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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万长生说对了。

    楼里面自然有七老八十的退休老人回忆建设历史,那可是当初厂里面最好的宿舍楼,大家喊着号子齐心协力的搬砖上工,也不分领导员工,只要表现好厂长跟一线员工都能住进这里,当然前提是要结婚有家庭了。

    钟明霞的父亲来的时候,这宿舍楼就已经有快二十年历史了,比钟爸爸的岁数还要大呢。

    没有万长生说得那么言之凿凿,连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完工都一清二楚。

    但好几个围观老工人都明确的说肯定是六九年修的。

    所有人目瞪狗呆!

    钟明霞的舅舅和那个拥有一大串钥匙的男青年当场呆滞!

    钟明霞忍不住移头到万长生面前,露出头号崇拜者的迷醉眼神:“你……你太棒了,你怎么知道?!”

    万长生淡淡一笑,把撑在栏杆上的手抬起来:“多读书真的有用,从我走上楼所有人都看着,没人可能告诉我吧?”

    他这话依旧是对那些前排震惊得嘴都合不拢的孩子说:“以后你们多读书,就知道了。”

    还得把钟明霞那张脸摁住推开,因为这姑娘有扑上来亲的趋势。

    被使劲推开扭头的钟明霞,一眼就看见背后的舅舅跟同伴,正在悄无声息的准备溜走,娇喝一声:“车钥匙呢?!愿赌服输的车钥匙呢……刚才是谁说只要我男朋友说出来是哪一年的房子,那什么进口车就是我们的,车钥匙呢?”

    人民群众的舆论是那么的有趣。

    刚才还跟着舅舅他们放声嘲笑的邻居们,这会儿立刻转换阵营:“对嘛对嘛,这个小哥,你说的车要给别人,我们这么多人眼睛都看着,耳朵都听到的。”

    “哎哟,钟小妹这个男朋友书读得真是可以哦!”

    “输了就要认噻,这么多人看着的,丢不起这个人!”

    边说还边有人促狭的挤在楼道口,堵住不让下楼的身影。

    钟明霞得理不饶人的跳过去,别提多开心:“钥匙!车钥匙拿来!”

    那个男青年还强撑:“我给了,你敢拿?”

    钟明霞理直气壮:“这么多人看着的,你打赌输了,我有什么不敢拿!”

    周围邻居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个劲的起哄。

    舅舅这时候搬出长辈的架子来:“闹什么闹,像什么样子?!”

    钟明霞不敢顶嘴,但能够嘟哝:“哦?刚才你们嘲笑他的时候,像什么样子?这就叫顺风说骚话,逆风讲道理了?”

    舅舅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万长生看出来一把拉了钟明霞到自己身后,自己面对:“刚才说得那么慷慨激昂的,现在装怂了?不可能空口白话什么都不留下点就走吧,那也太对不起您的气势了。”

    男青年旁边的同伴终于绞尽脑汁:“给个合理解释!天知道你会不会恰好预先知道,撞了大运呢?”

    听得此言,男青年眼里又有了神采:“对!你给个解释!”

    万长生可不是善茬儿,诡笑着靠近些:“哈哈哈,刚才你说说出来就给车,现在又加一层,没问题,我可以说,但我说了你就给车吗?还是再加个手机什么的?要不现在把车钥匙拿出来给中间人拿着,只要我解释得合情合理,没有可挑刺的地方,那车就归我了。”

    所以说万长生啊,就像面对陈太为的时候一样,看着温吞吞的,关键时候突然卡一刀,可难受了!

    蔫坏蔫坏的那种。

    对方眼对眼的瞪着他,万长生依旧温吞:“你可能运气好,踏实又能干还吃得苦,赚了点钱,但仅仅也就是这个阶段能赚钱,大环境,大风向稍微有点变化,也许你就亏得血本无归,所以有得赚的时候就要想着没钱的样子,多读点书提高自己防范风险的能力。”

    天地良心,万长生真是好言相劝。

    这种赚了点小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情况,比比皆是,最后跌得最惨的往往也是这种人。

    和尚都要劝施主得意莫忘形啊。

    可他这时候说来,却引得对方脖子一梗,横下心来:“卧槽,你多读几本书确实会说风凉话啊,来啊!老子今天还就说到做到了,你解释!解释清楚这房子为什么是那一年修的,我把这车给你!对!还有这个手机!”

    万长生笑眯眯:“说话算话?”

    男青年指着周围:“要所有人心服口服!”

    钟明霞已经默默的举起手机拍了好一会儿,满脸的骄傲跟胶原蛋白似的,都溢出来了。

    所以红颜祸水啊,可能这个镜头也刺激到了对方。

    万长生不管对方摸出来的手机和车钥匙,转身双手撑在栏杆上,再看看左右:“那边的字看到没有……”

    这砖混结构砌成的房子还不是现在常见的钢筋混凝土框架,侧面两头向前突出了一点,刚才老工人说领导都是住两头的,面积大些。

    于是整个建筑就是凹字形,只是下面一横很宽,一排十几家,两面伸出去没多少而已。

    在这三楼的栏杆边,依稀能看见伸出去的墙面刮白做了个黄框,中间有字。

    那种用水泥做的立体字。

    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刮白跟黄框还有字体都残缺不全。

    可在万长生的眼里,哪怕只是个边角,他都耳熟能详:“看见了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右下角还有题名呢……这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做法,时间线就肯定限制在了八十年代以前,五十年代以后,我们再看看左边写的什么?抓革命、促生产……这句话是六十年代中间出现的,也就是大概把时间缩小到了1965年以后,重要的是看看右下角还是有题名。”

    感觉楼上楼下都站满了人,都在探头看左右两边的字。

    也许住在这里已经几十年习以为常,大家从来都没在意过上面的字。

    可现在被人引经据典的说出来,有点难以置信,这是什么聪明人的思路?

    万长生继续自己的排除法:“最最重要的是这里,感觉就是硬挤出来在这抓革命的六个字下面,添了一块‘大海航行靠舵手’,右下角没有题名,可是如果您学过美术,就应该看得出来那里空着的距离,说明以前是有题名的,只是后来铲掉了,因为说这个话的人,在71年摔死了。”

    这回能清晰的听见好多人在哦……

    万长生就像在做一道简单的数学题:“那么这栋建筑的完工就在71年以前,如果多读点书,还会知道这句话是六几年出现在歌里面,但真正能够上升到跟这两句话并列,那是1969年的事情,这明显还是后加的,也就是说修的时候做到一半硬加上去,完工以后过段时间再铲掉了那后面的名字,所以时间就只能是68年开始施工,69年偏后完成,70年收工,但绝对不超过71年。”

    他多油滑个人,故意含含糊糊的从68年到70年,拉个跨度,相比单独指哪一年时间就很难错了。

    这固然是要有熟读历史,或者说特别关注过那些年的节点,关键是这种思考能力,能够从某些细节判断推理出来的思考能力,很多人已经慢慢放弃了。

    其实对很多人来说,中小学学数理化,与其说是学习一辈子都用不上的那些公式跟原理,不如说是在启发思考能力。

    只不过可惜很多人最后都放弃了。

    楼下有个老头的声音:“对哦!就是那时候开会,喊把名字铲掉的,本来说全都铲掉,可有人又说那句话又没错,不敢随便铲,就留在那里了。”

    转头过来看着脸色像吃了大便的男青年,万长生依旧慢条斯理:“我这么解释,你觉得口服心服吗?”

    男青年的脸扭曲得跟什么似的,周围一片伸长脖子的围观起哄中,挤出来句:“算你说得对……”

    把车钥匙和手机丢在钟家窗台上,再看眼一直稳稳举着手机的钟明霞,转身就走!

    周围终于还是发出惊叹声。

    没想到这小伙子最后还是选择了要脸。

    哪怕钟明霞的舅舅纠结的想拉他,被一把甩开扎进人堆里走了。

    万长生笑了,伸手拿起车钥匙跟手机,从栏杆上探头,直到看见那年轻人出现往外走才开口:“朋友,只是开个玩笑,借钟叔叔玩两天,明后天给你送过去啊!”

    小伙子滞了下,还是回头拱拱手,没说话的走了。

    十多万的东西呢,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刚才纯属被架住了。

    但这会儿肯定是没脸再走回来拿东西的。

    心服口服。

    钟明霞脸上难得有孩子般得意纯真的笑容,连万长生这几句话都录下来,才收工:“啊?真的不要?”

    万长生也笑:“你还真的要?”

    钟明霞嘟哝两句:“唉……还说我省下买车的钱了呢。”

    万长生已经把车钥匙和手机递给钟妈妈:“您也看见了吧,回头麻烦转交小霞的舅舅,我们就先走了……”

    钟明霞觉得还没显摆够,居然还想多待会儿:“要不明天早上再走吧?”

    万长生啼笑皆非:“走了!不走我自己走啊……”

    钟明霞连忙拎自己的布包,跟爸妈做个拜拜的手势跟上。

    围观的邻居们只剩下啧啧:“钟小妹这……好像找的人确实不一般哦?”

    万长生还是该再低调点。



    因为钟妈妈都忍不住喜笑颜开的跑下楼要送了!

    所以男人还是要有本事。

    这就是东风造船厂的老职工们对孩子的教育,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变化。

    钟爸爸则有点呆呆的拿着车钥匙跟手机,站在栏杆边看下面的人影远去。

    比较麻烦的就是钟妈妈一定要送到外面打车。

    钟明霞怎么劝都劝不回去。

    还有好事的邻居要顺便出去整点夜宵啥的。

    主要是陪着钟妈妈开始例行询问,一个月能挣多少啊,家里父母情况是什么样儿啊。

    钟明霞挽着万长生基本上代答了,天马行空的好像还琢磨过:“他爸妈都是中学老师,也不是江州本地市区的,挣多少不重要,现在城里流行各管各的……你就别操心了,这事就这样,那些照片又不是真的,别往心里去……”

    这下连钟明霞也知道不用摸车钥匙显摆了,万长生这样的男人,不需要车钥匙都够显摆。

    好不容易叫着车,这俩还得遮遮掩掩的让人家出租车绕个大圈转回来,顺着条基本上漆黑无光的台阶小路走。

    没牵手,就打开手机电筒照着光。

    钟明霞全程沉默,看得出来她非常熟悉这些道路。

    万长生也不说话,冬日的荒废小道上,除了青苔的山野气息,偶尔有点女人香。

    回到车边,钟明霞才静静的回头看眼小路。

    万长生都打着车了,她才敏捷的跳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双手把那个布包抱在怀里,依旧没有说话。

    直到十点过万长生把她送回文创园的公寓宿舍,下车时候她才谢谢:“明天我就去把房买了,今天让我下定了决心,我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你觉得我还有什么能够学习提高自己的吗?”

