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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源镇·水祠

    谭右山其实在七年前,因公事来过一次,这里是一片草木荆棘的旧祠,但今天重游,谭右山原本以为自己会引人注意,结果到了,才发现水祠内外有不少人拥挤,几乎已认不出它。

    杂草和荆棘铲除得干干净净,土地已夯得平实,正中一条石道虽破旧,但打扫的干干净净,善男信女蜂拥而入,上香祈福。

    特别是西侧,已垛上了砖,一个明显是乡绅的人,正指挥着重建外墙,这让谭右山吃了一惊,连忙问问。

    被问的人眯着眼看看谭右山,见他穿一身半新灰布,说:“你还不知道么,前几天水祠显灵了,白光冲天而起。”

    “还有人看见龙在盘旋!”这人很健谈,很快把事情说的明白,谭右山本就有着疑惑的事,顿时得解。

    “果然是妖物。”谭右山呆了片刻,脸色更是阴沉。

    祖祀已经不能去了,但小林没有人管,趁没有人注意,他来到丁锐立所说的地点,朝着枯井中看去时,果然在杂草覆盖的之内,看到了儿子的尸体。

    此时六月初,天气渐热,井中哪怕阴凉,也有一些尸臭味传来。

    谭右山盯看片刻,忍着悲伤,用石盖将井口彻底封死,随后离开,转入了一处酒馆。

    这店面不大,只摆了四张桌子,只有七八位客人。

    “谭大哥,你真要这么做?”角落中,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正与谭右山坐在一起喝酒。

    中年人表情凝重,试图劝说:“真这样做,你可再无后路了。”

    他其实打心眼里是希望谭右山放弃,毕竟暗里调查同知之子这事不小,但当年办差出了差错,几乎给急于破案的县令打死,是谭右山够意思,帮他顶了责任,并且把案子破了,自己不帮,在公门还怎么混?

    谭右山将手里一杯酒一饮而尽:“燕雨,你我都是老公门了,不说虚话,我谭家就这一个独子,死的不明不白,我糟老头子一个,还有啥好活?”

    “这事蹊跷我明白,但兄弟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左右这事你也只是查案子,把凶案查个水落石出,不是本分?”

    “不会让你承担责任。”

    中年人听了,犹豫了一下。

    谭右山起身,取出一个包裹,放到桌上时,发出咚一声。

    这中年人睁大了眼睛,心里已有了猜测。

    果然,谭右山将包裹慢慢打开,里面一堆大小不一的碎银,粗算下来,有上百两。

    “燕雨,这是我全部身家了。”

    见着中年人要推辞,谭右山一挥手:“不是给你的贿赂,皇帝不差饿兵,这是给兄弟们私下调查时吃饭住宿的钱。”

    “你要是认我当大哥,就拿去,让你老哥死前能闭眼。”

    中年人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一咬牙:“好,谭大哥你放心,我是府城捕头,上下公门几百个公差,谁不给我一点面子?”

    “无论是同知之子丁锐立,还是新科案首苏子籍,我都能把他们最近的行踪调查的一清二楚,不过,这需要时间,必须在公事空隙办。”

    “我清楚,不会让弟兄们难作。”谭右山重重的点首,咕的把一杯酒饮了下去,心中浮现出悲哀。

    公门一辈子,想不到,到老了,也假公济私一回。

    不过,他对丁锐立的话根本信不过,必须查的水落石出,不能白白给人当了炮灰。

    要是儿子的死和丁锐立脱不了关系,一样也要死!

    府城·府学

    小道婉转,树荫如盖,深入湖中几道回廊,中间一座水榭,摆着石桌竹椅,清风掠过,荷叶翻卷,顿觉爽目清心。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然玉之为物,有不变之常德,人之性,因物则迁,不学,则舍君子而为小人,可不念哉?”

    苏子籍清朗的念完,余声尚如珠落玉盘,而在水榭中,三十余学子听罢,一起起身作揖:“谢案首!”

    府学二年一届,就有一个案首,但现在,只称案首,就指苏子籍了。

    余律也在其中,真的心思翻滚,难以自己。

    短暂几个月,府学内四十个廪生,来了三十二个,余律亲眼看见了他们从冷淡、不快,渐渐转变成亲近、佩服。

    “古人云,锥处囊中,其末立见,本来我是不信,现在却心悦诚服了。”

    而在上首,苏子籍眼看着众人行礼,突然之间觉得,火候差不多到了,就对着众人一点。

    只听“轰”一声,一点微光一闪,异变顿生,眼前一黑,迎面是一家书院,仔细一看,非常眼熟。

    “这不就是府学么?”

    有楼阁亭台,有花园小径,不时能看到一两个儒生交谈或读书,只是仔细看,他们个个神色呆滞。

    苏子籍皱眉,行了几步,鼻子里就嗅到了丝丝墨香,这股墨香遍布各处,隐隐连接着天际。

    就到闻到时,三十余丝墨香顿时伴随着一声声读书迎面而来。

    “好臭!”

    不仅仅有墨香,还有恶臭混淆在其中,苏子籍突然有了明悟:“我这几个月,每隔五天,举办读书会,每个人起码能给二三千的经验,等于额外给他们半年苦读之功。”

    “表面上大家都心悦诚服,可实际还有不少嫉恨。”

    “幸好,幸好,有二十余人还不是白眼狼。”

    府学布武,并非是百分之百,只要占了多数,占了大势就可,眼见着墨香和恶臭相互纠集斗争,渐渐墨香胜利,化成一团浓郁墨香,略一迟疑,就落了下,冲到身内。

    “轰”眼前一切炸开,又是一黑。

    这些,不过是瞬间,苏子籍目光一动,霎时间,世界有了翻天覆地变化,仿佛心念一动,就能从外界撷取灵气化为己用。

    当然,苏子籍清楚,这只是错觉,他低下眉,就看见了半片紫檀木钿虚影。

    “府学布武已成功,化成种子,是否由蟠龙心法汲取(此举不可逆)?”

    “是!”

    “蟠龙心法3级,157/3000”

    蟠龙心法终于抵达3级了,还冲点经验,苏子籍看向众学子,不由后怕,其实一个月前,这些秀才就已经来了,要不是自己稳重点,当时就判定胜负,怕是会吃个大亏。

    胜利果实越鲜美,一旦失败就越惨,失败的后果虽不知道,但苏子籍一点都不想知道。

    “各位兄台,省试只有几日,府学也放假了,各位秋闱相见。”苏子籍不动声色作了揖,扫了一眼,心里暗叹,这读书会,自己是不办了。

    省了半年苦读,还不算突出,要是省了二三年苦读,自己一府内的秀才大批中举,这才叫骇人听闻,说不定惊动朝廷。

    “此是福深祸也深。”白眼狼只怕越是进步,越是嫉恨,苏子籍哪可能再给他们投食。

    “丁锐立也没有来。”

    六月、七月,对苏子籍来说,是沉浸在学习中,这两个月,丁锐立就仿佛不相识一样,再没露过面。

    苏子籍倒是想打探一下情况,送给丁锐立的请帖,石沉大海,只得暂时作罢。

    毕竟眼下将到秋闱,先将精力放在秋闱上要紧,别的事,等省试结束再说也不迟。

    “秋闱相见。”众人纷纷说,八月天气已由热转凉,秋闱近在眼前,府学给秀才放了假,无论是否参加这次县试,都可以回家准备准备了。

    不少人觉得进步很大,满怀希望。

    “案首,郑教授让你去见他。”有人说着。

    “我这就去。”苏子籍点首,就想过去,这人不好意思的笑了:“听闻案首对武经有兴趣,这是我祖上的一本心得,现在毫无用处了,就送给案首了。”

    见苏子籍推辞,这人急了:“我读书愚钝,案首这几月,给了我不少帮助,这点心意,本不能报答万一,万万不可推辞,要不,我就没有脸面见你了。”

    “那我就收了。”目光看到这薄册,苏子籍心中一动,收下了。

    果然,感恩的人还是有,这岑善脸上留着胡子,五官看去很匀称,时时带着微笑,看上去不起眼,但不想今日这样赠礼。

    这薄册看上去只有十余页,稍看了下,里面大体上还说的清楚,只是关键处就是密语,外人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难怪岑善觉得无用。

    苏子籍对着它抚摩一下,只听“嗡”一声,半片紫檀木钿就在手稿上飘起来。

    “发现岑氏武经,是否汲取本技能?”

