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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一十三章新闻

    冯京只好将手一挥,让军士们将尽力挣扎高喊的杨卜蔑放下。

    放下之后,杨卜蔑反倒是沉稳了下来,收拾了一下衣裳,跟着赵颢,王珪,冯京进入了殿中。

    靠近是不可能的,只能远远在殿门口跪下高喊:“占城使节杨卜蔑,冲突大朝仪,罪不容诛。”

    “然占城十四州,百万百姓,为僭王虏迫,荼毒流离,哀怨嚎啕,倾南海之波,不足洗其冤苦。”

    “唯有求告宗主,劳惩天诛,救我占城百姓于水火。表白之后,不待陛下命责,杨卜蔑自求撞柱而戕!”

    靠!这是什么操作?竟然不是来踢馆,而是来求援的?!

    赵顼的声音有些小激动:“古有申包胥哭秦廷,今有占城使节为民泣告,朕的气量,不至于不如秦哀公一个诸侯。”

    “使节休要惊惶,朕也不追究你失仪之罪,只将尔国人民的冤屈讲来。”

    杨卜蔑跪下嚎啕:“占城卑弱,处四战之地,北有交趾,南有三佛齐,西有真腊,东有渤泥。”

    “李常杰骄横狂悖,举兵南侵,旧王受难,故土沉沦……”

    说完噼里啪啦讲述了占城是多么多么的苦,好不容易盼来大宋,灭了南海诸国头上最不安定的因素,占城人民踊跃欢欣准备迎接老王归国的时候,占城又突然冒出一个阴谋家,盗窃了国家,还占领了横山关,不许老王回都。

    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还发兵三州,攻打王珍,将占城拉入灭亡的深渊。

    在杨卜蔑的描述中,诃黎就是一个窃国大盗。

    连李常杰那样的悖逆,都知道要宽松一下百姓束缚与负担。而诃黎篡位以来,横征暴敛,编整象军,穷兵黩武,残暴嗜杀,简直就是一个魔头。

    王珍,张令从等人,被杨卜蔑描绘成了抗暴英雄,卫民义士,现在局面难堪,伪王声势赫然,英雄们岌岌可危。

    最后,杨卜蔑哭得泣不成声:“老王逊位,托政于陛下,国书玺印,已献与太常,陛下因何诏旨不纳?”

    “故国父老,候天军若望云霓,未料陛下竟然不允。陛下,你知道占城人民,有多失望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下邦虽然僻处天南,少蒙玉音所及,然供奉有时,未尝断绝。”

    “陛下,求你救救我故土人民,求求你,让我们投宋吧……”

    一哭三叹,闻者叹息见者落泪,殿中不少大臣,都偷偷抹了抹眼角。

    赵顼的冕旒轻轻晃荡着,好一阵才说道:“占城王的血书,我是见过了,你们国家有那样的王,是你们的幸运。”

    “但是你们想要入宋,这个还需要从长计议,侵吞藩国的事情,朕是不会做的。”

    王珪,吴充,冯京都拱手:“陛下……”

    赵顼抬手制止他们说下去:“华夏宗主,存亡继绝,从来没有觊觎他人国家之意图,占城百姓的厚爱,朕,不敢领。”

    杨卜蔑哭喊道:“陛下呀……”

    赵顼温声说道:“贵使听我说完,虽然朕还不敢领受占城王献土的好意,但是百姓们的遭遇,我却一直在关心。也会给占城百姓尽可能的提供帮助。”

    “吴充。”

    吴充赶紧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臣在。”

    “朝会之后,中书立即降敕,将我的意思,转告苏油,李舜举,李道成,王韶。”

    “到交趾避难的占城百姓,要安顿好,人日给粮米二升,不得推诿差延。”

    “有不幸的,妥为收葬;有伤病的,妥为救治。”

    “苏油还上奏要与诃黎商谈收治难民的成本问题,糊涂!谈什么谈?诃黎不给,我大宋就不顾了?”

    “告诉他,这个单,朕给占城百姓买下了!”

    群臣齐声山呼:“陛下仁德,被泽四海,臣等为南海百姓,叩谢圣恩。”

    “扶杨使臣下去,好生休息将养,使节莫要忧心,事情总会解决的。”赵顼又对占城使节温言抚慰了几句,这才说道:“杨使臣一片忠心,难能可贵。为民号呼,不为失仪;爱国之忱,不为忤君。”

    “朕爱其忠良,殿中不要责慢于他。”

    殿中丞赶紧称是,赵顼才说道:“继续朝会吧。”

    散朝之后,占城使节哭宋廷这个大新闻,直接引爆了开封府百姓们的熊熊八卦之心,一时甚至盖过了最近的好几个大新闻。

    百姓们就是想不通,老王都出家了,托国血书也交了,加上使节这次闹,都是第二次了,官家怎么就不顺势收了呢?

    民间政治家们在酒楼里大谈天时地利人和,将占城的地理位置,军事力量,斗争形势分析了个底掉。

    然后还有不少的所谓“内幕消息”,一个口气比一个大,你敢说你的消息来自引进司,我就敢说我的消息来自客省使,你敢说你是枢密院某某的七拐八弯的亲戚,我就敢说自己是中书里某某乱七八糟的远房。

    有一个急了,说自己是李舜举亲戚,立时惹来一片嗤笑。切,阉党!一边去没说话的资格。

    新年刚到,又是大比之年,各种新闻就没断过。

    首先就是开封府人民最喜爱的宗室子弟赵宗佑,去年九月回来了。

    带来了无数的珍宝,还有一副详细的南天星图和航海图。

    官家为了二十一节度的升赏问题,和相公们打起了官司,王禹玉王相公成了评书里边的最不光彩角色,各种刁难为难。

    最后小节度应试制科,轻松拿下,官封实任宁海军节度使,官家大喜,给二十一节度赐书匾额——“光耀门楣”。

    这就让人啼笑皆非了,赵宋皇室的门楣,还用得着光耀吗?官家这也是乐昏头了,用上了寻常地主老财人家里出了进士的口吻。

    除了制科,此次举试和进士试,还出了个人物,杭州晁补之,两试皆是第一,两浙路商人们有的是钱,会馆门口愣是放了一天的鞭炮,还借了眉山会馆全套的桌席席面,请了方知味的大厨子,摆了整整三天宴席。

    大家都在翘首以盼,希望大宋再出一个三元及第。

    不过没有人见着晁补之,听闻被苏油一封信押到嵩阳书院去了。

    此次一起取中的,还有秦观,守制复出的邵伯温,西南经学大师唐淹的儿子唐瞻,交趾郡的黎文盛,杨莳。

    这下郑州就有了两个无咎公子,苏无咎,晁无咎,富贵人家的小姐们又开始贿赂府里的小吏了。

    历史上邵伯温根本就没有参加过科举,而是遵从父亲邵雍的意愿,想办法迁入蜀中,远离朝堂,躲过了那场大劫难。

    而在这个时空,历史不一样了,邵雍不知道给邵伯温留了什么遗命,邵伯温守制结束,便飞马进京,赶上了最后一波报名。

    考试是最大的新闻,而第二个大新闻,就是赵顼颁布了特赦令。

    这道皇帝亲自下达的特赦令,不是给什么官员的,而是给了青州的一个年轻人,小老百姓。

    丙辰,诏:“青州民王赟贷死,刺配邻州牢城。”

    十二年前,王赟的父亲王九思,为乡里杨五儿殴迫,气愤难当,自缢而死。

    当时王赟才七岁,尝欲复仇,但是年纪太小,力不能及。

    至是一十九岁,王赟长大,成了义勇,练成武艺,然后找到了父亲当年的仇家,将杨五儿刺死,断其头及手祭父墓,然后自首。

    这是故杀人罪,按法当斩,但是赵顼认为王赟杀仇祭父,事后又归罪自首,有可矜之处,免了王赟的死罪。

    第三件大新闻,就是久拖不决的陈世儒案,被从开封府移送大理寺,案件审理机构升级了,这就说明有官员牵连其中,眼看又要慢慢酝酿成大案。



    第九百一十四章瓮城战

    不说京师的歌舞升平,狗屁倒灶,旧州攻防战,还在继续。

    旧州城外,诃黎死伤了上万人,终于打到了城边。

    城池西南角本来就年久失修,现在又被占城军杀到了射击盲区,局面一下子就变得危急。

    占城人也用血的代价,学会了基本的攻城方法,他们用竹子做了壕车,上面堆上土石抵挡弩箭,推到城角,开始凿城墙。

    同时利用兵力优势,三面攻城,让守军腾不出多余的兵力来支援。

    终于,在战争进行到第四十七天的时候,旧州城西南角,垮塌了,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诃黎终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疯狂地喊道:“杀进去!给我屠尽里边的活物,鸡犬不留!让江对面的那些叛逆,知道什么是凄惨震怖!”

    轧丹将手一挥,上万养精蓄锐的中军,嚎叫着朝着城池的豁口处冲去。

    转眼之间,就冲进去了一大半。

    诃黎仰天哈哈大笑:“吾事济也!”

    轧丹却突然神色大变,大军进去毫无阻滞,明显不是正常情况,赶紧摇旗:“不好!鸣金!回来——”

    只可惜占城军号令不行已经很久了,现在大功在即,谁还往后看啊,全都争先恐后地争抢头功。

    还剩三千来人在外面的时候,就见城头上出现了刚刚消失的人影再次出现,从豁口两边推下了一些坛子,紧跟着抛下火把,将还在通过豁口的占城军烧成了火炬。

    着火的军士们在地上嘶喊打滚,然而身上的火根本不见熄灭,剩下的城外军士才发现,原来大帅早就在摇旗要求撤退。

    城中响起了无数箭啸的声音,还有同伴们的惨呼,还有一种奇怪的巨大“嘣——嗡!”的声音,每伴随这样的一声,都是一阵凄惨的狂呼。

    这是个陷阱!早已精心安排下的陷阱!