    万长生想一下:“你跟杜雯商量,她更明白……对,买房的事情你多问问许大妈,让她陪着你去,她挺精明的。”

    钟明霞说好,再次认真的说声谢谢,站在那挥挥手,看越野车掉头走了,才挽着布袋慢慢上楼。

    万长生把车停到培训校办公室,顺便开始琢磨今天看到的场面。

    大美社经常在这边加班的小伙伴们搬走了,整个办公区就万长生,甚至有点瘆人。

    万长生却坐在大台子前想了很久。

    时代的变迁、岁月的撕裂,这是个很大的命题,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现,就是雕塑家需要构思的中心。

    他不着急,没有非得逼着自己做出什么作品的压力。

    第二天上完课以后到大美社新办公区,依旧能坐在桌子前思索。

    这里完全是另一种感受。

    自然光从竹庐顶棚下四周的毛玻璃透进来,让旧得发白的八仙桌也透出岁月的气息。

    那装着水仙花的青花瓷盆,更有古典意味,却是崭新的制品。

    这都是艺术对比的元素。

    万长生若有所思。

    其他大美社的小伙伴就闹腾了,进进出出划分区域,商量装门禁系统,各部门也要讲规矩,毕竟电脑、设备各种东西越来越多,怎么保证有效使用还有安全。

    都有人在提出,黄敏还去找韩晓敏请教怎么管理这种局面。

    即将毕业的秘书长经验还是要丰富些,过来参观了漂亮的新场地,万长生也就把自己盘算的这个在校生美术作品交易市场跟她聊了聊,并且提到这项业绩会主动交给江州教育部门来主导。

    韩晓敏果然秒懂:“是应该平衡下这种关系,毕竟蜀美属于江州,借鉴这次美术下乡的经验,我想你应该指定个得力人手来负责,我推荐大三的陈澄,还记得吗?去年足球球衣胸前广告就是他去落实完成的……”

    万长生也马上理解:“记得,还特别要用学生会的人?”

    韩晓敏点头:“同样需要平衡跟院里的关系,你如果身为学生会主席,做这样有益处的工作,却一开始就限定在你的小圈子里面,这给人印象很不好,哪怕你的初衷是因为你的人好带动运转,但你还是要把牵头的人交给学生会来做。”

    万长生从善如流:“好!”

    韩晓敏感叹:“跟你一起做事,就是这样顺畅,不固执也不随心所欲,最主要是只要秉着公心,就很容易把握大方向,真不知道以后面对不同的工作局面,我会怎么样。”

    万长生笑:“经常回来看看呗。”

    韩晓敏做个欣慰的表情:“是有回家的感觉,这些天不介意的话我也来这边办公,培养下跟大家的关系,以后工作还要大美社多支持呢。”

    万长生本来到了下午也该去接欢欢回家。

    可四点多却听闻徐朝晖回来了,他赶紧打电话,果然能连通:“对,我……刚回到小区,碰见钟明霞……”

    声音有点虚弱,但只要能回来那就证明迈过了最艰险的鬼门关。

    挂了电话万长生立刻过去,韩晓敏也跟着。

    结果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居然碰见已经有好几十个小伙伴集中在这边,不约而同的三三两两过来想去看望老徐,但不知道合适不。

    万长生想想:“他这个时候就怕人多细菌感染之类,这样,我们到楼上楼道去,让他在门口不要动,我们流动着给他看看……”

    众人连忙说好。

    结果艾米拉也跑回来了,还是钟明霞牵着的。

    分了好几批才坐电梯上去,把楼道里面挤得满满当当,钟明霞还有点不合时宜的兴奋,偷偷给万长生指旁边,从她掩饰不住的喜色,就能猜到她可能真的已经把房买了。

    韩晓敏就挽住她一起。

    打开门的徐朝晖,顿时把所有人吓了一大跳。

    万长生他们几个上次去了医院的还有点心理准备,其他人基本上感觉就是看见一架骷髅!

    比上次在医院又暴瘦了一截,风都能吹飘走的那种单薄,身上衣服也能把人压垮。

    被徐妈妈扶着的徐朝晖看着走廊上黑压压的伙伴,还想让开请大家进去,众人连忙:“只是想念你,来看看,不打扰你休息……”

    “随时有任何需要喊我们,下面教学区随时都有几十号人,方便得很!”

    万长生也是这么说的:“艾米拉这些日子都在宿舍那边,你先恢复适应,慢慢的身体好一些了,他再回来住,也不要急着去学校工作上课。”

    徐朝晖缓慢的笑着点头说好,精简却很有力。

    只有钟明霞好奇的在门口探头看了看里面。

    下楼以后才给万长生感叹:“哇,好漂亮!那是谁的房子,租的么?我那个房子就差得太远了,怎么才能那么漂亮呢?”

    韩晓敏肯定也了解钟明霞的夙愿:“买了?”

    钟明霞幸福的挽住她小声解释。

    韩晓敏很有掌控欲的决定:“走!一起去看看,那多简单!”

    万长生赶紧示意手机上的时间:“我得去接欢欢了,周末,周末……”

    钟明霞连忙:“中午我去找嫂子吃饭说了昨天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感谢了,周末愉快!”

    万长生点点头,牵着艾米拉跟上那帮小伙伴就走了。

    韩晓敏拨拨发丝到耳后:“昨天有什么事情吗?”

    钟明霞轻描淡写:“就是在平京跟那个明星的事情,网上爆了我很多照片,真的假的都有嘛,家里看见急得很,我不是跟万大哥签了份协议吗,就请他回去帮我解释,这种事情得跟嫂子说清楚吧?这边,我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

    韩晓敏想想:“你都决定在这里买房生活,你是……喜欢他吗?”

    钟明霞也想想说:“车展上的奔驰宝马豪车,人人都喜欢啊,可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吧,但也不妨碍每届车展都去过过眼瘾,万一什么时候能遇见自己的奔驰宝马呢,总之经常在奔驰宝马展台站着,眼光就不会差,不会随便腰上别个什么车钥匙,就以为很不得了。”

    说到这里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可她这脸上表情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专业水准就是控制得好。

    韩晓敏已经哈的笑出声来:“钟钟,你这道理永远都是自成一派的啊。”

    钟明霞谦虚:“我没啥见识,就只会瞎琢磨,万大哥是好人,别让他为难,能跟着一起做事那就是福分,你不知道我有多知足。”

    韩晓敏只稍微迟疑下就点头:“那倒也是,你在外面工作这几年,见过的场面比我们在大学里面看到的现实残酷得多,特别是你这样年轻漂亮又没有背景的独立女孩儿,就像抱着玉石走在街上的三岁孩子,谁都会贪婪的看着你,能遇见这样真正善良的朋友,确实是我们的幸运。”

    钟明霞嗯:“所以多的话我也不需要跟他啰嗦,以后好好跟着做事,也不让嫂子多心,就行了。”

    韩晓敏沉默下,走进有点乱糟糟的二手房:“他们刚才那个房子的办法很简单,贴墙纸、铺地板,重新包住以前的就行了……有时候想得简单点,确实更容易得到幸福,我来帮你弄吧,也不知道我学了这么多年的美术,这是不是我唯一实践的专业案例。”

    这倒是,她可是正儿八经的环境艺术专业,专门搞室内外设计的。



    学医比学美术苦多了。

    起码美术在本科时候就分出来各种专业。

    作为大多数医生的起点,临床医学专业在本科是要求全部都要学的,内外妇儿以及其他相关科室内容全都要求掌握,只有到了硕士和博士阶段,才会分科进行更深层次专业学习。

    连周末回家,贾欢欢都带着一叠医科书,小两口在床上,万长生靠床头,贾欢欢靠他怀里。

    男生抱着速写本构思自己的雕塑手稿,女孩儿背各种题库。

    这场景一定是为了中华之崛起而奋斗的正面形象啊,妥妥的心无旁骛。

    还好贾欢欢也想得简单:“听说大医院肯定都得硕士博士才能进去,我就以后搞个小诊所好了,我们家安在哪里,附近找个社区医院上班也行,雯姐说如果只做个家庭妇女,成天打麻将看剧打游戏,慢慢就跟你距离越来越远。”

    万长生内心承认杜雯说得对,可又心疼贾欢欢的繁重课业:“唉,是谁说进了大学就轻松了,简直累得不行,你们这十几门专业课展开的架势,比我们吓人多了。”

    贾欢欢捧着书放在膝盖上:“是啊,从小学习成绩我就不像你那么好,可公公生病我还是记得点,雯姐也说过,如果只能给你烧菜做饭生娃,我就真的只能是那样了,如果我做了医生,就能保得你身体康健,哪怕有什么我不会的,起码都是医生,也能找老师找同学……呀,可不能这么说,呸呸呸!”

    认真的朝车窗外吐了三点唾沫星子,算是化解了这种说错话的晦气,才不好意思的缩回来。

    万长生伸手牵住她的手:“徐朝晖回来了,瘦得就像一把骨头,爸爸生病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不太明白道理,可现在真觉得人生有时候就像火光飘摇不定,一阵风一瓢雨就熄灭了,所以这一世的火光,是摊着无所作为,接受人都要一死的命运,还是尽可能的燃烧自己,更灿烂更有意义,都在自己选了。”

    贾欢欢不想那么多:“反正我跟你烧一块儿,死了也烧一块儿。”

    万长生握紧点嗯。

    大清早的小两口却说到生死,可能也是拜两人职业的福。

    因为临近联考了,周末万长生依旧要到培训校去督促工作,贾欢欢自然跟着一起。

    反正对她来说,在家在寝室温书还不如到公共环境,家里的沙发床铺可是学习的大敌。

    三千艺考生分在三间教室仓库,楼下满满当当,后面两间的二楼分门别类的也坐满了各个不同专业方向的尖子生,这个阶段适当的增加些泥塑、油画、国画的提前练习,对于考试科目肯定是有益的。

    雕塑对素描形体的理解,油画对色彩感受的新体会,国画对速写白描的补充,这都能提供很大帮助。

    对于有艺术天赋,又有了些基础底子以后的学生,这学起来就事半功倍。

    今年冲击蜀美以及更多其他美术学院排行榜的尖子,都集中在这里。

    但规模最大的还是舞美专业。

    有近两百人在专攻这个项目!

