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嘉第一次进皇宫,手有点抖。
宫里的宸妃虽然是他的堂姐,可戴家的儿郎多着,读书不好的他并不显眼。
“戴七……”身边传来弱弱的声音。
戴嘉扭头一看,和他一起当代表的同窗,比他更不堪呢!
这一对比,他反而镇定下来。
在同窗中,他见过的世面最多,得扛起来。
这样想着,戴嘉头脑清晰起来,嘱咐几个同窗:“礼节方面,你们看我就是。别的,咱们实话实说。陛下宣召我们进宫,可见是明理之人,不用害怕。”
“嗯。”少年们重重点头。
等了一会儿,府衙那边也到了。
池璋几个,今天是大起大落。
刚开始以为自己要被夺去功名,后来当场揭穿萧家作伪证,现在又进了皇宫。
至圣先师在上,他们还以为自己金榜提名,才有机会进皇宫呢!
宫廷重地,他们也不敢跟戴嘉等人交流,只互相点头示意。
过了会儿,皇帝召了。
他们跟在府尹身后,进入大殿。
府尹先行见礼,戴嘉随后喊:“学生戴嘉,参见陛下。”
学子们照葫芦画瓢,也跟着喊。
礼节有点生疏,不过皇帝怎么会在意?他点点头,说道:“平身。”
众人起身,分列站好。
池璋悄悄抬头看了眼。
皇帝很年轻,样貌俊秀,看着倒是不凶。
除了内侍,堂上还立着几个高官。
站得最靠前的,自然是袁相。紧接就是教了他个把月的吕先生。在他们之下的,是个年轻官员,身穿绯袍。
池璋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到池家要过茶水钱的楼大人。
他身上穿的绯袍,已然高升。
另外一边,站着萧达,发现他的注视,忽然瞪了过来。
池璋及时收回目光,老实站好。
“吴卿。”皇帝开口了。
“臣在。”府尹急忙出列,躬身听命。
皇帝抬了抬手上卷宗:“这案子似乎很清楚啊!”
府尹小心措词:“回陛下,此案最直接的证人,已经证实作伪,臣已命文书记录在案。不过其他证据过于繁杂,还要一一理清,才能结案。”
这都是依照规矩走的,他可没有犯错。
皇帝点点头:“这么说,你也认为是萧家诬告,只是程序还没走完,才没有当庭开释?”
府尹狡猾地回答:“伪证削弱了原告方陈辞的可信度,究竟如何判决,还要等别的证词全部理清,才能下结论。”
皇帝看向袁相爷:“是这样吗?”
“是。”袁相爷答得干脆利落。
府尹松了口气。
很好,这下火烧不到他身上了。
“不过……”哪知袁相爷后面还有话,“其他证词,或者出于下仆,或者出于船工,他们依靠主家生存,无法公平作证,证词应当不予采用。”
府尹一口气没上来。
袁相,下官先前没得罪您吧?后面这句话不接,事情不就过去了吗?
袁相爷才不管。
他儿子参与了,所以他得把这件事办成铁案,日后提起来,才能不留污点。
“哦……”皇帝拖长声音,让府尹悬了一颗心,“这些学子,指称萧家仗势,也就是说,他们派人到府衙打招呼了?”
府尹能说没有吗?那么多人看着!
“是……”他咬着牙回答,解释道,“萧将军身为二品大将,自然不能亲自上公堂,所以由管家代劳。”
“那你有没有收受贿赂?”
“没有,绝对没有!”府尹喊道,“臣以性命起誓,并没有收萧家的礼!”
当京城的官,哪敢放松?他一向办完事才收礼的,所以还没来得及收!
皇帝总算没再追究了。
“萧家指称的凶手呢?”
池璋等人慌忙出列:“学生在此。”
戴嘉也主动出去:“还有学生。陛下,当晚学生也在船上,参与了斗殴,只是不知为何,独独漏了学生一个。”
“哦?”皇帝问府尹,“这是为何?”
府尹还没来得及回答,吕康便出声了:“陛下,这位学子,说来还是您的小舅子呢!”
皇帝怔了下。
吕康笑着回答:“他姓戴,宸妃娘娘的堂弟。”
“哦!”皇帝明白了,“戴家的人。”
这句话意味深长,府尹腿直抖。
陛下是在说他看人下菜碟?那意思就是,他很可能明知学子们被冤枉,却纵容了?
府尹快哭了。
这些人怎么回事啊?一个个天子近臣,为什么揪着他一个府尹不放?先是袁相爷踩一脚,现在吕学士又来一下。还好楼通政没有……
楼晏也出列了,禀道:“陛下,此案虽是犯人主告,但因涉嫌谋杀,府衙理应派人实地勘察。”
皇帝表示理解:“杀人大罪,自然不可轻忽。吴卿,你接了这案子,派人去长乐池查了吗?”
“……”府尹腿抖得站不稳,直接跪下来,“臣、臣……”
皇帝脸一拉:“看来你没去查。谋杀大案,原告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这府尹当得也太轻松了吧?”
府尹大惊,磕下头去:“臣知罪!”
他脑子转得飞快,终于想到一点,为自己辩解:“但是这案子,臣没有立刻判决,是因为被告方也缺乏直接证据。”
“哦?”皇帝问他,“什么直接证据?”
“目击证人,证明学子们没有打伤萧公子的直接证人。”
……
这个时候,池韫到了长乐池。
花船上的柳丝丝看到她,不禁一抖:“池小姐……”
池韫微微一笑,说道:“上次柳姑娘没有答应作证,是为了自保,我不强人所难。现在情势已经不同,柳姑娘愿不愿意挺身而出,做一回义士呢?”
柳丝丝愣了下。
池韫慢声道:“学子们已经将萧家告到了御前,陛下亲自过问了。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帮我们的人,有袁相爷,有吕学士,还有……总之,你要答应去作证,我可以保你平安。”
“这……”
池韫柔声劝她:“柳姑娘仔细想想,你便是中了花魁,日后又能如何呢?花魁娘子一月一个,一年有整整十二个,时间一过,又有谁还记得你?可如果你有了这样的义举,日后就不再只是个卖笑的花魁了。”
柳丝丝下了车,小心翼翼走近正阳门。
这是她第一次,打算从这里进去。
她不由停下脚步,回身看去。
街角处,池韫站在那里,向她深深施礼。
柳丝丝鼓起勇气,告诉自己。
这位池小姐说的不错,世人重义,哪怕她是个伎子,沾了义名,日后身价也会截然不同。
如果萧家已经成了落水狗,那她此时的行为,就不会带来什么祸患。
想到那夜萧廉的态度,柳丝丝咬咬牙。
真以为她没有脾气,可以随意欺凌的是吗?
带着这样的心情,她走到城门守卫面前,在他们惊讶的注视下,露出最温良的笑容:“这位军爷,奴是来作证的……”
……
府尹说完,稍稍松了口气。
没错,道理就是这样。
萧家没有证人,这些学子也没有证人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种案子最难断了。
皇帝看向楼晏,微微皱眉:“是吗?”
做了几年刑部郎中的楼大人,当然知道如何断案,颔首道:“吴大人说的有理,不过……”
府尹一颗心又提起来了。不过什么?又欺负他了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不能省点心啊!
楼晏接下去:“证据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但可以用心去找。据臣所知,这些学子得知此事,便发动同窗好友,到长乐池寻找证人,可惜时间太短了。”
皇帝点点头。这才是办案的态度,连学子都懂的道理,吴天朗这个府尹会不懂?怕是懒怠去找吧?
不过,他亲自断案,要是没有铁证就下定论,这也不好。且先寻找证人,压后再审?
