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寺这事闹的动静不小,毕竟佛门净地是保平安的,居然禅房都让人给炸了,一来这事儿不地道,二来方丈面子上也过不去。
寺里那边已经来人告过状了,眼下不劝和,那皇帝就得两家各打五十大板,给相国寺一个交代。
打了臣子自己也心疼,除了和把稀泥,让他们往后少闯点祸,还能怎么着?
李存睿深吸气看了眼靖王,又看向李南风,拱手算是领旨了。
靖王还能有什么说的?得了便宜赶紧走呗!这边抓起晏衡便告退回了府。
就这么半日工夫,城里城外都知道庄严神圣的相国寺今儿被李晏两家的后辈砸了场子。
皇帝建国立朝拯救百姓于水火的热潮还没退呢,此刻犯事的主角竟是两位开国大功臣的儿女,街头巷尾便议得可热闹了!
不过正因为是开国功臣,也没有祸害到自己身上,因而百姓这个事件多数还是包容的,带着围观的态度,话题重点只集中在这李晏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大丈夫,怎么就养出这么两个货来?
大家很多都还没来得及见过这两位长相,尤其是李南风,便少不了有人揣测着能动辙动手打架的姑娘,那德性八成跟街头李屠夫家的二妞差不多吧?
主要是实在想象不出来寻常喘口气都要手绢子捂着嘴的大家闺秀,一般也干不出来拳打脚踢这种活儿啊!
今日亲眼在相国寺看到禅房那幕的不止李晏两家,还有就近的许多香客,这其中就包括卢氏母女与谢家母女。
卢氏早听沈虞说过晏衡与李南风不和,今日亲眼见到,更坚定了要去李家走动走动的决心暂且不提。
只说谢莹回到府里,便坐在窗前久久未曾说话。
谢夫人拿签纸进来,见她面前一幅被面半日也未有动过的模样,不由道:“你还在想那件事?”
谢莹索性放了针线:“我今日才知道,人果然还是分三六九等的,这世上有像我这样的循规蹈距的闺秀,也有像胡霁月那样满心算计的人,更还有像李家小姐那样无所顾忌,做什么都有底气不放在眼里的人。”
谢夫人扬唇:“大千世界,自然无奇不有。那些达官贵人,百年世家,也不见得就个个光风霁月。内里不知道多少肮脏事呢。”
谢莹没说话。
谢夫人又道:“你今日见到延平侯世子了,觉得怎么样?”
谢莹面上有些不自然,轻抠着指尖道:“见他之前我有信心,毕竟我谢家在芜州也是响当当的人家。
“但见到他之后,我却很心虚。
“李家本就是世家,如今又权倾朝野,他看起来像是全然不在乎旁人,但是又处处仔细小心……我从来没有接触过样的人,我自惭形秽。”
“傻闺女,”谢夫人坐过去,“你父亲说过,延平侯世子温和宽厚,知书达礼,是个最讲道理的人。
“他又不是不识人世疾苦,虽说家世不错,咱们是高攀,但我们谢家也不是那没丁点儿底蕴的人家,怎么就自惭形秽了?
“至少,比起李家那位小姐,你已经强了不知几百倍。”
谢莹叹了口气。随后又扬唇笑道:“想来若是有这么一位小姑子,也是很头疼的呢。”
谢夫人拍拍她的手:“再头疼也会要嫁出去。咱们悠着点儿来,胡家靠的是跟世子同僚的关系,不牢靠。
“你父亲在衙门跟李太师政务接触的多,机会比他们强。再说,胡家那姑娘也浅薄了些,今日之事,还好不是咱们出头,不然还没出声就让人家给摁死了。你记着引以为鉴。”
谢莹点头。
……
晏衡回府之后果然没再挨打,但却因为意外立功而从靖王那里获得了蹲两个时辰马步以及沿着府里的后湖跑一百圈的荣耀资格……
当天夜里靖王就带了半马车的东西上李家赔礼来了,吏部郎中谢奕正好在跟李存睿禀报这期各司任职情况。
李存睿听家丁禀报后,硬是留着谢奕喝了足足三盅茶,从谢父昔年如何两袖清风赢得传世清名说起,说到两朝官场,总结完了之后,被李南风递纸条来催请才又去往前厅陪客。
靖王说了一箩筐好话,这倒也没什么,反正最近他这嘴皮子也让晏衡给逼着磨出来了。
然后就拿出价值万两银子的礼单,虔诚地表示心中歉意,以及希望日后大家还是好兄弟。
李存睿不差这点银子,主要觉得他掏银票的姿势还算有诚意……就勉为其难地替女儿受了。
李南风其实没晏衡那么幸运,在李夫人这里,她死罪免了,活罪难饶,因为相国寺方丈圆真除了跟皇帝告状,也到家里来了。
成悦是方丈的关门弟子,方丈虽然是方外人,但老和尚姜桂之性,硬是把李夫人说得从一言不发到脸色铁青承诺会有交代才离去。
李南风于是又双叕被禁足了……
天要下雨,娘要罚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但李南风没忘记今儿进寺是干什么去的,谢莹今日没留下什么痕迹,但是既然有前事为鉴,她便是拼着失去一个李煦,也定要替李挚把关到底的。
谢奕到府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作为前世的亲家老爷,李南风对这位并不陌生。
谢奕在李存睿手下任吏部郎中,关键是此人并非毛躁肤浅之辈,李存睿敬重谢莹祖父的为人,对谢奕也十分欣赏,这点上说谢莹要比胡霁月难缠,因为这意味着李挚与谢莹见面的机会会增多。
李南风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趁着李挚如今还没留意到谢莹,赶紧斩断彼此念想是正经。
因此,例如此刻李存睿与他的闲聊也要想办法阻止。
夜里李挚进来给她送点心的时候,她说:“今儿跟胡霁月同行的还有一对谢家的母女,你记得吗?”
“记得。”李挚漫不经心的说。
能够受皇帝赏识,总不至于是个年纪轻轻就忘性大的人。就好比他跟胡霁月见过一面,就能立刻想得起她来历一样。
想当胡霁月,又不免想到她今日的窘境。李挚坐起来:“怎么,她也惹你了?”
天知道他至今还在为那句“未婚妻”而不时地生起鸡皮疙瘩。
李南风叹了一口气:“她倒没惹我,只不过我觉得,他们两家人一道来上香,看到胡家母女丢了脸,就立刻默不作声地消失了,招呼都不打,这行径瞧着也不怎么地啊!”
既然是个恶女,当然行事没什么磊落可言,挑拨离间什么的,她也会,只不过看情况使用罢了。
李挚略想:“如果是因为这样离开,那是不怎么样,不过我们都不了解事实怎么样,不能妄下断言。”说完他又道,“她们是哪个谢家的女眷?”
李南风挑眉:“谢小姐的父亲,就是吏部郎中谢奕。”
“是他?”李挚略感意外,“可我从旁瞧着,谢奕这人行事倒还稳当。父亲也比较看好他。”
“那么及时就跟人撇清关系,生怕沾灰上身,可不就是稳当么!”
李南风轻哂。
前世谢氏离开李家之后,据说又很快离开了京师,那会儿谢奕已经升任吏部侍郎,已经不需要在李家面前毕恭毕敬。
谢氏的下落和消息,于当时面临一团乱的李南风来说,不是能轻易打听到的。
后来随着时日一久,她也没再去想起这回事。
终究都是女人,既然李家都同意她离开了,她还寻她做什么呢?
但抻起腰杆来了的谢家真的就没有因为这桩婚姻沾上李家半点好处吗?