    诃黎大惊失色:“灭火,杀进去!给我杀进去救人——”

    那些人可全都是他的亲兵精锐,起家的部队,如今大部都陷在了里边。

    轧丹痛苦地闭上眼睛:“王上,没用的,这么厉害的火器他们一直憋着,就是等我军落入陷阱……”

    的确没用的,城头上又抛下了无数的木头,还有刚刚那种坛子,缺口处烈火更是熊熊,根本不能靠近。

    不时还有火人从里边冲出来,然后倒在豁口处,痛苦地抽搐,最终不再动弹。

    ……

    数千军士在诃黎坐下悍将傍木知涂的率领下,冲入了城中。

    穿过豁口后,竟然是一片开阔地带,让傍木知涂不禁大喜过望,军队到了这里,非常利于展开。

    但是转眼傍木知涂心里就升起了一种危机感,情形不对,周围过于安静。

    傍木知涂回头,见随来的军士也有七千之众,心下稍安,挥刀带领军士们朝校场出口处的辕门奔去。

    就在这时,那种曾经让占城人心惊胆战的号角声响起,校场远处,辕门外对面的街墙之后,一道帅旗升起,无数军士拿着漆黑的怪弩,从四面八方冒出头来。

    “陷阱!”傍木知涂立即明白了过来,一挥刀:“退!”

    好像是一声信号,豁口处,猛然烧起了熊熊大火。

    “呵呵呵呵……”帅旗之下,是胖胖的王珍,左边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右边是一位文士,正是陈田和黄永。

    王珍乐呵呵地对着傍木知涂拱手:“傍木将军,别来无恙啊?”

    傍木知涂骂道:“无耻王珍!你敢背叛大王!”

    王珍苦笑道:“傍木将军,我王珍从来都是哪方皆不得罪,只想守好这份祖宗产业。宋朝的兵书,好歹我也读过几本,诃黎假途灭虢之计,瞒得过我去?”

    “宾童龙不管新王旧王,王珍从来都是侍奉有加,就连横山关上的老帅,王都里的贵人,我王珍都有打点,王珍自问,真的对得住各位了……”

    傍木知涂骂道:“首鼠两端,便是罪过!”

    王珍摇头说道:“那就没法聊了……好吧,现在我就定下决心,一意投宋!”

    说完脸色一变:“傍木知涂!念在曾同殿为臣的份上,放下武器投降,饶尔等一条生路。切莫自误,成了给诃黎陪葬的墓俑!”

    傍木知涂从手下手里夺过一枚标枪,向王珍站立之处掷去:“王珍,去死吧!”

    标枪划过长空,朝着王珍直飞过来,吓得王珍勃然变色,一缩头就要闪躲,却被一只筋骨嶙峋的大手抓住了后领,挣扎不脱。

    王珍直到现在才发现,身边的白头发宋人老头力气这么大。

    伴随着王珍“啊——”的一声惨叫,标枪噗的一声,扎在了王珍身前五步。

    陈田一声冷笑,将手一挥:“来而不往,非礼也!”

    “嘣——嗡!”

    陈田的身侧,军士们推上来一架床弩,上面有三张巨弓,两正一反,上弦之后,能够同时利用三弓之力,这就是苏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宋人守城大型重弩的巅峰之作——三弓床弩。

    三弓床弩,又称“八牛弩”,箭矢以坚硬的木头为箭杆,以铁片为翎,世称“一枪三剑箭”。

    床弩的轮轴,本来需要三十人以上方可拉开,经过理工改造之后,改用了齿轮组摇臂,可以双人摇动上弦,但是上弦时间就慢了很多倍。

    其威力可大千步,若近距离发射可以直接钉入城墙,供攻城兵士藉此攀爬而上。

    如今施展开来,当真是威力无伦!

    傍木知涂一见到这大家伙推出来便往地上一趴,巨弩标枪一样的弩矢,眨眼便从他头顶掠过,跨过短短的校场,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

    不光长剑一样的弩矢,就连尾部两边的铁羽,都成了恐怖的兵刃!一路上残肢断腿血光飞溅,最后将三名占城士兵串成一串钉在校场地上!

    紧跟着,无数短短的弩矢,如暴风雨一般朝着校场中射去!

    惨呼不绝,傍木知涂挥刀狂喊:“冲过去,再强不过两发!附墙近战!”

    仅有的藤牌军将傍木知涂护在中心,冒着四面的箭雨,朝王珍艰难地冲去。

    至于那些没有盾牌掩护的军士,没有冲到街口,便被射倒了一地。

    “嘣——嗡!”

    “嘣——嗡!”

    校场的西边和东边,又是两声令人牙酸巨响,两支巨大的弩矢,从藤牌小阵中交错对穿而过,将密集的藤牌阵瞬间打散,无数弩矢趁虚而入,又带走一波性命。

    但是这些人都是占城王的精锐,立即就有军士抢上,从同袍手中捡起破碎的藤牌,再次加入到队伍中,护住主将继续向前。

    藤牌对劲弩的防护效果其实一般,中途不少弩矢或者钻入防护的空档,或者射中军士们的没有遮挡的腿脚,令军士们惨叫连连。

    待得冲过辕门,来到旧州最好的一段石板大街上时,占城军已然伤亡过半。

    一个对月时间里,占城人固然学会了攻城,旧州人,也同样学会了施弩,而且现在看来,明显旧州军士,比诃黎军的进步程度大得多。

    旧州城中,利用小舟往还,其实已经悄悄集中了三万多丁壮,而且在一个多月的防守战中,学会了使用弩弓。

    在屋顶上往下方人群密集的大广场放弩,压根都不用怎么瞄准。

    只要动作快,总会有伤害

    陈田带来的人虽不多,但是弩多箭多,一直藏到了现在,终于狠狠坑了诃黎一把。



    第九百一十五章曹南

    鹤胫弩,上弦省力轻便,威力巨大,速度比普通弩快上三倍,因此不是傍木知涂预估的两发,而是六发!

    短短数息,校场上就承受了六万支弩箭的肆虐,七千人,几乎人均要承受九箭之多!

    校场之上还能够站立之人,已经不多了。

    傍木知涂现在根本没有什么想法,他心中只有唯一的执念,就是一定要给可恶的蓝衣军,旧州军一点伤害,哪怕那么一点伤害,最好能给王珍一点伤害!

    作为占城身经百战的悍将,居然败在自己最看不起的商贾手下,这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

    袍泽巨大的牺牲,终于将自己送到了街墙之下,他们将盾牌高高举起,然后傍木知涂飞身踏到藤牌上,向着屋顶跃去,手中长刀猛然劈下,怒吼道:“叛贼,死吧!”

    气质这东西,很迷,很不好改。

    屋脊后,王珍憨厚的胖胖身体哆嗦着,脸上挂着异常惊恐的表情,傍木知涂甚至鄙夷地发现,这个胖子,哪怕是在人家要取他性命的时候,脸上都还挂着一点卑微讨好的神色。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城守,这特么整个就是一商贾。

    一柄长剑横生而出,挡在了刀锋的路线上。

    “叮!”

    一个脸上刺着金印,一脸沧桑的汉子,挡在了王珍身前。

    傍木知涂双足在屋脊上退了两步,闪出一个安全区域:“你是何人?”

    汉子也不趁机追击,反而收剑,淡淡地道:“京东沂州,程岳。”

    傍木知涂恨道:“大宋不是口口声声两不相帮吗?”

    汉子面无表情:“你想多了,我乃大宋的反贼,刺配桂州牢营。只不过被大佬从牢里提了出来,开了花红赏例,保护这人而已。”

    “说到底,你还是宋人。闪开!”

    汉子懒懒说道:“杀死我,你就能如愿。”

    傍木知涂高喊一声:“那就死吧!”说完挺刃向汉子冲了过去。

    汉子一跺脚,屋廪断裂,两人连同一片屋瓦落入脚下放房中。

    就听下面传出兵刃交击之声,还有傍木知涂的疯狂呐喊,最后呐喊戛然而止。

    “嘭”的一声,王珍陈田脚下的屋门被一脚踢开,那汉子拖着傍木知涂的尸体走出房门,一把抛下:“首领已诛,余者投降不杀!”

    街角处,王德带领数千民壮杀了出来,教场经过弩矢肆虐,其实已经存者无多,很快便被尽数消灭。

    战事终于结束了。王德来到汉子身边,见到他脚下的尸体:“裴大哥果然英雄了得!这是诃黎手下第一猛将傍木知涂。”

    汉子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收拾场地吧,莫起瘟疫才好。”

    王德朝屋顶上看去:“父亲!”

    王珍终于被这场战事激起了勇气:“去城头,竖起我的大旗,告诉对岸的乡亲们,旧州城,安好无恙!”

    旧州城头,一面大纛树了起来,对岸顿时传来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赢了!我们赢了!”

    王珍全身披挂,走上城头,来到旗下,欢呼声更加的热烈:“城主来了!”“小将军好样的!”“打跑狗王!投奔大宋!”“战胜!战胜!战胜!”

    王珍看着对岸欢呼雀跃的人群,对王德说道:“孩子,咱爷俩这回,可彻底没有回头路了。”

    王德神情有些激动:“父亲,你在旧州城,可曾受到过这样的拥戴?有他们在,何惧诃黎?”

    王珍摇头:“他们……没有大宋,咱爷俩如今怕是早都尸骨无存了。”

    ……

    占城军大营,邹时阑闯入大帐,对正在和元帅轧丹部署军事的诃黎问道:“王上!刚刚见到军士们正在伐竹造筏,这是意欲何为?”

    轧丹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渡江!掳掠旧州百姓,抓住王珍家眷,逼迫他们投降。”

    “万万使不得!”邹时阑焦急的说道:“出此计者,当斩!”

    诃黎冷冷地看着邹时阑:“这是我的主意。”

    “啊?”邹时阑看着已经被败仗激怒的诃黎:“王上,不行啊!市舶务的董勾管说过,占城军一旦渡江,就视同对大宋的侵略!”