皇帝犹豫不决之时,内侍急匆匆而来。
“陛下!外面有一女子,说是当晚的目击证人,听闻诸生鸣冤一事,心有所感,特来作证!”
听得此言,皇帝大喜。
果然,这就是天子气运吧?遇到难事,就有解决之法自动送上门。
其他人神色各异,萧达与府尹尤其震惊。
萧达随意捏造证据,就是认定,没人敢把真相说出来。
至于府尹,这案子他一看就知道,不好找证人。
证词可信的,必然在船上。当时船上,除了船工下仆,应该只有花娘。
可那些花娘,怎么敢得罪萧家?
“快宣!”皇帝迫不及待。
“是。”
过不多时,柳丝丝在内侍的指引下,小心翼翼踏入大殿。
她头也不敢抬,当即伏地,恭恭敬敬行礼:“贱妾柳丝丝,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柳丝丝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皇帝看向下面站的女子。绿水湖的衫裙,简单的螺髻,头上只一根珠钗,衬着一张俏丽精致的脸,倒是清清爽爽。且她举止得体,姿仪柔美,看着像个大家闺秀。
皇帝有点困惑,大家闺秀怎么会目击到此事呢?难道跟着家属出来游玩,正好离他们的船很近?
府尹却留意到了她的自称。
贱妾,果然是个花娘!
竟有花娘主动前来作证,所以说,萧家果然流年不利?
“柳姑娘是吗?你说你来作证?”皇帝温言问道。
“是。”柳丝丝低头禀道,“贱妾当晚就在船上,亲眼目睹萧公子被打落下水。”
皇帝愣了愣:“你……在船上?做什么?”
听得这话,府尹不由在心里嘀咕。花娘在船上能干什么?不是卖艺就是卖笑,陛下这是没见过?
柳丝丝忍了羞耻,轻声回道:“贱妾当时应诸位公子之请,去船上献艺。”
皇帝这才回过味来:“你……是伎子?”
“是,陛下。”
皇帝不禁多看了她几眼。他还以为,伎子都是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原来还有这个样子的,看着不比那些大家闺秀差。
这样想着,他对柳丝丝心生同情,暗想,说不定她也是好人家出身,不得已才落到如此境地。
皇帝的声音柔和下来:“你当时看到了什么?只要说实话,朕与你作主。”
“是。”柳丝丝稍稍放下心,在心里琢磨了很多遍的证词,慢慢说了出来,“当时贱妾正给萧公子奉酒,船身突然剧烈晃动,随后外面吵了起来……”
“……萧公子出了舱房,贱妾也跟了过去。萧公子许是喝多了,走路有点不稳。恰在这时,另一位公子扑跌出来,他手里抓着船桨,正好拍在萧公子的后脑上,就、就摔下去了。”
她口齿清晰,把经过说得清清楚楚。
皇帝问:“拿着船桨的公子是谁?是他们几个吗?”
他指向池璋等人。
柳丝丝扭头看了眼,摇头:“贱妾献艺之时,那位公子在坐,想是与萧公子同游之人。”
这话一说出来,案情完全明了。
这些学子果然没撒谎,是自己人误伤了萧廉,根本和他们无关。相反,他们事后还帮忙找人了,少年意气之余,又不乏道义,做到了君子该做之事。
萧达那边慌了,喊道:“陛下,您不要相信她!一个伎子,还不是看钱财行事?证词哪来的可信度?”
柳丝丝马上道:“陛下!贱妾虽然是个伎子,但也知道礼义廉耻。先前不敢说,因为萧家势大。后来,看到学子们为了同窗奔波,心中十分不安,又听他们御前鸣冤,贱妾感动于他们的义举,这才舍弃了自身安危,前来作证。贱妾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便叫我一世陷于娼门,不得从良!”
不能从良,对一个伎子来说,当真是再毒不过的誓。
皇帝看她指天发誓,言辞恳切,已是信了大半。
萧达却是怒不可遏,忍不住扬起手,仿佛要冲上去打她:“贱婢!竟敢信口胡诌!”
“住手!”袁相爷高声喝止。
他狠狠瞪了萧达一眼,向皇帝进言:“陛下,萧达伪证在先,又威吓证人在后,如此跋扈,实在无状。”
萧达不服:“袁相!分明是她胡说……”
“证据呢?”袁相爷打断他的话,冷冷看着他,“萧将军,现在空口无凭的人是你!”
萧达面色铁青,掌心握紧。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萧达,人证在此,你不要胡搅蛮缠了,免得更难看。”
“陛下!”
皇帝收了神情,冷冷道:“萧廉落水一案,已经查明,与学子们无关,当场开释。至于萧达,诬告之罪成立,卸除禁军统领一职……”
刚刚说到这里,外面忽然响起一个傲慢的声音:“且慢!”
看到踏进殿门的康王世子,萧达一喜。
皇帝却是面色一沉,瞪向守门的内侍。
宫廷重地,天子理事之所,居然让人随意进出?
内侍收到皇帝威胁的眼神,十分无奈。
他也想拦啊!可康王世子来势汹汹,一句话没说完,就闯进来了。
“参见陛下。”康王世子草草行了礼,不等其余人等问候,便咄咄逼人,“陛下要免除萧达的统领一职?”
吕康皱了皱眉,出声喝止:“康王世子,陛下正在问事,你这样闯进来,太失礼了吧?”
康王世子瞥向吕康,神情据傲:“你是什么人?我与陛下说话,有你开口的份?”
吕康沉声道:“臣只是区区学士,但身为陛下的臣子,有责任维护陛下的威仪。康王世子此举无状,臣自当指出。”
康王世子呵呵冷笑:“吕学士可真厉害。那你可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叫挑拨离间?我与陛下是兄弟,向来相处无忌,用得着你多管闲事?是不是啊,陛下?”
皇帝胸口滚动着怒火,忍了又忍,挤出笑容:“大哥说的是,我们兄弟相处,不用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吕康皱了皱眉,同情地看了眼皇帝,才拱了拱手:“是,臣多嘴了。”
皇帝被他这一眼看的,胸口更是闷闷,说道:“大哥,你来所为何事?朕正在问案,稍等便好。”
“臣就是为此案而来。”康王世子直截了当地问,“陛下对萧达不满意了?”
皇帝道:“这跟朕没关系,他犯了律条,岂能不担责罚?”
“那也不用免他的职吧?”
皇帝不可思议:“身为禁军统领,使人诬告,伪造证据,陷害无辜,还想强行镇压,封了那些学子的口,这都不免职,法度何在?”
康王世子不以为然:“他是爱子心切,才会误以为别人有意为之。也是找不到证据,才会一时想差了。双方斗殴,伤了人谁会认为是意外呢?陛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个鬼!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误伤太正常了好不好?
皇帝气闷不已。
康王世子接下去:“萧廉现在还躺在床上,陛下也体谅体谅他的爱子之心。这次固然是萧达做错了,可也不至于严重到免职吧?再说了,陛下免了他的职,要让谁继任?禁军统领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坐的。”
皇帝一怔。
上次听了楼晏一席话,他就动了换掉萧达的心。这次萧达自己撞上来,他也想借机捋掉萧达这个禁军统领。
至于谁来继任,他却是没有好人选。按例,萧达犯事,该由副统领暂时接管,可萧达都是康王府的人,副统领当然也是……
换掉萧达,继续让康王府的人当统领,确实跟没换差不多。
康王世子见他不说话,得寸进尺:“既然陛下也没有主意,那就让萧达继续当着吧。你要降罪,或者罚俸,或者杖刑,也是一样的。”
这能一样吗?罚俸根本就是做做样子,杖刑无非让萧达丢一回脸,他照旧当着禁军统领,就还是手握权势的重臣!