两人成亲之后,李存睿虽未直接关照谢奕,但却接连委派了他几桩差事,他争气,差事办好了,翌年正好原吏部右侍郎之位空下来,李存睿就顺理成章推举他上位了。
就连谢夫人何氏的娘家——何氏的娘家堂哥原本是长沙知府,宁王北上时拒不归附,以身为墙挡在城门口,让宁军挥剑给杀了。
谢夫人娘家这支虽然没有逆举,皇帝当时也没有大开杀戒,但终究受了影响,好好的一支家族,就此一蹶不振,朝廷里再缺人,当地州府也不敢报他们的名。
谢氏把何家少爷,她的亲表哥何桢的文章给李挚看过,李挚又推给了李存睿。
李存睿就让何桢在都察院属下任了个六品职。
此后何家也就此翻了身,翌年被调往岭南任了知州。
真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关键是,李家式微之后,倚靠李家起来的谢家与何家并没有受到影响,因为李家并非因获罪而式微啊!
加上谢氏舍下稚子执意求去,也等于跟李家断绝了关系,连那些急欲取李家而代之,且还百般防范着李家的人,也不必再费心力防范他们。
以至后来,谢家终于也在朝廷混得风生水起。
想起此间种种,李南风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人品不行,往后留点心眼就成了,何至于忧心忡忡?”李挚说道。
李南风瞅了他一眼:“你知道留心眼就好。”
……
李南风和晏衡被双方家长责令前去相国寺分别抄五卷经,以此作为在佛门禁地撒野的赎罪。
为了避免他们又交手,这次特地错开去的。
晏衡花了半个月时间抄完之后,紧接着是李南风抄。李南风就快多了,只花了五日。
期间她寻成悦说话,成悦看到她就浑身哆嗦口眼发青说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完全不能理解她一番心意,只好作罢。
从寺里回来就到四月了,李夫人近来应酬颇有收获,结交了不少人,正好后园子里一池荷花要开了,便决定在端午节前设个赏花宴。
这段时间府里真是一派平静,因为李南风除了进寺里抄经那几日,已经被限制自由很久了。
就是平日里不分彼此的堂兄妹,也都不能痛快得见。只有李勤还会翻墙进来会会她,偶尔给她弄点好吃的好玩的,还塞点话本子什么的给她解解闷。
话本子都是戏社里的精品,李南风不免怀疑,这小子多半背着她出去风流快活了。
想到前世他的结局,看来她得找个机会好好警示一下他。
这么一来,又过了十来日。
眼看着窗外桃花谢了,牡丹开了,墙角那蓬鸢尾也灿烂起来,李夫人的宴会也在即。
这日与妯娌们吃茶,大太太冯氏就提到了李南风,认为这丫头被罚得太久了,也该让她出来了,总也不能一辈子关着不让出来。
李夫人提到她身上就没好脸色,倒是梅氏看着在座,出了个主意:“家里姑娘小子多,进京两月,也该收心上学了。
“既是怕她闯祸,倒不如在府里开设家学,让孩子们受先生教导,一来拘着些,二来也增长些学问。”
这话头一个就得到了冯氏的支持:“早前在李家就有家学,只是先生没能来,家里老爷们倒是有学问,但都在仕途上,不能授业,倒又上哪里寻个先生来才好?”
“这个还不容易?”梅氏笑道,“我们二哥如今位至太师,手上人才多得很,请他物色便是了。”
冯氏也微笑称是。
长房有两个儿子,长子李速已经成家,前阵子也被招进六科去了。
次子李彻才刚十五,正是读书上进的年纪。
近来因迁居的事,她与丈夫正担心着李彻学业,李存睿去寻先生,自然不会差,这不论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对整个李家来说都是极好的。
李夫人听到这里,也有些动心。她道:“女娃儿家也跟着一道学?”
“自然是一道!”冯氏道,“咱们如今不兴从前那一套了,你看看街上,有几个还死死拘泥礼法的?”
原先在李家,家里小姐公子就是同学同吃,兵荒马乱的岁月,也没有人计较,但如今……李夫人总觉得礼法还是要紧的,但是冯氏是大嫂,不管她在外头多风光,在这个家里,也不能完全不顾及大家的想法。
便点了点头:“听你们的。”
何况这也是个办法,有点事让她做,兴许就不会那么乱来了吧?
……
李南风对读书的事完全没有兴趣,她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一帮乳臭未干的孩子坐一处抄书练字?
但是去读书就意味着能解除禁足令,而且也不必成日守在后宅等着被李夫人抓包,关键是出出入入行动都自由了,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一件——要知道,她眼下还在盯着谢家呀。
瓦剌国的使臣原本都到了雁门关,结果都被英国公率兵给“请”回来了。
英国公赶到的当天夜里,使臣队伍里便有人想蹿逃,结果被手下将领一举拿下,嘴里搜出与英枝处查获的一样的毒药。
回京之后同样打入天牢,日夜重兵看守,靖王与李存睿连审了三日,依旧没有撬出他们的口。
便请大理寺的酷吏上阵,对方反倒配合着上刑,仿佛嫌死得慢。
酷吏们最终吐气:“下官们尽力了。”
李存睿想了想,却开始打量起两人衣着,随后让狱卒把他们鞋子都除了下来。
靖王道:“你也不嫌臭?”
李存睿笑:“你看看这鞋面?”
靖王借着灯光细辨,凝眉道:“看织纹质地,是普通的棉布。不过看这鞋底,却是加了隔水的皮子的,这么看,则应该是常在湿地行走所需。可北方干燥,少见雨水,北地行走也犯不着避水。”
“所以,他们有可能是从雨多的南方来。”李存睿道。
靖王沉吟:“是有道理。可你又如何能肯定这不是他们特意弄来混淆视听的呢?”
“若是衣裳我倒不能肯定,但是鞋子必须合脚才能穿着,这个难以做假。何况,你说这女贼做假还好说,后面这个却没有理由。
“他混在使臣队伍里,瓦剌国又在更加干燥的西北方,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根本就不可能会抓到他,他没有理由提前做这种防备。”
李存睿把两只鞋并排放在灯下。
靖王倒也引以为然:“所以,他应该是从南方来,至少,会需要经常在雨水多的地方走动。”
李存睿点头。
“可这次事出在洛阳,而洛阳并不在南方。而且,我们大军从南往北,南方这些年一直是我们安全的后方。
“难道说魏王府出事后,他们就隐藏在我们认为安稳无虞的地方?而在我们定国之后,他们又北上开始闹事?”靖王疑惑。
李存睿缓吸气:“天下压根就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你怎知他们不是穷途末路,想最后赚把大的呢?”
朝廷有明君,有贤臣良将,还有资质不错的储君,以及伐周大军势若破竹击败残败王朝的王者之气,虽说眼下要办的事情很多,离真正的盛世还有很长距离,但至少气数是稳了的。
前周纵然还有些顽固份子存在,也难以撼动江山了,否则,皇帝登基就绝对不会这么顺利。
这种情况下,他们除去刺杀新皇,搅乱朝廷,然后得到些阴暗的快意,似乎也不会再有别的收获。
“即便是有可能盘踞在南方,这范围也太大了。”靖王道。
李存睿沉吟片刻,忽然侧首:“赵苍王府里那个教头,叫什么名字来着?”
