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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煦等人日夜兼行,辗转了不知多少里路。入眼处一片片金黄的麦浪,大概已到河北了。

    马车已不在,五个人骑着四匹马。朱高煦与杜千蕊同乘,幸好事先准备了双人马鞍马镫,不然屁|股肯定是受不了的。前些天世子病愈,渐渐能骑马了,他们就立刻烧掉了马车……那玩意又慢又累赘,很挑路,差不多只能在驿道上行走。

    “吁……”这时世子吆喝了一声,忽然他又喊道:“操!”

    朱高煦回头一看,见世子扑倒在了麦地里,马也倒在路边,嘴里吐着白沫。那匹马四肢在地上挣扎,身体耸了两下,但终于没能站起来。

    麦田里已是一片狼藉。

    “吁!吁!”朱高煦率先拉扯缰绳,停了下来,高燧等也陆续停下。

    世子满额大汗,手脚并用在麦田里爬起来,顾不得仪表,马上又一屁|股也坐到了路边,问道:“俺们到哪里了?”

    王贵跳下马,琢磨片刻说道:“殿下,往前走应该是涿州,或许也不是,总不会差太远。”说罢用讨好的姿态走上去,递上水袋。

    世子猛灌了一口水,皱眉瞧了一眼王贵,大概因为王贵身上的尿臭味很难闻。但凡是宦官,稍有几天不洗澡、不换胯下捂的毛巾,总是会很臭,因为宦官会漏。

    世子扭头看朱高煦:“看样子快到北平啦,马也少了一匹,咱们找处有床的地方歇半天?”

    朱高煦也是一脸疲惫,想了想道:“我听说那些走钢丝的,容易掉下去的地方,却是最后那几步路。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越不能掉以轻心。一鼓作气走回北平,再慢慢歇息不迟。”

    “啥走钢丝的?”世子愕然。

    朱高煦脑子有点懵,这才发现自己在“胡言乱语”。

    世子叹息一口气,苦着脸又道:“为兄身体没你们好,要再走下去,怕不用追兵,先累死在路上了。”

    朱高煦道:“王贵和三弟同骑,腾出一匹马给大哥。”

    高燧一时没吭声,脸上却立刻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神色。

    世子摇头道:“马也要歇,把马都累死了,俺们走路回北平么?”

    朱高煦伸手抚摸马头,又见三弟和王贵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嘴上没说,但表情十分明显,大家都想歇口气。三弟更是一脸不情愿,厌恶地瞟了一眼王贵。

    世子瘫在地上,一副要死了般的模样,浑身动也不懂,只有嘴在动弹:“俺们回北平,是圣上下的旨,就算圣上事后反悔,也不至于出动大批人马,大张旗鼓追两千里、把俺们抓回去罢?俺们又不是罪犯。”

    “好……”朱高煦终于松口道,“咱们不住大城,只找个小县城或有客栈的市集。王贵,若是看到马匹,设法高价买下。”

    有了希望,世子很快挣扎着被扶起来。大伙儿丢下死马,继续赶路。

    果然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到了一个市集。几个人中,没人知道是哪里,看上去似乎就是一个聚居的北方大村庄。这种村庄一般是附近好几个村子的百姓交换货物的场所;又在路边,也能做做过往客商的生意。

    朱高煦立在路边观察了一会儿,见市集里人口不少,看起来比较繁华,猜测买到马匹的机会更大,便同意在此找地方落脚。

    一行人进庄子,牵着马在几条土夯泥路上走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客栈。在这偏僻乡下,设施自然无法与大城池相提并论。

    王贵牵着三匹马去找马厩,照顾马匹去了。朱高煦等人便走进客栈厅堂,找掌柜问房间。

    掌柜听了来意,却看向旁边的别人,对朱高煦说道:“蔽栈本来剩两间上房、一间下房。可是刚才这三位客官已经把两间上房定了。”

    掌柜顿了顿,又好意提醒道,“您倒是可以问问他们,若是他们愿意,腾挪一间上房出来……下房还剩一间小房间,你们几个人,倒是可以凑合一晚。出门在外,自是有不便之处。”

    朱高煦转头看旁边站的三个人,都是男子,一个穿着绸缎的年轻后生,另外两个从穿着看、像是那后生的随从。

    不料朱高煦还没开口,绸衣后生便瞪圆了双目,恼道:“你这老儿,啥意思!要俺和奴仆住一间屋?”

    掌柜的弯腰陪着笑道:“老儿没别的意思,大伙儿都是出门在外,老儿也是一番好意。”

    三弟听到这里,对那绸衣后生一脸鄙夷,迈步正想跳出来,朱高煦却伸手拦住了三弟。朱高煦心道:弄得鸡飞狗跳,生怕不能引人注意吗?

    朱高煦对三弟递了个眼色,自己走上前,用克制的口气道:“这位小哥息怒,容我说两句话可好?咱们一行五人走了一整天路,到这里转了一圈,就看到这么一家客栈。掌柜的说了,就剩两大一小三间房,小哥要了两间大的,咱们五个人住小的怕是住不下。大伙儿出门求财,却不是求气,咱们并非想与小哥过意不去。”

    他说罢掏出几张大明宝钞,“这些钱当是给小哥的补偿。您让一间大房间出来,小房间也给你们,三位便不必住一起了,小哥以为何如?”

    不料那后生听完,竟然冷笑了两声,“外地来的罢?”

    朱高煦吸了一口气,道:“是的。”

    后生大笑道:“不知者无畏,你不知道俺是谁?以为俺缺几个钱?哈哈!可笑,可笑!”

    朱高煦一本正经道:“我才疏学浅,真不知小哥是何方神圣,不如报上大名?”

    后生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道:“罢了罢了!”

    连世子也愣在那里,似乎已被后生的牛|逼身份吓傻了一般。不过世子是很沉得住气的人,三弟的表情看来,就差了不少。

    后生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用不经意的眼神打量着后面的杜千蕊。这时终于忍不住,要道出内心的真正想法:“你也听听俺的主意如何?”

    朱高煦抬起手做了个手势,“请讲。”

    “后边那侍妾长得不错,兄台让她今晚到俺房里睡,方才说的补偿俺也不要了,同样让一间上房与你们。”

    朱高煦的脸顿时涨红了!若非嘴唇里面的牙关咬紧,怒气恐怕立刻就要从头顶冲出!

    后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朱高煦,一副无辜的模样:“抛头露面,难道不是侍妾?”

    朱高煦握紧拳头,深呼吸了两口气,转头说道:“咱们住那小房间罢,至少能避风霜。”

    于是两伙人不欢而散,各顾各地安顿。

    他们走进下房,果然非常小,一共就一张床。五个人一起进去,一下子仿佛把整个房间都塞|满了。三兄弟商议了几句,很快决定,长兄睡床……体型庞大,直接占满;其他人都打地铺,等会儿找掌柜的拿草席和被褥。

    洗澡是没地方了,大伙儿吃了一顿热饭,都累得不行,早早回房准备睡觉。

    条件实在太差了,而且挤!朱高煦前世是屌|丝,但也没住过这么差的地方,二三十块的旅馆都比这强,至少不用五个男女挤一块儿……

    “啪!”朱高煦伸手在颈子上一巴掌,然后用力挠了几下。虽然有蚊子“嗡嗡”乱飞,但狭窄的房间里已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两个贵族兄弟,累狠了照样不挑地方。

    朱高煦把手掌凑到眼前,手掌上的血污让他恼怒烦躁的心情,得到了稍稍的补偿。他睁开眼睛,不经意便看见靠墙壁的杜千蕊一双眼睛十分明亮,正看着自己。

    一时间好像有一阵清新的微风,抚到朱高煦的脸上。他感觉好了不少,睡在这仄逼的污秽之地,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地方大小有限,俩人的脸离得很近,默默相对,杜千蕊有时候闭着眼睛,有时候目光闪烁,不过她总是在不经意之时悄悄端详朱高煦。那无形的目光和关注,就好像丝絮一样,无声地缠来缠去,轻飘飘的、又无处不在,没有说话,却胜似有着更多更微妙的交流。

    朱高煦好似能闻到她吐气的气息。

    周围的鼾声越来越大,仔细听一会儿,能分辨出来自不同的三个人,加上有蚊子的声音,房间里并不安静,却又有另一种宁静,或许因为不会被打搅吧……

    面前白净的脸十分美好,年轻的肌肤颜色鲜明,红、白、黑纯粹干净,毫不混杂。他不禁产生了想窥探的冲动,那被褥遮掩到的部分,也如这张脸一般美罢。于是他好几次想悄悄把手伸进杜千蕊的被子里去。

    悸动之感,细微的欲|望在悄悄上涨,却又有所犹豫。朱高煦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王爷了,若是被人拒绝岂不是很尴尬、很掉格?

    朱高煦忽然想到了大舅徐辉祖的话……试探。不能确认别人的想法,故做一点、看一点,不断揣测印证,以便决定要不要继续下去。

    就在这时,朱高煦的脸上露出了叫人不明所以的笑意。

    白天那绸袍后生姓邱,他爹是涿州下面的一个驿丞,不过是个小官,但在这穷乡僻壤,与村民佃户贩夫走卒比起来,也勉强算是个人物。

    何况能气焰嚣张的人,往往也只有小官小吏。

    当夜他在上房睡得正香,忽然想起“笃笃笃”的敲门声,他坐起来一面喊:“谁啊?”一面十分不悦地起床。

    打开房门,邱公子愣了一下,门口站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汉子,穿着布衣、发髻上无帽。

    “何事?”

    陌生汉子操着外地口音道:“俺们要办点差事,你出去一下。”

    邱公子被人从床上吵起来,刚刚压住的火气“腾”地上冲:“你们吃饱了撑的?掌柜的……”

    陌生汉子立刻打断他的话,极不耐烦地喝道:“快给老子滚出去!”

