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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汐第一次遇见那个苍白清冷的少年,是在夏蝉生日那天。

    那是十月月末,是她最喜爱的秋季。这个季节总会让她想起走路带风眉目清朗的乔沉,他以前说想找一个和他一样喜欢秋天的女孩,那时她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想说我喜欢秋天,非常喜欢。后半句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却被那个衣襟带花明眸皓齿的女孩接了过去。

    “我可是非常喜欢秋天的呢,但是没有喜欢你喜欢的多。”

    乔沉笑得灿烂,眉目里尽是星光。

    “真巧,我也喜欢你。”

    于是潮汐的三年暗恋时光在这场无风无雨的战斗中悄然结束。她看着肖娅精致张扬的脸庞在包厢绚烂流彩的灯光里忽明忽灭,刚强又美丽。乔沉看向她,带着一种潮汐从未见过的温柔。她忽的想起在B站看那些催泪向的视频时顶端弹幕区出现的一条条“泪目”,也忽的疑惑起为什么人们在难过的时候还能腾出双手去打字,思衬一会儿,随之又开始释然起来。人们这样做,可能是为了更好的擦掉眼泪。却不像她一样,像个傻子站在原地任凭眼泪模糊在视网膜上粘稠风干,然后在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丑陋印子。

    夏蝉走过来拍她头的时候她手里的半杯奶茶已经凉的彻底。她已经站在奶茶店门口站了半个小时,帅帅的服务生小哥以为她在等男朋友,也没好意思把顾客从大门口的位置赶到一边去。

    “你发什么呆?”夏蝉口气不爽。

    “不是说买完奶茶去万达门口集合?等了你半天没见鬼影,肖娅一直在嘟囔,我快要被她烦死了。”

    潮汐翻飞的思绪终于被“肖娅”打断,她把目光从不知名的地方收回来,停留在夏蝉脸上。

    “谁让你非要请乔沉来,他来能不带着女朋友?”

    她把牙齿从奶茶吸管上撤下来,走下台阶。夏蝉说了啥她没听见,她只看到乔沉也正从对面走过来,不紧不慢,从从容容。她忽然厌恶起这张面孔来。这是一张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容颜,熟悉不过,如今却愈发陌生起来。

    “怎么了?”

    乔沉看见潮汐明显阴沉下来的脸色。以前他从未见过她这幅样子,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话不太多安安静静的女孩子总是云淡风轻,脸上的表情永远恬恬淡淡,大部分时间里让人无法看透。

    潮汐开口讲话都觉得累。她摇摇头,眼神越过乔沉肩头,停留在他后方不远处侧身站立的男孩子身上。

    可真是好看啊。

    这是潮汐身为女人的直觉。啊不,身为女生。虽然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把自己看做完完全全的女人,尤其是在默默喜欢着乔沉的那三年,这种认知愈发强烈。但是自从他破碎了她那美好脆弱的初恋后,这种感觉真的就和她的名字潮汐一样,被反复无常的大海夹着汹涌波涛卷入不知名的远方去了。

    那个少年侧身站在傍晚晦暗隐蔽的光线里,棱角分明,轮廓清冷。潮汐把眼镜往上推了推试图看的更加清楚,结果还是以眯了眯眼睛而告终。乔沉疑惑于她的视线所向,顺着源头看过去,捕捉到离他相距五米远的男生。

    “我说你看什么看这么入迷。你认识他?”

    “不认识。”

    潮汐觉得每次自己的回应都太过冷漠,这样一想感觉乔沉倒是有点可怜。毕竟他并不知道她喜欢他,把自己的无能懦弱导致的结果推到他身上,这倒让潮汐有些无地自容。不过她并不屈服于自己的善解人意,三年的青春不容易,浪费在他身上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

    她这样想着擦过一脸不解的乔沉旁边走过去,刻意不去留意他的表情神态。相反她倒是十分想看清楚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少年,一种混合了荷尔蒙与少女情愫的感情强烈冲击着她的心房和视线,促使着她鬼使神差的一步步靠近他。

    近了,近了。

    “你去哪儿?!”

    总是夏蝉这般不解风情。她的大嗓门潮汐从小学听到大学按理来说早应该习以为常,却还是被忽然的一声吓得差点呼出声来。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破天般的一吼,少年的视线从手中滑动的手机上抬起来,飘到声音传达的路线上。

    潮汐忽的撞上他的目光。她看见他那双生的极其好看的眸子里,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

    那天晚上潮汐光荣的实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

    大概五个月的样子,那时乔沉和肖娅的恋情正处于摇摇欲坠的时期。起因是因为肖娅的手机通讯录中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叫江起的男生。一开始乔沉不以为然,他深知像肖娅这种绚烂夺目的女孩子身旁少不了一批一批的新鲜面孔。直到多次无意中听到肖娅传到手机那头的黏黏糯糯的频繁问候,才提出坦诚相待。

    两人都是校园里的风云角色,大部分人都抱着看热闹的观望态度,只是那个陌生名字的主人鲜有人知。他就像一阵无躯壳的风的灵魂,在人们口头不胫而走,带着或神秘或刺激的色彩,引人侧目。潮汐还想着是有多么好看多么优秀的男孩子,才会使得肖娅这般眼光高挑的人放弃众人垂涎的乔沉投奔入他的怀抱。后来仔细想想,也就释然许多。可能她厌烦了那种金童玉女的俗套设定,想另寻生活的新鲜感。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抵不过亲戚问候的小腹酸痛难忍,潮汐翻下床出门买药。学校的药店在东门,她住在大西北,因为没舍得买一辆自行车代步,就要每天忍受二十分钟步行的痛苦。

    小跑到音乐学院的华韵楼门口处,那站在侧门口俏丽可人的背影潮汐一眼就能认出来。只不过肖娅对面多了一个男生,身形颀长。两人贴的极近,亲昵无间。那绝对不是乔沉,那三年她日夜脑海里都是他,尽管隔着密集的雨帘和昏暗的光线,也不会认错。

    这边有一辆车子打着车前灯经过。一束薄弱的光线穿过细密的雨幕投射过去,顺势照亮了侧门及两人周身。潮汐抬眼间扫过男生的轮廓,顷刻间与脑海深处那张生动的让她最近夜不成寐的影像重叠吻合起来。光线只停留了几秒钟,在潮汐感来却恍如隔世。下一秒两人极速贴近,潮汐模糊中看到男孩子清瘦的身影微微前倾,与女孩子娇柔曼妙的影子胶溶起来,于无边无际的细密昏暗中逐渐融裹成一幅美好的画面。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类似绵密针头下泄在胸腔心房,合着下腹愈来愈强烈的阵痛,折磨的潮汐有些头晕目眩。她收回目光继续路程,一路小跑由鞋尖带起的水花浸润上她的鞋袜裤管,逐渐湿了一片。

    这一天是她距上次茫然失措后第二次看见他,也正式得知了心心念念的名字。却发现逃开了那个叫乔沉的白月光,却没逃开这个叫江起的陌生人。

    肖娅最近的气色不错。这是潮汐及众人见到她时扑面而来的感觉。她并没有受到与乔沉分手的任何影响,乔沉表面也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波动,只不过据他的发小孟非凡透露,分手那天晚上他在酒吧喝了很多酒,醉的不省人事。至少在别人看来,他是真正的喜欢过肖娅的。潮汐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心里还有微微难过,只不过再也没有之前那般重感情的痛苦,毕竟过去的已经是过去,就算当初他没和肖娅在一起,那个人也不会是她。

    江起第一次和她讲话,是在校法语文化节上的那次表演时。作为法语系学霸中的学霸,抵不过众人和老师的极力要求,潮汐被迫选了一首法语版周董的晴天。她倒是挺喜欢唱歌,音色和韵律倒是也不错,只是一直妄自菲薄,鲜于展示。那天是她十九年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化妆打扮,也是第一次穿上曾经艳羡过别人上身的小礼裙。裙子是她最喜欢的淡漠蓝,是很衬人肤色的颜色。

    歌曲表演的很顺利,其实潮汐并不怯场。平时话不多,是因为没有什么话要说,更重要的是,没有什么人值得让她说那么多喜听不厌的废话。

    下台的时候掌声雷动。外院的法语系人才济济,声名在外,并且一向大手笔,承包下容纳最多人数的校大礼堂,一场文化节的邀请函涵盖学校各个院各个系的领导老师和同学,出尽了风头。