    “那又如何?!”诃黎暴怒道:“事有缓急轻重!今日之计,只有渡江,然后以旧州人民相胁,降服旧州!”

    “宋人贪图的,不就是海利吗?到时候我们再修造贡物,去汴京哭诉,只要面子给足,哪次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邹时阑苦劝道:“王上,大军渡江,见到市舶务诸多财物,他们能忍得住不烧杀抢掠?只怕局面难以控制,宋廷暴怒!”

    “交趾郡守苏油苏少保,不是寻常人物啊!”

    诃黎骂道:“须知他也不是三头六臂!区区四万土丁,我所惧何来?命良保故伦守横山关,攻略三州,所为又是何来?等到他收拾好烂摊子,旧州早已易手,到时候再派遣使臣,大家谈判便是。”

    见邹时阑还要相劝,诃黎抽刀剁下几案一角:“再敢阻挠我军心,有如此案!”

    邹时阑苦笑:“王上,那我去占洞州催促军粮,大军在外数月,粮草已然不继了。”

    诃黎这才怒气稍平:“告诉乌丽等峒主,去岁冬粮,给我运到占洞发遣,不然待我回师,收拾他们!”

    邹时阑躬身应道:“是。”

    ……

    会安市舶务,董非一脸苦相,对引伴头目曹南说道:“曹崇班,咱们,人数是不是太少了?”

    曹南是曹彬后人,也就是说,乃太皇太后晚辈。

    虽然庶出,蒙祖上的功绩和太皇太后的面子,年满十四后,朝廷给了个游击将军的散职。

    上四军整顿,曹南作为勋贵之后,混进皇家理工学院军官速成班学过一届,又在南苑校场演武的时候,带领手下一队新军打了个全部满鹄,赵顼一高兴,又赐了个内殿崇班。

    问起志向,曹南说愿效祖上,为猛士,守四方。

    赵顼大悦,说那你去苏少保王学士那里效力吧。

    来到南海,因为曹南的背景,王韶就让他统带情报分司。

    情报分司,是南海军事情报部门,干的都是些狗狗祟祟的工作,非常敏感。

    别人干容易招朝中疑忌,曹南来干,那就再合适也不过了。

    曹南的身份和一身纨绔气息哥们儿义气,贼对南海海盗们的胃口,情报分司被曹南整顿成了一个堂口一样的玩意儿,拜的是关二哥,还玩纹身,刺的花绣左乃青龙,右是白虎。

    青龙表示自己是海上的杀才,白虎表示自己还有军方的背景。

    苏油去视察过一回,捏着鼻子就出来了,整个特么一黑社会封建会道门。

    但是在南海这个特殊的地方,情报分司是真团结,真高效,真得力。

    鉴于宁海军幕府情报分司突出的工作成绩,苏油捏着鼻子,却也得认下人家的工作成绩。

    黑社会就黑社会吧,谁让人家黑社会搞情报效率贼高无孔不入呢?

    要搞搞全套,苏油干脆还写了两块匾挂在情报分司的香堂,前堂是“精忠报国”,后堂是“力效致公”。

    曹南笑道:“这是一盘大棋,董勾管你就别多操心了。”

    “不是啊……”董非对曹南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有些无语:“市舶务山藏海积的货品,万一失了,碎剐了你我都赔不上啊……要依我说,将海上的船舶都拉进来,我谅那诃黎不敢异动。”

    曹南阴阴地笑道:“那样可就违了军令,你我二人也错过一场大军功……”



    第九百一十六章守会安

    董非都要哭了:“我要什么军功?我就一商贾,做生意才是我的本份!你们这些娃子啊,总是一个个心比天大!南海这么多机会,咱好好捞钱不行么?”

    曹南笑了,一口将桌上凉茶喝掉:“曹家走不了捞钱的路子。今日来就是问你那几个库房腾出来没有?要是已经腾了出来,我就要往里边放东西了。”

    董非说道:“这么多人吃喝,早空了好几间了,都是你的。”

    曹南拿起软翅包巾:“要是这几晚有些动静,告诉居民们不要慌乱,安心睡觉就好,老董我走了。”

    “诶?诶……”看着曹南走出仓衙:“兄弟你倒是给我交代句放心话啊……”

    南海上的东北风已经起来了,第一批南下的海船已经出发,抵达了交州。

    旧州南城角垮塌,诃黎的精锐却不但没有拿下,反而折损了大半在城中后,战事进入了僵持。

    夜深了,会安镇仓场一带静悄悄的。

    一支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影,摸到了仓场外围。

    占城人打占城人,双方细作,旧友,门生故旧,错综复杂。

    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有立场,各有手段。

    为首之人戴着黑巾包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低声对旁人说道:“富贵险中求,此番助王上成事,事后每人一艘海船,享不够的快活!”

    众人脸上都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那人才又说道:“一会儿先找油库下手,只要这边大火一起,大王就会发动。”

    “拿下会安,金银任取,咱兄弟们也不用大王什么封赏,直接夺宝装船走人,七海之内,哪里不能快活?”

    一位手下轻笑道:“说不定几年之后,又是南海一蒲释马。”

    首领大怒,拿刀背拍了手下一把:“你特娘闭嘴!忒不吉利!”

    趁着零散的巡仓丁曹走过的空隙,首领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分散开,放火!”

    众人领命而去,首领偷偷摸到一个库房边,刚将火折子吹燃,呼的一支火箭扎到仓房简陋的竹席墙上,转眼就燃起熊熊火光。

    一名汉子领着仓曹库丁们笑道:“不劳指挥辛苦,我们自己点着得了。”

    首领大惊转头,就见一名高大的汉子,手持长弓站在辕门处,身上还有一个箭囊,身前插着三把羽箭。

    汉子正是之前保护王珍的人,额头两侧的金印,在已经燃起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四处放火的蒙面人们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指挥!各处通路都被关死了,弟兄们出不去了!快想办法,不然全会被烧死在这里!”

    首领拔出腰刀:“杀出去!”

    众人齐齐拔刀,呐喊着朝辕门处持弓的汉子杀来。

    脸带金印的汉子夷然不惧,手中硬弓连引,连珠箭起,就听哀呼之声不绝,竟然无一虚发。

    身后的库丁们不由得高呼:“裴英雄好了得的手段!”

    十五箭十五人,射得蒙面人们心惊胆落,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十五箭一过,首领猛然跳起:“他力竭了,兄弟们冲啊——”

    残余的黑衣人再次爬起来,却恐怖地看见汉子将大弓交到右手,左手持着弓弦,再次张开。

    左手箭!左右连珠的大行家!

    然而已经晚了,又是十五箭闪电般的射出。

    无论黑衣人们如何逃窜躲藏,羽箭总能如毒蛇一般咬上他们,毙命倒地。

    “投降……我投降……”首领将刀子远远丢开,高举双手:“别放箭……”

    汉子将大弓抛下,让仓曹仓丁们去料理其余,自己来到首领跟前:“你们早就被盯上了,曹总舵可是好相与的?算你识相投降得早……”

    首领猛然跃起,手里匕首像汉子扎去:“死吧!”

    汉子单掌一振,不退反进,竟然比首领还后发先至,一掌拍在首领心口。

    首领顿时被击得倒飞出去,匕首落地,蒙面巾披散开来,鲜血从口鼻位置汩汩流出,眼见是不活了。

    会安镇上游的喊杀声已然响起,首领一边吐血,一边艰难地说道:“大王……来了,你……你们……全都得死……”

    喊杀声中,突然响起了爆豆一样的鞭炮声,汉子说道:“是吗?朝廷鹰犬,手段心思毒辣得很,连我都落入彀中,何况尔等?”

    果然,喊杀声渐渐变成了惨呼嚎叫,首领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眼神渐渐失去神采,最后两腿一蹬,死了。

    市舶务仓库大火,惊醒了无数的居民,然而市舶务官员们拉出了隔火带,理由一是怕有人趁火打劫,二是如今局面混乱,要严防奸细。

    更让人揪心的是,上游顺风传来的喊杀声,爆炸声,那是诃黎在进攻会安镇,城中居民们哭喊成一片,不少女子都在准备自尽。

    曹南手里拎着转轮铳,拿铳口顶了一下歪斜的头盔,一副**的模样,对战壕内对五百新军吼道:“诃黎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如今敌军尚有五万之众,而咱们只有五百,这一战难打,是个人都特娘的明白!”

    “但是咱新军自打来到这个世上,就所向披靡,没有认过熊!”

    “新军的前身,是西南的控鹤军!控鹤军,本乃唐朝皇帝近幸,后周最强武力!”

    “入宋后改称天武,这个番号,就留给了西南玩鹤胫弩的部队。”

    “那支队伍,随少保战夔州,保渭北,隔绝天都,突进萧关,一路血火厮杀,打出了‘天下最强’的赫赫神威!”

    “火器神机,乃陛下登基之前,抽调两百控鹤而建,发展到今日,上四军刷新建制,乃有五万虎贲!”

    “而虎贲中的虎贲,不是我们,而是我们,宁海陆战队!”

    “宁海军平交趾,只用九舰,灭元江,降富良,没降五百余艘!”

    “扫荡龙牙,还是九舰,同样屠灭五百余艘!”

    “我们海军陆战队,其天职就是要在最艰难的地方,打赢最残酷的顽敌!”

    “以一敌百,不是什么特娘的殊勋,而是咱们的常态!”

    “不如此,对不住手中的神机铳,对不住宁海陆战队的名头,对不住血火中铸就的荣誉!”

    “身后就是大宋一季的海运收成,多少钱呢?两千三百万贯!”

    “身后就是会安旧州两地百姓,多少人呢?六万七千余人!”

    “他们能倚仗谁?!”

    战士们起身吼道:“残驱枭猄,力捍家邦!”

