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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和二十一年九月的京城,秋高气爽,第一缕朝阳划破晨雾,绽放出万道光芒照在京城每一个角落时,京城热热闹闹的又开始了一个繁盛安宁的好日子。

    京城内城,繁华的角楼大街,店铺伙计们已经将铺子内外收拾的纤尘不染,干净利落的预备好做头一笔生意,掌柜们则相互招呼着,往熟悉的茶坊去喝早上头一碗茶汤。宽敞平整的青砖路边,一身靛蓝绸衣裙的沈嬷嬷小心的提着只精巧的细藤篮子,脚步轻快的转进了李府后巷。

    李府后巷只通往原枢密院副使、太子少师李景生家后门,在这条巷子里住着的,都是李府的下人,这会儿巷子里也已经热闹起来,各家媳妇们进进出出忙着家务,不时呵斥着过于顽皮的孩子,几个孩子打闹着冲过沈嬷嬷身边叫道:“沈奶奶安!”两边的婆子、媳妇们也恭敬亲热的和沈嬷嬷问着好,沈嬷嬷小心的护住手里的篮子,躲过几个孩子,和气的一一还着礼,脚下却丝毫不慢,一路进了后角门。

    斜穿过小半个园子,到了霞影居门口,院门半开着,丫头湖月白衣蓝裙,正站在门口往外张望,看到沈嬷嬷,急忙提着裙子几步冲下台阶,殷勤的接过篮子笑道:“嬷嬷今天晚了一会儿,姑娘问过两回了。”

    沈嬷嬷‘嗯’了一声,将篮子递给湖月问道:“院子里的窗纱都换好了?看过一遍没有?”

    “昨儿天落黑才换好,还没来得及看呢。”两人说着话上了台阶,院门内是四扇油绿的木雕四季花开屏风,转过屏风,院子里花木葱笼,暗香浮动,两边的屋舍和抄手游廊红柱绿椽,廊下挂着的百灵、黄雀等正婉转唱个不停,富贵精致中透着活泼泼的舒适。

    沈嬷嬷不由自主的透出满脸笑容,脚下顿了顿吩咐湖月道:“赶紧把饼给姑娘送进去,冷了就不好吃了,我先各处看看窗纱。”湖月清脆的答应一声,提着篮子,脚步轻快的往里进去。

    正院西厢房内,李丹若端正的坐在桌子前,斯斯文文的咬一口酥脆可口的郑家满麻油酥饼,再喝一口口磨清鸡汤,微微闭着眼睛,满足的细细品味着嘴里的浓香。

    每逢初一、十五这两天,母亲和老祖宗吃素,她就能吃上一回这样的市井美味,这些美味,府里大、小厨房一样也做不出来,别说她们府上,满京城也没听说谁家做的酥饼能比郑家的好,糖饼能比曹家的好,更别说矾楼李家的北食、寺桥金家的南点心了!前儿听说丁相公下朝路上,还让人买了新出炉的张家胡饼现开吃呢!

    李丹若心满意足、慢条斯理的品着美味,对于这个时空,这个朝代,这个家,她无处不满意,虽说不是十全十美,可,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比起从前的纠结辛苦……不提从前,从前她活的太过计较明白,这一世,她要糊涂平淡的享受这现世庸俗之福。

    豆绿和脂红侍候着李丹若漱了口,姚黄捧了叠帕子过来,李丹若挑了只四周绣着蒲公英的月白帕子,豆绿探头看了眼,眉开眼笑的说道:“这只是我绣的,我就知道姑娘肯定喜欢!”李丹若笑着站起来,豆绿和脂红跟着,出门往前面正院去给祖母宁老夫人请安。

    刚沿抄手游廊走了没几步,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璎珞脚步急匆的转进垂花门,一眼看到李丹若,忙紧走几步上前,曲膝笑道:“总算没晚,四娘子不用过去请安了,今天威远侯夫人出殡,怕路上不便当,老祖宗昨天原本是打算晚些出门去寺里,可今早上起来一看,这样秋高气爽的天,临时又改了主意,要赶早出门,紧忙了一通,这会儿老祖宗已经出门了。”

    李丹若停住步子笑问道:“说了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只怕早不了,大相国寺今天开讲经会,老祖宗最喜欢听这个,说不定又要在寺里用了素斋再回来了。”璎珞笑答道,李丹若也跟着笑起来:“我忘了这个了,可不是,今天十五,老祖宗这么赶早出门,必是怕去晚了听漏了一句半句的!”

    “我想着也是这样!”璎珞也跟着打趣了一句:“不敢多在四娘子这里耽搁,老祖宗做寿那天赏人用的络子还没打完呢,这络子得静着心才能打得好,临到头上心一急,就赶不出来了!”

    “这倒是,慢工才能出细活,豆绿也会打络子,今天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得着她的事,让她跟你去沾一沾老祖宗的福寿去。”李丹若笑道。

    “求之不得!正想开口呢,四娘子最能体贴我们了,豆绿打的络子可是咱们府上头一份的,又快又好!有她帮一天,这络子今天就能齐全了!”璎珞忙不迭的谢了,和豆绿曲膝辞了李丹若,说笑着往前院去了。

    下个月十九是李丹若的祖母、宁氏郡夫人七十整寿,李家祖上,其实也就能上溯到宁老夫人的公公,原是个厨子,主人家起兵造反,年青的李厨子背锅扛勺一路跟着,结果主家做了皇帝,他就成了开国的功臣,李厨子成亲晚,子嗣上又艰难,五十多岁才得了李景生这个独养儿子,谁知道李景生自小聪慧敏捷,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进士,四十多岁就做到了枢密院副使,正要再往上升时,竟得病死了,那时今上刚即位没几年,很是痛心,竟缀朝五日,赠了太子少师,三嫡一庶四个儿子中,恩荫了三个,只有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李丹若的父亲、李四老爷李玉安,前一年已经中了进士,不必恩荫了。

    李四老爷是宁老夫人的幺儿子,也是四个儿子中最聪慧的一个,自小就是李景生夫妻的心尖子,照李景生的话说,四子一女中,就小四最随他,日后必有大出息,果然,李玉安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不到二十岁就中了举,父亲死时夺了情,连着几年考绩卓异,一路升的飞快,二十五六岁就做到了四品,正当前程似锦时,辖内洪水暴涨,李玉安在堤上指挥,被一个大浪头打进河里,连尸首都没寻到。

    当时李玉安之妻杨氏带着女儿随在任上,得了噩耗,惊痛之下,人一下子死过去大半,满府下人仓惶而乱无头绪,李丹若那年只有五岁,惊吓恐惧又失于照顾,大病一场后,连性子都变了,杨氏缓过气时,见女儿痴呆呆仿佛连话也听不懂了,又是一翻痛悔交加,这些年,虽说李丹若好好儿的长大了,生的婉丽灵动,又是少有的聪慧懂事,可杨氏心里这股子愧疚跟生了根一样,对女儿疼的不知道怎么疼才好,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就连四房要过继这样的大事,女儿说不要小的,等她出嫁前挑个长大成人的回来承祧,杨氏也是一口答应,宁老夫人细细思量了两天,觉得很有几分道理,也就答应了,这些年,因为要占这一桩好处,李家那些远房亲戚最要巴接的,就是杨氏了。

    五月里行了及笄礼,李丹若的亲事和过继的事就提到了眼前,杨氏全部心思都在女儿的亲事上头,至于过继不过继,过继谁,她就没功夫多想了,宁老夫人操心着宝贝孙女李丹若的亲事,四房过继更是大事,偶尔空了,还要留心留心三姑娘李金蕊的亲事,三姑娘比四姑娘还大了几个月呢,这么一忙,连最喜欢听的大相国寺讲经会都错过了好几回。

    这亲事,宁老夫人和杨氏各有挑处,中间夹着李丹若又是个自小有主意的,虽说京城门第年纪相当的少年多得是,可能齐齐入到三个人眼中的,还真是难寻,年中明远侯家六少爷上门提亲,从门第、家风、父母到人,算是处处合宜,过了杨氏这一关,又过了宁老夫人这一关,可李丹若却不肯点头,杨氏是绝不肯逆了女儿的心意,宁老夫人听李丹若说了一二三,觉得孙女儿说的几件事,细琢磨琢磨,倒真是很有几分道理在,这姑娘家嫁人,男方品行性格儿最要紧,这门亲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李丹若沿着游廊不紧不慢的走了两圈,让人搬了张摇椅,坐在正屋门口慢慢翻着本书消磨时光,母亲杨氏和大伯母刘夫人一早就出门去给威远侯夫人送殡了,也不用过去请安,本来这样的天逛逛园子、赏赏菊花最好,可难得老祖宗和大伯母都不在家,长房的两位姨娘必定要趁这个空儿到园子里逛逛,自己什么时候逛园子都行,实在不必这会儿去扰了人家的自在。

    沈嬷嬷转进垂花门,李丹若眼睛亮起来,忙吩咐脂红搬张矮椅来,沈嬷嬷上前见了礼,李丹若直起上身还了半礼,满脸笑容的示意她坐,又冲她伸出手去,沈嬷嬷无奈的看着李丹若,她家姑娘什么都好,处处懂事知礼,就是爱看小报这一样,她嘴唇都说薄了,也没劝下来,唉!好在姑娘为人谨慎,一回也没招人疑心过。

    “姑娘也真是的,家里明明有现成的朝报,还非要外头再买一份回来看,还能有什么两样不成!”沈嬷嬷从怀里取了筒纸卷递过去,故意大声报怨道。

    “你去忙吧,我和嬷嬷说说话儿。”李丹若接过纸卷,转头吩咐脂红,脂红将茶水递给沈嬷嬷,退到后倒座做针线说话去了。

    “嬷嬷,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李丹若取出朝报里卷着的几份小报,一边一目十行的翻着,一边笑问沈嬷嬷,沈嬷嬷轻轻拍了拍手笑道:“今天听到一桩喜事儿,明远侯家六少爷,姑娘还记不记得?前一阵子登过咱们家门的,定下戴家七娘子了,说是昨天插的簪。”

    “定了戴家七姐姐!?”李丹若惊讶的叫道,沈嬷嬷不满的瞥了李丹若一眼嘀咕道:“当初求到咱们门上,姑娘又不肯,这会儿倒叫上了!”

    “嬷嬷!不是那个意思!”李丹若哭笑不得的跺了跺脚解释道:“那个六少爷……唉呀,没法说!我就看他不象个好人,七姐姐那么好的人,怎么能嫁给他?”

    “姑娘跟七娘子再怎么要好,这话可不能混说!”沈嬷嬷绷着脸说了一句,不等李丹若答话,又笑眯眯的接着说道:“知道姑娘是个谨慎懂事的,不过白嘱咐你!”

    “嬷嬷!”李丹若声音里透着娇嗔,嘟着嘴推的沈嬷嬷上身摇来摇去,沈嬷嬷忙笑道:“好了好了,老骨头要散开了,还有新鲜事儿呢,姑娘还听不听?”

    “当然要听!”李丹若松开沈嬷嬷笑道,沈嬷嬷挪了挪坐好了:“还一件是府成街姜家的事,今天威远侯夫人出殡,听说姜家五爷要和威远侯大少爷一起执子礼,这姜五爷也真是……真把姑母当亲娘了,上个月他解试得了第三,满京城可都盯着他呢,闹了这么一出……这出殡要是也执了子礼,难不成还要守三年孝?那春闱还考不考?也真是!听说南桥瓦子里都开出盘口了,赌姜家五爷守不守这孝!春闱那是大事,哪能耽误的?姜家五爷就是要守,程老夫人也不能肯!”

