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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语;

    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艳美的对联,还悬挂在富乐院门口;可是写这幅对联的朱元璋,已辞世快一年了。英明神武的太祖,也有风流倜傥的一面,观之,真真觉得物是人非,直教人生出几多感念。

    临窗的位置,窗外便是秦淮河,一向是最贵的。茶案边坐着个十六七岁后生,外头穿的是灰布衣,但能消费这个位置的,定是富贵纨绔。

    窗外,红花掠绿水,垂柳弄姿,更兼河上画船游曳,一派撩人春色。后生望着窗外,一脸沉静,似在潜心思虑什么,又如在酝酿诗句……可是他那皮肤呈铜色,身躯又生得高大,反正不像风雅士子。

    作态与外貌不相称,便怪怪的。

    他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不饮茶,也不急躁。这时微风里送来一阵花香味儿,余光里闪过一抹青绿,后生随即回头一看,见一个小娘子绕过屏风,过来了。

    小娘子胸脯饱满,腰却扭得好看,自有一番婀娜娇弱姿态;个子不高,却是削肩挺背,边幅修饰得精致。况且明眸朱唇,姿色算是相当不错的。

    “让洪公子久等,奴家赔礼则个。”小娘子双手捧在腹前,屈膝鞠躬。

    被称作洪公子的后生摆手道:“无妨,杜姑娘请起。”

    这时一个梳二环发型的丫鬟端茶过屏风,杜姑娘转身,一手去端起茶杯,一手轻轻托住盏底,走上前来,道:“茶怕是凉了,奴家为洪公子换一盏。”

    “好,好。”

    杜姑娘动作雅致地小心做事时,又轻声道:“洪公子的那位好友,今天没过来。”

    洪公子点头道:“哦,我知道了。”

    他把上身转了个方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杜姑娘,道:“杜姑娘善琵琶,今日也唱一首琵琶小曲儿罢。”

    杜姑娘沉默稍许,才道:“奴家不想扫公子雅兴,可是奴家手指受了点伤,恐怕……”

    洪公子听罢,伸手便抓起她的柔薏,只见那白生生的五指上都有淤痕,指尖全肿了!他的脸色一变,“谁对你用刑?”

    杜姑娘摇摇头,面有凄色,“都是奴家自己不小心。”

    洪公子暗透怒气,“什么事不小心,会弄成这样?”

    杜姑娘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别人是礼部教坊司的官,管咱们的哩,只怪奴家自己。”

    洪公子冷笑道:“叫什么名字?”

    杜姑娘又摇头叹气道:“罢了。”

    就在这时,外头一阵汹汹的叫嚷,又有妇人陪着小心的低声劝说,顿时搅了这秦淮美景、春暖意境。其间一句叫嚷分外大声:“杜千蕊何在?”

    不多会儿便有人闯到这边来了。气势最甚的,是个挂牛角腰带、穿绿袍的官儿,身后还跟着年老色衰的鸨儿、龟|公、跟班等人。

    官儿指着洪公子道:“闲杂人等回避!”

    洪公子这时端起茶盏,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哟!”官儿冷笑一声,两步跳将上来,“本官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洪公子十分稳得住,屁|股动也没动一下,人依旧坐在那里,正眼没瞧官儿一下。

    那官儿竟也没敢动手,绕着洪公子转了几步,伸长脖子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拿手指在八字胡上一扯,抱拳向半空道,“京师有贵人,设宴待宾客,本官要在各处挑选优伶助兴。”

    他说罢便看了一眼躲在墙角的杜千蕊,“你现在弹一曲,叫本官听个才艺。”

    杜千蕊哀求道:“许大人,奴家手指受伤,您是知道的。”

    “弹!”官儿声色俱厉地呵斥一声。

    气氛陡然又紧了几分,大伙儿都屏住呼吸,正待这事儿如何下去。洪公子的声音道:“杜姑娘的手,是你害的?”

    好几双眼睛立刻瞅了过来,洪公子的声音不大,口气也不激烈,不过他刚才一直没说话,突然开口了便引得人们侧目。

    “是又怎样?”官儿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道,“你知不知道老子什么来……”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洪公子便抓起摆设在桌案上的毛笔,在案板上一戳,笔管“啪”断为两截、断面尖锐,接着,人也跳将起来,拽住官儿的右手按在案上,将笔管猛地插|下去!

    动作非常迅猛,那官儿嘴里的“头”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转为“啊”地一声惨叫。

    众人大骇,片刻后便有妇人尖叫声起,比杀猪还响,声音竟压过了许大人的惨叫声!龟|公、鸨儿等人连连后退。

    官儿的手被放开得脱,左手紧抓着发抖的右手,脸色纸白,惊吓惧怕之下,旋又恼怒异常。后面两个穿着皂衣的跟班总算回过神儿来,面面相觑,便冲上来了。

    俩跟班一胖一瘦,胖的一门心思便直冲,瘦的只是作势上来、却佯作找家伙逡巡不前,错过了头阵。

    胖跟班一个人扑上来,双手一起向洪公子抓出,重心已是前倾。洪公子见状面露讥笑之色,趁其下盘不稳,轻轻踢出一脚,身体同时一侧。那胖子立刻以嘴啃泥的姿势扑向桌面,洪公子顺势又在他背上一掌。“轰!”胖子把桌案也压塌了,身体重重扑到地上,痛呼惨叫。

    场面一片狼藉,洪公子站在那里,却似轻描淡写。瘦子已经找到了一条腰圆凳在手里,见如此阵仗,亦是畏畏缩缩,半上不上。

    “砰!”洪公子侧踢一脚,瘦子深色胸襟上立刻印上一个鞋印,单薄的身体几乎飞了起来!整个人径直撞到屏风上面,裱在中间的稠面被撕开一个大窟窿,刺绣的鸳鸯戏水图上,两只水鸭子生生被分开了。

    “娘耶!”瘦子痛呼了一声。

    这时胖跟班连滚带爬,贴着地板逃开了,哪里还敢上来?那绿袍官儿许大人,此时站到了十几步开外,一面骂一面盯着洪公子,一副随时准备调头要跑的姿势。

    “瞧你那怂样!”洪公子指着绿袍官儿回骂,刚作势要追两步,那许大人马上转头就跑。

    “给老子等着!等着!”许大人不忘回头大声喊了一声。

    一番折腾,楼上已是乱得一团,鸨儿站在那里直跺脚,一面抹眼泪,一面急得甩手帕。再看那墙边没吭声的杜姑娘时,一介弱女子没什么怯意,脸上反倒带着隐隐的快意,显然对那许大人怨恨不浅。

    洪公子摸出一颗白银,扔在书案上,“损坏的东西,我赔。”

    “可不是钱的事儿!”鸨儿神色焦急,“洪公子有大麻烦啦!老身也不知如何脱干系……”

    “哦?”洪公子看着她。

    鸨儿道:“许大人虽只是个教坊司大使,官是当得不大,可他这样的人能当上官,走的是太常寺卿黄大人的路子!黄大人的夫人,不是姓许?公子年轻,真是什么都不会琢磨。”

    “黄子澄?”洪公子道。

    鸨儿道:“只消是略懂官场的人,谁不知黄大人正是御前红人,一二般人谁惹得起?”她继续跺脚,“这可如何是好……”

    不料洪公子嘴里只吐出两个字:“呵呵。”

    鸨儿一惊一乍,忽然又压低声音道:“老身奉劝洪公子,别瞎耽搁了,赶紧走!”

    洪公子却完全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转头看杜千蕊道:“此前那狗官便欺凌杜姑娘,今日受了气,我一走,恐怕得把气撒杜姑娘身上。你跟我走。”

    杜千蕊神色复杂,道:“奴家有教坊司名籍,哪能这么就走?”她顿了一下,又道,“妈妈(鸨儿)说得对,眼下,洪公子先离开是非之地,方为上策。奴家瞧公子这般年纪,出手阔绰,也非怕事之人,定有些家势,回去找父母长辈,或许有法。若再耽误,等姓许的有时间安排,公子失之时机,情急之下如何应付?”

    “怕个甚,跟我走便是!”洪公子不由分手,拉住杜千蕊就走。

    杜千蕊挣扎几番,皱眉道,“洪公子,别管奴家,你自个走罢!走!”

    鸨儿也忙用身体拦住去路,急道:“洪公子带走她有甚么用,回去告诉令尊领了个伎女来家?您先顾着自己是正事。”

    洪公子盯住鸨儿:“你敢拦我?”

    他推开鸨儿,夺路便走。鸨儿也没强留,在身后对杜千蕊喊道:“不行就早点回来!”

    二人出得富乐院,坐在路边茶摊上的一个人便立刻站起身来,默默着跟着他们。杜千蕊回头看了一眼,但见那人看起来已到中年,长得魁梧,脸有棱角,嘴上的胡须像沾的一般整齐。

    这时洪公子的声音道:“闹市之中,我不便抓着你,现在放开你的手,你跟着我。杜姑娘且安心,这点事我有法子。如何?”

    杜千蕊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富乐院,虽面有疑惑,却也点了头。洪公子便放开了她的手。

    默默走过长街,杜千蕊忽然忍不住轻声道:“洪……红,红者朱也。公子难道……”

    三人上得一辆毡篷驴车,在前边赶驴车的,便是那跟着洪公子的魁梧汉子。

    刚上得车来,赶车汉子便开口道:“洪公子,有人盯着咱们哩。”

    “不必理他。”洪公子道。

    一问一答罢后,便沉默下来。空气中仿若只剩车轱辘“叽咕叽咕”的木头摩|擦声。

    不知过了多久,杜千蕊轻声问道:“奴家优伶贱籍之人,洪公子何苦为我出头,惹些烦恼?”

    洪公子干笑道:“我若坐视不管,让杜姑娘伤了手指,以后还怎么听你弹琵琶?”

    杜千蕊愕然,转而脸上微微泛出一丝红晕。

    洪公子又顺着话问道:“那教坊司的官,怎么与杜姑娘过意不去,竟用如此阴狠毒刑?”

    杜千蕊犹豫片刻,说道:“奴家进富乐院,便是拜他所赐。

    当年我家那边税赋尤重,青黄不支时,父兄找当地大户许家,借了些钱。不料他们趁机占我家良田,压低价格强行买卖。

    家兄找他理论,竟被打死!当地知县素与之交好,竟罗列假证,判家兄私通江洋匪盗、罪有应得,又将男丁流放,女子送教坊司!”

    洪公子听得,脸上笑容全无,不动声色提醒她道:“话不能乱说,所言当真?”

    杜千蕊道:“本来不愿再提,骗公子作甚?奴家几经辗转,不久前才进富乐院,不想又遇到了那姓许的做教坊司大使。

    教坊司官员要来坐班收钱,闲来无事便对姑娘们动手动脚。奴家在教坊司学艺,被安置到富乐院时日不长,本来就不是娼,不管接客;况且那许大使害我家破人亡,奴家自然不允。他恼羞成怒,便找多般借口,叫奴家好受……”

    正在这时,驴车忽然急停!