    曹南喊道:“好!一二队守在这里,三四队预备,五队监视诃黎的其余进军路线。”

    “忠烈弹给自己留好,此战,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

    坡下的江岸上,已经渡过来数千人,后方还有上万。

    诃黎是铁了心要与大宋撕破脸了。

    嘭嘭嘭……

    几个巨大的藤球被悄无声息地推下土坡,接着被几支火箭追上,在滚动中燃烧成明亮的火球。

    “打!”看着江滩上惊惶的人影,曹南抬手就是一枪,将擎旗的指挥击倒。

    战壕里的神机铳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紧跟着,后方的伏虏炮小队开始发射,带着尾翼的炮弹高高抛起,然后落下,在密集的人丛里炸开!

    “轰隆!”“轰隆!”“轰隆!”

    弹片和钢珠,将周围数米的人群扫倒,江滩上转眼就变成了血肉屠场。

    占城人被这一波突袭彻底打懵了,每一次闪光之后,就是方圆十米内站立的人被尽数清空,亮光中能够看到一瞬间被抛飞的人影和残肢断臂。

    第九百一十七章大败

    指挥处是重点照顾对象,炮兵第一时间便端掉了占城军的指挥体系,无数惊惶的人群在江滩上来回奔跑,冲撞,黑暗中甚至抽刀相互砍杀,只想夺回返回的竹筏。

    黑夜当中,后方完全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恐怖事件,还在往江滩集聚。

    这处河湾突出部,数千占城先头部队,完全陷入了混乱。

    突然打击效果斐然,伏虏炮的炮管如今是标准的锻造钢镗出来的,然后经过精细渗碳和热处理工艺。

    苏油最早搞出来那个狗狗祟祟的拉发安全装置,早就被军方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郭淮发明的速发方式,被军方大力推崇,现在的伏虏炮,成了标准的后世迫击炮模式。

    会安市舶务,那就是海运之利,苏油早就狗狗祟祟地在这里为新军准备了大量的弹药。

    地方施展不开,霹雳炮又重,被曹南完全抛弃,中南半岛上,一个小队就能拆运组装的伏虏炮,才是灭敌的神器。

    河滩上的射击诸元早被炮兵小队逐一标定,炮兵们一边发射,书记员在旁边一边报下一个参数,一边勾画上一个参数。

    第一波炮火覆盖很快便完成,数千占城军连对方什么样都没见着,就葬身于此。

    少数占城军找对了方向,一路被枪弹拦截倒下后,还是有数百人杀到战壕阵地之前。

    等待着他们的,是绊发地雷。

    以极大的代价突破雷区,他们在奔行的过程中,突然被什么东西弹了回去。

    不少军士就这样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黑暗中,本就紧张到极点的情绪让他们崩溃呼号,感觉自己被看不见的厉鬼抓住了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拉起了数道铁网。

    接着噼里啪啦的铳声响起,将这些军士绝望地击毙在铁丝网上。

    炮击停止了,江滩上的活人已经不多,曹南要求不得浪费弹药。

    占城人还在增兵,仓库的火光越来越大,让对岸的诃黎和轧丹误判了形势,以为大胜在即。

    无数的竹筏堆积在了滩头,更多的占城军涌上江滩,将残军向阵地推去。

    不少残军呼号:“撤回去!他们是魔鬼!这里有魔鬼!”转眼就被军法官砍倒在地,以免他们祸乱军心。

    终于,有一名新上岸的占城军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上,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只胳膊。

    “啊——”军士极度恐慌的叫喊了起来,无数人才发现,自家的脚下,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前方的漆黑地带,好像未知的地狱深渊,市易务的火光,原来是巨大的陷阱,吸引着占城军向飞蛾一般,朝着地狱和死亡前赴后继。

    很快他们便进入了雷区,是被后方部队活生生地推进来的。

    如今的地雷已经不再是战士们用手雷临时凑合的玩意儿,而是十多斤一个的大家伙。

    恐怖的轰鸣再次响起,每一次爆炸,威力竟然比霹雳炮还要恐怖,几乎是伏虏炮的四倍!

    别说人体,即便是巨象,恐怕也得筋断骨裂肢体横飞!

    密集的人丛遭遇到如此猛烈的爆炸,首当其冲者被撕成碎片,紧接着,外围一圈的被钢珠和弹片撕破皮囊鲜血横飞,更外围的一圈,被冲击波撕碎衣裳四肢,甚至爆炸中心军士手里的武器,都被冲击波赋予了巨大的动能,成为了收割生命的帮凶!

    爆炸带来的大地震动,让平静的会安河水都起了涟漪,对岸的惨呼,终于让诃黎和轧丹感到了不对劲。

    轧丹对诃黎说道:“王上,情形恐怖,如果刚才那些声响是宋人的军器……”

    “胡说!”诃黎大怒:“除非他们是天上的神灵!能够操控雷电!”

    “对岸那些火光和轰鸣,难道不是雷电吗?!”轧丹急了:“王上!先将将士们召回来,好好问问吧!”

    “宋人有句话,事有反常即为妖。此次征伐,遇到的古怪情形太多了!”

    诃黎咬着牙:“再等等!没看见会安镇火光越来越大?如果我军不利,他们能任由仓库被烧毁?”

    轧丹将头盔戴上,取过长刀:“王上,轧丹请求过江,前去探查究竟!”

    诃黎想了想:“去吧,无论如何,先将消息带回。”

    就在这时,对岸比刚才声势小很多,但是更加密集的爆豆声再次响起,轧丹顾不得礼数,跑到江边跳上已经不多的竹筏:“送我过去!”

    江滩上方密集的火光让轧丹心急如焚,竹筏到了对岸,轧丹在护卫们的簇拥下,摸黑前行。

    一片竹林边,无数伤兵逃兵躲在这里。

    护卫点燃火把,林中的惨相触目惊心。

    一些人已经死去,一些人还在呻吟,更多的则是眼神空洞毫无表情,似乎已经被夺走了魂魄。

    见到火光,周围的人都吓得疯狂后退,嘴里还大呼小叫,传染一样传遍了竹林,开始有人挥刀相互砍杀。

    一个军士一脸痴相,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走了过来:“嘻嘻……轰……死了,全死了……”

    “站住!”护卫大喝一声,将刀夹在那军士的脖子上。

    军士毫无知觉,继续向前,护卫收刀不及,一下子就割破了军士的动脉。

    鲜血在火光下喷涌而出,军士还在向前,嘴里不停地嘟囔:“死了……都死了……”

    终于,他倒在了地上,手脚开始抽搐,终于不再动弹。

    前方的轰鸣声停歇了,轧丹抽出宝剑:“走,去前面!”

    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了沙沙声,接着变成了脚步声,紧跟着,好几个的残兵从前方坡上滚了下来,就好像身后有恶魔在追赶他们一般。

    “站住!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疯狂地朝着停着竹筏的地方跑去。

    噼噼啪啪的爆音响起,轧丹身边数名护卫猛然跪倒,手持火炬那名护卫最惨,轧丹扭头的时候,刚好见到他的眼球被什么东西击爆,然后脑后爆出一团浆糊一样的脑浆。

    轧丹猛然卧倒,如先前几名士兵那般滚下这段稍有阻挡的断坡,奔到水边:“回去!赶快回去!”

    跳上竹筏,轧丹回头,就看见天空中似乎落下了一些什么东西,接着,刚刚自己待过的那片竹林里,响起了轰鸣和爆闪的光芒。

    曹南的心思异常歹毒,一直留下了这片竹林,让占城人以为这里是安全地带,现在里边藏着无数的军士。

    这是最密集的一次炮击,爆闪在竹林中此起彼伏,在轧丹的眼里,就好像有一头能够吞吐雷电硝烟的无形巨兽,在那片竹林中尽情肆虐!

    竹影东倒西歪地倒下,无数军士从林中被抛飞出来,然后掉到江滩之上,再不动弹。

    竹筏成了唯一救命的东西,但是第二轮炮火,正好肆虐在这里。

    河滩边的浅水里,爆起无数的泥浆水柱,将竹筏碎裂,掀翻,无数不会水的军士,竟然疯狂地向深水里跑,接着冒了几下头,就再没有露出水面。

    更多的军士顾不上死神的威胁,竹筏上已经挤不下了,就抓住袍泽的手脚,竹筒,绳缆,向着下游漂去。

    他们已经被恐惧夺走了记忆,忘了飘过会安镇,前方就是茫茫的大海。

    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会安镇上凄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旧州城三道城门处,分别出现了一条火炬的游龙,朝着诃黎的大营扑去!

    完了!轧丹站在河心的竹筏之上,看着两岸的喊杀之声,心里知道,占城的七万大军,诃黎的王图霸业,完了!

    宋人明明有这么精良的武器,却一直藏拙,他们一直在等大王压抑不住贪念,对会安出手!

    如此他们就有了反击的借口。

    他们的图谋不是三州,不是宾童龙,而是整个占城!



    第九百一十八章追击

    看着竹筏上手足无措的军士,轧丹解下将他们的刀剑,用竹缆系住,抛到了水里。

    刀剑在水底起到了船锚的作用,很快便卡住了水底的岩石,将竹筏定了下来。

    轧丹脱掉上身的衣袍,朝南方跪拜,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对卫士们说道:“一会儿来人,你们都降了吧,以后成了宋人,应该也能好好生活。”

    护卫们都跪了下来:“元帅!”

    轧丹抽出随身匕首,抵住自己的心脏:“告诉王珍,我没脸见老朋友,也没脸再见占城人,让他用海船送我出海,离占城远远的扔掉,任鱼虾吃掉吧。”

    护卫们叩头不止:“元帅!占城还在!我们还能赢!”