皇帝深吸一口气,快要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了。
目光扫到楼晏,却见他递来一个眼神,微微点头。
这是……让他先应下的意思?
对,他现在还没有自己的班底,找不出人代替萧达,争也争不过。
要忍耐,先忍耐。
皇帝思索片刻,回道:“大哥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不处置萧达,朕的威信何存?不如这样,萧达降职为副统领,统领空缺,由他暂领,如何?”
康王世子不是很满意,但如果不设统领,副统领跟统领也没区别。
行,就当照顾他皇帝的面子了,反正他不会让任何人当上统领的。
“陛下所言甚是,就依你所言吧。”
皇帝在心里冷笑一声,依你所言,他还真当自己是作主的那个人了。
心中虽然气愤,面上还是控制住了。皇帝继续判决:“……萧达诬告之罪成立,降职一等。杖刑五十,明日正阳门行刑。”
“陛下!”康王世子脱口而出,“你罚他杖刑就算了,为何要在正阳门行刑,那岂不是……”
让百官和民众围观羞辱?
皇帝淡淡道:“今日正阳门学子静坐,朕当众接了这个案子,当然要给所有人一个交待。大哥觉得不好吗?那就降职两等,如何?”
降职两等就不低于副职了!康王世子当然不能答应,两者相较,勉强应下:“行吧,您是陛下,您说了算。”
皇帝在心里呵呵冷笑,看向萧达:“你可有异议?”
萧达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但是康王世子应了,他也只能忍了。
“臣没有……”
“那就这么定了,结案吧。”
众臣纷纷跪叩:“臣等遵旨。”
待到众人退下,皇帝留了楼晏。
他坐了一会儿,忽然拿起案上镇纸,狠狠砸了出去。
忽然楼晏挪了挪,挡住了那枚镇纸。
皇帝吓了一跳:“你怎么样?”
楼晏接住那枚镇纸,将它送回御案上,拱手道:“臣无事。陛下息怒,非常时期,镇纸上稍有裂痕,明日就会报到康王府。”
皇帝露出颓然之色,绝望地道:“朕竟连发脾气都不能了,这个皇帝当得真是……”
楼晏很平静:“陛下不要太过伤怀,形势并没有那么糟。您看,除了吕学士,还有袁相站在您这边。”
皇帝自嘲一笑:“大哥这样对朕,他都没有出声,这叫站在朕这边?”
楼晏道:“您要知道,袁相不比吕学士,他要是表了态,立刻就会卷入斗争。我们势力弱小,万万不可提前暴露。”
“可……”
“若是袁相没有这个心思,今天就不会出面了。有他镇着,陛下您发落萧达,才会这么顺利。”
这倒也是……
皇帝的心情好转不少,又叹道:“可惜还是让萧达过了这关。”
楼晏露出淡淡的笑:“陛下真是太谦虚了,您这样做十分聪明,臣都没有想到。只要萧达没了名分,您找到合适的,不就能安插进去了吗?实权固然重要,可有名分才能动啊!”
少年们在内侍的带领下,出了宫门。? ww?w?.?
等候在那头的学子,看到他们出来,纷纷站了起来。
戴嘉大声道:“陛下公正严明,已经治了萧达的罪。”
闻听此言,学子们爆出欢呼声。
戴嘉转身面对宫门,拜谢:“谢陛下圣恩。”
学子们跟着下拜:“谢陛下圣恩。”
这一幕,看得人心潮澎湃。
有官吏感慨道:“真是好久没看到,这么让人激动的情形了,当初先帝在时……”
后面半句话没说,但听到的人,岂能不明白?
先帝在时,极受百姓爱戴。现在这位陛下,可就差远了……
“提这个干什么?这事了结,咱们总算不会被连累了。”
众官员心有戚戚,纷纷盘算,回家怎么打孩子。
闹事闹到皇宫来,真特么熊!
熊孩子们毫无自觉,以为做了一件大事,正在得意洋洋地吹嘘。
戴嘉等人又跟他们分享:“陛下罚了萧达杖刑,明日在此行刑,可别忘了来看。”
少年们哈哈大笑:“来!一定来看看萧达被打的样子!”
一片欢庆中,只有柳丝丝苦着脸。
她后悔极了。怎么就听了池小姐的话,跑来作证?
现在萧家根本没有倒,只是降职,真要报复她……
“柳姑娘,多谢你的义举!”
突然听得声音,她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却是池璋向她深深揖礼。
被他提醒,重获自由的少年们,也跟着施礼:“多谢柳姑娘仗义相助。”
他们又跟同窗介绍:“就是这位柳姑娘,当时在萧廉的船上,听说我们受了冤枉,不顾安危,特意跑来为我们作证。要不是她,我们可没这么容易出来。”
“柳姑娘,多谢你了。”
“谢谢。”
学子们一个个过来,郑重施礼,弄得柳丝丝不知所措。
就连吕康,也笑着拱了拱手:“自古侠女出风尘,果然如此啊!柳姑娘好胆色,吕某佩服。”
柳丝丝哪敢受他的礼,急忙避了避:“大人过誉了。”
“这可不是过誉。路见不平,不是谁都能出手相助的,更不用说像姑娘这样的处境,更彰显仁义。”
戴大人听说了,也拱了拱手:“多谢柳姑娘相助。”
别的家长,也过来道谢。
今天这件事,如果不能证实少年们无辜,那么参与静坐的学子,都落不了好。
谢她一句,太应该了。
柳丝丝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惊惶过。
从正阳门出来,到马车边上,这么一小段路,一直有人向她施礼。
这些人,要么是学子,要么是官员,他们以前见她的时候,不是高傲得一眼都不瞥,就是轻慢地调笑。
他们是帝国的上层,掌握着权势与财富。
而她是最低贱的伎子,明面上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实际上身似浮萍,任人欺凌。
可现在,她得到了他们的尊重。
上了马车,她整个人还是飘的。
直到池韫的声音响起:“柳姑娘,这感觉不错吧?”
柳丝丝总算冷静下来,默默坐到她对面。
池韫吩咐车夫启程,问道:“萧达的官职没丢?”
柳丝丝点了点头。
看她意料之中的样子,柳丝丝忍不住道:“池小姐,你早就知道不可能把他拉下来?”
“这不是很正常吗?”池韫道,“禁军统领,何等要职,岂是这么一件小事,就能拉下来的。”
“那你还叫我去……”
“我可没说,能够一气斗倒萧家。”池韫笑吟吟,“不过,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经此一事,你名声大噪,你说,萧家还会不会动你?”
当然不会。
要是出了事,大家第一个就会怀疑萧家。
她的分量,可不值得萧家牺牲。
池韫收了笑,给她斟了杯茶,郑重奉上:“多谢柳姑娘义举,救我兄长于水火。”
柳丝丝在心里叹了口气,接了过来。
罢了罢了,结果也不坏。
马车抵达长乐池,柳丝丝下车之前,池韫嘱咐:“对了,柳姑娘。最近要是有人来给你赎身,最好不要答应。”
柳丝丝愣了下:“为何?”
“你若赎了身,便依附于人了,到时候有人想讨好萧家,将你献过去,结果会是如何?”
柳丝丝打了个寒颤。
“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难处,你可以去折桂楼,跟掌柜的说一声。”
池韫微微一笑,最后向她施了个礼:“再会。”
马车启动,很快消失在街角。
柳丝丝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扭头望向长乐池边最高的一栋楼。
折桂楼的掌柜,出了名的人面广,背景深。能靠上他,日后在长乐池,她就是第一号的花魁娘子了。
这个池小姐,可真能耐……
第二日,学子们呼朋唤友,浩浩荡荡去正阳门看行刑。
见了面互相问一句。
“严六,你怎么走路一拐一拐的?被打了?”
