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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时间算,正月是春天了,但北平的正月依旧寒冷。

    一大早,朱高煦好不容易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原以为这只是寒冷正月里很普通的一天;然后被召去燕王府议事,也认为只是寻常的战事安排……

    可是一靠近前殿,他立刻感觉到了气氛中透出的异样。殿宇周围站满了身穿青衣的汉子,胸上套着锁甲、腰间挂着兵器,面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动,此时恐怕连一只苍蝇也难以飞进去。

    上次见到这种阵仗,便是要商议军机的时候,看样子这回也不例外。

    地面上的积雪还没融化,不过殿前石阶上的雪已被扫过了,剩下的雪沫子被脚一踩便与灰搅在一起,反而更滑。朱高煦小心翼翼地走上石阶,以免摔倒。

    他走进前殿时,见里面只站着寥寥数人。姚广孝、袁珙、金忠,以及武将朱能、邱福、张辅,这些人无不是燕王府最重要的嫡系文武!连房宽等大宁那边来的大将也不在,可见今日商议的是机密中的机密。

    “高阳王,高阳王……”武将们率先上前执礼。接着袁珙和金忠也打了招呼,姚广孝也对朱高煦作单手礼。

    朱高煦和姚广孝除了有一点个人小恩怨,主要还是与世子的人有难以避免的内部矛盾,但是这些在整个燕王府的安危利益面前,都是要退居其次的……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一定有恩怨,都是难以避免的现实,所以姚广孝与朱高煦见面,并不会像仇人一样。

    不一会儿,燕王也大步进来了。大伙儿分次序站好,一起抱拳弯腰道:“拜见王爷(父王)!”

    “免了。”燕王道,在公座上坐下来。接着他又开口道,“今日叫大伙儿来,是有一件很要紧的大事要商议,你们定要管住嘴,连回家里也别谈及此事。”

    几个人纷纷道:“领命!”

    燕王便把手拍在椅子扶手上,说道:“白沟河一战后,道衍便密进了一个方略:毋下城邑,临江一决,疾趋京师!”

    几个武将顿时便在下面嘀咕。

    燕王抬起手往下轻轻一按,“俺也和你们中有的人一样,有所顾虑。万一过不了大江,或拿不下京师,孤军深入,前后没有着落,定然十分凶险!或是北平被山东和辽东的官军击破,连老家也没了……”

    朱能等人纷纷附和起来。

    燕王皱眉道:“但是去年下半年以来,俺军在真定、德州等城反复打了好几回,这些城几经易手,俺们却不能扩大地盘,反而不断消耗精兵……”

    他叹了一口气,“现在燕王府的人马,人数比刚开始起兵时多了,但原来那些老兄弟却越来越少。去年底在东昌干了一仗,更是折损惨重。照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故而,道衍的法子,也是不得不考虑了。”

    此时大伙儿反而安静下来,因为没有更好的法子能解决燕王的难题。

    朱高煦甚至在心里比较赞同,他看不顺眼三角眼的姚广孝,但不能不承认他的见识……此人一到燕王身边就是冲着颠覆天下来的,各种造|反路子不知推算了多少遍,若是有更好的法子,姚广孝也不会叫燕军去冒险!

    燕王回顾左右,又道:“若没有妥善的准备,必定不成!大江自古天险,古之羸弱朝代,亦可凭借天险支撑数十年之久。京师也是大城重镇,皇祖精心修建,以为基业。

    若俺等强攻无法突破,稍作拖延,待勤王之师云集,俺军困也!故而必得有内应。”

    这时姚广孝开口了:“京师有两个人可以争取。老衲叫人接触过其中最重要的一人,但他信不过咱们的人,反倒猜忌是朝廷政敌设的圈套!

    后来老衲请燕王亲笔写信,送到京师。可那人并不熟悉王爷笔迹,更不敢搜寻王爷字迹或找人勘合,依旧狐疑。”

    这个人是谁?朱高煦首先想到的是李景隆,这个今上最信任的大人物,反而有很多理由可能倒向燕王。

    姚广孝接着说道:“老衲揣度之,那个人应该担心两处。其一,联络他的人,是不是咱们的人;其二,燕王府是否诚心,将来会不会给予回报。于是咱们拿着王爷的亲笔联络他时,他是留下了口风的……那个人言:圣上待他恩重,便是燕王父子亲自前来,他也不太愿意背叛圣上。”

    燕王沉吟道:“那人便是想让俺父子亲自去谈,不然提这句作甚?”