    轧丹将匕首缓缓插入胸口:“跟错了人,这是应得的下场……别闹,让我安静……的死……”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似乎过了很久,厮杀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

    晨曦开始显露,江面上的雾气渐渐驱散,会安镇和旧州,重新在雾气中显露了出来。

    热带就是这样,黎明很短,一转眼,天地间便变得无比的光亮。

    曹南靠在一堆空了的弹药箱上,手里的转轮铳放在大腿上,不知道打盹了多久。

    什么将带什么兵,副手伸出一根树枝,在曹南头盔上敲了敲:“老大,老大!”

    曹南睁开眼:“怎么?”

    副手说道:“老大,天亮了。”

    曹南将转轮铳插进铳袋,起身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对伏虏炮阵地的炮兵们说道:“辛苦了,事情完后,包下南风院大乐三天,谁特么再敢给媳妇守节,休怪我曹解民发飙!”

    军士们都是嬉皮笑脸,乱七八糟地喊:“谢曹大哥赏!”“谢曹将军!”“谢过曹崇班!”

    下到战壕边上,重新换班的一二队队正过来:“崇班!”

    曹南往战壕外一看:“直娘贼的,这也太惨了……”

    战壕下方的铁丝网上,挂满了占城军的尸体,再往下密密麻麻,全是死人,几乎看不到一处空旷一些的地面。

    竹林处的竹子被弹雨洗礼之后,如今东倒西歪,那里也挂着不少。

    竹林外到江滩一带尸体的密度小一点,江边还有十几个无人问津的残破竹筏。

    从阵地到江边,一里多的地界上,到处都是弹坑。

    还有不少失魂落魄的占城军幸运地活着,但是精神都好像出了问题。

    曹南看到一个占城军士,缺了一条胳膊,但是好像失去了痛觉,在尸堆中走来走去,捡拾其一条断臂,往自己断臂上比了一下,好像不合适,又扔掉继续寻找。

    曹南打了个寒噤,缩头回来靠着战壕坐下,从兜里摸出本子和铅笔,唰唰地写下:“夜战于我新军极度不利。如何夜间防守,当列为重要课题。”

    “此战若非地形极度特殊,为两江包夹,不利敌军展开,且敌对火器极度陌生,胜负难知。”

    “高密度炮火覆盖,乃此战获胜关键,一夜用炮二十五门,耗弹四十单位,弹药准备充分,乃大幸也。”

    “少量兵力应对大集群之敌,地雷,铁丝网,必不可少。”

    “预设阵地,测定射击诸元,时机急迫可以盲射,为战胜之关要。”

    “陆战队人人皆可操炮,亦此战克捷之机。”

    “昨夜之战,两分操训,三分士气,五分当属天幸,慎之,慎之!”

    “另:炮击之威,似可磔敌之魄,亦当留意。”

    “元丰二年二月朔,晴,风向东北,会安市舶务,西郊。”

    队正凑过头来:“崇班,写啥呢?”

    “哦,没啥,就是记下昨晚怎么打的。”曹南将本子收进兜里,取过一杆神机铳,按开刺刀:“走吧,该干的活,顶着恶心也要干完。”

    《蜀中杂记》:

    元丰二年二月朔,管勾宁海市舶司会安务董非奏报,占城军诃黎,夜犯会安镇,焚大宋宁海市舶司清字号以下大仓五所,损失无计。

    内殿崇班,提举宁海军情报分司曹解民,鲁王之后也,时领五百军士习舟船,驻泊会安。

    事急,非请于解民。解民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敌势滔天,解民当先死事。不效,君其继之。”

    乃誓师,激励士心,于阵前密设铁网,地雷以待。

    虏触之,霹雳飞腾,解肢裂体,皆胆寒魄落。

    解民隳突阵前,抵敌指挥,发铳连击,亲毙数十。

    贼势稍遏,乃分军为三,次第换守。

    又亲操伏虏炮,半渡而击,贼众以为天雷,号呼决溃。

    战即四更,会安不下,旧州王珍乘夜突袭,诃黎军乱南奔,市舶诸仓并阖镇官民,乃得保全。

    天明,搜检战区,得敌尸万余,虏获两千,伪帅轧丹自尽江心。

    是役解民威震天下,转运使苏油奏入,上览之惊喜兼加:“解民宗亲,敢横身纾难,提弱旅,亘强粱。完守竟夜,覆敌编军。古之贲、育不过,万人敌也。”

    光献太后闻之亦泣:“吾族幸有后也。”

    乃迁解民定远将军,交州观察使,授其部“虎贲”二字。

    宋军伍勋号,实自解民始。

    ……

    一夜追亡逐败,到黎明时分,王德,陈田,带领雟夔义勇,旧州军,杀出了七十里。

    诃黎风声鹤唳,惊疑交加,这一战,莫名其妙的就败了。

    横山关动静全无,执政官邹时阑不知去向,元帅诃黎生死不知。

    七万大军,旧州城内外损失两万多,一万多大军过江,没有一人回来,旧州城突然发动夜袭,一路奔逃,如今身边,除了七百象军和护卫扈从,几乎全都被丢在了后边。

    白象非常灵异神骏,象童小沙粒一边抹泪一边驱赶着白象,驮着两人一路往南奔逃。

    剩下的部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那些蓝衣部队凶狠非常,杀人悄无声息,攀山越岭,比占城土著还厉害,不断将残军分割消灭,常常是数十人的小队,就敢追杀数百人。

    王德的旧州军,只有跟在后边吃灰捡漏的命。

    七百头大象领头,一路向南逃逸,逃到将要天明,大象也跑不动了。

    前方道路上,竟然堆满了甘蔗和象草,饥饿的大象们不由得停了下来,堵塞在了道路当中,自顾自地大嚼起美食来。

    象奴们熟知大象习性,不敢招惹这群大力气的祖宗,全都溜下象背,跑了!

    待到残军赶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叫一声苦。

    七百头大象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这尼玛谁敢惹?!

    王上和元帅都无影无踪,诸军编制早已混乱,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降了算了!”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抛下军器,束手就擒。

    待到雟夔义勇杀到,道路中已经跪满了一地的残军,齐声高喊:“我们投降!”

    先期抵达的两百前锋你看我我看你,两万多人跟老子们两百多人投降,交战了两个月,占城人不是这么不经打啊?

    好在没过多久,陈田带领着两千义勇也杀到了。

    陈田七十多了,能跑得跟年轻人一样快,只有一个原因,他有马,还是石薇的神骏印度马。

    陈田将手一挥,两千蓝衣军一言不发,各自抢占道路两边山头有利地形,然后以小队隐没在山林当中,这种神出鬼没的手段,让占城残军惊异莫名。

    谁都知道他们弩矢凶残,兵甲犀利,两月交手吃尽了苦头,占城残军如今早已是惊弓之鸟,愣是没有一人胆敢妄动。

    陈田喝道:“有大官没有?上前几个说话!”

    残军们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终于选出了几人。

    这时候,王德也带着大军,气喘吁吁地赶到。

    残军将领们就跟见到亲娘一般,哭喊着上前直叫投降。

    别人不认识,王德他们认识,以前在王都的时候,财大气粗王小将军的名头,这些人都是知道的。

    “等会儿!”王德弯着身子,两手撑在大腿上:“直娘贼的……呼哧呼哧……你们跑得可真特么快……呼哧呼哧……等老子把气先喘匀……”



    第九百一十九章诃黎之死

    白象已经乏力了,前方远远能看到占洞城头。

    小沙粒一边鼓励白象,一边泪流满面:“大王,都力跑不动了啊……”

    诃黎阴沉着脸:“前方就是占洞,等到见到执政官就好了,再坚持一下。”

    小沙粒抚摸着都力的白耳朵:“都力听到了吗?赶到占洞,大王就让你休息了。”

    都力迈着艰难的步伐,终于来到了占洞城前。

    城门紧闭,雅雀无声。

    诃黎在城下高喊:“开门!邹时阑开门!”

    城头上金鼓响起,一个占城官员冒出头来:“狗王!你不纳忠言,害我占城子弟血染沙场,你还有脸回来?!”

    诃黎大怒:“邹亚洛!你疯了?!你兄长呢?让他出来见我!”

    邹亚洛一脸冷笑:“兄长苦劝你不要招惹大宋,是你倒行逆施,一意孤行!”

    “兄长说了,你此战必败无疑,十万大军,被你送入了绝境!”

    “他对你已经仁至义尽,如今恩断义绝,在王都收拾局面,解救重臣们在都中的人质。”

    “诃黎!你已经完了!现在我们要考虑自己的将来,不侍奉你了!”

    诃黎取过投矛:“你们胆敢背叛于我,待我重整军势,将你邹家合门,处以象刑,磔骨成泥!”

    正要将投矛掷出,身下突然一虚,原来是都力再也支持不住了,前腿跪倒,将诃黎和小沙粒都从象背上颠落了下来。

    诃黎摔得鼻青脸肿,举起长矛对准都力:“连你也敢欺凌我!”

    说完就要将长矛向都力的脖子扎去。

    小沙粒大喊一声:“不要——”扑到都力身前,意图为自己一直负责的白象抵挡住这一击。

    然后小沙粒就感觉自己的腰肢被什么东西卷住了,接着抛到了一边,诃黎的长矛,一下子扎到了都力的肩上。

    都力发狂了,昂首发出一声怒吼,站起来低头一拱,尖利的象牙直接捅进了诃黎的肚子,然后猛然甩头,将诃黎抛出老远,紧跟着几步追上,疯狂践踏。

    “不要——都力不要——”小沙粒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在都力身前挥舞着手臂:“不要——都力安静,安静!”

