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两日的骄阳,驱散了京郊最后一丝阴霾,也让沉寂多时的南新庄,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尤其是那些三姑六婆们,狗尿苔似的占据了街头巷尾,一个个故作神秘的压着嗓子,说到兴起时,却又恨不能嚷的尽人皆知。
但在这喧闹之中,却有几户人家显得格外冷清。
王瓦匠家,便是其中之一。
三间齐整的瓦房里,空荡荡的不见半丝生气,唯有里间土炕上,此时正仰躺着个人事不省的年轻后生。
兴许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到了,后生先是睁开了眼睛,随即又用力瞪圆了双目。
再然后……
就见他额头紧皱、双目暴凸,几乎撑的眼角迸裂!
接下来的一幕就更古怪了。
就见这后生先是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紧接着手脚并用的往外一滚,就这么睁眼瞎似的,滚到了床底下。
落地之后他余势未衰,又撞翻了摆在方登上的木盆,半盆冷水兜头泼下,登时被直浇了个里外通透。
可就算这样,那后生依旧撒癔症似的,在地上张牙舞爪、摸爬滚打。
不大会儿功夫,那一身素白中衣就染成了泥浆铺,右衽的系带也松脱了两个,露出半扇古铜色的肌肉。
“这什么鬼?!”
好半晌,那后生突然一声低吼,拼命撒欢的身子也随即停了下来。
然而……
他嘴里却还不断叫嚷着:“快停下?搞什么鬼?来人啊?救命啊!快让我停下来……”
那一声声都透着慌恐。
可更古怪的是,此时他的身体明明没有丝毫动作,嘴里却不住喊‘停’。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建国头一回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方才他大梦初醒,下意识想要睁开眼睛,谁知努了半天劲儿,眼皮还是纹丝不动。
于是又想着抬手揉一揉,哪曾想双手也不听使唤了。
这下冯建国有些慌了神儿,拼命的想要挣扎,结果身体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不,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回应。
冯建国每一次想要挣扎,都会触及一层薄薄的屏障,就好像身体正被塑料薄膜包裹着似的。
就在他愈发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遇到了什么状况之际,一直睁不开的双眼,却突然瞪的溜圆,而且还不住的发力,直撑的目呲欲裂。
再然后是莫名其妙的耳光、稀里糊涂的翻滚、以及歇斯底里的挣扎……
但更让冯建国无语的是,眼下嘴里乱叫的,分明是之前自己努力想要停下动作时,在心头发出的呐喊。
谁知当时一点声息都吐不出,眼下却忽然大叫大嚷起来,弄得自己像个弱智似的。
以至于冯建国都不知道,到底是该期望邻居来救助自己,还是期望他们千万不要看到自己这副丑态。
好在没过多久,那叫喊声也突兀的偃旗息鼓了,让冯建国得以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昨天他滴酒未沾,没有加班,更没有遇到什么意外,一直到入睡前都平静如常。
而方才么……
将那种种诡异回忆了一遍,冯建国就把疑点指向了那古怪的包裹感。
不过真正被软膜包裹的,似乎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自己的神经中枢。
而正是这层莫名其妙软膜,让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出现了信号延迟,以及叠加模糊的情况。
【延迟就不用多解释了。
那不断用力瞪眼和停不下来的挣扎,就属于指令叠加。
至于信号模糊,则指的是动作走样,譬如本来想要抬手揉眼,却变成了抽自己耳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中风偏瘫?
可这症状也不太对啊!
正百思不得其解,冯建国忽然又觉察出了新的异样——自己眼下,好像并不是在公司宿舍里。
倾倒的木盆,吊着布幔的木床,古色古香红木衣柜……
冯建国愣怔了半晌,缓缓扭头,再扭、还扭,直扭的脖子咔咔作响。
该死,又是信号延迟和指令重叠!
等到几乎被折断的脖子,终于消停下来时,冯建国也大致猜出了自己的处境。
毕竟作为一名月入半狗的游戏策划——简称狗策划,他对网络小说并不陌生,甚至在工作中都屡有交集。
眼前这古色古香的房间,以及自己身上的种种异状,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小说里司空见惯的现象:穿越。
而且多半是魂穿!
更倒霉的是,旧的灵魂和新的身体之间,明显有些不太协调。
不过……
这应该只是初期的不适应,否则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岂不是要命名为《穿越之半身不遂》了?
抱着这般念头,冯建国就开始尝试着,熟悉这具新的身体。
事实证明,他的推断并没有错,在经历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不断努力与失败之后,这具身体的延迟问题,有了大幅度的改观。
最初约莫一分钟才会有反馈,到后来只需十几秒就可以做到,叠加和模糊的状况也有所改善。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简单指令的基础上,如果同时对身体发出过多的命令,或者朝令夕改的话,还是会造成肢体的混乱。
而在确定自己只要再花些时间,就能彻底掌控这具身体之后,放下心来的冯建国也终于按捺不住,勉力走到门前,迈出了通往新世界的第一步。
…………
古朴而整齐的土墙,顶着一头青苔的院门,以及院外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
果然是穿越了!
冯建国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禁不住的有些惆怅——打今儿起,现代社会的一切,就都与他无缘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作为在孤儿院长大的单身狗,他并没有割舍不开的情感牵绊。
“唉,这老天爷也真是不开眼!”
正惆怅着,院外的议论声突然传入耳中。
冯建国心中一动,急忙侧耳倾听起来。
眼下他除了确定自己已经穿越之外,别的就一无所知了,因此收集讯息,可说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那李秀才都说是文曲星下凡,谁承想命就这么苦,自小没了娘,上回考举人,又因为他爹的丧事儿给耽搁了,这回倒好,半路上愣是撞了邪!”
“可不说呢,被人送回家一天两夜了,也不见醒过来。”
原来‘自己’还是个秀才!
而且是个无父无母的秀才。
这倒是个不错的开局。
甭管在哪个朝代,有功名的读书人,总是能享受到各种优待。
就算自己读不惯四书五经,没法更进一步考个举人、进士啥的,有秀才功名在身,想转行也会方便许多。
对了,香皂该怎么弄来着?
还有高度白酒……
“要说那赵班头的闺女,也着实是个仁义的,这李秀才现如今生死不知,多少人躲还来不及呢,一个未过门的姑娘,愣是没日没夜的守着他。”
“可不说呢,就怕是好人没好报,到最后反落下个望门寡的名声。”
好嘛,独门独户,父母双亡、秀才功名,外带一个没过门的仁义媳妇儿,这真称得上是历史穿越小说的标准开局了。
就不知那赵家闺女生的什么模样。
应该不会太丑吧?
毕竟美貌未婚妻,也是众多小说的标配之一。
“呦~小娘子回来啦?”
“李秀才如何了,可曾醒过来?”
这还真是不经念叨,冯建国刚想到这里,就听外面三姑六批齐声招呼,紧接着门外铁索响动——显然是‘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回来了!
冯建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还来不及多想什么,就见房门左右分开,一个提着菜篮子的高挑身影,低垂着头走进了院里。
虽一时未能窥得全貌,但依旧当得起‘惊艳’二字!
尤其她未曾觉察到对面的冯建国,回头将房门关闭的时,那好生养的身段更是尽收眼底。
果然是标……不,顶配!
眼见她依旧低垂臻首,提着篮子心不在焉的向自己走来,冯建国心头是噗通乱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迎上去道一声辛苦?
不妥!
自己压根不知道她叫什么,三言两语的岂不就露馅了。
还是先用失忆蒙混过关吧,反正十本穿越小说里,有七八本都是这么来的。
就在冯建国打定主意的当口,那赵家小娘子也终于发现了异状,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中杂了三分英气的瓜子脸。
当看到冯建国的时候,她那杏核似的一瞬间瞪的溜圆儿,樱桃似的小嘴儿微微张开,紧接着噗通一声,却是菜篮子从手上跌落,滚了一地的蔬果。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久久无言。
可总不能一直这么傻站着吧?
要不……
过去帮她把菜捡起来?
为了缓解心中的尴尬,冯建国小心翼翼的催动身体,准备去捡地上菜篮子。
可他光顾着小心计算自己的动作了,却没想到对面的赵家小娘子,也同时迎了上来。
这下登时悲剧了。
冯建国倒想刹住脚步来着,可他这踩刹车的指令,要十几秒后才能见效。
而等那赵家小娘子看出不对,想要收住脚步的时候,冯建国早一头撞进了她怀里,直接将其扑倒在地。
尴尬、大写的尴尬!
万幸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这要是换个陌生的古代妇女,还不得大喊非礼?
冯建国尴尬之余又有些庆幸。
啪~
谁曾想就在这时,那赵小娘子突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冯建国脸上,紧接着手脚并用,兔子蹬鹰似的,将他掀翻在地。
然后这小娘子翻身而起,红涨着脸娇叱道:“你……你这是发什么疯?!”
古人就是古人,都已经订婚了还这么矜持——不过这进一步证明了,她应该还是云英之身。
我喜欢!
虽然挨了一巴掌,又被掀翻在地,但冯建国心下却一点恼意都没得,反而有些沾沾自喜。
就是这样三贞九烈的小娘子,日后才更……
呃~
和谐社会、阿弥陀佛。
压住心头绮念,他正准备解释两句,把这小小的误会抹去,忽见赵小娘子收敛了羞恼,急声追问:“王家大哥,你……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王……
王家大哥是什么鬼?!
冯建国一下子懵住了,有心问个究竟,怎奈嘴里喷薄而出的,却是十几秒前的台词:“妹妹勿怪,小生不是有意的。”
“哪个是你妹妹?!”
赵小娘子再次涨的面赤如火,抬起脚来就要往冯建国身上踹。
只是见他躺在地上满身泥浆的可怜样子,小姑娘又心软了,顺势在地上一顿足,口中嗔道:“等王伯伯回来,我再和你计较!”
说着,也不管那满地蔬果,提着裙角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呦,小娘子这是怎得了?”
“小娘子、小……”
“唉!你们快看,那院里躺着的,是不是王家大郎!”
“醒了!守业醒了!”
“他既然醒了,那隔壁李秀才会不会也醒了?”
“怪道小娘子紧往隔壁跑呢!”