    “操!你|娘的!”邱公子立刻大骂。

    陌生汉子大怒,伸手便揪住了邱公子的衣领,一耳光扇了过去,“孙子,叫你骂奶奶!”邱公子的脸上顿时印上几道殷红的指印,被扇得懵在那里。

    那汉子将他往外面一拽,一脚踢过去,邱公子顿时摔了个嘴啃泥,他半天爬不起来,只穿了亵衣,身上滚上了尘土,非常狼狈。

    邱公子好不容易爬起来,便见一大群人进院子里来了,一些穿着布衣,一些戴着青红高筒帽的衙役,还有个穿青袍的官!众人都打着火把,焰火在黑烟中晃动,排场非常大。

    邱公子见那官儿的穿戴至少是知县,满腹的怒气,顿时飞了一大半,一脸茫然站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

    一群人径直走到一道小门门口,拥挤在屋檐下。当官的并没有站在前面,只陪在旁边,站在门口正中的,却是个穿着灰布袍服的年轻后生。

    不一会儿,门开了。外面的人一起毕恭毕敬地弯腰作揖,那当官的腰一直弯着、没直起来过。

    这时有人说话道:“末将瞿良材恭迎燕王世子、高阳郡王、三王子。世子的病已好了?”

    当官的道:“下官不知贵人到本县地界,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邱公子听到这里,又回顾周围的大阵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小人该死,真不知您是王爷!”

    关键还是北平的王爷,要治涿州的官民,不是举手之事?邱公子浑身一个冷颤,脑子立刻像淋了一盆凉水一般清醒:敢情昨天开罪了贵人,眼下连夜找来了这么一群人,是来报仇出气的?

    邱公子一声喊,一群人纷纷回过头来,投来诧异的目光。

    ……唯有面前的瞿良材目不斜视,一直盯着朱高煦。瞿良材不管后面的人,说道:“末将等奉命而来,还望诸位王爷不要为难。”

    世子紧皱眉头,一副要开口的样子,朱高煦却抢先喊道:“你过来,昨日不是怪咱们不知你大名么,报上名来。”

    那后生一脸惨白,手脚并用爬了过来,哆嗦道:“小人不该让王爷屈居小屋,快请上住!”

    众人都没吭声,却见一个不知哪来的小子,在此插科打诨,气氛十分怪异。

    后生见朱高煦一脸冷笑,牙齿一咬,伸手便“啪”地一声抽了自己一巴掌,“求王爷恕罪。”看朱高煦一眼,接着又抽了一掌。

    朱高煦微笑道:“能不能恕你的罪,我说了不算,你得问这位姑娘。”

    后生顺着朱高煦转身指的方向,看到杜千蕊,他马上一脸恍然大悟:“小人不该出言不逊……”

    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里面的杜千蕊被这么一说,脸“唰”地变红,连耳根都红了。后生又开始奋力抽自己,清脆的“啪”一声响亮耳光,杜千蕊的睫毛便是一颤。

    她的表情丰富极了,通红的脸如同喝醉了酒,眼睛里透出明亮的光,好像身价腾地上升了几倍的激动;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被人夸了不知怎么回应的腼腆,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求姑娘恕罪!”后生又扇了一巴掌。

    杜千蕊有点结巴地说道:“别打了…… 罢了。”

    “这位姑娘宽宏大量,饶恕了你,算你走运。”朱高煦道,“不过……”

    他清了清嗓子,回顾左右大声喊道:“你知不知道咱们什么身份,啊?若是伤了咱们,凭你担得起?”

    后生茫然又畏惧地说道:“小人万不敢伤着贵人啊,连想也不曾想过。”

    周围一片死寂,人群里没人吭一声。刚才朱高煦的警告,似乎并不是说给这后生听的。

    瞿良材看完这场戏,面不改色道:“诸位王子,末将有礼了,请。”

    “去哪?”朱高煦盯着瞿良材的脸。

    瞿良材却没有被目光吓住,镇定道:“奉圣意,请高阳郡王等暂回京师,有案子须得回去查清楚。”

    “圣旨呢?”朱高煦问道。

    若是有正式书面圣旨,这瞿良材怕是早就拿出来了。果然瞿良材道:“只有魏国公的牌票,但圣上是同意了的。”

    “大胆!你这厮来路不明,竟敢假传圣旨!”朱高煦大吼一声。

    瞿良材脸也红了,看样子已经无法再忍受这种胡搅蛮缠,冷冷道:“末将好心提醒高阳郡王,这院子周围已被围死,马厩里的马也被牵走,咱们派到北平地面的人,还不止这一点。高阳郡王,您觉得还有丝毫机会走脱?”他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息恼怒情绪,顿了一下道,“何必让事儿变得太难看?”

    朱高煦鼻子里“哼”了一声。

    瞿良材盯着他,缓缓抬起手,只用一根食指轻轻做了个手势:“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一个穿布衣梳发髻的大汉先抱拳道:“高阳郡王,得罪了!”

    话音刚落,矫健的身影便率先跳了过来,不料“砰”地一声,立刻传来一声痛叫,那人已摔在地上,双手抱着一条小腿蜷缩打滚,十分狼狈。

    “上!”一声大喝传来,一群人已四面扑了过来,但是没有人用刀剑兵刃,更没有用弓箭。

    朱高煦这才迈开马步,拳脚施展出来,根本不用思考,套路如行云流水,技巧已深深刻入运动神经。

    空中响起了一声声短促而有力的劲风,朱高煦的拳脚并不花俏,乍看稀疏平常,但是那一声声的响亮拳风,并不能轻易就打得出来,毕竟场面上没有配音。那声音就是力量与速度!

    一招一个人,中了带劲风的拳击,没有一个人能再爬起来参战!

    “砰!”一根漆棍扫下盘而来,却突然断为两截,木屑飞溅,而朱高煦的脚已经收回去了。那个拿着半截漆棍头戴高筒帽的衙役,惊在那里,愣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就在这时,大门口响起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又有一队人拿着家伙冲进来了!

    而此时院子里,到处哭爹喊娘,地上东倒西歪都是人,打滚的、惨叫的,纷乱的场面就像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战役。

    刚才那姓邱的后生仍然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懵的一脸,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搞不清楚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呼”地一声,一张绳网从朱高煦头上飞下来,完全来不及闪躲,绳网便罩住了他的全身。

    马上有四个人捡起地上的绳子,动作训练有素,立刻用力一拉,网子马上收紧了。朱高煦马步不变,手肘撑住网,双手抓住绳网,身体猛地一转!

    “啊!呀……”周围那四个人竟然被拽得同时向中间摔倒。

    刹那之间,又有两个人身体扑了过来,想按翻朱高煦,但刚刚靠近,“砰”地一脚便倒了一个,朱高煦迅速收脚支撑下盘,利用身体转动,手肘顶向另一边,虽然活动空间小借不了势,却也让那人痛得大叫。

    “砰!”朱高煦又是一脚,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的汉子被踢得连翻几个滚,正好滚到了房门口。

    门口的世子等人倒退了一步。高燧站到前面来,从怀里拔出了一把短剑,一脸愤恨地按住在地上呻吟的汉子,在那汉子的背心连捅数剑,听得惨叫之后,高燧的脸上溅满了鲜血,带着稚气的面部看起来可怖异常。

    这时进攻朱高煦的人稍有停息,朱高煦已经扒开了身上的绳网。

    “砰!”刚扑上来的汉子滚到了地上。朱高煦立刻又前跨一步,“呼”地一声长拳出击,但出乎意料,竟打了一个空。

    “咦?”朱高煦这才看见,来人是瞿良材。

    瞿良材躲开一拳,两人距离更近了,乘着朱高煦长拳收得慢,他一掌对着朱高煦脖颈劈下。朱高煦抬左臂挡瞿良材右掌;右拳已收,马上击瞿良材腹部。

    瞿良材右掌立刻变掌为抓,抓朱高煦左腕,利用突袭起手优势,收放比较从容。左手出掌,向下猛击朱高煦右拳。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瞿良材右手拿住朱高煦,却稳不住力道;左掌也没能化解下路拳击。

    瞿良材咬牙闷哼了一声,脸上挨了一下,腹部中了一拳,倒退半步。稍稍一顿,“呼”地一声,朱高煦一拳招呼到了瞿良材眼前,拳头却猛然停住,离他的眼睛不足一指之遥,一股拳风让瞿良材散乱的一缕鬓发飞了起来,眼睛也下意识一闭!

    接着朱高煦猛地一推,把瞿良材推开了。瞿良材愣在那里,脸“唰”地红了。

    “哎哟,哎呀……”“俺的腿,兄弟帮把手……”嘈杂的院子里,时不时一两句话听得格外清楚。这里简直就像刚刚发生过地震,有的人躺着,有的坐着抱头,有的在地上来回翻滚。

    不远处瞿良材已经站起来,他捱了两下,却并不重。但是他站在那里,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只是一脸羞愧涨|红。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倒是个正直的年轻人,刚才手下留情、放弃了一个彻底打倒瞿良材的机会,似乎并没做错。

    输得起、能认输,本身就是一种知廉耻。

    连瞿良材也不上,剩下的那些人更不上来。剩下的大多是衙役,他们拿着漆棍面对朱高煦,姿势摆得很好,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就是迟迟不动手。

    “走!”朱高煦向门里唤了一声。

    躲在门里的四个男女赶紧走了出来,肥胖的世子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被短剑捅|死的尸体。杜千蕊低垂着目光,偶尔抬头看朱高煦一眼,眼里除了恐惧敬畏,还有崇拜的意味。

    朱高煦一人当先,带着几个人快步走出院门。

    一出来,便见夜色中点缀着火把的亮光,听见附近的狗吠此起彼落。就近处,三骑并排站在那边,马上的骑士手提漆棍和火把,注视着门口。

    三骑毫无进攻之意,立在那里不动。朱高煦瞅了一眼,便大步飞奔而上,那些马匹忽然受了惊扰,蹄子动摇,向后退了几步。

    “娘|的!”靠右的骑士脱口骂一声,身体已被朱高煦拽下来,手里的火把和漆棍在空中胡乱挥了两下,人便摔了个四仰八叉。

    中间的骑士终于忍不住了,在马镫上站起来,瞅准位置,从马上猛地向朱高煦扑下。朱高煦闪开一步,那人没扑中,人刚刚趴地,便“砰”地挨了一脚,大叫一声,身体在地上翻滚出去。

