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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燕京雨少,其实也不见得。

    入夏以来这已是第三场暴雨,早上出门得急,也没顾得上看天象,此时斗大的雨滴敲打着马车上的油毡布,如同战马奔腾,情势紧急。

    南风放下纨扇,下令让车夫慢行,回京的路虽然宽敞,但雨大难以视物,也恐路滑遇到险情。

    “夫人!”随宁驾马嗒嗒地到了车旁:“后面追来了几匹快马,看那架势好像是靖王!”

    李南风眉头微皱。随后她道:“别理他就是。”

    随宁嗯着,小心地护在旁侧。

    此番出行,是因日前皇帝伴着太后前往行宫来散心,李南风被钦点成为奉驾官眷之一。而今日早上太后忽然接到京中大长公主染病的消息,心中挂念浮于面上,正好李家也事多,李南风便请旨提前回京,并代为去公主府探望。

    天家是仁明之君,宫里贵人也仁厚通达,太后欣然允之。

    这两日在行宫里,晏衡那家伙就几次试图接近她了,这当口出现,她隐约也能猜到来意。

    但李晏两家素有仇怨,而且晏衡这个人放浪形骇,与根正苗红的李南风路子不符,她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

    天空远远近近地传来惊雷,伴随雷声雨声,马蹄声到了耳畔。

    绿衣和紫绡情不自禁地往外瞅了一眼。

    马蹄声又响了几声,马车也骤然停下来。

    “开窗。”车壁被有力地叩响,男人发号施令惯了,即便嗓音缓慢喑哑,此时也带着几分不容抗拒。

    “王爷,眼下大雨,我们夫人不便启窗。夫人回京探望大长公主,乃是奉太后懿旨行事,还请见谅。”

    随宁身子紧绷,声音也显得格外低沉。

    车外静默了一下,哂起来:“既然不便开窗,那我就上车罢。”

    “王爷!”

    随宁惊慌起来。

    李南风蓦地抬眼,这时车门被打开,雨声哗地泄进来,清凉雨雾湿漉漉地灌了一车。

    晏衡高大的身躯迁就着车厢高度弯在门口,身上是耀眼的锦绣蟒龙袍,头发梳得溜光打滑,浓眉凤眼下高挺的鼻梁透着两分冷意,两撇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下薄唇一角微微勾起,恍惚间又在这份冷意上添出一丝放浪不羁。

    李南风把脸沉了:“晏衡,你敢非礼我!”

    君子不欺暗室,他竟敢强闯命妇车厢?

    晏衡解开湿漉漉的披风,旁若无人搭在车窗上,而后抹了把头发,浑如一个老登徒子,轻漫地侧目望着她:“‘非礼’?三个月前在南庄你拖着我衣袍求我出让庄子的时候,可没这么认为。”

    不提南庄还好,提到这个李南风心情更加恶劣。

    当初有牙行给她推了个急着出手的南边庄子,她打发人去瞧过,地头合适,虽然小点,但胜在肥沃,也朝阳,便出两千两银子准备拿下。

    谁知道约了对方正要签文书,这家伙跑出来了,以多出五百两的价格强行插足。

    李家虽然没几个敢招惹,但显然如今大伙更忌惮的是他晏衡!

    她本着跟他同在燕京的那几十年薄如草纸的街坊情,想着跟他打个商量,谁知他竟反过来诬她对他有所企图!

    可见这人颠倒黑白厚颜无耻到了什么地步!

    “靖王年岁大了吧?眼神不好使了?我李南风再不济,也曾是京师响当当的‘第一金枝’,总不至于会看上个心狠手毒的鳏夫?改日把王爷脸皮裁裁,只怕是也能订起来当凳子了!”她木着脸将两边窗卷帘打开。

    扈从们都下了车,此刻都有些无措地围在马车周围。

    随宁同样无措,毕竟无礼的这个是晏衡,而在李南风没有明确指示之前,他们不敢擅动。

    李南风之所以恼火,也是因为拿这家伙没办法。

    论身份,他们晏家是先帝钦封的开国异姓王,他晏衡更是先帝当作心腹多年、殡天之前郑重指给当今圣上引为臂膀的不二权臣。

    论本事,他晏家是武将世家,他父亲晏崇瑛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十数载,他在征战途中出生长大,成为他们晏家唯一一个从生下来起就在生死攸关的境地里学习保命与杀敌技能的子弟,仕宦之家出身的李南风是绝无可能跟他力拼得过的。

    在这金粉之地,备受当今倚赖的他确是有肆意的底气。

    当然她更加清楚自己手下这批人的身手,不会让他们前来找不痛快。

    晏衡不以为然,掸着袖子上的雨珠说:“听说你要把宜姐儿送出京城?”

    “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跟你不相干。”

    “是跟我不相干,但谁让宜姐儿看上的是我们家翎哥儿呢?”

    李南风冷笑:“你还真有脸!”

    李晏两家虽然同朝为官,但有世仇,两家各有祖训,严禁两家子弟通婚,只是基于一些特定原因,两家近代并没有完全停止往来。

    但前不久他们家三房的姑娘却跟晏家二房的小子暖昧起来了,关键是晏家那小兔崽子还跟别人家有婚约,这是多要紧的事儿?可他晏衡不但不反省和赔罪,居然还颠倒是非埋汰起李家,这就是他们晏家的家风?!

    “她要没看上翎哥儿,还能收他的诗?”晏衡道,“瓴哥儿有了婚约还对宜姐儿种情是不对,但他们本就青梅竹马,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你们家宜姐儿不知道他有婚约?不过是一拍即合罢了。

    “翎哥儿有罪,但也罪不致死吧?你犯得着跟太后告这黑状?”

    “他罪不致死?”李南风冷笑,“他早知自己有婚约,又明知道你我两家不能通婚,就不该对宜姐儿起心思!

    “别说我们两家有忌讳,就是没有,他若真有心,难道不会先把自己择干净了再来招惹宜姐儿?

    “他脚踩两船,既不孝又不义,更不仁,这种人还叫罪不致死?他坑我们李家,你还怪我不给活路?

    “我不去登门问罪闹得人尽皆知已经算是给你们体面,你晏衡身为家主不但不自省,对族中子弟严加管束,反倒还出面质问我,我倒要问问你,他这满肚子龌龊,是谁教的?难不成是你这个当伯父的教的?”

    她平生最受不得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那晏修翎犯了他的大忌,还想让她放过,简直是做梦!

    晏衡定坐半晌,板起脸道:“你这一世人冷血无情,连亲生骨肉都跟你分道扬镳,没想到到如今还这么执迷不悟!”

    李南风扬唇:“一个亲手害死发妻,踩着兄弟尸身拿到爵位,作恶多端到以至于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的人,有什么资格批判我的为人?

    “你晏衡也不见得做人多么得意,到如今年过不惑,还不是穷得只剩下一堆荣禄?”

    作为大宁朝堂一等的权宦,头等的狠角色,他晏衡与她李南风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晏衡道:“我不跟你争,不过翎哥儿就好比我自己的儿子,谁让他吃亏我都不会袖手旁观。总之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咱们就往下试试看!”

    说完他掸掸袍子,起身下了车。

    李南风怒形于色,抓起他遗落在车窗上的披风丢出去!

    天边一道酝酿许久的惊雷,恰正选在此时炸响当顶,电光火石间,她还没来得及痛呼,就已经被撩进雷火里!

    事发太快,策马避开的晏衡扭头看来时,整架楠木打造的马车已经断成两截!

    “李南风!”

    晏衡曈孔骤缩,下一瞬已顶着雷声扑了上去……

    南风扶着脑袋坐起来,眼前昏暗一片,像是天黑未久。

    她吐了口气,啐掉嘴角的草渣,掏出丝帕细心地擦了擦。

    帕子上是玉兰香,她记得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薰过这种香,不知道这帕子怎会在她袖子里。

    不过这都是小事。

    她努力地辩认着四面,试图判断出眼下处境,可四面是真陌生。

    她还以为她死了,那么大一道炸雷劈下来,谁受得了?没想到还能睁眼。

    说起来,既然没死,那晏衡那个挨千刀的,等她回京之后定要想办法把他给剁碎了喂狗不可!