    都力安静了下来,恼怒的眼神重新变得柔和。慢慢地再次蹲下前腿,伸出鼻子,意图安抚自己的小主人。

    小沙粒扑上去拔下都力身上的长矛,用小手抓起红泥按在都力的身上,用双手压住:“都力,都力你怎么样了?呜呜呜你痛不痛……”

    诃黎躺在一边,腿骨弯了一个怪异的弧度,肋间锦袍破碎,露出了一节苍白的骨茬子,血沫在口鼻和胸肋上不停的冒出来。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了抬胳膊,似乎想要引起一点关注,但是天地间好像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中南半岛上有个传说,谁拥有了通灵神异的白象,谁就能成就王图霸业。

    诃黎一直坚定的认为,从拥有了白象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是理所当然的占城王。

    占城的山川,土地,风物,甚至人民,都是自己生杀予夺的私产。

    而现在,自己竟然被自己的“财产”,抛弃了。

    孩子的哭喊声,似乎也越来越远,最后世界陷入永远的黑暗和安静。

    诃黎死了。

    元丰二年二月七日,交趾路转运安抚使苏油,交趾路经略使王韶,提点刑狱司李道成,提举海宁市舶司李舜举,联合上奏。

    占城伪王诃黎,丧心病狂,于元丰二年二月朔日,悍然对大宋旧州会安市舶务发起攻击。

    攻击导致市舶务五个大仓焚毁,损失巨大。

    所幸当时正在会安镇进行拉练的宁海军陆战队五百人,在内殿崇班曹南的带领下,奋起反击,终于粉碎了诃黎的图谋。

    会安江口尸积如山,此战一共消灭一万一千三百六十五人,并于次日在海上俘虏两千三百七十二人。

    战后搜检出诃黎军队的旗牌,号令,军服,武器,并在江心发现了伪帅轧丹自尽后的尸体。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旧州刺史王珍,遣子王德趁机夜袭,追击百里。

    大宋仁德,让野兽亦有感知,诃黎军中七百头大象,在逃到旧州边界时,竟然不愿再回到旧境侍奉伪王,临阵倒戈,阻断归途,断绝了残军归计!

    待到王德领众军合围,残军惧惮天威,一举成擒!

    执政官邹时阑幡然觉悟,先于伪王入王都,解救了被软禁的占城重臣的家属子弟。

    伪王逃到占洞州的时候,邹时阑之弟邹亚洛,据而不纳。

    坐骑白象也将之颠仆,诃黎狂悖,天夺其魄,竟然想杀象泄愤。

    象童沙粒阻拦不及,白象受伤暴怒,反将诃黎碾杀。

    王德回军,封堵横山关通道,三州奉炎军大集,断绝山北。

    邹时阑与王珍入关,劝元帅良保,副帅故伦投降。

    良保知诃黎已死,轧丹自尽,乃降,又入三州,要求诸军出城纳降。

    占城至此,全境安定。

    由于王裔已绝,奉炎军首领张令从,李福全,刘逢,黄时中;旧州刺史王珍;占城执政官邹时阑;占洞州守备官邹亚洛;横山关守帅良保,副帅故伦;并占城所属地哩、麻令、布政、旧州、乌丽、日丽、乌马、拔弄、占洞、古垒、广南、归仁、新州、王城十四州官民,联名奉表血书,祈请附宋!

    老王国书托政,乃为一请;三州义民举帜,于是二请;杨卜蔑朝会廷哭,已是三请;

    如今占城全境上下,士农工商,父老妇孺,乃复四请!

    国无正主,民无天日,局势焦灼,流言纷起。

    望陛下顺天应运,以民为务,解占城倒悬之危,定南海累卵之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南海禽兽草木,齐慕君恩,如渴甘霖!

    前王托国,不为僭夺;国绪中绝,不为觊望;跳踉自绝,不烦征讨;人心思顺,不可阻违。

    望陛下慈恤民心,蔑计蜚议,鼓勇担承,莫辞烦巨。

    收故汉旧土,复金瓯日南,恩被四海,仁及天涯。

    庶几黔黎雀跃,朝士归心。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若君王不纳此谏,交趾路转运安抚使苏油,交趾路经略使王韶,提点刑狱司李道成,提举海宁市舶司李舜举,无由进退,唯阖门自拘,虚位让贤!

    急报传到汴京,已经是阳春三月,开封府又到了夹堤桃李花纷烂的时节。

    今年乃是大比之年,汴渠大堤之上,多了不少文人士子,吟诗作赋。

    官家派遣宋用臣为清汴河工大使,宋用臣在苏油汴口埽的基础之上引来洛水,从此汴渠不再是一年只有两百日里可以行船,从汴京到应天,可以全年通航。

    还在上游开挖了沉沙池,引入汴渠的河水清澈了许多,相应的,汴渠治沙工作,也轻松了许多。

    新年伊始,官家又公布了一项德政。

    王相公搞的那什么劳什子市易法,终于快要搞不下去了。

    市易务听人赊钱,以田宅或金银为抵当;无抵当者,三人相保则给之。皆出息十分之二,过期不输息,每月更罚钱百分之二。

    几年下来,贫民取官货不能偿,积息愈罚愈多。

    即便是又成立了积欠清理司,照样然并卵,官府囚系督责也不见效,仅存账簿虚数。

    于是都提举市易王居卿建议效仿四通银行,将无法收回的贷款化作呆账死账做结。

    反正都收不回来了,光在账簿上长数字有什么用呢?

    建议“以田宅金帛抵当者,减其息;无抵当徒相保者,不复给。”

    己卯,诏:“自正月七日以前,本息之外所负罚钱悉蠲之。”

    清点下来之后,赵顼都心痛坏了,“凡数十万缗”。

    几十万贯内藏库钱财,全都打了水漂。



    第九百二十章劝谏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赵顼只好下令,那些以田宅金帛抵当的,延期半年偿还,罚息尽数免除,利息也给予一些减免。

    至于没有抵挡,光靠三人结保的那种,就当肉炊饼打了狗了。

    到了现在,才有人想起了当年苏油的谆谆告诫,贷款的本质和意义,到底是什么?小心搞成了慈善哦……

    可不是吗,如今的开封府,老百姓就夸官家仁德慈善,穷得没办法的那些人,欠他老人家的钱,全都不用还了!

    让官家烦心的,远不止这些,去年秋试,太学爆出了超级大丑闻。

    这些衣冠禽兽,可真不够官家操心的!

    都怪王相公搞什么《三经新义》,疯狂扩招,整了三千多人在太学里边,连周围的锡庆院,朝集院都占用了,还装不下!

    王安石将太学分了上中下三舍,每学期进行考试调整。

    于是民间就有人私下传言,说凡是能考入上舍的学生,朝廷将以不次升擢。

    这下就乱了套了,苏夫子当年说过的那些情况,真的就发生了。

    苏轼如今文名满天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样仙气满满旷世奇作,让民间几乎无人再敢呼其姓字,只称“夫子”。

    当年王相公搞教育考试改革,夫子就提出过反对:只要是考试,就有人会作伪,你只考策论不考诗词,反而更加降低了作伪的难度!

    有人会搞出考题库来对付你!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你这是让人矫饰言行,就是作伪!

    到了现在就更加夸张了,轻薄书生矫饰言行,坐作虚誉,“奔走公卿之门者,若市矣。”

    会秋试有期,御史黄廉上言,愤怒指责太学的乱象,请求赵顼下旨,不令直讲判监为开封国学试官。

    饶州进士虞蕃,伐登闻鼓,上书言:“凡试而中上舍者,非以势得,即以利进。孤寒才实者,例被黜落。”

    赵顼怀疑程考有私,命开封府接受虞蕃上书,展开调查。

    虞蕃于是举报参知政事元绛之子元耆宁,私荐其亲;京师富室郑居中,饶州进士章公弼等,贿赂直讲余中,王沇之,判监沈季长,而后皆得补中上舍。

    苏颂已经不是开封府尹了,他因为调查陈世儒案迟迟不结,案子被移交大理寺,而自己被贬官去了濠州。

    许将接任,权知开封府,厌恶虞蕃告讦,准备将之抵罪。

    赵顼怀疑许将不直,移劾于御史府。

    案子落到蔡确手里,那就只有一个结果——“追逮甚众。”

    虞蕃报复,举报许将亦尝荐亲,让直讲知道弟子的名声。

    这下好了,蔡确将许将也抓了起来,从元耆宁到监判沈季长,黄履,直讲余中叶,唐懿,叶涛,龚原,王沇之,沈洙等,全部下狱。

    狱具,许将落翰林学士,知蕲州;沈季长落直舍人院,迫官勒停;元耆宁落舘职;元绛罢参政,以本官知亳州;王沇之,余中,除名;其余,停任。

    被处置的太学诸生也不少,“坐决杖编管者数十。”

    但是有一说一,蔡确此次打击学院**,成绩斐然,“士子奔竞之风,少挫矣。”

    不过这风刮不到苏油的人头上,那一帮子正在嵩阳书院里疯狂刷题呢。

    不管风怎么刮,汴京城还是那座汴京城。

    然而今天不一样,因为宫里的景阳钟,又当当当地响了起来。

    又出大事了,汴京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汴渠码头的大钟楼,每逢大事儿,就有好事又消息灵通的年轻士子,会在司天监的默许下爬到钟楼顶上丢消息,边境老百姓给这种印刷品取了个名称,称为“传单”。

    果然没等多久,钟楼上五颜六色的传单便撒了下来。

    花传单意味着大好事,市民们纷纷涌向钟楼,开始抢夺。

    两制以上的官员们已经入宫了,赵顼御殿,副相王珪用颤抖的声音,宣读了交趾奏报的重大消息。

    能入两制的官员,哪一个不是老油条,什么“徯我后,后来其苏。”骗骗酸儒小老百姓就好,奏报中的冠冕堂皇,在所有人的心中就一个反应——“这操作,太特么骚了!”

    什么叫致君尧舜?这就叫致君尧舜!