    潮汐下来的时候听见夏蝉一向高亢嘹亮的大嗓门一直激动的喊着她的名字。她抬眼循着声音望过去,想看到的人没有看到,倒是撞进了乔沉总像盛着星辰大海的眼睛里。他坐在那里,目光烁烁,看过来的目光像是容着万点星火,沉静里挟裹着波动。潮汐没多想那其中有何意味,知趣的立即收回目光,继续寻视着夏蝉。

    江起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那双眼睛是潮汐记忆中最深的印象。他的忽然出现让她有些愕然。他白衣黑裤,似是恰好经过,又像是故意相遇。潮汐不知道是该越过他走过去还是等待他先过立在原地,他身后那片位置的正中方坐着夏蝉,是她要过去的终点。

    “唱的不错。”

    他踱步般的经过她前方,忽的撇下一句话,衣领袖口挟带的薄荷香气也随之若有若无的飘过来。明明是夸奖的词汇,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淡淡漠漠。潮汐一愣,并没有注意到他同时看过来在她脸上打量几秒的神情。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江起已经迈开长腿走出了好几米远,她在原地呆若木鸡。夏蝉在后面说了啥她都没听清,潮汐只看见她一开一合的嘴巴,和乔沉看过来时微微眯起的眼角。

    一种从脚底生起的热气从下而上如离弦的箭忽的直冲眉头。潮汐生平第一次感到一股无来由卷起的无名冲动,伴随着眼前闪现过的乔沉的眉眼,肖娅的颦笑,还有那个雨天穿过雨幕的昏暗画面,互相融合,凝固成一身不矜的勇敢。她迈开步子赶上江起,一转身站在他面前。

    “请问你认识我?”

    江起抬眼看着她,慢慢放停脚步。像是在玩味女孩子莫名其妙且突如其来的询问,眉眼里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认不认识,与我的赞扬有关系?”

    潮汐比他矮了一个头,他说话的时候她仰起脖子才能直视他。她目光游移到他轻轻开合的好看的嘴唇上,不由得感慨他的五官没有一样是不相配的。长的正正好好,生的清朗分明。之前看久了乔沉,以为他已经是她心中最好看的白月光,直至平淡的生活中开始出现另外一种不同的格调,才愈发觉得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视觉动物,自知肤浅的同时,自我又乐此不疲着。

    “有关系。不认识的人的夸赞,对于我来说就是讽刺。”

    潮汐说这话是有依据的,至少在她看来。小时候的记忆一一从眼前带着锋利的刀刃划过,将她还未愈合好的伤疤血痂慢慢揭开来,新血一股一股的往外冒着热气,刺痛了她的眼睛。

    江起唇角有一丝看不真切的笑意,他目光沉沉直视过来,一时间潮汐竟然被看的有些发窘。

    “你总是喜欢以最坏的恶意这样揣测人么?”

    潮汐忽然被问的哑口无言。这句话她好像在哪里听见过。印象中好似是那以笔为戎的周树人老先生在文章中曾经的大笔淋漓。“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的......”这话虽于此并没多大联系,从江起嘴里说出来却让人有些接不住茬。最坏的恶意她并不是没有的,过往的日子已经给了她这毫无畏惧的灵魂沉默寡言的权利。

    江起垂眸望了她一眼。面前的女生倒是没有了先前的那般矜傲,只是静静的把眼神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潮汐感觉自己有些神经质,仿佛刚才的自己不是自己,无脑的跑到一个陌生人面前问这种毫无逻辑的问题。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在讽刺我。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我都会弄清原因,据理力争。既然是夸赞,那就谢谢了。”

    “你有点奇怪。”

    江起说话的时候已经想要走了。潮汐低头时看见他的脚尖方向已经偏移了面向她的位置。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把她震撼的不轻。她刚想说话,就碰撞上他擦过她离开时带起的风感,然后陷入一片沁鼻的薄荷里。

    夏蝉已经过来了,瞪着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那是谁?你有没有看见肖娅在后面一副要把你吃了的样子?你别和我说那是江起。”

    潮汐点了头,顺势回头望了一眼肖娅。美好的人儿就连满脸不悦看起来都是更添风情的。她思量着或是刚才和江起的接触让她吃了醋。不过这样看来,肖娅对于他的感情倒是真的,因为以前和乔沉在一起时,也没有见她这般惶恐过。“管她,我们是正常说话。”潮汐收回眼神,拉着夏蝉离开。最后转身时她看见乔沉已经站起身来,眉目里写着一种少见的冷淡。她想起那一次肖娅和那个总是满脸堆笑的学生会会长勾肩搭背的时候,他也是这种表情。她站在据他五米多远的地方望着他,看他脸上神情微妙的细节变化,读他行为里一举一动的意义感情, 羡慕着那个能拥有他这种恼怒不显于色的女孩。

    潮汐端着面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杨梅坐在沙发上正看小品看的起劲。潮汐看着她快要咧到耳朵根的笑容,心里一种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的情感一股脑的往上涌着。去年的这个时候,这个沙发上只有她和爸爸两个人,互相沉默着,气氛安静的可怕。

    “我煮了面,你不吃一口?”她端着碗到杨梅身旁坐下,看着那一股一股热气从碗里升上眼前,眼镜上随之也蒙上一层白雾。

    杨梅像是没听见她说话,她的眼神钉在电视屏幕上,牢固坚韧。潮汐看见屏幕上放射出来忽明忽灭的光线打在她脸上,一时间那五官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我问你呢?吃不吃?”

    潮汐提高了声音。她说完话就低下头吸溜了一口面。面条黏黏糯糯的盘结在碗里,像一条条粗长的白蠕虫。

    杨梅这回听见了。她扭过头看了潮汐一眼,刚才还欣喜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淡漠起来。“不吃。吃什么,你看这面清水的。”她说完话就站起身来,拿过遥控器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在潮汐略略惊愕的眼神中摔上了房间的门。她的力气一向很大,震动的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狠狠摇晃了几下。

    潮汐又吸溜了一口面,这面的确清水又苦涩。汤面上浮着几片葱花,油油的绿色在一片瑟索的白色中显得格外生机。杨梅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从不肯慷慨的给她一点这样生机勃勃的葱花,总让她在生活的一片茫然中随波逐流着。

    乔沉发觉自己开始对于那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总是瘦瘦小小的女生上了心。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他很喜欢她的名字。大一刚开学的那天,他无意中在走廊走在她身后时,听见她对着迎面走来的法语外教说了声bonjour,来自于马赛颇具地中海风情的中年妇人惊异于她的地道发音,微笑着回应并询问她的名字。他在后面清晰的听见女生仰起头回答时的一身愉悦。

    “La marée.”

    那时他和她一样,早已利用暑假自学了很多,他听见她话语结束时带起的marée的好听的小舌尾音,忽觉着女孩子特有的温和欢愉从她的马尾和帆布鞋上溢漏出来。后来乔沉记着这个名字记得特别清楚,第一节基础法语课点名的时候,潮汐就坐在他斜对方,他刚好看见她温柔安静的侧脸,不是特别出众,但总有一种神秘无形的吸引力。

    法语系三个班,一班二十人,班级很少换座位,后来都成了固定形式。此刻是自习时间,她也是坐在他前方,伏在桌上不知道在写什么。可能是在写语法题,那晦涩艰难的法语语法,全班只有她一个人乐此不疲,有时候他听着她站起来回答出那些甚至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题目,很想知道如此生硬的句型和结构在她的脑子里是怎样运行流畅的。

    一种兴从中来的好奇使得他有些对于这个之前从未真正搭话的女生产生探究的兴趣。乔沉抽过桌上的语法书,径直走到潮汐前面的空位坐下,用食指指骨轻轻叩了叩她的桌子右上角。“潮汐,能问你个题?”

    潮汐抬起头,她耳朵里还插着耳机。一抬眼看见乔沉坐在对面,两人相距其近,互相之间,鼻息竟皆可闻。这是她第一次离这个她曾经视如蜜糖的少年这么近。潮汐清清楚楚的能看见他生的出众的眉眼,唇鼻,和棱角分明的下颚轮廓。只不过现在虽然不是之前细水长流的心动,也还是会拥有瞬间的暴击。

    她把耳机摘下来,瞥了一眼乔沉手里的语法书翻开的扉页。“先过去时?哪一题?”

