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雨站在宫墙的最高处时,心里除了觉得绝望,余下的就只有嘲讽。
她终于体会到了帝王无情这句话,曾经两个人有多相爱,现在路雨就有多恨魏岸。
她恨他因为权势而污蔑她父亲通敌叛国而导致她的亲人死于非命,恨他背叛承诺娶了另一个女子为后,恨他把他和她之间算计到了现在这般地步却还是要把她困在宫中,恨他……
路雨犹记那天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路雨,你是朕的,你只能待在朕身边,哪怕是死了,你也只能死在宫中。”
他说得信誓旦旦毫无回旋余地,不过很可惜,她路雨从来不说甘于认命的人。
匆匆追着她来到城墙上的宫女看见坐在宫墙边摇摇欲坠的路雨,脸色都吓白了,为首的一人对着身后的宫女耳语几句,小宫女立即急匆匆的朝着龙鸣殿奔去。
围观的宫女太监越来越多,有人在劝着路雨下去,路雨恍若未闻,看着宫墙外的繁华,她悠悠荡着悬空在外的腿,心竟然慢慢平静下来。
魏岸来得比路雨预想中的快,他从宫女让开的位置中走到距离路雨的不远处,平生第一次他觉得恐惧:“路雨,你这是做什么,快下来!”
路雨听到他的声音,眼波一转,看向魏岸,她突然笑了:“魏岸,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原本因为魏岸的到来而安静下来的宫女太监齐齐吸了一口冷气,如今天下间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直呼陛下的名字的,恐怕也只有这位路小姐了。
魏岸此刻顾不得她的称呼,她的笑过于凉薄,凉薄到让他惊恐。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不由的颤抖:“你先下来,有什么话下来再说,好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路雨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自顾自的往下说。
“我想起了我亲人被执行腰斩的那一天,那天我也是这样站在这里,宫女太监拉着我不让我动,前一夜下了雪,我就眼睁睁的看着雪白中染上一片猩红,我知道那是我亲人的血。”
路雨歪了歪脑袋,嘴角的笑容幅度不减,却无端让人觉得心生冷意。
“里面有疼爱我的父亲,总是训我没有女子样却在听见其他人说我坏话时不顾仪态当众发火的母亲,每次我一犯错就替我背黑锅的大哥……”
路雨把她能想到的人都说了出来,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哭,她想,她的眼泪恐怕早已经在那场大雪中用完了。
不知道为什么,魏岸有了一种预感,他要失去她了,失去这个他爱若珍宝却伤她最深的人。
他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他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还在往下说的路雨:“够了!”
路雨依然在笑:“我也觉得够了。”
“以前哥哥对我说,阿雨,你可以活得随心所欲,只要开心就够了,可是我在他们离开我后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么随心所欲。”
路雨在说的时候,目光没有从魏岸身上移开,她盯着魏岸,继续道:“如果我没有为所欲为,我的亲人就不会因为我而死,他们现在都会陪在我身边,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现在他们不在了,我也应该去陪伴他们。”
虽然心里已经有预感,可当魏岸亲自听见她说出她要做的事情后,他的心尖仍是忍不住刺痛了一下。
他看着路雨站起来,站在宫墙边,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终于开口:“路雨,我说过,你就算死也要死在宫里。”
说话时,他的宽袖微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向着路雨奔去。
路雨不躲不避,眼睁睁的看着魏岸靠近,当魏岸距离她只有五步远的时候,她打开双臂,身体后倾,身体开始失重坠落,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亲人的脸如同走马观花般闪过路雨的脑海。
爸爸,妈妈,哥哥,我来了。
魏岸目呲欲裂,他眼睁睁的看路雨的袖子从自己的手心滑过,他合拢手心,却只抓到了满掌空气。
“路雨!”
在即将坠落在地的那一刻,路雨朝着魏岸轻声道。
“魏岸,我恨你。”
魏岸恍惚的听见了一声重物落地发出的声音,紧接着,一大片血色在眼前蔓延开来,似乎有人在尖叫,可他听的不太真切,好像这一切都发生在梦中。
他多希望这是一场梦,一梦醒来,梨花开遍京城郊外,在满地落花中,穿着杏色衣服的少女踩着碎花走到他面前。
“公子姓甚名谁,不知可许姻亲?”