    姚广孝微微点头。

    燕王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本王去一趟罢!”

    众人顿时愕然,一下子都反对和劝阻,“那怎么行?”“王爷统领全局,怎能独身涉险……”几个人一起说起来,也是七嘴八舌,有些话都听不清楚。

    燕王摇头道:“事关重大!此事若不能十拿九稳,疾趋京师之策便决不能实现。那朝中之人担心,本王如何不担心?万一那厮是诈降,俺们全军都栽到京师城下了!”

    朱能道:“王爷尊贵之躯,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实在不行,兄弟们便在战阵上拼死一路打下去!”

    燕王满脸沉重,说道:“俺们以北平等几府之地,与天下举国为战,这是第三个年头了,再这么耗下去,本钱耗光,真会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又道:“战阵上刀山火海,本王不也亲自带兵冲阵、几度历险?要说冒险,俺们自起兵以来,何时何刻不是提着脑袋在作战?”

    朱高煦一面跟着几个人劝阻,一面心里也嘀咕起来:看这形势,敢情是想我去?!

    情势还在继续发展,但朱高煦真的不愿意开那个口!其它事儿都可以耿直,唯独这种事、但凡有点办法一定要躲!

    两军水火不容,打了两年仗死伤无算,此时跑到朝廷京师去,风险实在不小……一旦有风声走漏,极可能就是有去无回!况且燕王也说了担心,京师“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要投降?

    想当时第一次真定之战,燕王叫袁珙作为使者去真定城劝降郭英;袁珙不是燕王最忠心的谋臣之一么?当时袁珙也是想尽办法推却了。真要提着脑袋去冒险的时候,相信没几个人愿意的。

    朱高煦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假装不懂,绝对不自觉开口。

    张辅道:“朱将军言之有理,若无王爷坐镇,咱们岂不是一盘散沙?”

    就在这时,燕王道:“你们不必担心,有王妃和世子维持北平,有高煦替俺坐镇军中,不会有事的。”

    朱高煦:“……”

    他顿时心里极度郁闷:我真的是曰了狗!幸好这个爹还拉上了王妃和世子,不然您是要诛我的心么?!

    “父王!”朱高煦实在不能稳住不动了,上前两步抱拳道,“让儿臣去罢!”

    大殿上竟然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死寂。片刻之间,仿佛地上掉一颗针都能叫人听见。

    没有一个人来劝阻朱高煦,连邱福都沉默了。这些大将看起来粗犷,其实一点也不傻……情势已经分析到了这个份上,简直是无路可走,劝阻朱高煦,难道意思是让燕王亲自去?

    这时燕王的脸上隐隐露出了欣慰和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朱高煦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不是感觉错了。

    朱高煦站出来说完那句话,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感觉手脚有点发冷!然而,还有选择么?

    “高煦!”燕王站了起来,“此事以身犯险,也真的不轻巧,俺怕你办不好。”

    既然已经请缨了,覆水难收。朱高煦干脆把话说得诚恳动情一点,马上便道:“在儿臣心中,父王比儿臣自己重要百倍!若让父王亲身涉险,儿臣如何忍心?王府与军中,都只有父王才能支撑大局、维持军心!父王一定不要因爱儿心切,不顾轻重啊!”

    邱福的声音道:“最能忠心为王爷赴汤蹈火的,还是高阳王了。”

    朱高煦又道:“若必得咱们父子中有人前往,也只能是儿臣。大哥腿脚不便,三弟太小又没办事经验,儿臣当仁不让!”

    这些话恐怕都是燕王想说的,朱高煦帮他说出来了……不然让燕王憋着多难受!

    燕王走了下来,一把用力抓住朱高煦的两条小臂,重重地抖了一下,眼睛看着朱高煦的脸:“高煦,俺儿!”

    “父王,儿臣永远都是您的儿子,办这等要紧的事,您最相信的,定是儿臣!”朱高煦强忍住内心的操旦感受,回报以更诚恳动情的目光,“让儿臣去罢!”

    燕王道:“高煦定要小心谨慎,早早办好了赶紧回来,为父派郑和跟你去,在北方等着你的好消息!”