    “赔率多少?”

    沈嬷嬷怔了下才转过弯来:“说是不守是一赔一成一,守是一赔二十。”

    “那还真是不少,嬷嬷有闲银子赶紧去买几注姜五爷守孝,姜五爷虽说……也混帐的很,可他那些事听起来,混帐里头还不失君子所为,是个重情重义的,再说了,一来,姜家这会儿稳稳当当的,也不是非要拿个进士回来撑门脸,二来,姜家这一代里,那三房可还没出过一个进士呢。”李丹若说的含糊,沈嬷嬷于这上头却是明白的极快,轻轻叹了口气:“可不是,到底是没娘的孩子,又是庶出房,说起来,他给威远侯夫人守个孝也不为过,要不是这个姑母,他真不一定活得下来!”

    “嗯。”李丹若跟着叹了口气,这姜五爷的父亲姜四老爷是庶出,原本不该有的孩子,姜老太爷和妻子程老夫人伉俪情深,可有一年赴外任,也不知怎么就收了房妾,不到一年生了姜四老爷,这妾就血崩死了,病猫一般的姜四老爷被送回到嫡母程老夫人身边,姜四老爷上头三个嫡出兄长,最小的也比他大六七岁,对幼弟很是怜惜,这姜四老爷是个极有天份的,十七岁就中了进士,接着又选了庶吉士,一时风头无二,十八岁娶了座师、当时的礼部尚书刘大人的掌珠,可十九岁那年伴驾出猎,路上淋了雨,竟急病死了,刘氏当时刚生了姜五爷没几天,听了这信,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走了,姜五爷眼睛还没睁开,就成了孤儿,正巧威远侯夫人、程老夫人唯一的女儿姜夫人产子而殇,就把姜五爷抱回去当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带在身边养到四五岁,直到生了嫡长子姚德庆,姜五爷才回到姜府长住。

    姜夫人这等养育之恩,姜五爷以子礼守个孝也不为过。

    “照这么说,真得去买几注去!”沈嬷嬷笑道:“外头的窗纱我都看过了,有一处该用海棠红,错用成了樱桃红,真跟姑娘说的,深一点就不好看,我刚跟管这事的刘大用家媳妇说过了,她午后带人来换。”沈嬷嬷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这会儿没什么事,我去魏紫家看看去,她娘这病……唉,昨天针线房补了人进去,把她娘那份差使革了,这也不怪黄婆子,临近冬天,又赶着老夫人七十寿,针线房也实在忙不过来,我去她家看看去。”

    “嗯,这事我也听说了,昨天打发魏紫回去住两天,对了,你要买,也替魏紫买几注,让她发笔横财,也能高兴高兴。”李丹若跟着站起来笑道,沈嬷嬷笑起来:“瞧姑娘这笃定的,那得先说好,我的银子赔了也就赔了,嬷嬷赔得起,魏紫的银子姑娘可得替她赔出来!”

    “行,这点小银子我还赔得出。”李丹若笑应了,送了两步,沈嬷嬷忙推回她,扬声叫了脂红过来,嘱咐了几句用心侍候,才转身出去了。

    宁老夫人果然在大相国寺吃了斋饭才回来歇午觉,入了晡时,李丹若带着脂红,扣着时辰出了院门,往正院宁老夫人处请安、吃晚饭,宁老夫人爱热闹,早中晚三顿饭,都要和孙子女们一块儿吃。

    如今李家还算人丁兴旺,宁老夫人生了大老爷李玉靖、大姑奶奶李绾、三老爷李玉绍和四老爷李玉安,还有个庶出的二老爷李玉明。

    大老爷李玉靖虽说恩荫出身,却颇有才干,如今已经做到枢密院副都承旨,娶妻刘氏,刘夫人父兄官职不显,家里却是巨富,刘氏的陪嫁之丰,据说简直能抵得过整个李家,刘夫人生了大姑娘李水华、大爷李云志和二爷李云深,如今都已经成家,也有了孙子孙女,妾室安氏生了女儿李雨菊,前一阵子定给京府狄推官为继室,今年十一月就要出嫁了。

    二老爷李玉明是个没嘴的葫芦,二太太苗氏一年里头有十一个月是病着的,三姑娘李金蕊在母亲身边侍疾,也极少出院子,儿子李云玮在族学读书,早出晚归,也是几乎不进正院,也就是李玉明的小妾柳氏,因原是宁老夫人的丫头,还能时不常的到正院奉承几句。

    三老爷李玉绍现领着潞州知州一职,一家人都在任上。

    这府里能按时陪宁老夫人吃饭的,也就是李丹若和二姑娘李雨菊两个。

    “四姑娘来了!”小丫头玉串儿给李丹若见了礼,挑起帘子扬声禀报道,李丹若笑意盈盈的进了东厢,宁老夫人正坐在炕上喝茶,见李丹若进来,放下茶碗,示意李丹若坐到自己身边笑道:“正好有要跟你和你母亲商量的事,你母亲要在城外耽搁一晚上?”

    “嗯,威远侯夫人和母亲自小的交情,母亲想尽尽心。”李丹若笑应道:“是过继的事?太婆看好人了?”

    “怎么不猜是你的亲事?”宁老夫人捏了捏李丹若的耳朵,溺爱的笑道,李丹若大大方方的笑道:“若是亲事,太婆必定先和母亲商量好了,才能说给我听呢。”

    “就你聪明!”宁老夫人笑出了声,李丹若正要细问,门口小丫头声音响起,大/奶奶戴氏和二姑娘李雨菊一前一后进了东厢,李丹若忙站起来,众人请安见礼毕,李丹若和李雨菊落了座,宁老夫人看着正给李丹若姐妹递着茶水的戴氏笑道:“二郎媳妇好些没有?”

    “好些了,今早上太医来过,说没事,六七个月往后,那胎儿大了,顶了心肺,有时候是烧心难受,刚来前,我顺路先去看了她一趟,说是晚上想吃点酸酸凉凉的东西,我让人去厨房说过了。”戴氏答的极周到,宁老夫人舒了口气笑道:“酸可以,凉可不行,用温水过一过吧。”

    “我这就让人去厨房说一声。”戴氏忙答应了,让人去传了话,宁老夫人满意的‘嗯‘了一声,转头看到沉默柔顺的李雨菊,一下子想起上午在大相国寺遇到的狄家长媳,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这个孙女儿是个老实无能的,嫁过去,继子媳妇比她还年长,那媳妇又是那样的刻薄小家子气……这门亲事,她一想起来就打心眼里不舒服……算了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嫡母生母都一腔旺炭要攀这门亲……

    “太婆,”戴氏的话打断了宁老夫人的思绪:“我今天听到件喜事儿,明远侯家六少爷和我三叔家七妹妹的亲事说是定下了,明天下草帖子。”宁老夫人怔了一瞬笑道:“戴七娘子是难得的好姑娘,这是明远侯家的福气!”戴氏下意识的扫了李丹若一眼,李丹若仿佛压根不知道明远侯家上门提过亲这事,满脸喜色、笑盈盈的推了推宁老夫人道:“太婆,我明天去给七姐姐道贺去!”

    “你瞧瞧这丫头,她当人家都跟她这么无赖泼皮呢,你这一上门,还不把七娘子羞着了?”宁老夫人哈哈笑着,前半句话和戴氏说笑着,后半句却是在认真的教导李丹若。

    “四妹妹这样才最难得,外头那些人家,一提四妹妹,哪个不是赞不绝口?太婆最会调教人了。”戴氏忙奉承道,李丹若靠着宁老夫人,一眼扫到怔怔然听到失神的李雨菊,眼底闪过丝怜悯,暗暗叹了口气,青春少艾,谁没有无数憧憬,盼着嫁个如意郎君,做一对少年夫妻,可李雨菊却要在十一月里,嫁给一个年过四十的老头子。

    李丹若站起来坐到李雨菊身边,靠近她悄声笑道:“二姐姐,今年开炉节,咱们自己过好不好?我记得今年该是姨娘四十五整寿,咱们给她贺一贺。”李雨菊呆了下,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宁老夫人,宁老夫人看着两人笑道:“四姐儿又嘀咕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太婆!”李丹若掂着脚尘转回宁老夫人身边笑道:“我和二姐姐说,今年我们要单独过一次开炉节!”

    “咦?怎么着?嫌弃太婆了?”宁老夫人装作生气的嗔怪道,李丹若挽着宁老夫人的胳膊一边摇一边抱怨道:“跟太婆一起过,酒喝不痛快,太婆一直说‘唉呀,酒醉伤身,看醉了难受,快别喝了’没一次能喝痛快过!今年我要跟二姐姐痛痛快快醉上一回!”

    戴氏‘噗’的笑出了声:“四妹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我出嫁前一年,也是开炉节,我们姐妹几个也是嫌没喝痛快,藏了几坛酒回去偷着再喝,结果醉得第二天还爬不起来,母亲罚我足足抄了十天的女经!”

    宁老夫人扫了李雨菊一眼,转头看着戴氏笑道:“你这一说,倒让我也想起五六十年前的事儿了……做姑娘是娇客,嫁了人就得辛苦操持、恪守本份,行了,自己过就自己过吧,你们姐妹想怎么乐就怎么乐去,只一样,那醉酒是真伤身,别喝的过了!”

    “多谢太婆!”李丹若欢欣道,李雨菊眼睛里闪着亮光,脸上透出浓浓的笑容,戴氏看着两人凑趣道:“想吃什么菜,喝什么酒,只管跟大嫂说。”

    “酒就要陈年女儿红,菜么,螃蟹一定是要的,别的,等我回去细细开张单子给大嫂!”李丹若曲着手指,认真的说道,宁老夫人大笑起来:“不准从公中出!你大嫂既然说了,就让她给你出银子!”

    “要不了几两银子,再说,这是做嫂子的本份。”戴氏爽快的笑应道。

    说话间,小厨房送了饭菜上来,流苏和璎珞摆饭,戴氏安箸,李丹若和李雨菊左右陪着宁老夫人,安静无声的吃了饭,喝了杯茶,宁老夫人笑道:“都早点回去歇着,天也寒了。”李丹若几个答应了站起来,宁老夫人却冲李丹若招手道:“你慢一慢,我今儿从寺里请了卷经回来,你拿去用心给我抄两份。”

    戴氏和李雨菊告退出去,宁老夫人拉着李丹若的手坐到炕上低声关切道:“怎么想起来单独过开炉节?”

    “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着二姐姐还有两个月就出嫁了,十月一又正好是安姨娘四十五岁整生辰,一来想让二姐姐高兴高兴,二来,也让二姐姐尽尽心,毕竟是生母。”李丹若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往后二姐姐嫁到别人家,一想起娘家,心里总是暖暖的。”

    宁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着李丹若的鬓角,声音柔和的叹息道:“你这孩子,太婆跟你说,别信书上那些混话,这妾,跟妻,没个真能姐妹相处的,就算不是你死我活,也必是不是你压了我,就是我压了你,再有了儿子,就真是……四姐儿,你记着,往后嫁了人,这心一定不能软,听到没有?”