被几个中年妇女七嘴八舌的围将上来,冯建国终于确认了一个悲哀的现实,自己貌似并不是什么李秀才,而是隔壁老王。
呃~
更准确的说,是隔壁老王瓦匠的儿子王守业。
而那赵小娘子之所以会先来王家,则是因为王瓦匠到县城去请高人了,临走时特意拜托她帮忙照看自家儿子。
这贼老天!
说好的标准开局呢?!
小半个时辰之后,装作失忆躺回床上的冯建国,再次见到了那位赵小娘子。
她那一双明眸善睐的杏核眼,看上去隐隐有些红肿,想必是在隔壁哭过一场。
这也正常,毕竟听那些三姑六婆们说,隔壁李秀才直到现在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只是……
不知为何,那一双美目中正散发出凛然寒意,隔着丈许远,就小刀子似的往冯建国身上刮——对了,眼下不能再叫冯建国了,应该叫他:王守业。
就算是在装失忆,王守业也不好这么一直躺在床上,同她大眼瞪小眼。
“咳。”
于是在五秒延迟之后,王守业翻身坐起,干咳一声赔笑道:“小娘子勿怪,方才我绝不是有意要冲撞你,实在是刚醒过来,手脚酸麻不听使唤。”
他努力模仿着古人的口吻,尽量展现出诚恳的态度,不想这赵小娘子闻言,脸色却反倒又冷了些。
她看看左右无人,突然反锁了房门,然后从袖筒里摸出只帕子,几步抢到床前,指给王守业问:“这帕子上写的什么,你可还记得?”
咦?
按说这帕子在古代,属于女孩家的私密物,偶尔还兼有传情做媒的功效,除非是亲密异性,否则怎会知道上面绣了什么文字?
难道说……
自己与这小娘子之间,还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儿?
王守业顿时精神抖擞,瞪大了眼细瞧那帕子,却见上面绣着一枝腊梅,边角上写的却‘红玉’二字。
这貌似有点不搭调啊。
莫非……
王守业试探着问:“红玉是你的名……呃,闺名?”
话音刚落,就见那赵小娘子勃然变色,一把揪住王守业的衣领,愤声喝问:“你是哪来的孤魂野鬼,怎敢鸠占鹊巢,占了王大哥的身子?!”
咦?
咦?!
看惯了小说、电视剧,王守业只当这失忆大法万试万灵,谁曾想自己拿来一用,竟然立刻就被人当场揭穿了!
他一时震惊过度,都忘了要做出反驳。
而那赵小娘子等了片刻,见他默然无语,更觉自己所料不差,当下将杨柳蛮腰一折,撩起裤腿摸出柄寒光烁烁的匕首来,架在王守业颈间,再次喝问:“说,李相公是不是也是你害的?!”
虽说这一通疾言厉色,落在王守业眼中,最多只能算是萌凶萌凶的,可那匕首却做不得假。
因此这回破纪录的,只延迟了三秒钟,他就急忙分辨道:“赵家妹子别误会,我怎么可能……”
“呸,哪个是你妹子?!”
可不等他把话说完,赵红玉便啐了一口,冷笑道:“王家大哥说话,可不像你这般文绉绉的——且他大字不识半个,又怎会认出我帕子上的‘红玉’二字?!”
我去~
原来那手帕是个陷阱!
大意了,当真是大意了!
非但忽略了古代识字率的问题,更小觑了古人的智慧。
王守业心下后悔不迭,又不敢纠缠这些细节,只得避重就轻的叫屈道:“天地良心!我要是害了李秀才,那干脆直接上他的身,不是更好吗?白白捡了个秀才功名,还附赠个美娇……咳,我是说,总比当个瓦匠强多了!”
别说,自打激发了求生欲,信号延迟是一降再降,这都能做到及时改口了。
但那层薄薄的隔阂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哼!”
王守业话音刚落,赵红玉立刻嗤鼻一声,不屑道:“李相公功名在身,自有神佛庇护,岂是你这等孤魂野鬼能近身的?”
妹子,你是官场气运流的小说看多了吧?
还神佛庇护……
真要有那玩意儿,他又怎会直到现在还人事不省?
话又说回来,这王守业和李秀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染了怪病,还是中了毒?
又或者……
当真遇到了邪祟?
要搁在原来,王守业指定认为后者是无稽之谈。
现如今么……
灵魂穿越既然存在,他哪还敢笃定这世上绝没有妖魔鬼怪?
心下胡思乱想着,王守业口中也不敢怠慢分毫,指天誓日的叫着屈:“瞧你这话说的,我既然都近不了他的身,又怎么可能害得了他?”
这明显的悖论,让赵红玉略有些发愣,连掌心里的匕首,也下意识往回收了收。
可王守业刚松了口气,她突然又把那匕首架了回去,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承认自己是孤魂野鬼咯?!”
“这……”
王守业登时语塞。
一连两次被这黄毛丫头逼到墙角上,他在尴尬之余,心下却也莫名生出些火气来。
准确的说是恼羞成怒。
哥们好歹是个穿越者,而且自小也在街面上厮混惯了的,这出师未捷就先被个黄毛丫头给唬住了……
丢不丢人?!
显不显眼?!
通常这种恼羞情绪,积累到一定的种程度,就会转化成无能狂怒。
但好在做为一名‘爆【拖】发【稿】型’策划,王守业向来不缺急智——他阴沉的盯着赵红玉打量半晌,忽然缓缓向后倒去。
“你干什么?别动!”
赵红玉见状急忙娇叱一声,匕首也似附骨之蛆似的,紧紧贴了上去。
但王守业却一概不理,直到在床上躺平了,这才淡然道:“既然你都认定我是孤魂野鬼了,那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是杀是剐随你的便——不过……”
“不过什么?”
“自家儿子好容易才醒过来,就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给杀了,换成是你,你会怎么想?”
“你!”
那匕首先是一紧,直压的王守业大气都不敢喘,可紧接着又缓缓抬起,渐渐远离了王守业的脖子。
显然,赵红玉也意识到一旦痛下杀手,会给自己乃至家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但这并不表示,她会就此退缩。
就见少女紧咬着银牙,愠怒的眸子转了几转,忽又冷笑起来:“那我就把方才的一切告诉王家大伯,看他怎么对付你这鸠占鹊巢的恶鬼!”
得~
才刚顶她两句硬话,就从孤魂野鬼升级成恶鬼了。
但王守业好容易扳回局面,怎么可能再让她夺回主动?
当下悠悠一笑:“心上人至今昏迷,小娘子一时想不开,迁怒到我这先醒过来的头上,倒也算情有可原——放心吧,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我是不会怪罪你的。”
几句绵里藏针的话,让赵红玉再次僵立当场。
就算不想承认,她也知道一旦这般对质起来,在南新庄土生土长、又摆出宽宏大度嘴脸的王守业,无疑会获得更多的支持。
尤其是王瓦匠。
他是会相信独生子失而复得,还是愿意相信儿子已经被恶鬼借尸还魂了?
怎么想,都是前者的几率更大。
“守业!”
就在这骑虎难下的当口,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大吼:“守业?守业!你在哪呢?!”
王守业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赵红玉已是银牙一咬,顺势将那匕首藏回了裤腿里,压着嗓子冷笑道:“是王大伯回来了,多半还带来了县里的法师,你自求多福吧。”
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临到了门前,她忽又回头丢下一句:“你要是能瞒过那法师,咱们再做计较!”
又是计较。
这‘计较’俩字,莫不是她每回退场时的固定台词?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正有心起身探个究竟,冷不防一个老汉跌跌撞撞闯进里间,扑上来抱住他嚎啕大哭。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可算是醒了!”
那啥……
抱归抱,哭归哭,您老能不能先去刷个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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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头一回‘亲密接触’,让王守业颇有些不适应。
但王瓦匠那涕泪横流、发自肺腑的呼喊声,却还是触动了他心中的柔软。
以至于他都考虑,要不要配合对方,演一场父子抱头痛哭的狗血剧。
然而王瓦匠这情绪爆发的快,收敛的也快。
还不等王守业做出决断,他就松开了双臂,一面往后退着,一面用手背狠狠揩去了脸上的泪水,红着眼睛笑骂道:“个兔崽子,这两天可吓死老子了!”
说着,又不错眼的上下打量着儿子。
根据遗传学的角度……
呸!
压制住吐槽的冲动,王守业在心底给自己鼓了鼓劲,苦着脸道:“弟【di】……我醒过来之后,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
原本他是想要叫一声‘爹’的,这样也能更好的融入新身份。
可面对陌生的老汉,他心里又着实别扭的紧,结果导致这声‘爹’中道崩殂,临时降格成了‘弟’。
好在王瓦匠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后半截话上。
“啥?!”
听说儿子什么都不记得了,老汉微驼的脊梁一下子绷了个笔直,想也不想,转身向外就走,嘴里急道:“你等着,我这就去请刘道爷过来!”
余音未落,人已经风风火火的到了外面。
王守业盯着那荡漾的门帘默然半晌,先是心头暖意融融,随即却又悚然一惊。
‘赵计较’一个小丫头,都能看出自己是借尸还魂,那刘老道身为专业人士……
不成!
得赶紧琢磨琢磨,该怎么混过这一关。
嘎吱~
刚想到这里,就听得外面房门响动,紧接着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么快就回来了?!
罢罢罢,看来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王守业勉力抖擞精神,准备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那刘道爷。
可谁知门帘一挑,显出的却是王瓦匠孤零零的身影。
就见他背着手踱进里间,嘴里嘟囔道:“等等再说吧,眼下李秀才人事不省,还是该先紧着他那边儿。”
跟着又把老脸一板:“再说了,这不还有你爹我么?你身上那根毛能瞒过我去?连你小时候拉屎撒尿,爱冲哪儿撅腚,爹都记得一清二楚!”
王守业:“……”
“对了!”
这时老汉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瞧我这记性,你这两天就喝了些高粱糊糊,怕是早饿坏了吧?等着,爹去给你弄口吃的!”
说完,又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话说……
您老是怎么从那个啥,联想到吃喝上的?