女子一双绿眸如上好的翡翠,里面布满星星点点的光,嘴角是比梨花灿烂的笑意,只一眼便可让人心甘情愿陷入其中。
他微微一笑:“尚无姻亲。”
……
四年后。
南魏的梨花开遍城郊,漫山遍野的白色梨花在朝阳的照耀下初绽,点点露水坠于花瓣上,在阳光的照耀下,一颗颗露珠宛如水晶,格外耀眼。
梨树林中已有许多适龄少男少女带着篮子采摘含苞待放的花朵,人来人往间,梨林也渐渐热闹起来。
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穿过林子,风吹起车窗帘的一角,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透过缝隙看了梨林一眼,眼睛的主人一顿,又看向坐在一边的女子。
“南魏的梨林果然名不虚传,就是不知道结出的果子怎么样。”风扬轻轻摇着扇,笑得和一个妖孽一样。
旁人看到这花期正好的梨树林,第一反应八成都是这花开得不错,像风扬这样想到梨果的大约是没有的。
不过楚芷已经对他这不同寻常人的思维见怪不怪,连一个眼风都没有给他,淡淡道:“你如果想知道这结出的果怎么样,可以在南魏停留到结果的季节,就知道如何了。”
风扬挑眉反问:“你陪我一起?”
楚芷还没有回答,就听见风扬又道:“不过南魏的男男女女是都喜欢来这梨林卿卿我我吗?一路过来,我最少看见十对小情人了,还有许多送花调戏女子的男人,真真是世风日下。”
楚芷闻言,脑里里出现了一个画面,她的手心控制不住的用力,手里的书被她揉的皱巴巴的,她的心一抽一抽的疼,深呼吸几次才压下了那股疼痛。
楚芷抬起头,一双绿眸盯着马车外的场景半晌,才缓缓道。
“南魏有一个习俗,在梨花盛开的那几日,待嫁的适龄女子或未娶的男儿都会来到梨林,若是有中意的人,就会摘下最美的梨花送与对方,若是对方接受了,就代表两人互相中意,男方就会择日去女方家提亲,以此成就一段良缘。”
风扬察觉出了楚芷的不对劲,微微一顿,轻笑着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夜色如墨,天空明月宛如明珠,草丛中有虫子叫个不停,客栈二楼内,烛火已熄,一片黑暗中,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楚芷又梦到那个困扰她四年之久的噩梦。
梦中满目都是红色,宫女的尖叫交织在一起,熙熙攘攘的人群惊恐的注视着她……一切都无比诡异。
突然,四周骤然变黑,死去的亲人都在围着她,有人在笑,有人再哭,他们全部没有下半身,有人朝着她伸出手:“你为什么要害死我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声声为什么就像是一片网,让楚芷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啊!”
一声惊叫,楚芷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她的额头上已布满了冷汗,背部也黏糊糊的,她下意识看了一圈周围,当她看清周围的布置后,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心脏还因为刚才的梦在疯狂的跳动,楚芷还未来得及平复呼吸,就听见门被敲了两下。
“没事吧?”
楚芷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睡在隔壁的风扬,他大约是被她刚才的惊叫吸引过来的。
蹙眉想了想,楚芷并没有回答,从旁边取过披风披在身上,下床直接去开了门。
一打开门,风扬那张妖孽的脸就进入视线,他冲着楚芷笑得灿烂,仿佛一个可摄人心魂的妖精。
楚芷目光又一转,落在风扬旁边的人上,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中带有不易察觉的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南魏宫中。
福来独自一人守在观星楼门口,夜深人静,晚风微凉,他揣手看着面前的地,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座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观星楼内,宽敞的屋内冷冷清清,没有生气,微风吹起层层叠叠的轻纱,隐约可见有一个人影立在中间,还有一人匍匐跪在他的脚边。
国师令安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半天没有动静后,他悄悄把视线一抬,在看见一角黑色金线绣龙纹的衣角时又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魏岸一身肃穆的黑色龙袍,面容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终于缓缓开口。
“国师,四年前,你对朕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朕放她走了,你又说凤终会归巢,如今已经过了四年,她何时回来?”