    “是。”

    “岑氏武经已习得,发觉同类苏式拳术,是否合并?”

    “是!”

    “合并成风火山林,获得多种武器领悟!”

    “风火山林3级,1125/3000”

    原本苏式拳术抵达6级,现在却变成了3级,苏子籍不惊反喜,这说明新得的武经含金量很高,更有潜力,不由暗暗回忆,据说这岑家,还是前朝的漳化伯,难怪有此传承。

    心中想着,脚步不停,转向去了郑立轩处。

    就见郑立轩从书房送一个人出来,细看微皱眉,这人白面无须,忙停住脚,一个长揖:“教授好!”

    “是子籍来了嘛!”郑立轩一笑,也不介绍,白面之人深深看了一眼,只见眼前的少年似乎因刻苦读书,清瘦了一些,眼神幽静深邃,实有孤松夭矫之姿。

    这人看着,似乎要把苏子籍看的清楚,记在心里,良久才说:“果然是年少才俊。”

    这话尖锐,声腔都与别人不同,苏子籍更惊讶了,不过这人说罢也不再和苏子籍招呼,转身去了。

    郑立轩才笑谓苏子籍:“里面去谈。”

    二人进了书房,府学讲师都有办公场所,这是三间房连着,书架上到处堆得高高的文卷,满屋墨香。

    郑立轩坐了,说:“这阵子你进步很大,我们都看在眼里。”

    苏子籍忙欠身,说:“全靠师长们教导,学生才有些尺寸进益,不过越是学着,越觉得渊博似海,有时都有些垂头丧气。”

    郑立轩听了,须沉吟,语气恳切:“省试在望,本来我喊你来,就是怕你最近进步大,有些骄气,现在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苏子籍有这样大进步,还是不骄不躁,按部就班温习功课,这份沉稳,让郑立轩心中更是满意。

    他成府学的教授,并不单为苏子籍,在更早前就过来了,但的确因苏子籍一事收到旨意,与上面的通信多了些。

    “子籍,以你现在的才学,只要不出意外,必能中举,所以,切记,此次秋闱要尽量求稳,遇到事,不可心浮气躁。”

    因有人一遇秋闱这种考试就心慌,导致一身才学不能施展,郑立轩对苏子籍叮嘱过。

    苏子籍很感谢这份心意,目光垂下。

    “四书五经12级,58/12000;古典诗词5级,51/5000;馆阁体5级,665/5000”

    这数月来,可以说府学里所有学子的家学,都基本上搜集完了,终于四书五经到了12级,而古典诗词、馆阁体、水墨画都升到了5级,使得魅力和智力都升到了15。

    只是这就发觉了一个问题,就是低浓度技能哪怕又有抵达第五级,在自己素质抵达15时,就不能再继续升素质了。

    “不能无限刷点啊!”

    苏子籍暗想,却恭敬回答:“学生明白,上次府试前后,有新进秀才太过高兴,却出了不少事,有的破相,有的断腿,毁了一辈子的前途。”

    “学生这几天,必闭门读书,不外出惹事。”

    说话有心,听者更有心,郑立轩心中一动,脸色难看,等苏子籍离开,就立刻吩咐了下人:“让黑衣卫,多加警惕。”

    跟郑立轩关系不错的一个教导却没有注意到这低语,过来就问:“郑大人,苏子籍虽出身普通,可是个有才学有天赋的,我见你是真心喜欢他,为什么不收个弟子?”

    其实,这也是别的讲师心里犯嘀咕的地方。

    府学的讲师,其实就是西席一样的性质,算不上真正的师。

    明眼人都看得出,郑立轩对这苏子籍,是十分看重欣赏,但直到秋闱将至,郑立轩还是没有丝毫要收苏子籍为徒的迹象。

    难道说,等苏子籍中了举再收?

    虽这样更稳妥一些,但也正因更稳妥,苏子籍前途到时已定了大半,就算收了徒,也远不如在秀才时提携、给予帮助来得恩情重了。

    郑立轩被讲师一问,恍惚一下,随即苦笑,这哪是自己想不想的事?

    这几月看下来,苏子籍真是处处出彩,眼见着身容越发俊逸、风度越是洒脱,渐渐有着天人之姿,让人心折,要是苏子籍只是一个普通学子,哪怕出身低微,也必收为弟子。

    可苏子籍有着血脉疑云,上面还能允许苏子籍继续科举,没有直接阻拦,就已是让他心中惊讶,哪还敢自取祸端,擅自收他为徒?

    面对着同僚不解,郑立轩只能摇摇头,面对书窗长长一叹。

    有缘无分,奈何?

    省府

    天色尚黑,满天星斗,要是平时远不到开门的时间,但今天,不少店面纷纷开着,特别是旅店,一片热闹,上下都点了灯,厨房更是亮着,老板带着伙计将热水和毛巾,一盆盆往客房里端,又煮馄饨汤圆,给秀才用。

    这忙的一片繁乱,客人也惯以为常,不觉得是打搅,反都露出笑:“又一年省试啊,这要出多少老爷(举人)?”

    “说不定本店,就有文曲星!”

    昏暗的角落,燕雨和谭右山再次相聚,只点了一盘五香花生米,酒却是好酒。

    “燕兄弟!”三杯酒下肚,谭右山神态坦然,见燕雨反而闷闷不安,斟酒微笑:“我都不怕,你哭丧个脸怕什么?”

    燕雨听着,长叹一声,拭泪:“谭大哥,你是老公门了,真的要敲登闻鼓?要知道,朝廷规矩,一敲这个鼓,知府大人是必须接这个案子,可是先得打二十大板,以后问罪更是难过……”

    “而且,丁锐立是同知之子,关系和能量不小,苏子籍看起来是寒门之后,可稍有打听,有的兄弟就受到了呵斥和警告,这里面的水很深呐!”

    说到这里,连说话的声音都一颤,越是老公门越是知道厉害。

    “燕兄弟,公门的规矩,我都知道,谁都怕死,可我一个槽老头,既无后,又没有父母,怕啥呢?”

    “综合着兄弟们的线索,事情我大体了解了。”

    “丁锐立算计苏子籍,我儿是个不争气的,卷入其中,反被杀了。”

    “一个杀人,一个指使,都逃不了关系。”

    “他们都是贵人,平时我惹不起,要是提前告了,说不定就能疏通关系,今天就是省试,我敲响了登闻鼓,至少就可以拉着两人上不了考场。”

    “不管官司是输是赢,两人这届都不能考了——这还是丁锐立教我的方法。”谭右山呵呵大笑,有些话还是没有说,既儿子已死,他自然不择手段,贡院在考试时,当然戒备森严,可是在考前却未必。

    谭右山早就提前潜入,在考场每个隔间都隐蔽的动了手脚,现在不仅仅告杀人,还告苏子籍舞弊,这样,哪怕杀人证据不足,光是舞弊,就可以断送苏子籍前途。

    这笑,因此让燕雨头皮发寒,寻思是不是阻止他。

    “燕兄弟,放心,我是老公门,不会把线索来源弄到你们身上。”谭右山身经不知道多少案子,愈是临阵愈是镇静,目光盯着燕雨:“这次去,我也没有准备活着回来,真念情分的话,兄弟们事后,给我和我儿子一口薄棺入葬就可。”

    “所以选廖知府而不是总督,就是他是清正的官,我老头恭敬伺候上官一辈子,今天就要欺上官这一个清正了。”

    说着,谭右山哈哈大笑,把酒一饮而尽,就起身出了旅店,没入夜中。

    而在后面,燕捕头目瞪口呆,和木偶一样不动。

    秋闱

    阳宁府和省府隔的不远,仅仅是200里,乘船去顺风的话,上午出发,下午就能到。

    苏子籍提前了二天抵达省府,初八这天还没亮,就起床抵达辕门外,他来的还算晚了,全省八府数千考生基本到齐,皆带考篮,里面是三天需要的干粮。

    省贡院规模就比府县大许多,想上看去,星光灿烂,辕门悬着宫灯,站哨的更是披着铁甲,脚步层叠,在夜里闪动着幽光,不时看见领班的九品武官巡查。

    “更是森严了。”

    苏子籍抵达辕门不久,就看到了余律,余律似乎才打听完,回来暗说:“今天是初八,考试考三日,我们是十一才许出院。”

    “其实初六,内帘官就已经入了内闱,除批阅试卷不许闻别的事。监试官负责封门,使内外不相往来,还负责巡场和提供清凉茶——你闻到了药味了么?”