“还说我,你手都不敢伸出来,是不是也抽了一顿?”
“呵呵……”
少年们尴尬地互视,然后齐齐大笑出声。
结伴干了一件大事,又一起挨了罚,原就要好的比往日更加亲近,有过节的此时也冰释前嫌。
官吏们也过来观看,啧啧称奇。
禁军统领打屁股,真是难得一见呢!
看萧达以后还敢在他们面前嚣张不!
时候到了,城门开启。
萧达仅着中衣,被押了出来。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来了来了!快看!”
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萧达头皮发麻,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胡恩回答:“奴婢不知。”
萧达犹豫了一下,又问:“胡公公,能不能驱走他们?”
胡恩客气地道:“萧将军,过了正阳门,百姓来去自如,奴婢没有资格驱走他们。”
“那换个地方行刑呢?”
胡恩还是摇头:“陛下圣旨,写明了行刑地点,奴婢不敢更改。”
刑凳已经安好了,萧达绝望地被按在上面。
“萧将军,陛下为了您的颜面,特意点明,不用去衣,您忍忍就好。”
萧达咬咬牙。
行,不就是五十杖吗?他挨得起!
萧达埋着头,准备当缩头乌龟,熬过去算了。
岂料他才挨了一下,那边便响起喊声:“一!”
板子又落了下来,喊声随之而起:“二!”
萧达差点背过气去。
还带数数的!
“八。”
“九。”
“十。”
板子每次落下,都会响起数数声。
萧达整个人都木了,他甚至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是谁?
他在哪?
他在干什么?
短短一盏茶时间,比当初在海盗窝里还要难捱。
疼痛是其次的,被人围观的难堪,给他带来加倍的羞辱。
他们念出的数字,就像一把刀,狠狠插在他身上,还拔出来反复插。
仿佛凌迟。
“二十三。”
“二十四。”
“二十五。”
臀部已经鲜血淋漓,疼痛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
为什么他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不就是几个书生吗?怎么就闹到了皇帝的面前?
而皇帝,竟不给他留半点脸面。
对了,是皇帝的态度导致了这一切。
什么时候,他已经失去圣宠了?
“四十七。”
“四十八。”
“四十九。”
好了,萧达握紧拳头。这羞辱终于要结束了。
最后一棍落下——
“四十八。”
这群少年,竟然默契地开始倒数。
萧达一愣,他被打得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连行刑的内侍,也习惯了他们数数,又抬起了板子。
幸好胡恩反应过来了,哈哈一笑,吩咐行刑的内侍:“好了,五十杖已经打完,快扶萧将军上药去。”
“是。”
萧达被搀扶进正阳门,看完热闹的学子们欢天喜地,三三两两散去。
来凑热闹的百姓也看得很满足。
好人申冤,恶人受罚,可真是个完美的结局啊!
另一边,池韫与俞敏相约喝茶。
商人刘三喜气洋洋地上楼来,向她们行礼。
“见过两位小姐。”
池韫笑着点头回礼,伸出手:“刘三爷,请坐。”
刘三恭声应了,小心翼翼坐到最远的位置。
五个月前,他落魄得差点破产,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书坊生意越来越好,熏香铺子刚开就客似云来,现在出门也会被人喊一声三爷了。
刘三深知,能有今天,固然是自己经营有方,可背后的靠山,不可或缺。
这里可是京城啊!天底下会做生意的人多了,有几个能在京城创下一番产业?
“这是金猊居的账簿,请池小姐过目。”
金猊居就是他和池韫合开的熏香铺子。
朝芳宫的道姑,擅长侍弄花草,也会调制香露。
池韫改良方子,让她们制了香丸香露,放到金猊居卖。
朝芳宫是皇家宫观,不怕方子外泄。
而道姑们有钱可挣,即便最低等的粗使,也不至于像以前的青玉涵玉那样,被欺负了竟连饭也吃不饱。
为此,池韫又收拢了一次人心。
观里的香油钱,小道姑们可沾不上手,反正制香也是修行,换几个银钱,岂不快活?不像以前,只有住持的嫡系才能分到好处。
池韫没看账簿,只道:“账面上的事,你跟和露说就好,货的问题,则去找倚云。”
刘三称是。
“这回请你来,为的是另一件事。”
“小姐请说。”
池韫问:“萧大将军正阳门受罚的事,你听说了吧?”
刘三点头。这件事,京城还有人不知道的吗?现在楼下就有人说呢!
“我们坐到现在,来来去去听的都是这件事,可见民众们喜欢。我们若是出一本小册子,专门讲述时下的新鲜事,一定很受欢迎。”
刘三若有所思。
“朝廷有邸报,专门抄发谕旨、奏议,但那是给官人们看的,平民百姓对那些不感兴趣。我们可以仿着邸报,出一份坊报,写他们感兴趣的事。隔几日一期,发行全京城。”
刘三眼睛一亮。
书坊的生意很好,但要花的心思不少。俞家兄妹的新式话本固然受欢迎,可别家也会学啊!哪怕差了些,市场也会被分薄。
何况还有盗版的问题,出了京城就没办法了,只能不停推陈出新。
池韫说的这个坊报,就正好弥补了话本的缺点,做得好的话,就能成为京城百姓不可或缺的消遣。
两人商量了一些细节,刘三满意而去。
俞敏羡慕地看着她:“池姐姐,你怎么这么聪明,一想就是一个主意。”
池韫笑道:“你也很聪明啊!故事写得那么好。那本凤凰辞,已经风靡京城了,最近出门做客,没少听小姐妹提起吧?”
俞敏露出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
“可惜不能说是我写的。”
“没关系,憋不住了可以来跟我说。”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
“大哥,我就出来玩一次嘛!”这是俞二公子的声音。
“你这叫玩一次?连着好几天了吧?”俞大公子也来了。
俞慕之道:“我不出来不行啊!他们都去正阳门了,我要躲着不管,以后肯定说不到一处去。”
“得了吧,你敢说不是自己想凑热闹?”俞慎之毫不留情揭穿他。
俞慕之理直气壮:“我凑热闹也是应该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别以为我不知道,袁表哥是你鼓动的,只许大哥你放火,不让我点灯?”
“哟,还会反将一军,你真是能耐了啊!”
兄弟俩一边上楼,一边斗嘴。
坐下来的时候,俞慕之还气呼呼的。
池韫给他倒了杯茶,笑眯眯道:“俞二公子说的对,这事我支持你!”
俞慕之立刻转怒为喜,跟她干了一杯:“还是你讲道理。”
俞慎之瞥着她:“你支持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池韫意味深长:“俞大公子,你这是占我便宜啊!”
“呸!”俞慎之啐了一口,然后解释,“我骂我自己。”
俞慕之哈哈大笑,心情愉悦。
大哥每次遇到池大小姐,都得认输。这样一想,要是真成了自家人,好像对自己更好啊!
可是,她原本是自己的未婚妻,如果跟大哥议亲,岂不是很尴尬?
俞二公子矛盾起来,思索绿帽的定义……
池韫问:“没有后续麻烦吧?袁相爷那边……”
俞慎之道:“没事,袁家快添丁了,表舅高兴着呢!顶多挨顿骂,反正不掉肉。”
池韫笑了起来:“过两天我去看看季姐姐。”
到底给袁相爷惹麻烦了,虽然是故意坑他站队的……
折腾了一圈,萧家的伤员,又多了一个。
萧府愁云惨雾,萧夫人以泪洗面。
萧达没好气:“行了!哭什么哭?还嫌不够晦气啊!”