    “斥!”剩下的一个人踢马冲来,总算主动进攻了,不过这边只剩下了一骑。那骑士似乎是用惯了枪的,不过眼下只有漆棍,俯身便借着马势,端着棍子冲来。漆棍不如长枪,距离又太近、马速完全没能起来,刺出速度实在太慢。

    朱高煦伸手便抓住了棍子,棍子沾上他的手,就像镶住了一般。朱高煦先往后一拉,然后猛地一送,马上的骑士向外侧摔了下去。

    “上马!”朱高煦一面转头招呼同伴,一面拾起地上的松木火把。

    摔下马的两个骑士爬起来,一起又扑上来,还未近身,朱高煦便冲上去扫出一记鞭腿,出招极快,“啊!”中腿的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朱高煦转身又一冲,“砰!”一击直拳打得另一个人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倒。

    “哒哒哒……”夜色中马蹄传来,火把的光在漆黑中移动。

    朱高煦抱起杜千蕊,放到一匹马上。又与高燧扶世子上马,王贵“扑通”趴在地上,用背作垫。忙乱之中,朱高煦与杜千蕊同乘,王贵与高燧同乘,世子一人独骑一马。这似乎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驾!驾……”朱高煦踢着马腹,抖动缰绳,带着其他人一起策马北走。

    奔出村子,众人的惊惧稍缓,世子的声音道:“幸得有二弟,不然俺等如何得脱?”

    高燧也道:“二哥当真威猛,一个打几十个不在话下!”

    朱高煦随口回道:“若非大哥等身份尊贵,咱们赤手空拳,别人一顿乱箭就完了。此番也算侥幸啊。”

    不出一炷香工夫,王贵便叫唤起来:“求殿下慢点,奴婢没马镫,屁|股快颠裂啦……”

    朱高煦也感觉到背后的杜千蕊十分不好受,她抱得很紧,浑身的力气都仿佛用尽了一般。

    现在只是少了一副小小的双人马镫和马鞍,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没马镫的人,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胯|部。马稍微跑快了,上下起伏冲击,人就会受不了。

    “哎哟,哎哟啊……”王贵不住地叫唤,痛苦的声音,能让人注意到他有多难受。

    没多久,朱高煦耳边也传来了杜千蕊咬着牙发出的哼声,她也忍受不住了。但是她的忍耐,反而让声音细若游丝、痛苦压抑。

    朱高煦听到这个声音,竟然感觉脑袋发热,心神动摇。他好不容易才给自己找到理由,他不是虐待狂,只是前世受某些不良影视的夸张表演误导了,暗示他某种痛苦的表现反而是兴奋。

    他深吸几口夜路上的凉气,依然无法冷静。背心的触觉变得十分强烈,却又很不尽兴,后背不能像手一样灵活,捕捉更多的触觉变得十分困难。

    王贵又嚷嚷起来:“奴婢该死,可真的忍受不住啦!两个腿又麻又痛,奴婢快出丑了……”

    高燧骂道:“咱们后面还有追兵!你想臭死我么,忍不住就滚下去,千万别拉出来!”

    朱高煦在前面听到了这些话,可脑子有点发懵,并未理会。

    就在这时,忽然屁|股下面感觉一轻!“嘶……”坐骑惨叫了一声,马前蹄便向前跪倒。朱高煦骑术本来不错,但走神之下,整个人都突然向前摔了出去,身后又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尖叫。

    朱高煦惊呼一声,又大骂出一个字,浑身的剧痛让他觉得骨头都散了一样。夜色也不黑了,眼前全是朦胧的金星漂浮。

    “吁!吁……”前面传来世子等人的吆喝。没一会儿,两骑转头回来了。

    “二弟没事罢?”世子气喘吁吁的声音道。

    朱高煦不及回答,先挣扎着爬起来,忍痛走两步,便又转头找杜千蕊。杜千蕊趴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声音。

    他上前扶起杜千蕊,道,“咬牙忍住,走两步,看腿骨折了没。”

    杜千蕊只得一瘸一拐地艰难迈步,她头上青丝凌乱,乱发被汗水沾在脸上,衣衫不整,就好像刚被凌|辱过一般。

    朱高煦放开她,检查惨嘶挣扎的马匹,那匹马的一条前腿已经断了!刚才它似乎踩进了一个坑,或是踢到了什么东西。

    王贵已从马背上爬下来,看了一番,说道:“王爷,这匹马没用了。”

    朱高煦抬头看前面的两匹马,上面都坐着人;又回顾周围,连自己一共有三个人在地上站着,不禁暗叹出一口气。

    “马匹不够了。没马镫如此疾奔,奴婢也着实受不了……”王贵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坐骑,“王爷们先走,奴婢自个走回去罢?”

    王贵是朱高煦的奴婢,朱高煦当机立断,点头回应:“如此也好,那些人要抓的是咱们兄弟,对你没兴趣,你只要走小路回去便是。”

    王贵拜道:“恕奴婢不能在路上服侍三位王爷了。”

    就在这时,杜千蕊的声音也道:“奴家和王公公走罢。”

    朱高煦也点头应允。他没看错这姑娘,她的心思确实灵活,听到马不够,非常自觉主动……马不够骑,最先应该步行的、肯定是他们两个。不然,要丢下任何一个王,两个兄弟不会说他朱高煦脑子有坑么?

    朱高煦当即把腰上的袋子解下来,丢给王贵:“钱拿着,路上或许用得着。”

    王贵鞠躬道:“谢王爷。愿三位爷平安无事,早日回府,那时奴婢再鞍前马后服侍。”

    “走罢。”朱高煦挥了手。

    杜千蕊也站在王贵旁边屈膝道别,两人向路边的田坎上步行而去。夜色仍浓,他们的身影离开火把照明的范围,很快看不见了。

    世子从马背上艰难地爬了下来,又是一屁|股瘫在地上,“两匹马,俺们三人也不够。”

    没人回应他。世子说的是实话,没有双人马镫,三个人骑两匹马,骑是有法骑,肯定无法太快;刚才还没多久,王贵等就受不了。要继续那样骑,蛋也要颠碎,就变得和王贵一样了。

    若是骑马慢吞吞走,就失去机会了,会被更多的追兵堵住。

    良久,谁也没说话。世子坐在地上叹气,一脸疲惫消沉。高燧还在马上,手里拽着那匹马的缰绳,完全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宁静的夜幕中,藏匿着焦躁的不安。三人都时不时看一眼后边的路面,不过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朱高煦开口道:“折损的是我的马,大哥、三弟,你们别耽误了,先走。”

    世子问道:“你怎么办?”

    朱高煦还在思索,一时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世子忽然“唉”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俺不走了,你们俩骑马走。”

    朱高煦听罢随口假装客气,“那怎么行,大哥是世子!”

    世子瘫坐在那里,双手在身后撑着身体一动不动,他的发髻凌乱,灰头土脸中偶有稍稍干净的皮肤,却是十分苍白。

    世子唉声叹气,一脸颓丧地说道:“俺就是个废人,长得太胖,腿脚还不利索,没什么用。”

    他自己这么说,倒让朱高煦产生了一点恻隐之心,好言宽慰道,“大哥别这么说……”

    世子抬头看着朱高煦苦笑了一下,“父王一直都不稀罕俺,你们是知道的。俺也不想让父王丢人,俺也不想这样的……俺是世子又怎样?若要舍一个,不少人会愿意那个人是俺。”

    朱高煦道:“父王对大哥有厚望,所以大哥是世子。”

    世子摇头道:“俺先出生而已。不必多说,你要记住,俺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大哥留下是心甘情愿,领俺的情就是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愣了好一会儿,看着世子真诚的眼神,他先是有点困惑,很快又明白了。

    朱高煦是穿越的,实在带入不了什么兄弟感情;但是,世子是真正对他们有兄弟情的。想来也是,那么多年亲兄弟,怎会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一时间,朱高煦确实有点被世子感动了,情绪分外复杂,其中带着愧疚。

    他的愧疚,因为世子中毒,确实是他干的!毒药就是君隐草,在现代叫铃兰,南京府上正好有一株;解药是朱砂,非常常见的东西,各大小衙门里盖印用的就是那玩意,正好可以解铃兰毒。

    甚至于,如果不是觉得徐辉祖已经怀疑,万一被查出弑兄,在古代实在过于严重……朱高煦真有点不想给世子解毒,让他死了算了!

    朱高煦怀揣着罪恶的算计之心,现在大哥却心甘情愿牺牲自己。一时间,朱高煦脸上发烫,心里堵着,有点过不了坎。

    他不断为自己找借口,要理性看待所谓感情:目前的状况,不过是因为外部矛盾远大于兄弟内部矛盾!但是,人非草木,又岂能完全冷血?

    世子又道:“如今父王危在旦夕,敌强我弱。二弟勇猛善战,最近观之,俺觉得你有勇有谋、更心怀仁慈,先前在客栈放过瞿良材,便十分有胸襟。二弟赶紧回到父王身边,以助父王一臂之力,别让俺们娘、俺们兄弟子女受罪!”

    “大哥,你这份情,我领了!”朱高煦声音有点异样,转而神色一凛,笑道,“但是大哥和三弟还得先走,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世子问道。

    朱高煦道:“记不记得,昨日咱们曾经经过一个驿站?只是咱们为了避开耳目,没在驿站落脚而已。我现在往回走,到驿站借马。”

    “这能行?”世子皱眉道。

    朱高煦道:“大哥放心,我自有办法。”

    就在这时,骑在马上的高燧开口道:“二哥,我和你去!那驿站太远,咱们俩骑一匹马去。”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太颠了,蛋受不了。大哥腿脚不便,得有人照看。”

    高燧开口刚要说话,朱高煦断然道:“别婆婆妈妈的,赶紧走!”