    乔沉指给她看。“这一题的时态填空,我觉着也可以用简单过去时,为什么要用先过去?”他把书往潮汐那边推了推,以便她能看的更加清楚。潮汐探过头,手里还在转着笔。她的笔转的一向很好,好想这能够激发她解决问题的潜力。乔沉眼神飘到女生探过来的脸上,透过那双不算薄的镜片,他能看到她纤长微卷的睫毛,随着眨眼不断翕动,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

    “你看,这里有用到dès que句式,一怎么样就怎么样,表示一个发生在已经发生的动作之前的瞬间动作,所以要使用先过去,一般情况下,先过去是和简单过去时连用的。”乔沉听着她分解,眼神从她低垂的眼眸上收回来, 落在她转动的笔尖上。“懂了一点。”

    潮汐手中的笔忽然不转了。她立直身子靠回椅背上,乔沉看见她目光里似是有些鄙夷的神色。

    “我可不相信你只懂了一点。你可是大牛。”潮汐说这话毕竟没有夸张的成分。她心里知道,诚实的来说,法语系她是第一,乔沉就是第二;这种二星难度的题,点通主干,他不至于不理解。“我只能讲到这里了,因为我是这样理解的,你要是还有疑惑,可以去308问问Bernard夫人。”

    她说话的语气一直很淡。乔沉有些无趣,他看到女生直直转过去的背影,略感挫败。他想夏蝉以前无意中对于潮汐的言辞。“有些事她表面不说,心里是看的最透的。热情的时候像夏天里的冰棒,冷淡的时候像冬天里的太阳。”那时听着这话深感矛盾,以为夏蝉胡编乱造,现在这样想来,果然她是最了解潮汐的人。

    夏蝉和潮汐说,乔沉把江起给打了。

    那天的天气和往常一样平淡,潮汐安安静静的在文波楼自习,这里的学习氛围是所有教学楼中最好的,因为暖气热水设备俱全。夏蝉发来微信的时候她正在投入于一篇讲述法兰西历代革命的阅读理解,那密密麻麻的字母蠕动的她眼睛有些酸胀。她拿出震动了好几下的手机,眼神瞟到夏蝉发过来的几排文字上。

    “你在哪儿呐???”

    “我刚才经过华韵楼,门口围了一大群人,看见江起和乔沉都在,好像两个人打了一架。”

    “听说打的时候江起在门口等肖娅,人还没出来,乔沉倒是来了。”

    “你不来看看?现在还在呢,保安都来了。”

    “......”

    其实平常的时候潮汐对于这些事情是毫无兴趣的。上一次那个人人嗤之以鼻的长脸的教务主任和保安大叔因为停车的问题大打出手的时候,尽管人人争相出动只为一睹马脸主任的鼻青脸肿,她也没被吸引过去。她还记得那个马脸主任曾经克扣了她作为办公室学生助理的工资,只因为她整理档案文件时不小心把茶水倾翻在了桌子上。

    不过这一次倒是有种强烈的冲动促使着她整理好桌上的书本和文具离开板凳。不是因为乔沉,是因为江起。

    潮汐到的时候人群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不过乔沉和江起倒是都还在。当然还有肖娅,她站在两个眉眼出众不相上下的少年中间在低声说着话,像是更靠近乔沉,又像是更靠近江起,脸色微微有些不太好。夏蝉看见潮汐,一把把她拉倒几个窃窃私语的女生后面站着,女生们正聊得尽兴,潮汐甚至可以看见其中一个女生眉飞色舞不断说话时出飞溅出来的唾沫星子。

    她站的近一些,以便能够稍微知晓事情的相关信息。同时她又把眼神向战场那边扫过去,稍稍犹豫后,直直的停留在江起脸上。

    他脸上挂了彩。头发有些凌乱,嘴角有一点血迹,右脸颊处有一小块淤青。但是并没有破了什么相,和之前相比,倒是增添了一些风雨过后的男子气概。他抬起右手食指指背抹了一下嘴角,眼神向对面的乔沉看过去,唇角倒是微微上扬了起来。

    “实力护妻? 我要是没记错,你们早就分了吧。自己挽留不了的事情,怪罪到别人头上来?”

    江起说话一向冷清淡漠,语气却又实力挑衅。

    乔沉一声冷笑。潮汐看见他也挂了彩,不过伤的没有江起多。“我打你不是因为肖娅,只是因为想打你。不需要什么理由。”

    潮汐听见他这样一说,感到心酸又好笑。心酸是因为一向高傲的乔沉少见的拙劣的情感掩藏,好笑是因为这个蹩脚至极的出拳理由。

    肖娅脸色已经渐渐好了起来。潮汐甚至能感受到她唇角勾起来的笑意。就像小时候那些玛丽苏故事中的偶像剧情节,两个女生们趋之若鹜的男生独独为了她打架,实际上更像一种莫大的荣幸。她栗色的秀发微微有些散乱的铺在胸前后背,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跳动的光泽,映衬着眼角眉梢的一颦一皱,风情万种。

    后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幸运的是打架的那天所有教学人员都在报告厅进行教学会议,乔沉的打架事件才没有被辅导员逮到。若是被知晓,轻则罚写检讨,重则通报批评取消评奖评优入党资格。至于江起,他不是本校人员,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只可能以后禁止出入这里,也就没办法每天来见肖娅。话虽如此也不一定,因为一切的后果都是潮汐自己的猜想,而且,后果根本没发生。

    江起的伤还没好。这是潮汐在校门口撞见他的时候,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想。

    他神情懒散的靠在墙上,低头滑着手机。潮汐想起那天文化节与他不愉快的冲突,心底一沉,打算收起脚步拐到离他远远的地方。脚尖还没转过弯,江起的目光已经从手机屏幕上落了过来。“潮....汐?”

    这是个疑问句。他声音略略低沉,话尾音调微微上扬。潮汐有些不可置信,出于礼貌还是答应了一声。“这次你真的是认识我了?”

    江起鼻息间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他站直身子,把手机放回上衣口袋,双手往裤袋里一插,在潮汐看来,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你还真是挺奇怪的,有人这样说过你没?”

    潮汐被他这一问搞得哭笑不得,她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不太喜欢讲废话,也不太喜欢别人问我废话。”

    江起挑了一下眉,像是兴趣大增。潮汐看见他走过来,不知道是因为两人距离近,还是腿太长缩短了时间,他两三秒就站到了她跟前。潮汐比他矮了一个头,直视在他下巴以下。她视线落在少年白净的脖子和亚麻色的毛衣领口,还有男性气息分明的喉结上。一种悸动从心底蔓延开来,化成热气冲上她耳后根。恍然中她听见头顶他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所以我问的是废话?嗯?”

    潮汐想往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过于亲密的距离,同时思量着如何回应他,不过脚步还没挪开,那边就传来肖娅清亮的声音。“江起!”

    她是小跑过来的。脸颊上飞着不知道是气喘吁吁还是激动欣喜带来的红晕,嘴角洋溢出来的笑容在眼神触碰到潮汐的时候瞬间冷却下来。“你们在聊什么?”她话语倒是平淡,潮汐却看见她甩过来的眼神里带着棱角分明的刺。“我倒是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她伸出手挽住江起的胳膊,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没有聊什么,听说过潮汐同学的名字,从乔沉那里。”

    此刻潮汐是有一点受宠若惊的。在江起口里听见乔沉,不知道是矛盾还是正常。她甚至有些怀疑他的信口开河,可能把她当做了揶揄肖娅的借口。整个人忽然被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包裹着,密封的她喘不过气来。

    肖娅撇撇嘴没有说话。因为乔沉被提起,她开口的一切语言都开始显得苍白无力。在江起面前,她不敢像以前在乔沉身边那样泰然自若,这个男生身上的一切让她无法自拔的陷入,和之前的所有都不一样,自从遇到他的那天起,所有都变了。“我饿了,我们去吃饭?”