    赶车人道:“公子,路堵了。”

    洪公子看了一眼杜千蕊:“在车上坐着别动。”

    他与赶车汉子跳下车来,便见前面至少几十号人,手持棍棒迎面而来。洪公子回头看时,巷子深处,后面也隐隐有人。

    此地正在一条长巷之中,两边是砖墙土墙,一堵巷口,便是无路可去!

    “嘎吱!”一道对着巷子的门被急急忙忙地关上了。汹汹人群中,那许大使的声音喊道:“抓住那竖子,往死里打!替他亲爹,教他谦逊做人!”

    洪公子听罢,更是怒火中烧!

    当是时,已无道理可讲、更无废话对骂,一群汉子手持棍棒,立刻汹涌而上,争先恐后奔跑起来。

    这边赶车汉子立刻跳到前面,以身体挡在洪公子面前。不料洪公子不退反进,怒吼一声,猛地冲了上去!他赤手空拳,但冲刺速度非常之快,迅猛气势叫前面的暴|徒也有些惊骇。

    “砰!”洪公子借着速度,身体侧倾,肩膀撞到了一个汉子胸口,那汉子立刻大叫一声,连退带飞撞到几个人怀里。

    众人有的还没反应过来,有的已经挥起棍棒,瞅着来势想下手……毕竟双拳难敌众手,只要冲进了人堆,饶是个猛汉,大伙儿也总觉得能从侧面、后面打倒他!

    不料洪公子撞人之后根本不停,眨眼工夫,连跑带跳,竟然硬从人群间直穿而过!其间乱哄哄的人群里,传来几声痛叫。

    刹那时,洪公子脚下如有簧片,人已弹跳起来,一拳从空中直击许大使面门!

    那许大使坐镇中军,并没亲自上前,前面有几十号人挡着,电花火石间、哪里料得自己会有危险?一时还没想着跑,弹指之间只愣在那里,唯有双眼瞪得溜圆,脸色也瞬时如同死灰。

    “草、你、娘!”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吼,伴着劲风拳头一起呼啸而去!

    “砰”地一声,许大使的身体直接移位,地上的旧石板青苔上划出两道脚印,整个人撞到砖墙墙边上,方止。那围墙后面正有一只白母鸡受了惊吓,忽然便“蝈蝈”散着翅膀,惊飞而起,鸡毛飘到空中。

    许大使一声哼哼也没有,身体软软地贴着墙边滑下去,后面的砖墙棱角留下一道血痕。

    整条巷子突然之间安静了几分,仿佛雷鸣之后的寂寥。

    只剩墙内的母鸡不服,犹自“咯咯咯、蝈”地叫骂。许大使七窍流血,慢慢流淌出来,一片白鸡毛从空中飘下来,被他脸上殷红的血粘住,仿佛贴在面门上的纸钱。

    洪公子收住拳脚,转过身来,怒气腾腾地直视众人,又盯着最前面那个人、瞪了一眼,虎目中如同有一道光射过去!

    好几个人竟然马上向后退,被盯的那个人的双腿抖了起来,手里的木棍不自觉“啪”地落到石板上。不知是谁先跑的,继而一大群人四散飞奔,作鸟兽散。

    “洪公子,出人命了?”驴车里的杜千蕊探出头来,看着坐在墙边一动不动的许大使。她的脸色发白,目光又十分复杂,忧惧的表情,让面部也有点扭曲。

    洪公子见人已经死掉,也愣在了那里,伸手看自己的拳头面有诧异。

    赶车的魁梧汉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道:“奴婢劝诫不及、保护不周,罪该万死……”

    洪公子道:“王贵,你别怕。”

    三人丢下许大使,复乘驴车长扬而去。

    他们沿秦淮河西岸南下,至皇城以南,但未过秦淮河,在一座院落前停下。宅邸并不算大,门外却有一队甲兵守卫!

    看门的人识得洪公子,忙打开角门,躬身让于门旁。进得大门,里面是一排倒罩房,洪公子并不再往里走,就近走进一间倒罩房内,在一张竹榻上坐下来。

    王贵和杜千蕊都站在旁边,见洪公子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一言不发,他们都不敢吭声。毕竟出了人命,事情似乎并不会那么简单了。

    良久,洪公子开口道:“看样子,这事儿还不能如此了结。”

    “是,那是。”王贵忙附和道。

    就在这时,院门外一阵吵闹哭喊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王贵脱口道:“真快,怕是苦主找上门啦!”

    洪公子也站起身来踱几步,随口道,“那许大使带了一帮人,打架不行,总能尾随充作耳目。”

    王贵抱拳道:“奴婢去门边瞧瞧,回来禀报。”

    院门口,看门的门子正将角门开了一个缝,悄悄往外探视。王贵也赶紧凑过去看。

    只见门外已经堵了一群人,一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放在门前!两个妇人跪伏在尸体旁,正在奥啕大哭!旁边又有孩童,被吓得也仰头直哭,场面十分凄惨混乱。

    那尸体不用说,当然是被洪公子一拳打死的许大使!周围那群人,多半就是许大使的家眷和奴仆了。

    而这场面对路人显然十分稀奇好看,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围观,人群便越聚越多。

    ……闹了许久,便见街头有一队甲兵开路,后面一个红袍官员骑着马,带着属下、衙役等一干人,向这边过来了。

    红袍官旁边还跟着个老妇,一边拿手绢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周大人,您可一定要为咱们家做主啊!”

    官员大义凛然,正色道:“此等恶劣之事,发生在天子脚下,本官决不轻饶!老夫人放心,人命关天,本官定会为你做主,严惩凶犯,不负黄大人嘱咐。”

    老妇听罢点头道:“原来信儿带到了的。”

    官员似乎没有听见刚才那句话,只顾愤愤道:“简直是胆大包天,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死朝廷命官。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这时有个布衣随从禀报道:“禀堂尊,到地方了,就是这里!”

    “好!”官员将马鞭丢到随从手里,待人稳住马头,他便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昂首挺胸,双手整了整乌纱帽,“哼”地冷着脸,向那门口望去。

    “咦?”官员一眼便看到了在门口已经站成一排的甲兵,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关键是,那些甲兵手里的兵器,对着外面的!

    红袍官儿问左右道:“门口的兵,谁派的?”

    有穿青袍的随从抱拳道:“回堂尊,咱们衙门之前没派过人。”

    “叫人去问!”红袍官儿走到门前,下令道。

    就在这时,宅邸的大门开了!一个年轻壮汉走了出来,红袍官儿抬头细看了一番。一会儿便有随从俯首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红袍官儿的脸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后,走上前,竟然抱拳弯腰,道:“下官拜见高阳郡王……”

    “你们啥事?”年轻汉子问道。

    “没事……没事……”红袍官儿答,又抱拳道,“下官叨扰了,告辞!”

    身边的老妇顿时愣在那里,微风吹得她的头发有点凌乱,失态拽住官儿,“周大人,怎么突然变了?”

    红袍官儿不答,先离开门口,转头怒视随从道,“怎么办的差事,出了这等纰漏!”

    老妇急忙跟了上来,官儿低声道:“夫人见谅,皇帝家里的人,怎轮得上本官来管?”

    原来犯人命的年轻人,竟是燕王朱棣的次子、高阳郡王朱高煦!刚到的官儿似乎马上意识到,他趟了一坑淤泥,不立刻先抽身再说,更待何时?

    刘刚不久前穿越到明朝,发现自己变成了朱棣的次子朱高煦,一开始他是拒绝相信的。不过最后也只能相信,毕竟随着时间推移,没有别的解释。

    前世他不过是个小民,一向为人低调、谨小慎微。

    他爹拿出一辈子积蓄为他买了套房子,不料那楼盘竟然烂尾,更玄幻的是一房多售,房子被开发商接连卖过三次!老爹气急攻心病故。

    之后他机缘巧合沾上赌博……后来就玩完了,发现自己变成了朱高煦。

    前世的巨大打击,给他留下了心结,所以在许大使的事儿上,难免情绪太冲动了。

    ……外面上演的苦情戏尚未结束,哭声和喧闹隔墙仍闻。

    府里也不消停,正在喋喋不休的大胖子,是朱高煦的大哥、燕王的世子朱高炽。

    “大舅前几天才说你成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那天你不在屋里,倒是为兄来挨骂。二弟可知道,俺替你说了多少好话啊!好,现在又闹出这一出……”世子唉声叹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世子口中的大舅,便是开国大将徐达的长子徐辉祖,也就是三兄弟的亲妈的大哥。

    因为世子实在太胖,不是一般的胖,足弓的问题也很大,所以现在是坐着的,他的身体没动弹,嘴却是一直在动。旁边还站着个十五六岁有点文弱的少年,是三弟朱高燧。

    三个兄弟是一个爹妈所生,长得却各不相同,特别是身材。

    世子继续苦口婆心地说道:“京师不比北平,二弟一定得收敛啊!俺们进京为悼念皇祖爷爷,二弟这般行事,岂不授人话柄……”

    高燧却劝道:“大哥也不能太责怪二哥,刚才二哥所言,那教坊司许大使本来就该死。”高燧越说越愤慨,“打死便打死了,正好替咱们朱家的百姓除了个祸害!便是弟弟在场,也会如二哥一般干,难不成圣上会为了个小官,就拿自家兄弟动手?”

    世子瞪了高燧一眼,又看了两眼门窗,沉声道:“几个皇叔已被削藩,眼下风声多紧!俺们兄弟三人身在京师,尔等还不明白处境么?二弟倒好,为了个贱籍歌|妓,便将朝廷命官打死!你心里想些啥,啊?”

    闯祸的朱高煦半天没吭声,光是在听兄弟说。他低头神情怪异地打量自己的拳头,似乎难以置信,总算开口道:“大哥息怒,当时我确实只想教训他一顿,赤手空拳,也没想把人打死,哪晓得那许大使如此不经打……”

    高燧笑道:“二哥自个的力气斤两,怎会不知?能拿脑袋硬吃二哥一拳的人,怕是不多!”

    朱高煦又低声道:“事儿不出是出了……咱们就这么留在南京,似乎成了人质,而处境到了何等地步,这回不趁早瞧清楚了?”

    世子愣了一下,“如何瞧?”

    朱高煦不答。

    世子若有所思,接着又摇头:“为兄知道你啥意思,可你干的事,哪有如此轻巧,小心行得万年船呐。”

    朱高煦侧目听外面隐隐传来的喧闹,道,“大哥凡事求稳,那我出去一趟,再做件小事。”

    “你又要作甚?”世子皱眉瞪他,“稍安勿躁!事到如今,乱动不如不动。”

    朱高煦道:“大哥安心,死者本身就有问题,内情捅出去得越多、水越浑。若那黄子澄想借题发挥,题却变得更复杂了。”

    世子沉吟片刻,沉吟道:“似乎有点道理。”

    高燧拍着胸脯道:“二哥,我和你去!”