王守业又是一阵无语,不过在稍稍迟疑之后,他立刻追着王瓦匠,到了廊下的灶台前。
虽说暂时逃过一劫,可刘道爷那关早晚还是要过的。
与其打无准备之仗,倒不如先从这老汉口中套些消息。
就这么前后脚的功夫,王瓦匠已经在灶膛里架好了柴火,又自腰上扯下件月牙状的物事,还从上面扣下块乳白色的石头。
把这两件东西摆在锅台上,他回头见王守业正直愣愣的站在背后,不由嫌弃的一努嘴:“起开点儿。”
王守业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的退了两步。
就见老汉伸手自地上翻起块砖头,捏出截黑灿灿的绒绳,撕下些来,裹在白石头上,用那月牙状的物事用力一磕,当下火星四溅,黑色绒绳更是燃起了火苗。
“这是火镰?”
火镰这东西,王守业向来只闻其名,今儿还是头回见着实物,忍不住就脱口问了一声。
话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妥,可后悔也晚了。
“嗯。”
王瓦匠却并未多想,他将点燃的火绳放进一团刨花木屑里,佝偻着身子吹了几下,见火势渐起,又用小铲子慢慢送进了灶膛里。
等生好灶火之后,他才把那火镰拢在掌心,几根满是老茧的指头轻轻摩挲着,黑里透紫的老脸上尽是惆怅追忆之色。
“这还是你娘的陪嫁呢。”
他缓缓仰起头,似乎连抬头纹上都写满了‘郑重’二字:“旁的你记不起来就算了,你娘,你可千万不能忘!要不是她当年舍了命救你,你早不知被埋在哪儿了!”
许是被他话里的情绪感染,又或是源自这具身体的血脉本能,王守业再次忍不住脱口追问:“我娘是怎么死的?!”
“唉。”
老汉苦叹一声:“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进了关,没打下京城,却把咱们漷【HUO】县祸害的不轻……”
“你娘、隔壁李秀才他娘、还有你伟叔的婆姨,都是那一年没的。”
“那年你才七岁,当时我和你娘走散了,她为了引开鞑子的追兵,把你藏在草垛里,自己……自己……”
话说到半截,就渐渐没了声息。
感受着那无言的悲伤,王守业也只能默然以对。
半晌,老汉收敛了心绪,有气无力的扬了扬手:“屋里歇着去吧,等饭得了,我再叫你起来。”
得~
这才刚起头,老汉就把天给聊死了。
虽说心里还有许多疑问,王守业却也只能闷声应了,默默回到屋里。
不过等到独处之际,他将方才的对话重新捋了一遍,却又禁不住亢奋起来。
嘉靖二十九年‘自己’七岁。
而眼下‘自己’应该是在十六岁到十九岁之间——下限出自赵红玉的称呼,上限则是因为‘自己’尚未娶妻。
也就是说,眼下应该是嘉靖三十八年到四十一年之间。
这不正是《大明王朝1566》的剧情,即将展开的时间段么?!
就算电视剧里有戏说的成分,可大体情节总还是依照历史来的。
也就是说严党倒台在即,自己只要想方设法抱紧……抱紧……
那叫什么王爷来着?
王守业亢奋的脑袋突然卡壳了。
作为一名历史爱好者【伪】,他当初也曾三刷过这部神剧。
可那毕竟是七八年前的记忆了,冷不丁一回忆,脑海里就只余下大致脉络,以及居中几个最出彩的人物。
比如嘉靖、海瑞、严嵩、严世蕃、徐阶、胡宗宪、谭纶、张居正……
对了,还有闫妮演的李王妃。
也不知眼下她生了儿子没,要是还没生,倒是可以去烧一烧冷灶。
不过……
自己一个瓦匠,要怎么才能接近王妃?
尤其明朝的匠户,似乎还是终身制的低贱行业。
想到这里,王守业的思路再次卡壳了,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也只好暂且按捺住攀龙附凤的心思。
还是先做点安身立业的小买卖,等日后有了本钱,再往那泼天的富贵上靠,也不为迟。
话说……
肥皂和白酒到底该怎么弄呢?
自己一文科生,干的又是剧情策划,从来就没关注过这个。
不对!
眼下最紧迫的,还是把借尸还魂的事儿先蒙混过去。
从‘赵计较’临走时丢下那句话来看,她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揭穿自己。
但这只是暂时的。
为了解除后顾之忧,最好还是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可到底该该怎么办呢?
难道要来个月黑风高……
………………
“守业、守……”
小半个时辰后,王瓦匠挑帘子进了里间,却见‘儿子’歪在床头,似乎正睡的香甜。
王瓦匠愣怔了一下,突然大吼一声:“守业!”
王守业吓的猛然坐起,险些又从炕上摔下来。
他支起身子茫然四顾,却见老汉拍着胸脯,后怕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睡你的,什么时候睡醒了,再吃饭也是一样的。”
看到老汉那如释重负的样子,王守业这才恍然,感情他是怕自己又一睡不醒。
话说这具身体瞧着雄壮,内里竟是虚的紧,方才想着想着,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如今虽然小憩了一回儿,可还是由里到外的倦乏。
该不会是有什么暗疾吧?
王守业原本想要起来吃点东西,可却实在打不起精神,于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去多久。
恍恍惚惚间,王守业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突然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两片软软糯糯、滑不溜丢、却又皱皱巴巴的东西,贴上来就是好一通猛嘬。
这皱中带滑的古怪触感,活像是……
八十老太的烈焰红唇!
噫~
王守业恶心的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周遭虽被黑暗所吞噬了,却也并无什么异状。
原来是个噩梦啊。
王守业呼出一口浊气,摸着黑坐起身来,隐约就见靠墙跟的地方,似乎比白天多了些什么东西。
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是王瓦匠打地铺睡在了墙角。
多半是不放心自己吧。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会儿的功夫,王守业也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见桌上用粗布盖着几个碗盘,料想应该是留给自己的饭菜,于是就想着凑合吃些,祭一祭五脏庙。
可刚坐起身来,那似虚还实的古怪触感,就再一次传递到了脑海中。
而且这一次,不仅仅是猛嘬,两只抱住自己‘头颅’的爪子,也在拼命抓挠着。
不过这东西抱住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
灵魂?!
王守业心下悚然一惊,忙闭上眼睛仔细感受。
显然这不是噩梦,更不是什么幻觉。
的确是有个什么东西,正在自己体内拼命抓挠啃咬着。
不过它的攻击,却被那层软膜统统挡了下来。
莫非……
这玩意儿并非魂不附体的后遗症,而是自己的穿越福利,俗称:金手指?!
王守业心中一动,忙默默给那层保护膜下达了指令,让它立刻对那怪物发动反击。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那软膜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显然这东西并不是什么智能化的存在。
几次尝试失败之后,王守业只得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体内那躁动不止的东西上。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是王守业的残魄,想要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还是让他和李秀才昏迷不醒的元凶?
左思右想,王守业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忙起身走到窗前,小心推开半扇窗户,侧耳倾听起来。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按理说外面应该静悄悄的才对。
但王守业这一支起耳朵,隔壁的嘈杂喧嚣,就影影绰绰的传了过来。
隐约,似乎还有年轻女子的哭喊声。
看来那东西多半是后者无疑了!
因为不出所料的话,隔壁李秀才也正遭受着‘烈焰红唇’的侵袭。
但李秀才可没有金手指护身。
就不知少了这层保护膜,那怪物的攻击又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想到这里,王守业就动了心思,想去隔壁探个究竟。
毕竟谁也不敢保证,那软膜能一直抵御怪物的侵袭,眼下先去瞧瞧李秀才的状况,兴许还能做个未雨绸缪。
再说了,自己现在主上门帮忙,多少也能减轻‘赵计较’的敌意。
拿定主意之后,王守业立刻关好窗户,蹑手蹑脚的向外走去。
摸着黑出了院门,才发现王家就坐落在一条南北胡同的入口处——难怪之前那些三姑六婆们,都聚在王家门外闲扯。
左转二十几步,来到李秀才家的黑漆大门前,王守业深吸了一口气,就要上前敲门。
可就在此时,黑暗中突然伸出只手来,老虎钳子一般掐住了他的手腕,随即是一声呵斥:
“莫胡来!”
却原来王瓦匠一直偷偷缀在后面,眼见他要敲隔壁的大门,这才急忙出面阻止。
王守业听出是他,忙把差点捣过去的拳头收回来,诧异道:“的【d】……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这一声‘爹’依旧是难以出口。
老汉却不答话,硬扯着他往回走。
王守业急于去查探李秀才的现状,自然不甘就犯,一面发力挣扎着,一面分说道:“您拉我干吗?我想去看看李秀才现在……”
“去不得!”
王瓦匠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呵斥着:“有赵家人在,用得着你去逞能?快、快跟爹回家去!”
他这么做,显然是担心儿子再被邪祟缠上。
而王守业感动之余,却也是满心的无奈。
若不是身体里那怪物,一直搅的人心神难安,他才懒得去趟这摊浑水呢。
眼见老汉不依不饶,拼命的往回拉扯,王守业只好半真半假的解释道:“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成不?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
哐当~
不想就在此时,李秀才家的黑漆大门忽然左右洞开,一个豹头环眼的胖大汉子,擎着柄厚背鬼头刀跳将出来,霹雳似的爆吼道:“干什么的?给老子站住别动!”
话音未落,蹭蹭又窜出两个魁梧的身影,各拎着兵器,哼哈二将似的护在大汉左右。
面对这杀气腾腾的架势,王家父子都禁不住愣在当场。
到底还是王守业反应快些,尬笑道:“三位大哥别误会,我们……我们走错门了、走错门了!”
啪~
话音未落,王瓦匠忽然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然后斜肩谄媚的上前拱手道:“赵班头千万别见怪,我家守业自打醒过来就稀里糊涂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赵班头?
那不就是‘赵计较’的老子么?
原来他也在李家。
自知闹了笑话,王守业正觉尴尬之际,对面的赵班头也已然认出了王家父子。
当下把厚背鬼头刀往地上一戳,嘴里骂骂咧咧的道:“原来是王瓦匠啊,特娘的,刚才吓老子一跳!这么晚了,你们爷俩……”
说到半截,他两只牛眼贼忒忒的转了转,忽然改口道:“既然来都来了,那进去说话吧。”
“不、不不!”
王瓦匠立刻把手摇的拨浪鼓一般:“这大晚上的,不叨扰了、不叨扰了!”
边说边撅着屁股往后顶。
而王守业此时也萌生了去意——单单应付一个黄毛丫头还不成问题,可赵班头和这两个衙役,却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还是先回去从长计议吧。
这般想着,他也就借坡下驴,顺着老汉的力气往后退了几步。
“站住!”