    几名助教是拿着平戏舞美专业的大一教材,在分门别类的让这群艺考生进行基础练习。

    万长生现在把这个当成相当重要的版块来抓。

    实在是对于大美培训校的学生来说,要考生国内几大影视戏剧院校的舞美专业,有点手拿把掐的意思。

    专业上是参加全国联招,过关以后就不看专业分数,全凭高考成绩提档。

    所以对于零基础的人特别合适。

    何况舞美专业里面还真不是所有专业都要求能画得多好,灯光、化妆、技术、影像等等,更多要求的是审美能力。

    会画画不过是促成审美能力的一种手段而已。

    更主要是大美在重点推介,向学生家长推介这几所著名的影视院校,很多家长都是久仰大名却不知道怎么考。

    光是听听那挂着的中央、平京、沪海的名头,就足够让家长和学生心动了。

    这部分学生很多从零基础开始培训,在乎的就是强化班入学测试。

    其实所有来大美的艺考生都会经历这个测试。

    大概上了一个月左右,助教们综合打分,判断每个学生到底有没有造型、色彩等方面的天赋。

    这对于美术生来说,有点一目了然,偏才怪才更容易脱颖而出。

    那种只是为了曲线进入重点大学,很难有美术天赋的学生,早早就调集到一个班,他们就是主攻全国联招,十二月考完以后就可以收工投入高考准备。

    这样避开了春节前后的专业校考耽搁,基本上能腾出半年的时间来准备高考。

    所以很适合应届高考毕业生。

    这部分的分班制,就是费雪雁和徐朝晖主张建议的,他们对超级中学的运转模式更加熟悉。

    可这也不是徐朝晖马上就返回教学现场的理由呀。

    万长生刚到教室,就看见徐朝晖戴着口罩,轻飘飘得像一片树叶那样,正在这个本科班游走分发表格……

    没有急着过去用责怪或者热情稀释徐朝晖的忙碌,万长生靠在门边看,贾欢欢也看见了,她主要是来见识下这种千人同堂的大场面,更吃惊徐朝晖的外形变化。

    对医疗的威力有了新感受。

    万长生给她指了个楼上的教师小办公室,让欢欢去那边看书。

    这种到处都在发愤图强的考前强化冲击场面,也能有效的抑制下她的懒洋洋。

    然后好一会儿,才等到徐朝晖走过来,差点把门口的万长生当家长了:“请……嗯?我做了个咨询问卷,收集下哪些要参加宁州二中高考补习,有个基本数据也能请范校长和林老师提前安排准备。”

    这就是有了主观能动性的人,绝对不会束手无策的不知道干嘛,他们会主动思考下一步怎样才能做到更好。

    而不是算计自己拿了多少工资,哪些事情该做不该做。

    当然前提是万长生对得起这份付出,更不会抹杀这份付出。

    认真的拿表格看了,上面把十二月开始,包含寒假春节在内的学业计划都列出来,并强调去年参加了寒假补习的那部分艺考生,最终本科通过率百分百,好几个具体案例更是罗列在下面,从多少分提高到多少分,分别来自哪个省份,最后考进了什么学校。

    一目了然的具有很强说服力。

    整个艺考机构,确实需要有个这样的人来负责专业和高考之间衔接。

    万长生搂着徒弟的肩膀,那有点硌手的骨骼却充满了韧劲:“你跟黄敏商量下,我让她抽调两个去年高考强化比较典型的学生给你做助教,你负责多思考,消耗体力、接触很多人的事情他们来做,我要求你必须在下个月参加蜀美校考前,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体重增加一点,行吗?”

    不等徐朝晖说好,万长生再提出个匪夷所思的方案:“一句话,如果你明年考不上蜀美,我就提前把大美培训校交给你来做校长。”

    24岁的徐朝晖吃惊得差点把脖子扭断:“啥?”

    万长生不怕伤害人:“老实说吧,学美术你的天赋是不如雁子的,但是你的学习能力实在是太强,掌握这些套路对你来说没什么难点,你就是外行学美术的最高体现了,考试画得中规中矩也能得高分,各种重点要点你都能有条不紊的总结出来,但未来大美培训的目的肯定是帮美术学院筛选更有天赋的孩子,你来做这个分水岭是最合适的,去学美术教育吧,你已经体会到这种教书育人改变别人命运的成就感,真正的把美术教育作为你未来的事业方向,然后帮我从教学事务中摆脱出来,行不行?”

    明明是家年产值过亿的大型企业招聘培育CEO,万长生却说得像是求人帮忙。

    徐朝晖的眼圈难以抑制的红了。

    可能体弱多病让他的情绪也容易波动,但显然这种信任跟期待,让他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内心。

    万长生理解的轻轻拍着他肩膀:“所以你还有几十年要奋斗,怎么精心设计教育课程,怎么编撰我们自己的教材,怎么去引导培养更多的老师助教,你现在就要在脑海里面给自己定下目标,并且锻炼好身体去完成这个目标,行吗?”

    徐朝晖重重的点头。

    能找到自己方向的生命,是多么的有意义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贾欢欢还碰见了钟明霞和韩晓敏,自然也听闻了秘书长正在帮小模特规划装修新房,立刻兴致勃勃的参与,随便刨两口就要去看看现场。

    唉,对欢欢来说,什么事情都比看书学习要有趣得多。

    再说她还亲身经历了自家小屋的装饰呢,都能头头是道的区分装修和装饰了,还找万长生把那一系列的什么墙纸、地板、橱柜公司联络方式拿到手,直接推荐给钟明霞:“网上选图案,选样式,我帮你付钱,就当是你搬家的见面礼!”

    两位年龄都比她大,还都有丰富社会经历的姑娘忍不住对看一眼。

    这小姑奶奶真的有大嫂之风。



    万长生还觉得这是让贾欢欢能够适当的调剂下,很好的放松方式。

    再说有人陪贾欢欢,他忙起来才能全情投入。

    对于很多美院学生来说,甚至会日复一日觉得无所事事,沉迷于游戏或者玩耍无法自拔的时候。

    万长生和他的小伙伴们却在全情投入下,展现出了让人惊诧的变化。

    首先是周一,马振宇在雕塑系做了一堂关于意大利雕塑的游历观后感讲课。

    雕塑系大部分学生跟研究生都到场,看了他拍摄的六百多张美轮美奂的照片。

    万长生觉得自己是从老曹让他上速写课,开始走上这条提升之路的,现在依样画葫芦。

    当众讲课,的确是最能够迅猛提升自身能力跟信心的捷径。

    不然怎么说很多打鸡血的成功学,甚至传销都要强调当众演讲,鼓动人心呢。

    能够顺畅激昂的表达出来,这就逼着讲课人要比所有人更了解自己的内容,变相的加深印象学习。

    可以说在培训校那边能胜任助教工作的绘画专业美术生们,大多数都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掌握了一门领先同学的技能。

    马振宇就更感谢万长生的这个建议了。

    刚开始讲课,没把握的时候,用这种讲解图片的方式,也就是很多公司员工讲PPT的方式,是最简单的。

    很多紧张、知识点都能靠着大屏幕大画面上的一张张翻页喷涌而出,两个小时的课程,综合电教室里面坐满了师生,还有很多过路进来就被黏住的其他专业师生,挤得满满当当,看这个平时颇有些吊儿郎当的家伙,一本正经的讲各种细节。

    光是这些现场拍摄的美妙照片,就足够吸引人了,更别说马振宇还别出心裁的在里面穿插了很多细节,譬如雕塑背后的故事,教堂前面的冰淇淋,偶尔还会出现张异国美女的照片。

    现场气氛控制得非常好。

    郭槐生心满意足:“对嘛,这才对嘛……把这个事情延续起来,每次你再派人去意大利的时候,带上一个我指定的系上学生,这边费用我给。”

    万长生连忙:“这个月有去平京的小组,系上派人参加不?”

    郭槐生马上点头:“好!这个肯定有益处,关键是能够在学生中间形成竞争机制,大家有想法有努力的方向,才能形成动起来的局面!”

    这种谈话哪里像师徒之间,更像工作经验交流。

    万长生就胆大妄为了:“能不能把雕塑工厂扩展一下?”

    郭槐生立刻打量:“嗯?你要干嘛?”

    万长生嘿嘿笑:“我们在街对面那个新的大美社工作区您去视察过没有?雕塑专业现在每年有二三十个人,加上研究生一百多号,我听说以前只有四五十人的,人多了,教学规模却没扩大,我看雕塑工厂背后空着的荒地,尽是用来堆石材,能不能利用起来做成更大的工棚区,让大家也有更多的创作空间嘛。”

    系主任也嘿嘿笑:“怎么,万老板准备掏钱么?”

    万长生摇头:“是大美培训校掏钱,今年我们给超过一百人上过泥塑课,其中有几个尖子您也见过,不出意外肯定明年就是您的子弟兵,但十多个人的学习规模太小,最近我们搞瓷器类产品很多,就跟赣西搞瓷器的打交道蛮多,人家那创作规模,可比我们学校好多了,就当是打着给培训校搞个培训基地的旗号,扩大创作学习练习的规模,提前让对泥塑有兴趣的艺考生来体验,总之就是要把最好的苗子尽可能的引上路。”

    郭槐生摸着下巴:“你以为是你那个乡下寺庙,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艺考生基本不得在校区内部来进行教学活动,这是条不成文的规矩,你这是在打擦边球,很容易触及到某些脆弱的防范心,你这培训校规模越来越大,已经抢了很多人的饭碗,人家就是盯着等你犯错,然后才落井下石呢。”

    万长生从来都不是个知难而上的性子:“那行……我想着在我那边扩展泥塑教室的面积吧,今年三千学生,已经挤得跟这教室一样,持续不断的广告推动,明年会有多少人来报名报读,我这可是够操心的。”

    郭槐生没想到他这么没骨气,本来想拿乔摆架子好讨价还价,谁知道万长生一触即溃:“喂,你都不争取下吗?”

    万长生小声哈哈:“您有什么建议。”

    郭槐生无奈:“雕塑系这边不是有个学院围墙上的侧门吗?就在街对面租房合办个泥塑工作室吧,我俩自己搞,多带动系上的学生去教课讲课,才能像这个家伙这样提升自己嘛。”

    万长生看眼口若悬河的马振宇,心中暗道姜还是老的辣,学到了。

    和郭槐生这些做法大相径庭的,恐怕就是国画系的系主任。

    当初老苟还在的时候,他也是挺喜欢抱大腿的,后来万长生接替篆刻课助教,他也没做出什么力争的态度。

    所以万长生更愿意把精力投放在雕塑系,都不是心血来潮。

    谁都愿意跟更有共鸣的人在一起做事。

    哪怕系主任竭力促成万长生的国画作品去参加青展,更多也是为了国画系的业绩,而不是对万长生有什么裨益提升。

    等到颜从文借着万长生不爱参加行政事务,找人顶了万长生的助教职务,这位系主任也一声不吭。

    当然,万长生那提前毕业的手续倒是没什么刁难。

    看起来更像是早点把这位蹿升太猛的学生,捧高点,送远些。

    可万长生的业绩,岂能是这样就能抹杀的?

    就在十二月专业校考前,那个国画系大二的小伙伴,也在大美社的新工作场地,搞了自己的皇宫博物院讲座。

    这个被万长生逼迫的痕迹更重些。

    难度也更大。

    毕竟马振宇那个可以夹杂很多异国风情,几乎九成的雕塑照片也是雕塑系师生没看见过的,总体来说就是个泛泛而谈的宽度介绍。

    这国画专业的小伙伴是当初因为一个劲给老荆爆料万长生被欺负了,才罚他把珍宝展的作品细节整理出来,做个深度讲解。

    这就需要做大量的功课。

    所以回来得早,比马振宇还晚了好多天才讲课。

    没有在校内教室,但老童跟好几个美院艺术馆的长老,都到现场旁听了。

    本来只有七八十个座位的室内空间,连同外面竹庐边的窗户口都站满了大美社的小伙伴,有些还带了自己的同学室友,三四百人站得密密麻麻,听了这堂课。

    万长生全程帮衬小伙伴,又做司仪,又当助手,偶尔还要帮着救场。

    目的依旧只有一个,希望小伙伴们从中提升自己。

    刻意安排在十二月要去平京一周学习考察参观的小组出发前。

    叮嘱这个小组在回来以后,同样也要做这样的讲课。

    这不是旅游,也不仅仅是简单的朝圣观摩,要利用逼着讲课的方式来加深印象,从踏上平京的地面开始就得想方设法的为讲课做准备。

    这就跟徐朝晖还没考上美院,就得开始为全面执掌大美艺考机构来做准备一样。

    老童他们自然是对这种活动给予了极高评价,要求下一次搞这种讲课的时候,挪到蜀美艺术馆去,这样可以公开让更多美院的学生参与。

    并且要求万长生他们也加强对蜀美艺术馆的工作联络。

    那就多安排艺考生们去参观艺术馆吧。

    虽然基本上都是免费参观,老童私底下说自己也想借着这种大人流量的参观活动,把整个艺术馆的冗员问题彻底触动下,特么艺术馆现在简直成了各位教授家属的养老闲散地。

    成天都没几个人。

    要嗨起来,累起来才能真正的淘汰人。

    与此同时,真正嗨起来的就是万长生的白描速写作品集上市了!