    高燧长得有点单薄,依旧不乏年少冲动的劲儿。不过在记忆里,高燧儿时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朱高煦道:“三弟去了也帮不上忙,好意哥哥心领了。”

    ……门外的人越来越多,全是围观众,先来的不愿走,后来的又加入围观行列。皇城脚下这么闹事,显然十分不像话,可附近的官铺、衙门谁也不管。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把十分宽敞的大路堵得水泄不通,闹哄哄一片。

    门口的甲兵只顾守卫府邸,只要不冲大门,他们完全没动弹的意思。

    更有大胆者,不满足只看一具死尸和哭丧,挤上来探头问当事人:“怎么出人命的?”

    跪在死尸前的妇人哽咽道:“就是这家的人,将官人活活打死,哇……”

    “惨啊,惨!”问话的人摇头叹息,一副深表遗憾同情的样子,不过私下应该稀奇欢喜多一点,毕竟看戏还要钱。那人表态之后,又好心出主意道:“怎么不报官?”

    妇人哭道:“报了没用,据说是北平来的王爷……”

    “哦!”那人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

    正道这时,角门开处,朱高煦的脚还没跨出门,声音已大声传出来,“打人的是王爷,苦主又岂是等闲?”

    居然还有隐情?这热闹越来越精彩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循着声音投过来,迫不及待地等着下文,更有人起哄道:“快说说,让大伙儿给评理!”“为甚说苦主亦非等闲?”反正围观者不嫌事多。

    尸体旁的老妇悲怒交加,指着门里骂道:“众目睽睽之下,你们将人活活打死,群情激奋!人命关天,不给个交待能罢了?”

    朱高煦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向众人抱拳道:“这位苦主许大使死了,尔等在此要公道。当年他在家乡吞并良田,害得百姓家破人亡,那些苦主又向谁要公道?”

    老妇道:“老身之子尸骨未寒,你休得血口喷人!”

    就在这时,有一辆马车靠在了街边,朱高煦站在台阶上、对着街面,很容易就看见了,马车前后有好些随从跟着,还有骑马的随从,看起来坐车的是个有身份的人。

    没一会儿那边有个人走过来,在老妇身边附耳说了什么。老妇转身看向那马车,便丢下朱高煦,向那边过去了。

    朱高煦见状,大声道:“许大使贪赃枉法,靠的是哪位达官显贵,是不是要我当众与大伙儿理论?”

    围观众一阵起哄,门前愈发吵闹。

    老妇被叫走后,再也没回来。然后又来了几个人,催促着那些人把尸体抬走。堵门口半天的那些人真的不闹了!

    朱高煦也不再言语,目光注意着刚来的那辆马车,车上的人始终没有露面。

    苦主的家眷陆续散去,只剩下围观的一些人久久未走,或意犹未尽,或正在听议论的人谈着隐情。朱高煦也只好返身回府,叫人关上角门。

    此前应天府的官员来过,依旧没能制止抬尸闹事的人;眼下这个人不露面就把烂摊子收了,到底是谁?朱高煦猜测是黄子澄,似乎只有黄子澄,才在许家人跟前有那么大的面子。

    这个黄子澄今天虽叫人偃旗息鼓,但朱高煦觉得,他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的。

    黄子澄回来后,靠坐在衙署里一张藤椅上,清癯的面孔下边长着一|撮山羊胡,他一边把玩着山羊胡,一边侧目向窗外。似乎在倾听树上的鸟叫,又好似在思量着什么。

    他的神态沉静,毕竟已是年近五旬的人。这么多年科场、官场熬下来,黄子澄达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过程耗费了太多光阴。

    此时恍然转身,看待家里的美妾、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也没了多少滋味……不过,想到妻妾、儿女对自己的感恩敬重,想到亲朋好友的逢迎讨好,黄子澄沉着的脸上渐渐多了几分生机。

    之前在家里的光景,在黄子澄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夫人眼巴巴地仰视他,他就说了一句“老夫自有分寸”,夫人便露出了信任和欣然的表情。

    琐碎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黄子澄却不再淡定,反而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眉头也微微一皱。

    黄子澄甚至离开藤椅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尖尖的声音道:“可找到黄大人了。皇爷在奉天门,刚瞧见黄大人上的奏章,便差遣奴婢过来找您。您快去皇爷那儿面圣罢!”

    黄子澄听罢道:“老夫这便觐见。”他说罢向官宦抱拳道,“有劳公公啦。”

    “哎哟,咱家可不敢,不敢。”宦官脸上露出了笑容。

    黄子澄不动声色问道,“圣上身边有哪些人?”

    宦官马上答道:“兵部齐尚书(齐泰)、驸马爷王都督(王宁)都在。”

    “没了?”黄子澄道。

    “没了。”宦官点点头。

    黄子澄从衙署出来,很快上了皇城御道。刚才的思绪被宦官打断,眼看就要面圣了,黄子澄可不能心里没个定数,这样就稀里糊涂地去见皇帝。

    只能趁走路的光景,尽快理清楚头绪!

    许家那个做教坊司大使的人死了,黄子澄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能不能在亲戚面前维护自己的颜面。

    燕王次子打死一个从九品官员,不可能偿命,更何况在这种削藩风头上,燕王正手握十万重兵!

    要从轻发落,进言皇帝责骂惩罚王子本人?黄子澄还有一个选择:王子犯法,拿身边人问罪。

    如果怪罪朱高煦本人,仅仅只能责罚,黄子澄在亲朋好友面前,会显得无力;罪在别人身上,则可以命抵命!相比之下,后者人头一滚十分解气,自然更好交待。

    ……春夏之交,白日渐渐变长。酉时快到了,太阳还没下城楼、市井依旧熙攘,不过城门会按时关闭。

    这时世子府的围观众也已散得差不多了。王贵回来禀报朱高煦,已照吩咐买好马匹。因为府上没有能骑的马,需要时,得现行购置。

    朱高煦正松散地靠坐在刚才那张太师椅上,听罢禀报,随口回应道:“我知道了。”

    王贵躬身一拜,侍立在旁。朱高煦又思量了一阵,说道:“这事儿千头万绪,牵扯不少。今日城门快关了,出城已来不及。你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先回北平。”

    王贵小心问道:“王爷会有麻烦?”

    “我自有计较。”朱高煦道。

    王贵见状,上前一步,好似想要告退,朱高煦又抬起手沉吟道:“杜千蕊……”

    “请王爷示下。”王贵忙道。

    不料朱高煦好一会儿没吭声。

    那富乐院的歌妓,是朱高煦去见好友时的幌子,刚认识不久的人。她说的一切,都只是一面之词。何况朱高煦对京师着实感到陌生,并不能完全确定那女子的底细。

    朱高煦并非不想帮她帮到底,只是人在不太熟悉的环境里,防备心总是要多几分。

    这时朱高煦抬起头,道:“你出去叫杜千蕊端盏茶水进来。”

    “是,奴婢告退。”王贵道。

    过了好一会儿,杜氏端着一杯沏好的茶走进来了,她一边悄悄地瞧朱高煦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在几案上,生怕弄出了一点声音。

    朱高煦见状,便随意地开口道:“杜姑娘便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也不消这样的。”

    不料杜千蕊很快接过话,声音轻又利索,“奴家可是敬重王爷的品行哩。”

    朱高煦脸上带着些许微笑,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朱高煦愿意关注她的眼神,似乎鼓舞了杜千蕊。见朱高煦有兴趣,她便接着说:“在富乐院见面时,奴家见过不少纨绔少年,平素为所欲为,惹出事儿就回家找爹娘。那时对王爷识而不知,却以为王爷也和那些人一般,哪知王爷年纪轻轻便有勇有谋,一身浩然正气。”

    尽管也是逢迎,但杜千蕊的心思挺灵巧。或许在她看来,一个出身就是王的人,并不喜欢别人逢迎他的身份。

    不过夸到浩然正义,朱高煦觉得有点扯了,前世他自己就经常受到不公平对待,哪有什么善恶分明的执念?

    此时光线已渐渐黯淡,只要太阳一下山,天色就黑得很快。

    朱高煦不动声色问道:“杜姑娘说的是官话,但你不是直隶人罢?”

    杜千蕊答道:“奴家是江西饶州府人士。”

    朱高煦想问她更具体的地方,但想想在南京无人手,连王贵也要先跑路了,现在问来也无用。

    他沉吟稍许,便听得杜千蕊喃喃道:“离家如许多年,如今一提到家乡,想到的,却总是那小小的山茱萸……”

    “山茱萸?”朱高煦道,“是那种长了许多小小红果子的矮树?”

    “是哩。”杜千蕊脸上露出微微的惊喜,似乎宗室贵族就应该什么也不懂。

    不过现在的朱高煦,对这些玩意知道不少。别说常见的山茱萸,就是很多稀奇的植物也懂,前世他便喜欢种各种花花草草。

    二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说了几句话,外面的光线更黯淡了,所有的物什都朦朦胧胧。或许当视觉模糊时,更能激发想象。小小的茱萸,就让朱高煦又回忆起了许多旧事,循着那光阴,记得前世老家的院子里似乎也种过这种观赏植物。

    他微微感受到放松下来了,又有些如沧海桑田般的时光感叹。

    杜千蕊又轻声道:“当初在家里,农闲时成天就坐在窗边学女红,心就盼着,能有一间窗户大点的房屋。没那般闷,眼睛也不会那般累。”

    说罢看了朱高煦一眼,见他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似乎想听她说话,便又苦笑道:“如此长到十岁,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村头的溪边。天儿热的时候收麦子,脸脖胳膊上被叶尖儿割伤,又痒又痛,那麦子里的细毛灰弄得满身都是,腻在汗里好难受,像是衣服里有许多虱子……彼时奴家又盼着,若是有个人来把奴家带走、从村子里逃走,哪怕是个货郎……”

    说话间让她沉浸在往事中,“可不敢说出来,不然人们会觉得我好吃懒做拈轻怕重。王爷也会这么看罢?”

    朱高煦摇摇头:“世人的看法,会因身份处境不同而变化。我这样的人,哪在意那些?不过你那时的想法,确是有些稚嫩,货郎恐怕无法帮你。”

    杜千蕊大胆地抬起头,看着他道:“奴家想说的是,王爷不是货郎,却带奴家走了。”

    朱高煦听罢不禁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这时杜千蕊也大胆地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顿时四目短暂相对,只一刹那,她的目光闪烁,马上挪开了。她那微妙的眼神,仿佛那难以捕捉的情绪,鼓起了勇气、又矛盾地夹杂着自卑……

    朱高煦一时间莫名有些动容,虽男女有别、古今有差,但他何曾没有经历过那种软弱无奈的日子?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沉下心判断,杜千蕊的话里有太多细节,不像是假的;更何况那细致的情绪和动机,若这也是作戏,那她简直堪称影后。

    沉默稍许,朱高煦故作淡然道:“杜姑娘,我不是货郎,恐怕也不能带你走。”

    杜千蕊顿时满脸失望忧惧,她显然有些头脑,很明白牵连朝廷命官的命案,不会有好果子吃。

    朱高煦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因为我们兄弟还不能离开京师,你只能和王贵一起走。明早就走,杜姑娘可觉得仓促?”

    杜千蕊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道,“奴家不觉得仓促。得罪权贵,又出人命,奴家自觉脱不了干系,怕不能善罢,只是没想到王爷会替奴家安排。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朱高煦摆摆手:“不必了。我既然干了这事儿,要干就干到底,不然当初我为啥要管?”