他心里极是后悔,娶老婆的时候,刚刚发迹,有富商想跟他结亲,他瞧人家的女儿养得娇滴滴的,不比高门仕女差,便开开心心娶了。
后来他才知道,什么叫世家女郎。
瞧瞧郑国公夫人,出了事就能捋起袖子,跟丈夫一块儿进宫告状,夫妻俩把他挤兑得无话可说。
儿女教得也好,平日再怎么放纵,遇事了一点也不含糊。
哪像他这个老婆,只会哭哭啼啼,问他怎么办。
商户人家到底浅薄,这哪是大家闺秀,分明照着瘦马养的。
可孩子都这么大了,他能怎么办?只能凑和过了。
“老爷,你别生气。”萧夫人连忙擦了眼泪,“小心气坏了身子,这伤好得更慢了。”
萧达绷着脸:“那你就少说两句话!”
“是是是。”萧夫人安静一会儿,又问,“老爷你难受吗?要不要多垫个枕头?”
“……”
这时,有丫鬟急急来报:“老爷,夫人,有客人来了。”
萧夫人有点慌,连忙去看萧达。
“什么客人?”萧达问。
丫鬟刚要回答,外头已经响起声音。
“萧将军,我家公子探病来了。”
萧达面色一变,想要起床,可他伤得颇重,一动就呲牙咧嘴。
“老爷!”
客人已经进屋了。
一个穿着华服,戴了斗篷,遮住了脸。
另一个仆从打扮,看着平凡无奇。
“萧将军身上有伤,就别起来了。”那仆从说道。
萧达推开萧夫人,拱手做了个样子,吩咐:“给客人上茶,然后你们出去。”
萧夫人犹犹豫豫地应了,命丫鬟奉上茶来,便领着人出去了。
屋里没有别人了,客人摘下斗篷,露出康王世子那张脸。
“您怎么来了?”萧达拘谨地问。
康王世子坐下来,端起茶看了两眼,又搁下来,说道:“说了来探病的。”
萧达颇有几分感动:“小伤而已,有劳世子挂心。”
康王世子“唔”了一声,问道:“这次没救你,心里不怨吧?”
萧达忙道:“臣不敢。当时的情形,世子能保住臣的职务,已经不容易了。”
康王世子听他这话,神情有所和缓:“你知道就好。经过这件事,你瞧出了什么?”
萧达看了眼外头,压低声音:“陛下已经对康王府生了戒心。”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康王世子说。
他上次就知道了,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嫌他们碍事了。
萧达迟疑了一下,说道:“臣愚钝,请世子示下。”
康王世子冷冷道:“他现在最倚重的人,是吕康和楼晏。至于袁彰,表现得不明显,但已经有倾向了。”
萧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臣先前还纳闷,怎么一件小事,就闹成这样了。原来有人在背后当推手。”
康王世子点点头。
“这是借题发挥。就是想把你弄下来。”
“臣……”
“不过,你也不冤。”康王世子瞥他一眼,“瞧瞧你的应对,蠢到了极致!吴天朗不给回应,就应该知道这事不成,不赶紧收手,还死犟到底。听说你还当着文臣的面放狠话?人家不收拾你,收拾谁?”
“世子!”
“已经这么蠢了,干脆蠢到底吧,把藏头露尾的家伙骗出来也好!”
康王世子冷冷一笑,重新戴上斗篷:“你好好养伤,尽快回去当差。”
“是。”
看着康王世子出了屋,萧达在心里琢磨,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已经这么蠢了,干脆蠢到底。
意思是,让他当打草惊蛇的那个人,把不怀好意思的蛇给引出来?
康王世子回了府。
世子妃迎上来,亲自服侍他净面更衣。
“上次叫你打听的人,怎么样了?”
世子妃愣了下:“夫君,你说的是……”
“那位池家小姐。”
世子妃领会过来,挥手让侍婢退下,与他详说:“精明得很。池家二房怕她怕得跟什么似的,三房一心巴结她。大长公主没出手,她自己就把父亲的产业拿回来了。朝芳宫现在成了她的一言堂,手里有钱有人。要是小叔没出事,娶她倒是合适,门第是低了点,可手段了得,定能将他管得服服帖帖。”
康王世子点点头,去了书房。
书房里,已经有人等着了。
那人禀道:“小的查过了,那个柳丝丝,就是池家小姐请去的。被抓的学子里,有她的兄长。”
果然如此。
康王世子沉思。这件事应该是巧合吧?她兄长被抓进去,当然要尽力救出来了。
这么大的动静,大长公主没出手,她哪有本事运作?
看来,主谋之人是楼晏或者吕康了。
也是萧达自己蠢,明晃晃的把柄,那些奸滑的文臣怎么能放过?
……
夜深了,皇帝乘辇回后宫,一路闭目养神。
“陛下,到了。”
皇帝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灵秀宫外,愣了一下。
“陛下。”玉妃迎了上来。
皇帝心情复杂。是了,这三年来,除了固定的日子,他都会来灵秀宫,胡恩都习惯了。
他下了辇,进了灵秀宫。
玉妃一边服侍他换衣洗漱,一边说着闲话:“陛下今天怎么这么晚?前朝事情太多了吗?御花园的桂树开花了,臣妾还想请您去赏花呢!您要是没时间去,臣妾就叫他们摘了,蒸些桂花露,再晾些桂花茶……”
皇帝盯着她的脸。眉毛修过,眼睛有妆,唇型也是画的。
他忽然问:“你不用净面的吗?”
玉妃絮絮叨叨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她抬头看着皇帝。
皇帝避开她的视线,轻咳一声:“没事,只是忽然想不起来,你不着妆是什么样子。”
停顿片刻,玉妃笑了一下,给他系上衣带。
“臣妾当然要用最好的面貌,迎接陛下了。”
“唔。”
……
值夜的锦瑟,看到玉妃一个人出了寝殿,连忙上前施礼。
“娘娘,您有事怎么不叫奴婢,自己出来了?”
玉妃摇摇头:“没事,只是出来散散心。”
散散心……
锦瑟怔了下,忍不住看了眼内殿。
玉妃随意坐下来。
沉默了半晌,说道:“锦瑟,他不喜欢我了呢!”
不喜欢?谁?
锦瑟愣了一下。
玉妃又道:“他今天问我,晚上不用净面吗?”
锦瑟有点明白,又更加糊涂了。
明白这个他是皇帝,糊涂的是,净面和喜不喜欢有关系吗?
她没问出这句话,问了玉妃也不会回答。
可玉妃自己知道这个答案。
净了面,她就不是玉重华的样子了。
如果她不是玉重华,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拥有这样一座宫殿?
玉妃忍不住伸手抱住自己。
不止他记不清,她也记不清自己原来的样子了。
“娘娘,夜风凉,您多穿一点。”坠儿急忙拿了披风过来。
玉妃裹上了披风,并没有觉得暖和。
或许,一个人的痴心是有尽头的,三年了,他自己也厌了这个游戏。
他已经是皇帝了,尽管总是怀念着当初的美好,可让他回到宜安王的位置,恐怕不会愿意了吧?
……
第二天休沐。
皇帝一大早去了皇后那里,呆了半天。
用过饭,他出了华春宫。
胡恩问:“陛下,回灵秀宫?”
皇帝摇头:“不去了。”
“那,去长福宫?”这是宸妃的寝宫。
皇帝还是摇头。
胡恩迟疑:“不如去清宁宫坐坐?”
太后那里清净,最近母子关系也好。
皇帝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长乐池是不是很热闹?”
胡恩愣了一下。
皇帝继续道:“朕从来没有去过,以前太子哥哥也不去这种地方。想来京中的少年郎,没有没去过的吧?”
胡恩小心措词:“奴婢出宫的时候,去过几次,确实很热闹。”
皇帝就道:“那就去那里吧。”
“哈?”胡恩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瞥过去:“怎么?”