    历来科考都选在春秋,暗扣“孔子著春秋”,并且气候不冷不热,可春夏最易传疫,为了防疫,官方支锅、熬汤,兔费供应。

    余律又问:“三天,饭食要紧,你带了什么?”

    府试饭食是朝廷提供,因精简过后的府试只有一天,朝廷为了减少麻烦,统一提供。

    可到了省试,要考三天,虽朝廷也不是出不起这钱,但时间长,考生身体素质和家境也不同,强行统一,反显得不贴心,也因此,省试的干粮是考生自带,考场提供清水,只需要考生带着饮水器皿即可。

    “带了,荤腥易坏,所以只带了第一天的三张肉馅饼,余下都是糖心馅饼,还有实心馅饼,分量给足!”

    这是老道人的经验,余律点首称许,有不懂的人,带了荤腥,结果吃了拉肚子,自然考试就完了。

    宁素不荤,宁糖不杂,为了就是补充能量,又不拉肚。

    二人略寒暄了几句,都不再说话,哪怕是苏子籍,经历过县试府试,站在这里,仍心跳微速。

    秀才还可以说是功名,举人就是官身了,能不能成,就在这次考试了。

    又过了一会,苏子籍眼尖,看到丁锐立的身影,他跟书童说了几句,就朝这里走来,结果走到一半也看到了苏子籍,表情一僵,转而朝别处去。

    苏子籍表情微沉,朝着匆匆走开的背影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余律也看到丁锐立了,不解问:“那不是丁兄?怎么,与你闹了矛盾?”

    “此事有些复杂,等有时间了,我再与你细说。”苏子籍淡淡的说着。

    这模样一看就有事,眼下正要科举,余律也不好追问,只能安抚:“不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影响心情,考试要紧。”

    “放心,我知道。”苏子籍笑笑。

    这时,前面传来了锣响,有吏吆喝,苏子籍跟余律对视一眼,随着考生一起朝着辕门而去。

    进场规矩其实和府试区别不大,看着前面的差役仔细搜查考生是否夹带,同时还要验看一下具结,苏子籍毫无问题,虽为岳父服丧,但不是父母,不必三年不得科举,现在更过了服丧期,诸事无碍,可心中突窜起一抹烦躁。

    “难道是我也有些紧张?可我12级的四书五经,按照我对历代省试中举的文章分析,有10级就可中,12级更能消除大部分不确定因素。”

    等顺利通过,拿着考号赶赴号舍,苏子籍这种感觉,仍未消除。

    进了号舍时,天还没亮,考场给了三根又粗又长的蜡烛,蜡烛在前朝才推行,这是白晋烛,价格不小,显是朝廷花了本钱。

    苏子籍看一眼,没去用,这是一天一根,让考生晚上用,现在没开始考试,自然不会去用。

    两侧有人走动,翻东西的声音,隔音不强,每个号舍面积也不大,左右不过一米多一点,榻跟桌都没有,只有两块木板,可以搭在墙两侧的隔断上,充当座椅跟桌子。

    晚上睡时,大概需要用这两块木板拼凑一下。

    这环境算不上好,但无论苏子籍,还是别的考生,都不会有意见,早在进来前,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省试的这三天,必不会好过。

    不远还有两个木桶,一个装满清水,这是三天用量,还有一个是空,这是让人排泄用,都有着盖子,但只要一想在这狭小空间里吃喝拉撒睡,苏子籍这样对环境并不苛求的人,都忍不住有点担心,别的不说,这几天,怕鼻间少不了满满都是臭味。

    除了这些,还有炭火铜盆等,苏子籍扫了一眼就略过。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在这号舍里站着,慢慢活动身体关节,对面号舍里的人也有些无所事事,虽天色还不亮,可眼神好,也看清了这里模样,见这悠闲模样,倒多看了两眼。

    又过了一会,考场有差役挨号舍送笔墨砚台,跟县试府试一样,是官府统一发放,免得有人利用不同价位的墨色,达到作弊的效果。

    苏子籍这才坐下,慢慢磨墨,心里仍有些心烦气躁,良久才慢慢沉淀下来。

    眼见着众考生全部入场,街道角落里走出了谭右山,这省城大街小巷栉比鳞次,人烟稠密,又是省试,虽时光尚早,已经有汤饼铺子开门了。

    谭右山摸了一下褡裢,上去就坐,要了一碗馄饨,老板答应一声,就递过芭蕉扇,一碗粗茶,才喝了几口,馄饨就上了。

    谭右山吃了几口,口感鲜美,突怔怔的看着馄饨,突然想起了当日儿子当了公差,和自己第一次巡查,吃的就是馄饨。

    几滴眼泪擦了,他大口大口的吃了,老板看见了,还忙着给他添了点小菜,轻声安慰:“老哥,是出了什么事吧,没事,没有过不了门槛。”

    谭右山这时反平静下来,点头感谢,喝了馄饨汤,算了钱,就向一处而去。

    脚步,渐渐平静。

    城西·知府衙门

    此时黎明,天气转凉,本来知府衙门是不开,但今天是省试的日子,不仅仅总督衙门,就是知府衙门,都提前办公。

    只是差役,懒洋洋或靠在墙上打瞌睡,或直接睡着了。

    外号老六的差役,在这伙人中资历最浅,别人都打着瞌睡,只有他还勉强撑着,不敢放松。

    因无聊,偶尔会将目光投向外面,就看到一个穿着老者朝衙门口大步过来。

    谁啊?

    老六皱眉,慢悠悠出去,打算拦下。

    今天是秋闱第一天,虽知府大人不直接主管着秋闱,可三令五申,要配合学督,防止郡府在这段时间有人闹事,没看差役哪怕无事,也都在衙门里待着,轮流巡查?

    “喂,老头,有什么事?这可是知府衙门,不许乱闯!”

    老头明明看到了他,还朝这里走来,老六心中突升起了一股不祥预感,让他原本昏沉着的脑袋清醒了。

    果然,下一刻就看到老头径直朝着东墙栅里的登闻鼓而去。

    老头竟然要敲登闻鼓!

    老六吓的全身一颤,顿时疾扑过去阻挡,口中还急喊:“无事不得敲登闻鼓,你这老头,莫非是来找死?”

    往日就算了,现在可是秋闱,真让人敲了登闻鼓,这事可不小。

    老六的呵斥,也惊醒里面的人,几个差役闻声出来,看到一个老头冲入了栅门,拿起了鼓槌,都脸色大变。

    可就算老六奔过去,也来不及,更不用说别人,就在老六抓住老者的手腕同时,老头手里的鼓槌已狠狠敲在了鼓面上。

    “咚咚咚咚……”登闻鼓的鼓面,是用上等牛皮制成,这一敲,响声立时响彻四方!

    老六哎呦一声,直接松了手。

    不松也没用了,敲这一下,肯定已惊动了里面的大人,现在再拦,反是自己的错了。

    “你是谁,来敲什么鼓?”这时差役中资历最高的人奔过来,他年纪大,望着面前的老头,突然脸色大变。

    “你是……谭右山?”