    打了个喷嚏,她又忽然感觉到身上一阵寒凉。摸摸身上,她顿了一下——明明半个月前就已经夏至,事发前她穿的只有件丝质的夏衫,可眼下她竟摸到了锦缎夹衣的质感。谁给她穿的?

    再嗅了嗅塞回去的帕子,她开始察觉出不对劲。

    先不说衣服的事,只说她出事的时候是上晌,即便是随宁他们反应需要时间,眼下天都全黑了,她还独自躺在这里也说不过去。

    宛平到京城多远的地儿?再说他们李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有这大半日的工夫,整个京城都能给掀翻过来了。

    再有,她的伤呢?没死便罢了,怎么她身上连一点痛感都没有?!

    “姑娘!姑娘!”

    远处忽有人声,还有跌跌撞撞的人影。

    她迅速起身,就着黄昏暮色找到棵大树藏住。

    脚步声陆续到了跟前,但呼唤的声音却像是刻意压低着的。

    “姑娘!您在哪儿?您快应我!夫人要问起来了!”

    李南风目光骤然张大,只因这声音忒地熟悉,竟像是自小就跟着她的梧桐!可是自她女儿懂事之后,梧桐就被拨去服侍她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把头探了探,仔细再看向结伴而行的两人,顿时心就沉到底了:面前来的不光是梧桐,还有她少年时另一个丫鬟梳夏,而这原本比她还大上两三岁的两人,此刻分明还梳着双丫髻,只有十三四岁!

    李南风下意识摸向自己头上,神色又变了!

    她的堕云髻不见了,她一品诰命的头面也不见了,她头上只有两只小鬏鬏!

    她快步走出树后,睁大眼看着被吓了一跳的她们。

    “姑娘!”

    梧桐吓了一跳,快步上前来拉她,“您果然在这儿!可急死我们了!您没事儿吧?”

    李南风腕上的手掌又香软又温热,这绝对是个活人!

    她屏息望着她们,再看向周围,转瞬,她脑海中就泄进了一缕光亮!

    她想起来了,能让梧桐和梳夏如此寻找她的,那应该是在康靖二年!

    中原江山动乱了十余载,终于在她十岁那年冬天被平定,她的父亲以军师身份与一众功臣随同新皇进入都城,并且辅佐新帝登基,开创新的朝代,定国为周,国号为康靖。

    父亲李存睿因功勋卓著被赐封延平侯,同时荣任太师,而母亲与新皇是五服之中的堂兄妹,也被赐封了宜乡郡主的封号。

    而此时此刻,乃是隔年春天,朝堂上了正轨之后,皇帝下旨,恩准有功之臣将战时隐居在各处的家眷尽接归京,当中奉命在沧州迎接的是几名大将,领头的正是晏衡那竖子的父亲晏崇瑛!

    李家晏家都属燕京四大世家,当年战乱乍起,两家出于各种考虑就举家迁出了燕京,时隔十余年再回来,自然又是浩浩荡荡地一大路。

    奉旨归京的官眷多达十八户,都将在沧州会合,到齐之后传旨官宣读完诰命封号之后,再各乘品制轿舆进入城门,这自然也是皇帝给各功臣府上的体面。

    落脚之处乃是前朝建在沧州府境内的一座郡王府,李家是第三个到达沧州的。

    而她之所以这会儿还在树林里,是因为今日母亲约了另两位官眷去城里吃茶,她无人管束,便跟大她两个月的堂兄李勤上了后山游荡,不想李勤闯了祸,用弹弓把晏崇瑛的汗血马屁股给弹伤了,引来了侍卫,李勤怕被抓去其父那儿,便拖着她狂奔。

    结果是,他被抓走了,而她因为躲起来,结果就在草坑里睡着了!

    可这……也太扯了吧!

    梳夏看她神色变幻莫测,不由道:“姑娘,你怎么了?”

    李南风敛了敛神:“勤哥儿呢?”

    梳夏听她语调正常,道:“被二老爷抓走了,这会儿正在行家法呢。”

    南风正色:“那官眷又到了多少户?”

    “方才下晌又来了三户,夫人回府后,正与早到的两位官眷陪着呢。据说明后日靖王妃也要到了。”母亲高敏这会儿还未接旨,因此还不能称为郡主,亦不便称为延平侯夫人。

    李南风听到这些印证,神色更是凝重了。

    这全部都对得上,况且她是活人,梧桐她们都是活人,也就是说,她的的确确是回到了十一岁!

    这么说来,她是真的死了,晏衡那家伙真把她给害死了?

    她历尽几十岁的斗争和经营,才得到一手凭自己就能在京师呼风唤雨的本事,结果晏衡那王八蛋竟真的把她给害死了?

    她都还没来及好好享受这份安然富贵!……

    哥哥留下的独子煦哥儿才刚刚入仕,还没来得及有能力独自撑起李家!

    她计划下个月给父亲做的法祭还有细节没商定!

    她案头还堆着一大堆的账本帖子没有处理,那可关系几万两银子的营生!

    二房那边宜姐儿跟晏修翎的事还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对了,还有她三年前就搬出李家撇下她这个母亲自立门户去了的长子这个月就要成亲,但整个议婚前后他压根就没有通知过她这个母亲一个字,眼下京城不少人背地里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她还得设法圆这个场!

    她就这么死了,李家怎么办?煦哥儿怎么办?他们母子关系又怎么办?

    还有她费尽心机拼出来的那些成就,岂不等于白忙乎了?!

    她有那么那么多的事情待办,这一切却被晏衡这厮全给弄毁了!

    臭老天爷瞎了眼,怎么不把那黑心竖子给劈死!

    她咬牙看着四下,旋即生起即刻就要进京的念头!既然她能重生,那么世上一定也有办法还魂到前世!相国寺里的高僧成悦颇有修为,她会看天象的本事就是他传授的,平日他还给人占卜,也许成悦会有办法让她回到前世!

    她已经按捺不住了,转向梧桐:“谭峻呢?”

    梧桐微顿:“在山下。”

    “疏夏,姑娘呢?!”

    正说着,远处又有人来了,这声音也再熟悉不过,是母亲高敏身边的大丫鬟金瓶。

    金瓶到了跟前,见她们都默立着没动,旋即催促道:“姑娘怎么还不回房洗漱用饭?夫人回头可要数落了!”

    梧桐两人闻言惊慌,而明白了处境的李南风此时听提到高氏,眼底却倏然淡漠。

    行邸早安排好了各家的住处。

    靖王府与太师府地位最高,分居东西两路的正院。

    李南风下山进邸的当口,晏衡正伏在东路偏院里的枕上,定定望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修长笔直,虽然尺寸未足,却灵活有力,无疑是双持兵器的好手。他反复地看了片刻,然后抬头看起屋内。

    从旁也瞅了他蛮久的阿蛮忍不住上前:“公子,您没事儿吧?”

    晏衡扭头瞅他,目光在他的总角上停留了好久。

    阿蛮更无措了:“公子,小的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给您看看?”

    说不上什么毛病,不过是昨夜染了点风寒,下晌服过药,昏睡了半日,醒来就这模样了。

    公子的母亲便是大夫,来看过说没什么大碍,但阿蛮瞧着,总觉得有点大发。

    晏衡侧着身坐起来,就着来搀扶他的手下了地。

    “几更了?”他问。

    说着话他又抚了抚自己嗓子。

    “快二更天了。”阿蛮小心翼翼地搀着。

    晏衡目光流转,突然间身子一顿:“二更了?”

    “对啊……就是快二更了。”阿蛮心里头又是一抽。

    晏衡屏息半刻,倏然推开他下地,神色诡异地瞥向后窗。

    于灯影里站了会儿,他又恢复慢吞吞的姿态,目光下垂落在就近的茶几上。

    茶几上搁着把短剑,不算名贵,但剑柄上的繁复刻纹已被磨得很光滑,看得出主人很常用它。

    他信手拿起来,看了半刻,而后搁在掌心挽了个剑花,噗噗风声顿时惊得烛光都起了颤抖。

    阿蛮一惊:“公子!”