胡恩想想,皇帝这是要私服出行啊!
他没敢拒绝,只道:“陛下要出宫,需得换了衣裳。”
皇帝点点头:“先去承元宫。”
半个时辰后,换了常服的皇帝出了宫,一路乘车到了长乐池。
午后的长乐池,正是最冷清的时候。
皇帝纳闷:“不是说很热闹吗?”
胡恩笑道:“陛下,白天要上工,晚上才是出来消遣的时候。”又道,“今天是休沐日,已经比往日人多了。”
皇帝“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发现自己不知道去哪里。
“他们……来长乐池一般干什么?”
胡恩回答:“游船,吃酒,狎……咳!”好险吞回后面那个字。
皇帝领会过来了。
所谓吃喝玩乐,要说吃喝,宫里已是顶尖,出来自然是玩乐了。
提到伎人,他想起那日见到的柳丝丝,便问:“你问问,那个叫柳丝丝的在哪里。”
“是。”
胡恩立刻着人去打听,不一会儿,将他引去折桂楼。
“柳姑娘是这个月的花魁娘子,原本就在湖边的游船上,但因为前几天的义举,名声大噪,游船总是被人围个水泄不通。她没法子,只好换到折桂楼来,所幸环境不错。”
胡恩领着皇帝进了折挂楼,问了掌柜。
掌柜客气地告诉他,柳丝丝只是暂时在这里挂名,如何接客他们管不着,想要见她,需得自己去通报。
胡恩便上了楼。
柳丝丝正在屋里弹拨琵琶。
出名有出名的烦恼,这几天出不得门,倒让她百无聊赖。
却听外头传来声音:“柳丝丝柳姑娘可在这里?”
守门的小厮回道:“是这里,不过我家姑娘暂时不见客。”
“为何不见客?”对方惊讶,“这是礼金。”
想必礼金不少,小厮的声音有些惋惜:“对不住贵客,我家姑娘累了,正在休息。您可以晚上再来。”
“你们……”
柳丝丝听着这略微尖细的声音,带着不男不女的怪异,忽然想起几天前进宫的时候……
她心中一动,吩咐丫鬟:“请客人进来。”
丫鬟答应一声,出去传了话。
胡恩眉开眼笑,心道,这个柳丝丝,不愧是花魁娘子,果然有眼色。
不多时,他领着皇帝进来。
柳丝丝放下琵琶,起身见礼:“丝丝见过公子。”
皇帝含笑点头,看了眼胡恩。
胡恩连忙退了出去。
“公子请坐。”柳丝丝柔声问,“公子喝什么茶?”
“随意。”
柳丝丝便亲自给他煮茶。
皇帝静静看着,起先还没什么,后来见她端茶拂袖的动作,眉头跳了跳,不禁盯着她多看两眼。
柳丝丝被他看得纳闷:“公子?”
“没事。”皇帝接过那杯茶,勉强一笑。
柳丝丝心道,刚才她出格了吗?不至于吧?这动作是那日看池小姐奉茶,她觉得好看,特意学来的。
“公子高姓大名?”柳丝丝按下心情,笑着问道。
她那日进宫,只粗略扫过一眼,并未看清皇帝的长相,只觉得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再加上胡恩与常人不同的声线,琢磨着可能是位贵人。
她偶然也会应邀去谁家府上献艺,或许哪时见过。
总之,身边带着内侍的贵人,她是得罪不起的。
果然,皇帝回道:“鄙姓姚。”
姚,当今国姓,看来是位宗室。
柳丝丝打起精神,与他应酬,先从茶聊起,说到音律,又谈到长乐池的景点,几家出名的点心。
皇帝何曾见过这等女子?皇后和宸妃都是高门贵女,再怎么擅言谈,也不会像柳丝丝这般,擅于揣摩客人心理。
说着说着,皇帝想起了旧时。玉重华的风格,自然与柳丝丝完全不同,可和她一样能说会道。给她时间,她能从三皇五帝说到今晚吃什么……
对了,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喊:“锦瑟,我想吃小馄饨。”
锦瑟……
皇帝皱了皱眉。
柳丝丝停下话头,笑问:“丝丝先给公子弹奏一曲?近日新学了一首曲子,练了许久,还是第一次弹给别人听。”
皇帝收回心情,点了点头。
于是柳丝丝拿起琵琶,坐到窗边,轻揉弦,慢弹拨,轻轻唱了起来。
和她完全不同。
皇帝这么想着,心里又格外熨帖。
其实不同才是对的,她们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
虽然不同,可又有相同的影子,叫他十分怀念……
第二日,池韫回了趟池家。
三房殷勤地招呼她。
“没什么事,到底是士子,那些差役不敢动手。”三夫人说,“就是吃不好睡不好,人瘦了一圈。”
池璋回家两天,早就恢复过来了,笑道:“才几天,哪里就瘦了?母亲瞎操心。”
池韫点头附和:“我瞧二哥挺精神的,三婶娘这是太担心了。”
“是吧?”池璋高兴,与她说,“大妹,你可真有办法,我还以为这次要倒霉了呢!”
池韫笑着说:“我就是出了个主意,能把二哥救出来,是戴七哥的功劳。”
“你三叔已经去谢他了。”三夫人说,“还有俞家,也出了不少力气。”
池韫点头称是。
“二哥,你休息一阵子,就静心读书吧。万万记着,这种事可一不可再,第一回是少年意气,第二回就惹人忌惮了。”
池璋受教。
这事往好了说是同窗义气,往坏了说便是聚众闹事。
他懂。
三房费心准备了礼物,池韫照单收下。
临走前,她回熙和院探望大夫人,却被告之大夫人感染了风寒,正在休息。
池韫问了几句,确定不要紧,才离开了。
她没有马上回朝芳宫,而是去了那家点心铺子。
在茶室里等了片刻,楼晏来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池韫道:“帮我个忙。”
“什么?”
“我那个继母,你知道吧?帮我盯一盯她的去向,还有她娘家兄长,在华亭桥开笔墨铺子的。”
楼晏问:“他们家有问题?”
池韫眉头微皱:“她说自己感了风寒,可我顺手摸了一下她的脉,并不是风寒,倒像是外伤失血。”
一个深闺妇人,怎么会外伤失血到卧床呢?
丈夫去世,屋里自己说了算,断然不会有人打她。
这么一看,事情确实很奇怪。
“好,我派人去查查他们家的底。”
“嗯。”
正事说完,楼晏眉目柔和下来,正想伸手去握一握她的,不料外头响起了寒灯的声音。
“公子,有消息。”
这小子机灵得很,明知道他们俩独处,没有要事,不会来打扰。
楼晏没法子,只能叫他进来。
寒灯推开门,飞快扫了他们一眼,确定公子没生气,禀道:“折桂楼传消息来了,有位贵人忽然驾临。”
“贵人?”楼晏皱了皱眉。
寒灯点点头,伸手指天。
“他出宫了?”楼晏惊讶,“干什么去的?”
寒灯回道:“去见了那位柳姑娘。”
“柳丝丝?”池韫脱口而出。
寒灯点头。
两人面面相觑。
“那边说,他在屋里留了一下午,时不时传出乐声,直到酉时才走。”
寒灯说完事,便退下了。
屋里沉默了一阵。
“这事情不对。”楼晏轻声说,“宫里那么多美人,没有谁能留住他。”
包括皇后二妃,他都是每个月固定去几次,每次睡完就走,哪会聊天听曲?对皇后态度好转,也是贤妃出事以后,需要沈家替他镇着阮家。
“这是厌烦了吗?”池韫慢慢道,“不管他心里多么怀念,已经死去的人,终究死去了。”
“也许,是他终于意识到,假的就是假的。”楼晏道,“上次在朝芳宫,有些事情就不一样了。贤妃恶意栽赃,但凡他对玉妃的感情真挚一些,都不应该相信。”
池韫回想皇帝的态度。
当时,他是打算护着玉妃,但是,内心并不十分相信。
“如果真是玉重华,他会那样吗?”楼晏肯定地摇头,“他不会,因为他相信她,一定会当场洗清她的嫌疑。”
可皇帝的决定却是,回宫再说。
这种事,回宫了可就说不清了啊!