    他说罢转身大步走到受伤的马旁边,在马背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一袋干粮一把腰刀。刚才那些骑士是配了武器,只是不敢用而已。

    “喝!”朱高煦猛呼一口气,一把将伤马举到了肩膀上,就像举重一般,再慢慢由蹲的姿势站起来。

    这匹蒙古马体型不大,但几百斤是有的。饶是不用双臂伸直,光是扛在肩上也非常人可为!这副朱高煦的身体着实厉害,后来,他在死之前还能举起几百斤的铜缸,似乎并非夸张!

    朱高煦扛着这匹马,打着火把摸进一边的松林里。

    不能让这匹伤马留在路边,因为就凭这匹骨折的伤马,追兵就能从中推测出很多信息,王贵他们就可能被歪打正着逮到。

    朱高煦走了一段路,拿火把一照,发现草丛中有个坑,便将伤马丢了进去,摔得马匹“嘶”地惨叫一声。

    他接着顺坡遛下去,拔出腰刀,在马脖颈上捅了一刀,再按住挣扎的前蹄,将嘴凑上去,“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马血补充体力。然后又补了一刀,确定完全隔断马的咽喉。

    朱高煦从坑里爬出来,又摸索着选中一颗松树,拿腰刀削开树皮。接着他用刀尖啄出一块块树心,这玩意富含松脂,火把一般就是这个原料。

    他打着火把,小心地穿过了这片松林,很快一条土路出现在眼前。

    朱高煦跳上土路,深呼吸了几口,又弯腰在小腿上拍打一番,做了一会儿奇怪的动作,便沿着路小跑起来。

    这幅身体素质是非常好的。前世他也参加过学校的马拉松训练,配合呼吸节奏,跑起来比较有效率,也没浪费这么好的身体!

    此时河北的乡村,实在不怎么富庶,晚上漆黑一团,半天连一盏亮着的灯都看不见。幸好朱高煦方向感还比较强,顺着来路的方向,不快不慢地跑步前进。

    等他找到昨天路过的驿站时,周围只有那片建筑群有灯光,驿站“二十四小时营业”。此时天空已经泛白,快要亮了。

    驿站正门外有藩篱,大门关着,里面有亮光。

    朱高煦琢磨,到这地方正大光明要马,必须要官方公文,他是没有的。于是剩下的法子,要么抢,要么偷!

    他决定尽可能偷,以免过早暴露目标。

    朱高煦绕驿站转了一圈,找到一处最矮的围墙,纵身一跳,双手抓住墙头,然后慢慢翻了上去。

    不料,刚刚跳下土墙,正遇到一个人提着灯笼站在不远处,俩人面面相觑!

    他娘|的!那厮不是在客栈想睡杜千蕊、又自扇耳光的二比么?!朱高煦在暗,那后生在明;朱高煦一脸马血污垢,后生好像洗干净了,脸上的肿还没消。

    那后生似乎没有认出朱高煦,片刻之后,便扯开嗓子大叫:“贼!来人啊,有贼……”

    朱高煦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顿时大怒,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拧住后生的衣领,抬起手掌就扇了过去,“叫!”

    噼里啪啦密集的巴掌一起招呼到后生的脸上,朱高煦破罐子破摔,一边扇一边骂,“叫!让你叫,叫个够!”

    后生哭喊不已,脸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估计连他爹都认不得了!

    等朱高煦打够了,他竟然还哭道:“娘|的!你这贼也忒张狂,为甚打俺!”

    就在这时,一道门后火光闪耀,一个绿袍官儿带着一群人,手持兵刃棍棒冲过来了。那绿袍官儿见朱高煦抓着后生,忽然喊道:“别动俺儿子,好汉手下留情!”

    朱高煦又气又累,豁出去骂道:“娘|的,原来只是驿丞的儿子,老子还以为你多少有点货!”

    顺手劫持了驿丞的儿子,朱高煦轻易抢到一匹驿马,夺路北奔。

    从涿州到北平只有百余里路,不到中午,朱高煦就看见北平的城墙了。这一路快马、运气尚佳,没有再遇到追兵。

    北平,对现在的朱高煦来说,也是一座陌生的城池。

    后世的这座城市,当然大相径庭,那时连城墙也没有了;影视剧里常见的明朝北京城,也不一样。因为它既不是大都,也不是北京,而是北平。

    不过它确实是大城,以前毕竟是元大都,就连现在东西两面的城墙,也还大片沿用元朝的城墙。

    只有残存的记忆,与之对照。那些记忆就像图片,仅仅是无任何感觉的图片。

    朱高煦一身脏污狼藉,牵着马进丽正门,便见一队甲士迎上来了,走前面的汉子道:“末将等奉燕王令,在此恭候王爷多时了,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记忆里似乎有这个人,至少眼熟。

    燕王驻北平,号称实力强大,但连北平城也是不能控制的;因为北平有三司,都是朝廷任命的人,负责管理整个北平地区的军政刑。这队人马及时等在城门口,或许是为了接应诸王子,避免再生枝节。

    进城后,看到的大多是低矮的硬山顶房屋,此时北平城并没有皇城,元朝皇宫早已拆除……大明立国后,便拆了他们的皇宫“去王气”。路上行人不少,但也不算繁华。

    走在这地方上,朱高煦有种在元朝、明朝的时光轨迹中穿梭的怪异感觉。

    几个将士带着朱高煦,径直往燕王府而去。

    这时朱高煦竟然渐渐紧张起来!

    他预计,肯定是要先见父王……朱棣!朱棣此时已经十分有名,但在人们眼中的名,显然远远比不上朱高煦心里对他的定位。

    纵观几千年历史,皇帝王侯多如牛毛,大部分都让一般人记不住。但朱棣这个名字,后世的人很难不知道。

    不算远的一段路,朱高煦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感受十分复杂。

    父子感情,现在是没有的,记忆中的东西对他没有代入感。不过仍有一份真诚的感恩!从屌|丝出身中穿越过来,朱高煦比所有王子都深刻地懂得,有一个牛爹是多少重要。现在他能在大明朝拥有那么多东西,原因只有一个:他是朱棣的儿子!

    因为重视,此时此刻反而多了一分紧张。见面会不会被识穿什么,该如何表演?

    朱高煦整夜没睡,一脸疲惫,又心事重重有点走神,浑浑噩噩进了燕王府,只好强打起精神。

    进王府后,第一栋大建筑就是燕王府正殿。朱高煦走上石阶,迈进门槛时,见里面一站一坐有两个人。

    坐着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大汉,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着红色的团领衣服,绣四爪龙图,这人正是朱高煦的便宜爹:朱棣!

    朱棣的三个儿子,胖、壮、瘦,长得各不相同,而朱棣自己则是人高马大、骨骼粗壮,难怪记忆里有朱棣说他朱高煦“类己”的印象。

    朱高煦刚进门,本来坐着的朱棣就站起来了。

    旁边站着的人乍看十分怪异,竟然穿着袈裟,是个和尚。不用想,此人定是姚广孝!

    朱棣刚起身,姚广孝便微微侧目。

    朱高煦先二话不说,十分识时务地行大礼,跪拜道:“儿臣叩见父王。”

    燕王朱棣下盘沉稳,脚步却很急,大步走到朱高煦面前,两只大手掌结实地按在朱高煦的小臂上,猛地向上一提。

    燕王手上的力气,并不是轻飘飘的应付,透着浑厚的情绪。哪怕只此一个动作,也让朱高煦感觉深刻。

    朱高煦顺着这股力道,站了起来,抬头时二人距离已近,印入眼帘的是燕王炯炯有神的目光、厚实的嘴唇、粗糙的皮肤。从燕王的眼神里,朱高煦看到了疲惫忧郁,但此时此刻又透着短暂的喜悦。

    “好!好!好!”燕王的声音中气十足、十分有气势。嘴里一面说,手掌一面拍打着朱高煦的手臂,抓住仍然没放。

    朱高煦不敢多说话,但也不能不说话,当下便回应燕王:“儿臣让父王担忧了。”

    燕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犀利有神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了朱高煦一遍,光是那目光,朱高煦也感觉好像被扒光了一样,十分有穿透力。

    “看你这模样,路上定吃了不少苦头。”燕王露出一丝笑容,很快又收住,“高炽、高燧先回来,高炽说了,你们在路上折马,你把马让给了他们兄弟,兄弟间如此很好!”

    朱高煦道:“儿臣让马,现在便回来了,若是长兄让马,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儿臣想,兄弟三人一起回来才最好。”

    燕王微微点头。朱高煦见状,觉得刚才的回答不邀功、不过分谦虚,似乎是能过关的说法。

    就在这时,姚广孝的声音道:“郡王在京师作为,着实让人赞叹。郡王打死一个小京官,定是试探深浅吧?”

    那和尚说完,便十分无礼地盯着朱高煦的脸。而当着面的燕王,却是沉默不语,燕王初时的喜悦情绪,很快已不见。这个爹的情绪收放掌控、变化莫测,刚见面就叫人感觉到了。

    燕王没说话,朱高煦却隐隐感觉有压力袭来。朱高煦没睡好,思维有点慢,临时答话又不能想得太久,心下顿时紧张。

    姚广孝问的事儿,天地良心,朱高煦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要知道能赤手空拳、一拳把人揍死,他肯定不会使出全力……

    无论如何,那许大使认账了折磨杜千蕊,但这事儿罪不至死;而以前的坏事,根本还没有证据,凭什么就能确定?可那厮第二次还找上来报复,被打也是自找,只是朱高煦原不必打死人。

    现在姚广孝如此抬举自己的心眼智谋,朱高煦直觉是个坑,他可不敢自作聪明顺着梯子爬上去。

    朱高煦没时间多想,赶紧开口道:“试探什么深浅?”

    姚广孝微微一顿,道:“那郡王何以把人打死?”

    朱高煦道:“我本与他无甚仇怨,不过他一而再自找,我恼怒之下,手里没什么轻重,倒不是一开始就想打死人。”

    他说罢又向燕王拜道:“儿臣自知鲁莽,长兄已责骂过了,父王饶了我罢!”