    这是他连续第三年的艺考作品集上市。

    只不过和前面两年万长生的应试速写教材有点区别,这两年万长生画了非常多的手稿,无论是人物动态、博物院的奇珍异宝文物、雕塑设计草图,都秉承了他那种特殊的白描风格,没有其他专业画家常见的凑凑笔,更没有打草稿的感觉,任何一张都是干干净净的线条清晰简洁。

    单独拿出来都是可以作为白描作品盖上个小红印的。

    当时就被专门搞出版的那两个金牌导师认定,有《三国演义》老连环画的那种深厚功底。

    其实在老一辈国画人手里,这都是习以为常的基本功,现在都很少了。

    大家都习惯用铅笔描啊描,橡皮擦最后修图。

    越来越少当年一笔定乾坤的干净。

    趁着全国联考这天。

    分赴各地巡讲的导师们,正好在各地专业考场,联系当地各自的艺考学校帮忙售卖!

    万长生的这种速写白描教材,实用型极强,如果说平时还得通过培训校或者书店、美术用品店代销,这时候直接拉到考场摆上摊位。

    中午本就东游西荡等着下午考试的各地艺考生们。

    几乎人手一本!

    想想吧,蜀美平时的街面上绝对看不到那十万名考生。

    但在考试的时候,就会从各级各地的培训校倾巢而出。

    这售卖针对性让整个导师组狠狠的赚了一笔。

    让万长生这个艺考圈子里的名声再次人尽皆知!

    收获的季节到了。



    收获也是有讲究的。

    万长生作为原作者,只拿了一成收入,他总是秉承这种只有让利于人,才能让众人拾柴火焰高的获利方式。

    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很难做到广泛传播。

    实际上他付出更少的精力,卖掉更多的教材,分得更多。

    等他忙于把全国联招的后续工作搞定,主要就是大约有两百多名艺考生,放弃美院级别的专业校考,直接前往宁州二中开始高考强化,那都已经接近圣诞节了。

    这时候结账返回来的五十万元税后版权收入,直接成了万长生给贾欢欢的圣诞礼物,去年买了房,今年买个车呗?

    谁知道刚拿上驾照的贾欢欢贤惠:“我就开雯姐那个车呗,反正空着也空着,而且平时我也不怎么用车,我叫钟钟也别乱花钱买车,平时她用得多,等她有了驾照就她开,有时候她来看我还能开车接送我,多方便的,这钱存着春节回去孝敬你妈和长辈。”

    万长生略微觉得有点不太好,然后突然想起来:“哦,转百分之十的经纪人费用给杜雯,说好的收入分一成。”

    贾欢欢哦哦的说好。

    杜雯欢天喜地的收了钱给万长生说:“谢谢老板,但下次最好还是你自己转给我,免得欢欢认为是给姨太太的家用。”

    万长生挠头!

    所以苏沐楠来找他的时候,他简直有杯弓蛇影的小心,直接坐在没有门的竹庐里面接待说话。

    实在是从她走进来,大美社的小伙伴们都伸长脖子好奇的看申申,哪怕不知道的,只要稍微旁边人发音下,就知道是谁了。

    对于这个顶掉了万长生篆刻助教职务的人,大美社上下同心,本来应该深恶痛绝的。

    哪怕她只是个被人利用的挡箭牌,不知道背后的勾心斗角,那也不会给好脸色。

    可面对苏沐楠,很难。

    她可能是万长生迄今见过最不修边幅的美女。

    齐肩发发量很足,但也有点蓬乱,很简单的扎起来盘了,还是有很多毛刺,让万长生面对面谈话的时候,很想拿打火机燎燎才舒坦。

    身上裹着有点臃肿的米咖色毛茸茸大衣,根本就看不出来身材之类,只能说衬得脸蛋白皙是天生丽质,看见谁都很和气的笑容,然后露出一排很整齐的上白牙。

    面对这样的姑娘,谁会生气呢。

    她被万长生领着到竹庐坐下时候,也是笑得露牙,满脸喜悦的看周围的古旧野趣:“你们蜀美的学生很有意思啊,居然在学校旁边搞了这么漂亮的地方,我能有空来写写字么?”

    万长生让自己表情复杂点,做出观察的神情来,也确实想分辨这姑娘是傻还是掩饰得好:“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苏沐楠把手机示意下:“发消息问你在不在,你也不回话。”

    万长生尝试解释:“本来我是在暂代篆刻课程的助教,但是我跟那位书法篆刻教研室的课题组长看法不一,所以他才找寻您来替代我的工作,一般意义上来说,交接清楚以后我们就应该杜绝来往,因为我不想助纣为虐,起码我个人是这么看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沐楠吃惊的张开点嘴,她嘴比较大,赶紧又闭上:“能问一下是为什么看法不一吗?”

    万长生不吝于解释,把盲书的梗讲了一遍,更是把自己对书法的态度也表达清楚:“我并不是反对书法篆刻独立成专业,但起码目的应该是为了传承技艺,能把原有的古老传统延续下去就不错,在书法和篆刻上面还一味求新求变,那就是舍本逐末,传统的博大精深已经足够研究一生,更何况还这样哗众取宠的诠释书法,这是在败坏行业名声,我不能参与。”

    苏沐楠表情慢慢严肃,眼里闪过的思索,终于不像她表现出来那么傻白甜,然后出乎意料的问:“你听说过性书吗?性别的性。”

    万长生光是听这名儿就呵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苏沐楠微微点头:“这是八十年代获得过青展三等奖的一位艺术家,姑且称之为艺术家吧,前面都还正常,后面就走火入魔,做法不堪入目,是我的师爷力主提出把他踢出行业协会的,因为这种做法不但亵渎了书法,也亵渎了中国的文化,偏偏这种人还自鸣得意,把下流当有趣。”

    万长生嗯:“谢谢你能理解,所以拜托您把篆刻课承担起来教好,那就行了,我这边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

    苏沐楠的思路是漂移型的那种:“我是听说你又组织人到平京学习采风,特别是有到皇宫博物院的安排,上次不是请你在有类似机会的时候带上我去看看皇宫摹印么,你也答应了。”

    万长生紧紧盯着这姑娘的表情,终于有点发现只要说到摹印,眼底忽然有些光彩,很热烈的光彩。

    跟当初老苟发现自己会刻印时候的热烈差不多。

    他就这样尝试着询问申申:“您学了多久的篆刻?”

    苏沐楠终于笑得不是露出一口白牙那种,挺胸平肩微微带笑的很正式:“西泠传承第七代徒孙,书画印都是从小开始接触的,我看过你的印章,似乎有些徽派的影子,又好像不很纯粹,但力量刚劲,切刀风格又有我们西泠的特点,学得有点杂,但是挺精彩的,到底师承何方呢?”

    这就是文无第一的特点了。

    也许老苟是半路出家,并不是某派传承,他就没有门派之间的先入为主,纯粹是喜欢万长生的印,特别是万长生以篆文见长,这在年轻国画人里很罕见了。

    连老荆喜欢万长生的印,都是因为万长生有博采众长的特点,这跟他们皇宫博物院成天揣摩各种天南地北摹印有很大关系。

    但天下篆刻,皆在江浙徽包邮地区。

    北派传人听起来很牛逼,感觉占了半壁江山。

    其实在江浙徽一带篆刻界的眼里,就跟南宋时期看金国的眼神儿差不多。

    蛮荒之地……

    所以老荆头听了有江浙过来的人,顶了万长生的助教篆刻课,才会气得暴跳如雷呢。

    人家徽派、浙派源远流长的时候,北方确实还没这种底蕴。

    篆刻又是个特别讲究底蕴的行当。

    门派纯正,在有些人看来是比这个技艺,还能不能传承下去都还重要的根本。

    武当派都练少林棍法了,那还是自生自灭了更好。

    而西泠传承的江湖地位,也就差不多是相当于武当吧。

    看其他人都带着看八卦连环掌这样小门派的怜悯。

    所以万长生也不爱跟人谈论这个:“嗯嗯嗯,我是乡下人自己刻着玩,不讲究师承何方,好几位师父了。”

    苏沐楠善意提醒:“最好还是把你的风格再提炼下,如果你有兴趣接着再上我的课,也可以算你是第八代弟子的。”

    玛德,老子北派传人第四代独苗苗,还稀罕拜在你个小丫头片子门下?

    如果觉得北派篆刻实在是有点拿不出手才四代,那咱们万家篆刻技艺,哪怕不是从千年前开始算,也起码有十代了!

    浙派、徽派实际上也就是从清中期才开始蓬勃发展起来的。

    能比吗?

    可这语气又不是狂傲,还带点好心。

    万长生终于确认这姑娘是书呆子脾性:“谢谢您的好意了,我现在只是把书画印的国画功功底,当成日常爱好来熏陶,重点在于雕塑专业的学习……”

    说到这里的时候,万长生突然想起点什么,顺手拉过自己的速写本就在上面记录下来雕塑、雕刻、篆书、篆刻,几个字眼。

    当初他给苟教授就胡说八道的谈到过这个初衷,说要把篆刻、雕刻跟雕塑联系起来。

    这两天他正在构思这个新的雕塑形式,忽然好像被启发出来了。

    苏沐楠在陈旧发白的八仙桌对面,依旧能看出来万长生的字体:“小楷却有点隶书的影子,你的钢笔字还不错,书法怎么样?”

    万长生笑起来,对专注执着的人他从来都尊重:“苏老师,我说了我现在基本上已经要从国画系毕业,未来是雕塑系的学生,很欢迎您来到蜀美执教篆刻课程,也祝您的教学成功愉快,刚才您谈到的去平京皇宫博物院,我想……一月吧,一月您如果有空,我们安排人手去平京的时候也邀请您一起,行吗?”

    苏沐楠却看着他,有好几秒的时间,万长生不对看了,他已经不是把个人意趣放在一方石头一张书法上的书生,不需要跟这样一位专注于书印中的文艺女青年倾诉。

    他现在也知道自己那种温和的目光,有时候会给人其他错觉。

    特别是姑娘。

    如果是个男生,他可能还愿意像面对徐朝晖那样多说几句。

    可没想到的是,苏沐楠却忽然起身,很沉稳的那种站起来,探身伸手从八仙桌上拿过了万长生那支德国专用绘图笔,在小速写本的纸面上书写。

    可怜万长生这书画印全能小选手,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女子。

    悬腕执笔,落笔却七零八落: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

    咋一看来,这笔法就像三五岁刚学字的孩童那样笨拙幼稚。

    可在行家眼里,无论是繁体的笔划,还是古朴厚重的架构,那都是充满金石之气的豪迈!