靖王看向他:“姓韩,单名一个拓字。”
……
李存睿回到府里就听李夫人说要办家学的事,自然是双手赞成。当下便在脑海里勾了几个名字出来,打算从细考究。
与夫人一道用了晚饭,又到女儿院里,陪她下了几盘棋,期中李挚来给李南风送醉仙楼的烧蹄膀,索性父子仨坐下来大啃。
一家人其乐融融,不亦乐乎。
靖王却不是这个滋味了。
这两个月靖王府如同三国分立,各自为政,东西两路高挂免战牌,不管晏衡闹出多大动静,西边这没有来凑热闹的,东边这儿也没有出来劝阻的。
靖王独歇在正堂,每日除了家丁侍卫管家等等,连兰郡王寄养在府的那只母猫都没来登过门。
刚沐浴出来,晚膳就传过来了。
靖王看到初霁进来,招呼他坐下一起吃。
初霁但笑不从,只把袖子里一张药方拿出来:“二爷前阵子晕倒,吃了几剂方子,如今已好起来了。这是新开的固元养身的方子。”
靖王道:“怎么晕的?”
初霁略顿:“世子气晕的。”
靖王骂了句“这个吃饱了撑的”,倒也没说别的。
初霁又道:“还有件事。大爷今日去书局,买了不少书回来。”
靖王一时没能明白他意思:“是问你要钱了吗?”
初霁摇头。
“那你管他买什么。”说完又埋头扒饭。
初霁笑了:“府里三位爷,大爷已中了举人,只怕来日会试也不至于名落孙山吧?二爷身子不好,但也不至于孱弱到不能自理,将来总得成家立业吧?
“世子也见天儿地跟李姑娘闹矛盾。王爷就没想过好好替几位爷寻点事做?”
靖王听到这里,忽然饭也吃不下了。
早前他的确是想过请个先生进府,可家里弄成这样,他哪里还有什么心思?
但初霁说的也对,晏弘晏驰都习文,不请先生不是荒废了他们么?
晏衡也是,将来是继承人,武功是够了,但总也得读点书,不至于当莽夫吧?
再往长远点说,朝廷总归有走向安宁的一日,太平时期的武将定然不如文官吃香。
晏家战功上到他这里约摸也是打止了,晏衡作为一代世子,需要有担纲起护国之责的武艺本事这无可厚非,可要是来日府里子弟全都从军——
眼下是无忧,等家族壮大了,放眼望去这晏家个个能征善战,一到打仗出征的都是晏家,战功都归晏家,这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啊……
倒不如让那兄弟俩从文,就此开始替晏家减去些风险。
这么想着他就道:“明儿我上翰林院转转。”
翌日下了早朝,他果然就去了翰林院,逐个地把那些老学究们暗里琢磨了一遍。
但也吃不准他们有没扛得住家里那几个家伙的能耐,毕竟一个唯恐天下不乱,还有一个作天作地,这些做学问的家伙们体子都弱,别回头一不留神气上西天了。
出来刚好在承天门下遇见李存睿跟国子监两个官员在说话。想打个招呼,问问牢里的事,人李存睿又没看这边,就只好负着手旁边等等。
这里旁听了两句,忽然之间他礼数什么的全抛到爪哇国去了,戳戳李存睿就问:“你们家也要请夫子?”这么巧啊。
李存睿扭头:“是啊。”
“那帮我也请一个。”
李存睿哂道:“你当菜市买菜呢!夫子满地有捡?”
靖王咂舌道:“我们家也有三个小子要读书哇!”
李存睿不想理他:“你自个儿找去!”
“这个我可没你熟。你给找一个。”
“找不到!”
靖王急了:“找不到我就把他们送到你们家读书去!”
话说到这里,他瞬间精神起来……
对啊!
送到李家去!
李家个个都是读书人,他李存睿还贵为太师,他们家就有现成的夫子,他还费事找什么夫子?!
李存睿不可思议地瞪望着他:“你在说什么?!”
让他那三个儿子上李家来读书?
这不开玩笑么!
他们家几个本来就窝里斗,加上晏衡跟李南风,那回头他这太师府还不都得给掀了?
“就你听到的那个意思!”靖王高兴地道,“你请夫子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就帮我个忙!”
话说起来,晏衡跟李南风打架,回回都是他伏低做小赔礼道歉,他姓李的趾高气昂得理不饶人,都甩他脸多少回了?
就相国寺这事还坑了他整一万两银子呢!
他心里不憋屈?那俩人去了李家,就算再祸害人,那祸害的也是他李存睿!好不容易逮着这机会,怎么可能不高兴?!
李存睿避开身后官员,冲他寒脸:“我请的夫子不管教几个,那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大家同朝为官,别这么小器!”
李存睿心里骂娘,沉脸道:“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说完拂袖要走。
靖王想了下,拔腿进承天门:“那我找皇上说去!”
李存睿顿步:“你给我站住!”
靖王体力好,李存睿气喘吁吁到达乾清宫时,他已经把事情给禀了!
皇帝道:“办家学是好事,晏家子弟肯上进也是好事啊。”
李存睿道:“是好事,可他晏家的好事没理由赖上咱们李家,蓝姐儿近来因为闯祸,都被她母亲治了好几回了,小姑娘家家,也怪可怜的。
“之前的事臣就揭过不提了,从今往后臣就拘着他们俩不碰头便是,这怎么还能明知道不消停还往一块儿凑呢?”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靖王就是想占他便宜?
那俩要是不闯祸,他得了个清净,要是闯祸,祸害的也是他李家!这个老狐狸!
“正因为不消停,这不所以就要请个明师好生教导么?”靖王倒是理直气壮。“你们家家教好,为了长治久安,所以托你把我家儿子教好点儿,能者多劳嘛!”
李存睿真想咳出口痰呸到他脸上!
“就是我答应,我李家族里的长辈也不能答应!”他道,“你可别忘了,我李家与你晏家祖上有仇!
“你爷爷害死了我爷爷,你还想让我李家给你们家教孩子?
“哪有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你回去问问你们晏家,能不能答应教我们李家子弟习武呢?!”
靖王道:“我跟你说孩子读书的事儿,你扯家仇做什么?我又不是要跟你结亲家!咱俩都一起共事了,子弟们一起读个书还能说是忤逆了?
“我又不让他们吃你们的喝你们的,束修,吃喝钱,笔墨钱,我一文不少你!”
“总之我不答应!”
李存睿打定主意。
皇帝听他们吵了半日,这当口从奏折里瞟了眼他们:“存睿担心的也有道理。那俩见面就惹祸,谁知道他们凑一起能闹出什么事来。崇瑛你要不就算了。”
“听到没?”李存睿道:“还不走!”
说完行了礼,麻溜地告退了。
靖王站了半刻,蔫蔫地一行礼,也告退出来。
宫门下正好遇见礼部尚书梁赐。
梁赐是前朝的官员,半途辞官抗议周室暴政,后期被皇帝请出山来的。他笑道:“王爷何故愁眉苦脸?”
靖王叹了口气,望见他手里一叠奏折,道:“你有事儿?”
梁赐看了眼宫里:“还不是早朝上那事儿。”
早朝那事儿指的是今早朝官请旨皇帝纳妃的事情。皇帝正值盛年,如今后宫却空无一人——荣嫔是算不得数的,关键是还只有太子一个皇嗣,身为天子,膝下就太子一个皇嗣,说句不好听,像前番那般,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呢?
皇嗣可是国之根本。
再说了,皇帝这么多年身边一个侍枕都没有,这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不能够的事。
朝官们请旨充盈后宫,乃情理之中,也是份内之事。
梁赐之所以这副神态,则是因为皇帝对几次劝谏都无动于衷。
荣嫔只是侍候太子起居的婢女出身这且不说,只说皇帝当初封她为嫔不过是给她个恩赐,是根本没那个想法与她共育儿女的。
不然的话,也不会让她远居寿宁宫之侧,与太皇太后日常相伴了。
当然,万事无绝对,可是,这也不妨碍皇帝招纳别的嫔妃在宫中。
“眼下最棘手的就是这儿了,”梁赐掸掸奏折,“不跟您说了,改日咱们吃茶。”
说着要进殿。
靖王拉住他:“那你是要寻皇上做什么?”