    朱高煦忍不住想:郑和是帮我的,还是督促我的?

    但也可以断定,这件事真的很要命,燕王连郑和也一并拿去冒险了,郑和可是他最心腹的内臣,在郑家坝据说也是帮燕王挡箭的人。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定不辱使命,不负父王之信任重托!”

    总算是说完了这事儿,接着燕王等人又谈了一些细节,朱高煦根本没听进去。

    他连怎么走出燕王府的,也有点恍惚。等出来时,被冷风一吹,他回顾左右,才觉得北平的春天,真的很寒冷,冷得透骨!

    徐妙锦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刚走到王妃住的院子门口,却见一个宦官守在那里。宦官弯着腰道:“池月真人且慢,王爷在王妃娘娘房里,有事儿要说哩。您过会儿再来,何如?”

    站在门口,果然隐约便听见里面有一两声争吵传来。燕王与徐王妃关系一向很好,出这样的事,真是很少见。定是确有争执,才会如此罢。

    “好。”徐妙锦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转身便走。

    那宦官松了一口气:“多谢月池真人。”

    徐妙锦便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回来时,站在远处看见燕王的身影疾步而去。她便缓缓走向院子门口。

    刚才那宦官已离开了,徐妙锦便径直走了进去。王妃的房门没关,徐妙锦便跨步进屋,见房里只有王妃一个人,脸色苍白坐在那里,旁边连一个奴婢都没有。

    “姐姐,何事惹您生气了?”徐妙锦轻轻问了一句。

    王妃的情绪忽然很激动,几乎要哭出来,“高煦是帮他父王最多的儿子,我听说他几度差点丢掉性命!以前他不太听话,最近两年又懂事了不少,我实在是心疼他,可王爷竟然要他去做那种险事……”

    说到这里,王妃收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徐妙锦心道:高阳王要去做何等险事?一定很机密!因为王妃表现得很谨慎。

    但徐妙锦只要想查,就肯定有机会。一来王妃还是很信任徐妙锦,二来只消确定了是高阳王去办什么事,最近一段时间监视他就行了……但徐妙锦并不想那样做。

    她只是随口劝了一句:“高阳王有勇有谋,姐姐不必太担心。”

    “唉……”王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徐妙锦不打算去追查,正因她不甚清楚内情,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反而在朝廷那边有点借口。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走到了门口,屈膝道,“禀王妃娘娘,高阳王来了。”

    “带他进来罢。”王妃道。

    等了一会儿,便见身穿红色团龙服的朱高煦过来,进屋先看了徐妙锦一眼,然后上前抱拳执礼,与王妃说话。

    徐妙锦装作没看见,并不回应他的目光。

    这时朱高煦转头道:“小姨娘,我有几句话想与母妃私下说说,您要不……”

    徐妙锦一声不吭,转身就走。朱高煦的声音道:“我送小姨娘出院子。”

    “不必了。”徐妙锦淡然道。

    但朱高煦犹自跟了出来,走到檐台上时,他忽然大步追上,竟然往徐妙锦的手里塞了一张折叠的纸条!徐妙锦脸上顿时发烫,但没法回绝,赶紧将纸捏在手心里。

    她转过头,狠狠瞪了朱高煦一眼,沉声道:“高阳王,自重。”

    “嗯……”朱高煦居然点头认了,毫无反应。倒让徐妙锦感觉十分怪异。

    他只送到院子门口,便转身回去了。

    徐妙锦捏着纸条,不动声色地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哪怕周围不见有人,她也不会在外边看。她名份上是朱高煦的小姨娘,这地方又是燕王府,做这等小动作实在太不知好歹!

    徐妙锦回到自己的卧房,先将门关上,然后才展开纸条看。

    借着高处小窗的光线,她见纸条上没几个字,下面位置写着:今日酉时之前。

    但纸上还画了图的,一个勾勒粗糙线条的房子模样,中间写着“池月观”,然后是一些线条,另一个房子模样的位置写着“此处”。

    徐妙锦琢磨了片刻,便明白过来,图画的是见面的地方。那地方位于池月观斜对面,开门的地方却在另一条街。

    她恍然想起:之前朱高煦查探她的行踪,暗中观察的地方,就是要见面的这座房子!