    而这看似写景抒情的词句,很多人可能都只觉得还算有情调。

    但没写出来的最后面那两句才是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

    *******,*******。

    万长生就很没出息的放下所有防备了。

    他可不是听人吟诗就会发花痴的呆子。



    万长生有小商小贩的油滑,自然不会什么人都信。

    但他很少对人有成见。

    看一眼、初接触就对谁不舒服,很容易因为自己固有的知识经验,给别人贴标签、做出判断。

    这是从自己的偏见出发,选取自己想看的真相。

    所以看不惯的事物越多,境界越低,格局越小。

    因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越深,越明白冷暖,对这个世界的偏见就越小。

    冷淡处理对苏沐楠的态度,仅仅因为对方是接替自己的篆刻老师,内心潜意识还有可能因为对方是个挺好看的美女。

    可在杜雯都不具备的传统文化才气面前。

    万长生内心马上就高呼真香!

    这是清朝名臣林则徐的诗。

    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

    青山有色花含笑,绿水无声鸟作歌。

    苦心未必天终负,辣手须妨人不堪。

    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

    *******,*******。

    青山绿水就是一幅画千年不败色的画,一架万年畅响的琴,苦心经营的人老天都不会辜负,手段毒辣的人终究会遭报应,如果把清水都能当成香茶来饮,肯定会觉得粗茶淡饭比美酒佳肴更香,如果对国家有利,那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怎么能因为有福就追求,有祸患就避开呢?

    连大海航行靠舵手,都能说出哪一年来的万长生,肯定知道这首诗出自林则徐在遭遇挫折的时候,用这样的诗词来宽慰自己的心态。

    而现在,苏沐楠写下第一句,显然不是跟他谈论山清水秀,而是以景咏志。

    仿佛在询问他,难道你就这样放弃了?

    这就是古代文人之间经常玩的文字游戏,有点打哑谜的意思。

    您起码要有足够的诗词储备,还要有分析判断背后含义的理解能力。

    万长生也没说话,拿过旁边的另一支笔,随手在白纸上写了句:“方时运之屯邅,非雄才无以济其溺,功高埶彊,则皇器自移矣。”

    这是《后汉书》里面的一句话,概括荀彧的生平记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三国演义里面,说书人、看书人记得的大多是那些叱咤风云的猛将谋士,对荀彧这号儿人物很多连名字都读不出来。

    可实际上整个曹操能取得天下,他居首功,是他运筹帷幄的帮曹操打下一个厚实的基础,哪怕曹操在赤壁之战输得一败涂地,但依旧不妨碍他两年后就能够卷土重来。

    听起来他是曹操手下第一马仔。

    曹操可是被誉为汉贼,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国贼。

    在《三国志》里面荀彧被列为曹魏臣子第一名,可在被他断送的汉朝《后汉书》里面,荀彧又被列为最后的汉臣。

    两边都认他。

    这在很讲究青史留名的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简单点说,就是荀彧已经看到大势所趋,汉朝气数已尽,与其说徒劳的去拼死殉葬,他选择扶持最有前途的曹操,尽最大可能帮汉朝续一口气。

    《后汉书》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但最后还有一句著名的话“亦杀身以成仁之义也”,续到实在不行了,那再杀身成仁,以身殉汉。

    荀彧立下开国元勋的汗马功劳,看似可以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在曹操立国前服毒自杀了。

    这才是中国历史上的文人,真正意义上的贵族,精神上的忠义和理智现实之间的取舍。

    虽千万人,吾往矣。

    认定方向之后,纵然面对千万人,也勇往直前,拼争那也许有的一点点可能性。

    大不了最后再来杀身成仁罢了。

    中国历史上多的是曹操、刘邦这样的枭雄豪杰,也从未少过荀彧、林则徐这样的名士,也一直都是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人格才撑起了中国文化的风骨。

    这才是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

    哪里是喝几杯下午茶,装点绅士风度的洋鬼子能比的。

    万长生随手借用荀彧的典故,也是表达自己的态度,斗争不一定非得明火执仗的打得头破血流。

    这也是他的一贯人生哲学,迂回可能更容易解决问题。

    跟何况现目前的世道,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这就更应该是个如同下围棋般的大局面,不纠缠在一城一池的得失上。

    苏沐楠不知道有没有完全理解到万长生的意思,起码这种打哑谜的方式是完全匹配了。

    她还认真的把那张纸拿过去,读了两遍:“你的小楷确实带点隶书的影子,不标准。”

    万长生也回以认真的态度:“几百年前的老祖宗们,写书法的时候有分各种字体吗?未见得吧,太过拘泥于形式,那我们就只有遵循前人的脚印,不能与时俱进的改变,我是在西南一方的小地方长大,也许是托了免遭战火荼毒的福,千百年来每逢战乱就有文人雅士朝着蜀川逃难,所以日积月累这里也能汲取到各种特点,无论书法还是篆刻,我想能博采众长,可能比因循守旧要好些,当然,您的看法肯定有您的道理。”

    苏沐楠看着那张白纸,又是好几秒,然后展颜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笑,伸手:“好的,很高兴认识你,后天我有一堂篆刻课,希望你能到场指教,我听他们说你的课上得很不错。”

    如果是以篆会友的交流,万长生还是可以接受的,点头说好,所以这次握手肯定要真心实意得多。

    然后俩人几乎同时哦?

    因为都触摸到了对方手指上粗糙的茧,跟工龄表似的。

    特别是这样千娇百媚的姑娘,人家不都是保养小手,连家务事都不敢多做点么。

    这点杜雯是典型,钟明霞是典型中的超级典型,不过她有时候还要当手模,靠手吃饭的,这倒不能混为一谈。

    但起码这样的女孩子,那真是在篆刻上下了苦功夫,值得尊重。

    再一起笑笑。

    苏沐楠就扬扬手里的白纸转身走了。

    外面不管男女的兔崽子们,一片老师再见的谄媚称呼声。

    接着一连串的探头凑近来:“万万……申申说什么?”

    “申申哦,这可是老师哦,你总不能伸出你的魔爪吧?”

    “呸!万万什么时候对谁伸出过魔爪,自己有本事追美女去啊,大三的校花呢,从去年说到今年你们去啊!”

    万长生也抓了速写本啪啪的打人:“瞎胡说什么!”

    但显然连远在万里之外的杜雯很快都知道了八卦:“我看了照片,这位申申收拾出来应该还是很有气质的,就是年龄可能有点大,应该接近三十了吧,聊得如何。”

    万长生无力:“如果你们把精力都放到工作上,这个世界都前进了好大几步!”

    杜雯鄙夷:“人生如果没有八卦,就跟……没有润滑油似的,年底了注意点啊。”

    万长生还懵懂:“年底怎么了?”

    杜雯没好气:“青展复选评奖就在这十二月底宣布结果,你这三项到底能出什么成绩,可是关系到你未来走向的。”

    万长生心里还是有底:“应该算是内定吧,好歹应该有个一等奖,可能篆刻最有希望,毕竟争的人少,老荆自己都是评委,他才不在乎避嫌不避嫌呢。”

    杜雯哈哈哈:“那这位申申要是也参展会怎么样?”

    万长生大概知道天下大势:“你说呢?老荆这样的坐镇北派当评委,宁愿失传都不从南派找人,其实我有点想推荐这位老师去跟着老荆学手艺,这是真爱篆刻。”

    杜雯拖长声音噫:“算了吧您咧,看见漂亮姑娘又怜香惜玉的帮忙照顾前程,你差不多点!欢欢还不够闹心的?”

    万长生惊觉自己旧态复萌,赶紧说好好好。

    杜雯不是开玩笑:“你别一厢情愿的去瞎牵线,两边不讨好。”

    万长生牢记在心。

    过了两天,万长生跟着几个国画的小伙伴去上篆刻课了。

    几个家伙本来都是因为他选修了篆刻,特别是其中有两三个大一的还是在培训班的时候就接触熟悉了点篆刻,准备跟着万长生好好发展下。

    结果前些日子叫嚣着要抵制篆刻课,坚决和万万站在一起的,这会儿和万万一起嬉闹着相互嘲笑真香哦,申申的课都想来上!

    然后走进篆刻教室,万长生和其他人一样有点傻眼。

    这还是咱们记得的那个教室么。

    很标准的普通专业教室,本来都是讲台下面摆着一排排桌椅,桌子都是那种大办公桌尺寸平板下面有抽,够两人用,也能挤着放两张大画板来平铺画画的。

    然后在最后面有一排三格高的个人储物柜,跟超市保管柜差不多的样式,每人可以分一个四方的格子,可以带把锁来锁住小门。

    因为无论哪个专业搞画画设计都有一堆文具画具,最好可以收起来免得找不到。

    现在柜子却被叠起来了,满满的靠了一边墙,还被拆了小门,变成了书架,里面堆满了书!

    课桌则全都拼起来成了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铺着书法用的毛毡。

    最后就是周围所有的墙上,都挂满了各种龙飞凤舞的书法!

    女性在乎氛围的特点,在这里彰显无遗。



    万长生上课就无所谓环境,什么地方都行。

    费雪雁和徐朝晖的病房,艾米拉的A380头等舱,千人艺考的仓库,甚至文创园的广场空地上,他都能讲课。

    但显然苏沐楠特别在意环境。

    铺着的毛毡上墨迹点点,瓷盘、砚台、墨汁随处可见,镇纸、笔架、篆刻刀和练习石也散布其中。

    光是看看,万长生也有点跃跃欲试的想写点,刻点什么。

    但都不如周围墙上的书架跟字。

    既有工整光洁法度庄严的正楷小书,也有苍劲奔放的狂草,还有架构大气磅礴的古行。

    大小不一的字幅,挂在那里就有展览画廊的效果,让走进来的人不由自主欣赏。

    哪怕不懂书法、篆刻,也能看见书架上的书啊。

    从国外名著到国学文本,从《陈寅恪与傅斯年》到《缘缘堂随笔》,甚至还有大量的连环画册,连孩子都能看懂吧,当然不是奥特曼跟植物大战僵尸,全都是《三国演义》、《岳飞传》这样的传统白描精品。

    连万长生都忍不住摸一本随手翻翻,又突然觉得被这个阿姨当成小朋友收拾了!

    但其他来上过课的小伙伴都悄悄说这些书,是申申从江浙货运发过来的自家看过书,而不是临时买来凑数。

    这让万长生想起自己办公室那堆得都有点堆不下的各种专业书籍。

    忽然有点惭愧。

    他拿了一部分去放在一号仓库的酒吧给学生分享,但骨子里还是习惯后山的碑林、书房那都是自己的天地。

    这不是小气,他没这个习惯。

    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庙守,除了爷爷几乎没有可以分享交流的同伴。

    苏沐楠的教学风格果然有点幼儿园阿姨的路数:“都找位子坐好,坐好呀,今天我们学习基本的刀法,还有夹具的应用,印章都得是反过来的,这对大家可能有点不习惯,来,大家跟着我这样先把练习石卡到夹具上,小心点别夹到手哦……”

    万长生有点啼笑皆非,他都高阶到参加全国青展,去博物院当传人了,也得坐在这里规规矩矩的跟启蒙学生一样?