    “哈!”燕王干笑了一声,十分短促,马上又恢复严肃道,“俺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性子,要改!”

    “是,是。”朱高煦忙答道。

    燕王转身走向上面的位置,坐下来了。朱高煦上前拜道:“儿臣昨夜没睡,先去见过母妃,便想睡觉了,请父王准予。”

    “去罢!”燕王挥了一下手。

    “儿臣告退。”朱高煦道。

    从正殿出来,朱高煦暗地里长吁了一口气。儿子见老子,况且刚刚惊险跑路回来,却能见得如此紧张,也是怪!或许因为朱高煦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心里本来就心虚。

    不过想到刚才燕王最后干笑那一声,朱高煦知道自己二度过关了,今天虽然精神不好,但应付得似乎还可以。

    仔细回忆方才的情景,朱高煦还隐隐有点后怕,幸好没有急着表现,顺着姚广孝的话,自夸有多牛比……不说容易引起燕王等的怀疑,如果他渐渐给燕王留下心眼多的印象,真的是好事么?

    就在这时,一个好像缺点中气的声音道:“奴婢见过高阳郡王,您可回来了。”

    朱高煦定睛一看,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魁梧汉子,脸大,嘴上无|毛。在记忆里他认识此人,叫马和,是经常在燕王身边侍候的太监。

    “我正要去给母妃报安。”朱高煦道,“马和,你带我去。”

    “是,高阳郡王,这边请。”马和道。

    朱高煦和这人不熟,实际上对于穿越后的他,马和只是个陌生人。不过在走路的这段时间里,马和不会让朱高煦主动找话题的,马和主动开口道,“高阳郡王等去了京师之后,王爷常常念及,别提多挂念你们了。”

    朱高煦认定此人是燕王的心腹太监,便道,“父王肯定还担心咱们回不来。”

    马和不置可否,又道,“王妃娘娘最是担忧,常流泪叹息,唉,奴婢们也跟着担忧伤心。诸王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人过了两道门厅,走了几条走廊,来到一道月洞门前,马和道:“王妃娘娘在里面的,奴婢要不先找人通报?”

    朱高煦点点头:“母妃不一定知道我这会儿来问安。”

    记忆里,三兄弟的娘更疼爱世子和高燧。特别是世子,因为行动不便,几乎一直都呆在北平城里;恰恰王妃是身份尊贵妇人,轻易不会出门,世子陪伴王妃的日子更多。

    而朱高煦就不同了,他在太祖时就封了郡王,以前并不是闲得住的人,成天见不到人影。而且经常跟着燕王出征打仗,平素练武,教习将士,完全没工夫理会母妃。

    但不管怎样,朱高煦一回来见了父王,就马上来给母妃问安,礼数是要尽到的。

    朱高煦要见的人虽然是生母,但也不敢在院子里乱跑。毕竟在燕王的后院,这里可不止他的母妃一个妃子。

    马和走进月洞门,也没到处乱走,他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却不见有丫鬟奴婢。正在这时,马和脸上忽然一喜,招着手,捏着嗓子生怕太大声了,唤道:“池月真人,池月真人……”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女子靠近了月洞门。

    朱高煦只看了一眼,顿时愣在那里。

    那女子应该是个道士,穿着浅灰长衣,衣饰没有一点鲜艳的颜色,手里拿着一把拂尘。哪怕在王府后院,她仍然戴着一顶窄帷帽,脸上挂着半透薄纱巾,纱巾里面还蒙着一层布遮掩口鼻。

    如果换一个人在府里戴帷帽,朱高煦肯定搞不懂有什么作用。但是这个女子的帷帽,至少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遮掩惊人的容貌!

    尽管穿着宽松的道袍,衣服朴素得没有一点颜色,容貌还被遮掩了大半,女子仍然非常美。清丽、冷艳,这种感觉迎面袭来。朱高煦终于相信一种说法了,真正的美女,就算裹一身破布也能裹出时装效果。

    惊鸿一瞥,朱高煦心里便产生了诸多情绪。还有一种可惜,为何?或许是因为这么一个女子,居然是出家的道士!

    燕王府哪来的这么个人物?

    朱高煦这才回过神来,在记忆中确实有印象。因为和这女子没见过几面,所以记忆并不深刻。

    池月道姑年纪不大,估摸和朱高煦差不多,不过传言她得过张三丰的传授,故被尊为真人。她的出身不算低,父亲是景清,洪武时的榜眼,也是朝廷官员;传言她九岁时遇到了张三丰指点,这才选择出家修道。

    大概两三年前,燕王才听到她的名声,如此神乎其神的人;而且她并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茅山道士,她爹可是洪武的榜眼!

    正好王妃徐氏身体不好,燕王就请景氏到府中为王妃祈福养身。不想王妃与景氏一见如故,非常喜爱,王妃竟认作义妹……

    如此算来,朱高煦竟然要叫这个年轻的女子为小姨?

    ……就在这时,女子的眼睛狠狠瞪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这才感觉自己蠢蠢地站在那里看别人,又不说话,实在有点失礼。

    那双眼睛被纱巾遮着,却也是顾盼生辉,十分有神,一个眼神便十分犀利。不过明亮有神的眼睛就算有嗔怪之色,也是别有风情,好似娇嗔。

    初见时,朱高煦着实动荡浮躁,但这时很快冷静下来。

    这娘们住在燕王府,与王妃姐妹相称,就算有人能不顾她出家身份、有什么想法,那个人也一定只有燕王朱棣!

    朱高煦此时去撩燕王的女人?好像只有脑子进了一大桶桶装水,才会那么作死。

    “我方才想起,池月真人是母妃身边的人,我去了京师几个月,差点忘了。”朱高煦用随意的口气道,“劳烦池月真人告诉我|娘,儿臣回来了,想去给她老人家问安。”

    “王妃在养病。”景氏开口道,没有一个多余的词。声音特别好听,让人想到细腻幽静的泉水、池中的明月。她微微一顿,又道,“跟贫道来。”

    居然不用通报?朱高煦也不管了,便跟着她走进月洞门。

    后面传来马和的声音:“奴婢便不去了,恭送高阳郡王。”

    徐王妃住的地方,重檐歇山顶建筑错落其间,有种不在北方地区的错觉,与北平城市井的景象全然不同。

    天气比较热了,前面的景氏穿的道袍也薄,站着不动还好,一动起来,轻薄的料子就会时不时贴紧一些地方。随着姿体的摆动,婀娜的身材若隐若现。

    一路无话,朱高煦看着景氏的背影,将各个瞬间在脑海中拼凑起来,便形成了一副身材柔韧婀娜的画面。女子天生的腰身,不管怎样,走起路来动作姿态就是不一样。

    朱高煦对这个貌似长辈的女子,暗里并无尊敬恪守之心,不过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是很克制的。景氏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省得没话找话有故意接近的轻浮意味。

    二人走过一条廊道,又走进两边墙壁夹着的铺砖路,绕了好一阵,终于进了一道砖木方门。走廊一边是个院子,另一边一整排房屋。

    走到王妃的门口,朱高煦便听到里面“咳咳”的咳嗽声。

    朱高煦酝酿片刻情绪,强行把脑子里子孝母慈的各种故事感受一下,跨进门去,便苦着脸拜道:“儿臣回来了,母妃的病要紧么?”

    帘子两边站着两个丫鬟,纷纷向朱高煦屈膝作礼。这时帘子被挑开一角,徐王妃伸出头来,脸色十分憔悴,她的姿势是躺着的。徐王妃的目光看向朱高煦,道,“高煦,娘看到你就放心了。早上你大哥和三弟来过,说你的马折损了,要迟归,娘一上午心都悬着,总算等到你回来了。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朱高煦赶紧顺着这个意思,说道:“儿臣刚回来一会儿,什么都没来得及,走了两千多里路没换衣裳。就是怕母妃担心,刚见过父王,便赶紧过来报平安。”

    徐王妃不提这事儿,朱高煦都忘了自己和乞丐一样的形象,刚才景氏瞪自己一眼,似乎也有对他的形象感到诧异的原因。

    徐王妃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娘觉得你去了一趟京师,回来倒是懂事了不少。”

    朱高煦听罢心里“咯噔”一声:做母亲的一般很了解儿子,不小心要露陷!不能在王妃这里待太久了。

    他想了想,又问:“母妃的病要紧么?”

    徐王妃这才想起回答这个问题:“不要紧。天气热,为娘就多贪了一会凉风,反倒染了风寒,调养几日便好,你不必担忧。”

    片刻后,她又道,“高煦,你站那么远作甚,过来让娘瞧瞧。”

    朱高煦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帘子外面蹲下来,任徐王妃细看自己。心里说服自己镇定:身体还是原来那个,王妃不可能看出来什么端倪。

    他让徐王妃看了一会儿,就赶紧说道:“母妃还在病中,不要太费神。儿臣不能多作逗留了,您得安身静养。”

    徐王妃微笑道:“你还是那样,每次来心急火燎就要走。去罢。”

    朱高煦起身拜道:“儿臣告退。母妃好转了,派人到儿臣府里告知一声。”

    徐王妃点点头。

    朱高煦后退两步,转身出门。他默默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总算应付完了爹妈,想蒙混过关实在费神,并不轻松。

    这时他提着的心,才微微放松一点,顿时一阵巨大的困意袭上心头。他巴不得就地躺倒,先睡一觉再说。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王妃叫贫道送你出洞门。”

    朱高煦刚刚松一口气,注意力分散放松,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景氏走路没声音似的。

    她先说话,朱高煦便道:“真人养身有道,还请多照顾一下母妃。”

    “好。”景氏应了一声,她的目光从朱高煦脸上扫过,似乎有疑惑之色,或是觉得朱高煦今天见到她的心态很镇定。

    以前那个朱高煦看见景氏是什么态度?他实在想不起来,已经忘了。

    派往涿州的将士,去围堵燕王诸子,都是从京师派的。差事没办成,他们便陆续回到了京师,人数不少,于是在北平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这时候的官府邸报大多语焉不详,一般不会记录具体细节。世面上的传闻几乎靠口传。

    口传的人,多是语不惊人誓不休,为了让自己的故事更吸引人,让听众更佩服自己的口才,难不保添油加醋。就算一次添一点油,转述几次后,与事实真相往往就相去甚远。

    黄子澄听到的,就是转述好多次后的版本。在故事里,高阳郡王朱高煦已经变成了拥有非人力气的人物,项羽自叹不如、扛鼎只是儿戏。

    什么高阳郡王因在京师犯人命逃走,朝廷派了几千大军围追,结果高阳郡王以一打千,追着上千官兵跑。什么单手举起伤马,扔过一里宽的树林……不一而足,似是而非。乍听完全是笑谈,又有一些好像发生过的事。

    一时间京师很多不明真|相人,已经认定太祖的孙子朱高煦,乃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猛将!“高阳王单手举马”、“高阳王单骑战千军”,这样的故事流传最多,主要是够劲爆刺激!