“当然是想知道皇上心里怎么想的呀!”梁赐道,“后宫无主,也不成体统不是?”
宫中连太子都有了,本该就是有“主”的,可太子的母亲是谁,皇帝从来没说过,也没人敢问,是否在人世也不知道。
若是不在了,皇帝怎么着也得给她个封号吧?
唯一的骨肉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还洁身自爱多年,这怎么着看上去都不是不在乎的样子。
可若说她还活着吧,都建国半年了,怎么也不见他去接人回来呢?
这皇帝刚登基,许多人都摸不清他禀性,自然凡事要摸着石头过河。
靖王听到这里便笑道:“这事儿找我呀!我教你怎么问!”
梁赐讷住:“您……”
“不信我?”
“不不不,怎么会!”他摆摆手,看着他。
这位几乎是皇帝开始起事就跟着造反了,这天下有三分都是他打下来的,瞧瞧举朝就这一个异姓王就知道他在皇帝跟前绝对面子不小,这种牵涉到皇帝私隐的事情,除了李存睿,大约还真就他敢说!
他不怀疑这层,可关键是,天上可没掉馅饼这样的好事儿,人家凭啥帮他呀?
靖王扬眉笑笑,负手道:“你是延平侯世子的上司,亲自带着他熟悉礼仪国法,算他半个老师。”
梁赐不明白:“那又怎么呢?”
“你是挚哥儿半个老师,太师对你肯定尊重有加。”
梁赐越听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靖王抻着腰,搓搓两手道:“跟你打个商量,本王帮你去递折子见皇上,你帮本王想个办法,让太师答应收我几个儿子到他们李家学堂读书,怎么样?”
梁赐望着他:“……”
李夫人这两日正在筹备赏花宴,为了就近看着李南风,也为了教她怎么应付这类事情,便带着她在身边。
写帖的时候遇到了难题,晏家有两位夫人,这帖子该怎么下?
若下给靖王妃,沈侧妃那边也是有诰命的,不下便是不尊重。若是都不下,那也太不符礼数。若是都下,以她们如今这关系,来了又岂非尴尬?
作为一个周到的主妇,是不应该让邀请来的客人感到尴尬的。
梅氏想了下说:“不如都下,就算下了给沈侧妃,我估摸着她也不会来。尴尬不了。”
“万一来了呢?”冯氏为人慎重,“这是太师府下的帖子,于她们而言,不来也是不尊重。”
梅氏觉得也有道理,看向李夫人。
负责与李舒折帖子的李南风信口说道:“尴尬什么的,不过是咱们自己心里觉得。只要不碰面,她们怎会尴尬?
“反正咱们家也不缺地方,只要到时候腾出几处院落来待客,在帖子上写明白谁人在哪座院落歇息吃茶便可。写上具体位置,她们自然也明白了。”
就如她们如今,一个住王府东边,一个住王府西边,不是也挺自在?
冯氏望着她笑了:“蓝姐儿这主意甚好,这丫头怎地竟这般机灵?”
李夫人原在思索着,听到这话淡淡瞥过来:“机灵什么,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
李南风笑笑,低头继续折帖。
习惯了。
一颗糖忽然被塞到手心,她抬头,李舒若无其事地拿起另一颗糖,吃起来。
李南风把糖攥入拳,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有了波动。
李舒正是李夫人希望的那种大家闺秀,前世也嫁了个敬她爱她的夫君,只是因李家变故,姐夫被挤出了京城,放了外任,折腾了许多年后再调回来,虽然荣耀仍在,却已经物是人非。
这一世应该会好的吧,应该会很好的。
“……真是岂有此理!”
院子里正各忙各的,庑廊下忽然传来李存睿的声音。
大伙抬头,继而是李夫人起身迎了上去:“这是怎么了?”
李南风也少见父亲生气,跟了过去。
“那老晏不知撞了什么鬼,听说咱们家要办家学,非得缠着要把几个儿子塞咱们家来。
“我不答应,他闹到皇上面前去,皇上也劝他算了,可结果他居然寻到了梁闻秋,请梁闻秋来当说客!
“这个不要脸的老家伙,我看他是不把我李家搞得鸡犬不宁是不肯善罢甘休!”
“什么?!”
李夫人与李南风同时张大了嘴。
“晏衡要到咱们家上学?他们家三个全都得来?那你答应不曾!”
李存睿叹了口气:“那家伙从前到底关照过我不少,靖王妃还曾几次替我医伤,闻秋多方提携挚儿,以他的为人,能亲自来做说客,我怎么能不给他面子。”
李夫人快昏过去了!
李南风也差不多要昏了!
……
靖王跟梁赐吃完茶后心情畅快地回府,坐了下便让人去各房里传话。
沈夫人刚接到李家送来的请帖,拿着它犯了愁。
去吧,她还没出去应酬过,自打出了那件事,便没有再跨出过这道大门,更不知道怎么跟东边那位碰面。
不去吧,人家堂堂太师夫人,还是皇帝的堂妹,不去那可就是真不给面子了。
再说帖子写的清清楚楚,连她到时候被请在哪处院落歇息都安排好了,足见给出了诚意。
犹豫不决之间,承恩堂那边就来传话让晏弘晏驰隔日去李家上学。
这又是个让人意外的消息。就算她再怎么不问窗外事,卢氏三天两头地往她这儿跑,晏衡又三天两头挨打,他跟李南风的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读书的事自然是该靖王说了算,只是这么一来,她便更不能辞李夫人的帖子了,两个儿子都要去人家府上叨扰了,登门表示表示也是必须有的礼数啊!
承恩堂这边传话到林夫人这儿时,她正让捻紫准备去赴宴的衣裳头面。
晏衡跟李南风闹了这么多次不愉快,虽然他已经挨过打,可李南风也没好过,李夫人相邀,这是没有道理可推托的。
晏衡也正被抓了壮丁在帮她磨虎骨粉。
听说要去李家上学,他第一个就呆了:“我爹没弄错?确定是让我去李家读书而不是发配到西北去守边境?”
初霁失笑:“世子要是想去西北,那我这就去跟王爷说。”
晏衡连忙起身,原地琢磨了下,边走边说道:“我去找找他!”
靖王在书房里看舆图,晏衡走进来:“父亲让我去李家上学?”
“是啊。”靖王凝着眉在江南舆图上做勾画,“李太师见识广眼界高,才学一等一的好,请的老师也定然是好的,这比你爹挑的强。我虽不盼你中举,但你跟着他学些本事,不会差的。”
他跟李存睿斗嘴还斗嘴,对他为人却是了解的,也知道他并非是那真小肚鸡肠的人,李存睿不答应则可,既是答应了就会负责,不然他哪有把儿子硬怼上去的道理?
又道:“好好给我念书,去了李家,要尊师敬长,太师就是不亲自授课,也算你半个老师,要是无礼,看我不揍扁你。”
“那我还是不去了。”晏衡道,“有李南风在,我怎么可能老实得起来?”
靖王抬头:“皮痒了是不是?你老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得李太师松口,你说不去?!”
“不去也是替您着想。”
靖王啪地放了笔,举目四顾就要寻家伙什儿。
晏衡道:“您别急着打我,我去也成,您得答应我件事。”
靖王找到了一枝鸡毛掸子。
晏衡忙道:“我就是想跟您拿个令牌!李南风那死丫头彪悍得很,每次都恨不得打死我,我又不能出手打她,日后这要到了李家,岂不等于羊入虎口?
“我可是您亲儿子!你总不能眼睁睁让我去送死?你给我张通行令,有危险了我至少可以跑到衙门里来找你!也省得打起来又连累您去赔礼道歉不是!”