然而赵班头见状,却是立刻发出一声断喝:“没听到老子让你们进来么?!”
与此同时,他手里的鬼头刀,也再次微微扬起,似有意似无意的对准了王瓦匠。
王瓦匠身子一僵,两股颤颤的吞了唾沫,那腰已是佝偻的不成样子,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挡在儿子身前,奴颜婢膝的谀笑着:“赵爷,我家守业送李相公进京赶考,结果撞上那脏东西,这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您看是不是……”
“是什么是?!”
赵班头不耐的一挥鬼头刀:“老子说话,在你这儿不好使了是吧?”
左右两个跟班闻言,也都把铁尺高高扬起,嘴里咋咋呼呼的吆喝着:
“你这老东西莫不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反了反了,竟敢跟咱们五老爷顶嘴!”
俗话说‘破家县令、灭门令尹’,古人对官府的畏惧,远非后世可比。
面对这般恐吓,若非正背靠着儿子,王瓦匠几乎就要瘫软在地。
可即便舌头都捋不直了,他还是努力央告着:“赵班头、赵爷,您大人有大量,小老儿进去无妨,我家守业就……就免了吧。”
唰~
回应他的,是猛然劈下的鬼头刀!
“小心!”
虽然判断出这一刀伤不着王瓦匠,但王守业还是急忙将老汉拉到了身后,迎着虚悬在身前的鬼头刀,拱手笑道:“赵班头发话,我们哪敢不听?再说了,我们本来就想去探望李相公。”
赵班头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冷哼一声收回了鬼头刀,侧过胖大的身子,示意父子二人入内。
王守业暗暗吁了口气,却没急着进门,而是回首探视王瓦匠的状况。
就见老汉额头汗如雨下,身体更是抖的筛糠仿佛,显然是被方才那一刀吓的够呛。
可惟其如此,才更显得方才舔犊情深。
“爹。”
这回连个磕绊都没有,王守业就叫出了那难以启齿的称呼:“要不您先回去歇歇,我自己进去就……”
“不!”
王瓦匠断然摇头:“咱爷俩一起去!”
说的虽斩钉截铁,但往前迈步时,脚下却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
王守业急忙扶住他,父子两个依偎着进到了李家。
李家的院子比王家稍大些,可收拾的明显不如王家齐整。
院里空荡荡的,只廊下种了几丛花草。
西墙根儿底下还停了辆马车,可院里却没有马厩。
对了,王家貌似是有马厩的,可却没见到马车……
毕竟旁边有人虎视眈眈的,王守业随意打量了几眼,就扶着老汉直奔堂屋。
眼见到了门前,王守业正待身后推门,冷不防王瓦匠一把搡开了他,抢先推门而入。
他显然还是想替儿子挡灾。
王守业在他背后愣怔了片刻,心下头一回对穿越夺舍这事儿,产生了愧疚感。
“怎么了?”
直到身后传来赵班头的喝问声,他才惊觉这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忙含糊的应了一声:“没什么。”
然后快步走进了堂屋里间。
这一进门,先就嗅到股檀香味儿。
再往里瞧,只见那‘赵计较’正坐在床头,任烛火映出半墙撩人侧影。
后面赵班头紧跟着就进来了,王守业自然不敢盯着她细瞧,忙稍稍偏了偏视线,把注意力转移到床上。
就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正紧闭着双目躺在上面,单看那额头的细纹,说是四十多岁怕也不会有人怀疑。
这就是李秀才?!
说好的年轻有为呢?
再一细想,王守业又暗叫了一声‘好险’。
李秀才既是公认的年轻有为,自然不可能已经年过不惑。
问题多半就出在那怪物身上!
万幸啊,幸亏自己还有层保护膜,不然怕是也要步他的后尘了。
“咦?”
这时就见赵班头有些诧异的凑到床前,仔细查看着李秀才的状况,问:“姑爷是什么时候消停下来的?”
听到父亲问话,一直垂首打量情郎的赵红玉,这才转过身来,只是刚要开口回答,却又扫见了王守业父子。
当下她那一双杏核眼,就定格在王守业身上,目光里有狐疑、有敌意,也藏着几分期许。
赵班头见女儿面有异色,顺着赵红玉的目光扫了眼王守业,却没看出什么蹊跷来,于是皱眉道:“爹问你话呢。”
赵红玉这才觉出不妥,忙垂首答道:“您刚出门没多会儿,李相公就睡的安稳了,只是……只是……”
她回头看看李秀才衰老的面容,嗓音里不由闷出些悲意来。
而王守业听到这里,也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体内的怪物已然销声匿迹,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他心下稍安,却是更后悔贸然找上门来。
此时赵班头拉过张方凳,大马金刀的坐了,扬声问:“王家小子,怎得我家女婿一直没醒,你倒醒过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老子把话说清楚!”
顿了顿,又添了句:“还有,你三更半夜找上门来,又是为了什么?!”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王守业组织了一下言语,正待把这些问题搪塞过去,旁边王瓦匠已然抢先道:“赵爷,他醒过来就稀里糊涂,连人都不认得了,哪里知道……”
“老子没问你!”
赵班头不耐烦的一声呵斥,目光凌厉的锁在王守业身上,沉声道:“照实了说——若有半句谎话,我认得你,老子手里的刀却不认得!”
说着,又将那厚背鬼头刀,重重拍在了桌上。
王守业自不会被他唬住,递给老汉一个宽心的眼神,学着老汉的样子微微欠身道:“当着赵班头的面,我自然不敢胡说——可就跟我爹说的一样,打从稀里糊涂的醒过来,我脑子里就空空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于半夜三更来李相公家,是因为我听这边儿闹的厉害,怕小娘子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所以才想着过来瞧瞧。”
说到这里,他两手一摊:“要早知道赵班头您也在,我就不来趟这摊浑水了。”
听完这番话,赵班头愈发没了好颜色,眼角眉梢的戾色直往外沁。
他一边伸手攥住了鬼头刀的刀柄,一边再次沉声喝问:“当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回王守业还未搭话,旁边赵红玉先抢着道:“爹,您干脆把那天的事儿再说一遍,看他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听这小丫头主动帮腔,王守业就猜出,她多半是寄望于自己这‘孤魂野鬼’,能找出李秀才昏迷不醒的原因。
这其实并非什么好事儿。
因为一旦自己无法提供任何帮助,这小丫头随时都有可能翻脸。
失策、真是失策!
一时不慎被瞧出破绽,再想往回找补可就难了。
除非月黑风高……
王守业看看赛李逵似的赵班头,以及他身边的哼哈二将,立刻打消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还是先听听事情的由来始末吧。
李家自祖上起就以耕读传家。
李秀才的父亲虽然没考中功名,生前却也是这南新庄私塾的塾师。
李秀才则是青出于蓝,十五岁参加院试,就拔得了头筹案首。
三年前顺天府秋闱的时候,他原本也是中举的热门人选,可谁承想正置备赶考的行装,父亲就因急病过世了。
这一来,秋闱自是赶不上了。
连同与赵红玉的婚事,也不得不往后拖。
如今好容易熬过三年孝期,又迎来了嘉靖四十年的秋闱,李秀才唯恐再有什么变数,早早就收拾好行装,想要提前大半个月进京备考。
漷县隶属通州府,又比邻京杭运河,按理说乘船不过半日光景,就能赶到东便门外的大通桥码头。
可无奈李秀才晕船晕的厉害,实在行不惯水路。
于是只好同隔壁王家商量,由王守业赶着家里的骡车【没车棚】,送他进京赶考。
那天早上,村里有头有脸到了大半,连赵班头父女也从县城赶了过来。
殷殷切切,直送出村外数里。
可谁承想天不作美,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李秀才上路刚半个时辰,就起了一场骤雨。
当时王老汉就觉着不是好兆头。
结果正午刚过,邻村的行商杨三,就把人事不省的李秀才和王守业送了回来,说是在路边儿捡的,随身的骡马行李一概不见踪影。
…………
听到这里,王守业见赵班头停了下来,忍不住脱口问道:“他们……呃,我和李相公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或是中毒的迹象?”
说完,就见众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
不好,又表现的出格了!
王守业心下后悔不迭,原本打定主意要装傻充愣的,结果到头来还是没能憋住。
这时就听赵班头道:“不曾想你一个瓦匠,也这般的细心——其实前天我就仔细检查过,可你们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更没有中毒的迹象。”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对了,你们被送回来的时候,衣服都不是早上穿的那套了。”
换过衣服?
偷走骡车和行李的人,显然不会好心到,给他们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如此说来,两人应该是主动换的衣服。
而通常来说,没有人会蠢到一边淋雨一边换衣服。
想到这里,王守业先瞥了眼赵红玉,见她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略一迟疑,就转头问道:“爹,咱家那骡车,半个时辰能跑多远?”
反正都已经露了底,眼下再刻意装傻充愣置身事外,也只会白白激怒这黄毛丫头。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王守业也懒得再藏拙——要真能救下李秀才,她总不好再恩将仇报吧?
“咱家那骡子上了岁数,不过这一路都是官道……”王瓦匠掰着指头算计半天,这才给出了答案:“应该也就是二十几里,最多不超过二十五里。”
王守业又将目光转向了赵班头:“赵班头,那附近有没有能避雨、换衣服的地方?”
“有!”
赵班头说着,自袖筒里摸出张微黄的纸来,然下巴往王守业身上一点,身旁衙役立刻上前,将那张纸送到了王守业面前。
王守业接在手里略一打量,却原来是一副简易地图。
上面除了李秀才进京的路线,还标着南新庄、六里桥、漷县县城,以及连接后两者的笥【SI】沟河。
等王守业看完地图,赵班头又继续道:“那附近也只有六里桥适合躲雨、换衣服——我今儿去的就是六里桥,桥底下确实发现了你们两个的脚印,可我让人里里外外搜了大半天,水里岸上都找遍了,也没发现有什么蹊跷处。”
原来他早就想到了!
也是,好歹也是一县的捕头,就算在专业方面比不得后世刑警,起码的逻辑推理能力总还是有的。
“会不会……”
就在王守业略受打击之际,一旁的王瓦匠突然颤声道:“会不会是水鬼干的?后来瞧赵爷您带去的人多,它们又不敢露头了?”