魏岸身居高位已久,他一开口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架势,听了平白让人觉得害怕。
令安的额头上有冷汗浸出,他不敢去擦,目光停留在地板上,战战兢兢开口:“陛下,路姑娘四年前从宫墙跳下时伤了脑袋,能保住性命已是上天垂怜,若要她醒来……”
说到这里,令安不敢继续往下说,冷汗凝聚成滴落在地板上,他见魏岸不语,又急忙补充道。
“不过南方巫蛊之术几乎无所不能,巫族族长既然答应陛下会让路姑娘醒来,想来他定不敢食言,路姑娘醒来指日可待,陛下不如静候佳音。”
魏岸骤然转身,凌乱的目光扫向令安,令安察觉到后身体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魏岸负在身后的右手紧紧握成拳,他嘲讽一笑:“朕已经失去了她四年,你还要我等?国师,你安逸太久了,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朕的手段。”
令安身体细微的颤抖,不敢开口。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面前这位陛下的手段,恐怕他永生都不会从那天的阴影中彻底脱身。
四年前,罪臣之女路雨从宫墙下跳下,却幸运的被在暗处的暗卫接到,但暗卫因此残疾,终生只能做个废人,而路雨虽然被暗卫接住,可还是因为头部撞在地上而陷入昏迷,流血不止。
最后路雨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医师断言路雨从此会永远在昏迷中不会醒来。
那段时间,宫中血流成河,每有一个医师说路雨不能再醒来,魏岸就以医术不精杀掉那人,而消息被封在宫中没有传出去,魏岸在外依旧是仁慈的君主,宫内却人人自危,担心怒火波及自身。
令安也是如此。
但魏岸最终还是找到了他。
那天他踏入龙鸣殿,只刚刚进入殿门,一股血腥味就扑面而来,殿中央还有几架未来得及清理的尸体,那些死去的人死不瞑目,令安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他在距离魏岸几米远的地方匍匐在地:“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不敢抬起头看魏岸是什么表情,魏岸也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他坐在床边,轻轻的一边又一遍又一遍隔着空气用指尖描绘路雨面部的弧度,几遍之后,他唤过一边的侍女将床帐放下,而自己走到令安的身边。
“朕听说,国师可算人命,知天命,朕今日想要国师帮朕算一个人的命。”
朝中无人不知帝王从不信天命,自从他登基之后一个正眼都没有给过观星楼,令安实在不知道魏岸说这番话到底是在褒还是贬,头又低了几分,额头抵住地板道。
“微臣惶恐,皇上既然有用得到臣的地方,臣定殚精竭虑在所不辞。”
有太监抬来椅子放在令安的面前,魏岸坐在上面,垂眸看着惊恐不安的令安。
“朕想知道,床上所躺的女子,命运如何?”
果然是这样!
令安既觉得惊又觉得这在意料之中,至于床上躺着的人自然不必明说,定是那位跳宫墙未亡的路小姐。
这个问题他若回答的不让魏岸满意,想必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祭日,于是他斟酌良久,才敢回答。
“陛下……人各有命,臣昨日夜观天象,发现路姑娘有母仪天下之兆,眼下她正面临人生之大劫,此劫一过,从此一声平安顺意,福寿绵延。”
令安这一番话纯粹是临时发挥,天象之法用于预测天气之类还行,但怎么可能看出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但不论真假,最起码魏岸眉宇间的煞气没有那么明显了,令安偷偷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吁楚,他就听见魏岸又问。
“既如此,可有化解之法?”
令安沉默,几个眨眼的功夫后,他灵机一动,心中有了法子:“回皇上,微臣观测天象,据天象之观,这位姑娘的此劫可在南方化解,臣查阅古书,得知南方有一族善巫蛊,善以控制人的心,同时也能做到活死人肉白骨,想必那就是破姑娘之劫所在关键。”
魏岸一听,如墨一般黑沉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此言当真?”
听到一向稳重的陛下此刻语气中都是欣喜,令安有过一瞬间的愧疚,南方的确有有巫族,可这巫族能让路雨醒来一生他完全是在瞎扯。
不过这点愧疚很快就被冲散,他的声音有力自信:“回皇上,绝对无错。”
后来魏岸又问了他许多,令安全部敷衍了过去,一个时辰后,魏岸大手一挥,终于肯让他离开这个宛如地狱般的地方。
在即将走出龙吟殿殿门时,令安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看见了那位威严的陛下走到床边,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
隐隐约约有魏岸的声音传到令安的耳边。
“阿雨,你要快点醒来,郊外的梨花快开了,你若能在梨花败落之前醒来,我定摘下最美的那一只送予你……”
令安听到这里,唏嘘不已,低下头大步离开了龙吟殿。
魏岸从不信命,可为了路雨,他甘愿相信天命。
回忆起那天龙吟殿中的尸体,令安身体颤抖的弧度加大:“皇上,请你耐心静候佳音,相信过不久路姑娘一定会回来的。”
令安只能继续拖,拖到他找到逃跑的机会时为止,那时天高地远,魏岸又能拿他怎么样。
魏岸嘴角的弧度极冷,仿佛染上了冬夜的寒霜。
“国师,朕最后给你半月时间,若半月内朕依旧不见她回来,你就带着你口中所谓的天命,一起去见阎王爷吧!”