    当然他不会表现出来。

    所谓教养就体现在他不会烦躁厌恶,哂笑着翻开旁边的一本连环画,按照苏沐楠说的方式,用夹具把练习石固定好以后,偷偷在那用人家十块钱一根的初级刻刀刻图案玩儿。

    并不因为自己水平超群就炫耀显摆甚至反对基础教学,甚至借着这场面开始思考自己的雕塑构思。

    也必须承认人家安排的这种夹具确实很舒服,成年人的手指固定一枚练习石,对指头的力量稳定要求很高,时间长了第一指节多少都会有些外翻变形,形成所谓的龙爪。

    所以绝大部分篆刻者都会用夹具。

    现在甚至还开发出来带底座的旋转夹具,可以把底座吸盘固定在桌面,然后只需要用手稍微稳定下夹具盘,轻松稳定操作,任意角度随心所欲。

    万长生只是因为喜欢随手刻,加上从小的习惯,酷爱那种石头跟刀尖交流的感觉。

    才有些固执的保持习惯,现在觉得体验下新东西也不错,他本来就不固执。

    苏沐楠真是手把手的教,怎么把印章口涂上点墨,再勾出要刻的字形,然后轻轻下刀:“不要怕刻错了,刚开始是必然的容易控制不好刀口,别划到了手,你这手得这么摆……”

    教室里就此起彼伏的尽是各种小兔崽子要求申申亲临指导的呼唤。

    万长生更乐得清闲,坐在角上不起眼的勾画自己的想法。

    有些选修篆刻课的学生还奇怪的看他几眼,不是应该存着敌意藐视吗?

    明明是天阶高手,却被叫在这里扎马步,也不生气?

    都已经在担任授课助教了,现在被顶掉一点脾气都没有?

    如果非要找原因,恐怕也只有因为对方是个好看的小姐姐吧。

    但万长生又一点撩拨的行为都没有,安安静静的在那刻画自己的东西。

    好一阵,幼儿园老师挨着把十来个选修课学生辅导起步,转到这边来发现了万长生。

    才好像想起了这里还有个助教,依旧温温柔柔:“你怎么在刻这个玩儿呢,那边讲台抽屉里面有零食,你去拿点来分给大家。”

    万长生下巴都要掉了,大美培训校那边就算是面对一群艺考生,也不至于还要发零食糖果吧。

    他真不是指责对方的教学方式,小声建议:“都是大学生了……”

    苏沐楠却习以为常:“多吃点零食才有力气刻章呀。”

    还别说她那一口吴侬软语,是真的好听。

    万长生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还是过去拿了,抽屉里面真有一大包糖豆、巧克力、小饼干之类的。

    他拿去分发给学生们的时候,一个个都忍不住对他做鬼脸。

    美院上课,上到老师给买糖的状况,真是第一次见!

    万长生转回来把袋子给苏沐楠示意,还好,这位老师没自己也抓个糖果吃,正卸下万长生刻的东西在细看:“考虑的是什么呢?”

    旁边两个学生立刻起身伸长脖子也看。

    印面上啥都没刻,万长生真觉得自己这会儿刻点什么都是在争议,何必呢,不是说孰高孰低的问题,印章这个东西只要上了台阶,就没有太明显的好坏。

    篆书篆文理解到位,用刀口在石头上刻出来的字样,刀切斧砍啊,有些斑驳缺口才是印章的味道,如果跟机器扫描一样精准无比,反而就像照片和肖像画之间的关系了

    所以他不觉得挂在墙上的几方红印多好多坏,大家各有各的风格爱好罢了。

    没必要争论。

    所以借着思考自己的雕塑作品,他信手在练习石侧面刻了好几幅《三国演义》连环画的白描图,关云长刮骨疗伤,诸葛亮城头弹琴,张飞独站长坂桥,赵子龙拔剑斩人。

    这就一眼能看出来功底了。

    人家在石头上用刻刀尖都没法按照打好草稿的字样刻出直线,万长生却精巧细致的在上面刻白描!

    静态悠闲,动态昂扬!

    任何印章石头配上这样的侧款描图,都能身价倍增!

    而且奇就奇在四幅图都刻得缺角,三分之一的斜下角或者斜上角都没刻。

    画过画的人恐怕都知道,画个残缺半截,难度比画整体大多了,因为只有画全了才容易看出来比例关系对不对,敢随手只画个局部的,那真是对整体关系胸有成竹。

    万长生指的就是这个:“我想象的是尊雕塑,斜着下半截是印章石,上面半截是不锈钢,乍一看是个雕塑,细一看是个放大的印章,表现古典传统和现代新意思之间的融合。”

    苏沐楠想象下皱眉:“有点怪。”

    万长生也不多解释,可能他成长环境比较单薄,对传统的坚守没有那么固执,该变化就变化。

    苏沐楠更不多说,她眼里也断断不会出现别的女生对万长生那种仰慕崇拜:“我先上一个小时课,后面一小时你用你的方式给大家讲讲?”

    纯学术性的交流,万长生就说好。

    可就在苏沐楠刚转身继续充当幼儿园阿姨的时候,教室门被推开,颜教授背着手志得意满的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万长生,却直接把目光越过跳到幼儿园阿姨身上:“小苏,上课还顺利吗?”

    真心的,就他喊小苏的那俩字,万长生和在座的学生们都哆嗦下!

    有点酥!

    苏沐楠倒是笑着露出上面那排白牙:“颜教授好,我们正在上课,谢谢您的关心……你这个冲刀不要下得太重,力气是用在方向上,而不是用力握刀,想想你写字是怎么的,运刀游刃有余的感觉就是你拿笔的样子。”

    被她低头俯身握住手辅导的男生,估计这会儿脑海里面都空白了。

    万长生想笑。

    这苏老师嘛,上课热情是有的,至于经验……还别说,杜杜那句话是说对了,画家艺术家,跟教育工作者是两回事,自己画得好刻得好,不等于就教得好。

    看看颜教授的表情吧,可能也是恨不得自己坐下去当学生。

    但终归还是有目的,也不在乎苏老师没有继续逢迎自己,自说自话的背着手做视察状:“我们蜀美的篆刻课程一直都比较薄弱,全靠有你这样名门科班的生力军加入,才能避免我们走上野路子,所以我们蜀美国画专业是会全力支持你把篆刻课程做成精品,那么在未来的新书法篆刻专业里面,也就是学术带头人啊。”

    哪怕如学生,都能听得出来这里面包含的讽刺、吹捧还有许诺了。

    纷纷表情诡异又奇特的看万长生。

    这里面只有三四个大美社的小伙伴,其他全都是男生,要说讨厌万长生肯定无从说起,但全心拥护这位学生会主席也未见得。

    对超乎常人的天才、明星,大多数其他人还是多少有点不同心思的。

    话说大家都是走在这条艺术之路上的,凭什么你也太得天独厚了。

    说起来女同学反而更容易对万长生有好感,也不是没有原因。

    哪怕是追星式的仰慕男神,也都主要是基于性别差异。

    男生很难。



    面对这种近乎于挑衅的语言。

    万长生没什么表情,依旧慢条斯理的画自己的稿子,刻自己的侧款。

    苏沐楠也不说话,借着手把手教人,还离这两位都远了些。

    不掺和。

    可是有偶尔抬眼好奇的打量下万长生。

    也许多少有点意外他的涵养吧。

    这个年纪的男生,有几个忍得住?

    别说是教授,哪怕是系主任、院长这样的领导,被学生顶撞在高校也不是罕见的事情。

    年轻人总是无所畏惧,或者说头脑发热什么都不顾了。

    血气方刚,一怒为红颜都是常事。

    也就中年人才会权衡利弊,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看上去万长生是忍气吞声不得罪人。

    颜教授恐怕就是来享受这种局面,志得意满的朝着万长生这边踱步:“有些人呢在外面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就觉得自己了不起,特别是狐假虎威的仗着抱了大腿,恣意妄为,其实学术上毫无成就!”

    苏沐楠终于开口了,一脸的为难:“颜教授,我这在……在上课呢,您有什么事儿回头处理?”

    颜从文岂能鸣金收兵,说不定他等这个局面都等了好久:“苏老师,您刚来,有些事情可能不太清楚,我这也是善意的提醒不要上了有些人的当……”

    万长生是不想跟这种人吵得一地鸡毛,那多没风度啊,丢不起这个人。

    但遇见事儿可不会怕,闻声还是把刻刀放下,用温和却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冷冷的看着面前中老年男人折腾。

    颜从文脸上都有老人斑了,火气还那么旺,真不知道他写了一辈子的书法,修身养性这个基本功能练到哪里去了。

    跟万长生的目光一接触就立刻爆发:“对!说的就是你!看什么看……我说过不会让你坑蒙拐骗得好处!”

    万长生蔫儿坏呢,就在这些地方,他甚至还多了点笑眯眯:“哎呀不好意思,我已经得到的好处多了,去年我光是培训校纳税都交了上千万,你写那什么盲书能赚到多少钱?在国画系当教授工资能有多少钱,要不要去我那儿当个书法老师,课时费可以谈啊,但就不能在女孩子身上写字了哦,人家要是告你耍流氓,我也瞒不住的。”

    绕着弯儿骂人呢,说的就是万长生这种功夫,看似什么脏话都没骂,啥老底儿都揭了。

    学生们使劲捂嘴忍笑。

    大美社的小伙伴,主要就是那个被迫讲课的家伙,早就摸了手机在那偷偷摄像了!

    别人不了解万长生,他还不知道?

    人家博物院那么大的北派泰斗,万长生都吊儿郎当,更不用说在戏剧学院遭遇的当红明星了,万长生从没有怵过。

    有时候连他们几个抬眼看颜教授的目光,都有点纳闷儿。

    万长生现在越来越人多势众,一切都是朝上走的势头,您难道就不综合分析下,还主动碰瓷招惹,这是干嘛呀?

    所谓鼠目寸光,可能就是用来形容这种人的。

    当然搞艺术的也有可能是习惯于站在自己角度,不认同的就是异端。

    颜从文脸上气得就如同中世纪宗教审判所看见异端那样,出离愤怒:“万长生!你不尊师重道……”

    万长生轻巧接上:“你不值得我尊重。”

    颜从文一口气都上不来:“你趋炎附势……”

    万长生嘴快:“你才是。”

    就像划拳时候的节奏被带快了,老教授不得不加速:“你不学无术,毫无建树!坑蒙拐骗,欺上瞒下,拜金贪婪……”

    看着老人家急得都要心肌梗塞了,还那么勉力用说唱爆成语大接龙,万长生就不加码了,笑嘻嘻的带头倾听。

    就像说唱选秀上的评委一样,甚至还跟着节奏点头打拍子!

    讨厌死了。

    老脸扭曲,唾沫横飞的颜从文觉得自己明明占据了上风,怎么就没有一点愉悦感呢?

    年轻学子们都在偷笑了。

    苏沐楠更有些匪夷所思的瞄着,因为节奏骂得比较快,基本上都是西南口音方言,她明显跟不上。

    就差耶耶恰克劳的时候,有人敲门,然后急切的探头:“万长生!万长生在吗?”

    是系上办公室的行政老师,一眼瞅见万长生就惊喜:“哈!来电话了,青展那边来电话,你的作品拿了金奖!我们国画系这次可争光了!”

    哄的一下,教室里面炸开锅。

    全国青展拿金奖!