    徐妙锦马上把纸条丢进了炭盆的余烬中,眼看它过了一阵子慢慢燃起来。

    她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心里寻思,朱高煦一向还算持重的,毕竟是郡王身份的人。今日突然约她见面,可能是因为“去做那种险事”,于是想给她打招呼、不要出卖他!

    朱高煦确实有点多虑了,她就算打探到了内情,又怎能出卖他哩?徐妙锦连想都没想过,要对他做那等事。

    她心里忽然又想到:见面的地方居然是一处宅子!孤男寡女在那里私见,做得像幽会一般,像什么话呀?

    徐妙锦颦眉苦恼,在她看来,实在是十分见不得人的事!换作还在家里时,那种事打死也不会做的,简直是自毁清白。

    但是现在的处境,她不得不重新考虑。

    若不赴约打消朱高煦的顾虑,他肯定不会放心……徐妙锦的身份,还攥在他手里!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让他生出猜忌。

    徐妙锦左右犹豫徘徊了许久,决定仍然去赴约。

    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灰布道袍,立刻便到衣柜里挑起衣服来。选了好一阵,她才相中了一套素色的袄裙,心道:穿上这合身的袄裙,外面还能穿道袍遮掩,到了那地方再脱掉道袍。

    徐妙锦又坐到梳妆台前面,伸手将木发簪一拔,一头青丝顿时滑了下来,散开了秀发,镜子里的脸倒显得更加妩媚。她麻利而仔细地梳起了头发,以便搭配选中的那套袄裙。

    她的身份是一个道士,但本来并不是道士。藏在箱子里,也有几样闺秀用的脂粉之物,不过到燕王府以来从来不用,最多洗漱时默默地使用一些,清洗后就察觉不了。

    徐妙锦默默地挑选了一瓶珍珠粉,用手指捻了一点出来,仔细抹到眼睛周围,然后又用丝帕轻轻擦淡了,叫人不仔细看不太出来。

    以前家里的人都说她的眼睛漂亮,她也想刻意修饰美目,珍珠粉隐隐泛光,能衬得眼睛更亮。

    徐妙锦灵巧地忙活了许久,等打扮好了,便拿镜子仔细观察,一切精细修饰已不露痕迹,乍看依然如此素净。

    她便套上了宽大的道袍,又戴上帷帽,走出门来锁上,不动声色地向燕王府北门走去。心中依旧忐忑,仿佛是去做一件天大的坏事,比当奸谍还要严重,紧张得心口扑通直跳。

    本来就破旧的宅子,买来之后便没人住,更没人打扫。朱高煦走进采光很差的堂屋,连个坐的地方也找不到,破旧的方木桌和条凳上、全是灰尘。

    王贵打了水进来,找到一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灰黑布巾,在水里洗了一会儿、拧干,上来擦了一番条凳,朱高煦这才坐了下去。

    王贵接着忙活着拭擦条凳和桌子,渐渐看起来就干净些了。不过堂屋里其它地方仍然很脏,地上的灰尘上布满了脚印。

    ……不知怎地,朱高煦回想起了前世的一件小事。

    念高中那会儿,他多次偷偷去网吧通宵打游戏。有一次表弟带了他女友一起来,那是个长得小巧、家里管教很严的乖乖女,当时她表现得特别兴奋激动。后来才明白,那是表弟女友第一回偷跑出来夜不归宿。

    通宵打游戏本身,表弟女友可能并不觉得多好玩,兴奋的恐怕是冲破规矩的夜不归宿。

    当朱高煦在这破院子里见到徐妙锦时,见她眼睛很亮,精神似乎比较亢奋,朱高煦便再次想起了那表弟女友的事儿。

    “高阳王有甚么话,说罢。”徐妙锦口气冷冷的,但眼睛出卖了她的紧张刺|激的感受。

    朱高煦道:“里面说,就在堂屋。院子里这道墙很薄,谨防隔墙有耳。”

    他打量了一番徐妙锦,乍看她的衣着依旧素净,但边幅修得精巧,肯定是仔细打扮过的。她身上还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姑娘的身体或许有香味,但闻不出来的,徐妙锦身上的香味儿肯定是抹了什么香料。

    她那白净如玉的肌肤,清秀中带着妩媚的容貌,加上素淡考究的袄裙,哪里还像个道士?倒似乎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