“应该不会是什么水鬼。”
赵班头断然摇头:“笥沟河这些年一直缺水,最深的地方也才两尺多深,六里桥附近更是只有一尺半,怎么可能淹的死人?”
一尺半换算成现代度量单位,也就四十五厘米上下,这点儿深度,怕是连三岁小孩都淹不死。
不过……
仅就那怪物身上滑溜溜的触感而言,倒的确像是水里出来的。
约莫是见王守业若有所思,赵班头突然追问道:“王家小子,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这……”
王守业还在犹豫,要不要假托噩梦,把那怪物侵袭的事儿说出来,忽又见赵班头长身而起。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就听他不容置疑的道:“跟我去六里桥走一遭,八成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说着,又断然下令:“马彪去套车,三立把姑爷背出去,咱们这就动身!”
两个衙役齐声领命。
但随即,其中一个衙役又恭声请示道:“要不要去王里长家,把兄弟都召集起来?”
李秀才既是县学禀生,又曾高中案首,这次进京赶考出了意外,县里自然不可能只派这么点儿人来查案。
事实上,此时驻扎在南新庄的衙役、白役、帮闲,加起来足有二十几个。
“不必了。”
赵班头想也不想就摇头道:“王瓦匠方才说的也有些道理,没准就是因为去的人太多,邪祟才不敢露面的。”
那衙役点点头,转身匆匆而去。
另外一个衙役则是走到床前,小心扶起李秀才,准备将他背到外面。
“慢着!”
赵红玉见状,急忙拦下了他,疑道:“爹,您真打算带李相公去六里桥?可他眼下……”
“正因为他变成这副模样,才更不能耽搁下去!”赵班头打断了女儿的话,正色道:“丫头,你女孩家家的身上阴气太重,留在这里好生等着就是——放心,有爹在一旁护着他,指定出不了什么事儿。”
说着抓起桌上的鬼头刀,又向王守业招呼一声:“王家小子,走了。”
这雷厉风行的,半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更何况王守业一时间,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要不……
就跟他去六里桥看看?
真要能查出那怪物的来历,对自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般想着,王守业就待点头应下。
“等等!”
一旁的王瓦匠却急了,连声追问:“刘道爷呢?刘道爷哪去了!请他老人家出手,不必带个毛头小子去强多了?!”
“那骗子是你请来的吧?”
赵班头嗤笑一声,不屑道:“恁娘的,拿几张姜汁儿画的破符,就敢骗到我闺女头上来!要不是为了给姑爷积福,老子早把他锁回县里,跟吴瞎子、周麻姑一起吃牢饭了!”
说完,顺势大手一挥手:“行了,你这老糊涂也别跟去了,净特娘的给老子添乱。”
王瓦匠哪里肯依?
当即就要跪下哀求,还好王守业手疾眼快,及时扶住了他。
“爹,您这是做什么?”
王守业故作轻松的笑道:“有赵班头护着,我还能有什么危险不成?您就安心在家等着,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呢。”
王瓦匠愁容满面的还待说些什么,赵班头却早等的不耐,直接拿鬼头刀逼退了他,不容分说拉起王守业就到了外面。
马彪此时已将马车牵到了胡同口。
见那唤作三立的衙役背出了李秀才,他急忙迎上前,合力将这‘老白脸’抬到了车上。
等安置好了李秀才,二人又急忙下车来请赵班头。
赵班头却摇头道:“三立,你和王家小子在里面守着姑爷,我陪马彪坐在外面就成。”
两人闻言皆是一愣,但也没有质疑什么,而是转头吆喝催促着,让王守业第二个上了马车。
这要换个浑浑噩噩的,说不定还以为是对方体谅自己‘大病初愈’。
但落在王守业眼中,却是疑心顿起。
这架势……
倒像是在防备自己半路落跑?
可自己方才明明已经答应了,又怎么会中途逃走呢?
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夜色正浓。
一辆挂着气死风灯的马车,正疾驰在漷县西南的官道上。
摇曳而朦胧的烛光,将车辕上两个魁梧的背影,皮影戏一般映在了布幔上,似张牙舞爪、似跃跃欲试。
王守业的目光,在其中一道背影上停留了许久,直到确认对方的右手,自始至终都搭在腰刀上,这才悄悄的收了回来。
这一路上种种细节,似乎都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测——这场午夜驱邪行动,极有可能隐藏着让自己有去无回的凶险!
可这凶险究竟是从何而来?
是姓赵的想逼自己做饵,引出那些怪物?
还是有什么献祭、替死的法子?
想起一些恐怖小说里的桥段,王守业顿觉不寒而栗,甚至由此生出了夺路而逃的心思。
他装作貌不尽心的抬眼望去,隔着中间躺尸的李秀才,就见衙役赵三立盘腿而坐,倭瓜似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看上去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这厮貌似是赵班头的堂侄来着。
或许……
自己可以趁其不备,夺过他手里的铁尺,然后挟持他做人质?
刚想到这里,车厢猛地一震,赵三立打了个激灵,茫然的抬起头来,咂了咂嘴、伸了伸腰,登时精神抖擞。
得~
这下算是没指望了。
唯一的机会转瞬而逝,此后王守业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切实可行的脱身之策。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觉马车踢踢踏踏的放缓了速度。
紧接着又传来赵班头的吆喝声:“三立,让王家小子背着姑爷下车,你把那毯子捎上。”
六里桥,到了。
………………
那笥沟河说是条河,其实拢共也没丈许宽,站在岸两边的土坡上往下看,连正中央都稀稀落落的生着些芦苇,足见河道之浅。
而六里桥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独眼拱洞横跨出去约有两丈,在河岸边留出了大片的白地,别说躲几个人,就算把马车赶进去都绰绰有余。
因是放晴不久,那土坡很是松软湿滑,若非马彪在一旁帮衬着,王守业还真未必能平平安安的把李秀才背到河边。
这让他心下不由暗暗叫苦,有这两座湿滑的土坡作为天堑,自己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却说他跟在赵班头身后进了桥洞,就见赵三立已经紧贴着河边铺好了毯子。
王守业把李秀才瘦弱的身躯,小心的平放在上面,刚想喘口气,就听赵班头迫不及待的吩咐道:“王家小子,你把鞋脱了,去水里趟两圈试试!”
果然是要拿自己当炮灰!
王守业心中暗恨,但眼下他身无寸铁,又如何斗得过三个膀大腰圆的衙役?
再加上有保护膜作为依仗,他承受的风险,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大。
因而只是略一犹豫,王守业就乖乖褪去鞋袜,接过马彪递来的灯笼,小心翼翼的趟进了河里。
一步、两步、三步……
初时还有些提心吊胆,但眼见对岸再望,却依旧是风平浪静,王守业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往回走!”
这时就听身后赵班头一声大吼。
要不要干脆从对岸逃走?
这念头在王守业心底一闪而过,却很快又被他在了脑后。
那土坡本就难爬的紧,他如今两脚污泥连只鞋都没得,就算勉强逃到坡上,多半也躲不过赵班头等人的围追堵截。
再者说,这河里似乎也没什么凶险。
揣着这等心思,王守业便遵照赵班头的指挥,在河里来回梭巡起来。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他就在桥洞周遭趟了十几个来回,几乎踏遍了附近每一处水域。
然而依旧是全无异状。
王守业心中渐生不耐,趁着回到岸边的当口,忍不住就想问一问,自己何时才能上岸。
可还没等开口呢,就先瞧见两条瘦骨嶙峋的毛腿,以及当中那莫可名状的渺小。
王守业不禁为之愕然,脱口问道:“这怎么把李相公的裤子给脱了?”
“拿着。”
回应他的,却是赵三立的吆喝声。
循声望去,就见他不知从哪儿寻来两张捞网,正举着其中一柄作势欲抛。
王守业先是一愣,继而心下大喜。
看这架势,自己的炮灰生涯似乎已经结束了——最起码,也是升级成了精锐炮灰。
更重要的是,这捞网勉强也能当作一件武器!
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从赵三立手上接过一张捞网,悄悄掂了掂,分量着实不轻。
这下王守业心下越发有底了。
“马彪,把姑爷的两条腿放进水里!”
这时就听赵班头一声令下,马彪立刻抓住李秀才的足踝,将他两条毛腿放进了水里,随即又亲自掌灯照亮了四周。
显然,这回轮到李秀才做饵了。
与此同时,赵三立也凑上来提醒道:“睁大眼瞧仔细了,要是有什么不对的,记得先救李相公!”
王守业点点头,紧紧攥着手里的捞网,同如临大敌的赵三立、马彪,站成了一排。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眼见不耐与焦躁,渐渐爬上了赵班头的黑脸,马彪突然指着水里惊呼道:“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河道下游波澜骤起,影影绰绰似是有什么东西,正飞快的向这边赶来。
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功夫,其中一条就闯入了灯笼的照明范围。
看大致形状,像是条头大尾短的鱼。
可那头上黑白相间,又在水底不断变幻着,却是怎么瞧怎么怪异!
“拦下它!”
马奎一声惊呼,却是那怪鱼已然冲到近前,直扑李秀才的双脚!
哗~
王守业手疾眼快,一网下去,兜头就把那怪鱼捞了上来。
水花四溅之中,众人借着灯光定睛细瞧,只见那怪鱼通体呈黑青色,约有七寸多长【23厘米】,单单头部就占去了三分之二,且头上层层叠叠皱皱巴巴,又生满墨绿色的疥癣,实在是丑怪到了极点。
这还不算,从那层层叠叠的褶皱间,又探出一条条白白嫩嫩的触须,原本在水里,是飘飘荡荡的状态,此时脱水而出,就整个垂落下来,肉虫似的卷动着。
“看……快看它两边的鱼鳍!”
正细细打量,旁边马奎又是一声惊呼。
王守业避开那恶心的肉虫,往怪鱼身体两侧看去,就见那鱼鳍果然也有些古怪。
一般的鱼鳍都是薄片状的,偏这只怪鱼的左右两个胸鳍,胖乎乎的足有寸许厚。
不过……
这应该还比不上那些肉须可怖吧?
正有些鄙夷马奎的大惊小怪,王守业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
因为就在他准备转移目光的时候,那只怪鱼的胸鳍突然一百八十度反转过来,拼命抓挠撕扯着网兜。
与此同时,青黑色半透明的外壳下,一些内在的东西也显露了出来。
胖乎乎的主干,五根长短不一的支干……
那怎么看都是一只手,一只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
鱼鳍里怎么会藏着一只人手?!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王守业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昨儿抱着自己灵魂乱啃的,应该就是这怪鱼无疑了。
还不如八十老太的烈焰红唇呢!