    “你怎么从临化县跑到这里来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秋闱,就算有冤屈,你不会上报县府,不会避开这个时间?”

    “现在,你事大了!”这人竟然还认识谭右山,可见谭右山这几十年公差,不是白当。

    “钱麻子,我儿被丁同知之子丁锐立指使,却被秀才苏子籍杀了,现在我举报无闻,只有拼了一死,来巧这个登闻鼓。”

    谭右山是暗里查实苏子籍和丁锐立抵达省城后,才在这时间点上发难,就是为了让苏子籍和丁锐立,无法有时间疏通关系。

    “谭右山,你仅仅是不入流的公差,在此时状告正在参加秋闱的秀才,这与民告官等同对待,还不速速退下去?”资历高的人看一眼谭右山,见他已是两鬓斑白,面带愁苦之色,实是老迈,都有些不忍,现在凌晨,说不定大人还没有听见。

    才说着,衙门里跑出一人:“大人已听到了鸣冤鼓响,准备升堂!”

    得,这下不必劝了!

    随着衙门正堂门打开,被惊醒的三班六房执事衙役照壁按序一拥而出,手执水火大棍的衙役传递着堂威:“升堂,威武——”

    知府廖清阁出堂,又是震耳欲聋三声堂鼓,廖清阁在“明镜高悬”匾下就坐,一时间堂内只闻衣裳窸窣,一声咳痰不闻。

    肃杀之气,弥漫全堂。

    谭右山是老公门了,多年领班呐喊堂威,对这种气氛非常熟悉,可是今天换个身份,不由一颤,可一想到儿子,一咬牙,就跪了上去。

    “卑差谭右山,请府尊大人为我作主!”

    知府廖清阁的心情,可以说是经历一番起伏。

    在听到鼓声前,正陪着高尧臣在赏月,高尧臣现在不过是六品,还低了知府一整品,按照道理来说,不必殷勤。

    只是高尧臣是一榜探花,天下闻名的大儒,本已到了从三品,因上谏而获罪才贬成正六品,并非是卑官。

    而且廖清阁本身为官清廉,厌恶结党营私,视之榜样,又是前辈,哪敢把高尧臣当下官看待?

    再说,廖清阁也不是愚人,他隐隐听闻,高尧臣背景不小,也不想凭空得罪,一直陪着交谈。

    “历来科考都选在春秋,可春夏最易传疫,本府已派人采购金银花,官方支锅、熬汤,兔费供应给应试的生员,以免发生意外。”

    “本府虽不主持省试,也得尽心尽力。”正说到秋闱的事,从外面传来的鼓声,顿时让廖清阁一惊。

    这可是秋闱第一日,难道是出了变故?

    在这种时候胆敢来敲鼓,或者是让百姓忍无可忍的大案,要不就是与科举舞弊有关。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好事。

    廖清阁下意识去看高尧臣,果然看到高尧臣脸色变了变。

    “这倒有意思了,莫非是有人举报舞弊?”高尧臣淡淡看廖清阁一眼,笑了笑说,“我一直在京为官,没有任职地方,既来了,不如长长见识,看一看廖大人是如何升堂审案。”

    廖清阁能拒绝么?当然不能!

    只能擦了擦额上的汗,说着:“高大人,请。”

    然后沉下脸,朝着大堂而去。

    随着两班衙役列队,廖清阁到正中位置,想到了跟自己过来的人,立刻朝着看去。

    高尧臣摇摇头,有青衣人搬了把椅子放在一侧,四平八稳地坐下。

    见状,廖清阁才在正中坐下,然后一拍惊堂木,喝:“下面所跪何人,因何敲鼓?”

    “卑差谭右山,临化县公差,前来击鼓,是有大冤屈,事关前来参加秋闱考试的生员丁锐立、苏子籍杀了我子之事,请府尊大人为我作主!

    “这是卑差的状子!”

    许多人不懂,要上告,状子非常重要,没有状子,或者状子不合格,基本上不会受理,但谭右山当然清楚,写的清清楚楚。

    廖清阁并不清楚太子血脉的事,一拍响木:“你区区县差,状告生员丁锐立、苏子籍?”

    “你可知道,今日正是秋闱,这两人是正在参与科举的秀才,你此时状告,有扰乱秋闱之罪,按照大郑律法,需先打三十大板,方能再审?”

    这也算提醒,不单单是恐吓。

    谭右山看起来年纪不小,三十大板打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只是小事的纷争,实在不值。

    下面跪着的谭右山,磕头:“苏子籍害死我独子,我愿意挨三十大板,只求大人您调查!”

    “好,既你坚持,呈上来!”

    “是!”班头答应一声,径至谭右山跟前取过状纸双手呈给廖清阁,他先不看,看向左右又喝着:“来人啊!”

    几个差役出来,应声。

    “将他拉下去,先打三十大板!”

    “是!”

    这伙人立刻就将谭右山拖下,不一会,敲打肉声以及闷哼声,就从外面传进,饶是如此,谭右山竟然也没有松口后悔。

    廖清阁这才就着蜡烛,细看状子,轻咳一声,将状子转给了高尧臣。

    “苏子籍?”

    如果说这仅仅是让廖清阁心中恼怒,觉得击鼓之人不识相,此时高尧臣,已面露惊骇,只觉得底下有钉,颇有些坐卧不宁。

    这可是事关苏子籍的命案,而且还与妖鬼有关,苏子籍不是太子血脉也就罢了,若是,这事怎么收场?

    高尧臣接过状子细细查看,公堂内沉默,越发让外面打板之声更清晰了。

    三十大板打完,谭右山是两个差役拖着胳膊拖进来,他神智还算清醒,只是已经站不起来了,可见这三十下挨得不轻。

    “你方才说,临化县生员苏子籍杀了你儿,你可有证据?”

    “禀大人,卑差有我儿谭安留下的书信一封,以及几个证人的证词和时间。”

    “呈上来。”

    有差役走过去,将谭右山从怀中掏出来的书信和证词,全部递到了廖清阁的手里。

    廖清阁展开一看,慢慢拧眉,不愧是老公门,这证据链虽未必铁证,但也算的上充足了,只是这时间,不是追查的时候啊!

    谭右山是老公门了,一看就知道火候不到,当下一咬牙,抬首说着:“卑差曾听我儿提过,丁锐立对苏子籍甚是嫉恨,因此命小儿断其腿,或破其容,以绝其科举之途。”

    “丁锐立是同知之子,小儿无法抗拒,一时糊涂,与苏子籍相约见面,结果遭其杀害,还沉尸枯井。”

    “当时我儿、丁锐立、以及苏子籍的行踪都在一点,实是可疑。”

    “不仅仅这样,我儿还曾说过,受命跟踪苏子籍时,意外发觉苏子籍提前在贡院舞弊,若不信,可差人去搜查!”

    廖清阁这一惊非同小可,杀人的事,其实还可缓查,可舞弊的事,就事关朝廷抡才大典,一旦出事,谁也逃不了,当下变了色:“休得胡说,胡乱攀咬,这种大事,你若是诬告,可不是三十大板能抵消!”

    谭右山磕头碰碰响,头皮都破了血,大声应着:“卑差明白,要是卑差污告,愿拿命相抵!”

    顿时,整个大堂一片肃静,连针掉落在地上,都能看见,众人目光,不由盯着上面脸色铁青的知府身上,等待着他决断。

    “本府虽不主持省试,却也有监督之职,好,本府与你一起去见学督!”这事不知道也罢,知道了不上报,也是大罪。

    良久,没有退路的廖清阁,几番迟疑,终是刚愎清正的性子占了上风,朝着下面跪着的人冷声说着:“要是胡乱攀咬,就地打死!”