    “听到了,记下了,我就是……为了二姐姐。”李丹若往宁老夫人怀里靠了靠,低低的解释道,宁老夫人轻轻‘嗯’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交待道:“不是你身上的肉,再怎么也贴不上去,因为这个,当初你跟你母亲说,这嗣子就是嗣子,养不成亲子,也别白费那个心去,不如挑个长大成人定了型的,知道人品性格儿,就求个相敬如宾,大礼上不缺,这话说的明白,也看的明白,往后事搁到自己身上,也要明白,那妾生子,就是妾生子,别白花了心思,还要看紧了夫君,别生出因子怜母的事来……”宁老夫人顿住话,深吸了口气,断然道:“我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太婆舍不得!你这婆家,宁可门第低些,也得先说下,除非你年过三十无子,不然,决不能有妾生子女,一个也不行!”

    李丹若身子微微抖了下,仰头看着宁老夫人,鼻子酸酸的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忙重重点头道:“太婆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了的,只有我欺负他的,决不让他欺负了我,太婆放心,我都懂。”

    宁老夫人不怎么放心的叹了口气:“咱们要是那小门小户的人家,我就给你招个上门女婿,你比你大姑聪明百倍,可就是这性子太淡,这么大点孩子,就没见你发过脾气、生过气,太恬淡了也不是好事,象你大姑一点好,人泼辣了不吃亏!”李丹若挪了挪,伸手搂住宁老夫人,用脸颊在宁老夫人脸上蹭了蹭笑道:“太婆放心,这会儿有您和母亲护着,哪有发脾气的地方?其实我凶着呢,太婆以后看到我凶起来,肯定会吓一跳!”

    宁老夫人笑出了声,怜惜的抚着李丹若笑道:“你看看,还跟六七岁一样,又腻到太婆脸上了!粉都让你蹭掉了!”李丹若笑嘻嘻的松开宁老夫人:“太婆听了一上午经也累了,我去寻流苏姐姐拿经卷,太婆早点歇着。”宁老夫人叫进流苏拿了经卷,看着李丹若穿好斗篷,转过百宝阁出去了,满腹心事的又叹了口气,人老心思重,当年绾儿说婆家出嫁时,她也没担心成这样过。

    第二天时近中午,刘夫人和李丹若母亲、四奶奶杨氏才回到府里,傍晚,李丹若先到母亲院里,接了母亲一起往正院给宁老夫人请安。

    李丹若挽着母亲一路走一路低声说笑道:“……昨天太婆说看好嗣子人选了,母亲没在,太婆也没说是谁,母亲心里有没有看好的人选?”

    “我哪有心思想这个?再说,你太婆眼力比我好,看人看的准,她看好就行,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跟我说,我去跟太婆说。”杨夫人拍了拍李丹若的手,语调安祥的说道,李丹若‘嗯’了一声:“先看太婆看中了哪个,这些年那些堂哥们经常过来请安问好,母亲也都见过。”娘两个一路说着话进了正院。

    刘夫人早一步已经到了,杨氏落了座,和刘夫人陪宁老夫人说了一会儿威远侯夫人发丧的话,又感慨了一会儿威远侯夫人的年青和世事无常,也就到了摆饭的时候,刘夫人和杨氏侍候了晚饭,宁老夫人打发刘夫人和戴氏、李雨菊先回去,杨氏在偏厅吃了饭过来,李丹若起身给母亲奉了茶,宁老夫人屏退众丫头婆子,看着杨氏笑道:“就是承祧的事,四姐儿跟你说过没有?我看中一个,就是镐字房李四家老二,叫李云直的,你见过没有?”

    杨氏蹙着眉头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宁老夫人转头看向李丹若,李丹若挑了挑眉梢笑道:“从他母亲过世,好象有五六年没到咱们家来过了。”宁老夫人看着还是一脸茫然的杨氏,指着李丹若笑道:“你给你母亲提个醒儿。”

    “母亲见的人多,他又五六年没来了,”李丹若解释了一句,看着母亲笑道:“上个月中秋节,母亲不是还跟我说,现在这个玉福婶子远不如先头的玉福婶子。”杨氏抚着额头恍然而悟:“想起来了,就是先头玉福嫂子家小儿子,我记得!胳膊腿细长,人瘦得很,不声不响,就是眼睛黑亮黑亮的,我记得清楚。”

    宁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就是他,昨儿个我到寺里上香,正好看到他在资圣门前摆摊写字,头一眼我没认出来,就是看着眼熟,让人打听了,才知道是他。”杨氏一时怔了:“怎么沦落到这样?家里出什么事了?上个月玉福媳妇带着孩子过来,娘三个都穿得鲜亮的很,怎么……”

    “能有什么事儿?有后娘就有后爹,”宁老夫人摆着手叹了口气:“他母亲死了没两个月,他父亲就续了一房媳妇,进门这几年,已经生下两个儿子了,这媳妇……你也见过,刻薄的少有,大前年他二姐出嫁,他母亲给备下的嫁妆,被她继母藏起来一件不给,他和继母大吵一架,说是从那起,他就寄住在府学里,再没回过家。”

    杨氏用帕子按着眼角,心酸的低声道:“怎么有这样的人,也没人管管?”李丹若看着宁老夫人,想了想笑道:“听说府学里的先生很喜欢他,不过他今年秋试落第了。”

    “有几个少年就得志的?”宁老夫人看着李丹若笑道:“他在资圣门前摆了两年多字摊儿了,寺里好几位师父都认的得,昨天我在寺里多耽搁了一会儿,一是看他怎么卖字儿,二就是打听他的事儿,听起来,这孩子倒是个厚道懂事的,我又让人到族里和府学里悄悄打听了,打听来不少事儿,一件件听下来,还真是个难得的厚道孩子。”

    “太婆没看看他的文章卷子?”李丹若笑道,宁老夫人看着杨氏笑道:“你听听,我就说,四姐儿要是个哥儿,比她父亲还出息呢!太婆当然得看,还得好好看!我让人寻了个买酸文的由儿,从府学先生手里买了他四五篇文章回来,拿去给你大哥看过了,说是极好的文章,说理明白,立意大气厚正,都是好话儿!”宁老夫人后面几句话却是冲着杨氏说了,杨氏笑着点头道:“母亲看着好,那必定是好的,他今年多大了?快二十了吧?我倒记不清了。”

    “二十一了,至和元年的人,八字我也找人合过了,跟你和四姐儿都不犯冲。”宁老夫人笑道,李丹若挽着宁老夫人的胳膊笑道:“这下好了,家里都是热闹喜事儿!先是太婆大寿,接着二姐姐出嫁,二嫂添丁,母亲得了这么好一个继子,接着就得给哥哥挑媳妇、娶媳妇,再过一年,再给太婆添个重孙子,喜事真是一串儿接着一串儿!”

    宁老夫人满意的舒了口气,看着杨氏笑道:“这事不急,你回去想两天,想好了跟我说一声,若觉得这个好,我就跟丹若她大伯再商量商量,这事儿定了,我也能了了一件大心事。”杨氏忙笑应了,又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才带着李丹若告退回去。

    隔天杨氏回了话,宁老夫人又打发杨氏回了趟娘家,将这事跟母亲高老夫人和两个兄长说了,得了高老夫人的首肯,才将大老爷李玉靖和刘夫人叫进来,说了自己给四房看中了继子的事,李玉靖又谨慎的遣人打听了一通,皆没什么不妥之处,这事在李府这头算是定下了。

    …………

    府学大门两边各一间极小的倒座间,西边间住着门房老崔头,东边间做了李云直住处。

    李云直继母进门没几天,大哥李云更就几乎空着手被分家出门,嫂子张氏变卖了嫁妆,在老封丘门外买了间极小的院子落了脚,三年前,二姐出嫁,为了从继母手里要回些母亲给二姐备下的嫁妆,李云直和继母大吵一场,被父亲拎着棍子赶出家门,二姐则空着手,哭成泪人儿般上了那顶只在杠头上系了块红布条的寒酸小轿,嫁出了门,从那起,他和兄长,还有两个姐姐,就和家里断了往来。

    今天是旬休日,府学里静悄无人,老崔头搬了把旧竹椅半躺在门洞里,手里端着只小茶壶,侧着耳朵,凝神想从旁边紧闭的门里听出点动静来。

    不大会儿,对门‘吱’的一声开了,一身古铜锦缎长衫、管事打扮的中年人满脸笑容的侧身出来,一边后退一边客气着:“直哥儿留步、留步,那我明天再来,哥儿留步!”

    老崔头不由自主的堆起满脸笑容,急忙站起来,跟在李云直后面也一路送出去,眼看着管事走远了,老崔头满眼羡慕的啧啧道:“这必是极富贵人家的大管事!我认的,你看看他腰上挂的那块玉佩,我跟你说,少说也值上百两银子……寻你有什么事?”李云直却仿佛压根没听到他的话,往后退了两步,手扶着门柱,晕了好大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撩起长衫,一边往封丘门奔,一边叫道:“我晚些回来!”

    “又去你哥家?他家哪有你的饭?”老崔头伸长脖子叫道,李云直刹住步子急转身奔进屋,掀开箱子,从箱底摸了个布包揣进怀里,连门也顾不上关,冲老崔头挥了下手,又急奔出去。老崔头背着手,长呼了口气嘀咕道:“啥好事,高兴成这样!”

    李云直一通急奔,一口气跑过老封丘门,转进条狭小杂乱的胡同,大哥李云更就住在这条胡同里,院子里,嫂子张氏和侄女儿小秀、侄子小贵正围着只大木盆剥莲子,剥这一大盆莲子,能挣五个大钱,李云直扶着院门,眼睛亮亮的喘着粗气,抬了抬手,却喘的说不出话,张氏忙站起来,将冻得通红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道:“二郎来啦,吃了没?锅里还有几个窝头,一碗咸汤,我给你端去。”

    “不……嫂子别忙,”李云直又喘了几口气跨进门,弯腰揉了揉小秀和小贵的头笑道:“我不饿,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天落了黑才得回来,前儿他在肉市寻了个活,能做一个月,你这个月来家吃饭。”张氏笑道,李云直从怀里摸出那只布包塞到张氏手里:“这里头有二三十个大钱,嫂子去买些肉食,沽两角酒,赶紧把大哥叫回来,我有急事跟他说!”张氏愕然看着李云直,呆了片刻,忙解着围裙,一边寻了篮子往外走,一边吩咐小秀:“秀,去烧锅水,给你叔泡壶茶,我就回来。”小秀脆声答应。

    李云直焦急不安的等了好大一会儿,李云更满身污脏,扛着扁担大步进来,张氏提着篮子跟在后头,在堂屋摆好碗筷,李云直先将猪头肉等各样都拨了大半到一只海碗里,又拿了几只炊饼递给侄子、侄女笑道:“去跟你娘趁热吃。”小秀小贵兴奋的接过,往厨下奔去。

    “到底啥急事?”李云更疑惑中透着不安,李云直长呼了口气道:“今天午后,角楼大街府上闵大管事过来寻我。”李云直顿了顿,李云更怔神的看着李云直,李云直笑道:“说老夫人看中我了,想让我到他家四房承祧,问我愿不愿意。”李云更眼睛眨了下,渐渐睁大,一直睁到溜圆,片刻,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高声叫道:“秀她娘!”

    张氏仓惶奔进来,李云更指着她叫道:“赶紧去,把大姑奶奶、二姑奶奶叫来,快!啥也别管,赶紧来!天大的事!”张氏‘哎’了一声,仓惶奔了两步,急叫着女儿:“秀,你去你二姑家,快!塌天的事,叫她快来!”