“又来了!”
这时赵三立暴喝一声,手中的捞网也狠狠拍进了水里。
但他未曾预料到入水时的阻力,结果竟然捞了个空,让那怪鱼成功扑到了李秀才脚上。
“滚开!”
赵三立慌张的叫着,倒转渔网又扣了上去,终于把第二条怪鱼捞了上来。
不过……
与第一条有些不同。
这条鱼头上肉须,明显少了些。
准确的说,是有一部分肉须被扯断了!
酱黄泛青的脓血,正自断裂处滴滴答答的淌下来,散发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恶臭。
“都别愣着,赶紧把这鬼东西扔到岸上去,后面还有好些呢!”
这时赵班头一声大吼,王守业和赵三立这才如梦方醒,急忙振臂将网中的怪鱼抛到了岸边。
那两条怪鱼落地之后拼命扑腾着,同时嘴里发出一连串‘哇、哇’的叫声,听起来像极了婴儿的啼哭。
婴儿?
王守业心中不由得一动,暗道那鱼鳍里的小手,似乎也能同婴儿扯上干系。
那一寸半的水深虽然淹不死人,却足够浸死刚出生的婴儿!
而这些怪鱼对旁人没有半点反应,偏偏李秀才只浸进去两条腿,就蜂拥而至,若说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王守业是决计不信的。
一个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一群疑似与弃婴有关的怪鱼。
这两者之间……
“王家小子,你发什么呆?!”
刚想到关键处,身后赵班头一声呵斥,却是又有几条怪鱼冲到了近前。
王守业不及多想,急忙和赵三立配合着,将来犯的怪鱼逐一捞起,然后甩到岸上。
然而那些怪鱼在岸上拼命挣扎,两只鱼鳍一百八十度不断张合着,竟渐渐有了爬行之势!
赵班头见状,立刻横过鬼头刀,照准那些怪鱼手起刀落,直砸个顶个的血肉模糊!
四人就这样通力协作,只片刻功夫就消灭了七八条怪鱼。
眼见只剩下两三条漏网之鱼,还在拼命的往李秀才腿上裹缠,王守业捞起其中一条,悄悄认准赵班头的方位,猛然一抖手,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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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赵班头刚处置完一条怪鱼,正等着‘新货’上岸呢,冷不丁就有什么东西兜头砸了过来。
赵班头心下大惊,急忙闪身躲避,却已然迟了半步,就听‘啪’的一声,那条怪鱼就糊在了他左脸上!
“什么东西!”
赵班头放声尖叫着,抬手揪住那怪鱼尾巴,狠狠掼到了地上。
“五老爷,您怎么了?!”
旁边马奎被吓了一跳,急忙凑上来探问,可还没等赵班头回话,他突然也尖叫起来:“您脸上、脸上……”
原来那怪鱼虽被掼到了地上,几根淌着脓血的肉须,却挂在了赵班头脸上,此时正卷动着细长白嫩的残肢,直往赵班头的皮肉里钻!
赵班头听马奎提醒,才觉察到脸上的异状,下意识的又抬手去抓,却只扯下半条蠕动不止的肉须,沾染了一手的腥臭脓血。
更诡异的是,那两头断裂的肉须,如同蚕宝宝似的扭动了几下,竟又埋头扎进了赵班头掌心里!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马彪见状,只觉后脊背发凉,再顾不得逢迎拍马,张战兢兢的往后退着。
“慌什么!”
这时赵班头反倒冷静了下来,弯下腰手起刀落,将那条怪鱼斩成了四段!
等他再起身时,脸上的肉须已经没了生息,挂面似的低垂着,不住的淌着脓血,也就扎眼的功夫,那白嫩细长的身子就算了半截。
赵班头这才解释道:“都别怕,只要把鱼弄死,这些肉虫立刻就会化成脓血!”
说话间,那几条肉须果然尽数化作了脓血,更不可思议的是,赵班头脸上竟不见半点创口。
马彪和赵三立这才松了口气,正想围上来嘘寒问暖,却见赵班头眉毛一立,厉声喝道:“王家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便攥紧了鬼头刀,一步步向王守业逼近。
王守业此时又捞起了条怪鱼,听赵班头厉声喝问,才仿佛是大梦初醒一般,直吓的瘫坐在地上,连声告饶:“赵班头饶命、赵班头饶命啊!我刚才……刚才……刚才……”
就这么一连‘刚才’了七八次,也不见有个下文。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你特娘倒是说清楚了!”
见他吓的连话都说不清了,马彪在一旁不由放松了警惕,骂骂咧咧的上前抬腿就踹。
可就在此时,王守业突然暴喝一声:“老子刚才是故意的!”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捞网贴地横扫,咔嚓一声砸在马彪金鸡独立的脚踝上!
马彪应声倒地,可那捞网却也断成了两截。
MMP!
竟是个样子货!
原本王守业是计划先借助怪鱼,拿下最棘手的赵班头,然后再伺机对付马彪、赵三立。
谁承想一连撞上两个意外,先是怪鱼的攻击被化解,眼下连武器也断掉了!
好在王守业还准备了B计划。
眼见手里小半截木柄,已然做不得兵刃,他立刻一扬手砸向了赵三立,趁机跳起来,拔腿就跑。
这时赵班头等人才发现,他刚才假装瘫坐在地上,其实是用李秀才的裤子,擦掉了脚上的污泥,然后又套上了李秀才的鞋子!
虽说那鞋子明显小了些,可却是在场众人当中,唯一一双没有沾染过泥水的。
故而这一飞奔起来,后面赵班头等人皆是追之不及。
眼见甩开他们能有二十几步远,王守业这才手脚并用的向坡上爬去。
“站住!快给我站住!”
“王家小子,你是疯了不成?!”
后面连连呼喊,王守业却哪肯理会?
努着劲儿一口气爬到了坡顶,赵班头与赵三立两个,才堪堪追到坡底下。
“哈哈”
王守业忍不住哈哈一笑:“想让老子当冤死鬼,凭你们几个也配?!”
说着,就待沿着河岸迈开大步,直奔下游的漷县县城。
方才他就观察过了,这是一条羊肠小道,东临笥沟河、西面是一片树林,根本容不得马车通行。
就算赵班头卸下车厢,骑着挽马追上来,他也可以躲进树林里。
总之……
自由在望!
“站住!”
谁知刚跑出没几步,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娇叱,紧接有人从树林里跳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赵计较?!
她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赵班头留的后手?!
“滚开!”
生死关头,王守业来不及细想,更不会怜香惜玉,直接拎起砂锅大的拳头,照准那张精致的小脸就砸了过去!
这一拳势大力沉,莫说是个女孩家,就算换成是糙汉子,怕也只能退避三舍。
偏赵红玉不退反进,先是重心下移,灵巧的避开了锋芒,跟着顺势抱住王守业的胳膊,以香肩为轴,垫步、拧腰,来了标准的过肩摔!
砰~
后背重重砸在地上,直摔的王守业五脏挪移、胸口发闷,险些一口老血喷将出来。
好容易缓过些劲儿来,脖子上又是一紧,却是被赵红玉一脚踩住了咽喉——直到他两眼翻白,几乎要窒息而死,赵红玉才挪开了绣鞋。
“红玉,干得好!”
这时赵班头也终于爬到了坡上,见状顿时大喜过望,拎着厚背鬼头刀,满脸戾色的直奔王守业而来。
嗟乎~
自己堂堂一穿越者,不想竟死在个黄毛丫头手里。
“且慢!”
就在王守业闭目等死之际,赵红玉竟又将赵班头拦了下来,冷着一张闭月羞花的小脸,问道:“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
就听赵班头恶狠狠的骂道:“这小畜生害了慕白还不够,刚才还想阴你爹来着——闪开,让爹一刀结果了他!”
说着,就待绕过女儿。
赵红玉却不肯退让,反而正色提醒道:“爹,就算这事真是他做的,也该由张知县秉公明断才对。”
赵班头脚步一顿,随即又连连点头:“对对对,刚才爹是气糊涂了,我这就把他押回县衙。”
听他这般说,赵红玉就主动让开了去路,然后转身向桥下望去,显然是想确认李秀才的状况。
赵班头暗暗松了口气,就待上前擒下王守业。
“哈哈哈……”
然而就在此时,王守业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女婿守孝通奸,岳父杀人灭口,还真是一对儿绝配!”
话音未落,赵班头已是面色大变,不由分说举刀就剁!
却说那鬼头刀呼啸而下,眼见王守业就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时斜下里忽然飞起一只绣鞋,后发先至的点在赵班头手腕上,直戳的他半条胳膊酸麻难当。
那鬼头刀更是拿捏不住,脱手飞出丈许远,在石头上砸的火星四溅。
将那绣鞋长腿重新掩在裙下,赵红玉面若寒爽怒视着王守业,一字一句的问:“你方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赌对了!
那些怪鱼果然与弃婴有关,而弃婴又与李秀才脱不开干系。
至于赵班头,大约是早就察觉到了什么,却舍不得自家金龟婿身败名裂,所以才会对自己这唯一的目击者,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赵红玉显然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猫腻!
王守业暗暗松了口气,用袖子遮住手里的石头,仰面哂笑道:“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方才……”
“住口!”
赵班头捏着手腕一声断喝:“丫头,你千万别听这小子胡言乱语!”
说完,见女儿充耳不闻,只是定定打量着王守业,他忙又补充道:“这小子不知为何,一心想要害死慕白,方才那些水鬼就是他招来的,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给蛊惑了!”
听父亲说的信誓旦旦,赵红玉登时犹疑起来。
毕竟她本来就认定,王守业已经被厉鬼夺舍,更不相信倾心爱慕的李郎,会在守丧期间与人私通。
事实上,方才若非赵班头反应过于激烈,她对王守业抛出的惊人言论,压根就不屑一顾。
而见这套说辞起了效果,赵班头立刻加码道:“你闪开些,只要能救醒慕白,爹也不在乎被人泼些脏水!”
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让赵红玉心里的天平愈发有了倾向。
她目光游移着,就待退避到一旁。
眼见如此,王守业急忙叫道:“赵姑娘,在胡同口一上车,我就……”
“住口!”