    这话才落,一侧旁听的高尧臣再也忍耐不住,站了起来:“廖大人,这事不妥吧,辕门一关,万夫难开,区区一个下吏诬告,没有任何证据,就去打开省试的辕门?这怕连大人你都承担不起责任。”

    “嗯?”高尧臣反应这样激烈,廖清阁一惊,不由起了点疑心,用狐疑的目光注视,喑哑地问:“高大人,虽辕门关闭,禁止外出,但饮食不禁,有一日三餐进出,我身为知府,带个人去见学督,又有什么不行呢?”

    “至于舞弊的事,更是就得当场抓捕,事过境迁的话,谁会认罪?”

    高尧臣知道自己刚才急了点,一瞬间已恢复了平静,遂说:“廖大人,我不是说不查,是得考虑影响。”

    “省试是国家抡才大典,事关国家命脉,全省数千生员,尽在其中,就听一个下吏不分真伪的说法,就妄动干戈,要是起了骚动,惊了考场,即使所查是实,怕也要革职流徙千里,廖大人,不可不谨慎啊!”

    这话说的有理,十五年寒窗才挣来这乌纱帽,还有日后建功立德封妻荫子的理想,一旦因这事付之东流,的确不值。

    可廖清阁是刚愎清正的性子,一旦起了疑心,却不肯罢休,就问:“那依高大人之见呢?”

    高尧臣笑了笑,瞬间已经想出了话:“这事甚大,我思量再三,觉得事不可不查,但又不能卤莽。”

    “不能惊了考场,打搅了生员的答卷,毕竟都是多年苦读,满门上下的期待——因此到第三天半夜,考试已完,真是松懈时,我们再进去袭击,若有舞弊,照样能查。”

    “之前,廖大人可额外派人围住贡院,不许人进出,若是送饮食也得严加检查,最重要的是,这事就算学督总督问起,也有说法——府城额外想给贡院多层保护,并无不妥之处。”

    “你说呢?”高尧臣笑眯眯问。

    廖清阁反复思量下,发觉的确是好办法,环顾了一下四周,吩咐:“高大人说的有理,就按照这个办!”

    等廖清阁具体调遣时,高尧臣这才得了空,吩咐下人:“你立刻出去,通知小侯爷,以及赵督监。”

    “是!”跟随的下人一溜烟的奔了出去。

    贡院

    天亮渐渐亮了,吃过一张肉饼,喝了清水,考场就有差役挨号舍送考题卷,话说到了省试,一切都非常规矩,考官和考生有任何联系,都得通过差役,不得私下说话。

    考题卷装在个密封的信封里,苏子籍取出一看,就暗暗一叹。

    “果然,省试没有县试府试的诗赋、帖经、墨义这些基本功了,全部是经义大题。”

    四书五经总共是40万字,要背诵的是20万字,单纯的基本只要下死功夫,就可背诵通过,但对经义的掌握,就不能靠死读书来获得,得有天赋,有明师,甚至得有阅历。

    可以说,乡下私塾教育,最多只能中秀才,因此才建有县学、府学进行深造。

    “第一卷,论诸科表。”

    所谓的科表,在这世界就是公文的基本格式,按照给的事件,撰写各种基本公文——不上县学、府学,根本学不到。

    “第二卷,史、策二道。”

    “第三卷,论经义五道,重中之重。”

    “考题不少,时间很紧张啊!”苏子籍看了考题,估算了下,不由摇首。

    要是没有经过题海战术,或日更数千的锻炼,根本难以适应,难怪许多第一次参加省试的生员,往往不能适应考试强度,身心崩溃。

    审完题,苏子籍笑着:“论诸科表,其实本质是和诗赋、帖经、墨义这些基本功一样,是公文的基本功。”

    “要是没学过,或学的不精,很难弄,错漏百出,要是精了,写起来就几乎不耗脑子,幸亏我还算精通。”

    苏子籍就全心投入进去,为了谨慎,还是先用草稿,总共七种公文格式,刷刷就写完。

    仔细对了一遍,发觉并无错漏,就登录到了正式卷面上去。

    吹了吹墨,见墨干透了,才叠了放好。

    “第二卷是论史、论策二道。”

    “论史,就是对历史的评论,论策,就是对现在发生的事的评论,可所谓古今尽述。”

    “又是专门的拉分题。”苏子籍眉一挑,就了解官方的用意。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可以说是寒门能突破社会阶级的唯一渠道,因此大凡有点钱的人家都支持子孙读书。

    可是朝廷每年只需要一二百空缺,就得筛除大部分人。

    “公文是看基本办公能力,总不能取了什么都不会的读书人。”

    “史、策二道就是考基本的决策管理了。”

    “史还好说,历史已经确定,主要的是紧扣官方的忠勤二字就脱不了题,策就是问怎么样办事。”

    “只会喊着,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怕是都在策论上露了怯,露了丑。”

    “只是,还是问策治河?”苏子籍真正惊讶了,记得上次也是这题,联想到了南方多雨,多水灾,不由皱眉。

    不过这时不容多想,苏子籍的实际行政经验也不多,但前世看过有关方面的论述,都是后人总结的经验,这时只要用上一二就可以。

    “的确是用上一二就可,科举最重要的,还是经义五道。”

    “要是有愚蠢的人,自作聪明,在史、策二道出了大彩,掩盖了经义,就可能被归到了只干事不升官的浊吏之属中去。”

    专业人士从来难升官,这是古今定理。

    而且这种干实事的才能,最容易受到嫉恨,因此不宜锋芒,只要表现出自己有干实事的潜力,不是袖手谈心性的迂人就可。

    苏子籍有此心得,自然对主题把握得十分准确,而且四书五经学到了12级,所谓的理真文老渐渐领悟。

    新手经常引经据典,堆砌辞藻,这种只能在府试(秀才)中存活,到了省试(举人)中就会被尽数淘汰。

    历史上多有年少中得秀才,一辈子考不了举人,就是根本没有转过这个弯。

    举人文章,讲究的就是行文的精悍洗练,要是达到了增一字嫌其累赘、减一字达意不确的程度,就是进士翰林之境。

    应题(不离题)、合道(符合四书五经及官方大旨)、引韵(引经据典非捏造)、理真文老(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苏子籍恍惚之间,竟若有所悟,似乎对四书五经又进了一步,这时不及细查,下笔有神,将二题草稿做好,已经是中午。

    顿觉全身疲倦,连忙把两张肉馅饼撕了吃了。

    “我学有蟠龙心法,身体强悍,还这样累,难怪经常有应试的人晕倒的事,写这文章,真的累人!”苏子籍又喝了口清水,将文章一字一句的修饰,确定没有问题了,才一字字誊写到正式卷面上去。

    “睡一小时再考。”这时已是下午,有些疲惫,就抽出隔板,合身躺下,呼噜一睡。

    贡院格局规整肃穆,一条宽阔青石板通道,正对最高“明远楼”,这楼有三层高,负责考场纪律监临、提调、巡察等官员,都会爬到楼上,居高临下俯瞰,整个考场一览无余。

    督学尹修洁巡查,只见几十排号舍,每个学子一间,每间三尺余,个个露头伸足,却鸦雀无声,一派肃穆,大部分在写文,也有人在煮饭,还有人在睡觉,这些都不管。

    除非舞弊,朝廷规矩,学子在号舍所作所为一概不管。

    只是笑了下:“现在这时,还睡午觉,的确心大,是老考生了吧?”

    “不是老油子,就是胸有成竹。”副考官谷文赋笑着,还想说话,突一阵骚动,回首问:“怎么回事?”

    难道有人擅闯贡院?

    才问着,一行人过来,谷文赋就喝着:“方真,你虽是淮丰侯的世子,也不能擅闯贡院,你这等跋扈,难道真不怕朝廷问罪?”