    江起微微答应了一声,离开潮汐面前的时候,目光又投了过来。“回见。”

    潮汐不太想和他再说上一句话。

    杨梅又在屋里摔东西。每次她脾气上来的时候,家里的所有可摔的东西无一幸免。潮汐在屋里写作业,静静的听着,一道题也没做出来。不知道是第几次,她默默忍受着隔壁女人尖利刺耳的喊叫和劈里啪啦的碎物声,以及男人低沉愤怒的回击,脑子里乱七八糟,恨不得逃离这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喊过他们两个人爸妈了,自从那几巴掌扇到脸上的时候,这两个称呼早就不复存在了。

    法语字母缠绕成了一团乱线,隔壁的声响越来越大,潮汐把笔往纸上一扔,决定付诸逃离这个念头以行动。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已入秋末,天气越来越冷,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时不时有几阵萧条的风刮过,扫起地面上枯败的黄叶,冷清瑟索。潮汐有点饿,这个点还没吃晚饭,家看来是回不去了,回去也得自己搞点吃。早知道如此,就不考本地的大学,也不从宿舍搬回家了,与其每天忍受这种折磨,还不如一个人随心所欲的生活。

    潮汐想起姥姥临终那天泪流满面的抓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她说阿汐你要搬回家住多陪陪你妈,这是她走掉后最大的遗愿。姥姥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了,她走了之后,潮汐再也感受不到除她以外的血亲骨肉的温暖。

    肠胃忽起的空虚感把她从翻腾的思绪中拉扯回来。前面挂着“张记牛肉面”牌子的店铺朝外散发出一股股热气,在暮色中吸引着路人的视线和胃口。潮汐没有多加思索,径直走了进去。店里人并不多,零零星星的坐着两三个人。她要了一碗牛肉面,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然后拿出手机打发时间。

    斜前方的一对情侣长相和穿着打扮倒是都很亮眼。男孩背对着她,潮汐只能看到女生。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只觉得女生眉眼之间的神情颜色都像极了一个人,具体是谁一时间无法推断,还没仔细思索,牛肉面就到了眼前,潮汐已被饥饿感冲昏头脑,焦点从两人身上收回来,低下头吃面。

    “昨天我妈又被我哥撞见了。幸亏我被分给了我爸,眼不见心不烦。好心疼我哥。”

    两人离得不远。潮汐能清清楚楚的听见女孩子抱怨的声音。她听着这话嘴角渗出一丝苦笑,是一个和她同样不幸的家庭,只不过她离超越不幸还剩一场势在必得的离婚。

    对面的男孩子心疼的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女孩的头。潮汐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见他关切备至的声音。“你哥终归是要接受的。在所难免的事情,逃避和拒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潮汐吃着面,耳里听着这话,觉得男孩子说的倒是挺在理,转念又觉得他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自己也想过接受,可现实是至亲的两个人从不给她半点接受的机会。她想象不到这个故事里的男孩子正在经历什么,只觉得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情共鸣。

    面吃到差不多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起身准备离开。潮汐抬眼望去,才看见男孩子长得很是清秀,女孩子也是明丽动人,出去的时候两个人手牵着手,笑的很是甜蜜。潮汐愈发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又转念觉得想法矫情,干脆大口的把剩下的面都吃完早点离开。走出面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漆黑,街道更加清冷,只有昏黄的路灯光线凄惨惨的映着路面。

    “潮汐?”

    这声音是乔沉。潮汐在转过身的同时已经判断了出来。她还没张开嘴打招呼,乔沉已经大步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然后停在她面前。

    “你出来玩?不回学校?”他看起来有点疲惫,目光里溶着浓浓的月色,浓的化不开。潮汐眼光停留在他的风衣领口上,思索着怎么回答。除了夏蝉和她的室友,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搬离了宿舍。“老同学来找我玩,吃的尽兴,现在就回去。”

    乔沉若有所思。“我送你回去?正好我也要回去。”潮汐听到他这样说有一丝尴尬,她挤出笑容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同学去买东西了,等会我们一起回去,今天晚上她住我宿舍。你先回去?”。

    她觉得风吹的眼睛有些发涩,乔沉的轮廓在夜色中忽隐忽现。她微微站的偏离了他,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陪你一起等?这路上也没几个人,一个女孩子有点不安全。”

    潮汐满头黑线。她不曾记得乔沉何时与她说过这么多话。如果是那段她曾念他如生命的日子,这会让她受宠若惊。但在现在,她只感到无力和推脱。她知道乔沉还是喜欢着肖娅的,他为她喝的烂醉,为她找江起打架,为她种种,她这个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在放弃的死心塌地之前,她要竭力忘记他。

    “谢谢你,你还是先回去吧,我这副样子很安全。”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头顶一声轻笑。忽然之间铺天盖地的男性气息倾泻下来,她感到周身瞬间被一种奇特的亲密感瞬间笼罩。“哪副样子?你这副样子挺好看的啊。”

    心底有什么东西瞬时爆炸起来,如同漫天绽放的烟火,顷刻间席卷了潮汐不知所措的全身上下。同时过往的种种开始在眼前延卷开来,喜恶交加的情感一路而上取代了先前的慌张和惊异。

    “你的审美有待提高。我先走了,朋友不来了。晚安。”

    她没有去看乔沉的表情。她也不敢看。转身的时候那种熟悉的自我厌恶感蔓延上整个心头,潮汐知道自己又恢复了最初的那个自己。她想起第一次和江起说话的那天,他问她,“你总是喜欢以最坏的恶意这样揣测人吗”,把一向自持冷静的她逼得哑口无言。而今天她又以自我麻痹的“最坏的恶意”这样来揣测另一个人。重蹈覆辙,前车未鉴。她尽量使自己的脚步走的不慌不慢,就像刚开始逃离那个地方来到这里的时候,但是忽然之间头脑开始眩晕起来,四周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身体变得轻飘飘,潮汐感到自己的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

    “晚安。”

    她听见乔沉轻声说道。

    可能我再也没办法对他死心了。这是潮汐倒下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最后一句话。

    潮汐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感觉只像是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是要回学校上课的时间。她想起外教布置的那个口语练习还没做好,得赶紧起床找夏蝉联系对话。意识还未从混沌中清醒,乱七八糟的人说话的声音和器具碰撞的声音倒是在耳边响起来。潮汐费力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一片白色的背景,嗅觉里渗入消毒水和酒精混杂的刺鼻味道,记忆里有这种味道,好像还是在很久远的童年时期了。

    她听见有人轻声唤她名字,一偏头看见夏蝉探着头看过来。她的眉头皱的紧紧的堆挤在一起,面色如土。潮汐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寻思着前因后果,一低头看见身上罩着的白色床单和已经上身的白蓝病号服。她忽的吓了一跳,记忆飞溯到似近似远的那个傍晚,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乔沉的晚安,和离开时候忽如其来的晕眩。

    “妈的,你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晕过去了?吓死我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夏蝉脾气暴的厉害,伸过手来替她把落在眼前的几丝头发拨开的动作却异常温柔。潮汐扯开嘴角,这副身体居然有些无力,整个人像是被拆了骨架,懒洋洋的一动也不想动。“好一点了,我怎么了,谁带我来医院的?”她眼前浮出乔沉的眉眼,晕倒的时候只有他在场,如果不是自己自作多情,那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无疑了。“乔沉给我打的电话,我当时在洗衣服,洗衣液还没放就打车过来了。医生说你是障碍性贫血,不过是慢性的,不是很严重,过两三天就能出院了。”

    障碍性贫血。这个陌生的医学词汇像细密的针尖扎在潮汐胸口上,隐隐的发疼。她又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在确认什么。

    “叔叔阿姨还在路上,乔沉没有他们联系方式,我刚打的电话。”

    夏蝉总是能够轻易看透她的心思。这让潮汐一般感到欣慰,一半感到畏惧。

    “乔沉走了?”她试探性的询问一边又在帮她剥橙子的夏蝉。正忙的那位眼皮连抬都没抬,像是想要用尽必生力气剥开橙子皮。“走了,我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他,幸亏给我打了电话,不然他还想做好事不留名呢,你可要好好感谢感谢他,不然我不敢想象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马路牙子上的场景。”她说完又吃吃的笑了几声,打趣着抬眼看过来。“听他语气不是一般的急啊,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们俩大晚上的怎么搞在一起了?”