    如果把全国美展这最高奖项比作奥斯卡的话,青展差不多就等于金球奖。

    如果把全国美展比作足球世界杯的话,青展差不多就等于欧洲杯。

    甚至在球迷中间这个比喻更加恰当一些。

    因为世界杯是全球几大洲分配名额,各大洲之间水平差异,导致实际难度、精彩水准还不如水平都很接近的欧洲杯。

    全国美展也是这个道理,因为允许所有美术家参与,所以其中论资排辈的情况就不可避免。

    反倒是全国青年美展,都必须是在年龄限制内,公平性和脱颖而出的难度都要高很多。

    当然,年纪轻轻能论资排辈到万长生这种地步也确实不多。

    所以万长生脸上没啥反应,还没两年前听闻自己获得专业校考第一名时候的小兴奋,因为他知道这不是靠自己的真实水平获奖,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他就坐在那,脸上只是露出个哦的表情。

    可看在其他人眼里,只会卧槽!你特么也太淡定了吧?!

    青展金奖?

    这意味着什么?

    留校是妥妥的,进美术协会或者画院之类的行政编制单位都是手拿把掐,全国各地都会抢着要。

    等于在超级足球联赛拿了射手榜前几名的球员,光是各地承诺的住房收入之类,都立刻能变现了!

    那天苏沐楠不是提到什么性书吗?

    那位老兄也就得过一次青展三等奖,就能够让他胡作非为二十年!

    这基本上就是艺术圈的免死金牌啊。

    蜀美现在的院长,赵磊磊作为青年画家里的代表人物,无一不是获得金奖才走上显赫之路的。

    万长生居然在大二时候就实现了。

    他还这么淡定!

    激动的小伙伴使劲抓着他的肩膀摇:“哈哈哈!”

    只有那个最早拍摄的小伙伴竭力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专注于拍摄,要记录下这个难得的时刻。

    苏沐楠也是这个时候难得淡定的样子,还悄悄把自己靠近墙角,饶有兴趣的观察万长生表情,看他甚至有点百无聊赖的把笔在旁边随便画画。

    还有个使劲盯着万长生的,恐怕就是骂到一半被打断的颜教授,哪怕是在这种时候,他依旧能挤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运气!我还不知道那里面的勾当,都是运作关系!你那国画水平都是欺世盗名,所以以后你还是去画你的画吧,别来捣乱篆刻书法了……”

    行政老师噎了下:“没有,万长生的篆刻作品也拿了金奖……”

    整个教室里面安静了下,几乎能听见别处哪里也在欢呼还是惊呼,直觉上都应该是为这个事情。

    可能是想省点力气,赶在大家重新喧哗起来之前,行政老师索性一口气:“雕塑也拿了金奖,三个金奖!三个!”

    教室里面彻底炸开了,所有人都在迫不及待的鼓掌,连苏沐楠都吃惊得鼓掌。

    要知道这种评奖,基本上是一个类别一组评委,断断不会出现什么油画家去评雕塑的场面。

    大家多少都知道点评奖这种事情的猫腻,颜教授不是还酸溜溜吗,可万长生这是什么操作?

    同时搞定三个组别?

    每个类别的评委起码都是十来个以上,要搞定这样的局面,那得是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且真搞出这种局面,不是众矢之的嘛?

    只要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去干这样的傻事儿。

    那应该算是找死。

    如果不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做法,只能说万长生的作品足够过硬了!

    中外美术史上,的确出现过不少艺术通才,雕塑、油画、版画、发明家、建筑师、音乐家之类一连串头衔。

    但往往画家或者雕塑家才是他们的主业。

    万长生这……

    哪怕篆刻这门类确实有点偏,国画和雕塑可是大类,响当当的大类!

    恐怕就连颜从文都明白,万长生这下要大红大紫!

    看着不但没有欣喜若狂,反而脸上更加讪讪的万长生,有种自己追求女神多年而不得,对方左拥右抱却心不在焉的强烈郁闷!

    于是刚刚狂说一段RAP的颜教授,加上一连串冲击力过大的消息导致气急攻心,竟然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就倒了!

    直接朝前扑倒在铺着书法毛毡的桌面上!

    热闹喧哗声中,居然没被人注意到。

    反倒是坐在对面的万长生反应快:“喂!喂……赶紧打急救电话,赶紧打电话,秦老师,老师快问问,颜教授有没有什么高血压、心脏病的病史,赶紧联系他家里人……”

    教室里面一片兵荒马乱。

    不过由此开始,万长生离奇获奖的消息,把老教授气得差点没了命的传说。

    就跟他的新绰号一起,在蜀美不胫而走了。



    什么新绰号

    当然是万三金了!

    本来还有人喊他万金油(有)的,最后还是被万三金一统江山。

    所有人都相信万长生得这三项金奖是实至名归。

    人家篆刻都有资格在国画系当助教上课了,雕塑虽然是双学位的增加内容,可万长生一开始就跟着研究生班在上课。

    至于国画,那是人家能考出专业校考第一名的老本行好吗。

    哪怕有人把万长生的国、雕、印三样作品的照片都弄出来看了,大多数人也没法说不好。

    画这个东西真是见仁见智。

    万长生自己呢

    听见得一个奖的时候还有点淡定,等听说是三个金奖,他就只有讪讪了。

    绝对没有狂喜。

    毕竟在他眼里,得了金奖随之而来的荣誉和利益,都不稀罕好吗

    他是想得奖,但得奖的目的也仅仅就是得奖,拿到个艺术家的入场券,无论是继续自己的艺术创作之路,还是推广美术教育,这都是个名头。

    仅此而已。

    得三个奖,就有点过分了!

    绝对的过犹不及。

    连他自己都知道里面肯定有内幕。

    不管这个内幕未来会不会爆料,起码业内很可能会把这当成个笑柄。

    或许这就是人和人不一样的地方吧,换做任何一个年轻画家,突然得到这样的荣誉,没准儿都飘了。

    万长生首先想到的,却是这样有点难堪的局面。

    任何事情只要披上弄虚作假的外衣,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可能白费了。

    而且他自己对这种弄虚作假,也没有奉陪的意愿。

    可是等到晚上和老童他们见了面,才知道背后的内幕已经爆开来!

    颜教授是中风。

    那一下真是把他气得半身不遂!

    也就是偏瘫。

    还好抢救及时,没有造成生命危险,但必须要在医院治疗调养一段时间了。

    之后也多半会留下后遗症,也就是半边身体不怎么听使唤,哪怕不是他拿笔的右边,这也基本宣告了颜教授的艺术道路完结。

    又一位号称要让万长生吃苦头的反派倒下了。

    相比上一位只是被判了缓刑的茅东阳,颜教授有点惨。

    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自找的。

    因为那位小伙伴在确认颜教授没有生命危险以后,才把自己拍的视频放出来。

    明明这边在上课,不顾任课老师的劝阻,非要来挑衅羞辱万长生。

    万长生也没说什么刺激他的语言,如果非要挑出个节点,还不如说是那位系办公室的行政老师,是她带来的消息,彻底激发了颜教授的状况。

    除了说明他心胸狭隘,能怨谁

    据说教授太太在确认了学院能报销医疗费之后,并没有追求责任、不依不饶的意思。

    可能在她看来,不能在女模特身上写书法的颜教授,更靠谱些。

    当然,这都是师生们接下来热情八卦的内容了。

    大美社那屋顶露台的院子里,说得简直是唾沫横飞。

    万长生是一直陪着去了医院,还垫了急救医疗费,保证第一时间不会因为钱的问题耽误事儿。

    直到教授家属过来,他才跟苏沐楠和两位老师,几位学生一起返回美院。

    出来打开手机看时间的时候,万长生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上,密密麻麻的一片祝贺声。

    整个蜀美只要有万长生微信、电话号码的师生,恐怕这一刻都给他发来消息祝贺。

    多得万长生准备回大美社那边再统一处理回复。

    作为唯一的女性,自然坐在副驾驶的苏沐楠也在这个时候回头:“还是要祝贺你获得金奖,希望在未来的创作中,你能精益求精,更上一层楼。”

    万长生正好看见杜雯的留言:“首先祝贺你获得金奖,我问了下,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颁奖典礼之类的的安排,但是从下个月开始,全国青展就会从平京的国家美术馆开始全国巡展第一站,你要过来登台剪彩,毕竟你是空前绝后的三项金奖获得者嘛,哈哈哈!”

    看来连杜雯都觉得这个金奖有点好笑了。

    含金量很不怎么样。

    但这边万长生却抬起头,看着眼神平静的苏沐楠,好像一点都没意识到力主把她招聘过来的教研组组长已经倒下了,现在是她的处境尴尬,而且作为任课老师,自己的学生当中居然有人获得了全国篆刻类最高级别奖项之一,这平时还怎么上课

    偏偏还不是她教的,是她来顶掉了这个金奖获得者的助教工作。

    没有,苏沐楠眼里只有平静和真诚的祝贺。

    万长生笑了:“下个月去平京,您还去吗我可能也要过去,如果能行,我想介绍您跟北派摹印的大师荆长明见见面。”

    结果苏沐楠郑重其事的点头:“好的,我一定会准备名帖去正式拜访交流。”

    唉,这一根筋的姑娘啊。

    万长生都趋炎附势的混了个金奖,她还非得带着门派关系过去交流,准备踢馆吗

    所以万长生也就不废话了,到时候再说。

    等回了美院,万长生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刻走进校园接受热情包围,到大美社的办公室去待到了晚上,一直都在复制粘贴回消息感谢,他也没说找个秘书来代替自己做这事儿。

    亲手把每个祝贺的人都回复了。

    自然也看到老童他们笑谑晚上喝酒要万长生请客。

    大美社这边自然是喜气洋洋,万万得奖跟他们得奖没什么区别。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万长生是在给大家探路,他考上了美院,就会带着大家考进美院,他在艺考培训事业中成长,也会带着大家找寻事业起点,他走向意大利、平京去开阔眼界,肯定也会带着大家去提高自己,现在他获奖,未来这个团队里面一定也有人会获奖。

    这就是一份激励。

    无论工艺美术专业,还是艺术绘画类专业的小伙伴们,都无比相信这点。

    反而除了一句祝贺,没有过多打扰万长生在那回复消息。

    也就韩晓敏高兴得要晚上庆祝下,把学生会的主要干部都约起来庆祝下,算是把这部分队伍再夯实一些。

    万长生连忙约到明天,明天再请客庆祝。

    今天还是要去谢师。

    韩晓敏恍然,但坐着没动。

    万长生看她眼神就明白:“行行行,带你一起。”

    韩晓敏才满意的说谢谢:“我有出息有前途,还不是能全力支持到你,还是你赚了。”

    万长生叹口气:“别忘了我们有出息,有前途的目的是什么吧。”

    韩晓敏做个鬼脸。

    不过万长生晚上就带了她跟黄敏,还有马振宇和丁晓鹏一起去,顺便还打电话约了郭槐生有空也来坐坐。

    被系主任笑骂他这三喜临门,心里还是慌得要命吧

    果然,从万长生带着四个小伙伴走进对面的酒吧,中青年画家们就齐声鼓掌,从掌声都听得出来他们的揶揄和祝福。

    只有把万长生当自己人,才会有的这种祝福。

    老樊和老曹格外感慨,他们从当美院学生开始,就朝着青展努力,可在他们的青春岁月里面,这特么青展断了近三十年!

    就没有举办……

    然后等举办的时候,他们已经超龄了。

    只能去全国美展那片红海领域拼杀,那又谈何容易。

    于是在他们这帮人里面,也就老童得过三十年前的美展国画银奖,然后赵磊磊得过上一届的青展油画金奖。

    这就是江湖地位。

    谁知道万长生哐的一下,拿了仨!