    正因不全是编造,所以那些有见识的文武,就算对传闻不全信,也认为朱高煦武功了得。

    后者才是最可怕的言论,因为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流言止于智者,得尽快想办法才行。黄子澄一边走进皇城甬道、一边犹自思量,心里那个苦,简直是焦头烂额。

    正当这种关头,对付燕王的具体方略步骤,圣上的心腹大臣已经在谋划了。这时却放走了如此猛人,又错过了一个削弱燕王的机会,圣上会怪罪哪些人?

    ……而黄子澄最怪的,是徐辉祖!

    他娘|的,那天徐辉祖为了说服圣上,想把燕王诸子追回来,当着好几个大臣的面,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什么狡诈多谋,勇猛无双,文武双全,如虎添翼,光词儿黄子澄就记得一大堆。

    在徐辉祖嘴里,那十几岁嘴毛没长齐的高阳王,简直比燕王还厉害?

    现在人放走了,圣上会不会在心里怪罪黄子澄?那天在商议处理燕王诸子的事儿时,黄子澄这个头等谋臣,毕竟连个屁都没放。

    还会怪谁,黄子澄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会不会失宠。

    黄子澄心事重重地来到了御门。等圣上到来时,御门已经来了齐泰、徐辉祖、李景隆等大臣。黄子澄跪伏行礼时,趴在地上忍不住轻轻转头,十分不悦地打量了同样跪伏着的徐辉祖,眼神中充斥了不满。

    礼仪罢,徐辉祖便上前拜道:“臣派的人没能抓回燕王诸子,臣有错,请圣上降罪。不过,前往北平的人确是成功找到了燕王诸子,此乃四川都指挥使瞿能之策。若非高阳王勇猛过人,此事不至于如此。故,臣有过,瞿将军有功。”

    朱允炆那音色较细的声音道:“燕王次子果然非比寻常,此事魏国公已经尽力,朕不再责罚。”他稍作停顿,又道,“吴忠,明日早朝后,你见着瞿能,叫他留下来。”

    “奴婢遵旨。”

    就在这时,曹国公李景隆道:“圣上,臣请奏。”

    黄子澄微微侧目,循着声音注意到了李景隆,他对李景隆是很有好感的。

    李景隆出身大将之家,父亲曹国公李文忠是太祖麾下一员得力干将,乃开国大将,虎父无犬子,李景隆自己也常修兵法。偏偏是这样一个名将之后,李景隆竟然还饱读诗书,文采风流!

    文武全才,也不过如此。

    关键是,很多老将都主张娘里娘气、不痛不痒的拖沓“推恩法”,李景隆却支持“削藩”。这简直是在支持黄子澄自己的主张,雪中送炭的力挺。

    由是,黄子澄越看李景隆,越是顺眼。只见李景隆身材颀长,玉树临风。景隆的身份虽是武将,但完全不像有些武将一样邋里邋遢、一脸是毛……比如魏国公徐家那俩人,徐辉祖简直是个农民,徐增寿简直是个暴富的土财主。

    而景隆边幅修剪得干净,衣着得体,须发整齐,整个人给人干净整洁的感觉,看着十分舒服。他举止也很雍容儒雅,风度翩翩,这才是皇家贵胄的范。

    这时圣上的声音道:“曹国公但说无妨。”

    李景隆不慌不忙,从容自若地抱拳一礼,“圣上,那高阳王一身力气不假,可是只有匹夫之勇,有勇无谋,何足为惧?高阳王便是能以一敌百,又能敌控弦百万?”

    景隆稍缓一口气,又道:“魏国公是不是太夸大其词了?纵观今古,能运筹帷幄、能率领大军的名将,有几个是靠匹夫之勇,亲自上阵冲杀的?”

    好!说得好!黄子澄听到这里,差点喊出声来。

    终于有人说了明白话!如此一来,放走一个有勇无谋的郡王,黄子澄那天没吭声,又有什么过错?所谓社稷大臣,忧天下、掌大政,哪里能对每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也面面俱到?

    黄子澄沉下心一想又认定:李景隆的这番话,圣上一定能听进去。

    黄子澄常伴君左右,还是比较了解圣上的。当今圣上,不太愿意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把什么责任都往皇帝头上怪……一些大臣,就是喜欢推卸责任,一股脑儿都说是圣上的意思。

    那天亲口说送走燕王诸子的人,确实是圣上。不过李景隆这么一说,圣上就没什么错了。

    果然不出所料,朱允炆马上就开口道:“曹国公言之有理。”

    黄子澄听罢,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暗自又看徐辉祖,只见他好像刚刚吞下了一坨污|物一样,憋得一脸通红,偏偏一声都不敢吭。

    就在这时,皇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朕还有事。”

    几个大臣忙跪伏行礼,大呼,“圣上万岁,恭送圣上。”

    等皇帝离开御门,没一会儿吴忠便出来了,叫黄子澄和齐泰入内议事。肯定又是谋划北平之事,黄子澄这几个月都在苦心琢磨方略,并不心虚。

    于是御门内的文武各有各的事,陆续散去了。

    那日朱高煦从燕王府出来,径直回自己的郡王府,完全没心思接见手下,先进屋睡了。

    从京师回北平,辗转走了不止两千里路,路上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昨夜从涿州客栈逃奔,一直到回家就没合过眼。这时候朱高煦明白一个道理:人最大的需求不是吃饱,而是睡觉。

    一觉醒来,整个屋子里十分明亮,似乎是白天。他完全分不清是哪一天、什么时辰。

    他坐了起来,回顾周围,这里应该是一间卧房,因为里面摆着床。但他并没有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一张光板竹榻上,身上倒是搭着一条被褥。

    再低头看自己,朱高煦身上还穿着脏衣服,手上全是泥污。他回想了一下,昨日一回来就睡了,既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洗漱。

    他为何没有睡床?因为没洗澡身上太脏,下意识不想弄脏了床,收拾起来麻烦……这时才回过神,堂堂郡王,还怕弄脏一张床?

    朱高煦犹自摇头苦笑了一下,屌|丝总是屌|丝,一时半会心态是无法完全变化的。

    就在这时,一个奴婢在门口看到了朱高煦,便道:“王爷醒了!奴婢马上准备给王爷沐浴更衣。”

    “好。”朱高煦应了一声,看那奴婢一眼,顿时脸色微微一变:为什么年龄那么大?!

    想象中一群美娇|娘服侍洗澡的好事呢?

    他回想了一番,原来那个朱高煦还没有成婚,本来徐王妃选中了一个,去年就该成婚的,不料去年太祖驾崩了。

    妾也是一个没有的。朱高煦今年十六岁,最近两三年,几乎脚不进家门,不是在军营教习排兵布阵,就是和燕王一起在军旅途中。

    于是家里的事几乎没管,差不多算是一团糟,这些丫鬟是谁找来的,他也不太清楚。

    没过一会儿,那个脸上长着雀斑的中年“丫鬟”又来了,她有点羞臊地看了朱高煦一眼:“奴婢叫人准备膳食了,先让奴婢服侍王爷沐浴更衣罢。”

    朱高煦道:“沐浴的东西拿进来,我自己洗!”

    他便先洗澡换衣服,因为奴婢拿来的是一件蓝色的圆领窄袖袍,他便将就穿了……反正后世他最讨厌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大概是无甚值得炫耀的地方、便不喜被人注意。

    那奴婢只拿了一张网巾,朱高煦擦干头发,就拿头巾随意束发。

    接着又吃了饭,浑身神清气爽。睡好、吃好,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又满血复活了。

    再看站在旁边的中年丫鬟时,看起来也不是太难看。这时他想到刚才醒来,这个妇人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麻利,顿时觉得她做事还可以。

    朱高煦便伸了个懒腰,随口说道:“之前下过雨?我睡着的时候,感觉有点冷。”

    妇人诧异道:“没下雨呀!奴婢怕王爷睡着了凉,还给您盖了条被子哩。”

    朱高煦要的就是后半句,证明那条被褥是这个妇人盖的。

    他当即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道:“奴婢姓王,没有名字,府上的人都叫奴婢王大娘。”

    朱高煦道:“我忘了,以前叫你什么来的?”

    妇人道:“王爷从来没叫过奴婢,只是有几次喊过,喂,过来!”

    朱高煦:“……”

    他站了起来,又随口道:“你姓王,和王贵什么关系?”

    王大娘道:“奴婢和王公公没什么瓜葛,都在府上当差,认识罢了。王公公昨天晚上就回来了,今早起来,第一件事就去开库房的锁,查里面的东西,查完又睡了。王爷虽然不在府上,可谁也不敢去动库房哩。”

    朱高煦忙又问道:“和王贵一起回来了一个姑娘?”