    晏衡食指勾着剑柄,唰地一声剑刃又回到了剑鞘。

    这一手简直出神入化,令阿蛮惊为天人:“公子近来技艺如此突飞猛进,王爷必然会吃惊不小!”

    晏衡神色平静,端起药碗。

    烛光从他的前面照过来,阿蛮立在淡定若素的他背后,看到他浑身被光亮勾勒出的一圈金边,莫名觉得他今夜里格外伟岸起来。

    靖王出身世家,血统好,长相好,夫人又是有难得的好相貌,因而他家公子,也从小就有一副令人惊叹的容颜。

    如今他又露了这么一手,这简直,这简直……唉,他今年分明才刚满十三岁啊!

    “公子,大公子二公子明后日就要到了,可是公子您才是跟随王爷这么多年风里淌雨里过的,也为朝廷流过血受过伤,他们不过是凭借着嫡出的身份一跃成为王府未来的少主。小的可真担心您到时候——”

    阿蛮斗着胆,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晏衡却似是没听见,一面掏帕子拭唇,一面看着桌上沙漏,道:“母亲这会儿在哪儿?”

    “应是在王爷房里。”

    “去外面等我。”

    阿蛮退出去。

    晏衡望着空了的屋子,走到衣橱前拿出个大包袱,包袱里都是他随身的衣裳。

    随手翻了翻,包袱里除了衣裳,还有几枝箭头,一把小匕首,都是少年玩物。

    他两手支着桌子,沉思了会儿,而后挑出件丝袍来换了,再拿着那把剑绕到了床后。

    刚出现,一支利物便挟着阴风破窗而来!

    他撑着墙壁往角落里一滚,便听耳畔噗的一声,那利物已然没入床板!

    “公子!”

    听到动静的阿蛮闯进来,看到地上的他和床上的箭他立刻吃了一惊!

    但晏衡没理会他,旋即抓起那把短剑掷出了窗去!

    院里刹时传来砰的一响,有重物落地,阿蛮骇然,随即推开窗,只见院里地上正蜷缩着个人影!

    “快来——”

    阿蛮扯开嗓子,却在刚出声时就被晏衡捂住了嘴!

    窗外侍卫们听到动静已经赶过来,接而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也响起。

    阿蛮直到院子里没了声音才被放开,他大口呼着气,急切地道:“公子——”

    “别说话!”

    晏衡示意他回到外间,仔细看过周围,才重新在床头坐下。

    “刚才的事情先保密。”他慢条斯理拂着袖口,浑若方才不过是吓跑一只野猫。

    阿蛮拍着大腿,不知该说什么好!

    太不可思议了,这宅邸乃是由靖王带着五名悍将一同率兵把守着的,他们个个身经百战,所率之手下也不输人,此间防卫可以说不会比宫廷御卫要差!

    这刺客能闯过防卫到得此间行刺,身手定然十分了得,可他居然闷声不响间就被晏衡一剑穿胸了?!

    晏衡身为靖王唯一带在身边征战的儿子,自然也是个好苗子,可关键他才十三岁!

    就是靖王自己十三岁的时候,也未必有这么强吧?

    这怎么……一觉醒来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晏衡道,“不是真想杀我,不过是来试探试探我而已。”

    “您怎么能肯定?!”阿蛮急道,“您是王府的三公子,谁敢这么来试探您?再说刚才差一点点可就要命了!

    “——您等着,我这就去禀报王爷,居然敢在靖王府三爷头上动土,此人怕是上赶着去投胎了!”

    晏衡拉住他:“别忙!你这一去,我剑刺刺客的事可就瞒不住了。要让父亲知道我身手已经有这么好,你觉得忠君如他,会放着这么扎眼的我留在京师?

    “你方才不是还担心两位哥哥一到,我的地位就将一落千丈么?”

    阿蛮一想,恍然道:“对,王爷常说月盈则亏,靖王府如今已经位极人臣,若是让王爷知道公子有这么好的身手,定然会把公子远远地放去军中服役以示忠心,哎呀,这样一来,那公子根本就谈不上争世子之位了!”

    “聪明。”晏衡竖指示意他小声,“所以别声张。”

    “那公子难道早就习成了武艺,故意藏拙?”

    晏衡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就说嘛!”阿蛮高兴地击掌,“以公子您的资质,一定是继承王爷衣钵的不二人选!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白担心这么多日!

    “不过这刺客又怎么办?即便有惊无险,刚才也是犯到了公子头上,咱们就这么放他走了?”

    “才夸你聪明,这就犯傻了。”晏衡起身,“这行邸防卫森严,不可能有人能无声无息地闯进来还能撤走。所以这人多半是这里头的人。

    “方才他已经受了我一剑,你明天想个法子去查查谁受伤不就有数了?”

    阿蛮再击掌。又犯愁:“守卫的将士几千人之多,只怕等我查到了人家伤也好了。”

    “查王府的人就行。”晏衡道。

    “阿檀!”

    阿蛮正想再回话,门外即传来焦急的女音,有人提着裙摆快速地进门来了。

    晏衡看到她,整夜淡定的眼底竟然也有了狂澜:“阿娘!”

    林夫人箭步迎上,扶着他肩膀上看下看:“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里?!”

    “我没事,看到阿娘,就什么都好了。”

    晏衡被母亲搂着,挺大个的小爷们儿,不料竟滚出两颗泪来。

    林夫人随着丈夫见惯凶险场面,见他哭了还略感意外,但因为是自己的骨肉,抬袖帮他把眼泪擦了,也没说什么。

    看他完好,便先按着他坐下,唤来阿蛮询问事由。随后又安慰晏衡:“别怕,你父亲正在与将军们议事,回头就过来了。”

    晏衡点头,一只手仍攥着她的袖子,如同一只无助小白兔。

    ……

    李南风到了西面正堂,立在院门外没有再抬步。

    窗户内虽然点着灯,但不亮,依着李南风对李夫人的了解来看,她此刻应该还并没有回房。

    她当即转了个身,往正堂东南侧的偏院走去:“我先去看看勤哥儿!”

    对于她要先去看李勤而不回房,金瓶与疏夏梧桐都是不同意的。

    “太太很生气呢,您还是赶紧回房洗漱,别触霉头了!”

    李南风恍若未闻。

    若在前世,她自然是一刻不停急忙顺着母亲的心意行事,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俨然一个大家闺秀,这样母亲或许心情能顺点儿,不会因为她的不受拘而过份苛责她。

    可是现下怎么能够呢?你能指望一个肆意横行惯了的人回过头去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也不是不行,只是没那必要。

    因着行邸住的人多,因而各家住处也紧。

    南风的院子隔壁就住着李勤,去到的时候四叔李济善已经把他揍了一顿。

    她既然来了,少不得给个台阶下:“三哥也不是故意的,四叔饶了他吧。”

    “那怎么行?我得打断他的腿!”

    “改日蓝儿给四叔纳鞋底!”

    李济善一张脸就绷不住了。

    由于李夫人殊然的出身,以及李存睿对光耀李家门楣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作为独女的李南风在李家本就显得不同。

    再说她自己行事也有分寸,在金陵那些年,老太太们和老太爷们疼她,叔伯婶娘与兄弟们大多也都很欢迎她。

    她这满身狼狈地跑来求饶,谁还好意思不给面子?

    李济善瞅了眼扭头偷觑过来的李勤,虎脸道:“你看把你妹妹给连累的!”

    李勤忏悔地低了头。

    南风看这意思是放行了,便赶紧让人扶他回房。

    到了房里,李勤推开小厮,有模有样地冲南风施了个大礼:“你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丢下你,还帮我告饶,你的大恩我记下了,放心,来日我定给你做牛做马!”