    小秀嘴里嚼着肉,又顺手抓了一块,跟在后面急跑出去。

    一顿饭的功夫,李云直大姐、二姐就气喘吁吁的赶到了,李云更叫住张氏道:“你也坐着听听。”

    李云直将承祧的事两句说了,大姐呆了半晌,双手合什道:“佛祖保佑,娘活着的时候,一直想着这好事,一提起来就说自己又做梦了!你自小就会念书……这回好……”大姐喉咙哽得说不下去了。

    “你瞧你,这话也说不成个了。”李云更已经喝得脸色通红:“直哥儿是大福大贵的命格,你去,好好给人家撑家,咱家有我,有你侄子,你只管去,好好过日子,好好过!”

    “嗯,以后也能帮衬帮衬大哥和姐姐。”李云直笑道,二姐怜惜的伸手掸了掸李云直的长衫笑道:“可别存了这样的心,人家过继你,又不是为了帮衬咱家,你自己过得好就成,你哥你姐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

    “这话在理儿,大姐不求你帮衬,要帮衬也等你自己有了本事,诚诚心心孝敬人家,好好过日子,啊?”大姐伸手拍了拍李云直的胳膊交待道,李云直喉咙哽的说不出话,只低着头不停的点着。

    李云更红涨着脸,仰头又倒了杯酒到嘴里,拍着桌子兴奋道:“不操你的心,这就是大帮衬!你都二十一了,前儿你嫂子一提你成亲的事,我愁的一夜没合眼,拿啥给你成亲?这不!好了!全齐了,多好!家里你别管!有你哥!你大哥一把子力气还有!好好念书,往后小贵大了,若成器,我也供他念书,说啥都供,要不成器,我跟巷口曹七说好了,让他跟着学抓药去!你别管!好好过你的!”李云更硬着舌头语无伦次。

    “抓药好!又干净又体面!”

    ……

    一屋人越说越远,热热闹闹直说到人定时分,李云直将大姐、二姐送回家,才神清气爽的转回府学。

    四房过继的事极其顺利,李氏一族,如今也就李景生这一支乃朱紫之贵,合族要仰仗之处极多,哪有敢逆其一星半点的?祭了祖,改了祖谱,因是能恩荫的官身,又到官府备了底案,李云直从半夜起磕了差不多一天的头,时近晡时,闵大管事才引着他从偏门进了李府,一路走一路介绍着各处建筑院落,沿着西南角到了一处花木扶疏、粉墙青瓦,看起来很是阔朗的院落前,院门台阶上,两个青衣小帽、十四五岁的小厮垂手侍立,一个一身靛蓝绸衣、十五六岁的小厮正站在台阶上四下张望,看到两人,忙几步下了台阶,满脸笑容的迎上去。

    “三爷,这是平福,您这院子现是他暂时打理,小的就先退下了,有什么事,您只管遣人到外院管事房吩咐小的,。”闵大管事恭敬亲热的和李云直笑道,李云直客气的侧身送了两步,闵大管事忙逼着手谢过,退后几步出去了。

    平福上前见了礼笑道:“等三爷等了好一阵子了,三爷赶紧跟小的进去洗漱更衣,一会儿要到老夫人院里认亲认人,晚上还摆了宴席庆贺,这会儿不早了……

    三爷这边走,这院子是四姑娘给三爷挑的,说这一处清爽舒朗,住着必定舒服,三爷瞧瞧喜欢不,若觉得不好,四姑娘说了,不好就换一处,府里空院子还有好几处呢,那几个院子小的瞧着也是个个都好。”平福的话如流水般开始了就不断头:“三爷看这院子,种的都是梧桐,所以这院子叫青桐院,四姑娘说了,三爷要是觉得这院名不好听,就自己起一个,三爷您回头瞧瞧,这院子没盖倒座间,在最后面起了一排后罩房给小厮们住,三爷看,这院子大吧,这水是活水,从咱们府上后园进来,再绕过东北角出去……三爷小心脚下,三爷您看,这正房宽敞吧?咱这是五开间,再加上两边各两间耳屋,这院子,就是厢房也比后头院子正屋宽敞,四姑娘说了,房子大了好给三爷堆书用……”

    李云直站在正屋,转身打量着处处雅致、不经意间透着逼人富贵的房间,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酸楚多还是高兴多。

    正屋门口侍立的两个小厮跟进来,侍候着李云直净了手脸,平福挑了件杏黄织锦缎长衫抖开示意给李云直道:“三爷,您看这件怎么样?这杏色,又喜庆又不张扬。”李云直笑着点头应了,他从来没有挑衣服的经验,能干干净净就极好了。

    “……三爷这院里还没挑丫头进来,四姑娘说,这院子要不要丫头,请三爷自己定、自己挑,现如今这院子不算上小的,统共八个小厮,都是四姑娘给三爷挑的,都识字,没分等,现统照五百钱拿月钱,四姑娘说了,这哪个该几等,让三爷使唤一阵子,看好了自己定,若不好,就退出去再挑新的……”平福一边递着衣服、丝绦、玉佩等,指指点点着两个小厮侍候李云直更衣,一边说个不停,李云直忍不住笑起来:“你在四姑娘处当差的?”

    “也是也不是,深宅内院,哪能让男人当差?小的是以后要跟着四姑娘当陪嫁管事的,原本一直在外头跟孙掌柜学生意,三爷来前,四姑娘特特把小的叫进来,让小的跟着三爷侍候一阵子,等三爷这边诸事妥当了,小的再回去接着跟孙掌柜学活。”平福坦白而详细的解释道:“四姑娘说了,旁人都没小的合适,四姑娘说小的看人看事明白,懂礼知规矩,府里上上下下的又极熟,最要紧的,就是话多,不用三爷问,就都说了。”

    李云直实在忍不住,‘噗’的笑出了声,这位四姑娘,和她这个未来的陪嫁管事,都有趣得很,四姑娘对他这份周到体贴,也让人不能不心生感激。

    “你是家生子儿?”李云直笑问道,平福一边打开扇匣子送到李云直面前,一边笑道:“也是也不是,三爷挑把扇子,这匣扇子是大/奶奶送过来的,说是大爷特意挑出来给三爷用的,小的刚看了看,正经都是好扇子,是这么着,小的爹和娘,都是四太太的陪嫁,四老爷没了那年,是小的爹随侍着的,也一起被大浪卷进河里没了,四姑娘一生下来,小的娘就在四姑娘屋里做教引嬷嬷,四姑娘待人极好,待小的娘更好,小的娘肯定是要跟着四姑娘陪嫁过去的,四太太说,小的娘就小的一根独苗,不能让小的和小的娘骨肉分离,这么着,小的也得跟四姑娘陪嫁过去不是?前几年,小的大了,四太太就送小的去跟孙掌柜学生意,孙掌柜说,四姑娘是个极懂生意的主家,往后小的做了掌柜,日子可好过着呢……咦,时候不早了,咱们得赶紧走了,三爷,小的先跟您说说咱们府里的主子和半主子们,这脾气性格儿小的都是听人瞎说的,三爷就当听个笑话儿,可不作数……”

    天还大亮着,正院荣暄堂内外已经点起明晃晃的灯烛,堂内珠环翠绕、人影晃动,极是热闹。

    外间南窗下,大老爷李玉靖坐在圈椅上喝着茶,和坐在旁边,带着满脸习惯性谨慎笑容的二老爷李玉明淡淡的说着闲话,大爷李云志站在旁边,悠闲的摇着折扇,正和二爷李云深低声说笑着,瘦高的五爷李云玮拘谨的侍立在父亲身后。

    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后,宁老夫人歪在榻上,笑看着在榻另一边爬个不停的长房嫡长孙宇哥儿,戴氏眼观八方,既盯着儿子,又瞄着宁老夫人和刘夫人等,眼手脚片刻不闲,宇哥儿的姐姐大姐儿只有七岁,规规矩矩小大人一般坐在李雨菊和李金蕊中间,扑闪着大眼睛听懂非懂的听大人们说话,二奶奶顾氏挺着大肚子,椅子后垫着垫子舒服的坐着,二太太苗氏和刘夫人、四太太杨氏坐在一处,陪着笑听的多说的却极少。

    李丹若坐在宁老夫人背后,一边慢慢给她捶着背,一边笑看着大姐儿,和宁老夫人低声说道:“太婆您看看大姐儿,这么小偏学大人样,真好玩!”

    “不小了,你象她这么大,已经知道回来跟我说嗣子养不成亲子的话了!”宁老夫人回手拍了拍李丹若的手,声音低而感慨的笑道,李丹若忙嘿嘿笑着岔开了话题。

    “三爷来了!”璎珞在门口高声禀报,帘子掀起,李云直有些紧张的跨过门槛进来,李云志忙紧两步过去,用扇子亲热的拍了拍李云直的肩膀笑道:“都等着你了,等会儿可得先罚酒三杯!”李云深跟着过来,温和的笑道:“大哥先别忙着罚酒,以后咱们兄弟喝酒的时候在后头呢,先带三郎进去见太婆。”

    李玉靖和李玉明已经站起来,李玉靖和蔼的笑着,示意着李云直,李云直跟在李云志身后,转进了紫檀木屏风,屏风后一片柔和的丝光珠影闪动,李云直紧张的鼻尖上渗着汗,不敢抬头,也不敢低下太多,目不斜视的盯着自己鞋尖前一两尺处。

    李丹若忙下了榻,站在母亲杨氏身后,仔细的打量着李云直,个子很高,身形笔直,稳稳重重的很有几分书卷气,虽看着紧张非常,却并不局促,略有些瘦,和李云志、李云深一处,显得脸色微微有些黑黄粗糙,多年衣食不周,这也是难免,一件织锦缎长衫穿在身上,并没有任何突兀不协之感,李丹若满意的贴近母亲耳边笑道:“母亲看,这气度,不比大哥、二哥差呢。”杨氏脸上漫出满意的笑容,轻轻拍了下李丹若,示意她噤声。

    李云直给宁老夫人、杨氏等人磕了头,又和李雨菊、李丹若姐妹几个见了礼,宁老夫人笑盈盈的吩咐开席。

    里外间各摆了一席,外间,李玉靖居首,五爷李云玮陪了末座,这宴席算是为李云直而设,李云直自然陪坐在李玉靖右手边,让了几轮酒,李玉靖脸色微微泛着红晕,看着李云直笑道:“现如今家里,你大哥从小读书上头没天份,好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用科举一条路走到黑,我和老祖宗商量了,早几年就让他恩荫领了差使,你二哥,我是打算让他走科举的正途,这两天,老祖宗和我,还有你母亲,细细商量过你的前程,老祖宗和你母亲的意思,是想让你也走科举的正途。”

    李玉明目光复杂的看着李云直,下意识的扫了眼对面的儿子,垂着头慢慢抿了口酒,李云直带着笑,恭敬的凝神听着李玉靖的话:“你的文章,我看过几篇,天份不错,就是少了明师指点,今早散了早朝,我寻你舅舅说了你的事,你舅舅也是这个意思,璞玉未雕,不过差个功夫,往后,府学就不用去了,学里的韩教谕虽说尽职用心,到底学问见识上头有限,至于国子监,也不必去那儿荒废功夫,你的文章跟翰林大学士姚相公路子相近,姚相公是你大舅同科至交,就让你大舅去替你讨这个人情去,若能拜到姚相公门下,学问文章精进指日可待!”