    这到底是运气呢,还是运气呢,还是运气

    老童都满脸唏嘘的举起杯子:“运气,这个时候,我们真的要帮万长生减压,他这次能够拿到三个金奖,是实打实的运气,这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以后一定会扩散开,你自己也要有清醒的认识。”

    万长生自嘲:“不清醒,我这会儿已经脱光衣服站楼顶上跳舞去了。”

    众人哈哈哈的大笑共饮。

    韩晓敏连忙趁着机会起身帮忙倒酒。

    大叔们一改在教室的严肃劲儿,起哄,说万长生每次都带不同的女生来!

    万长生赶紧介绍自己在学生会的秘书长,还有大美社的运营总监:“就在这对门儿楼上,各位有空都可以去坐坐,环境蛮不错的。”

    黄敏反而镇定得多,当年看见赵磊磊、茅东阳就激动得不行,现在沉稳的坐在那,招呼马振宇和丁晓鹏帮忙叫酒,自己负责结账。

    老童嫌弃他把话题岔开,狠狠的以指为梳,把自己那不多的平头挠了两下:“万长生这个雕塑金奖是戏剧学院全力运作的结果,这里面的原因大家也能感觉到,放在他们门口的雕塑,必须要有来头,等闲之辈无名之辈是没有资格的,所以就凭这个,也要把这尊雕塑的地位提高。”

    郭槐生正好走进来,哈哈一笑,马振宇点头哈腰的给系主任把酒杯准备上,郭大汉就笑着靠在门边听了。

    老童的江湖地位和郭槐生不同:“篆刻呢也不用说了,一共就十几件入围作品,这丫的搞了件估价三五百万的印章石去当作品参展,就凭这个也压住了人……”

    小酒吧里一片卧槽。

    万长生苦笑:“石头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一言难尽!”

    他不喜欢在这个时候把苟教授拉出来当挡箭牌,确实有点后悔这事儿欠考虑。

    更何况让关老太知道自己留了块三五百万的石头给她,好像也不太对劲!

    万长生甚至想下个月去看看关老太,把那块印章讨回来捐给学院美术馆了!

    这不会给师娘带去什么祸事吧。

    她那么恪守的人。

    不过他还是主动说了老荆:“我在博物院的篆刻师父,北派摹印传人,他也是评委,这事儿……我是真没想招摇。”

    老童都笑:“这点我信,你又不图什么,如果没有国画这边这事儿,估计都不会这么招摇……”



    全国青展现在是五年一届,老童做过上一届的国画评委,所以自然是有渠道得到消息:“这评选在初选以后也没多长时间,十天半个月的集中评议下就成,可这回突然冒出来有人举报微喷技术……”

    这话一出,大家脸上顿时各有表情!

    艺术微喷技术,说直白点,就是打印喷绘。

    只是各方面设备、颜料、材质都很高级,直接打在各种介质上,无论国画纸、油画布,这都能完美再现。

    特别是颜料单薄看不出厚度的国画、水彩,几乎能够乱真。

    本来是用在顶级艺术品复制的市场上,譬如人人家里都能挂张高仿真的《蒙娜丽莎》,几百千把块就能搞定,多好。

    可中国人最善于借鉴利用了,有人索性用到艺术创作上。

    直接在电脑里面做出油画效果、国画效果的滤镜以后,打印……

    这就跳过了技法能力的高低,完美再现效果。

    特别是现在流行的超写实主义,也就是把照片使劲精修以后打出来!

    这特么谁比得过。

    最近几年这种技术有点泛滥成灾,其中国画、水彩、油画是重灾区。

    采用这种技术的还美其名曰自己是创新。

    说这就是新时代的版画,成功的又把版画拉下水。

    关于新技术在绘画领域的参与程度,早就有很多争议了。

    譬如老樊就是其中出了名的利用投影仪,他那种玻璃幕墙画法,很早就开始用投影仪把打印在胶片上的照片投到巨大的画布上,然后迅速构形,只有刻画细节的时候才离开投影仪。

    可现在有些画家的做法是直接打印在油画布上,然后就像幼儿园画填色画一样,挨着用油画颜料一模一样填一遍!

    这特么不需要任何绘画基础,只要会调色,就能画了吧?

    有了笔触,有了颜料堆砌的厚度,这就完全无懈可击!

    如果不刮掉表面的颜料,根本不会发现这种画法的奥妙。

    能够送去参加青展的作品,再怎么懒,也不会直接把微喷技术的作品交上去,肯定都是在画面上加工过的。

    而且能参加青展,又或者说进入初选范围的画家,那都是有来历有水准的,哪怕是在微喷画面上作画,那技巧也是过硬的。

    按理说也看不出来啊。

    结果五年一届的时光,不光是新出现了微喷技术,还多了个所谓网上搜图的技术。

    也就是只要把任何一张画的照片放上去,瞬间就能通过大数据技术把类似的图画全都找出来!

    就这么简单粗暴的技术,直接把整个现象暴露了。

    因为任何微喷技术的利用,都要建立在电脑里面修图的基础上,如果能在电脑里面用触控笔手绘原创出正儿八经图画来,那功底能力也不亚于直接油画了。

    稍微考虑下这些画家其实大多数都是对电脑技术不感冒的初学者,并不是技术控,他们只是找到了投机取巧的方法。

    有这种偷奸耍滑思路的人,哪里会真的深钻技术?

    所以什么样的心态,就决定了什么样的创作思路。

    连起码的人物素材都懒得自己去找寻拍摄,直接到网上搜啊,多方便!

    出事儿也就出在这个点上。

    有张著名的农村板凳戏艺人照片,因为动态太过经典,穿着足够土气,表情又很夸张戏剧。

    结果被不同地区的两位画家都看中了,画到自己的作品里!

    多好的表现农村传统艺术题材啊。

    足不出户就收集到这么好的素材,孤陋寡闻的他们肯定还沾沾自喜呢。

    结果被组委会有人悄悄拍照以后放出来。

    顿时成了一大笑话!

    完全不同风格的画作,可跳起来舞动的动态角度都一模一样,你们是同时在这个现场么?

    事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曝光的。

    这两位自然是被取消了资格。

    可他们不服,老子只是运气不好,那么多也采用了这种手法的人,也别想跑了去。

    拼命举报!

    有理有据的搜图比较举报!

    从刚开始有人举报揭发某某作品采用了微喷技术,到后来又有人投诉画面涉嫌抄袭,被举报被投诉的人自辩这都是正常创作手段、正常的素材获取。

    起先组委会还装不知道,圈外也没人知道。

    但相互狗咬狗的事情越来越多,骂战升级,各种关系也要把对方搞倒的行为开始出现。

    各地美术机关纷纷参与,局面就有点控制不住了。

    有张表现非洲维和的油画,一群非洲人被蓝盔战士们保护,本来挺好的作品,技法也挺漂亮,可被人深度扒开,每个战士的形象,全都是网络图片组成!

    作者开始还辩解是因为总不能到非洲去收集素材取景吧,结果别人就问他敢不敢把油画颜料刮掉看底子……

    分明就是用照片拼凑出来的底子,然后在这上面艺术加工而已。

    国画作品里面更比比皆是,有张画平京胡同的作品,连照片中的停车场各种车辆颜色和停车样式都不带改变的,百分百的高度吻合。

    所以这一届青展在初选说明会之后,绘画类作品彻底崩盘!

    面临很有可能爆发成大问题,被上级取消展览的丑闻危机面前,权衡结果就是把所有涉及微喷技术或者利用网络图片的作品以抄袭侵权的名义取消资格。

    而且行政部门动用手段那通常都是有杀错没放过的一刀切,基本上只要有一点点涉嫌就取消资格。

    所以进入初选以后的优秀作品,油画、国画、水彩、版画、漆画类别被割草机扫过一样,哗啦啦的倒一大片!

    嗯,万长生这根红苗正的几乎就成了硕果仅存。

    他这百来个人物,好歹也都是自己在宁州二中门口,看那些接孩子的家长,自己画了速写收集的素材,还有平时在培训校跟那么多艺考生家长接触的丰富经验。

    这才是有感而发的创作吧。

    再加上老童从一开始就给万长生提过的参展创作要点。

    画味。

    历史上的绘画,也许是照相技术出现之前的静态记录方式,但在现如今这个人手一台相机的年代,精准写实反而成了没那么让人新鲜的东西。

    来源于生活,提炼出来的画味才是最重要的。

    万长生就在这幅家长众生相里面,刻意加强了有些中国画传统的重神而非形,实际上还有点像他在寺庙墙上画的那种八仙过海图,神态各异。

    于是让这幅看似没什么特别突出惊艳的作品《三春晖》,反而因为没有什么明显短板,四平八稳的凸显出来。

    特别是整幅画涉及到近百名人物形象,全都是原创的,居然成了这个时候的最大优点。

    原本很可能在二三等奖徘徊的《三春晖》,就这样一举跃升到金奖!

    因为评奖是在各类别独立进行的,所以等到发现有三大类里面都出现了同一获奖人的时候,都很吃惊。

    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权衡,最终还是让万长生顶着这三项金奖的名头出炉了。

    大家才有些恍然大悟……

    郭槐生呵呵的冷笑:“雕塑类也不少啊,居然有人用3D打印来送作品的,鼠标一按就完成了,这特么还能叫雕塑吗?”

    万长生吃惊,还有这种玩意儿?

    郭槐生顺势再吓唬下徒弟:“你以为现在科技发展是说着玩儿的?光敏印章了解下,电脑一次成型,纤毫毕现的那种跟素描都差不多,电脑里面做出来什么样儿,瞬间就能让印章盖出来这个样子的单色。”

    万长生真的被惊吓到:“啊?”

    黄敏连忙作证:“对的,好像我们刚申请的公司手续什么,现在刻公章都是那种机器做的,也不需要印泥,自带油墨加在里面就是了。”

    马振宇还手快的在手机上搜了几样网购的光敏章信息给万长生看。

    万长生只能叮嘱他买一个回来看看。

    酒吧里顿时少了几分恭喜调侃,纷纷各抒己见的声讨起新技术对传统画术的侵入。

    老童的看法却不同:“那都是技术层面的事儿,我觉得最后把三个金奖都给了万长生,这事儿才是转移注意力的,反正从今天下午这份名单出炉传播到各美术院校跟美术机构,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万长生得了三项大奖上,本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抄袭侵权,都没人问了,反正我得到的信息全都是在问万长生,一朝成名天下晓,你接下来就等着一大堆非议吧。”

    赵磊磊都点头:“对,这确实有点捧杀的意思,一个劲儿把你捧高高,吸引注意力,就没人关注那些破事儿了,反正承担骂名的是你或者评委,压力大的很哦。”

    万长生刚才还惴惴不安新技术的,这会儿搓手手期待:“说得我还有点兴奋,居然成名了!”

    各位中青年画家看了他这惫懒样儿,纷纷哄笑起来:“对对对,就是这个状态,看来确实是应该你来连获三奖!”

    “演得好演得好,就是要保持这种超脱的风范,不要为了跪舔评委就媚俗……”

    “这种美展就是彻底释放了艺术从业者对名利的赤裸裸欲望,万长生你要杜绝这种心态,就是要做给他们看,老子不稀罕……”

    万长生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不稀罕。

    可蜀美稀罕啊,国画系第二天立马宣布给予万长生五万元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