魏岸说完,不再给令安开口说话的机会,甩袖大步离开了观星楼。
在魏岸的身影融入夜色消失之后,令安一直强撑着的身体骤然一松,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神情恍惚。
半月……十五天,难道十五天之后,他就要被迫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不,他绝不甘愿就这里被决定命运!
次日。
南魏的京城是南魏的繁华之地,这里不仅是南魏的政治中心,还聚集了周围几国的大小商贩,从某一方面来说,说是南魏国人和异域人共同造就出这片繁华也不为过。
因为南魏朝祭即将到来的原因,这里来来往往的异国人陡然增加,来来往往的人形态各异,貌有千秋,也正是因为如此,楚芷一双绿眸混杂其中并不怎么惹人注意。
不过楚芷出了客栈后,到底还是戴上了帷帽。
因为她的绿眸在各种各样的异域人中的确不惹人注意,但她的外貌还是过于惹人注目。
楚芷三人穿梭在人群中,待走到了一处僻静处,风扬在她的不远处戏谑道。
“啧啧,你北楚第一美人的名号可真没有掺杂一点水分,哪怕到了南魏也很吃香,我现在有些担心,等我们回国的时候,会不会有一大批少男的心碎了一地。”
风扬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摸摸下巴又补道。
“不对,尼姑庵里应该也要多了许多新出炉的尼姑,毕竟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南魏的少女门对我求而不得,少不了看破红尘。”
此时几个人走到了一条巷子中,这里只有三人,楚芷终于不用避讳,转头对一脸自信的人道。
“既然你知道自己有多惹人注目,还不听我的话出来显摆你那张脸?要是南魏的朝臣知道我们几个人比告知他们的时间提前了许多日来到京城,恐怕要以为我们是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楚芷说完,又看向一边沉默不语的蓝衣男子,语气间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也是,不是说好随使团一起进城的吗?怎么不声不响就一个人来找我们了。”
蓝衣男子还没有回答,风扬抢先一步道。
“第一,我怎么能容许我的绝世美貌隐藏在纱布之下,第二,难道我们不是来做见不得人的事吗?不然我们为什么不是光明正大的进城。”
风扬说的第一句话极为欠揍,可第二句话却一针见血。
楚芷一噎,不过在看见他说完后还不忘骚包的撩一把头发的动作后,默了默,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
而一边穿着蓝衣服的男子终于在此刻开口:“我不放心他在你身边。”
蓝衣男子这句话是回答楚芷的,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风扬一听这话,“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语气不悦:“陆引,我做什么让你不放心我了?”
陆引老大不愿意的瞥了风扬一眼,语气淡淡:“你不是说你是采花贼出身吗?”
风扬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恨恨转身,打开扇子大力扇了两下,一副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神情。
巷子深处,人家渐少,高高的墙挡住了大多数的光,让巷子里有些阴森。
三个人一起走到一家门口挂有铃铛的人家前,楚芷上前一步,轻扣了两下,停顿两个眨眼的功夫又轻轻敲了四下,做好这些动作后收回手站在原地。
风扬打量了一圈周围,语气中带有一些嫌弃:“我们北楚是不是有些缺钱,竟然把联络站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没有人回答他,风扬也不再多言,不一会儿,面前的门就被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驼背白发的老翁,他一身布衣,一张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浓密的白胡子遮住他的大半张脸,眸子半眯,毫不掩饰的打量着三人。
“你们是外来人吗?若是要寻客栈,请出去这条巷子左转数第三家,那里是一家客栈。”
楚芷面色不动:“可我不太喜欢那家,请问右转有客栈吗?”