“蓝姐儿虽然凶,岂还要得了你的命不成!你男人大丈夫,让让她怎么了!”
“谁说没让?关键让了有用吗?”晏衡道,“您瞧瞧上回在相国寺?多凶险?我差丁点就死她手上了!”
靖王听到这里,鸡毛掸子收了回来。看模样要他们俩化干戈为玉帛怕不是朝夕之事,未雨绸缪,提前做点防范也是应该。五军衙门重地,也确实不是随便看脸就能进的。
斟酌完毕,他取出牌子:“牌子给你,但绝不许拿着在外胡来!”
“儿子知道!”
晏衡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之后放入怀中。
李南风这次与李夫人的态度有着前所未有的出奇的一致!
晚饭后母女俩前后脚进了李存睿书房,李南风直接表示了拒绝。
每个人都不看好她跟晏衡碰面,可他们可曾想过,她也不想跟他碰面?
毕竟一失手掐死他她还得劳烦她爹出面摆平不是!
晏家内里的事虽然没传出来,外头只知道靖王妃母子上了位,但托了李南风的福,李夫人也窥出那天夜里事情的不简单,对沈夫人这边又岂会没有猜测?更别说后来这些糟心事了!
她也严正地道:“以晏家那样的家风,十有八九要带坏咱们家,这事绝不能干!
“倘若不便反悔,那咱们家的家学也不办了!子弟们到一定岁数,直接当贡生或荫生去国子监便是!”
李存睿把面前的茶端给她:“消消火。”
李夫人没接:“你是当家的,别的事我都依你,可这火你让我怎么消得下来啊!”
李存睿笑着沉吟,说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别忘了咱们是请夫子授课,不是让他们一处玩耍。
“晏家几个子弟若真是顽劣的,必然撑不了多久主动退学,他们家又不非得靠科举上位,真不想学,老晏至多是失望,退了也不会说什么。
“若他们是有心求学的,自然一力上进,又怎么会罔顾学业,动不动就惹事生非?”
说到这里他直起腰,又道:“你再仔细想想,如今正妃与世子之位都在衡哥儿与她母亲手上,沈氏得皇上恩典了正三品诰命,若是聪明的自当从此用心栽培两个儿子。
“晏弘晏驰本就势弱了,这当口他们能有机会上咱们家来读书,也应该抓住这机会好好上进才是。
“若是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浪费老晏一番心意胡作非为,何须咱们动手?老晏自己就能收拾他们了。
“你放心,能走到这位置,都不会有傻到跟自己过不去的。就算是他们要斗,也不会成心让咱们难堪,断了自己前程。”
李夫人听完脸色缓了缓。
晏弘不会武功,除了走科举这条路,就只能靠父荫了,但父荫也难与科举正道相比。
来日中了进士,再入个翰林,那可算是如李家一般,是士族清流。何况他已经中了举人,放弃科举靠父荫就更加显得得不偿失了。
晏驰就更不用说了,若不是体残不能自理,终究还是要考虑成家立业的。
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吃祖荫当个二爷安稳度日,如今作成这样地步,他再不上进点捞点功名本钱,又怎么跟晏衡拼?
哪怕是不当官,有个进士出身,那也是很不同的。
她点点头:“但愿如此吧。”随后又看向李南风:“你也给我收敛点,否则我也饶不了你!”
李南风张嘴想回应,看到李存睿,又把嘴闭上了。
她并未把晏弘晏驰放在心上,因为知道那俩兄弟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把家斗转移到他们李家来,人家都说窝里斗窝里斗,这还闹到了别人家,不是要笑死人了?
前世里靖王府对这些“家丑”可都瞒得死死的,要不是晏衡那么嚣张,她也不会知道那么多。
她针对的是晏衡。
不过看事情已成定局,她就是要对付那他,碍着李存睿的面子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真是倒霉催的!
……
李家请的夫子是昔年的老学士,当今国子监祭酒的父亲涂坤,涂学士从前在翰林院带过不少后辈,也许学问不是一等一的好,但在引导学子修学上有他的独到之处。
到任的时间是三日之后,靖王这几日便把晏衡他们传到书房训示了一通。
晏弘有看得出来的踌躇满志,对靖王所言无不听从。
晏驰虽然因为当初被靖王踹,还恨着他,也因为此后居然要与晏衡同窗而感到牙痒,但也没说什么。回房老老实实地着小厮整理书本功课,笔墨都备好。
晏衡没什么好准备的,夜里照常练功沐浴。王府将闭门前,他把所有人打发了,而后潜行出门,潜伏在王府外头。
守到半夜,没有任何人前往致远堂涉足的迹象,承恩堂那边所有灯光也熄灭了,这才放心地上了街头。
京师已经入夏,温凉的晚风轻拂着这座古老的都城,夜幕下重重叠叠的屋宇像是一幅水墨画。
皇帝当任之后即派遣身边各路能臣掌管了六部三司及五军各衙,大理寺不论日夜,轮值站岗的衙役都不见少。
新朝初立,天牢里犯人还不多,但仅有的两个,却是犯有滔天大罪的人,除去衙门本身的衙役之外,奉命守在此地的,便是自亲军卫调来的精兵。
新月幽幽照着人间,天牢四面矗立的将士看起来也庄严得像雕像。
巡逻队伍里的士兵刘荣,今夜吃多了二两咸菜,半晚上已经喝去了好几碗茶。循例走完两圈,他转身道:“你们看着点,我去个小解就来。”
茅厕污秽之地总设在阴暗偏僻处,即便男人没那讲究,总也不便将这庄严之所弄得污气薰天。
刘荣去往西北角,才拐了弯耳后就有凉风拂耳,他放慢脚步,凭习惯机警地察觉四周。
天牢重地,难免有不肖之徒,更何况,牢中这两人又来历非常。他手扶在刀上,回想起自己在护君途中的血性,心情安定下来。
没有几分本事,他也入不了禁军。管他什么宵小,若真来了,总不至于还能瞒过他的眼耳便是!
到了地儿,他抻抻腰准备解裤。
突然一片阴影覆在他前方墙上,他左手陡停,右手拔刀,过程中极速地转了身——
要知道这一切做起来实在不慢!当初他就是凭着这副身手,数度与敌军猛士交战,还全身而退到了如今!
但他不过刚转身,后颈便传来一阵剧痛……
晏衡望着软下去的人影,蹲下来先拍了颗药进他嘴里,才甩甩手掌前来除甲。
换了个身体,适应了两个月,武功回来了,但这具小身板还是不够强壮,就这么剁一剁,居然还觉出了痛感……
晏衡到了天牢,巡逻的士兵都归位歇息了,预备着下一次的巡逻。
他摸了摸嘴上胡须,神情自如地进了天牢大门。
前世林夫人过世后,靖王让他读了几年书,而后皇帝挑着他进宫任了侍卫。
十八岁任亲军卫统领,二十岁以副指使之职进入金衣卫。在这京城呆了半辈子,各大衙门他哪个不熟?
而在正式调入五军都督府任职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大理寺都是他除金衣卫之外最常来之地。
照例门口就有人把守,他掏出令牌,又扬扬手里火漆封住的竹筒:“奉命传令。”
衙役核对过牌子,摆手让过了。
关卡有五重,接令的在第三重,通常人到了这地方就不能再入内了。
就算是强闯,这牢里也设有机关。
就算凭机关能入,想带人出来,外头也早就被惊动了大批将士围堵。
因此晏衡到达第三重这一路都相当顺畅,甚至还与好几个换岗的衙役擦肩而过。
“王爷这时候传令?”负责接收的统领是个五短身材但目光犀利的汉子,有着他坐在这岗位上该有的机警。
晏衡目视他点头,汉子跟他对视片刻,看过他令牌,再打开竹筒看过,眉头才展开,回了道复函给他。
晏衡走出门口,余光瞥见那汉子离位收档,闪身隐到机括处,借着手中夜明珠光辉按下机关进入通道。
对于一个曾经被自己的异母大哥亲手送进天牢的人来说,出来之后怎么可能不当成前车之鉴?