    杜千蕊将眼睛微微抬起,飞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问道:“王爷不会有事?”

    朱高煦心头闪过一丝忧虑,马上便微笑道:“我是太祖之孙,打死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不会就要我偿命吧?”

    “那就好,那就好。”杜千蕊点头道。

    朱高煦轻轻挥了挥手。

    杜千蕊忙作了个万福,“奴家告退。”

    朱高煦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屋里的光线已暗下来,他仿佛坐在阴影里。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朱高煦就起来了。府邸中十分安静,笼罩着白雾,未灭的灯笼忽明忽暗,显得十分幽冷。

    他在一间厢房外碰见了杜千蕊。她手里拧着个碎花布包裹,慌忙走上前半蹲作礼,“没想王爷这么早就起来了,奴家问王爷安好。”

    “王贵呢?”朱高煦回顾左右。

    杜千蕊道:“王公公住外面倒罩房,叫奴家今早拾掇好、便过去找他,奴家准备这就去哩。”

    于是二人沿走廊往外走,出得一道门厅,走到了倒罩房排头。这时,忽然从马厩后面传来窃窃私语。朱高煦不禁转身,不动声色走到墙角处,站在那里待了一会儿。

    离得近了,便听到一个声音低声道:“你知道湘王的事儿了罢?举家自|焚死啦!”

    “何至于?”另一个声音道。

    “有人说是朝廷削藩逼的,俺看未必,藩王们心气儿高,一下子受屈于刀笔吏,哪受得了?”

    “说得不错,看这边高阳郡王跋扈的劲儿,一言不合便将朝廷命官活活打死!”

    “不仗着燕王,这高阳郡王还能嚣张几日?嘿嘿……”

    朱高煦不动声色走了出去。那俩人转头一看,脸色顿时如同死灰,愣在那里如木鸡一般,只有双腿在剧烈地颤动。

    其中一个率先“扑通”跪倒在地:“王爷饶命!”

    另一个也赶紧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不住讨饶。

    朱高煦冷道:“造谣是非,离间君臣,你们是不是活够了?”

    “不敢了,小的不敢……”二人脸色已是纸白。

    朱高煦挥手道:“滚!”

    一旁的杜千蕊看得,面露意外之色……大概在她看来,这个动不动就把人打死的王爷,怎就轻易放过了那俩奴仆?

    他们继续向前走,朱高煦回头看了杜千蕊一眼,“这宅子属于燕王府的产业,不过平常宅子里没什么人。咱们兄弟来京师后,朝廷‘好心’派了些人过来照料,此时府上大多并不是咱们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与他们计较,没任何用处。”

    杜千蕊忙道:“王爷宽宏大量,叫人敬佩。”

    朱高煦摇头不语。

    他这时看到了几束白花,开在墙角的芭蕉树下。定睛细看,原来是铃兰……在后世是很常见的观赏植物,但在眼下却着实非常稀罕。古代似乎叫君影草,北方深山里的植物。燕王府的人大多是北方人,也不知谁弄到这院子里栽种的。

    他忽生灵感,用煞有深意的语气道:“杜姑娘看到那角落里的小花了么?君影草,花开得小,难被人注意,又喜在阴暗之处,却全身都有毒!”

    杜千蕊果然听得若有所思。

    没一会儿,便见着了王贵,朱高煦嘱咐两句,目送他们出门。他们在这个时辰走,等城门一开,就能马上出城了。

    朱高煦猜测,若黄子澄对那事儿不愿善罢甘休,最好的办法是告御状。

    能惩罚藩王的人,在京师大概也只有皇帝了。王子犯法,是不会和庶民同罪的;惩罚王子的法子之一,是拿他身边的人开刀。

    ……两个时辰后,朱高煦便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四舅徐增寿上门,骂完朱高煦已近午饭时辰,饭桌上徐增寿透露了这个消息。

    徐增寿是朱高煦等的长辈,不过年纪也就二十几岁。他穿着花花绿绿的团花锦袍,不仅显年轻,更显轻浮。

    离开饭桌后,徐增寿便一屁|股坐到一把太师椅上。

    三个丫鬟躬身走到他面前,一个捧着木盘,一个端着碗白水,另外一个端着茶。徐增寿娴熟地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白水,仰起头“咕咕”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十分夸张的声音,然后吐进铜盆里;再接过茶盏,揭开盖子抚弄着水面。

    朱高煦顿时看向对面,与世子等人面面相觑。

    世子挥了挥手,将丫鬟们赶出厅堂。

    徐增寿大模大样做完琐碎之事,语气也缓和了,并不再骂骂咧咧,开口说道:“高煦,俺听闻这件事,大抵是因一个富乐院的伎女而生事?俺听了来龙去脉,你是不占理的。那许大使为筹备宴会,到富乐院挑选乐伎,与你争执,便被打伤;接着在路上遇见,又与你理论,竟被活活打死……当然那只是别人的说法,舅舅想听你怎么说。”

    这时世子和高燧也侧目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沉吟片刻,找到了矛盾的重点,并不是为了争一个歌妓,要说的地方当然也不是在富乐院。于是他便把许大使如何勾结地方官草芥人命,如何害得杜氏沦为歌妓,大致说了一遍。

    徐增寿吃饭的时候,举止是比较粗俗的。但是徐增寿很快又展现了他的优点,愿意耐心听人说话。

    听罢,徐增寿沉吟不已,或在思考这件事的黑白对错。

    朱高煦又道:“我去过富乐院两三次,没干别的,只请那杜姑娘唱曲。她说话也好听,抑扬顿挫、高低婉转,可谁又知道,她是饱经冤屈之人?”

    徐增寿看了朱高煦一眼,语重心长地道:“不管内有多少曲折,也只是个歌妓,高煦犯不着如此。”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官儿,如何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到时候上书或与圣上说,就不要提了,明白么?”

    朱高煦是十分领情的,当下便答道:“愿听四舅教诲。”

    徐增寿点点头道:“说那些没有用,圣上只认你打死了人,哪有心思听那么多市井乡野的是非曲折,你只管认错就行……”

    话音刚落,一个奴仆跑到了门口,弯腰说:“禀报世子,魏国公登门!奴婢们不敢阻拦,已经迎进来啦!”

    魏国公就是大舅徐辉祖、徐达的长子,袭爵魏国公。

    听到这里,四舅徐增寿脸上的表情瞬间十分丰富。世子马上起身道:“快扶俺,去迎接大舅。”

    徐增寿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后门,道,“俺先走了。”

    世子等人愕然,又听得徐增寿道,“俺不用送,繁文缛节都免掉。你们去接人……俺来过的事,不必再提。”说罢拔腿就走。

    朱高煦和高燧只得一起搀扶着大哥,选择去迎接大舅徐辉祖。

    世子嘀咕道:“在俺们面前,舅舅也不以身作则,竟连他自己的大哥也不见。”

    高燧悄悄说道:“长兄不是不知道,两位舅舅并非一个娘生的……咱们三兄弟可是一个娘。”

    朱高煦听罢若有所思,世子狠狠瞪了高燧一眼。

    不一会儿,他们便见到了徐祖辉。难怪奴仆门子不敢阻拦……徐祖辉满脸怒容,红着一张脸,十分可怖!而且他的身材十分魁梧,面阔方正,眉间严肃的竖纹仿佛是道理和道德的化身!正是叫人又敬又畏,才能让人无法顶撞。

    “你这个不肖子!”徐祖辉一眼瞅见朱高煦,怒气更甚,挥手便撩起灰布袍袖,竟要冲将过来动手!

    就在这时,世子声音哽咽道:“俺二弟年少不知事,都怪做哥哥的没有管好,首罪者……”他又伸手拽住朱高煦的衣襟,沉声说道,“还不快给舅舅认错!”

    朱高煦没吭声。

    徐祖辉转头一看,指着跟在身边文人模样的老头道:“把革带取下来!”

    朱高煦见状愕然,心说难道要用皮带抽我?!

    世子哀声求情道:“舅舅使不得,念在二弟无知,请饶他一回。若要打,就请先打俺,俺便是皮开肉绽,亦是甘愿!”

    那解革带的老头也扶住徐辉祖劝道:“公请息怒,可别气着了。”

    徐辉祖回过头来,指着朱高煦,道:“俺看你是无法无天了,啊?”

    朱高煦硬着头皮道:“我自知有错,舅舅要打要骂,亦是应当。”

    徐辉祖听罢又长叹一气,捂着胸口,一脸难过地骂道:“若非看在你娘的份上,俺才懒得管你!”

    这话的意思很清楚,打你骂你,也是为你好!朱高煦还能有半点反抗的理由?

    “世子何不快迎魏国公进屋,喝口水顺气?”老头急道。

    世子招呼两个兄弟,一起扶着徐辉祖进上房。

    到了屋里,徐辉祖继续站在道德的高度,对朱高煦一通训斥。朱高煦不管对错,没有一句顶撞,只管硬着头皮听着。

    不知听了多少句狗血淋头的骂言,朱高煦忽然发现了王贵,王贵正在门外来回走,时不时伸颈往里看。

    朱高煦心下咯噔一声:王贵和杜千蕊不是应该早就出城了吗?

    本来徐辉祖那些道德大论就极没意思,这下朱高煦连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心里只琢磨王贵怎么还在南京。

    又熬了一会儿,有丫鬟进来添茶。朱高煦走过去,拿过茶壶,亲手给徐辉祖倒茶,趁机道:“舅舅且消消气,我暂去更衣,容后就来。”

    徐辉祖这时微微侧目,也发现了外面踱步急促的人。看样子借口已被徐辉祖识破了。

    朱高煦顾不得许多,从房里走出来,看了王贵一眼,便走在前面。王贵也赶紧跟了上来。

    朱高煦引王贵进附近的书房,不及询问,王贵便急道:“奴婢一切都照王爷的吩咐,昨日买了马没牵回府,今早赶在开城门前,就去牵马赶往金川门。可到地儿一看,境况已是不对!城门口有人拿着画像,只查出去的人,不查进门的人……奴婢赶紧换城门,一连走了四门,都出不去!”

    “这么快?还没人说怎么处置那事儿,就查上了?”朱高煦有点意外。

    王贵一脸不知所措的惊惧。

    朱高煦皱眉沉吟片刻,道:“我在富乐院见的人,你还记得?”

    王贵忙鸡啄米地点头:“名叫王贞亮,他的父亲乃驸马爷王宁、母亲乃怀庆公主!”

    朱高煦“嗯”了一声,小声道:“王贞亮是我表兄,幼时的玩伴。旧时情谊还在,你们先去找他,让他权宜安顿。”

    王贵顿时一脸感激:“王爷为了奴婢,如此大费周章,叫奴婢……”

    朱高煦制止他道:“不必说那些,你鞍前马后在我身边,又没做错什么,我岂能坐视不顾?”他顿了顿,又冷笑道,“那事儿有点意外,但既然干了,就要干到底!我岂是轻易服软认输之人?”