    刘向在《说苑·君道》里评价尧帝:“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痛百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也。有一民饥则曰,此我饥之也;有一人寒则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则曰,此我陷之也。”

    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评价舜帝:“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

    这几乎是对帝王的最高评价。

    占城这一年来的局势走向,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大手,将它一步步推向大宋。

    你可以说它是“阴谋”,但是你没有证据。

    而在天下人眼里,只有另一个更加完美的解释,这就是——“天命所归”。

    整个事件中,大宋没有发一兵一卒,唯一一次战事,还是诃黎丧心病狂主动攻击,大宋被迫防守,之后也没有追罪。

    其余的一切,都是占城自己的作为,大宋在整个过程中,完全是仁至义尽的大国风范,毫无瑕疵地履行了宗主应尽的职责,努力呼吁各方冷静,力图弥合裂痕,重建和平。

    陛下仁慈而宽宏,不但没有趁火打劫,反而对诃黎的挑衅,报以极大地容忍和克制。

    在旧王献上《托政国书》之后,陛下依然谦逊地没有接受,而是“痛百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指示交趾郡,尽力收容救治难民。

    横比全天下,纵比两千年,还有这么大公无私,仁慈崇高的君主吗?!

    占城国纪断绝,没有人动手,诃黎自己被自己的吉祥物踩死了,这不是天意,什么才是天意?!

    还有那七百头大象不愿意归国,怎么就那么灵异?

    至于为何诃黎进攻的时候正好有五百新军拉练到了会安镇,为何会安镇有那么多的军事储备,为何五间仓库被烧,却没人能进入会安镇烧杀抢掠,为何王珍和奉炎军南北阻截横山关的时间节点那么同步,还正好是关上粮食告罄的时候……

    甚至到为何老王会献上那道《托政国书》,为何王珍那死胖子夜战突然如此厉害,为何两千神秘的蓝衣军出现在旧州城头,为何三州义军突然多了那么些指战员……

    请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和巧合。

    占城归宋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整个南海将被大宋控制,交趾和湄洲的陆上连接直接打通,整个长山山脉以东地区,完全被大宋占有。

    交趾就好像一个大象的头颅,占城就是弯弯的鼻子,而作为九龙江平原的元江冲积扇,就好像大象鼻子卷着一个绣球。

    只要少量兵力驻守长山山脉几处通道,就能在陆路扼控整个地区,而依靠海上力量,又能挖掘出巨大的发展潜力。

    锦上添花人人都会,吴充出列:“陛下,如今占城国纪断绝,人民无主,若大宋不及时予以安抚,必然又要陷入战端。”

    “不是大宋垂涎藩属,非要掩而有之,而是天命所归,势不可违。若再行推据,乃贪慕逊节虚名,而驱民就死,是大不仁!”

    王珪放下奏表:“陛下,老王以赤心荩诚,托国君上,是对陛下和皇宋极大的信任。”

    “如今天夺伪王之魄,国中再无可主,守臣号呼请命,诸将束甲罢兵,人民翘首以盼。”

    “血泪斑斑,见于告表,而至再三再四。”

    “董子曰:‘仁者,人也。义者,我也。谓仁必及人,义必由中,制也。’”

    “占城衰零如此,陛下尚不加纳抚慰,何谓仁必及人?辜负蕃属之托,陛下尚不见愧赧,何谓由中之制?”

    “宗主之义何在?托国之信何存?望陛下果敢决断,收而抚之,则南海幸甚,天下幸甚。”

    冯京出列:“陛下,占城属地,本汉唐故地,乃华夏旧邦。日南、金瓯二郡,割裂中华,已数百年。”

    “天意属宋,乃绝占城。于今尚有何由,而不收之?”

    “望陛下庄敬自强,仁守勇断。不惮忧劳,继祖宗之宏烈,复华夏之旧疆!”



    第九百二十一章赵顼的家事

    赵顼叹了一口气:“自朕登极以来,灾征频现,异象时违。每念先帝教诲,中夜惶起,惭愧汗颜。”

    “如今海内升平,物阜民丰,此朕所幸之一时也。”

    “占城乃藩国旧属,一旦有之,恐德能难称,举措乖张,而失边民寄望。今诸爱卿乃以天命加之,朕不敢领……”

    刚推谢到这里,就听宫城之外传来隐约的声音,似乎是百姓们在外山呼。

    刚刚履任的权知开封府钱藻匆匆赶来:“陛下,士民知占城请附,齐集宫门之外,山呼请从。”

    “待殿试举人,乃效公车上书,此皆玉堂华选,臣不敢不纳而进之。”

    赵顼问道:“士子百姓们如何说?”

    钱藻拱手:“陛下,士子们在教百姓们念诵……”

    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因为合颂之声已经传入殿内。

    “千秋信史开三郡,永土金瓯尽日南!”

    “断节绝蹯乖上计,穷兵黩武僭无端!”

    “鸿梁凋朽集英殿,砥柱倾颓拜将坛!”

    “蜗角槐根争不尽,黎民忍使羸饥寒!”

    吴充满脸焦急:“陛下!天心不可违,而民心不可弃!听听士民的呼声吧!”

    “占城百年鏖战,黎民饥羸,如今国纪断毁,梁柱凋零。”

    “陛下如不垂施仁德,收而育之,占城必将豺狼当道,虎豹横行。沃野荒丘,城池墟壤。”

    “陛下,救民涂炭,此乃大仁大义,岂可以艰劬薄德拒之?”

    “臣请陛下,顺天应命,收回占城,广施仁德,泽被旧邦!”

    朝臣们齐齐出列:“臣等齐请陛下,顺天应命,收回占城,广施仁德,泽被旧邦!”

    赵顼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开口,因为心神激动,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太皇太后常说一句话,‘天道无亲,每与善人。’”

    “论德论才,我不敢与祖宗侪比一二。然爱民之心,垂煦之意,唯天日可表。”

    “既然诸卿臣工,殿下群僚,城中士子百姓,占城人民父老,皆以为可收,乃至数请,朕亦不敢固执己见,睽违众心。”

    “必奉天秉德,普惠同仁,抚边民如赤子,视远野如腹心。”

    “今天何人知制诰?”

    章惇出列:“臣章惇在。”

    赵顼说道:“拟朕旨意:占城纳入中华,复故汉金瓯、日南二郡,并升湄洲南海郡。”

    “晓谕占城官民,务体朕心,以安宁重建为务,放下仇恨争并,恢复民生。”

    “多说我乾惕之心,至于天意,远邈难知,朕不敢称。”

    “唯秉爱以仁,乃不得已而受之。”

    “叮嘱苏油,王韶,李道成,李舜举,务必不辞艰劳,安定人民,不得饥羸。”

    “没于兵隳者,妥为收葬;流离背乡者,安置遣返。”

    “占城王律陀罗,授紫衣,玉牒,金钵,锡杖,赐号‘南天顺靖法师’。”

    “奉炎军前首领黄牧,追武义大夫,布政州防御使。录其子黄时中宣节校尉,殿前承旨。”

    “保和殿大学士苏油,权领四路转运使;观文殿学士王韶,权领四路经略安抚使;内侍省都监李舜举,任四路都检点;李道成,升敷文阁直学士,权四路提点刑狱公事。”

    “与空白告身五十道,太守以下诸官,由其推择,上中书复议。”

    “四人务必竭力荩诚,体悟朕心。”

    “蔡京。”

    蔡京赶紧出列:“臣在。”

    赵顼说道:“旨意拟好,便由你检正抄录。”

    蔡京多灵巧的人,赶忙拱手:“陛下旨意,臣等定然深体,然都下百姓,尚在外祈盼。”

    “臣请陛下御宣德门,接见请阙士人民众,命使臣张榜左右,以宣扬朝廷旨意,安定人心!”

    靠!所有人都是后悔不跌,老子怎么没想到这招!

    元丰二年三月,赵顼御宣德门,昭告天下,顺天承运,收纳占城!

    见赵顼如此听从自己的呼声,汴京百姓欢声雷动,陷入巨大的狂欢当中。

    ……

    元丰二年三月九日,上御集英殿,试新科进士。

    六百零二人,文华精英,齐聚一堂。

    他们中有不愿蒙父辈恩荫,偏要硬考出来,为自己谋取更好仕途的低级官员;

    有饱读诗书,副一时名望,不博功名不罢休的学究;

    有四方游历,增长见闻的举子;

    有出生牛犊不怕虎,未及弱冠的少年……

    今年的进士里边,有几位相当引人注目。

    邵伯温,安乐先生之子,司马光的学生,苏油征辟的两浙路转运司记室书记。

    黎文盛,交趾郡王李乾德侍讲,提点交趾路常平公事,本身都已经是路一级大员。

    秦观,著名文学家,词人,戏剧家,《两浙潮报》主编,《青冢记》、《回音院》两出风靡大宋戏剧的主创,妥妥的才子。

    晁补之,苏轼弟子,两浙路转运司同记室书记,交趾路转运司记室掌书记,大宋第二个继张方平之后过目不忘之人,开封府试,礼部试,皆第一。

    唐瞻,雟州太守鲁国先生唐淹之子,邕州节度使苏赤尊幕府掌书记,国学先生。治《易》、《春秋》,皆有家法。协助其父潜心著作,在西南夷中推行华夏文化,已完成《五经彻旨》三十卷、《春秋讲义》三十卷、《辨三传》十卷。

    几人都是夺魁的大热门。

    殿试试题经过王安石改革之后,如今已然降低了很大的难度,相比苏油考探花的时候,少了诗、赋两大涉及音韵和文化美学的拦路虎。

    这次的试题其实也不难——“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这是所有儒生入门读物《论语》中的一句,意思是“孔子平日要用雅言的有:诵《诗》、读《书》、执行礼事。凡是这三个时候,都是用雅言。”

    西周人用语称“雅”,故雅言又称正言,郑康成谓“正言其音”。

    犹如后世所称的“官话”、国语、普通话。

    考生们就是要从这一条经典进行阐述,说出一番道道来。

    越简单的题越靠教功力,这道题六岁蒙童也会做,七十冬烘先生也会做。

    就好像是一棵白菜,但是御厨做出来的,是开水白菜,懒媳妇做出来的,怕不是白水白菜。

    考到一半的时候,赵顼来了。

    赵顼心情很烦躁,这几天宫中不得安宁。

    不过不是他的事情,而是弟弟岐王赵颢,要和夫人冯氏闹别扭。

    事情的起因,是今春歧王宫的一场火灾。

    歧王赵颢,迎娶的是真宗朝参知政事,侍中致仕,冯拯的曾孙女,但是,两口子的感情完全是形同陌路。

    虽然冯氏为赵颢生育了嫡子赵孝骞,也没有得到丈夫的欢心,“失爱于王,屏居后阁者数年。”

    前不久,赵颢所居住的宫殿失火,火势不大,随即就被扑灭了。

    身为岐王正妻的冯氏听说了失火的事情,就派遣两个宫婢去探视岐王赵颢。

    结果,赵颢看到两个宫婢,很不痛快的问:“你们来干啥?”