    潮汐朝她翻了个白眼,鼻孔里没出好气的哼哧了一声。”停止你那猥琐的思想,正好碰到,话不投机,刚要各回各家,我就晕了。“

    夏蝉又呵呵笑了几声,考虑到潮汐的身体状况,就安安静静的剥着橙子等着两位长辈的到来,不再说话。

    潮海和杨梅到的时候,夏蝉刚把剥好的橙子撕掉一半递到潮汐嘴边,潮汐伸出手去接,余光里看见两人步伐噇噇的走进来。潮海的表情是说不出是焦急还是平静,表面风平浪静的,潮汐总是看不透他。杨梅眉头微微皱了皱,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又被什么无言的力量压了下去。

    “阿汐,医生怎么说?”潮海走过来,夏蝉起身把椅子留给他,默默的站到后边去。

    潮汐把眼神从两人身上收回来,落在白色的被褥上,淡淡开口。“障碍性贫血。”这次从自己口中说出这个词汇,不再一如开始的陌生,竟然有点像提到老友的名字一般熟络。“没有什么大事情,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她说完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又抬眼望向他们。“费用我自己交过了,假也请过了,你们要是没事,就回去吧。”

    夏蝉投过来目光,撇了下嘴,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和你妈这两天轮流看着你,不要担心。”潮海像是有点生气。

    潮汐倒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清楚的知道这两位她称之为父母的人的心里在想着什么,是要弥补,还是口舌之快,她自有分寸。“不麻烦,你们在这里也帮不到什么,夏蝉陪着我就行,我不想有什么负罪感。”她静静的开口,眼神从潮海身上越到杨梅那里去。她今天打扮的倒是还挺整洁,往常的更多时候,看见她或一身睡衣头发蓬乱懒懒的倚在沙发里,或踢踏着拖鞋衣衫不整的下楼打麻将。记忆里还是很久远的时刻,她抱着自己站在看不清景色的地方浅浅笑着,碎花长裙,洁白皮鞋,也曾经是个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的女人。

    杨梅的表情不太好。但是她从头到尾也没张过口,潮汐最后一句话一出,她就背手走出去了。潮海低头叹了口气,茫茫站起身来和夏蝉交代了几句,眼神却还停留在潮汐身上。

    “哪里不对打电话。”

    这是他走出去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潮汐余光中看到那个曾经高大有力的身躯渐渐掩映在被轻轻带上的门后,然后完全消失,又留下一片白色的寂静。酸楚忽地冲到鼻尖上,还没反应克制住,眼泪就如决堤般从眼眶里砸出来,视线所及的最后一秒,是夏蝉抽纸递过来的手忙脚乱。

    幸福的人的幸福都相似,不幸的人的不幸各有不同。

    潮汐一向不太喜欢这句话。曾经有段时间她认为这实在是太消极太悲伤的人间谏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幸福的人的幸福都是相似的,可是明明人们对于幸福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有人着迷着财富,有人热爱着美食,有人努力准循着爱情,有人死命维护着亲情。之于不幸,她倒是有些体会和理解,但是又觉得无论生老病死,还是妻离子散,都最终囊括为不幸,何来的不同。直至如今,她想起那碗稀薄的清汤面,重重的摔门声,那个男人掩映在门后的背影,和那个女人至始至终未张开的嘴唇,才觉得她的幸福,早已随她停止造血的骨髓和减少的全血细胞慢慢消失不见,她不是医生,凭己之力,无能治愈。

    江起窝在沙发里,听见钥匙转开门锁的声音,然后是脱鞋放包悉悉索索的杂乱。他没回头望一眼,眼神停留在电视屏幕上,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秀媛明显吃了一惊。她站在原地像是等着江起回头,又像是不敢走过去和他来个照面。一两分钟的时间,沙发上的人却没回头,也没应话,她觉着彼此之间的空气沉默的让人窒息。

    “怎么?今天那位相好没来?我扑了个空? ”江起忽然开口,声音冷漠的生硬。他起身关掉电视,转过身子来。对面那个眉眼秀丽的女人仍然立在原地,手足无措。江起眯了眯眼睛,看见她挽的精致的头发,涂抹的鲜红的嘴唇,和不知是粉底遮盖还是神情紧张的发白面色。“你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吃饭了吗,我做点给你吃?”

    “不用。”江起斩钉截铁。

    方秀媛面对着这个最亲近的人此时竟然无话可说。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长得好看,可是好看的不像自己,长大后却像是长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冷冰冰的陌生人。“今晚在家里睡吧,我去多给你拿床被子。”

    “别拿。”他冷冷打断。“我这次回来,是因为我上个星期回来的时候,看见的画面太恶心,所以没有好好和他聊一下你的婚姻大事,这个星期回来,他倒是不来了,那我下个星期再来?隔一周,嗯?”

    他唇角溢着笑。方秀媛脸色极其难看,她本性是个温和的人,可是无名的耻辱感和怒火促使着她几步跨到他的面前,举起手掌。瞬时一声清亮的巴掌声通彻的响在客厅里。

    “我是你妈!干什么也都还是你妈! 我选择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自己决定!”

    空气再度恢复寂静的时候,方秀媛的右手还孤零零的停在半空中,她眼里迸出的泪花砸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绽开细碎的小水滴。她牙关紧闭,面部肌肉却颤抖着,沉默相持几秒后,她忽的面带悔色的放下手来,手忙脚乱的去触碰江起已经泛起红印的右脸颊。“儿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江起冷冷的往后退了一步,恰好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他目光平静如不经风浪的江水,不可置信和心灰意冷静静地藏在眼底,被掩饰的毫无痕迹。他抬起左手腕上的手表,眼神直直看过来。

    “八点整。还有四个小时,可能你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因为我会永远忘记你。”

    他返回沙发拿起外套,没再看女人一眼,在她惊愕的眼神里,径直出了门。

    潮汐漫不经心的踢着路上细碎的石子,望着四周高楼窗户里透出的明暗灯火,有的是乳白色,有的是昏黄色,有的晦暗迷离,有的透亮澄澈。

    出院一周,身体倒是好了不少。逃离了医院里惨白兮兮的墙壁床铺,和充斥着消毒水与酒精味道的生命环境,潮汐自我感觉骨骼内流动的热血源源不断的增长开来。晚风夹杂着泥土和落叶的味道吹过来,让人瞬间神清气爽。那家叫做燕北的甜品店就在前方不过十米的地方,那是家二十四小时营业店,里面很漂亮,也很宽敞。以前姥姥经常在她生日时带她去那里买个蛋糕。她还清晰的记得那里面整天弥漫着的烤面包和鲜奶油的香味。但自从姥姥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庆祝过生日,就仿佛那是个痛苦的梦魇,竭力挣扎才醒过来的人不愿意再次被囚禁进去。

    她已然经过橱窗,刚走到门口,余光里就铺入熟悉的身影。她往里望了一眼,看见清瘦高挑的男孩子百无聊赖的靠在柜台上和店员说着什么。相隔了一段时间未见,他却在她眼里愈发熟悉起来。潮汐站在她那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侧立的样子,不过和之前比起来,不知是店里昏黄的灯光模糊了他的棱角,还是被时间忽然褪去了一身冷傲,他的侧脸莫名温和起来,好看的极不真切。

    世界真小。潮汐又看了两眼,收回目光,想在他出来前赶紧离开。

    “你?”

    她蓦然听到系着风铃铃铛的玻璃门推开时发出的叮叮当当声。潮汐转回步子,看见江起立在身后。他手里拎着一盒蛋糕,包装成简简单单的黑白色,和平常鲜艳的蛋糕外盒比起来,却显得别具一格。

    “你生日?”潮汐礼貌问候。这个时候已经将近九点半,晚风已经越发清冷。她把手揣在口袋里,目光从蛋糕盒子跳回到他脸上,等着他回应。

    “嗯。”他简单回应,又晃了晃手里的蛋糕,“我觉得我自己可能吃不完。”

    “你不回学校和你舍友一起过?或者是肖娅?”潮汐琢磨着那么粘着他的女朋友为什么不在。“没人陪你?”

    她看见他看过来的目光在夜色中沉的像潭水。“如果我说没有,正好遇到,你陪我一起过?”