    李南风笑了下。

    但下一瞬又笑不出来。

    李勤性子实诚没心眼,从小到大没少替南风顶缸背黑锅,他们俩的的确确也是堂兄弟姐妹里关系最亲近的。

    可正因如此,随着在京师活动变多,城中纨绔盯上他的身家地位,设局使他染上了赌瘾,此后又长年混迹勾栏院,染上一身病,未满二十就死了。

    她的先生盛贻生,直到十余年后还拿着李勤曾经做过的画作叹喟:可惜了一笔好丹青。

    李济善虽然打起他板子来从不心疼,但失去儿子之后,正当盛年的他也很快病倒。

    她在李家,最无话不说的人除了亲哥哥李挚,就是李勤了,哦不,有些事情可能连李挚都未必知道。

    李勤过世的时候,李南风为他吃了三个月的斋食——他被人拉拢的时候正值侯府出事之时,她根本没顾得上去关注他,她后悔,倘若那时候留出一分心来在他身上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说道:“我不要你做牛做马,你日后长点心眼就好了。”

    李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看到她还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头发乱了,脸上还有青草压出来的印痕,忙又道:“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跑过来了,回头要让伯母瞧见,你八成得跪断两腿不可了!快回去吧,别管我了!”

    李南风不着急。

    李勤直接把她推到了门下:“哎呀呀,快走快走,别磨叽了!”

    金瓶已经等在庑廊下,正好把李南风一把拖住,南风无法,只好随她走向正堂。

    丫鬟们悄摸地推着她先回房更衣,正房门却开了,金嬷嬷走出来,立在廊下长长地咳嗽了一声。

    李南风只得又站住,拂平了衣襟,上了台阶。

    李夫人坐在妆台前,微低着头卸妆,脖颈与后背连成一条极完美的弧线。

    “回来了?”

    金簪在案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体面的李夫人头也没回,但随意一个动作,似乎都带着震慑。

    李南风目光仍追随了这道身影一会儿。

    高家历史追溯到最早,可至三朝以前,相距当今近四百年。当时的祖先也曾是这片中原大地的皇帝,江山更迭之后,皇族余部分居四海,李南风的外祖这支不知是其中哪支,总之高祖于两百年前在江南落脚,醉心学问,繁衍子嗣。

    被父辈严格教育出来的李夫人也衿贵,博学,克制,几乎拥有世家贵女的一切好品行,也是彼时京中子弟仰慕的淑女。

    但在这样的母亲面前,南风却只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嗯,回来了。”

    她心里叹气,望着地下。

    如果可以,她真是永生永世都不想与她再做母女。偏偏老天爷作怪,又把她给推回来了。

    这叹气声不经意间竟随着话音吐了出来,李夫人摘耳环的手停了一下,身子转过来,目光直接落到她印子还没退去,并且还垂了几条额发的脸上。

    “真是好形貌。知道的是世家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乞儿呢。”

    李南风望着她这副熟悉的睥睨嘲弄的姿态,内心已经十分麻木。

    她说道:“我也没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回来的时候刻意避着外人的,也没丢您什么人。这行邸里的小姐,都是年纪不大的,未必就从没有过淘气贪玩的时候?母亲不关心我晚归便罢了,要责骂我也受着,至于这么讥讽我么?”

    “你还会在乎我讥讽?要是在乎,就不会在我身边受教这么多年,还不懂什么叫仪容得体了!”

    李夫人怒斥道。

    南风内心毫无波澜。只不过这场面倒是揭开了一些尘封往事。

    她记得前世里这个时候她的回应是不停的辩解,毕竟她才十一岁,父母亲于弱小的她而言依然具有绝对的权威。

    可是母亲依然认为是她成心如此,并且,还将前世里她未曾来得及求饶,而最终被打伤了的李勤所承受的后果也算在她身上。

    其实她跟母亲不亲密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外因,父母之间感情虽然不算轰轰烈烈,但父亲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妻子,没有妾室,更不存在什么会引起身为原配的她嫉恨的庶出子女。

    李家也是京中的望族,是通情达理,会善待儿媳的人家,加上她的出身,她也不曾在夫家受到什么压迫。

    只有一点,她自幼丧母,是完全凭自己的努力在名媛倍出的高家脱颖而出的,于是也以此为标准来要求儿女,或者说,是要求她这个女儿。

    南风对外祖家的事情并不太了解,高家在嘉兴,与金陵相隔不算太远,但因为战乱,因而往来甚少。

    后来李存睿辅佐高衍为宁王,偶尔才会有高家人因战势之需到李家来行走,但也几乎不会在李南风面前论及家常。

    南风出生时,宁王大军已经逐步北上,高家人牺牲的牺牲,随军的随军,留在后方的都是妇儒,更是不便远行,因而到得南风耳里的消息甚少。

    后来高家成了皇族,皇帝并未让族人全部进京,加之李存睿过世没几年,李夫人也过世了,她在娘家的往事,李南风更是不曾知晓。

    在她印象里,母亲似乎就天生是李家的人,她没有过去,是一个只要活一天就保持着一天贵女贵妇姿态的仕宦表率——事实上,她也确实把这一点做到了她临终之时。

    可是李南风并不是在森严的高家长大,她也没有经历过丧母之殇,李家很有人情味,允许子弟姑娘们一道读书,时令季节外出游玩,也不严拘男女大防,她的童年过得多姿多彩,她有众多的朋友,兄弟姐妹,以及能找得众多的人生乐趣。

    她这种无拘无束的性格,无疑与李夫人所期望的衿持含蓄背道而驰。

    李挚十三岁时就跟随父亲去了军中效劳,他倒是投奔了自由!她李南风可惨了,类似这样的严训,足足延续到她成年。

    她二十五岁时母亲过世,她精心操办丧事,却没掉过一滴眼泪。不是不想感怀母恩,实在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什么事情值得感怀。

    想到这里,禁不住吁了口气。

    她抬头道:“您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再重生三世,她都不可能变成她李夫人想要的样子,自然也不必在这方面徒劳顺从她,还是尽量相安无事就算了吧。

    听着不对劲,金瓶的祖母金嬷嬷又使眼色过来:“姑娘,岂可这么跟太太说话!”

    她是李夫人的乳母,一向在李夫人跟前有脸面,要教导李南风两句也是使得的。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话呢?”李南风摊手,“难道不是我任何辩解母亲都认为是强辞夺理么?

    “只有您是对的,您的话就是天条,我不能反抗,也不能被宽恕。勤哥儿尚且有个会借坡下驴宽恕他的父亲,我呢?从小到大我得到的只有苛责。

    “我竟不知道做到什么样的地步你才会开心?就算我变成第二个你,也许你还是不会开心。”

    “嗒!”

    一只褪下来的羊脂玉镯子,被拍在桌面上。

    金嬷嬷她们吓了一跳:“太太息怒!姑娘可是千金小姐……”

    “别跟我提什么千金小姐!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千金小姐!”

    怒斥声劈头盖脸地袭来。

    那张即便是在战乱之时也保养得极好的脸庞绷成了铁板,大多数时候也只是表现出冷淡严肃目光的眼睛,此时也迸射着灼人的怒火。

    南风别开目光不与她对视。

    她真的没想跟她争长短。前世里她都没跟她争论过几回,难道在过了半辈子人生之后,她还要跟她争执不下不成?

    但让她再度做个唯命是从的小女儿,是真正做不到。

    她已经有三十八年的阅历,已经靠自己的强硬挺过人生中那么多的风浪,她已经深深地尝到过自由和抗争的甜头,哪里还做得到低眉顺眼?

    前世里她倒是选择了顺从,可结果呢?结果连她自己的儿女都不认她了!

    要想活得畅快,不还是得靠她自己争取。

    她说道:“您总是不满意我。”

    “我为什么要满意你?”李夫人道,“你有哪里做的特别出色?你只会变着法儿地与我作对,给我闯祸!”

    李南风不想再说下去了。

    她抬头道:“既然母亲执意认为我在这里给您丢人现眼,给您添麻烦,那么我就自请离去吧。我要先行进京,去见父亲,请您允准。”

    “姑娘!”

    疏夏她们张大了嘴。

    她们生在李家长在李家,从来没有见过这对亲母女闹得这样不可开交过,他们的小姐从小就聪明又听话,虽然活泼,偶尔闯祸,可又哪有一次是跟母亲顶过嘴的?