池韫苦笑:“所以说,他心里是清楚的。”
阮贤妃干了件蠢事,但这件事引发了一个意外的结果。
当皇帝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玉妃这个人就和玉重华剥离了。
有些事,不想则罢,一想就装不下去了。
楼晏瞅了她两眼,低声:“祸水。”
池韫挑眉:“你说什么?”
他伸手过来,扭开头:“都怪你,太讨人喜欢。”
池韫“扑哧”笑了。
楼晏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只要想到,他求而不得的人,就在我的身边,便觉得神清气爽。”
“很得意是吧?”
“是啊!开心极了。”
……
入夜前,皇帝回了宫。
他去皇后那里用了膳,随后回承元宫处理政务。
亥初时分,殿外响起声音。
“奴婢见过玉妃娘娘。”
玉妃下了辇,露出温和的笑容:“本宫命膳房准备了宵夜,特意送来给陛下。”
往常这个时候,胡恩不必通禀,就会请她进殿。
但是今天,胡恩却端出恭敬的笑容,说道:“有劳娘娘了。陛下正忙,奴婢等会儿就送进去。”
玉妃怔了下,问道:“本宫想,这就送进去。”
胡恩躬了躬身,语气更谦卑了:“娘娘见谅,陛下好多奏章没处理,不让打扰。”
玉妃追问:“本宫也不行?”
胡恩只是笑。
玉妃沉默片刻,说道:“那本宫在这里等。”
胡恩劝了几次,她都没改变主意,只得道:“娘娘且到偏殿坐,这里风大。”
玉妃心神不宁。
早上皇帝离开,她就觉得不安。
等了一整天,都没等到他回来,忍不住借着送宵夜的理由,过来一探,谁知又被拦住了。
这让她越发难受。
坐了好久,马上亥时末刻了,她起身出了偏殿,看到胡恩从那边出来,忙叫人喊他过来。
“陛下呢?”
胡恩一脸歉意:“娘娘,陛下刚歇下,奴婢正要来给您回话,您也回去歇息吧。”
玉妃愣了好久,只觉得心像那碗宵夜一样,晾了半天,凉透了。
……
宴席过后,康王世子出了酒楼。
长随问:“世子,回府吗?”
康王世子点了下头,想想又改了主意:“先不回,随便走走。”
“是。”
马车在街道上遛遛达达,一阵阵凉风吹过来。
康王世子透过车窗,看了眼外头,问道:“这里是长乐池?”
“是。”长随答道,“酒楼就在附近。”
说到长乐池,康王世子就想起前几天的事,顺口问了句:“那个进宫作证的伎子,叫什么来着?”
长随禀道:“叫柳丝丝,是这个月的花魁娘子。”
康王世子就说:“去问问她在哪。”
“是。”
()
柳丝丝如今名声大噪,客人早就满了。
康王世子不想暴露身份,长随也是有力无处使,只得回来禀道。
“一个伎子,想见居然还见不着?”康王世子觉得这事真荒唐。
长随问:“要不,小的通报一下身份?”
康王世子兴致索然:“她也值当!回吧!”
原就是一时兴起,他再想起这事,已是几天后。
……
池韫从兰泽山房回来,便接到了字条。
她立时改装易容,避人耳目,悄悄出了朝芳宫。
经由一家茶馆的后院,她上了一辆马车。
楼晏放下卷宗,对她微微一笑。
“叫我来什么事?还得穿成这个样子。”池韫小声抱怨。
楼晏慢慢扫过她的模样。
男装扮多了,越发像了。
“喝花酒,当然要穿成这个样子。”
“哈?”
马车启动,一路疾驰。
两人在折桂楼前下了车,一进去便被被迎入一间雅居。
楼晏推开窗,只听外头传来叮叮咚咚的乐声。
池韫凝神听了一会儿,对他做了个口型:“柳丝丝?”
楼晏点头,俯在她耳边小声说:“那位出宫了。”
池韫“啊”了一声,也凑过去:“你怀疑他会来这里?”
楼晏笑道:“我不知道他除了这里,还能去哪。”
皇帝从来没有微服私访的爱好,上次出宫,他直奔长乐池,没去过别处。
楼晏又说:“他这几天,一直宿在承元宫。”
池韫一怔。这意思是,他好几天没见玉妃了?
“那……”
“灵秀宫给他送宵夜,也没见到人。”
这事在宫里已经传遍了,上至皇后,下至低位美人,都觉得玉妃失宠了。
打从玉妃进宫,从来没被冷落过这么长时间。
当然,皇帝也没去别的地方,这让她们不敢轻举妄动。
池韫神情变幻,不知该作何想。
“他这是移情了吗?”
宜安王那个人,颇有几分痴性。当初恋慕玉重华,就一直惦记着。他把玉妃当成玉重华,也就三年如一日地宠着。不知道他突然冷落玉妃,是不是因为柳丝丝的缘故。
如果是的话,那么这位柳姑娘,大概要发达了。
过了会儿,门外传来三声响。
“进来。”
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推开门,轻声道:“来了。”
楼晏点点头,伸手在墙上一按,挂的那幅画慢慢挪开,露出后面的柜子。
这个柜子,比当日画舫上那个大多了,跟个小房间似的,里头甚至还摆了凳子。
他伸手牵了池韫进去,也不知道在哪里拨弄了两下,一块木板被推开,露出一条细缝来。
柳丝丝正在弹拨琵琶,听得小厮禀报,起身理妆。
不多时,皇帝进屋,她迎上前:“姚公子。”
皇帝托了她一把,笑道:“今日事忙,好不容易脱开身,忽然想起你的曲子来,没打扰你吧?”
柳丝丝含笑:“怎敢说打扰?公子驾临,是丝丝的荣幸。”
两人坐下来,柳丝丝命人置办酒席,皇帝却道:“不必了,喝茶就好。”
柳丝丝自然不会违逆,便给他煮茶。
柜子里两个人,从头看到尾,楼晏不禁挑了挑眉,扭头看了看池韫。
他俯到她耳边,轻声说:“不是你教的吧?”
池韫也很惊讶,没想到会在柳丝丝身上,看到“自己”。
她说:“不是,应该是她自己瞧见了,误打误撞。”
楼晏终于明白过来了:“还以为他醒悟了,原来是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池韫默了默,说道:“说醒悟了也没错,这动作虽然有几分相似,但柳丝丝只是柳丝丝。”
宫里那位玉妃,完全就是个影子。
她的形貌、举止、言谈,都是模仿。
可她到底不是玉重华,仿得再像,也只是个影子,空荡荡而没有灵魂。
柳丝丝不一样,她没有刻意去仿,只是觉得那位池小姐的动作很好看,顺手学了学。尽管带了她的痕迹,但仍然是柳丝丝,一个鲜活的人。
皇帝这是进化了啊!
不甘愿只看一个影子,而想拥有一个活人。
这样才对。
一个虚妄的影子,哪里比得上颦笑动人的美人呢?
池韫忽然感到一紧,却是楼晏揽住了她。
她想到上次在画舫……不禁挣了挣,低声:“你别乱来。”
楼晏低笑一声,俯在她耳边说:“你想多了,只是这样方便说话。”
是、是吗?