    江起这样一说,潮汐差点没笑出声。让她陪他?她算什么?“开玩笑?你是有女朋友的人,我们连同学都不是,我可不想肖娅见了我总是白眼相待。”她以为他在开玩笑,想着得在大门反锁前赶回家。“不打扰你了,生日快乐。”

    “就算你不陪我过生日,肖娅以后见到你也照样会是白眼相待。”江起话里带着刺刺的笑意。他看见潮汐转过来时脸上的疑云满布,饶有兴趣的又加上一句。“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乔沉,还有我。”

    潮汐觉得他此时就像个掌握了她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人一样。他们相识不过两三面,他却总能一语中的,每每让她措手不及。

    “嗯?为什么?因为我很奇怪?”她想起江起两次这样说过她,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对于她的这个评价像是魔咒,日日夜夜的箍着她的脑子,这比她那破碎家庭里每天发生的芝麻破事还让她头疼。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说废话了,你不是不讲也不爱听废话?走吧,陪我过个生日,我欠你一份人情。”

    江起直入主题,皱起眉头。他抬手垂眼望了一眼表,然后目光定定看过来,像灼热的烙铁,烧的潮汐脸颊发烫。“你那么抗拒我?该不会是喜欢我?”

    他目光里藏着隐隐的戏谑,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提高了声调。潮汐能听见他藏不住的笑意在话里蔓延开来。

    “你真是会开玩笑,并且同时带有自恋体质。”潮汐淡淡开口。“我不是抗拒你,是和有女朋友的人保持距离。我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人情,我免费陪你,当做作为同学的同学的身份送你的生日礼物。可以?”

    江起笑容逐渐淡下去。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微微仰起下颌。

    “那走吧,还剩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这糟糕的一天就要过去了。”

    江起把盒子拆开的时候,巧克力背景板上的祝福语很是醒目。

    “二十岁生日快乐。”

    潮汐竟然为他感到一阵心酸。“这么简洁?你也不加个你的名字啥的?”她从盒子里摸出蜡烛和刀叉,开始一根根的插在布满各种水果的蛋糕上。“二十根可能不太插的下,要不然简单插几根代表一下?”

    “不行!”江起果断的否决了她的主意。“插不下就挤一点,必须插完!”他像是如临大敌,说起话来忽然像一个孩子一样忿忿不平。潮汐被他搞得一头雾水,想着刚才还冷冰冰的人怎么忽然有点幼稚起来,一边无奈答应着,一边去拔掉刚插好的蜡烛。“求人帮忙还这种口气,亏得我脾气好。”

    江起正在收拾桌子,听着这话抬眼看过来。潮汐还沉浸在摆放蜡烛的艰难困境中,忽地听见对面传过来他淡淡的声音。“谢谢。”

    潮汐没说话。最后一根蜡烛已经插好,她望了江起一眼,他正好也看过来。“我来点蜡烛。”他站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开始一根一根点着。潮汐静静坐在一旁,眼神飘到他脸上。做这种小事情的时候,他真的很认真。她看见他靠近蜡烛时被微微火光照亮的脸,在一明一暗里深刻的刻画出清晰的五官来,迷幻且动人。

    忽然所有的灯光刷的灭下来,一切陷入一片黑暗中,起的蜡烛正合时宜的照亮了整个屋子。潮汐想起今天在高楼窗户里透出的那些昏黄的光亮,和此时一样,静谧又温暖。“这个时候停电?”

    潮汐在对面看见江起微微翘起的唇角。她许多次见过他这样笑,但每次带着的感情完全不一样,她揣测着此刻他的心情,有点想看透他的想法。

    “Joyeux anniversaire à toi ,  Joyeux anniversaire à toi ,Joyeux anniversaire à toi ,Joyeux anniversaire à toi!”

    她唱起生日歌。祝福着别人,却回忆起姥姥以前给自己唱生日歌的时候,其实老人并不会唱,还是潮汐一字一句教给她的,自那以后她经常听着姥姥在闲来时哼起这首曲子,为的是在她下一次生日的时候能够完整的唱出来,可是还没等到她十八岁成人,她就不见了。

    曲调刚落她就自顾的鼓起掌来。江起在对面安静的坐着,他单手托着下巴望过来,目光越经光亮之上,燃着潮汐看不懂的颜色。

    “你许愿了?吹蜡烛啊!”她被他直勾勾望过来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然。“停电了怎么吹?吹完乌漆抹黑的我怎么吃蛋糕?”他淡淡笑了笑,语气嘲讽。“法语?”

    潮汐点了点头。“中文唱过太多遍,没什么新意。”她把刀叉递给他,“切吧,生日快乐。”

    江起伸手接过去,沿着蛋糕中轴线一刀子利落的切开。“一人一半。”

    一顿操作猛如虎。潮汐眼睁睁的看着他把一大半推过来,“我吃不完,你逗我?”她伸手去够江起那边的蛋糕刀,想要再切掉一半,江起在对面伸手按住刀,眼神飘过来。“能吃多少是多少,吃不完扔掉。”

    潮汐忿忿瞪了他一眼。收回手来默默低头吃蛋糕。气氛安静下来,水果和奶油的香甜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和着江起身上飘过来的薄荷味道,糅杂一团钻入她的鼻腔里。蜡烛又细又软,已经燃到了尽头,可是电路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你家没有备用的蜡烛?蜡烛快燃尽了。”潮汐抬眼望向江起。他的五官在越来越虚弱的光线里渐渐暗下去,像是快要淹没在黑暗里。

    “没有,顺其自然。”江起已经解决掉了那一半蛋糕。

    潮汐实在是吃不下了,她放下刀叉去寻找纸巾,摸索了半天也没看见卫生纸在哪里。“江起?有卫生纸吗?”

    江起微微抬起下巴点了点桌子,“在我这边,自己过来拿。”整个桌子也没多长,就这样他都懒得递过来。潮汐无语的起身走过去,眼神落到他面前的抽纸上。

    “在来这里之前,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大半夜在成年男子的房间里,会很危险?”

    潮汐指尖刚触碰到抽纸,就听见江起的声音在黑暗里弥漫开来。她心一惊,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可是身后是桌角,猝不及防的踉跄让她险些摔倒。此时蜡烛已经完完全全燃尽,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然后把它放在桌上,光柱有限,只能照亮江起身后那一片地方。“没人这样说过,你是第一个。今天你是寿星,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暂且把它当成你欣喜若狂的胡话。”

    江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抽出一张纸。潮汐此时离他近之又近,他不需要跨一步,就离她不过几厘米。潮汐比他矮了一个头,眼神落在他的领子上,脚步却不敢挪动一步。她正想开口,江起忽的把两只手搭到她身后的桌子上,微微弯下腰来,真真切切的把她禁锢在他和桌子间一片狭小的空间里,潮汐感到属于他的气息一下子铺散开来,他的目光在黑色中沉沉如水,又像无底的漩涡,似是要把她卷进去。

    房间一片昏暗。潮汐五指紧紧抓着桌角,只感到耳后根的热气蔓延着她的下颌和脸颊,一片火辣辣的烧灼感。“江起,你是有女朋友的人,我在这里,是出于自己泛滥的同情心而愚昧的给你过生日,我有自知之明,也有自尊,请你不要太无礼。”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不是她,以前的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什么。

    “你在害怕?”江起饶有兴趣,“怕什么?”

    他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出口有力。潮汐感觉他再这样禁锢着她,可能自己就要窒息而死。“江起,你能不能退开说话?”她抬眼撞进他眸子里,只感觉呼吸不畅。为什么这该死的电还不来?