    方真却把身一让,露出一行青衣人,只是笑着:“我怎敢擅闯贡院,这是赵督监要来。”

    青衣人都是面白无须,为首一个四十左右,相貌端正,年轻时或还很俊秀,可惜上了年纪,又无须,再加上带着一点阴柔之气,让人见了,就免不了觉得有点怪异。

    赵督监泰然自若,虽笑盈盈,看起来极和气,让在场的官都是一惊,这可是能在皇上面前有着一些脸面的笑面虎。

    “赵督监,您虽是钦差,但仅仅是采购使,采购宫廷用品,而无权干预地方军政,更不能干预省试,还请速速退下。”

    督监不过是五品,督学全称“提督学政”,尹修洁本是从三品,这时形同钦差,更不怯场,冷冷说着:“要不然,我宁可获罪,也要先请王命旗牌!”

    这话一落,气氛就僵硬起来,方真心中一叹,前朝闹过宦官之害,太祖建立大郑,就命:“总管无过于四品,余尽五六品论。”

    就是为了限制宦官,而读书人对宦官也非常警惕。

    只是这次,撞了铁板了。

    “咱家知道你有王命旗牌,不过我有这个。”赵督监一摆手:“我们入里面说话。”

    尹修洁一皱眉,想了想,还是入了一个隔间,正是休息所在,转身正要说话,就见得眼前太监伸手取出一物。

    一见之下,尹修洁不由大惊,仔细再看,还是九寸五分的令,黄金所铸,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沉甸甸亮晃晃,显示它至高无上的权力。

    尹修洁虽满是震惊和疑惑,但身为臣子,数十年当官,规矩不是白设,立刻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尹大人请起。”赵督监还是笑着:“这事,你可以据实陈奏,不过却不能违背我的命令,要不,不是你请王命旗牌斩我,是咱家先凭此令斩你。”

    “不过尹大人放心,我没有干涉省试的意思,只是驻扎在这里,一切还是由你作主。”

    “至于我奉的差事,到了秋闱结束时,自然会给尹大人一个交代。”

    尹修洁不得不应命,心中满腹疑云。

    号舍

    到了第三天,大部分考生都已面色憔悴。

    苏子籍还好,默读了一下最后一份卷子,又趁天还亮,将草稿上文章小心抄录上去,等墨迹干了,苏子籍轻轻吐了一口气。

    “总算写好了。”

    他看看对面号舍,里面考生脸色憔悴,正不断搔着头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再看着远处号舍中隐隐走动的身影,哪怕看不到表情,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焦躁。

    收回目光,苏子籍看了看天色,哪怕无雨,也还将卷子用每个号舍都有的油纸盖上,这才慢慢起身,在号舍内来往踱步。

    偶尔巡逻到这里的差役,只朝看一眼,就不再理会。

    苏子籍慢慢踱步,因写文章而疲惫的精神得到缓解,略有些发涨的头部,也跟着一轻。

    “这号舍,应该是翻新过吧?”

    苏子籍这时终于有闲心打量这方寸之地,毕竟除这里,跟号舍能看到的外面,视野中也没有别的事物。

    之所以觉得号舍翻新过,是因作木板的墙壁看着并不陈旧,对了,地下的砖也是新铺。

    苏子籍的目光落在一处,正在想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嚎哭,随后是骚乱,把苏子籍的思绪直接打断,眼瞅着几个差役从面前跑了过去。

    “不,我还能写,我还能写,呕!我还可以……唔……”

    片刻,一个状若疯癫的考生拖走,正好从苏子籍号舍前面经过,几个差役就差扯着对方头发了,好歹也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秀才,头发都有点白了,这样拖死狗一样拖出去,实在是凄惨。

    “竟是疯了?”苏子籍摇摇头,对这种事,他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稍不远处号舍,郑应慈暗暗叹了口气,他经验有点老道,知道不是疯了,是拉了痢。

    号舍一间接一间,要是拉了痢,臭气冲天还罢了,关键是很容易传染,因此朝廷有命,一旦发觉,就立刻拉出号舍,不过不会赶出考场——有专门的小黑屋,在考期内,死也要死在里面。

    当然,已经考的成绩,不会作废,只是无法再写。

    想着,郑应慈继续下笔,将最后一篇仔细润色,话说他跟了刘谌,授了道法,但并没有禁止他科举,只是叹着:“道士与朝廷终有些冲突,汝要秋闱,我也不拦你,只是要以贡士去会试,万万不可。”

    “徒儿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苏子籍这些时日,在府学里风起云涌,郑应慈看在了眼中,虽谈不上后悔,的确有些不甘心。

    就算入了道,也总要赢得苏子籍一回。

    而在更远处号舍,孙不寒丢下了笔,突然之间,踩到了一块砖,他也不去把它挪开,只是静静闭目感受了下,转眼就笑了:“有趣,有趣,这届秋闱还真真有趣。”

    夜色非常浓

    一辆牛车驶出,却是知府廖清阁,而高尧臣也乘在其中。

    郑继魏制,马是武,牛是文,公卿百官一概用牛,而且事实上牛车缓慢而平稳,且车厢宽敞,装棚施幔,铺席设几,可任意坐卧,以至牛车大受青睐。

    谭右山此时一瘸一拐,和一群差役一起向秋闱而去。

    路上跟着去调查的差役,连话都懒得说。

    他们想说这老头没事找事,但又一想,自己假如只有一个独子,又被人所害,大概也会为儿子报仇,且不惜性命吧?

    钱麻子更是神色复杂,谭右山是老公门了,但经这事,怕不会有好结果。

    知府衙门距离秋闱贡院并不远,路上还引起了一些人侧目。

    谭右山全不在意别人眼光,自己死都不怕,还怕别人的眼光?

    辕门近在眼前,发现大门还算戒备森严,由于凌晨就开辕门,一些家人仆人就提前等候,并不算冷清。

    “喂,你这老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辕门未开,竟敢乱闯,不要命了?”两个甲兵立刻按刀,带着警告喝着:“还不快退下!”

    “几位,知府大人就在后面,要会见尹督学。”谭右山没有说话,钱麻子立刻说。

    保护贡院的外围一圈的甲兵,都认识府衙差役,要是平时,知府在府内,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包括总督府。

    可现在情况特殊,是辕门未开的贡院,一个九品官就着火光看了下牛车里的人,的确是知府大人,不由得微挑眉,这可怎么办?

    就算这样,九品官还是说:“知府大人恕罪,容下官去向尹督学禀报。”

    “去吧,这是我的条子!”

    知府廖清阁却不以为意,这非常正常,而高尧臣更是放松,自己早把消息传了过去,小侯爷和赵公公都已经入驻,一点都不怕。

    这时已经是第三天半夜,眼见着蜡烛都基本上熄灭,尹修洁暗暗松了口气,命令:“收卷!”

    朝廷规矩,给三根蜡烛,可以在夜里中,蜡烛熄灭,就可收卷,现在就是收卷的时间了。

    “是!”早有准备的差役,立刻准备收卷,这些会交给明远楼后面的收卷所、弥封所、誊录所,一套套程序很严格。

    至于考生,明天第一线阳光一出,就可开辕门放出,事情就完成了大半。

    赵督监是皇帝亲近太监,这次突然持着如朕亲临的令牌入驻,尹修洁说不心惊是假,但总算的确并无干涉,只是冷眼旁观。

    主持监督收卷的副考官,除了谷文赋,还有个白弘致,寒门出身,性情正直刚烈,眼里不揉沙子,今日当了一省秋闱的副考官,仍兢兢业业,半点没有懈怠,不与人闲谈,亦不做别的事。

    九品官一进来,三人就同时望了过去。

    “怎么,出了何事?”尹修洁沉声问,他对下官态度还好,可涉及到公务,往往很严格,这个武官是专门保护贡院,为什么会进来?

    “尹大人,知府廖大人就在外面,要见见你,这是他呈进来的条子,请大人过目。”这官恭敬将手里的条子递过去。

    “廖大人为何要我见我?”尹修洁心中奇怪,不过毕竟是一府主官,必须给点面子,当下接了条子,确定是廖清阁的笔迹,下面印章更无差错,心中就一怔,接着看了看纸条的内容,面色沉下来,

    “舞弊?真有舞弊,绝不能容!”