老翁听了,立即收回审视的目光,低头道:“几位若不嫌弃,不如到我家借宿一晚吧。”
楚芷点头答应:“多谢。”
院子内和门口并没有多大的差别,狭窄但收拾得很整齐,老翁带领几人穿过院子,绕过正屋走到后院的一间屋子内。
屋子内别有洞天,这里收拾的干净亮堂,四周的墙壁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房间内飘有幽香,和外面的情况仿佛天壤之别。
进入屋子后,老翁关严实房门,转过身时向三个人行了一个礼:“敢问三位是?”
风扬一向受不了安静,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想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哪里想楚芷更干脆,直接从腰间掏出了一块玉佩。
玉佩材质为北楚特有的赤玉,且只供皇室,镂空的凤凰图案栩栩如生,凤凰下方是一个雕刻精致复杂的同质玉牌,反复的花纹间雕刻了一个字——芷。
老翁立即下跪:“方理参见帝姬,不知帝姬到来,有失远迎,还望帝姬恕罪。”
楚芷并没有让他起来,她慢悠悠的走了几步,视线在书架上流连,突然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风扬对楚芷的行为有些不明就里,倒是陆引微微凝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并没有立即开口。
老翁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回帝姬的话,我十九岁到南楚京城,至今已有四十九年。”
楚芷“唔”了一声,停下脚步背对着老翁,语气平平,仿佛只是在与老翁闲聊一般。
“有家人吗?”
老翁答:“无,我是孤儿,自小被北楚朝廷养大,十九岁出来还未娶妻,北楚有规定,暗谍不能与别国之人通婚,所以我一直都是孤身。”
“那我到是不懂了,既如此,你为何还会背叛北楚?”
楚芷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回过头看老翁,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任谁都无法忽略她周身的气质。
老翁身体抖了两下。
风扬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轻轻闻了吻空气中的味道,在判断出味道的来源后,绕过老翁走到香炉边。
一打开香炉盖,一股刺鼻的味道就扑面而来,风扬把香炉盖放回原味,展开扇子遮住鼻子。
“九毒粉,倒是下了血本,只可惜……”风扬“啧啧”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可惜,楚芷是苗疆巫族族长弟子,从拜师那天就被族长破例授予了可解百毒的彼云香,此香可解方圆十米除苗疆特有的毒外所有的毒。
老翁见事情败露,慢慢直起了身体,再抬头时,脸上已经不见刚才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冷笑。
“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竟然会是你亲自前来!”
一向信奉说百句话不如打一架的陆引已干脆利落的抽出了剑,利剑出,可还没有来得及架到老翁的脖子上,楚芷却眼尖的发现了老翁的动作。
“小心!”
陆引反应迅速,脚步轻移,迅速往后退了几步,由老翁掌握的软剑恰好在距离陆引脖子处一寸的空气中划过。
在老翁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剑时,风扬已经出手,手中的扇子一转,一根根银针射向老翁。
老翁反应更快,向后折腰避开银针,这次他目标明确,手中的软剑直刺向楚芷。
陆引和风扬急忙出手,却已经来不及了,老翁的剑离楚芷的距离极速减少,楚芷在剑即将碰到她身体的那一刻,身体一侧的同时撒出一些粉末。
老翁连避开都不及,一瞬之间,他的身体落在地上扰乱了一室飞扬的灰尘,软剑和青石地板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风扬松了一口气,走上前一看,发出老翁七窍流血已然死亡,摇头晃脑的感叹道:“最毒妇人心啊,你就不能留个活口吗?”