    “我害怕你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做什么。”她盯着他,一字一顿。

    霎时间面前的阴影忽的散开来。清爽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输入进潮汐鼻子和脑子里。她看见江起唇角带笑的退开一步,右手伸过来那张刚才抽出的纸巾。“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嘴角,奶油。”

    潮汐接过纸巾,为他刚才的戏谑感到微微恼怒。江起在昏暗中看到她的秀眉皱得很紧,嘴唇紧抿,略带怒气的擦掉嘴角边的奶油。

    十一点的夜晚是潮汐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星星很多,风声也很安静。江起执意要送她,被她断然拒绝。他只好帮她叫了一辆车送她回去,车主是他舅舅,刚好在附近跑车。男人长得倒是和江起很像,不过性格却与他天差地别。一路上笑嘻嘻的和潮汐扯东扯西,下车的时候也没有要她的车费。潮汐谢过了他,看着他开车离开好一会,才慢吞吞往家门口楼梯上走。惊奇的是今天的大门倒没有反锁,这是以往不常见的。

    上了没两层,潮汐忽然停住脚步。

    从江起一个人住的那里出来的时候,除了他家的那扇窗户,周围的其他窗户,都是亮着的。

    大二的暑假来的飞快,同时长达两周的考试周也随之临近。潮汐整日呆在图书馆里复习,倒是苦了心思一门扑在暑假旅行计划的夏蝉。她完全没有心思集中复习那枯燥的法语单词和语法,潮汐认认真真复习的时候,她在对面忙着淘宝旅行日用品和记录事项,高兴的笑起来。

    “夏蝉,你要是不学习,就回宿舍去,不要在这里浪费公共资源。”潮汐被她咯咯发笑的声音打断思绪,投过来一个白眼。“你上学期已经挂了一门法国史了,幸亏补考刚过,如果再不好好复习,你这次又不知道挂哪一科。”

    夏蝉刚才还在溢满笑容的脸蛋听到这句话瞬间扭曲成了一团。“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挂科是我愿意的?”她拉下脸来,把手机砰的一声放回桌子上,气呼呼的翻开手边的基法书。“哪个杀千刀的发明的挂科?又是哪个杀千刀的发明的考试?!”

    “同学,你们声音小一点吧。”

    旁边看起来斯文儒雅的眼镜小哥不满的望过来,轻声提醒。

    潮汐略带歉意的扭头说了声抱歉,没理会夏蝉的小情绪,低头继续看书。

    “老远就听见你的抱怨了。”一摞书本忽然轻轻放在夏蝉旁边的空位上,说话的人声音很轻。“杀千刀的已死去千年,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两人诧异的一抬头,看见乔沉微笑着拉开板凳坐下。“一起学习啊。”

    潮汐点头回应,然后低头继续沉浸在书本里。夏蝉没好气的望过来,重新拿过手机。“学吧,加油。你们两个大学霸正好互相探讨一下,我这个小学渣就不打扰了。”她靠上椅背,眼神瞥到旁边的乔沉身上。他刚翻开语法书,第一张的扉页上赫然写着他的法语名字。“THEO”。她恍然想起有一次Bernard夫人上课的时候问起他为什么挑中这个名字,她在后排听见前面他清朗磊落的声音,“Le fils de Dieu.”

    全班一片哗然。她看见夫人嘴角微起,目光里满是赞许。她一头疑云,扭头问潮汐什么意思。

    “上帝之子。Theo在法语里是上帝赋予的意思。”

    后来她觉得这个男生成为万众仰望的中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就连潮汐,这种沉静自尊的可怕的女生,都把他藏在心里了三年。

    乔沉感知到旁边的目光,扭头望去,对上夏蝉大剌剌扎过来的目光。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她,在这个班里,因为性格原因,夏蝉是唯一一个他聊得来如兄弟一样的女生。他还记得开学时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她那时还留着齐耳短发,刘海剪的特别短,女孩子的五官竟长出了一副男孩子特有的英气。她几步跨到他面前,右手握成拳状伸过来。

    “长得可以啊,我叫夏蝉,你叫啥?”

    不过她的头发长得也是挺快,现在都长到齐颈了。

    “你看什么看?”两人尴尴尬尬的对视了四五秒钟,忍受不了的夏蝉终于率先打破。

    乔沉哭笑不得,鼻息间叹出一口气,收回目光。

    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昏暗下来。六月末尾的热度却丝毫未减,离开了图书馆内的冷气,一出门口,傍晚的层层热浪就铺面而来。潮汐刚下到最后一阶楼梯,就看见肖娅靠在栏杆上,手里拿着一支烟,不时地放在嘴边吸一口,吐出来的烟雾在暮色里纠缠缭绕起来,混入热度沸腾的空气里。

    潮汐以为她在等别人,望了一眼就打算离开。这时吞云吐雾的女生已经看了过来,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落在潮汐身上。“你过来,我找你。”

    夏蝉一脸疑问,刚要跟随潮汐走过去,就听见肖娅略微不耐烦的声音。“我只找她,你可以先行一步。”

    “我是她朋友,你这种人能找她有什么好事?”

    夏蝉欲要上前,却被潮汐在身后一把拉住袖子。“夏蝉,你先回去吧,人家可能真有什么事。”她往后拉了拉夏蝉,示意她先走。“不好意思,我们下去说。”

    肖娅目光投过来,刺刺的扎了夏蝉一眼,又飘回潮汐脸上。“走吧,这里不方便说话。”她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扔到地上踩了踩,又捡起来以一个流畅的抛物线形式准准投入右手方相距两米的垃圾桶里。“你说的也对,我这样的人,可能也干不出什么好事。”

    她转脚走在前面。潮汐看见她齐腰的栗色头发在沉沉的昏暗里折现出细碎的渐变光芒,就像平静无波的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一般,波光粼粼。

    “就在这里吧,事情不多。”肖娅在前面转过身来,找了处阴凉的地方坐下。

    这是图书馆后面的一个小亭子,也是学校较为隐蔽的地方。平常情况下在这里逗留最多的是学校那些处于热恋期的小情侣,潮汐记得有一次图书馆前面修路的时候她和夏蝉从这里经过,正好撞见一对情侣在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当时还是下午一点多,光天化日之下的目睹让初涉情感的两人瞬间尴尬的面红耳赤。

    潮汐靠在亭子柱上,与肖娅保持了一人长度的距离。“说吧。”

    她潜意识里想到江起,上次他过生日的时候。肖娅找她,多半是为了这种牵涉个人所属物和威胁其位置的事情。

    “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为什么来找你。”肖娅低头从包里翻出一摞照片扔到长凳上,“和别人的男朋友一起庆祝生日的滋味是不是挺好的?”

    意料之中。潮汐垂眸望了一眼散开在凳子上的照片,距离较远,模糊中只看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和一幢她记忆里唯有一扇窗户漆黑无光的高楼。“如果我说是江起请我去陪他过生日,只因为我是他女朋友的前任的同班同学,以同学的同学的身份,在不知道他没有告知你那天是他的生日的情况下,在看他一人出于同情心而答应的情况下前去赴宴,你信吗?”

    肖娅静静望着她说完,嘴角忽的漫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你这个人说话还挺有趣的。”她站起身子,往前靠近了几步。“要说信的话,我可能要违心了,要是说不信,你说的情真意切,也挺有理。 ”她拾起一张照片,翻来覆去的看,然后又抬起头来。“出于同情心?你觉得他有什么值得你同情的?你这同情心也太泛滥了吧。”

    最后几个字她咬的很重,潮汐明显感觉到她话中藏着的怒气。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可能喜欢我,你懂?”潮汐直入话题,“如果你真的担心他在乎他,那你就看管好你的男朋友,毕竟你连他的生日都不清楚。还有,你这种跟踪偷拍的行为真的很恶心,如果江起知道你这种行为,你猜猜他会怎么对你?”

    她看见肖娅的脸色很不好,就像法语文化节那天她第一次和江起说话时她的神情。

    “在明知对方已有女友的情况下单独接触,是我的不对,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和江起,清清白白,清者自清,我随意你怎么想。”

    肖娅手里的照片的一角已经被她揉捏的向上卷起,她美目里不加掩饰的情感波动大片的铺盖过来,看的潮汐眼睛酸涩。

    “你倒是挺伶牙俐齿的。”

    肖娅转身把长凳上散落的照片一张张叠起来。“我暂且相信你。但是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在说谎,也不要告诉江起照片的事情,不然我保证这些照片不止会在我的手里。”她笑着又转过来,“让它们四海为家,也挺好的不是吗?”

    肖娅的语气又轻又弱,这和以前她清亮动听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潮汐想着每次在学校的晚会上看见她主持,气质出众,落落大方。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会与这种众星捧月的人有所牵连,可如今她站在她面前,因为一个意外的生命过客,针锋相对。

    “肖娅。”

    潮汐语气放软下来。她自认为刚才的话已经解开了纠纷。“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她顿了一下,“我觉得每个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孤单一人的人,都值得被抛开一切去陪伴,但并不会可怜他们。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背后,有什么换做自己自己都承受不来的事情。”

    她看见肖娅转过脸来,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你以为我不懂?可是那个人是江起。”她停了一下,像是若有所思。

    “就算我不是他女朋友,我也劝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天色越来越沉,她看见肖娅的眼睛在黑夜里流转着她看不懂的色彩。潮汐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是坏,只觉得一场谈话像是渡了一场劫,她此刻身心俱疲。

    肖娅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坐在窗台上往外望着,一口一口的吸着烟。

    “回来了连声招呼也不打?”