    朱高煦说罢伸出手来,王贵立刻跑到桌案上,选了一枝用过的毛笔,在舌尖上舔几下,双手搁到朱高煦手里,然后又摆下纸。朱高煦三下五除二写了两行字,下笔处竟是十分讲究的行草,全不似武夫所写。

    “快走!”朱高煦催促道。

    王贵急忙小心收了信纸,深深一鞠躬,“奴婢告辞。”

    朱高煦随后也出了书房,在廊道上又遇见了三弟高燧。高燧急冲冲地喊道:“二哥如厕要那么久?宫里来人传旨了,二哥快来!”

    朱高煦转头望了一眼王贵离开的方向,脸色不太好,一言不发与高燧去往前院。

    及至院子里,一群人已然摆开了排场。大门洞开,有一队披甲执锐的甲兵,站在门厅那边,几个太监站在院子里,有些不耐烦地侧目等着朱高煦了。

    待朱高煦等过来,中间的太监便仰首走上前,尖声道:“圣上口谕,高阳郡王接旨!”

    朱高煦等四人与太监换了位置,让太监站在北面,然后几个人一起行跪礼。太监这才说道:“优伶杜氏挑拨离间,奴婢王贵有怂|恿之罪,即刻着有司拿执下狱!责高煦,令毋再犯……钦此!”

    “臣等接旨,谢恩!”世子等一起叩拜道。

    大伙儿有板有眼地做完,场面立刻就变了,太监弯着腰带着笑脸道:“魏国公也在哩。”徐辉祖道:“俺也是刚听说外甥干的荒唐事,气不打一处来,过来责问他!”

    这景象,就好像刚刚一本正经演完了一场戏、到了幕后就开始寒暄闲聊了一般。

    太监看着朱高煦道:“高阳郡王,皇爷要拿的那两个人哩?”

    朱高煦道:“不知跑哪去了,长兄见着了么?”

    世子一脸愕然,“王贵一向是服侍二弟的奴婢,为兄如何知道?”

    朱高煦沉住气,转头对太监道:“公公要不要搜查府上?”

    太监沉吟片刻,摆手道:“那倒不必了,有司自会捉拿要犯。不过,若是那二人回府,得烦劳诸位禀报官府。”

    就在这时,世子忽然跪伏在地,声音凝噎,泣不成声。

    “……”朱高煦顿时一愣。

    太监和朱高煦等忙一起上前扶住,太监道:“世子别怕,皇爷并没有要伤高阳郡王性命之意,便是拿不到罪犯,也不至于此。”

    世子这才艰难地顺势爬起来,一脸忧愁道,“请公公回禀圣上,俺二弟懊悔不已,绝无窝藏钦犯之心,俺们兄弟三人皆感怀圣上宽容仁厚。”

    太监立刻点头,答应道:“好的,好的。世子做兄长不易……哟!耽误时候了,奴婢不敢久留,还得回禀,留步留步。”

    “送公公出门。”世子十分客气地拜道。

    徐辉祖道:“天已不早,俺也走了,高煦好自为之。”说罢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直视朱高煦脸上。

    “有大舅今日教诲,二弟一定不敢再松懈。”世子立刻帮着应答。

    ……这时,王贵带着杜千蕊已找到了王贞亮府上,递上朱高煦封好的书信。

    但他们并没有见到王贞亮。一个奴仆很快赶车出来,急匆匆地带他们离开了府邸。

    及近上元门,望得见幕府山了,他们在一个叫孝子巷的地方停下来。旧石板铺就的小街,两边主要是卖香烛纸钱、纸人灵房之类的铺子,隔一段路就有几个装满水的大瓦缸,以备救火之用。

    其间有个不起眼的院子,是作为存放棉纱的仓库,王贵等二人就被送到了在这里。院子里就一对老夫妇守着仓库。

    没过多久,朱高煦的“好友”王贞亮独自来了。

    正待在房里的王贵和杜千蕊忙站了起来,正要执礼,王贞亮便伸手往下做了个手势:“俗礼免了。”

    王贵仍弯着腰道:“拜见王佥事,奴婢家王爷没事罢?”

    这边杜千蕊听到称呼,心里顿时有些诧异……她见过这个人,在富乐院两次与“洪公子”朱高煦见面,自称“王公子”。现在又见到,才知这王公子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而是个官。她忍不住进一步猜测,朱高煦与王公子在富乐院见面,恐怕不单单是喝酒听曲作乐。

    “高阳郡王无妨。”王贞亮道,“不过你们俩,恐怕得躲上好一阵了。圣上震怒,金口玉言要拿你们问罪。”

    王贵脸色苍白道:“奴婢竟闯了如此大祸……”

    “高阳郡王心中有数的,这种事儿,很容易牵连身边的人。”王公子淡然道,“幸好高阳郡王有先见之明,又念你忠心,提前作了安排。”

    王贵听到这里,竟然泣不成声。

    王贞亮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言语依旧平静,“这阵子风头紧,你们就别出门。等些时日,瞧高阳郡王的意思,再作安排。”他顿了顿又道,“对了,送饭的老头姓李。”

    王贵跪伏在地:“多谢王佥事搭救之恩!”

    杜千蕊见状,也赶紧拜谢。

    “起来罢,我不过受人所托。”王贞亮说罢,转身打开房门便走,没什么多余的话说。

    二人送至房门口,目送他离开。

    这时杜千蕊问王贵,“王公子是什么人?”

    王贵犹豫稍许,便坦言道:“驸马爷的儿子。”王贵回顾四周,又道,“宫里赏赐皇亲国戚,免不了有丝绸棉纱,穿是穿不完的。咱家猜,他家在卖那些东西,圣眷大不如前了。”

    杜千蕊不断点头。

    王贵看了她一眼又道:“咱家与杜姑娘说句好心话,以后的生路只能靠王爷。你既无出身、又无靠山,出了这样的事儿,人不找你出气?别人一根小指头也碾死你!”

    杜千蕊忙道:“多谢公公好言。”她神色阴晴不定,微妙变幻,又喃喃道:“若非王爷安排,我们恐怕再无天日。”

    “杜姑娘明白就好。”王贵道。

    ……

    徐辉祖和传旨的老太监一起离开了世子府。待礼送到大门口的人回去关上府门,徐辉祖回头瞧了一眼,马上问老太监:“吴公,这圣旨里的法子,是谁出的主意?”

    太监想了想,俯首过来,小声道:“太常寺卿黄大人。”

    徐辉祖跺了一脚,眉头的竖纹更深,用很重地语气叹道:“唉!”

    太监见状,忙问道:“魏国公有甚不同的高见?”

    徐辉祖不答,径直说道:“俺想觐见,当面与圣上说,吴公回宫回禀传旨的事儿,可否顺便通报一声?”

    太监马上答道:“当然可以!魏国公想见圣上,咱家哪能不通报哩!”

    徐辉祖遂与太监内侍一道,畅行无阻一路进了午门,在奉天门外就止步了,等着太监先进去通报。太监道:“圣上御门听政,现在应该还在里边。魏国公候在这里,等着消息。”

    “有劳吴公。”徐辉祖站在这里,连说话的语气也比之前客气不少,声音低了几分。

    在山水秀丽、四处可见亭台楼阁的南京城里,御道两侧却连一棵树也没有,只有空旷的大道和宏伟的殿宇,一派萧杀宏大的景象。饶是徐辉祖长得非常高大,站在托显皇权的宫城下,也显得十分渺小。

    等了许久,便听见一声声重复的话从里面传出来,“宣,魏国公徐辉祖觐见!”“宣,魏国公徐辉祖觐见……”

    明明有几万人的宫城,却充满了空寂的回音。

    徐辉祖双手扶正帽子,拉扯了一下衣襟,阔步向御门走去。

    他到了奉天门,既不敢左顾右盼,也不能抬头打量御案后的皇帝,先在门外行叩拜之礼。隐隐只看见里面两侧坐着几个文官,在案牍之后;上位的皇帝一身黄|色的衣服。

    里面传出了皇帝朱允炆的声音:“免礼,进来说话。”

    或因朱允炆太年轻,音色不够厚重、细了一点,而且语速也较快……与萧杀宏大的皇城比起来,总感觉不甚搭调。不过徐辉祖也不敢马虎,小心持重地走了进去。

    朱允炆的声音又道:“高阳郡王生事,朕听说魏国公对处罚有异议?”

    徐辉祖弯着身体,眼睛是盯着地砖的,这时壮起胆轻轻侧首,瞅清楚坐在御门内办公的文官是谁,一看是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

    他心下有点犹豫,但凭自己、想单独向皇帝密奏,似乎不太可能……又不能不回答皇帝的问话,当下便开口道:“回圣上,臣以为拿杜氏、王贵治罪,并无作用。何不趁此事,将燕王诸王子幽禁府中?”

    “哦?”朱允炆发出一个声音。

    徐辉祖硬着头皮道:“高阳郡王少年之时,便狡诈凶悍,太祖不喜。而今在京,骄悍之气仍不收敛,若再让他在京师随意游晃,指不定再惹出事来。

    这次违法在先,只消禁足以示惩戒,合情合理。既能防其再犯,又能将燕王诸王子皆置于掌握之中,使其不能想方设法勾通内外……”

    “有几分道理。”朱允炆沉吟道。

    就在这时,不知黄子澄做了什么小动作,徐辉祖在余光里察觉到,皇帝似乎转头看了一眼殿侧。

    稍作停顿,朱允炆的口气一变:“不过,朕已然下旨,不可儿戏。况高炽、高煦、高燧来京,是为皇祖爷爷祭日,朕为何要找由头幽禁他们?”

    徐辉祖听罢一愣,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朝廷削藩,迟早是要对付燕王的……这事儿虽说早已传得满城风雨,但朝廷并未公开承认;与燕王的书信来往,也保持着和睦。事情一旦摆上台面说,应该如何拿燕王诸子来对付燕王,便说不通了。

    而且朝廷中枢各派大臣,大多对他徐辉祖还有所猜忌、保留,徐辉祖也是知道的,所以不会挑明了说。

    徐辉祖解得圣上意思,只得拜道:“臣愚钝,但凭一己之见,只望圣上圣裁。”

    朱允炆的声音道:“知道了,朕先慎思,魏国公勿虑。”

    徐辉祖听罢,叩拜道:“臣谢恩,告退。”

    他行了礼数,出得御门,一时间不禁生出几分感叹。圣上连平常处理政事,也让黄、齐陪侍身边,可见圣眷极重。难怪主张“推恩法”的王公大臣们,对黄、齐一党“削藩派”深恶痛绝了。

    徐辉祖走后,兵部尚书齐泰道:“魏国公之计实乃釜底抽薪,十分狠辣。只要将燕王诸王子幽禁,限制于方寸之地、内外断绝,他们纵是费尽心机,也是无计可施、插翅难飞!

    如此,圣上便尽握先机,一切皆在股掌之间。

    以前碍于没有说法,不能轻易就幽禁王子。今高阳郡王犯人命在先,其罪可大,以此为由,真是水到渠成,欲睡送枕。”

    齐泰言罢,又吸了一口气,微微有点纳闷的模样,“不过魏国公与燕王乃姻亲,却出此狠策,倒让臣十分意外。”

    就在这时,黄子澄不动声色道:“魏国公会不会使的苦肉计,借此试探?”