赵班头又一脸正气的打断了他的话:“等把你押回县衙,当着太爷的面,我看你还敢不敢妖言惑众!”
自己要能活着见到县太爷,那才真是有鬼了!
“赵姑娘若是不信,不妨亲自把我押到……”
“住口!”
赵班头又是一声断喝,随即转头向女儿道:“这小子交给我和三立就好,你去下面看看慕白和马奎如何了。”
说着,急不可待的从袖子上撕下一片布条,就要去塞住王守业的嘴巴。
这老阴X!
竟是半点机会都不给自己!
王守业把心一横,攥紧了暗藏的石头,就待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爹。”
这时忽听赵红玉道:“要不您先和三哥把李相公背上来,然后咱们一起把他押到县衙去。”
赵班头闻言身子一僵,缓缓转身,皱着眉头问:“丫头,你难道连你爹都信不过了?”
赵红玉坦荡的与他对视着:“我自然信得过您,所以才想和您一起把他押回县衙。”
“你!”
赵班头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高高举起手来,照准女儿瞄了又瞄,最终却颓然的垂了下来。
“丫头。”
他英雄气短的央告道:“算爹求你了,慕白还在下面人事不省呢,你就别跟爹使性子……”
“五老爷、五老爷!”
这时坡下突然传来马彪亢奋的呼喊声,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他一瘸一拐的扯着嗓子叫道:“姑爷醒了、姑爷醒了!”
早不醒、晚不醒,怎么偏偏这时候醒了?
赵班头一时哑口无言。
而赵红玉先是面露喜色,继而又纠结的望向王守业,好半晌,编贝似的银牙一咬朱唇,郑重问道:“你方才到底想说什么?”
“丫头!这小子……”
“爹,您让他把话说完!”
赵班头还想阻止,红玉却径自拦在了王守业身前,摆出一副绝不退让的架势。
好容易争取来一线生机,王守业自然不敢怠慢分毫,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其实在胡同口一上车,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不过那时我只以为,赵班头是要拿我当炮灰……”
“炮灰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随时可以丢掉的弃子。”
王守业大致解释了一下,又继续道:“等到他们用李秀才做饵,引出那群怪鱼之后,我才终于发现自己连弃子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他着重描述了一下那鱼鳍里的小胖手,以及婴啼似的叫声。
然后嘿嘿冷笑道:“这六里桥的水虽然淹不死人,可溺死个婴儿却不成问题——偏那些怪鱼对别人毫无反应,只对李秀才群起而攻之,若说两者之间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我是决计不信的!”
这话点到即止,给赵红玉留足了遐想空间。
眼见她脸上变了颜色,王守业才继续分析道:“令尊多半已经查出了什么,唯恐消息泄露出去,会毁掉自家金龟婿的前途名声——所以才会将计就计,把我这唯一的目击者诓到六里桥来,好伺机杀人灭口!”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可笑我当时还想去帮你来着,哪知竟是自投罗网。”
听到这里,赵红玉脸上依然没了血色,有些踉跄的转回身,又一点点的挺直身子,逐字逐句的问:“爹,他……他说的可是真的?!”
此时赵班头一张老脸,已然黑的锅底灰仿佛。
听女儿发问,他勉强挤出些笑容:“丫头,这小子嘴里半句实话也没……”
“赵班头!”
这次终于轮到王守业插嘴了,他冷笑道:“你也别光想着女婿的锦绣前程,他眼下被吸的人干一样,连下面都缩水了,能活几年先不论,以后传宗接代上怕是大有问题——这年头就算嫁的再怎么富贵,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傍身,恐怕也……”
“住口!”
赵红玉一声娇叱,两只杏核眼定定的望着父亲道:“爹,莫说是寿数短些,就算李相公永远醒不过来,我也愿意伺候他一辈子!”
说到这里,她声色骤然又是一厉:“可他真要做下那龌龊勾当,又溺死了自己的儿女,那我宁死,也绝不嫁他!”
这一番斩钉截铁,直听的赵班头面色数变。
最后他长叹了一声,无奈道:“年轻人嘛,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坏了他大好的前程。”
赵红玉听罢身子一晃,原本苍白的脸上骤然升起两团酡红,嘴角间甚至沁出了血色。
这情之一物,最是伤人。
偏在此时,坡下连体婴似的爬上两个人来,却正是马彪与那李慕白!
“红玉妹妹!”
李慕白见到未婚妻,也没多想就搡开了马彪,喜不自禁的凑上来道:“上苍保佑,慕白可算是活着见到……”
啪~
清脆的耳光响彻河岸。
李慕白脸上的笑意都未曾来得及消散,就烂木头似的倒在地上,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赵红玉默默收回柔荑,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钻进了树林里,不多时又催马而出,扬鞭远去。
“丫头、丫头!”
赵班头紧赶了几步,眼看追之不及,垂头丧气的转回身来,却见那羊肠小道上,王守业正擎着鬼头刀,与马彪、赵三立对峙着。
他又是一声长叹,上前命二人收起铁尺,摇头道:“不想南新庄里,还有你这一号人物——等事情了了,不如在县衙里讨个差事如何?”
这老阴X还是个能屈能伸的!
王守业心中腹诽着,顺势将那鬼头刀倒转,双手送到赵班头面前,嘴里笑道:“等过上几日,您老大义灭亲的名头传出去,怕就看不上我这乡下泥腿子了。”
听到‘大义灭亲’四字,赵班头先是目光一厉,随即又拍着王守业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果然是个人物!”
笑罢多时。
他抄起那鬼头刀,回头吩咐道:“三立,你从车上搬个酒坛子下来,看看桥底下那怪鱼还有活着的没,有就先养在坛子里——要是没有,就捡些囫囵的回来。”
赵三立闻言,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期期艾艾的问:“叔,您……您要那玩意儿干嘛?”
“大义灭亲!”
打从七月初三立秋以来,通州境内就一直阴雨不断。
这不,才刚放晴两天,淅沥沥的秋雨就再次浸润了南新庄。
吱呦、吱呦……
介字型的水井凉亭里,王守业心不在焉的摇着辘轳。
直到木桶撞的哗啦作响,他这才晃过神来,忙探着胳膊把水桶摘下来,又把挂钩别在辘轳上,踩着木屐飞也似的奔到了廊下。
抬手想要扫去头上的雨水,被束发的木簪扎了一下,他才怅然若失的记起,此时头上早不是什么板寸,而是一头长发了。
看来自己这适应能力也不咋滴啊。
心下自嘲着,王守业拿丝瓜瓤捋了捋铁锅,一口气倒进大半锅水,歪着头问:“爹,是现在就烧开了,还是等你把面片擀出来再说?”
“放着我来吧,昨儿你弄了半天,也点不着个火儿——你去剥两头蒜得了。”
“这不是下雨泛潮么。”
王守业底气不足的争辩着,沿着滴水的房檐到了西墙根儿,从蒜辫子上扯下两头来,蹲在窗户底下掰开了,一瓣瓣的剥着。
也就三五瓣的功夫,他就又忍不住走起神来。
六里桥下的斗智斗勇,已经过去足足三天了,他虽然还有种种的不适应,但也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
然而……
自己眼下所处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是正儿八经的古代王朝,还是存在妖魔鬼怪的平行宇宙?
按照自己在六里桥的所闻,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但这几日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的种种细节,却又与历史上的大明王朝并无出入。
愁,
实在是愁!
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王守业就连未来的奋斗目标,都没办法确定下来:到底是该求田问舍,还是去求仙问道?!
“这又想啥呢?”
身边忽然响起了老汉的声音,王守业一抬头,就见他端着半蒸帘面片,正担忧的望着自己。
父子俩的目光刚一交汇,老汉就立刻变了脸,没好气的道:“剥个蒜也磨磨唧唧的,去,把葡萄都给我摘下来。”
院子东南角支着个葡萄架,以前是爷俩消暑解乏的所在。
不过眼下看上去,倒像是水帘洞一般。
王守业把剥好没剥好的,一股脑都堆在窗台上,拍去手上的尘土,又在灶台边拿了菜篮子,就准备过去摘葡萄。
“回来!”
王瓦匠急忙叫住了他,转身从门后摸出把油纸伞来,一扬手‘砸’进他怀里:“这才刚好些,别跟隔壁李秀才似的,再坐下病根儿。”
李慕白那病,可不是淋雨淋出来的。
撑开纸伞,王守业快步到了那葡萄架前,把竹篮放在地上,矮身往里探头张望,就见里面琳琅满目的,足足挂了百十串葡萄。
而且个顶个的颗粒饱满,其中一部分甚至足有荔枝大小。
“爹,咱家这是什么葡萄,咋长的这么大?”
“就是葡萄呗。”
老汉一面往锅里下面片,一面随口答道:“往年也没这么大,今年也不知怎么的,疏了好几回果,还长出这么些来,个头也比往年大了不少。”
顿了顿,他又道:“也不光咱家的葡萄,村里的瓜果梨桃,最近都长的特喜兴,连地里的庄稼也比往年多收了三五成。”
“去年冬天一直就没下雪,还当是要过个荒年呢,谁承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守业心中忽然一动,如果那些沾染了溺婴怨气的怪鱼,也是直到最近才出现的话……
“你摘完葡萄洗洗手,面片这就熟了。”
“知道了。”
王守业答应一声,抬手去摘葡萄,可随即却又皱起眉来,回头问:“这好几十串呢,都摘下来要是吃不完,不就撂坏了?”
“没让你都吃完,下午咱爷俩挨家挨户送些,你也顺带认认人。”
原来如此。
王守业这才释然,从东到西把那葡萄架扫荡了一遍,足足往屋里运了三回,才算是收拾妥当。
正洗手呢,王瓦匠拎着木桶自外面进来,往地上一顿,道:“你捞一碗,先给隔壁送过去——看他自己能煎药不,不行就把药捎回来。”
“晓得了。”
王守业拿海碗挑了面条,又盛了昨儿剩下的肉沫酱和早上的烧丝瓜,打着伞出门直奔隔壁李慕白家。
到了李家门前,只见两扇黑漆大门内八字似的,勉强挂在门框上,似乎只要随便一碰,就会轰然倒塌。
这是三天前邻村吴家兄弟几个,抬着尸首堵门时砸坏的。
想起那天的场景,王守业的心情就有些沉重。
吴秋霞。
吴家老二的长女,一个面容清秀的十六岁女孩。
正值青春烂漫的时候,那天却生息全无的躺在门板上,尸首更被自己的父母叔伯,抗在肩头招摇过市。
随后,吴家人又用声嘶力竭的哭喊,断了活人的前程,毁了亡者的清白。
当天下午,赵家登门悔婚。
第二日,漷县知县行文顺天府,请求开革李慕白的功名。
其实这大部分都王守业的预料之中,甚至他也称得上是始作俑者之一。
可他却没想到,吴秋霞会被逼自尽,甚至连尸首都成了这场闹剧的筹码与道具。
如果早知道,赵班头的‘大义灭亲’,会以这种酷烈的形式展开,他那天绝不会提起这四个字!