    今儿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跟自己的母亲顶嘴顶得没完没了了呢!

    “姑娘一定是累了,累糊涂了!太太您息怒,别气坏身子,且让姑娘回房去!有话明儿再说!”

    金嬷嬷她们纷纷地打圆场。

    南风垂手立着,想了又想,没再坚持离去火上浇油了。气死亲娘是要遭雷劈的,她已经遭雷劈过一次了,不太想马上再来一次。

    李夫人却怒道:“你们拦着她做什么?她不是要走吗?走了倒好!”她指着金瓶:“你去!这就去吩咐谭峻,让他即刻把她给我送进京!”

    “太太……”

    “慢一步我拿你是问!”

    东边跨院里的嘈杂声掩盖住了西边的动静。

    林夫人一番打点之后,院子里已经控制下来,晏衡目光紧随着母亲游走,把才从惊吓里平复的阿蛮看得心下又一吊一吊地。

    “公子要不要喝茶?公子要不要吃点心?”

    晏衡并不管他,一双眼只顾落在林夫人脸上。

    林夫人终于也发现了,走过来道:“莫不是吓丢魂了?”

    晏衡摇头。

    林夫人便又道:“是不是伤着哪儿了,不好说?”

    毕竟儿子也十三了,她是医者,她懂的。

    晏衡嘴角微滞,仍摇头打量她。此时他的母亲刚至三十,亦属风华绝代的年纪,常年跟着大军风餐露宿的缘故,使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官眷要苍老一些,但五官底子摆在那里,鱼尾纹与鬓角的些许白发也掩饰不住她的风华。

    他黯然道:“阿娘这回可别丢下孩儿了。”

    林夫人微怔。随后失笑:“说什么傻话?仗早就打完了,如今天下太平,我们自然是一家团团圆圆了。”

    晏衡也没多说。

    阿蛮进来:“王爷来了。”

    晏衡刚扭转头,门帘哗啦啦作响,有着魁梧身形的男子就大步跨进来,他目光直接锁定在紧牵着林夫人手的晏衡身上,之后重新迈步走过来。

    晏衡站起来,目光也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俯身拜下去:“父亲。”

    靖王走过来,扶着他肩膀端详:“怎么样?”

    “让父亲担心了,儿子无事,不过被吓了一跳而已。”

    靖王环视一圈屋里,又斥道:“屋里人都是干什么的?怎么连防身武器也没留下一件?”

    “不关他们的事,儿子的剑一直都未离左右,方才事出突然,儿子情急拔剑丢出去了。因为不知对方武功深浅,不敢贸然追出门,因此也不知短剑下落而已。

    “——阿蛮,你快带人去窗外找找,应该丢不远的。”

    晏衡说。

    靖王吩咐门下侍卫:“立刻封锁四面出入口,掘地三尺,也要把此人找出来!”

    “遵令!”

    林夫人给靖王递了碗茶,望着他深陷的眼窝,说道:“何大哥他们都回去了?”

    靖王接过,坐下道:“回去了。”又道:“你有事寻我?”

    “我无事。”林夫人笑道:“不过看你自出京以来便连日不曾好好安歇,心疼你罢了。”

    说着她走到他身后,替他捏着肩,又侧身探头来看他:“阿檀风寒初愈,又突遭惊吓,我担心他,陪他会儿,一会儿昀哥哥可先回房。”

    靖王握住她一只手,闭眼轻靠在她手腕上,说道:“你这两日在忙什么?我也没怎么见到你。”

    林夫人垂眸:“沈姐姐不是快到了么,虽说早准备了见面礼,终究心里忐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我这两日把他们要住的院落亲自收拾出来了,但愿她能下了马车就可歇息歇息。”

    靖王手顿住,眼睛睁开来。

    晏衡嘴角藏着不屑,别开了脸。

    案上黄历显示着二月十九,再过两日,的确该是沈家人到达的日子了。

    “她不太喜欢用旁人动过的东西,你不用忙乎。”靖王道。

    林夫人也停下手:“那她喜欢什么?比如说喜欢吃什么,我去准备。我针线不行,吃食倒还马马虎虎。”

    靖王垂头吃茶,动作沉重又缓慢,显然没打算再往下说。

    晏衡望着窗外浓浓夜色,抬步出了门。

    ……

    李夫人向来言出必行,下令叫传谭峻,谭峻就来了。

    但谭峻受过金瓶示意,以趁夜出行不安全为由请求改到天亮之后,李夫人倒是准了,李南风也没意见。

    她虽然急着走,也知道轻重,这当口真没必要连安危都不顾了。

    这么一来,到底是把隔壁给惊动了,李济善两口子和李勤听说李南风要先进京,连忙要来劝阻,就连就寝了的长女李舒都爬了起来。

    但南风早在他们进院之前就先跟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推说自己十分思念几年没见的父亲,成功把他们给按了下来。

    但李勤却表示要同往,因为怕南风路上不安全。

    李舒瞪了他一眼:“护送是假,脱缰是真吧?”

    李济善两口子也有这顾虑,可这小子主动提出要送,还拍着胸脯保证听话,权衡之下,也只能答应。

    虽说同样看不出来李勤能发挥什么作用,但念在前世里哥俩好的份上,李南风也同意了。

    到半夜时已经收拾停当。

    说是说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终究事情太过顺利,再者人生在脑海里纵横交错,这一整夜便没睡着。

    她急着摆脱这一切,另外倒也是真真想见见父亲和哥哥了。

    梳洗完后她就靠着床头等着。她没诰命,所以即使提前走也不会有什么禁忌,况且沧州离京不过四百里,路上不遇骤雨,最迟晚间就可到达。

    期间金嬷嬷与金瓶她们都悄悄来过几次,但半路便让李夫人派来的人给唤回去了,可见也是铁了心。

    南风有时会觉得,自己的铁石心肠,其实就是遗传了母亲的。

    但无所谓了!明日这个时候,她就已经在父兄下令精心准备好的闺房里美美地酣睡了!

    如此盼到天亮,天边有了鱼肚白,她便着疏夏去寻谭峻。

    疏夏刚跨出门,旋即又掉头回来了:“姑娘,咱们出不去,靖王着人把门守住了,行邸四面全是重兵,看得严严的!”

    李南风正喝一半的参汤放下来:“太太托了靖王?”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李夫人换了个法子拿捏她,不放她走。

    但疏夏神情凝重地摇头:“不是的,是王府的三公子,昨夜里突然遇刺,现如今王爷正着人严密守卫行邸,密查凶手呢!”

    李南风张嘴呆住。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行刺暗杀什么的自然不是稀罕事,毕竟大家的敌人是整个前朝,亡国余孽究竟有没有清除干净,谁也不知道。

    但新君登基已有三月,各司已经牢牢掌控了局势,前朝余党即便是还未尽数消灭俘获,也早已经逃离得京畿远远的,这个时候,在防卫森严的行邸之中,怎么会突然出现刺客呢?!

    她合上嘴巴。

    但下一瞬又突然张得更大了!而且人也跟着跳了起来!

    ——“三公子”?!

    她方才说的是靖王府的“三公子”?!!

    “你说的可是晏衡?!”她道。

    “……正是,就是那位在征途中出生,又随着靖王南征北战长大的晏家三公子,小名叫衡哥儿的!刚到行邸时咱们还跟他碰过面的。”

    果然是晏衡那老匹夫!

    李南风一身松散的筋骨倏然之间支楞起来!

    她倒差点忘了,晏家三个儿子里唯独从小跟着靖王南征北战的晏衡此番也在这儿!

    她如今落得这境地,可不就是这老匹夫害的?

    她赶路赶得好好的,如果不是那厮追上来拦住她马车,她怎么会被雷劈?怎么会死?!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昨夜里跟李夫人的争执,此刻也还正让她窝着火呢!

    她抬腿便跨了门,不由分说往东边去。

    庑廊下她又突然停了步!

    ——不对,算起来老匹夫眼下比她也大不了多少,还是个祸根孽胎!