何况他又有大把机会接触到这些核心,这大理寺的整套进出机关他都进行过研究,摸黑进这天牢,不是第一回,只不过如今空有本事不行,没有通行令牌,他也进不了此处。
连破三道机括后,他在最深处的牢笼前停下。
天牢里每间牢笼都被间隔成很远,英枝所处的地方在最末。
两月过去,当初在林夫人身边光鲜亮丽的大丫鬟已经脏污不堪,乱发之下一双警惕审视的目光带着灼人的亮光。
晏衡竖起一指在唇间,轻嘘了一声,而后伸手将她嘴里防止咬尽的布巾扯下来。
她背脊立时抻了抻,抱着膝盖的双手也放下来了。
“你是谁?”她嘶着嗓子低问。
晏衡把胡子撕了,扬唇冲着她笑。
才放松下来的英枝眼内厉光暴射,但随之浮现出来的却又是惊疑。
晏衡蹲下来,丢了个纸包给她。
空气里忽然有了食物勾魂的香味,英枝狐疑接过,几个肉包子骨碌碌滚下来。
她气息开始起伏,看着晏衡。
“吃吧。”晏衡道,“连上刑都不怕了,还怕几个毒包子?放心,要杀你的话用不着这么麻烦。知道你喜欢王府东街胡记的包子,特地给你买的。
“你要是吃着还合口,改天我再给你带点驴肉火烧和火腿什么的。对了,你常让人带的那家烤鸭铺子的腊鸭肫我也给你带来。”
英枝瞪着他,狼吞虎咽吃起来。
晏衡环视着四处,又道:“大理寺这帮家伙刻薄得很,明明上头规定每顿饭得有两个馒头一把咸菜,到手里又往往又只有半个发霉馒头,有时连咸菜都没有。
“你倒是不怕死,至多绝食几日就一命呜呼,可恨的是他们还不让你死,捉着你的下巴给你喂东西。”
英枝喉头滚动,面肌颤抖:“你想干什么!”
晏衡扬唇望着她:“当然是想犒劳你。要不是你,我母亲怎么可能有机会在最后关头当上靖王妃?还把我的世子之位又保住了?
“你是大功臣,我这人知恩图报,特地挑了个机会要好好回报你。”
林夫人是差丁点就丧命在她手上的。
英枝神色陡凛,望着笑微微的他,身子也倏然紧绷。
“你想怎么样?想剥我的皮,还是抽我的筋?还是想凌迟我?!”
“别急。”晏衡把手里两个变了形的半球状空心铁片放在铁槛上,“先看看这个。”
英枝望着它们,无动于衷。
“前阵子有人进献了几颗香给皇上,我也侥幸得了一颗,然后这颗香,就在我使用的过程中爆炸了。”
英枝抬目。
晏衡接着道:“事后我在废墟里寻到它们。这铁片原料是褐铁石。从制模来看,技艺并不精湛,但即便是技艺不精湛,也需要专业的工匠才能制成。
“江南一带矿产甚少,笼统的讲,大约也只有那边铁匠的技艺才能有这样的出品。”
英枝目光重新变得灼人。她冷笑道:“你知道又如何?江南那么大,你倒是去找找看。”
晏衡望着她:“我何必舍近求远?我只要你告诉我,你背后这个人在哪儿就行了。”
英枝牙关微抖:“我不知道背后还有什么人!”
“香里藏火药这一出肯定不在你所知道的计划里。”晏衡自顾自道,“之所以有这一出,是因为你失败了。”
英枝不语。
“其实你能猜到怎么回事。因为你的失败,所以他们采取了第二个计划,直接冲宫里下手。”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住:“你家里有个双生弟弟,都是一胎生的,你父母却死命地惯着他,不惜早早把你许给有钱人作妾,得钱给你弟弟读书。
“你又不信命,逃出来了,回家你娘把你打了个半死,还要送你回去,结果你就遇到了这个人,你甘心为他卖命,因为你弟弟如今就在巴县衙门里当同知。
“你背后的人恨着大宁,而你又恨着靠着大宁官府过得滋滋润润的弟弟,所以你们一拍即合。”
说到这里晏衡收回目光:“在老财主屋里失身,被亲生父母无情对待,以及受到亲哥哥漠视的经历十分难受吧?
“它们像万蚁噬骨,总会在任何时候令你攥紧双拳紧闭双眼痛不欲生。
“你会怕黑,会不信任任何人,也会不相信什么骨肉之情,这个世上,只有相同目标的人值得你与之为伴。
“你发了无数次誓要亲手给他们报复,这点也驱使你直到被我抓到送进宫的途中还在虔诚地行使他们给你的计划。
“因为他们或许答应过你,哪怕你死了,他们等到最后成功,也一定会替你把仇报了。”
牢里的人已经浑身抖瑟。“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晏衡没回答,只是望着她:“在你失败之后,他们立马有了第二步,能够这么快付诸行动,我想,他们应该就在京师吧?”
英枝目光泛散,整个人已有些崩溃。
“我说对了,是吗?”晏衡道,“你们人数又不是那么多,又见不得光,既然要行事,怎么可能放你单独在京师?洛阳的动乱只是个幌子,不过是借此掩盖你们已经到达天子脚下的行迹而已。”
英枝狰狞地咬着唇角,恶毒地瞪视着他:“是晏祟瑛让你来的?!”
“有骨气。”晏衡笑了下,又深深道:“我猜当初你娘打你的时候,也是这么气势汹汹吧?
“你弟弟身为你们家的男丁,必然也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他抢你的吃食,背着人的时候打你骂你,这样的事有没有做过?
“啧啧,那可是你亲弟弟,是你的亲爹娘!你是不是也疑惑过,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
“你闭嘴!”
“嘘!”晏衡竖指,“外面有人,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软肋在哪里。”
他勾勾手指,“来,告诉我,指使你的人在哪儿?有多少人?头目叫什么名字?”
“你做梦!”
英枝厉吼,但却也情不自禁把声音压住了。
“你这么恶毒,会不得好死的!”她呲牙道。
“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你了。”晏衡睥睨她,“知道我为何能这么懂你的心吗?因为我受过。我为什么会受过?因为你就是始作俑者!”
背负着目的而下手,并不能改变她前世之举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事实,林夫人的死把他一生都改写了。
前世宫里并没有再发生爆炸,因为英枝成功了,他们不需要再冒险下这样的绝招。
靖王因为林夫人的死自责内疚疑心皇帝,又不敢太露出头,加之那时候李家又突遭变故,一心想要稳定社稷的皇帝面临着君臣之间信任与否的挑战,也造就了皇帝越过靖王和晏弘而提拔了晏衡,以此试图证明自己的心意。
而中间总归是隔着一条人命,疑心这东西种了下来,又怎么可能轻易消去?