    “恭喜三郎!姚相公学问文章极得皇上赏识,这是大福气!”李云深拍了拍李云直的肩膀恭喜道,李云直脸色红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李玉靖哈哈笑着,拍了拍李云直后背笑道:“往后也不能一味窝在家里做学问,要常跟你二哥出去会会文,时常往各家走动走动,多结识结识青年才俊,往后出仕为官,不能只靠学问文章,这故交同年也极要紧,为人处世上头,记着多跟你大哥学学,你们兄弟几个,要和气一心,这才是家族兴盛之道。”

    李云直急忙起身长揖答应,李玉靖愉快的指着酒杯笑道:“跟你大哥、二哥进去给太婆、还有你们母亲、妹妹敬杯酒去,五郎也去!”李云志和李云深忙站起来,吩咐取了干净杯子和酒壶,往后面敬酒去了。

    这一场喜宴上,众人个个尽力奉承,吃的很是热闹尽兴,就连李玉明和苗氏,也都一直陪到了散席。

    恭送了宁老夫人等人,又扶已经七八成醉的李玉靖上了暖轿,李云直深吸了口深夜的寒气,努力平息着心底的滚热,李云志脚步微微有些浮飘的过来,伸手搭在李云直肩上,低声笑道:“你和二郎读书虽好,可得记着,做人比念书要紧!”

    “大哥说的极是!”李云直忙笑应道,李云志另一只手拍着李云直的胸口笑道:“明儿让闵管事给你备份厚礼,去趟韩教谕府上,做人要周到,礼多人不怪!记着让闵管事备份厚礼!”李云志说完,脚步浮飘的往后晃了两步,小厮忙上前扶了,一径回去了,李云深拍了拍李云直笑道:“我跟大哥住东边,你路上小心,让丫头熬碗醒酒汤喝了再睡。”李云直急忙答应,和李云深拱手告别,看着他扶着小厮很快隐入夜色,才慢慢转过身,满院通红而温暖的灯笼轻轻摇动,酒气涌上来,他仿佛置身在韩教谕那简陋却温馨无比的院落里,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却从来不敢多想的院子……

    办好了这件大事,宁老夫人心事了了一半,心情一时很是舒畅轻松,开炉节前,吩咐流苏将自己的体已取了五百两出来,悄悄加到冬季施粥的银子里,又吩咐杨氏亲手缝了几根经幡送进大相国寺。

    和宁老夫人说了单独过开炉节的隔天,李丹若就寻李雨菊商量了大半天,定下了那天要请的人,定好人,两人又一起去了趟枕翠阁请李金蕊,这府里统共三位姑娘,不管李金蕊来不来,不去请一趟总归不好,李丹若原本压根没敢打算能请得动李金蕊,谁知道两人到枕翠阁,没费几句口舌,李金蕊竟爽快的答应下来,听说十月一是安姨娘四十五岁整生日,还笑着说一定要好好备份生辰礼,倒让李丹若意外的不敢相信。

    过开炉节的地点,三人选在了燕归阁,那一处地方宽敞,分着里外间,又统铺着地龙,推窗出去正对着湖,景色又好,离三人的住处又都不远,最合适不过,定下地点,又商量好菜式,再往下的差使就由李丹若统接了,李丹若先去寻戴氏通报过,又和宁老夫人通了气,替流苏、璎珞告了假,一切停当,只等十月一。

    十月一头天半夜起,天上就挥挥撒撒飘起了雪珠,到天快亮时,雪珠就大成了雪片,今年的京城,冷的早,雪下的也早的少有,李丹若抱着手炉,欣喜的站在廊下赏着雪,想着晚上要让人在燕归阁外多挂几只灯笼,灯影中看飘撒的雪花,最诗情画意不过!

    青桐院,天刚蒙蒙亮,李云直已经抄完了十几页书,放下笔,掀帘子出来站在廊下,小厮雨桐忙取了灰鼠里斗篷出来,掂着脚小心的给李云直披到身上笑道:“外头冷,三爷别冻着。”李云直拉了斗篷暖暖的裹在身上,仰头看着越下越大的雪片发怔,这天怎么冷的这么早?!小秀小贵的棉衣不知道齐了没有,这样的天,手泡在冷水里剥莲子……李云直心底的酸涩直顶到眼窝。

    正怔忡间,大门口,平福穿着件墨灰色缎面棉斗篷,一溜小跑跳进大门,门口当值的小厮忙殷勤的替他拍去身上的雪花,平福将手炉递给小厮,沿着抄手游廊急步行到正屋门口,见了礼笑道:“三爷早!今儿天还没亮,四姑娘就打发人吩咐小的赶紧把三爷的月钱领过来,四姑娘说,这是她疏忽了,府里的规矩,月半派月钱,若真等到十月中,还有大半个月呢,三爷这一阵子外出多、会文多,用银子的地方必定多,让小的赶紧领了给三爷送过来。”

    平福说着,将手里提着的两只半旧大荷包中的一只递到李云直面前继续道:“这只荷包里一共十五两银子,三爷查查,这只里头还有三十两银子,是四太太让拿给三爷用的,四姑娘说了,三爷刚到府里,公中笔墨虽有,可要用的书啊、文抄啊什么的,必定缺了不少,这银子三爷先拿去买急用的书,若不够,就让书肆记帐,月底送过来,四太太再统总会帐就行。”

    “这么多!”李云直拎着两只沉甸甸的荷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平福笑着解释道:“府里的规矩,成年爷们一个月五两月银,中了秀才,一个月加五两笔墨钱,中了举人,一个月再加十两会文钱,三爷是秀才,一个月只有十两,上个月还有半个月,正好十五两。”

    李云直紧握着荷包,下意识的就要往外走,脚刚抬离地面,又硬生生放下,纠结了片刻,看着平福勉强笑道:“今天初一,大相国寺肯定又有不少好书出卖,咱们……我想……去看看。”

    “小的这就让人备车,老祖宗今天也在大相国寺进香听经,对了,四姑娘还让小的给三爷捎句话,说三爷若是逛书肆,有本书,里头说的是什么‘受鱼不如受鱼’的,让三爷记着给她带一本回来。”李云直怔怔的看着平福,半晌,才缓缓点了下头:“替我谢谢四姑娘。”平福‘噗’的笑出了声,看着李云直道:“三爷这话说的,您跟四姑娘是亲兄妹,倒要小的替你谢?!再说,小的哪里见得着四姑娘?”

    李云直笑起来,平福传过来的话,让他这心情一下子轻松下来,长呼了口气,李云直将手里的荷包递给平福笑道:“拿着这银子,你跟着我,咱们俩去逛逛就行,不用别人跟。”平福答应了,收好银子,又吩咐雨桐送了只手炉过来,和李云直一起出了门。

    李云直也不瞒平福,带着他径直去了老封丘门外李云更家,寻到李云更,将三十两银子交给他,嘱咐他用心寻个合适的营生做。

    离了老封丘门回来,李云直和平福到大相国寺逛了一趟,买了几本书,穿过大相国寺出来,李云直站在寺门台阶上,怔怔的看着远处的巷子,韩教谕家就住在那里,往常都是他卖了字,再顺便给三姑娘挑些绣样绣线……李云直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大相国寺最里面那块卖绣线绣样的地方,呆了半晌,低着头一径进了寺内,挑三姑娘常用的绣线买了一堆,又挑了幅同心方胜底纹的荷叶莲图买了,让人包在一处,出了寺门,踌躇了半晌,才叫过平福低声吩咐道:“烦你送到前面羊草胡同韩教谕家,就说……这是韩三娘子从前托我买的。”平福接过棉纸包脆声答应:“是!三爷还有别的吩咐没有?往后三爷可别什么‘烦’不‘烦’的,小的们哪里受的起?要是三爷没别的吩咐,我这就去了?”

    李云直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平福一溜烟往前面羊草胡同跑去。

    李丹若今天连半个月一次的美味也没顾上吃,一早上先和姚黄到燕归阁细细查看了一遍,见各样俱已妥当,又看着沈嬷嬷将她列单子指定的市井各家美味买回来,才放心的回来等着傍晚,她帮不了李雨菊,她的亲事和未来,她连句话也说不上,更没法让她嫁个如意郎君,再幸福的过一辈子,她能做的,就是让她多一点欢喜,在未来也许幸福、也许不幸福的日子里,有那么一点温暖闪亮的记忆可以慢慢回想。

    雪一直下到傍晚,地上厚厚的积了一层,天近黄昏,李丹若兴奋的在院子里踩了一圈雪,让人取了件大红羽缎翻毛鹤氅穿了,抱了手炉,吩咐几个小丫头好好看着院子,带着姚黄等四个大丫头和湖月等几个二等丫头,一路说笑指点赏着景,往燕归阁慢慢逛过去。

    上了燕归阁台阶,门口的婆子忙殷勤的打起帘子,一股夹着花草清香的温暖热气扑面而来,李丹若舒服的眯着眼睛叹了口气,进门刚去了衣服,李雨菊和一身鲜亮新衣的安姨娘也到了,安姨娘先给李雨菊去了斗篷,才给自己除下,李丹若靠着张椅子,抱着手炉边笑边看,李雨菊脸颊被冷风吹的泛着粉红,安姨娘刚和李丹若客气了两句,外头婆子高声禀报着,李金蕊裹着件大红腥腥毡斗篷进来,去了斗篷,先给安姨娘见了礼,才和李雨菊、李丹若厮见了,安姨娘满脸笑容,却微微有些不安的往旁边挪了挪,又挪了挪,四姑娘和二姑娘都在,三姑娘先和她见礼……幸亏……这会儿也没人留意。

    几个人让着进了内隔间,上炕坐了,豆绿等人流水般先上了茶水、点心,没等点心上完,外面一阵热闹的笑声,流苏和璎珞带着几个小丫头也到了,两人进来给李丹若等人团团见了礼,魏紫推着两人笑道:“赶紧到炕上坐着去,我们几个轮流安席,今天就便宜你两个享受一回!”

    “还没给姨娘拜寿呢!看你急的!”璎珞推着魏紫笑道,安姨娘忙欠起身子连连摆着手,没等她说话,魏紫笑着解释道:“姑娘说了,先安了席,再过来正正经经的拜寿,这么来一个拜一个不热闹,姨娘光还礼还不够呢!”

    流苏和璎珞笑应了,宽了大衣服,脱鞋子上了炕,里间一席,坐了李丹若姐妹三个,安姨娘和流苏、璎珞,李丹若的大丫头姚黄、魏紫、豆绿、脂红,李雨菊的大丫头春妍、春华,李金蕊的大丫头寒碧、寒香,外间炕上则是安姨娘的两个丫头、李丹若等人屋的二等丫头统共十二人,还有几个跟着流苏过来的老太太屋里的小丫头,里外一片说笑打闹,热闹了好一阵子才安顿好了。

    里间姚黄和李雨菊的丫头春妍安席,外间湖月等人安席,大厨房在燕归阁边上的抱厦里搬来了炉子锅具,片刻功夫,里外间的炕几上就摆满了冷盘点心,两边是一模一样的菜式。

    两个婆子送上温得热热的女儿红,众人满了杯,李丹若直起身子正要说话,李金蕊端起杯子抢过话笑道:“今天是姨娘的好日子,咱们能得了这个乐子,得好好谢谢二姐姐,本该先敬二姐姐这一杯,可姨娘是今天的寿星,无论如何,这头杯酒得先贺给今天的寿星才是呢,接往下要怎么贺,咱们听二姐姐的调遣!”李金蕊话声刚落,李丹若拍着手笑道:“三姐姐抢了我的话了!不管二姐姐怎么调遣,酒得让姨娘喝好了!”