    齐泰疑惑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黄子澄侃侃而谈:“当今局面,燕王定已有些猜忌,却不能确信。此时若依魏国公之策,动了燕王王子,岂不是打草惊蛇,坐实了朝廷对付燕王的意图?魏国公之妹,是燕王结发妻啊……”

    皇帝朱允炆听到这里,顿时点头发话,“有几分道理,不可不察。”

    齐泰立刻又道:“臣有异议。魏国公乃徐家长子,袭爵光耀门楣,全仗圣上之恩。此时若他不顾家族兴旺,与朝廷背道而驰,何苦来哉?”

    上位的朱允炆听罢沉吟不已。

    齐泰立刻看出了一些苗头。他心道,圣上纳谏如流,很能听从别人的建议;他与黄子澄都是力主削藩的大臣,虽然说话都管用,但相较之下黄子澄更得信任。

    当初齐泰和黄子澄都力主削藩,具体方略上,齐泰主张擒贼先擒王,突然拿实力最大的燕王开刀;而黄子澄则主张先剪羽翼,争取舆情,从实力稍小功劳不多的周、齐、湘、代等诸王开始。最后圣上还是采纳了黄子澄的主张。

    而齐泰对黄子澄这个人的看法,是此人私心稍多,善权术、重党羽。

    想罢,齐泰便改变口风,说道:“圣上金口玉言,下旨缉拿杜、王二人,既不可轻变。臣进言,再责高阳郡王违法,令其禁足,闭门思过。”

    黄子澄马上也道:“臣附议。”

    朱允炆稍作思量,便点头道:“便依尔等所请。”

    ……当天黄昏时分,世子府上却突然喧闹了起来,其间夹杂着甲兵的脚步声,那整齐有节奏的声音,让气氛更增紧张。

    朱高煦和高燧扶着走路不稳的世子,来到院门口,目视许多兵丁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一片忙乱。世子喊道:“干甚么?”

    一个身穿华服的锦衣卫武将走过来,行了拜礼,抱拳道:“高阳郡王将朝廷命官当街打死,朝中弹劾者众。圣上下旨,高阳郡王等自今日起,闭门思过,不得出府邸,不得擅自与外人来往。”

    高燧恼怒地嚷嚷道:“咱们贵为宗室,不是囚犯!”

    锦衣卫武将道:“王子勿怪,末将也只是奉命行事。您若有话说,上书是可以的,由末将等送进宫里去。”

    “哼!”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重音,以示不满,转过身便要走。

    朱高煦胸口发闷,不过他没有吭声……如今这状况,锦衣卫奉的圣命,任你喊破喉咙都没人理会!

    三人闷闷不乐地回到内宅,世子看了朱高煦一眼:“这下好了!”

    高燧忙问:“二哥昨天还成竹在胸,是否已经想好法子了?”

    朱高煦无奈道:“锦衣卫、官兵拿着圣旨,围得水泄不通,咱们蹲在这弹丸之地,眼下能有什么法子?”

    “这……”高燧的脸色十分难看,充满了埋怨。

    世子这时抬起手臂道:“算了,事儿已经到了这一步,俺们兄弟不能相互内讧,更当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圣上要幽禁俺们,总能找到理由,也不能过分怨在二弟身上。”

    “总得有点法子才行。”高燧神情焦虑。

    世子道:“稍安勿躁,很多事儿本就如此,谁比谁聪明,谁又能机关算尽?世事难料,人还不是常常走一步算一步?”

    他沉吟片刻,又道,“二弟昨日说的话,仍有几分道理。若非朝里有人想拿咱们兄弟当人质,要挟父王,怎会半日之内来两道圣旨?

    这些事儿,俺们能想明白,外边的人能想不明白?你们两个别急,等等看。”

    等待最是苦闷。苦闷的日子到了,一等就是半个多月,仍看不到任何尽头。世子府简直密不透风,大伙儿与世隔绝了一般。

    ……

    一天旁晚,黄子澄下值回到家里。夫人进屋来,亲手侍候他换下官服官帽,言语间用随意的口气提到:“那两个钦犯,衙门抓到没有?”

    黄子澄顿时有点不悦。

    夫人忙道:“老家的人来问,我才只好烦问夫君。”

    黄子澄语重心长地说道:“妇人之见,只想着有人抵命,动手的人又不是他们!”

    夫人小心道:“高阳郡王贵为宗室,这不是不能让他抵命么?”

    黄子澄道:“朱高煦现在输得一败涂地,比死两个小卒惨多了!许家的人不必再扭住不放,一条人命,至燕王诸子于禁锢之中,还要怎样?”

    夫人只得点头附和,不敢顶撞。

    黄子澄踢掉脚上的靴子,想着想着露出了些许自得的神色,“不久前,燕王为了救三个儿子回去,在府邸装病。不过咱们在北平也有细作,将燕王装病之事密奏回京,总算让圣上识破了燕王的诡计。”

    夫人忙道:“幸好识破了,不然圣上还真不好拒绝。父病子孝,要儿子到床前尽孝,本就没甚不对。”

    “那当然。”黄子澄笑道,“那天燕使邓庸来朝,大概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没什么用,高阳郡王等人仍然关在世子府,大批人手看着,那叫一个插翅难飞!”

    黄子澄今晚心情大抵不错,话也多了几分,“这些藩王宗室,平素肆意违法、为非作歹。像高阳郡王此等人,与废为庶民的周、齐、湘、代王相比,好得了多少?老夫等着瞧,看他还能有什么花招!”

    迷迷糊糊中,“刘刚”看到了哭骂的母亲,只觉头皮发|麻、脑子一片空白,似乎他不该呆在这世上任何一块地方上。

    沉迷赌|博,迟早会面临如此境地。多次“坦白”认错、痛改前非,信用肯定彻底破产,连亲妈也不信他了。

    他猛然惊醒!

    瞪着眼睛坐了好一会儿。看到古色古香的雕窗,听到旁边有人道“二哥怎会在这里睡着”,他方才渐渐回过神,想起自己已经是朱高煦,身在明朝。

    而刚才说话的人是三弟高燧。高燧的目光在朱高煦的脸上打量,“二哥做梦了?”

    哪怕在梦里,朱高煦的内心也不想害了身边人,也想对亲人好,得到认同,只是没钱又走错了路。

    朱高煦的胸口“扑通扑通”直跳,心情一片混乱……他不禁有些许暗叹:或许男人的原罪,是贫困且无能为力,往往还包藏欲|望。

    而今在大明朝,他拥有的东西就显得十分重要了。保住既得一切!这种愿望也愈发强烈起来。

    高燧的声音又道:“大哥病了!”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从竹榻上站起来,转头看向高燧,“大哥的身子一向不好。”

    高燧皱眉道,“可这回不轻巧,像是急症,又吐又喊疼,身上长了很多芝麻大的红疙瘩!得找郎中来瞧。”

    “我先去看看大哥。”朱高煦道,“你去门口,叫看守的锦衣卫去找郎中。”

    高燧点点头。

    “三弟。”朱高煦又叫住他,“告诉锦衣卫校尉,先告知四舅(徐增寿)。我听说四舅喜与江湖异人来往,指不定能有法子。”

    “我这便去。”

    朱高煦也随后走出房门,顿时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记得刚住进这里时,还飘着春季常见的细碎阴雨。仿若眨眼之间,天气已经这么热了。

    沿着倒罩房向西走一段路,才能看见内宅的门厅。朱高煦午间在外面睡,所以刚刚高燧才问他,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一排悬山顶房子的砖墙吸附了灰黑的积垢,空气中有一股陈腐和烟熏的气味。自从燕王分封到北平后,这座偌大的宅邸大多时候没人住,只有三俩奴仆看着。

    朱高煦走到门厅前,回头看了一眼。外墙墙角的芭蕉树下,空无一物,曾经那里开着的白色小花,已经不见了。

    ……世子生病,虽然叫锦衣卫先告诉徐增寿,但最先来的是徐辉祖。徐辉祖和一个姓瞿的同伴,跟着太常寺的御医来探视病情。

    御医细看症状,切了脉,只是无法询问世子本人,世子已经昏昏沉沉,口齿不太清楚了。这个御医只确定世子生病是“真的”。

    当天下午,立刻又来了十几个御医!世子的病情真实、且严重,马上就让朝廷分外重视。

    十几名大明朝医术最精湛的御医,竟无法确诊世子的病状!有人认为是暑热,导致浑身发热、红疹、呕吐等症状,可是脉象缓慢就无法解释了。

    也有人认为是中毒,只是无法判断究竟中的什么毒……而且说到中毒时,御医们都心事重重的表情,大多沉默不言。

    在世子的卧房外,徐辉祖叫住一个丫鬟,她刚端着铜盆从里面走出来。徐辉祖问道:“平素世子进食,都是身边的奴婢端过来?”

    丫鬟埋着头,支支吾吾道,“奴婢不甚清楚,大多时候是。”

    徐辉祖马上又问,“世子行动不便,他们兄弟又和睦,除了大多时候,三王子……高阳郡王也会服侍世子进食?”

    或是因为提到兄弟和睦,丫鬟立刻点头道:“会的。”

    徐辉祖又问:“世子有呕吐之状,秽|物在何处?”

    “奴婢们早就收拾倒掉了。”

    “哦……”徐辉祖挥手,“你告诉服侍世子的人,世子若再呕吐,东西别丢了,御医们或许有用。”

    “是。”奴婢忙屈膝道,“奴婢告退。”

    徐辉祖旁边的同伴没吭声,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听他询问。徐辉祖招呼道,“俺们去厨房瞧瞧。”

    这个姓瞿的同伴名叫瞿能,是个能干的武将,袭任了四川都指挥使一职,在四川立下不少功劳,不久前才回京述职,他和徐辉祖很早就认识了。瞿能这种无关朝政的武将,与徐辉祖的关系反而更好。

    二人一路走到位于外院的厨房,徐辉祖四处看了一番,脸上便露出失望的神色。现在不是做饭的时候,厨房里没人,锅碗瓢盆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徐辉祖转过身,看着厨房外的一条阳沟,从围墙下方通往府邸外面,阳沟里也被水冲洗过了。

    就在这时,忽见朱高煦独自向这边走来,与徐辉祖目光交汇,便听得朱高煦开口道:“人道君子远庖厨,舅舅地位尊荣,何以到灶房来?”

    徐辉祖微微有点尴尬,道,“俺来瞧这厨房干不干净,怕世子是吃坏了肚子。”

    朱高煦点点头,看向旁边的人,“这位是……”

    身穿灰布袍服的瞿能忙抱拳道:“在下四川都指挥使瞿能,拜见高阳郡王。”

    朱高煦神色沉静,看不出一点慌乱,他也拱手回礼,“瞿将军,幸会幸会。”

    今天徐辉祖没有端起长辈的架子,也没训斥,他打量着眼前的外甥,目光里反倒有几分平等的意味。虽然朱高煦长得高大强壮,但毕竟只有十几岁,脸上隐隐仍有稚气。只有那双眼睛,明亮中透着一种阅历,与年龄极不相称。

    也许是错觉罢。徐辉祖心下只觉不可思议。

    徐辉祖一时兴起,忽然轻叹一声,“不少人做事,很有意思……”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问:“舅舅何不说说,有意思在哪里?”