    “哦!”王大娘道,“在前厅厢房,王公公安排的。”

    朱高煦问完话,挥了一下手,让王大娘走了。

    他便在自己的府上四处走动看看,对照脑海里的记忆熟悉一番。郡王府和亲王府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根本就不算宽敞,而且不能随意扩建规模,因为都有礼制,只能修四十几间……这个间是指房屋宽度,有些大屋子还不止一间宽。

    朱高煦的郡王府也不例外,前、中两座门楼,把府邸分为前后两段。不过以前的高阳郡王一向喜欢违法,他打了个擦|边球,在府邸后面又扩建了个园子,园子里有湖、假山,只修亭子,不修房屋,所以就不好算房屋规模了。

    住在府上的人不多,朱高煦随便走走,没一会儿就把那个园子和后厅院子都逛完了。他走进中门楼,准备到前厅也看看。

    门楼里白天的光线反而很暗,因为白天不用点灯,却采光不好。这时朱高煦看见杜千蕊正在院子里,她正背对着中门楼,俯身搅动木柄,从井里打水。从后面看去,因为她弯腰前俯着身子,裙子后面便绷紧,臀部撑起,线条十分圆润……

    朱高煦忽然不想出门楼了,脚也迈不动,就站在光线黯淡的门楼里看她。

    杜千蕊已换过衣服,穿着白色的六幅齐腰襦裙,淡青的窄袖交领上衣,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戴。此时,杜千蕊的打扮显得非常素,与在南京富乐院时简直大相径庭。但正是素,倒看起来更白净了。

    她在那里做着琐事,把水打起来,提到阳沟边上,倒进白汽腾腾的木盆里,伸出手指搅了几下。朱高煦猜测她是想洗头发。

    认识杜千蕊有段时间了,朱高煦还没这么仔细观察过她。而且在南京每次见面,她都浓妆艳抹,脸上全是脂粉,本来的面目几乎无缘见到。

    杜千蕊的心思玲珑,身段也很玲珑。她的个子不高,却是凹凸有致,前后饱满,更难得的是一点都不显得胖……朱高煦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因为她骨骼纤细、所以不显得胖。

    她侧对着门楼这边,在檐台上蹲了下去。朱高煦看到了她的素颜,皮肤白净,远观如陶;她的脸比较小,于是眼睛显得很大,微厚的嘴唇也显得更饱满……于是这么一张瓜子脸,看起来便丝毫没有单薄之感了。

    杜千蕊抬头四下看了看,朱高煦顿时心头微微一紧,幸好门楼内外光线差异大,她似乎没发现自己傻站在这里。

    然后她便轻轻拉了一下上衣,露出了圆润的裸|肩,肩上有一处擦伤,她伸手揉了几下娇|嫩的肌肤,肩膀轻轻一扭,十分灵活地让衣衫滑上去遮住了肩膀。

    可能是要洗头发,她外衣里面没穿亵衣的,似乎只有一件抹胸。

    她前倾上身,埋下头,伸手摸到盆里的木瓢,舀水浇在头上。这么一个姿势,衣服便往下坠,交领的领子又大,朱高煦顿时看到了她的锁骨下方丰腴雪白一片,浅红色的抹胸位置沉甸甸的,朱高煦也替她感到很重。

    朱高煦顿时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

    “哗哗……”木瓢里的水打湿了她的青丝,水溅到了她的脖颈肌肤上。朱高煦看得目不转睛,以至于连那雪白肌肤上的水珠也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朱高煦忘记了自己在郡王府,却好像在幽静的山谷泉水边上,而且刚下过一阵雨,把山林冲得一尘不染,春天的嫩绿叶子上,还残留着珍珠般的雨珠。

    实在没想到,杜千蕊从纸醉金迷的地方走来,还有这么一面。

    他兴致盎然地观赏着,可惜,洗头发很快就洗完了。朱高煦认为,杜千蕊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完全可以再洗仔细一点,时间再长一点的,何必这么慌慌张张?

    他趁杜千蕊擦头发的时机,不动声色返身走回后厅,四下溜达了一会儿,这才若无其事地再次走出门楼。

    朱高煦走到厢房门口,里面的杜千蕊转头一看,慌忙放下木盆,披着湿漉漉的长发,便屈膝道:“奴婢见过王爷……刚洗了头发,还没来得及拾掇,请王爷恕罪。”

    朱高煦神情自若,十分随意,轻轻摆了一下手,随口说道:“杜姑娘今天穿得很素啊。”

    杜千蕊微笑道:“奴婢本来便不喜浓艳的妆扮,可是在富乐院没法子唉。要是穿得太素净,王爷来了听曲,还愿意与奴婢调笑么?”

    “为何不敢?”朱高煦微微疑惑。

    杜千蕊道:“素净便显得清高,怕被我拒绝呀……何况在那种地方,也不搭调。”

    “好像有道理。”朱高煦点点头,顿了一顿,一下子心生灵感,马上又道,“那杜姑娘来到府上,便穿得如此素净,是要拒绝我?”

    杜千蕊脸上泛出两朵红晕,明亮的眼睛悄悄瞟了他一眼,“奴婢可不是那个意思。”

    朱高煦并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年,脸皮在前世就练厚了的,一脸笑意继续道:“那是什么意思?”

    杜千蕊道:“此一时彼一时,王爷府上,尊贵礼仪之地,艳俗怎能应景?以前奴婢要取悦许多人,现在只需服侍一人。”

    这时,朱高煦竟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心酸,他的笑意也渐收,说道:“不艳俗,也不必太素。回头我去库房找找,有什么好东西。。”

    朱高煦从前厅厢房出来,走出穿堂,又是一脸惊讶。

    只见大门里面的照壁旁边,站着一群人,如此一堆人站在那里,而且全都默契地没吭声,就显得十分怪异了。朱高煦跨出门的前一刻,也完全不知道那里竟有一群人!

    “王爷!王爷……”站在前面的三个人发现了朱高煦,顿时喊叫,快步奔了过来。

    突发的状况弄得朱高煦有点措手不及,几个人面带红光,十分兴奋的样子,就好像一群饿狼看到了鸡肉一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都是成年人,为何如此不淡定?朱高煦刹那间想起了前世的感受,作为底层的人,人脉、资源都很窄,想上升一个阶层的机遇非常小。有话说遇贵人“少奋斗”二十年,若是遇到了一个机会,通常都会十分看重。而朱高煦作为太祖孙子,不正是眼前这群屌|丝的贵人吗?

    如此一想,朱高煦就很理解他们了。

    “王爷总算回来啦!”“俺们昨天就来过了……”三个人叽叽喳喳的说话,互不相让,好像有三十个人一样,搞得朱高煦一阵头晕。

    他用拇指放在太阳穴上轻轻揉了一下,努力回想这几个“初见”的人。

    瞪着一双很圆的眼睛,皮肤又糙又黑的汉子,应该叫王斌。这人脸短而圆、颧骨高、胡须硬,年龄并不大,却因为皮肤如革、头发如茅草,看起来很老。他一双圆目看起来很凶悍,却不知怎么地,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似乎自带喜感。

    另外一个鞋拔子脸、皮肤较白的汉子,个子不高,却十分精壮,此人叫韦达。韦达至少三十几岁了,竟然比二十来岁的王斌更显年轻,皮肤好的重要性啊……徐王妃去年看上的郡王妃人选,就是他的女儿。

    这两个都是百户军官,在朱高煦的仪卫队里当差。

    剩下那个是文官,肚子上绣着一只鸟,绿袍牛角带,名叫侯海,是个从九品的教授……大明朝除了一种“不入流”的品级名称,他的品级已经到底了。

    朱高煦抬起手来,瞪着他们。三个人总算陆续闭了嘴。

    朱高煦这才有机会开口:“你们放心,去一趟京师能有什么事儿?不必紧张。今日散了,各干各事。”他说罢看了一眼文官侯海,招了招手:“我有事问侯教授,到屋里说。”

    俩人一前一后,向里面走。这照壁后,一边是一排房屋,另一边是围墙。朱高煦随便找了一间屋子,走了进去,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来。

    侯海站在那里作揖。

    朱高煦问道:“我离开北平两三个月,这边发生了些什么事?”

    侯海马上上前两步,又回头看了一下门窗,俯首小声道:“韦达那闺女,以前竟然有过婚约!他居然隐瞒实情,为了高攀王爷,翻脸不认原来的婚约!对方什么人,下官已经查清了,叫李默……”

    朱高煦听到这里,不悦道:“我是问天下大事!”

    侯海苦着一张脸,慌忙道:“周王全家被曹国公押进了京师,贬为庶人,流放云南。代王、齐王被押去了京师关押,听说代王又被弄去四川了。最惨的是湘王,有人告他伪造大明宝钞,官兵上门时,他大喊冤枉,羞愤之下带着王妃、诸子女自|焚全死了!如今但凡是藩王的,无不人心惶惶……”

    “这些我都知道。”朱高煦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侯海恍然道:“宋忠带了数万人到开平备边,说兵马不够,圣上又下旨从燕王护卫中调兵增援。北平的都指挥使、布政使,都换了人的。”

    这几个消息倒是有点意思,不过都是地方上引人注目的人事调动,实在太好打听了。

    “好,好了。”朱高煦摆了一下手。

    他还以为身边的文官,会奇迹般地是个人才,看来是想多了。

    正当朱高煦满心失望,暗自叹息时,脑子里忽然又是灵光一闪,马上饶有兴致地问道:“韦达家的事儿,当初连燕王府的人都没发觉,看来是不为人所知,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这……”侯海支支吾吾,“机缘巧合,下官发现那李默去韦家,找韦达帮忙过‘比试’。王爷知道的,世袭父辈的军职要先过都司的比试,第一次不过俸禄减半,第二次不过就变成普通军户了。

    那李默死了的爹,也算是弓马娴熟,可儿子却长得细皮嫩肉,没从他爹那里学到一丁点武艺,第一回比试差点把敲鼓的人射死,直接被考官辱骂一顿,赶出校场;要是这第二回不过关,整个人就完蛋啦,当普通军户还不如做平头老百姓……

    李默估摸着有自知之明,听说韦家闺女要做王妃,也不再纠缠婚约了,但至少要点补偿罢?所以他就找韦达去了。”

    “哦。”朱高煦点了点头。

    侯海道:“下官断定,要不了两天,韦达就会来找王爷,他可没有都司的路子。”

    “哦。”朱高煦又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听了半天细枝末节的破事,却认定,侯海这厮适合调查工作,查人是十分详细。

    朱高煦故意学着侯海刚才的动作,因为觉得莫名滑稽:便伸着脖子瞅了一眼门窗,贴首过去,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郡王府上的人,你都查查底细,回头密禀。”

    侯海一脸惊喜,似乎有种忽然变成了亲信的错觉,一连点了几下头,“王爷放心,下官定会办妥。”

    这时朱高煦略微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刚带回来的小娘,名叫杜千蕊,出身京师富乐院,她说是江西饶州府人士。你也想法给我查查,家中什么情况,为何去了富乐院。”

    “这个……只知道是饶州府的?啊!”侯海马上又正色道,“没事儿,王爷尽管放心!”