前世靖王府的内斗,不能不说也有靖王的有意纵容在内。
后来这伙人的结局无从查究,至少他没有印象。上回跟李南风聊到这件事,看起来她也没有印象。
如果一定说要影响,那便是直到康靖十五年皇帝过世——又或者说直到他与李南风丧命的那日,这大宁也依旧没有走到大家期愿的盛世的那步。
皇帝大行时是半睁着眼走的,因为遗愿未了。
当初高晏李三人能拧成一股绳儿,靠的是结束腐败周室开创盛世的信念。
但李存睿的意外离世造成了皇帝实施政务面临诸多阻碍,随后靖王的离世又给朝廷来了记重击,因为不管怎样都好,靖王在朝上终究还是拥护皇帝施政的。
后宫人少,宫闱倒是一直平静。
只太子子承父业,又无手足同胞帮衬,后来接手的朝廷又多为功臣老将,难免有些人会欺他孤家寡人。无奈何他只能倚仗亲信稳固皇威——比如晏家,又如李家,因为很多时候,只有这两家出身的子弟才更有资格与持功自傲的老臣对抗。
这其实是步险棋,因为以权制权,终究会造成矛盾更加激烈。
李家式微之后朝中冒出大批想踩李家上位的大臣,在皇帝驾崩之后,这股势态更加明显,他与李南风之所以会有些交集,也是常常在各种交锋中被推上风口浪尖。
所以,逆贼的阴谋一定程度上也是得了逞的,只不过不那么明显。
但晏衡仍然对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想复辟而持保留意见。
因为高家就算皇帝太子都被暗算了,也还可从旁支子弟中过继承嗣。高家王朝立起来了,就没那么容易亡掉。
而赵家若是还有能力翻盘的人,也不会抵抗了十几年到最后还是丢了江山。
两百年王朝早就把赵家王子王孙给养腐了,就算是真有能耐的,已经失了民心,他们又怎么翻盘?
毕竟周室如何会倾覆,天下无人不知。
所以,复辟只是个梦想,又或者是画个大饼给那帮乌合之众看。
但搅乱高家朝纲,于他们总是无害的。
“他们不放心你,怕你供出他们来,所以使了这个毒招。”晏衡扭头看向英枝,咧嘴又道,“他们不是真的非杀皇上不可,不过是被时势逼的。
“之所以说这招毒,是一旦开国皇帝中了招,刚刚建立起来的朝廷必然大乱,到时候当务之急自然是扶立新君稳定人心,谁还腾得出手来追查他们?
“等到腾出了手来,他们自然也早就遁形了。
“他们应该没想到这次会失手,因为要从瓦剌使臣身上打主意,必然下过许多工夫。”
英枝癫狂地瞪着他:“你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反正是活不了了,你说再多我也不会告诉你!”
晏衡望着她,温声道:“那我明天晚上再来。明儿晚上我们来具体讲讲你亲娘是怎么把你亲手塞进轿子,抬到那老财主家里让他蹂躏的。
“再谈谈你如何死里逃生奔回娘家,把全部生存希望寄托在你的家人身上,结果却反遭毒打,重新送到火坑的事情。”
英枝跪趴在地下,面目狰狞,双目喷火。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这算什么?这是诛心!
晏衡慢吞吞又道:“我最近可无聊了,晚上也睡不着,你要是不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也就只好天天带着馅饼烧鸡羊肉串进来找你唠磕了。
“我把你养的肥肥白白的,然后再把你放出去,你说你身后那些人会怎么看你呢?
“你因为与他们目标相同而信任他们,可他们还会信任你么?可怜的英枝,在被自己的骨肉至亲伤害之后,又要惨遭一次盟友的抛弃呢。”
英枝双眼已变成死灰。
这恶棍是在攻她的心,可是即便她知道却也没有办法抵抗!
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条毒蛇,顺着耳道钻进了她的心里,再又一条条地钻进了她的血脉四肢!
至亲家人的无情冷酷,早在她的心中烙下道道疤痕,但这恶棍不但当着她的面把这疤痕一道道全部拿刀子挑开了,还要死命地往上头撒盐!
“你无耻!”她吼道。
晏衡挑眉:“诚然。”
她的档案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摆在靖王案头上,他知道的,靖王和李存睿几乎都知道。
那两位都是高贵出身,即便征战时见过不少人间疾苦,也不过是奉着神圣的使命在拼搏,又哪可能会对曾经被逼到绝境的人感同身受?
英枝的遭遇,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底层百姓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经历。
只有真正被压迫到生死存亡地步的人,被命运蹉跎得面目全非的人,才会了解到彼此心中隐藏的鬼魅是什么。
英枝瘫坐在地上,肩膀一动一动地抽搐。
她在哭泣。
她小时候也想有跟弟弟一样的烧饼吃,被母亲一巴掌打开了。她以为自己将来会嫁给同村的青年奋斗发家,母亲咒骂她,逼着她进了抬去给人做妾的轿子。
她从那老禽兽宅子里逃出来,满怀着恐惧,委屈,依恋的心情回到家里,满心以为迎来的会是父母双亲的垂怜,但不是,他们因她的出逃而愤怒,他们害怕她的逃走要把到手的银子送回去,仿佛被欺侮的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不过是他们养来换钱的牲口。
没有什么伤害能抵得过亲人的冷血,晏衡每个字都是在挖她的心,而且刀刀都挖的那么准。
晏衡抛了块帕子过来。
她没有接。深深匀了口气之后,她说道:“我只跟胡记包子铺的伙计有过联络,不过这个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不然又怎会带胡记的包子给她?
“可是胡记包子铺跟你接洽的人已经消失一个月了。”晏衡道,“你还要不要仔细想一下,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是可以提供给我的?”
英枝紧攥着拳头,说道:“我只知道他是魏王府的教头,他是跟着官眷队伍一道进京的,那阵子的确在京师,如今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他好像也做经营,所以你如果没在我去过的食肆中找到线索,可以去别的商铺查查看!”
晏衡定眼看她片刻,忽然从怀里掏出纸笔。
“原话写下来,再画个押。”
英枝双眼已瞪得血红:“你怎知我会写字?”
能不知道么?她若不会写字,前世林夫人的遗书谁写的?
“别废话。”他把纸推过去。
……
瓦剌使国仍然被软禁着,那几颗香丸也被送到了神机营做调查,使臣队伍里的细作来历不详,但英枝的档案摆在桌上已经有很久。
这段日子,靖王寻来无数郫县籍的人来验过英枝口音,确定她就是郫县人无疑,也让人拿着她的画像去郫县打听过她的家人,而后在巴县县衙里找到了她的弟弟。
但他的弟弟却说她早就死了,对于官府还有人打听她,表现出了极其的意外,对他这个姐姐的一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然,她的家人已经被拘禁起来。
但这于案情却也无帮助。
他打算亲赴洛阳看看,但在出发之前,他还想让始终隔离着的两个犯人面对面接触接触。
两件案子虽说可归为一件,但仍有费解之处,不知提他们出来同审,会不会显露一些端倪。
饭后穿戴完整,他拿上帽子就要出门,初霁忽领着一人匆匆往这边来了:“王爷!有大消息!狱中黎统领今早在英枝囚笼发现她亲笔画押的口供!”
初霁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形,接过身后黎统领拿来的几页纸便呈上去!
靖王定了有一瞬,随后也猛地夺在手里细看起来!
整齐五页纸上交代了英枝犯案全经过,以及背后头目可能藏身的地点。
看到“魏王府的教头”几个字,他眉头微抖,抬头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审的?此录供可真?!”
“真得不得了!”黎统领拱手,“早上卑职入牢巡查,就见那女贼失魂落魄坐在牢中,而铁栏之上则插着这份录供!
“卑职跟她核对笔迹,她一反常态,全程都未反抗,字迹核对无误,再验过指印,也是她的!再问了几句细节,她供认不讳!唯独拒不肯说出审她的人是谁!”
“那就是说昨夜里有外人入过天牢?!”靖王目光如刀。
“卑职该死!”黎统领扑通跪下:“但卑职以项上人头发誓绝未离开岗位半步!