    再说他爹娘还在这儿,她这么闯过去……

    她抻抻身子把身转了,面向慌不迭追上来的疏夏:“谁干的?得手了没?!”

    疏夏上气不接下气:“未,未曾,据说被晏公子掷剑吓跑了。”

    “那不可惜了?”李南风放手,在门廊下来回转圈,迭声道:“怎么没一招剁了这祸害?剁了多好!岂不是造福苍生?”

    疏夏无言以对。

    李南风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疏夏摇头:“没有不对。就是,就是觉得姑娘这两日,气性,气性稍微大了那么一点儿。”

    李南风停住脚。

    废话,前世里皇帝仁厚有余而魄力不足,守成之才而已,李家却接连让她推了好几个子弟进入朝堂要部做出了实绩,替他撑起了布政衙门,连太后都对她格外看重起来了,都这样了,她气性能不大么?

    她瞅了她两眼:“有线索没?”

    疏夏又摇头。

    李南风一拂袖,吁气回了屋里。

    生死之仇搁在那儿,她定然是不会放过这渣滓的。

    但话说回来,眼下要紧的是怎么出门——来日方长,姓晏的这里她回头再算账也不为迟。

    “让谭峻去跟王爷说说,请他通融通融。”

    抓凶手虽然要紧,只要靖王不至于认为他们李家人里还藏着刺客就没有问题。

    “可是姑娘,即便是王爷肯通融,既然出现了刺客,也危险啊!还是不走了吧。”疏夏劝说道。

    李南风一度没有吭声。因为疏夏的担忧也可以说是她的担忧,尽管前世里没有遇见什么事,可毕竟事情发生了,谁能保证她一路定然安全?

    跟靖王府一样,他们延平侯府也是帮助皇帝拿下前朝天下的一等功臣,既然晏衡遭遇了偷袭,那么她也有可能。

    “姑娘,要不别走了吧?”梧桐也走过来软声软气地劝道。

    李南风坐下来,抬手支住太阳穴。

    今日不走,半个月后进京,也许不会改变什么,可是既然要走,那么多做纠缠有什么好处呢?不是该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么?

    她想了下,摆手道:“先让谭峻去打听看眼下什么情形。”

    ……

    昨夜里靖王下令封宅之后,阿蛮即派了晏衡身边几个护卫分守在各处关卡,随后又吩咐了几个人暗中盘查王府的人。

    王府的人都是靖王的人,阿蛮并不觉得靖王身边会有奸细,但是他是打小就跟在晏衡身边的,对他来说晏衡才是他的主子,因此即便是大不讳,他也不曾放松。

    早饭时晏衡坐在林夫人房里,手拿着一只包子,慢条斯理地瞧着。往日该是相当随意的一群下人,今日在他虎虎生威的坐姿之下,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恭谨。

    林夫人梳妆完毕走到外间,说道:“怎么光看着,不吃?”

    晏衡把包子放下:“阿娘今日还要收拾沈家母子的院落?”

    林夫人嗯了一声,执着勺轻轻地搅着碗里的粥。“那是你嫡母,是你父亲的原配夫人,我自当尽心。”

    晏衡道:“什么自当不自当,当年您又并非明知故为,何必低三下四。”

    靖王的原配夫人,是早年间有“燕京四大家”之称的沈家的小姐,刚好晏家也是燕京四家之一,从小晏崇瑛与沈氏便熟识,可谓青梅竹马,早早地订了婚约。

    他们婚后第四年,晏崇瑛在外驻军,朝廷疑心他投了叛军,把晏家老夫人扣在宫中。

    老夫人自刎明志,临终前暗托了可靠的宫人传信给晏崇瑛,彼时晏崇瑛离京千余里,在京的发小故交联手将晏家家人分批送出京师,晏崇瑛从而率领三万将士反叛,在湖州揭竿伐周。

    沈氏带着两个儿子南下途中遇上战乱,与晏家队伍走散,长达两年下落不明。

    期间跟随父亲在容城治疗鼠疫的林夫人与晏崇瑛相识,两人相互配合着救下了大半个城池的百姓。

    晏崇瑛为被缚的林夫人向敌军屈过膝,林夫人也替他寻药而孤身闯过沼泽地,沈氏母子被传死亡后的第三年,他们也成了亲。

    次年晏衡出生,三岁时,沈夫人竟又被晏崇瑛的堂弟在巴州找到了,原来沈夫人带着两个儿子被敌军捉到,被当地的叛军攻打朝廷军时顺道救了下来。

    如此,晏崇瑛便同时有了两个正妻。

    晏衡的母亲从来没想过这个结果,她让晏崇瑛去接沈氏与两位公子,晏崇瑛去了,但沈氏听说他再度成了亲,执意不肯过来。

    后来这些年,林夫人跟随着晏崇瑛刀尖上打滚,征途中没有人会把过多的心思转移到这种事上,过去就连晏衡也并未觉得再多出来一个嫡母和两个嫡兄,会对自己带来什么影响。

    纵然他知道有他们存在,在他心目中,他与晏崇瑛和林夫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仗打完了,国事了了,家事也终于到了搬到台面上的一刻,王府终究需要一位王妃,林夫人让贤了,她让晏崇瑛去接林夫人。

    晏崇瑛遣了身边最为得力的谋士前往,沈夫人原不肯来,上个月不知为何又还是答应了。

    而晏崇瑛被钦点出京迎接功臣家眷,林夫人既然退居“侧室”,她便不能不来。

    也正因为身为弟弟的晏衡需要迎接和拜见兄长,也才会有了这趟行程。

    林夫人出身岐黄世家,自幼并不曾受拘于儒家礼法,但因为晏崇瑛,为这个男人出身入死过的她也甘愿以侧室自居,在沈氏面前执妾礼。

    然而她这么委曲求全,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呢?

    等回到京师,晏崇瑛为了哄回那个青梅竹马的发妻,便会打发那个与他生死与共十四年,在他每一次生死攸关之时都舍命伴随的“侧室”去往晏家祖籍。

    在那个男人看来,林夫人这十几年的相伴之情,大约是还抵不上与沈夫人的结发之情的。

    于晏衡的母亲而言,她多年的付出与眼下的委屈求全又算什么呢?

    所以到最后,她选择了了结此生,留下遗言说不再成为所有人的障碍。

    这样一来,她的退让在晏衡看来就显得那么可笑了。

    “话不能这么说,事实已经这样了,只能求个最好的结果。”林夫人给晏衡夹着火腿丝儿,说道。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沈氏和两个嫡子能够接纳她和晏衡。虽然看沈夫人的态度有些悬,但是,她已经把诚意给出来了,也问心无愧了。她跟晏崇瑛也是有儿子的人,总不能轻易就放弃。

    晏衡捏着包子坐了半晌,说道:“不管怎么样都好,阿娘心里可得记着还有个我。这没娘的孩子,日子可过得苦透了。”

    林夫人抬头道:“怎么会呢?等我老了,你还是我的依靠呢。”

    晏衡笑了下,把包子扯成了两半。

    眼目下把他当成依靠的母亲,彼时却还是舍得下他去寻死,不知那又是经历过一种怎样的心寒和绝望?

    “公子。”

    阿蛮提着短剑进来,看到林夫人,先施了礼,而后冲晏衡躬身:“剑已经找到了,被弃在东墙面角下的柴禾堆里。”说完他把剑呈上去,并轻轻使了个眼色。

    晏衡接剑看了看,站起来道:“母亲慢用,儿子先回房。”

    林夫人嘱咐他病才好,别到处走,他应下,出了门。

    抄手游廊下阿蛮压低声说:“王爷此番带来五十名侍卫,十名王府下人,几乎都会武功,但目前查到的那些人里,没有发现可疑人,都是花名册上有名有姓有来历的。”

    晏衡一言不发往前走。

    阿蛮接着又道:“其实小的觉得,以王爷的治军手段,身边若还存着奸细,目标定然也是冲着王爷来,而非公子,所以咱们是不是找错目标了……我觉得王府的人不至于。”

    靖王府位高权重,替靖王卖命有啥不好?非得自寻死路?