    徐妙锦犹豫了片刻,默默地没有反驳。

    朱高煦便先朝堂屋门口走去,跨进门槛回头时,果然见徐妙锦跟着自己的脚步,走过来了。

    “小姨娘请坐。”朱高煦先在一根长条凳上坐了下来。

    徐妙锦走向离得最远的对面条凳,先弯下腰,伸手在凳子上抹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手指,然后才坐下来。可惜有一张方木桌挡着,不然臀好的女子,能看到坐着的姿势更美。

    “现在可以说了?”徐妙锦的口气总给人清高的感觉。

    “你离那么远作甚?”朱高煦一边沉声说话,一边往徐妙锦邻座的方向挪过去。

    徐妙锦顿时作势要站起来,但朱高煦神情凝重严肃,她终于稳住了没动。她的防备心很强,但防得似乎是朱高煦想轻薄她……毕竟这环境太特殊,堂屋里光线黯淡,整个院子似乎就他们孤男寡女俩人。

    她就像一只停靠的白鹤,防着生人靠近,好像随时都会飞走。

    “是这样的……”朱高煦开口沉声道。

    徐妙锦避开他的目光,眼睛看着别处,但注意力应该都在听内容。

    不料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伸出左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哐”一声,他的身体扑过去,撞得方木桌一声响,右臂立刻箍住了她的膀子,右手抓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臂。

    “呜!”徐妙锦的眼睛立刻瞪圆,大惊失色,挣扎着扭头看向朱高煦。她的劲也不小,然而比朱高煦的巨大力气还是差得不少,身体无论如何折腾,也挣脱不开朱高煦有力的手臂。她嘴也被捂着,说不出话来!

    “王贵,拿东西!”朱高煦沉声道。

    宦官王贵立刻拿着绳子等物从里面的门冲了出来。

    “稍安勿躁,小姨娘别急,我不会伤害你。”朱高煦一面用力控制住她,一面好言宽慰着,“用鼻子吸口气,冷静,冷静。”

    “呜!呜……”徐妙锦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又好言道:“小姨娘,我是迫于无奈,绝无伤你之心,冷静!”

    徐妙锦挣扎了好一阵,幸好朱高煦的力气非常人所及,不然真没法控制住她。即便是女子,真要折腾起来也没那么软弱无力,这也是那些罪|犯一般要暴打受强|暴者一顿,以恐|吓、身体伤害来削弱对方体力的原因;毕竟仅靠强来,并不容易得逞。

    朱高煦不愿伤徐妙锦,只好软硬皆施,一面以强大的体力控制住她,一面缓解她奋力挣扎的恐慌。

    果然徐妙锦渐渐消停了,紧绷的身体也稍微放松,从鼻子里“呼呼”地发出沉重的喘|息。人总是会累的。

    朱高煦见场面控制住,也稍稍松了口气。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箍在她的胸前,把上袄的胸襟位置都压变形了。徐妙锦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朱高煦的手臂也随着她的呼吸,在前后动弹。

    他用力捂住徐妙锦嘴的手,触觉非常滑,此时才有点怜惜她,怕把她脸上娇|嫩的肌肤弄破了。

    朱高煦顾不得许多,赶紧从王贵手里先拿过来一团白丝绸,好言道:“小姨娘,我现在先堵住你的嘴,这丝绸很软,不会磕伤你的口腔。”

    “高……”

    朱高煦刚刚放开一点,她便发出一个声音,但马上被一团白绸堵住了。

    接着朱高煦又拿来一条白绫,从她嘴上系到后脑勺,以便让她喊不出声音来。

    “呜呜……”徐妙锦瞪着朱高煦,又折腾了一下,似乎只是有话要说,所以挣扎的力气没之前大。

    朱高煦暂且没管她,便用绳子开始绑她的上身。她竟然不挣扎了,坐在那里任凭朱高煦绑,这便省事了不少,也更能绑得细致。绳索在她的前胸交叉、绕至身后,朱高煦注意着没勒到她的关|键地方,避免她感觉不适难受,绳索将衣服勒紧之后,他才发现,她的上围真的不小。