    二个宫婢就说是王妃让我们来探视大王。

    赵颢的奶妈和他的两个宠妾就在旁边挑拨,说照我们看这火就和冯王妃脱不了干系,她是遣人来看结果的。

    赵颢大怒,命内知客严查这件事,对二个宫婢严刑拷打。

    这二个倒霉的宫婢受不了酷刑,被屈打成招,说是冯王妃指使人纵火。

    赵颢命人杖刑两个宫婢,自己跑到老妈太后高滔滔那里去哭闹:“这样歹毒的老婆,想放火烧死我,我是和她过不下去了!”

    高滔滔对朝臣,尤其是仁英两朝的老臣,那是非常有礼数,但是对儿媳妇,那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恶毒婆婆。

    逼令赵顼,必须把那个不识抬举的冯氏斩了。

    赵顼心里就日了狗了,这个弟弟一直就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二十九还赖在宫里不走,现在居然还装妈宝!

    高滔滔却还很偏心俩弟弟,对当皇帝的儿子反而严厉。

    她本身是个强势的女人,当年因为英宗纳妃一事,就敢顶撞曹太后,明说不行。

    苏油献计建立皇宋慈善基金,小妹一边负责管理,一边建立制度,一边还要教曹太后,高滔滔,向皇后运作基金会。

    其中就数高滔滔学得最上心。

    ps:推书《李泰的大唐》,作者千山无雪,老周怀疑是老作者的新马甲,行文幽默老练,是一部相当不错的,也比较轻松,十五万字,可以开宰了。



    第九百二十二章殿试

    后来小妹嫁给了陈昭明,生了小椅子后,便退出了基金的管理层,除了协助料理商号和银行,就是在皇家理工学院精研数理,传道授业,不再过问皇家事务。

    曹太后生病后,基金会名义上是高滔滔和向皇后共同管理,而实际上是高滔滔大权独揽。

    身为皇弟的赵颢想休妻,不直接找皇帝哥哥,反而跑去让亲妈出面,让亲妈去勒令自己,这让赵顼觉得非常讨厌。

    冯王妃是多失心疯才会想要烧死你?!而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还遇到个拉偏架的老妈?!

    赵顼早就知道自家兄弟两口子不和睦,也明白弟妹冯氏必定是被左右诬陷冤枉的。

    遂命侍讲郑穆在皇城司重新审问两个宫婢,查明的确是诬告后,又命翊善冯浩把事情来龙去脉记录下来,之后就召见冯王妃。

    冯王妃接到诏命的时候吓坏了,当时就想自杀,还是赵顼特别让使者告诉弟媳妇,说你没罪,不要害怕。

    还偷偷给冯王妃支招,你直接去太皇太后宫中等着,婆婆是老厉害,嘿嘿,可惜婆婆上头,还有婆婆!

    太皇太后,乃是宋仁宗继后,英宗嗣母,高滔滔的亲姨妈兼嗣婆婆!

    果然,太皇太后好言安慰无辜的冯氏,让她别怕。

    然后赵顼才把自家娘亲请上,一起来到太皇太后宫里。

    高滔滔依旧不依不饶,看到儿媳妇就诘问她纵火案的事,冯王妃哭着磕头谢罪说她并没有纵火,又说自己是小家女,福气太薄,不足以匹配岐王殿下,乞求削发为尼。

    看到都吓得自请出家的儿媳妇,毒婆婆高滔滔还满怀恶意的质问儿媳妇,是否咒骂过儿子赵颢,冯氏也老实的说以往他们夫妻不睦时,的确曾经有咒骂的时候。

    其实高滔滔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给自家儿子脱罪,免除赵颢的惩罚。

    历朝历代宫禁失火都是重罪,宋太宗的长子赵元佐,就是因为居住的宫殿发生火灾,被亲爹认为是他发疯纵火,以此为借口废为庶人。

    赵元佐的幼弟赵元俨也因为宫室发生大火,被降封端王,出居宫外。

    对喽……出居宫外,是重点。

    高滔滔的目的,就是逼迫赵顼,不得效仿祖宗那样,处置自己的弟弟。

    赵顼自然明白,也很无奈,不过他好歹是水准以上的帝王,没有让无辜的冯氏做牺牲品,也没有让赵颢因为这件事受到处罚,依旧留他在禁中狐假虎威。

    惩罚了赵颢的乳母以及两个宠妾后,赵顼命人把冯王妃送到看管犯罪宗女宗妇的瑶华宫,出家为道。

    虽说冯氏为道,但其实并没有真的披戴出家,神宗还特别将王妃的月俸提高到五十贯,并宽慰冯氏,说等岐王想通了,就会让赵颢接她回家。

    至此,赵颢夫妻算是正式分居。

    事情就算是这样了结了,不过赵顼心里的郁结,可想而知。

    直到看见六百多进士在殿上奋笔疾书,赵顼的心情方才好过了一些,这两年大宋总算是开始有了些起色,对外也开始扩张,所谓西边不亮南边亮,新宋洲的发现不算,光交趾那边,就整整多出了四路之地,外加半个海峡。

    想到这里,便想到这次交趾郡也送来了十几名考生。

    多数都是酱油党,但是有两个听说不错,举进士的名次都在上游,便信步由之地在殿中巡视起来。

    交趾郡的士子不难找,看靴子边和腰带就知道。

    苏油为了给交趾郡士人打气加油,赠送了全套的赴京仪程,就好像当年大理玄香太守送自己礼物一般,给士子们备下了全套装备,衣冠,靴带,笔墨纸砚,每人还给了十贯钱。

    所以交趾士子们的靴子底是地丁硫化胶的,防雨防水的高档货,形如牛筋,被称为“牛筋底”。

    赵顼自己也在穿,当然认识。

    还有就是腰带,玳瑁和犀牛角在大宋是高档货色,在交趾郡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因此别看只是交趾举人,苏油给他们的腰带,也是玳瑁和犀角为装饰的。

    再加上价格还没有起来的翡翠环佩,这身份一眼就能看出来。

    杨莳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正在认真分析试题。

    来到大宋之后,他遵照苏油的吩咐,低调低调再低调,除了考试做题,连交游都免了。

    好在嵩阳书院里都是高才,光和邵伯温等人切磋琢磨,也让他受益匪浅。

    一句诗经,有多种解读方式,揣摩出主考官出这道题的本意,才能获得较好的名次。

    孔子鲁人,日常操鲁语。惟于此三者必雅言。

    为什么呢?好多种解释。

    首先就是“重正”。《四书考异》:“古者,学礼行礼,皆有诏赞者为之宣导,使无失错,若今之赞礼官,其书若今之仪注。于此而不正其言,恐事亦失正,故子必雅言也。”

    再深入一下,郑康成曰:“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故不可有所讳。礼不诵,故言执。”

    第二种理解,则是“明达”。

    《论语正义》曰:“周室西都,当以西都音为正。平王东迁,下同列国,不能以其音正乎天下,故降而称“风”。而西都之雅音,故未尽废也。夫子凡读《易》及《诗》《书》、执礼,皆用雅言,然后辞义明达。”

    《论语骈枝》则曰:“《诗》之有风雅也亦然。王都之音最正,故以‘雅’名;列国之音不尽正,故以‘风’名。王之所以抚邦国诸侯者,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正于王朝,达于诸侯之国,是谓雅言。雅之为言夏也。”

    理解到这一层,这道试题就有点意思了。

    雅言,隐藏的意思,是先进文化的代表和象征。

    主考官的意图,应该是让考生阐述华夏文明在这个时代的优越性,先进性,进而阐述如何将之“正于王朝,达于诸侯之国”。

    结合到最近的交趾和占城局势,这道题,具有明显的针对意义。

    杨莳实在是太开心了,满殿对这一点体会最深的,除了自己和黎侍讲,还能有谁?!

    唰唰唰写下:

    圣门以文明为教,诗书执礼,文明之学也。

    《诗》以治性情,明德之学也;《书》以道政事,新民之学也;礼以范视听言动,克己复礼,止至善之学也。

    不言诗书,则无以教人;不言礼,则无以明分。故子所雅言者,诗书也。执而不敢议者,礼也。

    礼者,止也。思无邪,则心正矣。允执其中,则天下平矣。动容周旋中礼,则圣德之至矣。

    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

    赵顼站在这名交趾士子身边,看着这一段文字,不由得心中暗赞,随着他的落笔点头。

    难得,交趾郡能出这等人才,实在是难得。

    杨莳写完这段,感觉对试题已经彻底把控,接下来就该是对其先进性的引申和传播方法的阐述了。

    不知道黎文盛有没有把握到这一层来,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抬头观望了一下。

    这才发现一个三十出头,穿着朴素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已经站在他的身前看着他。

    杨莳吓了一大跳,想起来苏油给他们讲过的当年在殿试中的情形,赶紧搁下笔,躬身施礼,低声道:“见过陛下。”

    赵顼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心想能做出这样的文字,一个郡王师绝对没问题,这人大概率是黎文盛。

    便点头道:“道理很通透,一时看得入神,不想打扰到你了,你接着写罢。”

    说完巡视下一桌去了。

    杨莳这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看黎文盛那边了,赶紧低头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