楚芷本不想解释,陆引已经开口:“他被下蛊了。”
楚芷和陆引同出师门,楚芷能看出的陆引当然也能看出,陆引说完后,又转回头对风扬道:“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放心你了,你除了张了一张不阴不阳的脸外别无长物。”
风扬一听不乐意了,正要回击,楚芷抢先一步道:“有人料定我们会来这里,想必风雨令失踪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
陆引正色道:“现在我们不能回去报信,先不说南魏朝祭开始守卫加强,我们若贸然送信说不定会打草惊蛇,而且若被人察觉,风雨令丢失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楚芷低头凝思。
被忽视在一旁的风扬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昨天我进入客栈,就发现了这家客栈防守严密,暗处有许多暗卫十二个时辰盯着,也许有别国的人也提前到了,说不定还知道了风雨令丢失的事情。。”
风扬好不容易靠谱了一回,陆引挑眉投去一个眼神,风扬立即得意洋洋的扬起下巴看他。
楚芷想了想,却觉得不对:“暗谍为朝廷精心挑选的,一般来说不可能背叛北楚,更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被策反,而且,风雨令丢失的事情,只有几个北楚的朝廷重臣知道。”
楚芷眉心皱得紧紧的,不解的喃喃道:“不对啊,如果这样,那只有可能……”
陆引接上楚芷的话:“北楚有内奸,而且这个内奸的地位一定很高。”
风扬“啧”了一声。
楚芷抿唇,这件事牵扯太多,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将刚才攒在手里的玉佩放回袖子里。
“三天后就是南魏的朝祭了,现在不宜有什么大动作,我们还是等朝祭结束再做打算吧。”
提起朝祭,楚芷倒是想到了一事,低头冷冷扯了扯嘴角。
陆引当然赞同:“好。”
*
宫中。
魏岸在小时候曾经听奶娘对他说:“三殿下,若你一直想着你母妃,你母妃就会进入你的梦里来陪你玩耍了。”
于是魏岸试了无数次,十次中有九次他真的能在梦里见到母妃。
可是他爱至骨髓的那个人在四年里从来没有入过他的梦,每次他的梦里只会有看不到边的梨花。
比如今天也是如此。
“皇上,朝祭即将开始,你该起来了。”
陡然,梨花从面前的场景中远离,只剩下一地荒凉,魏岸倏地睁开眼睛,进入视线的是福来略显得忐忑的脸。
魏岸的目光逐渐清明,福来顶着魏岸逐渐微凉的目光,战战兢兢道。
“今日是朝祭,陛下若是再不起就该晚了,老奴斗胆,望陛下恕罪。”
魏岸却不理他,就在福来几乎忍不住跪下磕头求饶时,他忽然听见魏岸问。
“京城的梨花快开了吧?”
福来楞住。
作为宫里的老人,他自然对四年前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他面上却依然恭敬:“回皇上,这几日已经开了。”
魏岸“嗯”了一声,语气中听不出情绪:“为朕更衣吧。”
魏岸对之前的事一笔带过,福来悄无声息的松了一口气,连忙召不远处的宫女过来为魏岸梳洗。
南魏的朝祭一年一度,时间为开国皇上登基的那一年,这一天举国上下共同庆祝,祭天地,叩拜历代皇帝,算得上是一个大日子。
交好的几国也会在这天派使臣进京城,以此表示友好之意。
一个时辰后,魏岸站在功德殿门口,几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心。
不管是否真的与南魏交好,这样的日子里从没有过人迟到,可今天却是个例外——北楚的使臣姗姗来迟,一群人已经等了他们半刻钟了。
风扬领着一众使臣跨入功德殿殿门时,瞬间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目光,风扬还算淡定,收起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朝站在最高处的魏岸行了一个礼。
“北楚风扬见过皇上,在路上耽误了一些功夫才导致现在才到,望皇上勿介意。”
魏岸内心不悦,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看着站在中央的风扬,他面色微冷。
“是吗?”
风扬在心里不断吐槽丢下他的楚芷,面上一本正经的瞎扯:“当然。”
魏岸不欲和他多说,转身面对功德殿大门,门口有负责礼乐的官员站的笔直,魏岸朝他道:“开始吧。”
礼官等风扬进入队伍后,扯着脖子开始唱。
“天元五年七月十二日,三月十四日……”
礼官的声音悠长,回音不绝,远远传遍了广场……
夜晚。
因为朝祭的原因,宫内灯火阑珊,宫人侍卫来来往往不止,长乐殿内丝竹管弦弹奏不止,觥筹交错间,一副盛景跃然于乐宫中。
宫内热闹非凡,宴会已经进行了一半,可右边使臣坐的地方始终有一个空位,在除了这个座位外几乎座无虚席的宴会中,格外显眼。
风扬坐在空位旁边,心不在焉的喝着酒,时不时的往门口处看一眼,再一次吐槽楚芷真的不靠谱。
旁边的人若有若无的议论声传到了风扬的耳里。
“我得到消息,说那位艳绝北楚的楚芷帝姬会代表北楚出席朝祭,可她怎么到现在都没来?”