    男人看见她一脸冷漠的径直往房间里走,怒气一下上了眉梢。“他妈的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回来给我摆脸色?”

    他一步跳下窗台,几步跨到肖娅面前,伸手拽住她的胳膊。“今天那小子没陪你一起?”

    他张开嘴笑了一声,肖娅只看见他一嘴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两天没回来?不和我说说话?”

    “放开我。”

    她眉目里处处竖着冷箭。“不要让我时时刻刻提醒你床头柜里的东西。”

    男人眯起眼睛,暗暗咒骂了一声,忽然用力甩开她的手。男人的力气太大,肖娅感觉胳膊被悬殊的力量一下子挣开来,骨骼似是要断开。她抬头狠狠瞪了男人一眼,然后用力的把房间的门甩上。她听见男人走的用力的拖鞋在地面使劲摩擦时发出的声响,混合着窗外刺耳的汽笛和不知哪里锯木头的声音,吵的人心烦意乱。

    她低头摊开手,掌心已经一片潮湿。

    “潮海,你给个痛快话,我们什么时候离婚?”

    发鬓微白的中年男人循着声音望过去。杨梅坐在桌子旁,手里拨弄着一盆快要死去的绿植。“趁潮汐没回来,今天把事情都安排好,给我们每个人一个了断。”

    女人的眼睛已经不再像过往日子里的那般明亮有神。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得承受住岁月带来的磨蚀,眼角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每一天都在证明着生活的残酷。她无力的望过来,等候着男人的答复。“说话呀。”

    潮海叹了一口气,眼神滞留在将死的盆栽上。“非得要离婚?你让阿汐怎么办?”

    杨梅似是忽然来了精神。她从凳子上站起来,嘴唇颤抖。“不然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之前我装作不知道,是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给你留点退路!是你不知进退不知道浪子回头,你还问我我让阿汐怎么办?”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夹杂着哭腔,似是摇摇欲坠的大坝面临千钧一发的决堤。“当初结婚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真的是我瞎了眼!”

    男人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眉头紧锁,面色铁青。

    “再给我一些日子。”

    杨梅听到这话更加暴躁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狂郁的小人,时时刻刻都在催生着她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情来。那盆绿植刚好就在手边,她目光停留在上面,手指紧紧抓住花盆的底端。

    “啪!”她把手猛地往前面一推,绿植摔下桌子,在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后,那将死的绿色伴随着灰褐的泥土和花盆碎片在地面上瞬间迸射铺散开来。在潮海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看见杨梅迅速弯下身子,在他定睛下来后,映入眼帘的,是她把最尖锐的一块碎片抵在喉咙处,直直昂着头,带着近乎绝望与疯狂的神色看过来。

    “杨梅!你把手放下来!”

    潮海喊了一声,顺势要上前阻拦,却被杨梅声嘶力竭的喊叫止住了脚步。

    “别过来!”她把碎片往喉咙深处推了推。“我就是要个痛快话!你到底离不离?不离,我就死在你面前。”

    潮海近乎崩溃。

    “你先放下来,放下来我们慢慢谈好不好,这都是小事情,小事情!不要闹上生命!”他往前小心的挪着,试图趁机把碎片夺下来。

    “你离不离!?”

    门锁转动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往门口望了一眼。

    潮汐站在门槛处,攥着书包带子的手紧紧松松。

    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在两人脸上审视了一遍,最后落在杨梅加在脖子上的碎片上。

    “自杀?”她嘴唇动了动。右手伸到书包侧面的口袋里,拿出来一把瑞士折叠军刀,折出刀刃后,稳稳的放在伸出来的左手手腕处。

    “啊呀!阿汐,你在干什么!快点收下去!”潮海被她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面无血色。成年男子生平里第一次被妻女的死亡威胁着男人的担当和尊严,竟然惊慌失措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杨梅的嘴唇颤抖的更加厉害,她不可置信的眼神对上潮汐直直看过来的目光,那里面曾经仅存着的一丝温柔在一场对峙里似乎消失殆尽。

    潮汐把刀往手腕又压了压,顺势往右方拉动着轨迹。细微的疼痛在接合处渐渐蔓延开来。她感觉自己可能真的要死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你先放,还是我先放?”她问杨梅。“我找大动脉的位置一定比你找得快。”

    潮海的面容上布满痛苦,因太过强烈,五官甚至扭曲成了一团。“你们两个究竟要干什么啊,不要这样折磨我行不行......”

    杨梅两行眼泪从眼眶里流出,顺着削瘦的脸颊流到下巴上,然后落到持着陶瓷碎片的手里。

    “我放。”

    潮海看见她慢慢把手放下来,连忙冲上去一把夺过碎片。“你说说你这是干什么!”他忿忿的把它使劲摔到一边,看着杨梅慢慢滑坐在地面上哭泣起来。

    潮汐从手腕处拿起军刀,垂眸看了一眼刚才准备时刻结束生命的地方。那里受力不轻,最前端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但是线路并不长,也只是割到了浅层的皮肤,再深一点,她就要尝到血流三个小时才能结束生命的凄美的痛苦了。

    她把军刀收起来,擦过两人准备回房。潮海在一旁脸色铁青的站着,杨梅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离婚可以,但下次再闹自杀,我保证你死之前会先看到我的尸体。”

    潮汐撇下一句话,然后没再看两人一眼。

    夏蝉跑去了丽江,临走前再三和潮汐确认她的想法。

    “你真不去?不享受生活?”

    潮汐刚挂掉代课学生家长的的电话,就看见夏蝉把整张脸伸过来。“不去,十分确定。”

    夏蝉唉声叹气的收回脑袋。“又去兼职,我记得你大一暑假也没出去玩,也搞家教去了。”她颓丧的喝了口奶茶,“说好大学一起旅行的,每次都是我一个人。”

    后来潮汐请她吃了顿最爱的必胜客当做送别礼物,夏蝉才高高兴兴的享受生活去了。

    这是个高级别墅群,要学小语种出国留学的孩子,家庭坏境肯定也不差。

    来开门的中年男人剑眉星目,衣着整洁,看着很是舒服。“请问是江叔叔吗?我是潮汐,法语家教。”

    潮汐微微鞠了个躬以示问好。“您好老师,请进。”男人面目慈和起来,给潮汐让出一条路来。“我是江落的爸爸,江落就在房间里,麻烦你了,这孩子不愿意去培训班,我只能给她找个家教来。”

    江向诚边说边迎进潮汐,顺便从茶几上拿了个苹果塞到她手里。“要是讲课累了就吃吧,房间里也有水。”

    潮汐被家长的热情弄的有些受宠若惊,微笑着接过手里道了谢。

    “小落!老师来了,打声招呼。”

    背对着他们正在听歌的女孩子闻声转过身来。潮汐恍然间想起那家张记牛肉面馆。

    “你好老师,我叫江落。”

    “老师,她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忙。”江向诚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匆匆忙忙交代了几句,就转身关上了门。

    潮汐礼貌回应了她,拉过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你长得真好看。”

    她说的是真话。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潮汐看着她,愈发觉得眉眼熟络。

    江落忽的爆发出一阵笑声,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漂亮极了。“老师,你是第九千七百四十五个这样说我的人。”

    她的性格也很好。这是潮汐最喜欢的相处方式。“我有一次在一家牛肉面馆遇见过你。”她从背包里拿出教材。那天女孩子说过的话还历历在耳,她也还清晰的记得“心疼我哥”那句话。

    江落惊讶了一下,又思考了一会,最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忽然一把抱住潮汐的手臂。“老师,你千万千万不要让我爸知道我有男朋友,他会杀了我的!”

    “当然不会!你可是我第一个专业的学生,我会待你如宝的。”潮汐笑着翻开书,把写有一个法文名字的纸条递给她。“这是给你的法文名,出国留着用。Ambre,琥珀,很适合你。”

    “我喜欢!”女孩子灵气四溢,“老师叫什么名字?”

    潮汐扭头望了她一眼,目光炯炯。“Marée,我的中文名字,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