    徐辉祖似笑非笑道:“试探。”

    “哦?”朱高煦脑袋微微一侧,“舅舅想试探什么?”

    徐辉祖摇头,“嘶”地从牙缝里吸了口气,皱眉若有所思,“或因所知不全,又不能确认别人的想法,故做一点、看一点,不断揣测印证。倒不失为稳妥……”

    他说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朱高煦的脸。

    朱高煦面露茫然,道:“舅舅说的是勾搭小娘么?”

    徐辉祖愣了一愣,再度尴尬,当下板起脸道,“世子病重,你做兄弟的没个正形,竟还想那淫|秽玩意!”

    朱高煦忙抱拳立在那里。

    “哼!”徐辉祖一甩袍袖,提腿便走。身后传来朱高煦的声音,“舅舅、瞿将军慢行。”

    徐辉祖和瞿能出得府邸,骑马离开。

    瞿能招呼随从缓行,拍马追上来,问道:“魏国公在厨房遇到高阳郡王,不知那番话有何深意?”

    徐辉祖回顾左右,沉声道:“俺今天才想到,上个月高煦打死那官儿,或许原本就是处心积虑,想试探朝廷!”

    “这……”瞿能沉吟不已。

    徐辉祖又不动声色道:“方才出门,俺想叫门口的锦衣卫校尉查查,世子究竟是不是中毒?不过说了也是白说,而今锦衣卫已无刑讯缉查之权,除非先奏请朝廷,上边下令,锦衣卫才会搜查王府。俺这才忍住了没说。”

    瞿能回应了一声,但不置可否。二人也不便再说更多,很快都沉默下来。

    徐辉祖心里有种直觉:世子中毒,可能就是高煦所为!

    但其中缺乏凭据,也有一些不合情理之处,所以他不会贸然说出来。他心道:世间便是如此,他人在猜忌自己,自己也在猜忌他人。

    想到这里,徐辉祖犹自苦笑摇头。

    瞿能疑惑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徐辉祖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回视瞿能,不再说世子的病情,转而说道:“俺的那个外甥高煦,少年时便狡诈凶悍。后来随父去北平,精习弓马骑射之术,常教习将士排兵布阵,听说不到弱冠已多次随父北征,常作为前锋大将,绝不简单。

    这次到京师,俺便特别留意他。而今看来,已比往昔过犹不及,更有点……可怕!”

    瞿能对于徐辉祖的措辞,表现出些许惊讶,很快又附和道:“郡王毕竟是太祖血脉,比常人更加神武。”

    ……徐辉祖前脚刚走,后脚徐增寿就来了。朱高煦到南京后,真没见过他们俩兄弟同时出现过。

    随后到府上的,是驸马王宁,以及王宁的长子王贞亮。大家都是亲戚,免不了嘘寒问暖,表殷殷关切之意。

    徐增寿还带来了个和尚,说是试试驱邪气。

    朱高煦问那和尚的来头,私下说是出家于庆寿寺。

    庆寿寺?朱高煦记得父王身边有个谋士,是个和尚,法号道衍、名叫姚广孝。而姚广孝正好是庆寿寺的主持。

    朱高煦几次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徐增寿。徐增寿这个舅舅背后在做什么事,似乎更值得人玩味了。

    朱高煦没有主动再提这事儿。有了和尚这层关系,徐增寿疑似与燕王府来往密切;不过其中还有另外一层关系……姚广孝又是指定辅佐世子的人。内部来分,徐增寿与世子府的关系似乎更加紧密。

    人们的关系亲疏不同,只是看和谁比较了。

    次日天刚亮,黄子澄和一众官员已经进了皇城午门。现在还好,若是在冬天上朝,大伙儿还得打灯笼。

    在御道旁,黄子澄很快看到了太监吴忠。这个其貌不扬、又老又胖太监,却侍奉圣上多年了。

    “吴公公早。”黄子澄抢先招呼道。

    吴忠拽住黄子澄的衣袖,拉到一旁,一脸难过道:“皇爷一晚上都没睡好,早上起来脸色憔悴,看得老奴心都碎了,唉唉……”

    黄子澄忙附和道:“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圣上操劳,皆是做臣子的有错,没有尽力为圣上分忧啊。”

    吴忠道:“皇爷却不是因劳心朝廷的事,而是燕王世子!”

    黄子澄一点也不意外,心道:燕王世子的事,不就是朝廷的事?

    吴忠附耳过来,悄悄说道,“不久前湘王自|焚死,流言乃受皇爷逼杀。现今燕王世子被幽禁在京,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还不知舆情会怎样。”

    黄子澄点头皱眉道:“圣上所虑甚是,对燕王那边也不好交待。”

    “可不是?”吴忠道,“现在就已经有人悄悄说,燕王世子是中毒了!”

    黄子澄眉头紧锁,就没有舒展过。

    吴忠看了他一眼,“皇爷一起床,衣裳还没穿好,就叫来奴婢,吩咐奴婢来找黄大人。派过去的御医是太常寺在管,黄大人一会叫到御门来问话。”

    “定然照办。”黄子澄又慎重地问了一句,“圣上是指派到世子府的御医?”

    “当然,还能有别的?”吴忠道。

    “好的,好的。”黄子澄马上点头。

    黄子澄与太监告别,安排了属下去传御医,便先去上朝。

    早朝之后,御医们便到奉天门来了。没人说是中毒,甚至没有多少自己的判断,言辞相当谨慎……只说具体的症状,既无谎言,也无隐瞒。

    及至下午,有人进宫奏报,世子喝了几次御医调制的汤药后,反而病情更重,脉象日渐微弱!

    皇帝朱允炆来回踱的步子、语气、表情,不无显得极度焦虑。

    就在这时,朱允炆背着手忽然转身,问道:“除了御医,还有谁去探视了燕王世子?”

    黄子澄急忙躬身道:“回圣上,去探视过的人有魏国公和四川都指挥使瞿能、左都督徐增寿和一个行僧、驸马王宁和长子王贞亮。”

    朱允炆在御座前走了两步,很快排除徐家两兄弟,开口道:“传王宁来见朕。”

    “遵旨!”

    过了许久,王宁在门外叩拜觐见。朱允炆迫不及待地宣他进来,径直问道:“燕王世子病情何如?”

    王宁答道:“回圣上,世子呕吐不止、脉象微弱,恐怕不久薨毙。如此暴症,臣以为是中毒!当场也有御医这么说的……”

    御门内顿时鸦雀无声,简直掉一颗针都听得见!连黄子澄也被这番话怔住了,这驸马爷还真敢说!

    朱允炆又急又怒:“谁如此胆大妄为?!锦衣卫已对世子府邸严密看守,毒药是怎么送进府里的?”

    王宁道:“事出突然,须臾难以查出,连什么毒也不知道。若要等查出下毒者、拿出解药,肯定来不及了。”

    此时黄子澄等都低着头,看不清皇帝的脸色,只听皇帝问道,“你们说说,此事作何应对?”

    空旷的御门内一时无人回应。过得一会儿,还是王宁的声音道:“臣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朱允炆道:“说!”

    王宁道:“世子能不能活,由天不由人。不过臣以为,他决不能在京师薨。”

    “哦?”朱允炆发出一个声音,显然觉得这个说法有几分意思。

    王宁便接着说道:“世子被幽禁在京师府邸,若薨毙在此,真相能不能查出且不论,要说清楚恐怕很难……

    之前燕王上书称病,欲见诸子。圣上此时何不准奏,放世子等回去?世子乃燕王嫡长子,燕王想必会全力救治世子。

    圣上对宗室厚恩爱惜,亲亲为大,仁德在心,臣民称颂。”

    王宁说完躬身抱拳立在中间。朱允炆刚才已经坐下了,这时又从御座上站起,来回踱着步子。

    黄子澄听说要放走燕王诸子,心里顿时十分不舒坦,隐隐还很沮丧……折腾了那么多事,最后还是让朱高煦没事一样走了?

    这时黄子澄寻思:世子病重,为啥要把三个人一起放走?

    不过他转念一想:世子真是被人下毒?若是一时查不出那下毒者,接着朱高煦、朱高燧又“病”,圣上问他法子,又该怎么办?

    黄子澄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齐泰,齐泰完全没有要吭声的意思……王宁说什么圣上厚爱宗室、亲亲为大,齐泰一定是不愿意受“刻薄宗室”的诟病,那样会树更多的私敌!

    想到这里,黄子澄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也一言不发。琢磨起来,他和朱高煦似乎也没多大仇,许家那死人,他根本不怎么在乎。

    人何必太执着?

    这时朱允炆猛一挥袖,语气里透着恼怒和烦躁,“走!把他们送走!”

    黄子澄听到这句话,内心百感交集,暗暗地长叹了一口气。

    ……王宁和儿子王贞亮出得皇城,马上赶去燕王世子府,传达圣意。

    在世子床前,王宁不动声色地提醒道:“诸位最好准备一番,明天就启程。圣上已经答应了,彼时黄寺卿也在场的。”

    “我最担心并不是黄子澄……”朱高煦沉吟道。

    王宁顿时与王贞亮、高燧一起侧目。

    朱高煦想起被禁足的事,当时明明已经蒙混过关了,却来了第二道圣旨,致使他们被关在这里长达半个多月。后来他才听四舅说,这是大舅徐辉祖的主意……

    “事不宜迟,恐夜长梦多,况且大哥的病情的拖不得,我认为应该马上就出发!”朱高煦观察了门外的日头,果断地说道。

    王宁问道:“来得及么?”

    朱高煦没回答这个问题,径直向王宁拱手道:“劳请姑父送咱们兄弟出城,向守将证实圣意。”

    王宁点头道:“既然你们要走,我做姑父于情于理也应该送一程。”

    朱高煦握紧拳头在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又道:“大哥病重情急,咱们权宜行事,不用告知别的人了,也不用收拾什么东西,马上便出发……表兄,现在出金川门,帮咱们安排一只渡江的船,有法子么?”

    王贞亮立刻应道:“这是小事。”

    朱高煦沉吟片刻,“还要结实的马车一驾、坐骑四匹、双人马鞍马镫一副、一些干粮,送到大江西岸。”

    王贞亮道:“可以。”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我放在你那里的东西……”

    王贞亮露出意会的神色,不动声色道,“也能送过大江。”

    朱高煦再次抱拳向王家父子一拜,“高煦定不忘姑父、表兄今日之情。”

    王宁摆手道:“都是亲戚,还说这个干甚?”