    安姨娘仿佛长舒了口气,李雨菊微微红着脸,冲着安姨娘举起杯子,仿佛带着颤声道:“祝姨娘长命百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安姨娘嘴唇动了动,连眨了几下眼睛,李金蕊端起杯子,跟着祝道:“祝姨娘福如东海、寿如南山!”李丹若也端起杯子笑道:“祝姨娘事事称心。”,流苏等几个丫头也端起杯子,七嘴八舌的说着吉利话儿,安姨娘举着杯子四下答谢了,仰头满饮了杯中酒,璎珞忙提过酒壶给安姨娘又满上酒,外间湖月等人已经各端着杯子挤进来贺寿了。

    湖月等人回去,流苏、春妍等又闹着敬了几杯,连着几杯酒下去,安姨娘又是兴奋又是酒意,脸上已经红晕一片,姚黄不等李丹若吩咐,忙下了炕,转去抱厦,吩咐赶紧上了热菜和螃蟹。

    李雨菊剥了头一只螃蟹,递到安姨娘面前,非让她先吃,安姨娘眼角莹润,小口品着螃蟹笑道:“今年这姜味道真冲,都冲到人眼睛里了••••••”

    吃过螃蟹,热菜一道道上来,酒坛子一只只空出来,酒至半酣,众人行起酒令,划拳猜枚,罚酒的、罚曲儿的,直把燕归阁热闹的简直能掀翻屋顶,直吃喝热闹到后半夜,阁里醉倒一片,沈嬷嬷带人将众人一个个连抬带扶的送回去。

    苗氏屋里的大丫头捧珠带着两个小丫头正等在枕翠阁,接了李金蕊进去,侍候她沐浴洗漱躺下,寒碧和寒香已经洗漱干净,换了衣服进来笑道:“辛苦姐姐,姐姐回去歇着吧,我和寒香都没多喝,夜里醒的来。”捧珠仔细打量了两人笑道:“看样子是真没喝多了,那我回去了,

    送走捧珠,寒碧转回来,指了指朝里躺着的李金蕊,寒香点了点头低低道:“象是睡着了,你去暖阁歇着,我歇在这里。”

    “嗯,”寒碧答应一声,探手摸了摸暖窠里的茶壶,又掀起炉盖看了眼熏炉里的香饼子,见一切妥当,正要转身出去,李金蕊翻了个身,两人一齐转头,见李金蕊正目光清亮的看着两人,寒碧忙笑问道:“姑娘渴不渴?我倒碗茶给姑娘润润喉?”

    “嗯,”李金蕊撑着身子坐起来,寒香忙拿了个枕头垫在李金蕊背后,寒碧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端过来,李金蕊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慢慢咽了,长长舒了口气,突然笑道:“二姐姐也算尽了一回心。”

    “可不是,安姨娘今晚上好几回眼泪都出来了。”寒香笑接道,寒碧瞄着李金蕊,陪笑小心道:“姑娘今晚上可说了不少话,老夫人屋里的人也在呢。”李金蕊斜睇着寒碧道:“你是怪我堵了四丫头是吧,哼,在就在,又能怎样?母亲处处小心了这么些年,又怎么样了?一个半路来的嗣子,又是拜师又是会文,玮哥儿他们管过一回没有?到底谁亲谁疏?就算父亲是妾生子,碍了她的眼,现在人都化灰了,碍了谁了?!好歹还一个爹呢!都说干儿亲孙子,我和玮哥儿是嫡生嫡亲的吧?我一个姑娘家,不提!玮哥儿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个同族嗣子?妾生子就不是人了?”

    李金蕊越说越气,气息也跟着粗重起来,寒碧和寒香听的心惊肉跳,寒碧吓的忙低声哀求道:“姑娘别说了,别说了,就是说,您也低声些,隔墙有耳!”李金蕊伤感万分的长叹了口气:“我不说了,人在屋檐下,又能如何!?”

    “姑娘,”寒碧见李金蕊伤心的泪水盈睫,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茶碗递给寒香,低声劝道:“姑娘今天酒多了,好好睡一晚,明天就好了,寒香拧只帕子来。”

    寒香答应一声,倒了热水,润湿了帕子递过来,李金蕊接过按住眼角,半晌,长长重重的吐了口浊气,将帕子递给寒香,寒碧抽去枕头,李金蕊往下缩了缩躺好,大睁着眼睛出神的盯着帐顶,寒碧示意着寒香,小心的往后退了半步,李金蕊悠悠的低语道:“看看大姐姐,看看二姐姐,一个嫁进兵部侍郎家,嫡子嫡妇,都说是金童玉女,一个却要嫁给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做填房!都说她疼二姐姐,就这么个疼法?!”

    寒碧轻轻叹了口气,侧身坐到床前脚踏上,看着李金蕊道:“就为这个,我才提醒姑娘,姑娘这一两年就要议亲,正是要忍,要讨人欢心的时候,这话,太太交待了多少回!姑娘今天何苦一时痛快得罪四姑娘?再说,四姑娘待姑娘算是好的。”

    “哈!”李金蕊一声晒笑:“她待谁不好?我最讨厌她这样的,得了便宜再卖乖,满天下就她一个好人!就会做这样讨巧的事,她若真为了二姐姐好,怎么不替二姐姐说句话?她说一句,老夫人听一句!眼看着二姐姐嫁进火坑!她站在坑边上再假惺惺的抹泪,虚伪!大伪必大诈!当别人都是傻子呢?”李金蕊气恨的呼了口气。

    “姑娘既然知道她说一句,老夫人听一句,还这么得罪她?”寒碧轻轻的嗔怪了一句,李金蕊一时语塞,停了一会儿,才‘哼’了一声,恨恨的决绝道:“她总得把我嫁出去!我是横下一条心了,若好便罢,若不好,我宁可抹了脖子也不答应!看她能怎么样!”

    霞影居直到隅中还安静一片,宁老夫人遣人看了两趟,杨氏不放心,亲自过去一趟,眼看李丹若裹着被子睡的香甜,悄悄退出来,吩咐别吵了她,才安心回去了。

    流苏和璎珞醒了酒,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换了干净衣服,进来告了罪,宁老夫人上下瞥着两人笑道:“瞧瞧你们,果然都是得紧拘着的,放了一回,就醉成这样!四姐儿更不象话!等她醒了看我不好好罚她!”流苏和璎珞一边笑一边不停的曲膝陪罪,宁老夫人指了指腿吩咐道:“可没有下回!过来给我捶捶腿,我歪一会儿。”流苏忙上前扶着宁老夫人歪在榻上,取了薄锦被给她搭在身上,挥手示意众丫头婆子退下,璎珞取了美人捶过来,跪坐在榻上,手下稍稍用力,节奏分明的敲击起来,

    “跟我说说,昨天怎么个热闹法,有什么新鲜好玩事儿没的。”宁老夫人闭着眼睛,仿佛极随意的说道,流苏和璎珞飞快的对视了一眼中,流苏含笑道:“热闹的简直没法说,二姑娘输了酒令,就唱了支曲子,那曲子唱的,没腔没调,听的我们都笑死了,三姑娘醉了,说那杂耍最容易不过,那转碟子一样她也会,一连砸了三四只碟子,还一个劲抱怨是那碟子不合适,四姑娘就是笑,一边笑一边不停的说,她没醉,醉了要露原形的••••••旁的就算了,就是三姑娘,平时不言不语的,真没想到也这么会说爱热闹。”

    流苏看着璎珞,璎珞笑道:“就是,跟平常一点也不一样,话倒比四姑娘还多。”

    “可不是,”流苏接过话头,话里带笑将满了酒后李金蕊的话说了:“••••••您看,是不是比四姑娘还会说话?”

    “嗯,四姐儿怎么说?”宁老夫人面容纹丝不变,仍旧闭着眼睛问道,璎珞接过话笑道:“四姑娘抱怨三姑娘抢了她的话呢,还说一定要让姨娘喝好这寿酒。”宁老夫人轻轻呼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两人笑道:“我就说,四姐儿是个好的,这才叫识大体,这正室嫡出尊贵,自然有尊贵的道理。”

    “可不是!”流苏和璎珞忙笑应道,宁老夫人抬了抬手,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都说我偏疼四姐儿,你们看看,这行事,这气度,我能不偏疼她?只一样,也太与人为善了,我就怕她嫁了人,受人家欺负,当媳妇和当姑娘大不一样!”宁老夫人忧心忡忡的又叹了口气,闭着眼睛,半晌又低低嘀咕了一句:“这婆家一定得仔仔细细挑好了!”

    开炉节过后没两天,李府上下就开始忙起宁老夫人的七十大寿,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能给家中老人做七十大寿,搁哪家都是满族的骄傲和喜庆,当今皇上又最重孝道,再说,这京城内外的显贵高族之家,也足有十来年没办过七十寿这样的大喜事了,宁老夫人的七十寿,不光李家当头等荣耀大事来办,京城内外,但凡和李家能沾上一星半点交情的,都郑重备了寿礼,打发要紧的人送到李府,在堂前拣几粒福豆,讨上几串福寿结回去,十月十九正日子那天的请柬,李玉靖和长子李云志商量来掂量去,捻断了不知道多少根胡须才定下来,照理说都请上最好,可李府就那么大点地方,要紧的人家一家不能落下,可又不能露出势利相来,这一番思量,真是费尽了心机。

    十月十六日起,李府就依着规矩,在府门口和李府后巷口派送寿桃,若有年过五十的老人,再加送一瓶米酒,十个大钱,一直派到十八日晚,三天里派出的寿桃无数。十九日一早,内侍就捧着皇上亲笔写的‘寿’字颁赏下来,紧接着,皇后遣内侍赏了柄金嵌玉如意,李玉靖兴奋的满脸红光,亲自踩着凳子将‘寿’字悬挂到正堂正中,又恭恭敬敬的将那柄金嵌玉如意供在了寿字下面的长几上。

    满府上下虽说已经脚不连地、日夜忙碌了大半个月,这十九日这一天,却是个个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各司其职忙的如陀螺般招待着满府的宾客。

    李府大门洞开,大红地毡直铺出十几丈远,门口的车辆排的看不到头,李云志带着李云深、李云直和李云玮在大门内外进进出出负责引迎宾客,虽说是时近腊月,可四个人都忙的额角渗汗,李云直更是全神以对,头上的汗一半是忙出来的,一半是紧张出来的,这样的日子,李府的世交故旧几乎一个不落,都来全了,这些世交故旧,别说认,他听还没来得及听全呢,可李府这些世交故旧却个个对他极有兴致,个个要过来和他攀谈几句,李云志的长袖善舞发挥的淋漓尽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进门的宾客个个都热情招呼到,妥妥帖帖的或是安排给李云深,或是安排给李云玮,或是让管事们引进去,李云直这边更是时时留意,只要他有半分迟疑,暗示介绍的话就递过来了,李云直感激之余,更惊叹不已。

    直忙到隅中将过,宾客差不多到齐了,门口待客的李氏四兄弟才得喘了口气,李云志又往大门外四下看了看,见连看车的车夫们也都点心茶水的安排妥帖了,才转回来,李云直忙从平福手里接过碗茶递上去笑道:“刚沏的热茶,大哥润润喉,多亏有大哥。”李云深在旁边笑道:“大哥赶紧歇一歇,一会儿开了席,又要忙得脚不连地。”李云志接过茶,抿了一口,见凉热正好,仰头一气喝了,将杯子递给平福,伸手拍了拍李云直,满意的笑道:“三郎不错!一会儿安席,你跟你二哥一处,礼部和翰林院那几桌要多走走。”