    但他现在顾不得欣赏,又觉得是乘人之危,目光便尽量避开。

    “我绑你的双手,分开系两个圈,留点缝隙,避免你血脉不通畅。”朱高煦一面忙活,一面好言宽慰她。

    做出顾惜她的样子,能减少一些她的恐慌,免得她继续挣扎,徒增麻烦耽误工夫。

    徐妙锦也没有任何礼仪了,明亮的眼睛盯着朱高煦的脸,眼神十分复杂。朱高煦有点亏心的感觉,便不敢与她的目光接触。

    朱高煦把她的双手反绑到背后,然后绑腿和脚。因为她穿着裙子,只好先撩|开她的长裙,长裙里面还有一条绸缎长裤,朱高煦便把她的大腿、小腿、脚踝分别绑住。她平素都穿着长裙或袍服,朱高煦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里面穿着长裤的双腿,腿十分修长,也难怪她身段看起来高挑。

    他忙活着正事,却脸也发烫了,估摸着看起来已是绯红。

    但一定要绑仔细,让徐妙锦完全无法挣扎!毕竟这事儿本身也见不得光,有很大风险,既然干了,就要干好。

    总算绑好了,徐妙锦已被五花大绑,没有朱高煦扶住,她连在条凳上坐也坐不稳。

    朱高煦道:“王贵,去把马车准备一下。”

    “是,王爷。”王贵赶紧跑了出去。

    这时朱高煦才好言道:“小姨娘,我父王要派我去干一件重要的事。此行事关重大,不容有半点闪失。不仅燕王府全族存亡极可能在此一举,而且是我亲自过去,要冒极大风险。万一风声走漏,我必将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又道,“小姨娘每天在我母妃身边,身在要害中心,必定迟早能得知此事。我也想信任小姨娘,但你毕竟是朝廷奸谍,纵容你不管,实在太危险了……

    我既不忍心让你暴露身份,更不愿意伤害你。左思右想之下,唯有出此下策。小姨娘尽管放心,只要此事结束,我定会放了你。”

    徐妙锦盯着朱高煦的脸,明亮清澈的目光简直要滴出水来,但她的惊慌已然不见了。

    不一会儿,王贵便跑到门口道:“王爷,马车备好了。”

    朱高煦便走上前,一把将徐妙锦抱了起来,径直扛到肩上,大步往外走。

    他先将徐妙锦放进车里,然后自己也上了马车。他说道:“这车厢里有点臭,小姨娘稍稍忍耐一下,我在下面垫了干净的被子。”

    说罢,朱高煦便拍了一巴掌车厢木板,下令道:“走!”

    前面“啪”地响了一鞭,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动起来了。稍许之后,不出意料地“哐当”一声,车轱辘直接从门槛压了出去。

    马车稍微停了一下,王贵跑回去,把大门锁上了。

    一路上,徐妙锦很安静,既没有出声,也没有挣扎,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朱高煦看管着她,心里稍稍放松,但也不敢大意。马车虽然尽量挑人少的路走,但外面时不时仍有行人。

    被结结实实五花大绑的徐妙锦侧躺在车厢里,她的头发因之前的折腾,已是有点凌乱,一缕青丝粘在脸颊上,身体又蜷缩着,显得十分可怜。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王贵下了马车,说道:“王爷稍等,奴婢去开锁。这北门平时没人走,是从里面锁住的,今日奴婢准备了一番,锁在了外头。”

    “快去。”朱高煦在布帘里面下令道。

    少顷,外面就传来了“嘎”地厚重的声音,高阳郡王府的北门打开了。

    高阳郡王府最北边,有一个违章建筑的园子,在园子里、靠近内厅门房的位置,有几栋房屋,其中一栋里面建了酒窖。

    地窖里原来囤了酒,现在差不多都被搬走了,还剩不多的几坛丢在角落里。这里面光线昏暗,上面洞口的光只能让一小块地方明亮。

    徐妙锦手脚被绑着,靠坐在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椅子上。她嘴里的丝团已经被拿出来了,现在可以说话了,但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看着朱高煦在那里忙活。

    旁边的砖壁上,挂着一张图,上面画着一些线条,朱高煦似乎就是照着这张图在改建,他不仅事先设计好了,还落到了图纸上,可谓是处心积虑。

    “这种地窖最怕淤积二氧化碳。”朱高煦说着话,但徐妙锦听得一头雾水,好像在听天书。

    他挽起袖子,拿着一把铁锹,站在一副梯子上正在挖洞。他把挖出来的土装进麻布袋,挂到地窖入口的钩绳上,对着上面道:“拉!就放在屋里,晚上咱们再弄去倒湖里。”