    “他日重逢,再设酒徐旧。”朱高煦道。

    世子躺在床上话也说不利索,朱高煦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安排了诸事。当下便找来府上的马车,将世子抬上车,立刻出门。

    有后军都督府事、驸马王宁传旨,锦衣卫没有阻拦。矫诏罪名很大,一个皇亲贵胄假传圣旨的可能并不大。

    马车走在京城的大路上,朱高煦看着外面,心是悬着的,总有一种错觉:突然会冒出一队马兵来,惊得街上鸡飞狗跳!

    不过那一切并没有发生,行人走着自己的路、商贩吆喝着叫卖……热闹喧嚣的街面,也是另一种安宁。

    一路无事,外金川的雄伟城楼,已经出现在视线中。只要出了这道门,就真正出京城了。大明朝的都城是全国中心,从这里,有无数条路通往无数地方。

    朱高煦望着城楼,看见它仿佛在慢慢变大、变近,虽然慢但能仔细感觉出来;就好像西边的太阳,在慢慢地动着。

    ……

    徐辉祖在中军都督府衙门里,刚与瞿能谈论完四川边防军务,正准备等酉时敲鼓下值。这时便听到了属下的禀报,燕王诸王子奉诏离京了!

    “奉诏?谁出的主意!”徐辉祖大惊。他知道当今圣上很容易听信别人的建议,特别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建议。

    属下答道:“卑职不知,撤回来的锦衣卫兄弟说的,卑职也刚听到。”

    他的手无意识地拍打着桌面,少顷,抬头看见属下还站在大堂中,便又问道:“他们几时走的?”

    “大概……快一个时辰了。”

    徐辉祖抬手指着他:“你即刻带一队人马,奉俺的令,截住高阳郡王!”

    属下问:“卑职斗胆,听说燕王诸王子奉的诏命,卑职用何理由阻截?那高阳郡王声名暴戾,不服该如何办?”

    徐辉祖道:“只管用兵拿下!放世子和三王子走,只拿高阳郡王。若有啥事,便说是俺下的令!”

    那属下只得单膝跪下道:“卑职遵命!”

    这时徐辉祖转过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瞿能,“这事儿还得去劝圣上,圣上可能也只是一时偏听了……不过觐见只能等明日一早。”

    星光点缀着漆黑的夜空,凉丝丝的空中,填满夏虫的鸣叫。

    火把照亮了一团地方,马车和几匹马停在一条泥路上,两边都是稻子,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浪声。

    宦官王贵正从马车里搬出豆子喂马,朱高煦和高燧看着躺在里面的世子,旁边的小娘杜千蕊拿毛巾在擦拭世子的脸。

    看着肥胖大哥,朱高煦心里麻木无感,记忆里的兄弟感情就像一部冗长的纪录片,而他如同一个观众,实在无法感同身受。

    如果一切历史都是注定的,那么眼前这个胖子,才是父王朱棣的继承人;而他朱高煦,会接到胖子的儿子临时通知:你造反了!然后被扣进一个铜缸里,活活烧死。

    “罐子里的汤药,奴婢先为世子热一热?”杜千蕊拿起一只油布封好的瓦罐。

    朱高煦点头应允,等杜千蕊转过身,他便道,“三弟在这儿照看大哥,我过去帮忙砌灶,也看着点药。”

    高燧道:“好。”

    所谓砌灶,十分简单,弄两块石头放下就成了,只要瓦罐下面有空隙放枯枝干草。杜千蕊默默地取火把引火,火光很快映在了她的脸上。

    朱高煦也没吭声,盯着火光沉思了许久,看起来犹豫不决。他终于回头瞧了一眼马车那边,立刻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展开,里面是赤红的粉末;然后他将粉末倒进了瓦罐,纸扔进火中。

    几个动作非常迅速,却并不慌张,他的手很稳。

    杜千蕊眼睁睁地看着他干的事,抿了一下嘴唇,低下头往火中填树枝。气氛顿时有点诡异,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杜姑娘可知,我为何要救你?”

    杜千蕊道:“奴婢不是很……确定。”

    朱高煦轻轻说道:“因为你需要我。”他顿了顿,仰头看着天空吸一口,又道,“正好我也能帮上忙。”

    杜千蕊顿时抬起头来,她的眸子里闪闪晶亮,不知是感动的流光,还是倒映的火光。

    朱高煦说这句话,倒不是尽然为了某种目的、故意说的花言巧语。至少不是假话,虽然杜千蕊的理解可能有点偏差……

    前世他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用、有什么价值,女友的爹因心脏病缺钱做手术,他很想帮忙,但实在没法子,唯一想到的办法是撸小贷、然后上赌桌搏一把!结果当然是洗白,他就是在这时候沾上了赌博,从此极难收手上岸。

    女友知道后,她的眼神让人记忆深刻,仿佛很困惑意外,那是因为从来没指望过他……她爹到了必须手术的时候,女生还是多一条路的,就是重新找一个更有能力的男人。

    所以现在,朱高煦同时也在展示自己的价值。别人无法理解,他感觉很好。

    土夯驿道上的尘土和汗水混在一起,让杜千蕊的脸看起来有点脏,但她的声音愈发温柔了,“王爷为何对我那么好?”

    朱高煦脸上带着怪异的微笑:“我不是说过么,若坐视不管,以后还怎么听你弹奏?”

    杜千蕊并拢着双腿蹲在那里,身体看起来软绵绵的,夜已深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倦意,十分明亮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羞涩。

    朱高煦接着又轻叹道:“儿时我没法学音律,不过很有兴趣。我觉得杜姑娘真的很有天份,声音好,浪费了着实可惜。”

    杜千蕊静静听着,没多大的反应,或许她觉得,皇室子弟有更重要的东西学,自然不会学什么音律……但朱高煦说的儿时,却是指前世,那时确实是因为没有条件,能接受应试教育已经托了社会进步的福,哪有机会学什么艺术?不过他一向对那些貌似高逼格的东西,是很向往羡慕的。

    杜千蕊柔声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讨人欢喜罢了。”

    朱高煦立刻摇头:“音律、绘画都是很有价值的,咱们又不是蛮夷。”

    杜千蕊脸上红扑扑的,“多谢王爷抬举……呀!汤药可以了。”

    朱高煦又转头向马车那边瞟了一眼,低声道:“刚才那东西是朱砂,我听人说对世子的病有好处,不过朱砂本身就有一定的毒性,御医不敢用的。”

    “嗯。”杜千蕊谨慎地应了一声。

    朱高煦又道:“你就当不知道,可以么?”

    杜千蕊马上点头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过得一会儿,朱高煦亲眼看着杜千蕊喂世子喝了药。大伙儿也就着凉水吃了点干粮,继续连夜赶路。因为马车走得慢,他们今晚不敢歇息停留。

    到第二天早上,世子的病竟然神奇地好了,嚷嚷着饿!

    众人都很惊喜,唯有杜千蕊偶尔偷看朱高煦,目光十分复杂。

    ……

    赤红的朝阳挂在南京庙宇的歇山顶上。徐辉祖刚到中军都督府,便得到禀报,昨夜派出去追击的人马一无所获。徐辉祖情知已错过了时机,不禁长叹一口气。

    就在这时,瞿能走进了大堂,与徐辉祖见礼罢,便问:“公为何叹息?”

    徐辉祖将瞿能叫进书房,将那事的结果说了出来。

    瞿能忙好言相劝,说道:“事已至此,公不必再计较,算了罢。”

    徐辉祖的脸色十分难看,脱口道:“这无疑是放虎归山!”他抬起手指着瞿能,又放了下来,咬着牙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踱步上前,沉声道,“俺觉得,世子中毒,就是高煦所为!”

    “啊?!”瞿能的神色也紧张起来。

    徐辉祖小声道:“苦于没有丝毫凭据,俺才不好说,以致错失时机。但以俺对高煦的了解,心里就是认定,非他莫属!”

    瞿能皱眉道:“据说因为高阳郡王犯了人命,与世子等三人已被幽禁在府中快一个月了,有锦衣卫严加看守,内外隔绝,毒药是怎么弄进去的?何况是御医都诊不出的奇毒。”

    徐辉祖道:“他是怎么干的,俺现在不清楚。不过,除了他谁会对世子下毒,有什么理由?别人更难弄毒药进去下手。”

    瞿能沉吟道:“高阳郡王又是为甚么?”

    徐辉祖瞪着大眼道:“当然是为了逃跑!现在他不是已经跑了吗?若非发生了世子中毒之事,他现在跑得了?”

    二人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少顷,徐辉祖低声开口道:“不久前湘王举家自|焚,何其惨烈!此事实属意外,定非圣上所愿,让圣上十分苦恼,必不愿见燕王世子死在京师,且是幽禁之中。

    高煦素来狡诈,看准了圣上的心思,于是铤而走险……之前俺只不过有此猜测,现在看结果,便差不多认定了。此子着实狡诈,直到现在,竟然还没几个人怀疑他!”

    瞿能不动声色道:“即使确如徐公所料,又几个人能想到,世子会被亲兄弟下毒?”

    徐辉祖的眉间竖纹更深,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如今齐泰、黄子澄等人出谋划策,圣上连削数藩,恐怕燕王不会坐以待毙了。此时放高煦等人回去,既让燕王免了投鼠忌器之忧,又使其如虎添翼!高煦乃燕王嫡子,与一般良将不同,燕王更加信任,可委以重任。不是放虎归山是甚么!”

    瞿能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世子体胖,而且又身染重疾,他们走不快,因此不会走直通北平的驿道;但京师连通天下,一到江北,道路不胜数,又有岔道无算。公如何能知,他走了哪一条?”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徐辉祖,又道:“我有一计,公可愿听?”

    徐辉祖忙道:“瞿将军但说无妨。”

    瞿能道:“最好设伏的地方不在京师,而在北平城附近!”

    徐辉祖越来越有兴趣了,立刻催促道:“愿闻其详。”

    瞿能道:“其一,此地已近北平城,他们一路奔来有惊无险,以为万事大吉,是最容易掉以轻心的时候;

    其二,从南面进北平布政使司后,去往北平城的路已不多,堵截的范围小了,截获机会更大;

    其三,高阳郡王带着世子,世子体胖身体不佳,可能会找地方休息;

    其四,他们一路绕道东躲西藏,马匹长途奔走已经力竭,此时他们也可能会设法换马。”

    徐辉祖频频点头,瞿能便又道:“东安、永清、固安、涿州四地,悄悄布设罗网,既不用大张旗鼓,又不至于毫无头绪。”

    瞿能并没有在河北做过官,徐辉祖听他随口就把北平附近的地方说出来,如数家珍,心下对他又看重了几分。

    徐辉祖当下便道:“俺这便进宫去劝谏圣上。高煦凶悍,一二般人制不住他,俺若是说服了圣上,瞿都使可否遣令公子北上一趟?”

    瞿能抱拳道:“能为国家谋事,咱们父子愿尽绵薄之力!”

    徐辉祖回礼道:“得有瞿将军一门,国家幸甚,圣上幸甚。”

    瞿能道:“徐公不徇私情,大义灭亲,忠心可鉴,在下感怀至深。公此时进宫劝诫圣上,还得多多考虑周全。”

    徐辉祖用力点头:“瞿将军提醒得对,要成事,是得各方思量,光凭忠心耿直,怕会坏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