    前面有考生状若疯癫都立刻拖了出去,何况发现有人舞弊?这可是大事!发现的话,当场就会革除功名!

    尹修洁把条子递给了副考官,他们有权知道这事,吩咐:“你们请廖大人进来。”

    “苏子籍?”见武官退了出去,白弘致接了纸条,收敛了笑容,面容严肃看了一眼,立刻说:“查一下苏子籍在哪个号舍,我跟尹大人立刻过去。”

    一旦出了舞弊,自己跟尹大人是坐镇这里的正副主考官,是绝对脱不了干系。

    原本就差一会,就能让这次秋闱顺利完成,能风风光光回去,结果就出了这等事,别说是尹修洁,就连这位白弘致、谷文赋,也对这个不认识的苏子籍,以及外面举报舞弊的人,生出了强烈的恶感。

    这可是要了自己等人官仕生命的大事!

    一会,廖清阁、高尧臣、谭右山等进来,就毫不意外的看见了三个脸色铁青的考官。

    号舍

    苏子籍将卷面叠的整齐,就等收卷,只是有些奇怪,虽暗点卷面,却没有发生任何异变。

    “哎,看来睡不着了。”不仅仅是别人,就算是自己,经过三天考试,反睡不着,只得闭目养神,等着最后交卷了。

    这时目光下垂,虽没有蜡烛,一片昏暗,但半片紫檀木钿虚影,还是清晰在视野中漂浮:“宿主有所明悟,四书五经增加8100点经验。”

    “四书五经12级,8183/12000”

    “一口气增加了8100点经验,看来我的确悟对了,虽然还不足再升一级。”苏子籍若有所思。

    “也对,对小说来说,本质是煽动读者的情绪,但是对科举来说,更重要的是控制力。”

    文章作的花团锦秀又怎么样?

    情绪外露,才情横溢,这对科举文来说意味着不成熟,科举是为了当官,要的就是控制力,把自己情绪和道理控制住,隐含在文字里,含而不发,才是所谓的理真文老。

    每个考官取的学子,日后都是门生,要是不能控制情绪,在官场很容易惹祸,故不能取。

    苏子籍才想着,突然之间听到杂乱脚步由远及近,苏子籍才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一双双审视锐利的目光。

    想象中的奸猾之人,这样年轻,这样俊秀不俗?尹修洁微微怔了下,原本厌恶都跟着去了三分。

    也因此,开口时还算温和:“你就是苏子籍?”

    苏子籍看这架势不对,忙起身一礼:“学生正是苏子籍。”

    能在这种地方来去自由,还能到这里说话,不用想,必是官员,甚至可能是此次省试的主考官,苏子籍自称学生,称呼上是没有问题。

    尹修洁淡淡说:“你可知道,有人举报你舞弊?”

    “荒谬!”苏子籍心下一惊,一眼扫见了后面几个官员,看见了谭右山,这是唯一认识的人,面现一丝怒容,果断说着:“是何人污蔑,学生绝无舞弊,愿与其对质!”

    “这稍后再说,举报者说你有夹带,你既心中坦荡,就让人搜查一番。”尹修洁说完,又顿了下:“放心,若真是污蔑,本官必给你一个交代!”

    到了这时,基本上人人都已答完,就等着收卷,听到这事,都想看热闹,附近考生能看到这面,都伸着脖子张望,看不到的也侧耳听着。

    苏子籍心中一沉,深深看了一眼谭右山:“请。”

    “你死路一条了!”谭右山只是冷笑,心想。

    他是老公门了,贡院的考棚非常清楚,这处长期关闭,只有三年一次考试时才打扫。

    前朝曾经有历史记载,考生入号舍,到处是蜘蛛网,还得自己打扫。

    本朝新开,对文治相当重视,倒不至于落到这地步,还特地让人清扫、换了新砖,以免下了雨,脚下一片烂泥。

    要考生自己作弊很难,抽签号舍的话,谁也不知道分配在哪处,可要污蔑就相当简单了,不管是新砖旧砖,只要每个号舍砖下藏一张纸,就可以了。

    事实上前两个月翻墙进来,没有半点人影,虽有点累,但二个时辰就办完了。一个号舍藏一个容易,检查的话,上千考棚,连墙以及地下,几百万块砖,根本没可能一一翻着检查。

    “现在看你怎么死!”

    只要苏子籍被革了功名,那杀人案就无处可逃。

    苏子籍一步走出,任由两个差役当众搜查身子,又有两名差役进号舍查看。

    不知道怎么回事,苏子籍眼皮突跳起来,忍不住蹙了下眉。

    “我并无舞弊,为何会突然心中不安,似乎有事要发生?”

    “难道说,有人害我,还设下了什么圈套?”

    就在苏子籍这样想时,号舍内提前获得谭右山提示的差役翻开一砖,惊呼:“大人,这里埋着几张纸条!”

    “哦?”表情还不算太难看的尹修洁,立刻拧起了眉,原本以为苏子籍可能是冤枉了,没想到,竟还真是块烂泥!

    更可气的是,自己刚才居然还这烂泥给骗了过去,想到这里,尹修洁心中的怒火,就更盛了三分。

    “苏子籍,物证在此,你莫非还敢说,不曾舞弊?”

    先过目,虽上面的纸和考题完全不符,但朝廷规矩,只要夹带,就一概有罪,将这几张写满了蝇头小字的卷纸扔到苏子籍脚下,尹修洁脸上带上了严霜。

    居真的有人舞弊!侧耳听着动静,或朝这里张望的考生,无不惊讶。

    能闹出这样的动静,怕是有人举报,才让考场的人发现。可若是无人举报呢?是不是这考生就蒙混过去了?

    “休得喧哗!”听到号舍里有人惊讶出声,尹修洁断喝了一声,官威之下,顿时人人禁声。

    “既现在证据确凿,苏子籍,你秀才的功名……”呵斥完了考生,尹修洁黑着脸,就要当场革了苏子籍的功名,再驱逐出去,正说到一半时,突然听到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尹大人,咱家就听说你性格不好,没想到,你这脾气比传说的还要暴躁。要咱家说,事关一个人的前途,还是再查详细些比较好,可不要妄下结论呀!”

    这声音颇为动听,字正腔圆,又带着一点尖细。

    太具有代表性了,就连一直保持沉默的谷文赋,也立刻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闻声望去,果然过来的正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还是熟人。

    “赵公公!”

    “赵督监,你这是何意?”不同于谷文赋只是打招呼,尹修洁哪怕认出了人,也没给面子,直接皱眉问着。

    赵公公也不生气,笑眯眯过来:“尹大人,不如先听咱家一言,如何?”

    尹修洁虽不愿听,可也得顾忌赵公公身份,若在京城,甩脸子也就算了,在这外面,特别是还有如朕亲临的令,代表着的是皇上亲临,不好直接拒绝。

    “这本是省试份内事,不知道赵督监要说什么?”因着心情不顺,尹修洁的口气也有些生硬。

    旁人见到中年男人出现都愕然,不认识或没猜出来人身份,听到了正副主考官对其的称呼,也立刻明了。

    这是太监!

    就看尹大人面带怒容还要强忍,这太监怕在宫里来头不小。

    诸人不由自主用眼角余光去看两个差役按住了肩的苏子籍,暗想:“这个苏子籍,莫非手眼通天,抱住从京城来太监的大腿?真是这样,何必弄这舞弊手段,也忒下乘了些。”

    “真是有辱斯文!”

    而谭右山却是心一紧,本来尹修洁就要革了苏子籍的功名了,他是老公门,太懂官场了。

    只要当场革了,除非是“非常必要”,要不,哪怕事后发觉不对,也不会给苏子籍平反。

    现在,却给一个突然来的大太监给拦住了。

    “贡院之内,为什么会有太监,还是这等有权势的大太监?”谭右山只觉得心缩的有些绞痛,几乎不能呼吸。

    而站在一侧,将自己活脱脱弄成透明人的谷文赋,此时忍不住向苏子籍投以审视的目光。

    正看着,苏子籍抬眸看了一眼,二人目光对上,谷文赋一怔。

    不对。

    谷文赋摸了摸下巴,不解想,自己这双眼睛,虽不说看人不会出错,但也算是有些相人之能,观这考生,目光清正,态度从容,就是有些恼怒,也并无畏惧与猥琐,哪像是会做出舞弊这种事的学子?