“谁知道呢。”
旁边有一个人压低声音道:“美人都是有脾气的,还要自以为是的压轴出场,说不定这位帝姬也是……”
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突然传来了“砰”了一声,声音不大,只能让周围的人听见,但也足以昭示住主人的怒火。
谈论的三人急忙看向声音的来源,在看到一身北楚装扮的风扬时,三人面面相觑,急忙噤声。
而那位不断被风扬吐槽的楚芷此刻已经来到了长乐宫外。
陆引被她支使去办事,所以此刻只有她一个人走在宫道上。
周围的场景熟悉又陌生,楚芷心不在焉的走过一块块地板,直到被守在宫门口的太监拦住,她才猛然回过神。
太监看着楚芷绝美的脸庞,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在和楚芷的目光相撞之后,他急忙又低头。
“这里是举办朝祭宴会是地方,闲杂人不能靠近,请问姑娘是……”
楚芷自然知道这些规矩,伸手去掏放在袖子中的请帖然后递给太监,太监接过打开看了一下,立即恭敬的行礼。
“奴才不知姑娘是北楚的帝姬,刚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帝姬海涵。”
楚芷漫不经心的颔首:“无妨。”
长乐宫中,穿着妖娆服装的舞娘退下,宫内的乐声却没有停止,宴席即将到结尾,殿内的大臣和使臣在喝酒之后已经放开,大声谈论着,一片欢乐。
魏岸坐在最高处,皇后林媛端坐旁边,两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交流,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几分。
在满室嘈杂中,外面太监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如利刃穿过空气,清楚的传到了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北楚楚芷帝姬到——”
话音未落,门口已出现了一道身影。
殿内的声音慢慢消失,一片寂静,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门口,唯有高处的魏岸垂眸看着酒杯,看不出情绪。
在寂静中,门口的人有背着月光,月光给她的身影渡上一层银白色的边,脸却隐藏在黑暗中,仿佛一个踏月光而来的仙子。
在那人走到亮堂的室内时,众人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有人不受控制的吸了一口气。
进来的人头梳凌云髻,精致但不复杂的发饰,杏眼弯眉,红唇微张,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绿眸如玉,眼角的泪痣给她添了几分妩媚,加上红色的纱裙,他褪去刚才的神秘,好像一个摄人心魂的妖精。
有人已经看呆了,风扬暗暗看了眼魏岸旁边号称一笑倾人城的皇后,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暗戳戳的想,要是楚芷还在南魏,哪里轮得到她做那劳什子的美人。
楚芷目不斜视走到距离魏岸几米远的地方,嘴角的笑一分不减一分不增,清脆的声音在宽阔的室内响起。
“北楚楚芷见过皇上。”
魏岸一向不喜等人,而这位传说中的楚芷帝姬现在才到,他自然做不出什么好脸色,面无表情看向声音的来源。
“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殿内的众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那位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南魏皇上在看见楚芷帝姬的那一刻,猛的站了起来,宽大的袖摆拂落了酒杯,可他恍若未觉,手掌紧握成拳。
啊雨?!
魏岸有些不可置信,他想了千万种他和阿雨重新见面的场景,可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魏岸的眼睛变红,眼眶里仿佛被灌了风,他的眼睛开始有些酸涩,可他不想眨眼——他多怕眼前画面是一场梦,他只要一动,梦就醒了,她再次消失。
即使她残忍到从未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不知情的众人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中央的女子言笑晏晏,魏岸任由自己沉沦在眼前的场景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魏岸缓缓松开手掌,他刚刚有所动作,一直和众人一般保持沉默的皇后终于出声。
“楚芷帝姬请入座。”声音无波无澜,好像在说一件不值得提前放事情。
寂静被打破,魏岸如梦初醒,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肯定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她终于回来了!他没有功夫去细想她帝姬的身份,不过现在确实不是说话的场合,他看见楚芷走到那个空位前,再三隐忍,才终于说服自己坐下。
即便这样,他的视线依然舍不得离开楚芷一分一毫,紧紧黏在他的身上。
顶着众多的目光,楚芷坐下,若无其事的倒了一杯酒端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放下。
风扬目睹这一切,比起心思各异的其它人,他大约是最兴奋的人了,楚芷一放下酒杯,他就凑到楚芷身边小声道。
“在你出现时,我刚才看见那位皇后的脸色都白了,有没有觉得泄愤?”
此时乐声继续,风扬的声音传到楚芷的耳边有些模糊,楚芷嘴角的笑容慢慢减弱,低头把玩酒杯,缓缓回道。
“还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