池韫有点心不在焉。
随后感觉到,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带着几分醋意说:“以后别在人前露出行迹,他和先前不一样了。”
皇帝之前迷恋玉妃,对别的女子并不多看。可他现在从柳丝丝身上看到了玉重华的痕迹,就开始冷落玉妃,可见他已经不把玉妃当成玉重华了。
那样的话,他再看到另一个人像玉重华,会不会也心动呢?
料不准,他不敢冒险。
池韫耳边一热,好一会儿,心神才稳下来,低笑道:“你放心。”
上次做给玉妃看,那是故意吓她的。
她早就做了准备,字迹换过了,动作步调也可以改。
决心做池大小姐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准备,成为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不知道楼晏是不是被安抚住了,池韫只觉得耳朵一湿……
她匆忙推开他,瞪了一眼。
哪里学来的混账手段!
可惜太黑了,根本看不见彼此,这一眼毫无威力。
楼晏低低一笑,重新拉了她的手,看那边的情形。
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柳丝丝,问道:“你打算一直这样吗?”
柳丝丝笑问:“姚公子,您这是……”
皇帝道:“你就没想过,日后要怎么办?”
柳丝丝一怔。
这话不是没人问过她,通常问的意思就是,要不要替她赎身。
想起那位池小姐的话,柳丝丝摇了摇头:“公子好意,丝丝心领了。然而丝丝这样的身份,不敢想太多……”
皇帝直言道:“如果我替你赎身呢?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柳丝丝大吃一惊。
楼晏和池韫也大吃一惊。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把柳丝丝接回宫里去吗?
她是个伎子啊!
皇帝是不是疯了?
()
“你不用顾虑,只要回答愿不愿意就行。”皇帝的声音传来。
柳丝丝垂下头。
楼晏拧了拧眉,附在她耳边轻声:“她不会答应吧?”
池韫回道:“不会。”
“你这么肯定?”
“嗯,我跟她交待过。”
从这几次来往可以看出,柳丝丝并不是那种轻狂的性格,相反,她很谨慎,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不做冒险的事。
恰巧,池韫感激她出面作证,曾经提醒她近日不要答应别人赎身。
为了安全计,柳丝丝也不会答应。
屋里,柳丝丝起身,向皇帝施礼:“多谢姚公子,但丝丝不能答应。”
皇帝脸上浮起困惑,问道:“为何?随我回去,岂不比你现在好?日日与人唱曲解闷,不得自由。还是说,你不喜欢我?”
柳丝丝抬头看着他,神情仰慕:“丝丝一个伎人,没有挑客人的资格,即便目不识丁的莽汉,也得相陪。公子这样的人品,丝丝求都求不来,怎么会不喜欢。只是……”
“只是如何?”被人拒绝的经历很难得,皇帝追根究底。
柳丝丝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愁绪:“倘若丝丝随公子回去,心里眼里自然只有公子一人。到时候,看到公子亲近别的妻妾,丝丝难免心存嫉妒。久而久之,真情会蒙上阴影,面目也会随之扭曲,再不复今日之欢悦。想到这个结果,丝丝便觉得,还是现在这样好,公子来了,就是欢喜。”
说这些话时,她目光含情,神态又隐隐带着自伤身世的哀怜。
皇帝何曾见过这样的女子,顿时心就软了。
而这番话,更是让他想起了宫里的玉妃。
她现在不就是这样?虽然贤妃落胎一事,与她无关,可那种时不时投过来的哀怨目光,他怎么会感受不到?
久而久之,果然心存嫉妒,再不复初时的真心。
“可是你现在这样,我不放心。要是来个无礼的客人……”
柳丝丝笑着安抚他:“公子不用担心,来折桂楼的客人,多半顾着体面。便是有一两个无礼的,丝丝不接待就是了。”
皇帝很不满意。
他想要的女人,还要陪着别的男人?
可他不想表明身份,柳丝丝又柔声劝解,只得暂时同意。
皇帝想了个折衷的主意:“朕……这样吧,我给你留一件信物,你要改变主意了,就派人说一声。”
而后,他提笔留了地址。
池韫轻轻拽了拽衣袖。
楼晏附在她耳边说:“那里是平王府。”
没留康王府的,却留了平王府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皇帝离开了。
丫鬟进来,看到那块精致的玉佩,惊讶道:“好漂亮的玉啊!”
柳丝丝兴致缺缺,只道:“收起来吧。”
丫鬟比了一下,依依不舍:“姐姐不戴着吗?这样的成色,买都买不着呢!”
柳丝丝摇头:“再漂亮又怎么样,戴了就欠债了。”
丫鬟不懂,柳丝丝也没解释,起身道:“我去歇一会儿,后面不见客了。”
“是。”
……
楼晏合上机关,从柜子里出来。
池韫问他:“他和平王世孙要好吗?”
楼晏摇头:“性格南辕北辙,说不上要好。会把事情托给平王府,应该是平王世子的缘故。”
池韫不解。
平王世子和皇帝差着辈,怎么看也谈不来吧?
楼晏解释:“过继那事,避不开宗正。不是平王,就是平王世子了。”
池韫明白了。
先帝病危,过继宜安王这件事,宗室这边是平王世子出的面。也就是说,康王府收买了平王世子,推举他上的位。
有这层关系在,皇帝跟平王府的关系,当然比别的宗室好。
他派人交待一声,平王府肯定会周全的。
眼看天快黑了,楼晏琢磨着叫人准备船只,带她去赏个景。
不料门外又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公子!”
“什么事?”
寒灯推门进来,神态焦急:“康王世子来了。”
楼晏一愣。
“他一来,就点名要见柳丝丝。小厮说不见客,他也不搭理。”
池韫莫名其妙:“他怎么会来?跟着那位来的?”
寒灯答不上来。
禁军统领都是康王府的人,康王世子知道皇帝的行踪也不奇怪啊!
“看看再说。”楼晏再次挪开墙上的画。
两人再次摸进柜子,却见柳丝丝妆容都没理好,就被迫出来见客了。
“公子,丝丝有礼。”
康王世子目光扫过,见她神态慵懒,发髻半散,别有一番风情,脸色不禁缓和下来。
男人,对美人的忍耐度,总是特别高。
“你就是柳丝丝?”他坐下来问。
“是。”柳丝丝亲自给他奉了茶,“公子稍坐,丝丝去理了妆再来。”
“不用了。”康王世子淡淡道,“就这样挺好的。”
客人都这么说了,柳丝丝还能怎么办?只能顺从地坐了,又问他想听什么曲。
康王世子哪是来听曲的,只道:“你陪着说话就行。”
“是。”柳丝丝不得不放下琵琶。
说是这么说,康王世子又端着茶杯不说话,只不停打量她。
柳丝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这位公子什么毛病?这眼神,不像是看美人,倒像是看犯人。
康王世子终于开口了:“听说前些天,你进了宫?”
原来是为这件事?
柳丝丝心里一松。
她进宫作证,确实有很多人好奇,问皇宫怎样,皇帝如何。
“是,不过……”
康王世子打断她:“你为何会进宫作证?”
柳丝丝愣了下。
“你就不怕得罪萧家,日后无处容身吗?”
摸不清他的来意,柳丝丝小心措词:“道义当前,丝丝顾不上这么多。”
康王世子却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嘲弄道:“是有人请求你进宫作证,对不对?”
柜子里,池韫感到自己的手一下子被抓紧了。
楼晏面沉如水。
康王世子不是为皇帝来的,而是为萧家的案子来的。
他查到了什么?
“是。”柳丝丝懵懵地答道。
“是谁让你进宫作证的?”康王世子搁下茶杯,冷冷看着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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