    “我几时说一定就是王府的人干的?”晏衡停下脚步,“不是你昨夜里说范围太大很难找吗?我不过就是提个建议让你先从王府查查看的呀。”

    阿蛮倒也无可反驳。

    这时护卫郑霖走过来:“公子,有个奇怪的事儿,延平侯府李家的大小姐一早上就在着人打听四处关卡的情况!”

    “李家大小姐?”

    晏衡止步,骤然望过来:“你是说李南风?”

    ……

    行邸虽大,到底也不过一所宅子,经过半夜,全宅子的人都知道了这消息。

    但大伙不少虽是锦衣玉食的贵胄,可在乱世里生存了那么久,遇到这种事情都相对镇定。

    除去交代身边人勿要随意走动,并没有人对此过份惊慌。

    谭峻作为李存睿直接派过来的护卫头子,当然能耐不小。一顿早饭的时间,他便把里里外外情况摸了个透熟。

    “刺客是昨夜戌时左右在晏三爷院子里行凶的,据传刚好晏三爷醒了过来,掷剑吓跑了对方。

    “随后靖王知道了,下令封锁进出关卡,一直到如今。晏三爷没什么大碍,这大约也是王爷至今未曾露面的缘故。”

    “这年头怎么连刺客都业务不精了?”李南风捏了颗花生道。

    谭峻不知该怎么接话,想了想又还是试探道:“姑娘认得晏三爷?”

    李南风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谭峻打算退下去,却忽然又被唤住。

    他抬起头,李南风方才还慵懒的神色蓦然间凝重了些许。

    “姓晏的虽然无耻,可他如今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靖王就在此间,刺客若是为寻仇而来,那为何不杀靖王而选择杀他?”

    换句话说,这当口除了她李南风有足够理由向晏衡下手寻仇之外,还能有谁?

    谭峻稍顿,道:“兴许是靖王身边高手众多,贼人无法近身,无奈之下便寻他的子嗣下手?”

    李南风抻直身子,冷哂道:“没那么简单。靖王与林夫人此番是来迎接原配沈夫人的,晏家两个嫡子也会跟着到行邸。

    “那两个已经成年,虽然未曾出征过,身后却有一个庞大的沈家,且他们还都是嫡子,刺客要对子嗣下手,哪里轮得到他晏衡?”

    谭峻语塞。

    李南风站起来,又道:“为了此次出行顺利,朝廷指派了五位大将并数千精兵相随,靖王府的人更是精干强悍,这贼人能够闯入行邸行凶已是蹊跷,敢冲晏家人下手就更加胆大了,更莫说他还能全身而退,令将士们追查整夜还未落网。”

    谭峻肃然起敬:“那姑娘的意思是——”

    “簪缨各家因着家眷未进京,尚且都未曾封世子,诰命的旨意也都还没有下来,举朝可就靖王府这么一家异姓王,沈夫人所出两个嫡子毫无寸功,面对同样也是明媒正娶的林夫人所生、且还曾跟随着靖王与皇上南征北战的晏衡,他们能有信心这世子之位一定是他们的?”

    谭峻讷然:“您是说下手的可能是那两位公子?”

    “那倒也不见得。”李南风停顿了一下。随后她又道:“沈夫人带着晏弘晏驰在湖州居住,几乎不曾离开,兄弟俩也从没到过军中,靖王身边的侍卫却都是他自己选出来的勇士,不可能有外人混得进去,包括晏家兄弟。”

    “那这……”

    “刺客是谁我或许并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断定,靖王绝不会对此心中无数。”

    前世里必定也是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但是没有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可见是及时被捂了下来。

    能够那么短时间被捂下来,足以能够说明靖王在事发之后就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做出了决断。

    她徘徊了两转,最后停在门下道:“我们去见见王爷。”

    李南风对晏家的家事丝毫不感兴趣,她关心的只有自己今日能不能启程。

    不过在去往东边的路上仍有一事引起了她的疑惑,前世里此事既然被捂了下来,那这一世,靖王又为何不捂了?

    进了靖王院子,靖王正在房里执卷看兵书,不过目光却似聚焦在案头一盏莲花盏上。

    不愧是行武出身,南风才到门槛下他就敛神抬头了,凝重的神色也逐渐缓和:“蓝姐儿来了。”

    早前说过,李家与晏家有世仇。

    原先燕京城里有四大世家,李、晏、沈、程,在前周并立了近百年,彼此往来密切,到了李南风的曾祖父李灼那代,晏衡的曾祖父晏晗被揭发侵吞军饷,受审之时却反咬时任兵部侍郎的李灼与镇边将领勾结。

    严审之下李灼含冤上吊,虽然紧接着晏晗也在天牢里死去,可两家这仇终是结了下来。

    后来几十年里两姓不通往来就成了惯例。

    直到周皇暴政,朝局动乱,纷争四起,李家在明哲保身前提下还屡遭皇帝猜忌,年少怀才的李存睿誓不替朝廷卖命。

    那年祖父告老,李存睿举家迁回江南,时隔不到一年,舅舅忽然来信,说高家嫡支的高衍在黄山起事,请李家前往助阵。

    李存睿原本不屑做这等事,却经不起后来高衍亲自冒险到府游说,加入了阵营。

    而翌年又在长沙府得到晏衡的父亲——也就是这位靖王晏崇瑛率兵投奔。

    有着世仇的李存睿与晏崇瑛便在这种局势下意外地碰面,并且成为了比肩作战的盟友。

    家仇虽然难忘,但在特定的情景下,又被悄然淡化了,自然初初也有摩擦,有顾忌,有避讳,但据李存睿后来所说,晏家那位曾祖虽然卑鄙,但晏崇瑛却也委实是条汉子,能孤身独挡数百敌军,也能凭着一杆银枪护着他们于绝境中撤离。

    十五年的同甘共苦,总能留下些什么,李存睿和晏崇瑛在征途中肝胆相照,但回到京师,回到族群之中,却未能再如昔年一般肆意洒脱。

    因为两边家族里别的人没有参与战争,他们只知道祖上的生死之仇摆在那里,无法接受并理解短短几十年后,冤死的二人的后代便忘却前事和乐如常。

    于是带来的改变只有两家子弟日常往来无碍,两姓互不通婚的祖训,彼此都还在被严格的遵守着。

    而关于她李南风前世里为着李家的宜姐儿与晏家的翎哥儿那一出而怒而告去太后跟前,这又是后事引发的另外一出了。

    李南风喊了声“王爷”,顺眼打量了两眼这位。

    燕京几个世家样貌血统都是没得说的,而这位靖王,除去征战数年练就的英武强干之外,浑身又隐隐散发出一种绝世负心汉的光辉。

    她道:“听说昨夜里有人行凶,不知抓到了不曾?”

    靖王道:“将士们正在严加盘查。”说完他微笑望着她:“你不用害怕,没人敢欺负你这小姑娘。”

    李南风笑道:“我不怕,家父一介文士,尚且伴驾征战多年,如今有王爷亲率兵马在此,我自然也不能露怯,免得来日让家父家兄笑话我。”说完她接着道:“不知三公子现下如何?”

    “有惊无险。也可能是眼花,把路过的野猫当成了刺客也未定。”

    靖王顺手点了枝安神香,漫不经心回应。

    “那就好。”李南风似松了口气,“其实我来寻王爷,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我昨夜里梦见家父,半夜梦回,令我大为触动,十分想念。我想此处距京不过一日路程,一夕便可见着,因而请示了家母,想提前回京探望。回头出行邸的时候,想请晏伯父行个方便。”

    靖王漫声道:“昨夜才出了事故,你眼下就要赶着出门?”

    “思父心切,心下难忍。”李南风微颌首,又说道:“不过我也知道自己出门有些冒险,因此斗胆前来请示王爷,不知王爷——肯否抽几个人帮忙送送我?”

    靖王插着香的手停在那里,隔片刻才扭头看过来。

    ……

    阿蛮和郑霖没想到晏衡会像个被欠了钱的债主一样,毫不避讳地直呼李家小姐的名字。

    李家女眷长年安居在江南,而晏衡则在军中长大,除了李家刚到行邸时碰见一面,这两人是不可能见过的。他居然会在听到提起李小姐这么大反应?