唉~
无声叹息着跨过门槛,王守业冷着脸进到里间,默默将那碗面片放在了床头的方凳上。
“咳、咳咳咳!”
形容愈发枯槁的李慕白,勉强挣扎着自床上坐起,未曾开口又痛苦的干咳不止,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强笑道:“多……多谢了。”
“要谢就谢我爹。”
王守业硬梆梆顶了他一句,压根也没问他,径自收走了床头的药包。
打从孝期通奸的事情被揭发出来,李慕白在南新庄就成了人憎狗嫌的存在。
也就是王瓦匠心善,惦念着几十年邻里的交情,非但帮他请了大夫,还一日三餐的供他吃喝。
李慕白的笑容愈发苦涩,却还是拱手道:“那就劳烦贤弟,替我谢过王大叔。”
“等药煎好了,我再来收碗。”
王守业答非所问的丢下一句,就准备返回自家。
谁知出了堂屋,却见大门外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还有人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
也不等他细看究竟,一个青衣小帽的少年,就隔着院门拱手问:“敢问李慕白李相公可在家中?”
言谈举止虽不缺礼数,可他神态里,却透着几分高高在上。
事情不都已经完结了么,怎么还有人找上门来?
王守业心下狐疑着,回首一指里间的窗户,道:“李相公正在屋里躺着呢。”
说着,大步流星的到了门前。
那青衣小帽的少年,还以为他是出来迎客的,忙侧身介绍道:“这是我们……”
“我是隔壁的。”
王守业一句话噎的他哑口无言,目不斜视的回了自家。
就凭李慕白眼下的名声,找上门的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可不想再被殃及池鱼。
然而让王守业没想到的是,此时自己家里竟然也来了客人——而且瞧衣着打扮,和李家门外那些人应该是一伙的。
这是怎么回事?
“守业!”
正狐疑着,老汉已经快步迎了出来,连声催促道:“赶紧收拾一下,跟爹去县里干活儿!”
去县里干活儿?
王守业不禁愕然:“咱不是还没吃饭吗?再说这下着雨……”
“饿一顿有什么打紧的!”
王瓦匠说着,又回头佝偻着脊梁陪笑道:“孙管事,劳烦您稍候片刻,我们爷俩把家伙事儿准备好,就立刻动身。”
得~
还是别管什么人生目标了,先把王家这匠户贱籍去了,才是最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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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呸~
这首词听来潇洒,其实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真要让苏子瞻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地里追着马车跑,估计通篇就只剩下‘彼其娘之’了。
而王家父子俩的处境,比这词里的还惨些。
这次被漷县豪绅张家雇佣,冒着雨去县里打短工,他们非但要‘竹杖芒鞋轻胜马’,身上还背着二十多斤的竹篓。
十多里走下来,那斗笠遮住的再不是什么雨水,而是满腔的阶级仇恨!
要是怒火能转化为实质,前面那两辆马车,怕是早被王守业烧的渣都不剩了。
MMP的~
等老子以后富贵了,就把这什么张家兄弟找去,让他们天天在泥地里强行军!
心头牢骚太盛,脚下就难免失了谨慎,一个没留神,王守业就滑了个趔趄,若不是老汉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整个人都能拍进泥地里。
“是不是累了?”
王瓦匠一手帮他托着背篓,一手指着前面道:“前面不远就是县城了,再忍一忍吧。”
“不累,我就是走了个神儿。”
王守业言不由衷的笑着,拧腰避开了老汉的帮手。
这老爷子什么都好,就是胆太小,本来按照王守业的意思,是想跟张家人商量商量,把两个竹篓放在车上——至少也挂在车厢后面。
可老汉死活拦着,生怕儿子一个言语不当,就惹来泼天的祸事。
照他的说辞,这顺义坊张家是漷县一等一的豪门望族,莫说是王家这样的匠户,就算赵班头那样的遮奢人物,在张家面前也是奴颜婢膝的,哪敢有半句怨言。
这合情合理的要求,怎么就成了怨言?
王守业调整了一下肩带,揉着火辣涨疼的膀子,心里又忍不住冒出几句MMP来。
“嘿!”
这时就听前面车上一声吆喝,父子二人抬头望去,却是那方头大耳的孙管事,自车窗里探出头来,顶着帘子呵斥道:“我家二公子心善,吩咐把车赶的慢些,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路上磨蹭!”
心善?
我看是新骟的吧!
王守业直恨不能一刀砍死丫,可无奈老汉已经抢着赔笑道:“我们这就走快些、这就走快些。”
说着,又伸手去托儿子的背篓。
这窝囊日子没法过了!
一年……
不!
半年之内,老子要是不能闯出一番事业,让这等狗奴才跪地奉迎,就特娘去扯旗造反落草为寇!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手握钢刀九十九,杀尽胡虏……
起来,不愿意……
最后这二里路,王守业的革命激情,那是空前的高涨。
一时血脉偾张,倒忘了疲倦。
行行复行行。
漷县县城那丈许高的故旧城墙,终于映入眼帘。
因连下了两天的雨,城门前的小商小贩踪影全无,只有两个守门的两个兵丁,正懒洋洋的窝在城门楼里避雨。
远远看见两辆马车驶来,这哥俩都是精神一振,摩拳擦掌的准备捞些油水,填补这几日的亏空。
可等离着近了,两人又都泄了气。
顺义坊张家的马车,谁敢为难?
巴巴冒着雨迎出足有二十几步远,连王家父子都沾光,得了他们两个大大的笑脸。
要说这漷县县城可不算小,横五竖七的规制,近半都是各行各业的商户,平时街上不说摩肩擦踵,起码也是熙熙攘攘。
当然,这下雨天就清静多了。
跟着马车不疾不徐的穿过了大半个县城,终于停在了某座四进的豪宅门外。
自角门鱼贯而入,那孙管事急吼吼的跳下车,斜肩谄媚的把张家二公子扶下来,又弓着身子目送良久。
等他再转回身,又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板着脸吩咐:“带他们去书房候着吧。”
然后倒背着手,一步三摇的走了。
这媚上欺下的狗奴才!
王守业盯着他的背影,狠狠剜了几眼,这才随着张家的仆人,兜兜转转的到了书房。
准确的说,是书房门外的游廊里。
这游廊西南角贴着院墙的地方,有一段被雨水冲垮了,张家把王瓦匠找来,就是为了尽快将其复原。
当然了,被雇来的泥瓦匠不止王家父子,另外还有七八个人,早就抄手等在游廊里。
见张家家仆又带了人来,那些瓦匠齐齐矮了一截,个顶个谦卑的笑着。
“在这等着吧。”
那家仆随口交代了一句,就匆匆而去。
他这一走,王老汉的脊梁骨顿时就挺直了,连皱纹对垒的老脸,也微微往上昂着。
这架势……
倒和那姓孙的有几分相似。
可老爷子这时候学他作甚?
王守业正觉莫名其妙,那几个先来的泥瓦匠,已然众星捧月似的围了上来,这个恭声尊称‘师父’,那个堆笑直叫‘王叔’。
甚至还有个大小眼的,一口一个‘师伯’的喊着。
感情老汉在泥瓦行里还是号人物!
也对,要是没几把刷子,他能置办下三间大瓦房?
能让县里的豪绅慕名来‘请’?
面对众瓦匠的嘘寒问暖,老汉是一脸的矜持,口中‘嗯、嗯、啊、啊’的,都不带吐第二个字。
唯独看到那喊‘师伯’的大小眼,他皱着眉头停下了脚步,疑惑的问:“福根儿?你不是跟着你师父进京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就上个月的事儿。”
这李福根儿被他一连问了几句,搓着手讪笑着,那大小不一的眼睛提溜乱转,怎么看怎么像是心里有鬼。
王瓦匠立刻提高了嗓门:“那你师父呢?就没让你稍个口信回来?”
“师父他……他还在京城。”
眼神愈发游移了。
王瓦匠干脆把他拉到了一旁,疾言厉色的逼问起来。
没多会儿的功夫,就见老汉脸上铁青铁青的,咬着牙两只手直哆嗦。
王守业唯恐他在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扶住,好奇的打探道:“爹,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老头又铁青着脸闷了半天,才生生憋出一句:“这不争气的贼杀才!”
却原来老汉有个叫李伟的同门师弟,自小就一起苦熬,嘉靖二十九年又都死了婆娘,两个鳏夫全靠彼此帮衬,才拉扯大三个孩子。
两年前京城来人,说是要皇上要修什么道宫,在通州这边招揽了十几个能工巧匠,王瓦匠也在其列。
后来因瞧出李伟对此颇为热衷,王瓦匠就暗中贿赂了招工的太监,让师弟顶了自己的差事。
李伟千恩万谢之后,就带着一双儿女,以及同宗徒弟李福根,喜气洋洋的去了京城。
初时他还常托人捎个口信什么的,可打从去年夏天起,两家就彻底断了音讯。
直到方才,听李福根儿细说究竟,才知道李伟去年染上了赌瘾,家当输了个干净不说,今年开春为了偿还赌债,竟把女儿卖到了裕王府为奴。
李福根儿的工钱,也常被他拿去烂赌,后来实在忍不了了,就赌气回了漷县。
“裕王府?”
王守业听到‘裕王府’三字,脑海中的记忆顿时清晰了不少。
当下颇有些惊喜的劝道:“爹,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儿——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王府的丫鬟想必也差不到哪去。”
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愁怎么才能攀上李王妃的高枝儿呢,这现成的门路就来了!
正喜不自禁,忽听院门口传来一声吆喝:“都过来、都过来,快来见过我家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