    甚至,看起来都不像是寒门学子。

    这时,赵督监已是顶着尹修洁不悦的盯视,慢悠悠再次开了口:“咱家只是觉得,以这所谓物证来给考生定罪,有些过于草率。”

    “毕竟,砖下挖出来纸条,又如何能证明,是这考生所埋,而不是有人监守自盗,先行埋下陷害?”

    “这……”这话还真把尹修洁问住了。

    尹修洁不是蠢人,刚才一见物证,就怒而要将苏子籍驱逐出去,革了功名,是觉得苏子籍看上去人品俊秀,有着“卿本佳人奈何作贼”的羞恼,以及外面的喧哗,导致了暴怒。

    此刻,赵督监这一问,也不得不承认,说的这话,有些道理。

    换做是别的官员,或听到这话,会硬撑着不认,免得查出真是考场内差役所为,拖累了自己。

    但尹修洁虽脾气暴躁,的确算是君子,认识到自己刚才的纰漏,顿时拧眉,陷入了沉思。

    赵督监缓步走到苏子籍面前。

    刚到时,赵督监就注意到了苏子籍,仅仅半月不见,似乎又变了些。

    “风采出众,观者孰能忘之。”

    这身形气质,说是寒门子弟,反没人信,难怪尹修洁见了,反而震怒,大凡是可惜。

    这样气度,把几个王爷的世子都比了下去,赵督监在心里,就先将可能性拔高了三分,也因此走到苏子籍跟前,笑眯眯明知故问:“你就是苏子籍,得过一府案首?”

    这个中年太监一来,苏子籍就认识,这是十日前,在郑立轩之处,见到的白面之人,似乎来帮自己。

    因有着前事,苏子籍并不茫然,反立刻就意识到,这或又是太子血脉的因缘了,也因此一拱手,说话不紧不慢:“学生正是苏子籍,是得过一府案首。”

    “一表人才。”

    赵督监随口说了这一句,就走过,径直来到号舍里,随手拿起放在木板上的卷子翻阅,笑眯眯说:“大凡舞弊,一般都是自知不能科举之人,咱家很好奇,一府案首为什么舞弊?难道你这一府案首都是假的?”

    说着,就着灯笼看题。

    “赵督监,这不合适吧?”尹修洁皱眉。

    哪怕意识到自己确是过于草率,但这不代表着能看一个太监,拿着省试考生的卷子看。

    这算是什么?

    赵督监朝他看一眼,那泰然自若模样,顿时就让尹修洁将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想到来时阁臣对自己的叮嘱,再想到以皇上的脾气,是不会允许太监弄权,既然赵督监敢做出这种事,怕是有底气,而什么底气,能有皇上给出的底气足?

    果然下一刻,赵督监就说:“尹大人不必担心,咱家来前,皇上特准我对秋闱督促一二,现在发生的这事,咱家还是能管。”

    赵督监都说了这话,尹修洁是知道他有着令牌,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只能阴着一张脸,沉默不语。

    连尹修洁都不吭声,副主考官谷文赋这样的圆滑人,自然都沉默了下来。

    只有知府廖清阁以及白弘致握着拳,就欲发作,不过再是耿直,也不是小年轻了,再说自己仅仅是知府(副考官),要是事情未明就发作,反有着跋扈犯上的嫌疑。

    纸张的摩擦声,在沉默的气氛下显得清晰。

    对面号舍里考生,探头朝这看着,旁间的考生都不敢吭声,只能努力听着这面动静。

    “去,将苏子籍的卷子全部拿过来,给咱家和诸位大人过过目。”谁知道,看完一张卷子还不够,赵督监又这样吩咐。

    不等别人反对,青衣人就已走开两个,捧着一叠卷子发下去。

    赵督监也着实不拿自己当外人,当众人的面先看,又发给在场的大人依次观看,略显尖细的声音,带着一点讥讽:“诸位大人,你们都是久经考场,自县试、府试、省试、会试、殿试一路杀出来。”

    “对文章都很熟悉,都好好看看,此文还需要在秋闱舞弊?”

    当物证的纸条上所写,不过是一些知识点,而这些在县试时,都顶多对墨义题有帮助,对经义毫无意义。

    “谁觉得,靠着这些抄录书上句子,就能写出这样文章,咱家就将四书五经都搬过来,任由翻阅,让他现场给咱家写一篇出来!”

    这话一出,明显是袒护,谭右山本来不能插话,这时就想鱼死网破,不想还没有来得及,太监的话就激怒了廖清阁。

    虽知府并不能插手秋闱,可事关舞弊,知府真说起来,也不是完全能脱得开关系,更重要的是,举报舞弊的人,是自己带来,廖清阁还没有看文,就冷声说着:“此话甚谬,就算是文章好又怎么样?”

    “这纸条就是夹带,哪怕只写了一个字,还是夹带。”

    “虽未必是这考生所埋,但也没有证据不是他所埋,就该以舞弊论罪。”

    苏子籍既不能自证清白,就应该按照有罪处理,这就是疑罪从有,虽这时代没有这词,可司法原则就是这样,这话廖清阁说的理直气壮。

    而白弘致终于忍耐不住,躬身说着:“廖大人说的是,为什么别人都没有纸条,就苏子籍有?”

    “号舍是临时抽签所得,难道污蔑者,还知道他的号舍不成?”

    “就算知道,三天动静尽在我们观看中,巡查也不进号舍,怎么能埋纸在地下去陷害他?”

    “应下官看,不但要革去功名,还要重重处罚,以示效尤。”

    谭右山听了大喜,左右看看,两个都是清正的官啊,就是要这等清正之官,才能将苏子籍赶尽杀绝,报了儿子之仇。

    尹修洁却没有作声,就着带来的灯笼,仔细看考卷。

    都不用看完,只看了几行,就知道可能有蹊跷,不说遣词造句的文采,就说这书法,没有下过苦功,绝对写不出来这样的字!

    都能苦练出这样的字,难道,还会偷懒连简单的四书五经都背不下来?

    正如赵督监所说,纸条上的内容不过是四书五经上抄录下来,而且字迹也十分普通,与苏子籍这一手好字,简直是云泥之差。

    难道苏子籍舞弊,还要泄露秘密,让外人帮自己弄小抄?

    “哼,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赵督监却是不怕,冷笑一声:“尔等先看了文章再说不迟!”

    “等我看了文章,再来与你计较。”廖清阁和白弘致大怒,已经寻思,只要找到错漏,拼了前程,也将这有辱斯文的学子扫落尘土。

    只是就着灯笼看文章,片刻,不仅仅是尹修洁,连知府廖清阁、副考生白弘致都沉默了。

    平心而论,要是在会试殿试,还可贬落,在省试中,就算是再苛刻的考官,也不能说让其不中。

    副主考官谷文赋抬起头来,说着:“此子之文,未必解元,一榜总有。”

    一榜就是前三。

    “哈哈,谷大人看来很懂文才呀,诸位对苏子籍的才学,应该已无异议了吧?”赵督监听了,喜上眉宇,尖声大笑。

    “下官不能昧着良心说苏子籍的才学不行,可就算这样,夹带嫌疑一日不除,就不能中举。”廖清阁听了,看不惯太监的猖狂,阴沉的说着:“革不革功名姑且放一放,但把这案子查的清清楚楚,却是你我朝廷命官的本分。”

    “这就耽搁了。”谷文赋可惜了一句。

    “就算耽搁了,也是他的命。”白弘致跟了一句:“再说,此子今年才十五,太过年少,压一压,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