    侍卫再次来报李南风的消息时晏衡虽然已经恢复了常态,但他的注意力明显还集中在回话上:“李南风请求提前回京?”

    “正是!李小姐方才还请求王爷派人相护!”

    晏衡闲散了一早上的神色逐渐有些绷不住:“她想干什么?”

    侍卫摸着后脑勺:“属下不知,不过猜想应该是害怕独自上路吧,毕竟小姑娘没出过远门。”

    “害怕?!”晏衡扔下扇子,“她若真有那么害怕,还会挑这个时候回京?!”

    侍卫连忙称是。

    晏衡负手走了两步,说道:“先看看去!”

    ……

    李南风并没有催着靖王回答,甚至看上去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

    靖王顿了半刻,神色自如地坐了回来:“你要我派人护送你?”

    “如果王爷肯的话,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李南风身板挺得笔直。

    靖王信手整理了两下书案,说道:“可是我眼下,未必抽得出人手。”

    李南风笑道:“那也无妨。抽不出人手来也是能理解的,是我逾矩,还请王爷别见怪我。

    “好在我身边也有几个得力的护卫,料想也应付得来。不过还是要请王爷给底下人打个招呼,允我通行。”

    靖王靠在椅背上,注视了她一会儿,笑起来:“你这丫头,看来是非走不可了。”

    “请王爷通融,我都快三年没见着父亲了。这重逢之前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

    靖王听到末尾,神色有些恍惚。片刻他敛去笑容,点点头道:“我奉旨护送官眷,你既急着回去,我也自该派人护你周全。”

    他扭头:“初霁,下令放李姑娘通行,再派遣十个身手过硬的侍卫护送姑娘,一路上不许有任何差池。”

    门外王府管事进来:“遵命。”

    出了靖王处,南风立刻交代丫鬟们去收拾行李,再召唤李勤谭峻立刻出发。

    谭峻对这个结果既意外又佩服,问她:“姑娘此番似是胸有成竹?”

    李南风叹道:“既然外人不可能潜入行邸来行刺,那就只能是自己人。”

    谭峻略思索,变色压声道:“姑娘这‘自己人’莫非是指靖王?”

    “我可没这么说。”李南风扬眉,“我不过是去碰碰运气,谁想靖王思虑周密,怕我出事,就答应了。”

    谭峻暗骇,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南风其实已经不记得当年在这里,晏家两位夫人碰面后具体发生过什么,但靖王妃只能有一个,靖王府内部必定会有一场暗战。

    昨夜出现的刺客,若是晏家兄弟为取晏衡的命,未免也太蠢了。

    既不是他们,又确有其事,末了又轻易捂住了事态,那谁指使的,还用多想吗?

    靖王想干什么,眼下不好说,但前世里晏衡在靖王府活得好好的,还成为了前后两任君主的心腹,到最后还能祸害她,可见没那么短命。若靖王是想除晏衡而替沈氏所出的两个儿子铺路,那他也完全不必在众人眼皮底下行事,摆出这么多破绽给人看。

    何况,她并不认为靖王会糊涂到舍弃自己亲养了十三年的儿子,而去指望那两个沈家养大的儿子。

    即便是心觉亏欠沈氏母子,也不至于杀晏衡。

    既然刺客最有可能出自靖王,那么被刺伤了的凶手怎么处置,他也总归会头疼。

    如此,她跟他讨要侍卫护送,大约于他而言就相当于瞌睡递枕头了,他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这么说来,一路上咱们还得给那十位侍卫提供些便利才是。”谭峻意味深长地说。

    “知道就好。”南风道,“但也别做的太刻意。省得节外生枝。”

    她才十一岁,若让靖王看出来她是故意提供机会给他弄走“刺客”,那还了得?

    谭峻痛快地领了命,转去办事了。

    初霁传完话回来恰逢庑廊下看到李南风往西边去。

    回到房里见靖王也在窗外负手凝望,说道:“这位李姑娘,倒是来得巧。”

    靖王缓缓转回身,踱回屋里道:“你认为会不会有些过于巧合?”

    初霁微顿,缓步跟上去道:“这姑娘才十一岁,前两日刚来时,还跟在其母身边亦步亦趋,纵然也可能天赋异禀,聪明异常,但王府与李家女眷尚且并不熟络,应该也难以聪明到能一眼看透王爷所行所为的地步。”

    靖王点点头:“但愿如此。”又道:“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只等李家车马启程。”

    ……

    不到两刻钟谭峻便已组好了出行队伍。

    李勤听说又能走了,一蹦三尺高,嫌小厮手脚慢,自己两肩各跨着个大包袱奔出来。

    李舒紧跟着到了这边,一面数落着他,一面又百般地叮嘱他照顾好南风。

    疏夏梧桐本来满意以为走不成了,没想到硬是让李南风给掰了回来,真谈不上佩服,只觉得她这么任性实在让人无奈又痛心,为什么就是不肯顺着自己的母亲一些呢?

    虽说想念李存睿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是李夫人毕竟是她的母亲,她这么倔强是不是也显得过于冷漠了?

    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在李夫人面前虽然也不见得多么淘气,但到底是乖巧温顺,让坐下就坐下,让站着就站着,绝不曾顶过嘴的。

    不过她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李夫人那边也犟着呢。

    东西都收拾好了,打点打点,再跟金嬷嬷私下里说了一声,就出门了。

    金嬷嬷叹了口气,嘱咐两句,没再说别的什么。

    南风本想去拜别母亲的,想想还是算了,她这心气,少见面少生口角就算是尽孝了。

    她坐在马车里,扭头看着送出来的金嬷嬷和金瓶,心下倒有些拉拉扯扯地。

    李夫人坏么?并不坏,所以她身边的人也都称得上是赤胆忠心,小时候她闹腾,只有乳母能安抚得住她她在生母那里从未得到过的耐心、纵容和温柔,在乳母那里都得到了。

    她六岁时乳母回乡途中遇难,她哭得撕心裂肺,横竖要派人去找她的尸首,后来便是金嬷嬷代替乳母,每夜里搂着她在怀里睡觉。

    金瓶比她大七岁,自记事起她就很懂事很沉稳了,梧桐和疏夏原来都是在她手下,也算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

    李夫人与李存睿统共只生下她和哥哥李挚,李挚在她七岁离家跟随父亲之后,家里这些仆人,眼里便只有她一个宝了。

    可是她们对她再好,又怎代替得了有着血缘之情的母亲?

    她放下帘子,闭上眼睛。

    ——罢了,像她这种遭天打雷劈的人,哪里配享有慈母爱护?有好父亲好哥哥护着就不错了。

    ……

    晏衡快步跨到中堂天井,正好透过如意门看到一列人马准备启程。

    “公子!那正是李家小姐的车列!”阿蛮气喘嘘嘘跟上来,又以更惊诧的声音道:“前面是咱们王府的侍卫!王爷真的答应派侍卫护送了!

    “——这刺客还没抓到呢,要是路上出点什么差错,李家怎么可能会善罢干休?咱们两家都还有梁子在呢!王爷怎么——”

    晏衡望着那队已经启步的车马,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没等阿蛮说完话,他便飞也似地迈下了石阶。

    “哎,公子!”

    阿蛮下意识出声,晏衡却已飞步贴上墙头,抢到马车前面,身子一倒,紧接着翻倒在了地上!

    谭峻带着有十二名护卫,加上李南风和疏夏梧桐等贴身的侍女六个,以及李勤一行十一个人,这里已有近三十个,外加王府的十个侍卫,这队伍就已经有五十人之多!

    眼瞧着晏衡突然间在马前翻倒,这一队人马刹时停了下来!

    “公子?!”

    王府侍卫眼尖,认出他来,当下一窝蜂涌上前把他围住!

    李南风上路心切,只盼着马儿出门走快些,没料到这才刚启步就又停下来,不由把脑袋钻出了车窗:“出什么事?”

    话没说完,她视线落到地上那人脸上,瞬间已只有了进气没有了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