“所有往来进出之人尽都有仔细核对身份,卑职,卑职也想不出来他究竟是怎么进去的,天牢防卫森严,此人简直如鬼魅一般,不光是进去了,且还录下了这份口供,再又退出牢笼,这简直,这简直——”
简直是匪夷所思!
早上在做核对差事的时候他一个武将,都忍不住后颈发毛!
除了鬼,到底还能有什么人能做到这步?!
靖王当然不会相信有鬼。但仔细看完口供,也暗暗心凛。
大理寺乃机要衙门,天牢又是重中之重,竟有人能进出其中如入无人之境,这也太让人不敢置信了!
这得亏看起来是个好的,要是个来个同伙的,那还得了?
他果断撕下纸张边缘空白处给初霁:“去查,看是哪个铺子出的?不要声张,暗查即可!再去顺天府与户部取内外城所有商铺记档的卷宗!”
交代完之后他立刻接过马鞭,招呼黎统领一道出门。
路过前院正好遇见晏衡抱着书本匆匆往外边走,他当即斥道:“毛毛躁躁地成何体统!”
“我上学快迟了!”
晏衡停下答话。
靖王听着便生气:“今儿上学头一日,知道不能迟了也不早些准备?昨儿教你们的话敢情忘了,见天儿地闯祸,没一刻消停的!怎么越大越不懂事!”
晏衡无奈:“您要是再不放人,我可真得迟了。”
“还不快滚!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晏衡麻溜地滚了。
出门上了马,心惊肉跳的阿蛮道:“爷还是别把王爷惹恼了,西边两位最近可规矩得很,听说今儿一大早就收拾齐整往李家去了!
“最近街头关于咱们的新闻太多了,您可千万别被他们俩给比下去啊!”
晏衡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端坐马上,漫不经心地沿街向前,透着几分稳如泰山。
要查英枝的底细不难,这些差事靖王早就已经差人办完,除去英枝经常光顾的几间吃食铺子。
晏衡去探天牢当然也不是为着替朝廷分忧,假以时日他今日所知的消息,朝廷迟早也会查出来。
只是英枝交代出来的那个韩拓,前世居然都没有人前露过面,甚至连个影子都没留下,至今让人心里不安稳。
当然,不管怎么说,眼下他的任务是“读书”。
李家这边,李存睿早已让李济善隔出东边一座两进院落出来做学堂,今日夫子到任,开堂授课,断不能迟到。
晏衡到达李家时,学堂门前的胡同里已经有人进出。
李存睿兄弟三房,除去已有官身的李挚李速,还有两个公子,两位小姐。
李斯予有子两个,女儿一个,李清予则两女一子。算起来就是子弟五个,姑娘五个。
晏家子弟三个,加起来也才十三个。
想到从今往后要跟李南风日日碰面,晏衡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晏弘晏驰也在场,当然没有作死的理由,进学堂的时候夫子也刚到,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得了夫子称赞,还引来李家子弟的频频侧目——大约,是因为他盛名在外,今日终于得见了活人,内心因此澎湃而激动?
呵呵。
他在晏驰后座坐下,见晏弘坐在最前。
座次大概是按照读书深浅来排的,因为各人的功课昨日之前就已经都送到涂先生手上了。
晏家只有三个,他就排在最末尾。跟他拉横排的左首是个拖着鼻涕的奶娃,再看右首,则是个还在偷偷吃糖的女娃子……
得,他就是这么个水平。
李晏两家中间隔着家仇,靖王与李存睿有辅佐君王的同僚交情在,因而彼此不受家规约束。
但旁的人却非如此。
晏衡在晏家,就曾多次听家里叔伯以及祖辈提到曾祖的往事,晏家大部分人,尤其是晏衡祖父一辈的人,对这桩过往还怨念极深。
晏家大部分人都还在祖籍没过来,一部分原因也是靖王与李存睿关系匪浅,他们来了制止不好,不制止又痛心,徒增尴尬,索性先不来。
相信李家也是如此,此刻互为仇家的两家子弟却要同堂共学,多多少少就有点尴尬。
但李家终归是读书人出身,也不至于让人下不来台。
晏弘跟李斯予、也就是李南风的三叔的长子李隽年纪差不多,两人都有了举人功名,已经交谈上了。
晏驰神色清冷,抿唇静坐,看上去显得有些孤芳自赏,自然也无人上前搭话。
见李舒前头还空着个位子,猜想是留给李南风的,刚想到这儿,门口就冲进来一个人:“拜见夫子!”
李南风裹着屋外白雾进来,到涂先生面前盈盈下拜。
涂先生只管教学,又不管姑娘家行止,看了眼漏刻,他道:“还有一刻钟,不晚。”
李南风匀气称谢,自疏夏手里接过文具书本在李舒后方坐下来。
李勤凑头过来:“干什么去了?”
李南风看了眼他,没吭声,只管把书本铺在桌上。
李夫人近日正忙着给李挚议婚,出乎她的意料,李夫人在这件事里竟没有她想象中的强横,所收的媒人投来的庚帖,虽然不会紧着李挚的性子来,挑中眼的却也都会问上两句。
他若实在不满意的,她也没说什么,至少目前没有。
这就怪了,难不成她前世对儿女婚事的专制还特指针对她李南风不成?
当然,这不是她最近关注的重点。
赏花宴举办在即,谢奕作为李存睿的得力下属,谢夫人也得到了邀请!
基于跟李夫人的关系,她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把胜算能阻止得了这件事,但她还是得防患于未然啊!对于前世经历过丈夫与手帕交私通的她来说,怎么会想不到这种场合往往是绝好的机会?
刚把书本放好,梧桐就匆匆进来了。
“去的人……”
李南风使眼色止住,抬眼看向涂先生,见他正看小的们的功课,便悄没声儿地自后门出来了。
“接着说。”
“那金器铺子的二掌柜都指名道姓地说出来了,打听太太素日装束习惯的就是谢侍郎家的小姐!谢家在京的可只有一位小姐!
“此外,谢大人最近还两次去拜访过梁尚书,这几日他们家丫鬟就在城里搜罗字画纸张什么的,奴婢可是问过世子房里的金童了,他们搜罗的那些东西,正是世子平日喜欢的!”
梁赐的面子李存睿都不好不给,谢奕频频拜访梁赐,又四处打听搜集李挚所好之物,那么上次出现在相国寺,还能不是蓄意的?
李南风目光转阴。
李挚自身条件不错,又是这样的出身,有女子心悦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便是私下里有些动作,只要不下作,也是可以理解。
如果谢莹前世未曾趁李家有难而抽身退出,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如今她既然确定是预谋着当李家少奶奶,她自然也没什么好再给情面的!
“有消息再来回我。”
交代给梧桐,她就回了学堂。
迎门正遇上替涂先生笔洗装水的晏衡,冤家路窄,简直不用任何铺垫,目光交汇之时便已经嗞啦啦绽出火星!
但她要顾全大局,不能把所有的光阴都浪费在这老匹夫身上——既然都回不去前世了,未来的岁月也不能单单只为了灭他雪恨。
有前世三十八年灵魂在身体里打底,她没再浪费表情在这厮身上,面若冰霜地越过他走开了。
晏衡回头瞅了眼她,耸耸肩,也出去了。
李夫人打从李南风去学堂起就眼皮直跳,隔半个时辰着人去打听情况,但居然整个上晌平平静静,简直纳罕。
派去的人说大家都在认认真真的读书,不光是晏家那三个很规矩,李南风也很听话,而李南风和晏衡并没有接触,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接连观察两日,也没有生出夭蛾子来,李夫人逐渐放心,棍棒底下出乖乖女,也许有道理。
说话间宴期已经来到。
每日学堂午时就放学了,这日李南风收拾东西回到府里,就见内宅里衣香鬓影,人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