    “是。”李云直忙笑应了,李云深转头看着李云直,笑着聊起礼部和翰林院诸人来,旁边稍远处,李云玮缩着肩膀,低垂着头默然喝茶。

    歇了不到一刻钟,李云志站起来笑道:“走吧,今儿一天可偷不得懒。”三人跟着站起来,李云志和李云直并肩,低低的笑道:“你两个舅舅方正严谨,当着他们,酒宁少别多。”李云直忙低低应了,出来几步,人就多起来,李云志叫过李云玮,李云深和李云直一处,笑容满面的应酬了过去。

    里面园子里,李丹若和李雨菊、李金蕊姐妹三人一式一样的衣服首饰,随戴氏应酬招待各家年青女眷,这中间李丹若和诸女眷最熟也最忙,不时被奶奶、小娘子们拉过去说东说西,聊几句私房话,正笑语盈盈应酬间,小丫头金串儿过来笑请道:“四娘子,姜国公府的程老夫人说好一阵子没见着四娘子了,老夫人让四娘子过去一趟。”李丹若忙团团辞了众人,跟着金串儿转进正堂。

    正堂坐满了各家老夫人,宁老夫人一身大红寿字吉服,头发上贴着几朵红绒花儿,精神极好的居中坐着,刘夫人和李丹若母亲杨夫人一左一右站在榻前侍候招待着各家老夫人、夫人,左手边,程老夫人一件松花绿织锦缎广袖长衣,正和宁老夫人及其它几位老夫人说着闲话,见李丹若进来,笑着招手道:“四姐儿到我这儿来!”

    李丹若脆声答应了,步履轻快的进了正堂,团团曲膝见了礼,坐在宁老夫人右手边的礼部尚书孙大人母亲朱老夫人先伸手拉过李丹若笑道:“别理她,先过来跟婆婆说说话儿,看看,我们若姐儿越长越好看了,前儿我让人请你伯娘过府赏菊,你怎么没来?”不等李丹若答话,又接着笑问道:“过两天等园子里梅花开了,我打发人来接你看梅花去,住两天再回来,你再给我熬碗花生汤吃。”李丹若忙点头笑应道:“知道婆婆爱吃花生汤,今天一早起来我就熬上了,等会儿就给婆婆呈上来,嗯,我最爱府上那片绿梅,枝枝都能入画。”几句话说的朱老夫人哈哈笑起来,程老夫人指着朱老夫人嗔怪道:“你爱吃那花生汤,要了方子回去天天熬去,难不成就我们四姐儿熬的才好吃?!”

    “可不是!这东西好不好,就看经了谁的手了。”朱老夫人笑道:“今儿早上我那小孙子折了枝梅花给我插瓶,我看那梅花了,越看越好看!就没那么好看的!”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的赞同着,程老夫人冲李丹若招手道:“若姐儿过来,别理她,越老越活回去了,要看梅花,咱们家也有!”朱老夫人松开李丹若,指着程老夫人打趣道:“你看看,还说我,她这就咱们家上了,你就是看中我们家若姐儿了,也得看看抢得着抢不着呢!”

    “婆婆!”李丹若跺起了脚,朱老夫人忙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别羞坏了我们家若姐儿!”

    “我还真是看中了若姐儿,就想接回家当亲孙女疼着呢!”程老夫人不客气的接了下来,李丹若这回真的只好呆不下去了,抬手握着脸叫道:“太婆我出去了!”宁老夫人一边挥手一边笑:“看羞坏了我家四姐儿,我可不依!”

    李丹若在一片响亮的笑声中逃出了正堂,转个弯停住步子,轻轻呼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和姚黄低笑道:“我累坏了,咱们寻个地方偷会儿懒去。”姚黄抿嘴笑着,想了想道:“府里闹成这样••••••要不去曲水轩吧,要是没人,也就那儿没人了。”

    “嗯,从曲水轩去燕归阁有条小路,也便当,咱们绕一绕走,别碰上人。“李丹若小心的左右看了看,带着姚黄,一径往曲水轩去了。从早上到现在,才不过忙了两三个时辰,她这腿就沉的跟灌了铅一样,从前招待客户,蹬着高跟鞋连轴转十几个小时都是常事,也没见怎么着,现在养尊处优惯了,真是一点苦也吃不得了。

    正堂热闹着笑成一片,朱老夫人点着程老夫人笑道:“算了,我就便宜你了!可惜了的,我家几个哥儿太小了些,不然可轮不到你,早抢去了!”

    “我这孙女儿,要说好,是真好,我这些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真没一个及她的,脾气又好,一说要嫁出去,我这心里,一万个舍不得呢!当年我那姑娘出嫁时,就那么一个姑娘,也没这么舍不得哪!?你看看!”宁老夫人又笑又叹道,朱老夫人赞同的叹了口气:“可不是,我那大孙女出嫁的时候,我竟哭的抬不起头,您说说,这么大年纪了!”

    “可不是!”众人七嘴八舌的感慨起女儿、孙女出嫁时的种种伤心和舍不得来,宁老夫人往程老夫人身边靠了靠,放低声音,夹在一片噪杂中笑道:“不怕你笑话,咱们要是那小门小户的人家,我真给四姐儿招个上门女婿,四姐儿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好,太忠厚,我是想好了,不管谁家,要娶我们四姐儿,有一条得先说下,那妾生子女断不能有!”

    程老夫人怔了一瞬忙笑道:“这也不过份,正是应当,就是这个理儿。”

    李丹若和姚黄转过烟云楼,李丹若慢下步子,抬头望着园子空地上搭起的宽大戏台,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这么搭戏台好是好,三面都能看到,可这样的天,台上三面进风,得多冷?”

    “姑娘真是!跟姑娘常说的那样,替古人担忧,她们吃这碗饭的,还怕这个?咱们这算极好的了,老夫人慈悲,再说又是这样大喜的事,赏钱都是翻了倍的,外头都是抢着接呢,再说,后面有炭盆,有热茶热饭待着,要是在外头,哪有这个?”

    “嗯,”李丹若‘嗯’了一声,停住又看了片刻笑道:“咱们过去看看去,今天请的什么?”

    “都是些热闹喜庆的,踢瓶弄碗,药发傀儡,杖头傀儡,杂班,还有舞乐,这舞乐说是桑家瓦子最红的一班,外头还请了小唱。”姚黄边跟着李丹若往戏班后去,边一一答道。

    戏台后是一排三间硬山房,原是下人们歇息等班的地方,现收拾分隔出来暂给众艺人用。李丹若和姚黄绕到西侧边,离了十几步,就听到屋角一个极清脆利落的女声:“••••••你也别光劝我!她再是名角,今儿也用不着!别说咱们这是给一群女眷奉承,就是在前头,这样的人家,又是给老夫人贺寿,能要她个引客出去露皮子露肉的?又不是在瓦子里!她不就怕少了她那份赏钱果子?哼!她纵不来,你能少了她的?还是我不肯分她这一份?既来了,总得帮一把吧?让她搭把手就不行了?好,就算不搭手也算了!咱们这一间,统共就那么两个炭盆,她就独占了一个,这边换衣服准备行头冻的浑身哆嗦••••••你这么护着她,护得她好歹不知,真为她好?••••••”

    李丹若高挑着眉梢,站住步子歪头听了好一会儿壁角,一边听一边笑一边悄悄往声音处绕过去,西边屋角,一个身材高挑玲珑、面容极美、气势十足的红衣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面前的中年妇人正说得生气,那妇人陪着满脸笑容,拉着红衣女子长长的衣袖,不停的又拍又劝,看样子正和着稀泥,李丹若目光只凝在红衣女子身上,忍不住低低一声惊叹,这女子美丽的耀眼而喜庆,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却仿佛是盛夏里满园繁花盛开,那份繁盛之极的美丽,让人心里不由自主的生出浓浓的喜悦与温暖来。

    “好漂亮的小姐!”姚黄低低的惊叹道,李丹若连连点着头感叹道:“说话也好听,你听听,象不象大珠小珠落玉盘?”

    “可不是!人家说的珠玉之声••••••”

    “谁?”红衣女子突然转身,指着李丹若和姚黄藏身处厉声呵问道,话音未落,已经提着裙子,轻盈敏捷的几步奔过来,李丹若推着姚黄,从花架后后闪出来笑道:“是我,这府里的姑娘。”

    “这是我们四娘子,你别吓着她。”姚黄忙紧一步站在李丹若侧前,眼里警惕却带着笑冲红衣女子解释道,红衣女子松了口气,拍了拍裙子,上下打量着李丹若,不客气的说道:“既是府里的小娘子,跑这里来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你们这些小娘子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李丹若让她说的眨了眨眼睛,一时真有些无言以对,红衣女子根本没打算多理会两人,转身就要回去,李丹若突然跟了半步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

    红衣女子顿住步子转回身,双手叉腰,似笑非笑的又上下打量了一遍李丹若道:“你这小丫头,问我名字做什么?”

    “姐姐说话好听,人长的更好看,我从来没见象姐姐这么好看的女子,姐姐叫什么名字?”红衣女子比李丹若足足高出大半个头,李丹若微微仰头看着红衣女子,带着两三分讨好七八分仰慕追问道,红衣女子两根细长的眉毛抬得高高的,半晌才落下来,看着李丹若笑不可支:“这小丫头,真是有意思!光听这话,还以为是个哥儿呢!我姓刘,刘秀,怎么,你准备纳了我?”

    “秀丽的秀么?唉!”李丹若可惜非常的长叹了口气:“可惜我不是男子,我要是男子,就娶姐姐回去,把姐姐捧在手心里,一辈子对姐姐好。”李丹若仰着头,笑盈盈道,刘秀脸上表情呆了一瞬,渐渐透出丝丝温暖的笑意,往前两步,爱怜的捏了捏李丹若的脸颊道:“你这小丫头嘴巴真甜!赶紧回去吧,以后别到这种地方来,也别跟我们这样的人搭话,听到没有?你跟我们,天悬地隔呢,赶紧回去吧,要看,就在戏台前头看,赶紧回去!”刘秀拍了拍李丹若的肩膀,又轻轻推了她一把,李丹若顺势往后退了半步笑道:“谢谢姐姐教导,以后有机会,我让他们再请你来。”刘秀笑着往外挥了挥手,转身回去了,李丹若惊叹般连呼了几口气,和姚黄转出去,眼看着这么一耽搁,也不能再歇了,干脆带着姚黄径直进了不远处的燕归阁。

    今天的燕归阁专门用来招待各家小娘子,里面地龙烧得热热的,窗户或全开或半开着,小娘子们寻要好的三五成群,或挤在炕上嘀嘀咕咕说私房话,或你推我搡说笑热闹,或挤在窗前指指点点赏景,或是喝着茶,吃着瓜子点心,凝神看着侧前方戏台上演的正热闹的傀儡戏,李丹若姐妹三人则配合默契的留心照顾着各处,指挥着来来往往送菜品、茶水和点心的丫头婆子们,她们三人这会儿是整个李家,务必要使今天阁内的每一位小娘子宾至如归。

    李丹若忙碌中却时时留意着戏台,傀儡戏后,清越欢快的鼓点响起,一团红云踩着鼓点,欢快的如火焰般舞上戏台,正挤在大炕一角嘀嘀咕咕说着私房话的刑部郎中卢万庆嫡三女卢杏林听到鼓点,一下子跳起来,忙推了推还在说话的戴七娘子,一边紧忙往窗口挪,一边笑道:“先别说了,快过来看!快!别错过了,出场最好看,这是望京班的红云!整个京城,就数她的胡旋儿跳的最好,唉呀,好看的不得了!上回我都看入迷了!说她能用脚尖连着转几百下呢,唉呀!真是好看!阿若!你别忙了,快过来看!快!”