    朱高煦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个差事只能你来办,去罢。”

    “下官告退。”侯海抱拳道。

    打发了侯海,朱高煦站在房门口,打量自己的王府;又想到刚才见过的那几个下属,加上仪卫队,一共就两百多人……和感觉中的王爷,差距有点大。

    大明朝太祖的亲孙子、堂堂王爷,就这么点实力?

    朱高煦心里苦闷了一阵,也渐渐面对现实:真正有点实力的是燕王。而朱高煦年仅十六,个人武力再强,也是依附父王的存在,是燕王手里的一张牌而已。

    现在的局面也让朱高煦十分困惑。

    北平外面大军环视,有被包围的形势;就连燕王的老巢北平城,也大部分在朝廷的控制之下。隐约觉得,燕王朱棣真正的控制范围,只有王府而已。

    燕王此时的压力肯定山大,不过他要怎么赢得战争,现在的朱高煦有点迷糊。因为父王还没找他商量大事。

    朱高煦自己的压力更大!不仅与燕王的风险相同、休戚相关,他还要面对注定的下场:被世子的儿子烧|死。

    就眼下这点实力,怎么能挣扎一下?

    朱高煦在困顿纷乱的处境中思考了良久,很快认定了两个大概的套路:储备实力,但又不能让朱棣和世子感受到威胁以及居心叵测。

    怎么能办到,他一时想不出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人在江湖,没有套路是不行的!

    朱高煦走进了穿堂,见王贵正从屋檐下的走廊过来。王贵抬头一看,小跑着过来,弯着腰道:“奴婢睡得太久,发现王爷已起来了。”

    “王贵……”朱高煦好像并没有听他说话一样。

    王贵忙把腰弯得更深,“奴婢在。”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是从父王的府上过来的人。”

    “是,是……”王贵忙道,“不过奴婢的心早已是王爷的了,王爷把奴婢当人看,奴婢哪还能狼心狗肺?!”

    朱高煦摇头道:“你在说啥?我想问你,你是从那边过来的人,一定认识一些燕王府的宦官?”

    王贵道:“当然!那会儿燕王弄了很多书,还请了先生,在府上教宦官们读书写字,咱们这些阉人每天都在一块儿,谁不认识谁哩?嘿嘿,说个文雅的词儿,大伙儿也算是同窗。”

    朱高煦道:“很好。你到库房取些财货,与‘同窗’们走动走动。北平城那些官儿、将帅什么来头,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我。”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咱们刚回北平,简直是睁眼瞎,新来的那些人谁都不知道,就这么等着听天由命,实在是难受。”

    王贵道:“奴婢遵命!拿多少……财货?”

    朱高煦道:“自己看着办。你不是在燕王府读过书?过阵子弄个账目上来,让我看一眼就行了。”

    “王爷如此信任,奴婢感激涕零。”王贵道。

    朱高煦语气平静道:“我听说了,你回来第一件事看库房。很好,以后办事也得如此,不要马虎大意,以至辜负我现在的信任。”

    “是,奴婢记下了。”王贵道。

    王贵退走时,转身之间偷偷看了朱高煦一眼,目光中似乎带着诧异。

    朱高煦已顾不得那么多,自己再怎么演戏,性格和做事风格也不可能与以前的高阳郡王一模一样了。

    没过几天,王贵就打探到了消息,一些北平新任文武官员的姓名、以及经历。

    天气越来越热了,朱高煦坐在书房里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看王贵写的东西。手里的纸扇上画着一只老虎,朱高煦也不知值钱不值钱,随手在书房里找出来的。

    他已经换了一件薄的灰色圆领袍,什么花样都没有。王爷也不会每天穿大红的团龙服,那些都是出门见人和办公穿的服饰。前世朱高煦最喜欢黑白灰三色,但他没找到黑色的衣服,相近的青色多是身份低贱的人穿,白色不适合,灰袍最好了。

    喝完了一整杯茶后,朱高煦把手里的文字看完了。

    其中最感兴趣的是北平都指挥使张信……这个人来得最早,先被朝廷调到北平做都指挥佥事,后来跟着燕王打过仗,因燕王替他表功,这才升任都指挥使。

    都指挥使司,是一个省最高军|事机构,掌握这个衙门的人非常重要。

    于是有关张信的内容,朱高煦又着重看了第二遍。

    就在这时,屋子里光线微微一暗,有人在门口挡了光线。朱高煦抬头看时,原来是王贵。

    王贵躬身道:“禀王爷,韦达有事求见。”

    “叫他进来。”朱高煦随口道。这时他想起了几天前侯教授说的话:韦达这几天肯定要来找王爷帮忙。如今看来,那侯教授似乎神机妙算。

    没一会儿,长着一张鞋拔子脸的韦达进来了,抱拳行军礼。

    “免了。”朱高煦放下手里的纸张,打量着他。

    鞋拔子脸在后世十分流行,窄又长,好多男明星都那个面相,而且韦达练武,练了一身精肉,在朱高煦眼里,他竟是个帅哥!不过在大明朝就不见得了。

    韦达脸上有点尴尬,一种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韦百户有什么事就说罢。”

    韦达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王爷,末将愚见……眼下北平有风雨之气,您乃燕王之子,得抽空多去燕王府走动才是。”

    朱高煦听罢有点意外,心道:难道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对,是那侯教授说的。敢情韦达前来不是为求私事,倒是忠心为公?

    “有道理。”朱高煦随口答了一声。

    就在这时,韦达又道:“末将有个已经去世的好友,他的儿子在校场比试没过关,托末将想想法子。原本那好友与末将就是刎颈之交,末将实在推脱不过……王爷见着燕王了,能不能说个情?对了,那个试百户叫李默。”

    “呵呵……”朱高煦不禁笑了一下。

    韦达紧张而疑惑地看着他。朱高煦道:“有机会再说,不一定能成。”

    韦达单膝跪倒,拜道:“谢王爷恩!”

    朱高煦挥手让韦达离开,心里一阵苦水:自己麾下的将领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忽然又觉得韦达前半段话也有点道理。自己和前世一个生活习惯,成天在府里宅着,这样听天由命也不是办法。

    他越想,身上的汗越多……历史上建文帝的实力碾压燕王,自己亲眼所见也确实如此!燕王之所以能赢,有很大的偶然和运气成分。现在自己穿越了,肯定多多少少有点改变!会不会产生蝴蝶效应,打破一个微妙的偶然,反而让燕王输了?!

    朱高煦更加坐立不安了,总感觉自己担忧得不无道理。

    他苦思良久,想到了法子,应该帮得上一点忙、或许能起到一些积极作用。他便赶紧换上了红色的团龙圆领袍,找来乌纱帽、玉带、皂靴等行头,拾掇整齐出门。他走出前厅穿堂,当值的仪卫队将士见状,上前来拜见询问。

    朱高煦对那些排场礼仪无感,只要不被人指责的地方,他都能简则简。当下便叫了几个人骑马跟着,这便出门去了。

    一行数人来到了燕王府门楼前,当值的守卫认识他,更认识他肚子上绣的团龙花纹,上来行礼。

    朱高煦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递给随从,便道:“我要见我父王。”

    门口的武将道:“天气热,王爷先进门楼里坐着歇歇,凉快凉快,末将找人进去通报。”

    “好。”朱高煦点头道。

    走进燕王府,朱高煦在靠近门楼的一间敞厅坐下来,很快便有军士端茶上来。

    等了良久,一个宦官气喘吁吁地走进敞厅,说道:“高阳郡王来了,奴婢正要派人去告诉您哩。王妃病重了!您赶紧进去瞧瞧王妃罢。”

    “什么?母妃前几天还没什么事,叫我放心的……”朱高煦一下子站了起来。心里想,徐王妃不是这时候去世的吧?

    他疾步跟着宦官,径直往王府里面走,一路上思路有点混乱。

    穿过好几道门,朱高煦又来到了上次见徐王妃的院子。里面传来了完全听不懂的唱词,听起来像道士或者和尚在唱经文。

    走到徐王妃的门口,便见里面站着好几个人。燕王、世子、高燧都在,高燧本来就住在燕王府,世子却不住这里的,总之朱高煦是最后被通知的儿子。

    除此之外,还有道姑池月、几个奴婢。手里拿着铜铃,跪坐在正中间蒲团上的人是姚广孝,他正闭着眼睛念念有词!要不是看到这么个场面,朱高煦差点忽略了一个事实:姚广孝本来就是和尚,还是主持。

    燕王等人回头看了一眼朱高煦,都没说话,以免打搅姚和尚念经祈福。高燧非常自觉地退了两步,让出一个空位,让朱高煦站在了世子后面。

    里面的帷幔垂着,完全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也不知徐王妃病成什么样了。

    姚和尚在那里念了许久,朱高煦仔细听着,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不知这厮念的究竟是不是汉语。

    不知过了几炷香工夫,姚广孝站了起来,转身作单手礼,向燕王一拜:“阿弥陀佛!”

    燕王道:“咱们出去说。”

    大伙儿会意,怕吵着徐王妃,都默不吭声地跟着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