    卢杏林叫完戴七娘子等人,突然想起李丹若,又忙四下转头叫着李丹若,李丹若忙掂着脚挤过来笑道:“来了来了!二姐姐、三姐姐!快,先过来看这个!”

    满阁的小娘子们都挤到了窗户前,又说又笑又叫又拍手的看戏台上的红云,也就是那个刘秀跳舞。

    “嗯,是真好看,这么冷的天,就一层纱衣,难为她还能跳的这么好。”戴七娘子一边欣赏一边怜惜道,卢杏林一边用力拍着巴掌拼命叫好,一边头也不回的应道:“你见过穿着棉衣斗篷跳胡旋的?”李丹若想笑,看着戏台上那团旋如红火的纱衣妙人,又有些笑不出来,只拼命拍手叫好。

    红云一曲舞终,急速旋转着转进台后,刚才的中年妇人急忙用棉斗篷将她裹住抱在怀里,顺手又从旁边拎起暖炉塞到她怀里,红云轻轻喘着气,接过手炉紧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紧攥住斗篷,冲中年妇人点点头,从她怀里挣出来,飞快的往后面屋子跑回去。

    刘秀冲帘而进,一股浓烈的热气扑面而来,直冲的刘秀几乎透不住气,坐在长凳上的小福、小柔见刘秀冲进来,急忙跳起来接过去:“秀姐赶紧坐这里歇歇!这里最暖和!”

    “啊!好!好暖和!”刘秀嘴唇哆嗦着强笑道,小福忙拉着她坐下,帮她紧裹了裹斗篷,急忙蹲下来抱起她一只脚,放在怀里用力揉起来,一边揉一边笑道:“秀姐觉没觉得这屋里暖和多了?刚才这府里的嬷嬷们又抬了五六个炭盆送进来,你看看,这么多,这屋里暖和的快穿不住衣服了。”刘秀这才注意到屋里多了许多炭盆,小柔倒了杯滚水小心的端过来笑道:“滚热的,秀姐慢慢抿几口暖暖心。”刘秀用帕子垫着手接过,凑到嘴边轻轻吹着。

    “杨班主在不在?”外面婆子话语很是客气,刘秀忙示意小柔:“快出去看看,告诉一声,杨姐看台子呢,问问什么事。”小柔忙打起帘子出去,眨眼功夫又掀起帘子,隔着门扬声说道:“秀姐,是嬷嬷们给咱们送姜汤点心的。”话音未落,两个健壮婆子已经抬着只大木桶进了屋,四下看了看,将大桶靠墙放好,出去再抬了只木桶进来,又进出几趟,提了七八个极大的提盒进来,也都贴墙放好,这才看着刘秀笑道:“那桶是姜汤,上头吩咐现熬出来的,那桶是羊肉血粉羹,这提盒里都是刚出笼的热点心,我们奶奶吩咐了,天儿冷,大家伙儿喝碗热汤好歹能驱驱寒气。”

    “多谢府上老夫人、夫人,太太,奶奶和小娘子们,谢谢几位嬷嬷,这么体谅我们这些底层人。”刘秀早就站了起来,忙笑着曲膝一一道谢,两个婆子客气的笑辞了刘秀,出门推车回去了,刘秀一直送出门,看着婆子走了,才转身掀帘子进来,屋里,小福已经掀开了一只提盒,众人都挤过去探头看着里面的点心,欢快的议论不停,刘秀笑骂道:“都是没出息的!看把你们馋的?!先别吃那个,吃撑了一会儿可跳不动!一人盛碗姜汤先喝了,那东西虽不好喝,可防病,小福给我盛碗!”

    “哎!”小福脆声答应,从提盒里取了碗,盛了递给刘秀,刘秀慢慢抿着姜汤,出神的想着刚才闯过来的那个小丫头,脸上慢慢渗出淡淡却温暖的笑容,那丫头生的福相,心地也厚道。

    热闹到未末,满府宾客总算散的差不多了,李丹若和李雨菊、李金蕊跟在戴氏后头,送走最后一位女眷,几个人都长长舒了口气,大/奶奶戴氏转身看着三人笑道:“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歇着去,太婆说了,明天她要好好歇一天,不用请安,饭也在各人院里自己吃。”

    “知道了,大嫂更辛苦,先抽空歇一歇,今天收拾不好,还有明天呢,明天、后天再接着收拾就是了,反正也不会长脚跑了。”李丹若笑道,李金蕊站在李丹若侧后,用眼角斜瞄着李丹若,嘴角似有似无的往下扯了扯,也不管别人,甩着帕子顾自扔了一句:“我累坏了,先回去了。”就算是告了辞,带着寒碧、寒香转身扬长走了,戴氏微微蹙了蹙眉,随即笑盈盈的捏了捏李丹若的脸颊,看着李雨菊笑道:“明儿好好歇歇,不用掂记赶不上早饭点儿,我让厨房候着你们,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现做,行了,赶紧回去吧,都好好儿的,就是心疼嫂子了。”李丹若和李雨菊谢了,和戴氏告了辞,李雨菊累的扶着丫头春妍,下了台阶,和李丹若有气无力的挥了挥帕子,往自己院子方向慢慢走去,一边走,一边出神的远望着不知道哪里,当姑娘时,这会儿就能回去歇着了,当媳妇的,还要看着收拾这一片狼籍,还不知道忙到什么时候,原来当媳妇,出嫁,竟不是好事,为什么不能一直在家做姑娘呢?

    李丹若带着姚黄、魏紫,一路说笑着慢慢往霞影阁回去,离霞影阁不远,刚转过座假山,山后突然蹦出个锦衣少年,伸手拦在李丹若面前。

    李丹若吓的差点尖叫出声,姚黄正和李丹若说着话,吓的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又硬生生收回,正要再冲到李丹若前面护着去,这一瞬的功夫,已经看清楚了锦衣少年,冲了一半的步子又硬生生收住,惊魂不定的抬手抚着胸口,深吸深吐着气,指着锦衣少年,却说不出话。

    魏紫原本和李丹若几乎并肩而行,正转头看着说话的姚黄,倒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到李丹若面前,张开双臂护住李丹若,刚尖叫出来半个字:“有••••••”已经看清了锦衣少年,后半个‘有’和‘贼’字硬生生噎回去,直噎的魏紫连嗝了几声,恼怒万分,叉着腰,竖着眉毛指着锦衣少年呵骂道:“你是撞客了!还是黄汤灌多了?!越长越回去了!你当你还是几岁哪?!”

    “唉哟!吓死我了!算了算了。”李丹若满腔惊气被魏紫几句骂倒骂散了不少,扶着魏紫的肩膀站定,轻轻推了推她笑劝道:“算了,大表哥一向莽撞,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咱们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魏紫狠狠的瞪了锦衣少年几眼,气哼哼的往后退了半步,这锦衣少年是李丹若嫡亲的姑姑、宁老夫人唯一的女儿、忠勇开国伯夫人的嫡长子,已经封了世子的刘世扬。

    “你看看你,快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越大越莽撞?这么躲在假山后,再这么突然跳出来,你就不怕把你当贼打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要玩官兵捉强盗,你也真是的!长不大了?!”推过魏紫,李丹若却指着刘世扬,毫不客气的接着训斥起来,身形高大健壮的刘世扬先被魏紫,又被李丹若一通说,原本脸上是紧张的发白,一会儿功夫就红头涨脸了,又没法分辩,只又气又急的连连跺着脚,一边仓惶的转头四下张望着,一边压低声音道:“我寻你有话说,有急事!你让你的丫头避一避。”

    “咦?什么话?你能有什么急事?还要我的丫头避一避,这是姚黄,这是魏紫,你又不是不认识,都是我贴身贴心的丫头,你不知道?有什么事有她们避的?”李丹若抱拳胸前,上下瞄着刘世扬道,刘世扬急的连连咽着口水,心虚的左右张望着急切商量道:“若妹妹,真有要紧••••••的急话儿,你就让她们避一避吧,啊?就一会儿,就几句话。”

    李丹若狐疑的打量着他,想了想,转头看着姚黄和魏紫吩咐道:“你们到花架那儿等会儿好了,那儿地势高,等会儿我一抬手你们就能看到。”刘世扬看着姚黄和魏紫慢慢挪到花架下站定,往前挪了半步,觉得不对,又赶紧退回去,两只手背到背后,觉得不对,拿到前面,也不对,再叉到腰间,更不对,还是又背到了背后,脸涨的通红、低着头,喉咙里咳个不停,却不说话,李丹若盯着他那双忙个不停的手,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说话,忍不住蹙着眉头催促道:“赶紧说啊,不是急事么?出什么事了?”

    “阿若,那个••••••这个••••••那个••••••是这样••••••那个••••••”刘世扬喉咙咳咳喀喀着,期期艾艾‘那个’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李丹若气恼的呼了口气,跺了跺脚道:“我忙了一天,累坏了,没功夫听你咳嗽那个,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哎!你别走,母亲要给我说亲了!”刘世扬一下子利落了,李丹若瞬间洞明,目光谨慎、直直的看着刘世扬,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异样的笑道:“姑姑给你议亲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前年不就开始给你挑媳妇了?你今年都十九了,早该说亲了,要不是姑姑选的仔细,你这会儿媳妇都该进门了,就这事?这事我早知道,大前年就知道了,姑姑给你挑的媳妇,肯定比你自己挑的好!”

    刘世扬脸上的红晕褪尽,脸色发白的看着李丹若,嘴唇抖了抖,李丹若不等他说话,仰头直视着刘世扬又笑又叹道:“你别说了,我都明白了,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从小到大,咱们就跟嫡亲兄妹一样处大的,你有这心思就是混帐,太混帐!你掂记我,就跟掂记阿樱妹妹有什么分别?行了,这事我也不好多说,你让让,回去好好想想,思思过,我累了,懒得理你。”

    李丹若说完,不等刘世扬说话,回身扬了扬手,姚黄和魏紫忙提着裙子小跑过来,李丹若也不理会傻子般定在路中间的刘世扬,带着姚黄、魏紫径自绕道走了,走出了几十步,才看着姚黄和魏紫低声问道:“花架那边地势高,看到表哥的小厮没有?”

    “没看到,刘大爷也不是真莽撞,心里有数着呢,自己进来这园子也就算了,哪会带小厮进来?!”魏紫笑道,李丹若舒了口气,又烦恼的蹙了蹙眉头,姑姑一直都不大喜欢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窥到了儿子的这份心思,若是因为这个,怎么也不管管他?还让他整天往李府跑?唉!算了,这事不必多想,反正她压根没打算嫁给他,从小他对她就真跟亲哥哥一样好,她也真是打心眼里把他当嫡亲哥哥看的!就算不是这样,她和他可是嫡亲的姑表兄妹!这样的血亲,怎么成亲?再说了,姑姑那么个凶巴巴的脾气,她才不愿意给她当儿媳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