    朱高煦转过身来,向这边看了一眼,说道:“事情仓促,我事先只准备了一些东西,没能修好地窖,现在进行了一半,只能连夜赶工。

    我挖的这个洞通一间杂物房,杂物房外有一条夹道,对着西北方向,简直是个风口。一到春秋季节,风口的风特别大。

    只要把杂物房的一扇窗户打开,大风就能灌进屋里;等这个洞挖通了,锁紧杂物房的其它门窗,风就只能往这个洞里贯……再通过地窖,从上面的口子出去,以达到通风透气的用处。”

    徐妙锦无言以对。

    她在乎的并不是这幽暗的地窖里是否透气,便皱眉开口道:“高阳王把我幽禁在家,还是这种地窖里,想过我的清白么?”

    朱高煦道:“王贵不会说的,除此之外只有你我知道。”

    徐妙锦几乎要哭出来:“清白不止名声。”

    朱高煦皱眉道:“我没把小姨娘怎样啊!”

    “唉……”徐妙锦叹了一口气,再次无言以对。

    朱高煦从梯子下来,走到墙角,左右各抱起一坛酒,又腾出一只手提起铁锹,转头道:“我到上面挖,等一阵再下来。”说罢,他便从地窖入口本有的木楼梯走了上去。

    徐妙锦不怪罪朱高煦,只是起初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所作所为简直匪夷所思!但静下心稍微一想,她又觉得此事并不算错。

    朱高煦似乎是要去京师办什么事,如果被朝廷预先察觉,那简直是自投罗网。朱高煦在知道她是奸谍的情况下,除了绑她……似乎只有先铲除了,才能安心。

    信任确实很奢侈,有时候代价太大。

    但她被关在地窖里,实在太羞人了!经历了这样的事,还有什么脸见人?还不知要被关多久,在这段时间里,谁知道在幽室之内,她遭受过什么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缕微弱的光线从上面透了进来。朱高煦挖的那个洞通了!果然顿时就有一阵风吹了下来。

    没一会儿,朱高煦双手提着四条方凳进来,旋即又默默从木楼梯上去,抱着一些木板下来。徐妙锦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干活,这时看清楚了,他在搭一张床。

    徐妙锦回望这小小的地窖,再看那张床,脸上发烫。

    她从上面的光线辨别日夜,这时光线渐渐黯淡,地窖里也点上了蜡烛,应该到晚上了。朱高煦和王贵仍旧在忙。

    有时候他们很久都没下来,徐妙锦隐隐感觉有点害怕,但她又没办法,只好默默地忍受。

    ……换过的蜡烛被吹灭了,洞口的光也渐渐亮起来,从晚上又到了白天。朱高煦昨晚只睡了一小会儿,他厚颜无耻地睡在了地窖里。

    徐妙锦的手脚被绑得不紧,但没法随意活动,现在觉得腰酸背痛,十分难受。

    她在椅子上挣扎着稍微换了一下姿势,睁开疲惫的眼睛,很快发现地窖已变了模样。她感到十分吃惊,真想揉揉眼睛马上看清楚。

    周围的砖壁遮上了月蓝色的绫罗帷幔,从透气孔吹进来微风,帷幔正在轻轻地晃动,上面还有点点红花刺绣。这地窖看起来不再那么简陋阴暗了。

    “喜欢浅蓝色么?”朱高煦疲惫而低沉的声音道,“我看你穿过几次浅蓝色的衣裙,就选了这个颜色。”

    徐妙锦白了他一眼,一声也不吭,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实在不明白是甚么心情,但至少明白,她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还有那四条方凳垫起来的木板床,上面铺了柔软厚实的褥子,再搭上宽大的毛毯,两边垂下来遮住了凳子。还没躺上去,光看着就挺舒适……如此简单的搭建,看起来竟然非常不错。

    床前还挂着两道帘子,一道半透明的丝帘,一道厚实的遮光帘,现在是卷起的,更有了卧房的感觉。他甚至不忘搬来了垫脚踏,放着两双布鞋。

    床脚那边的墙角,放着一只浴桶,依然挽着绫罗帘子;浴桶旁边放着一条腰圆凳,上面叠着白色的毛巾和几只琉璃瓶子。

    床头方向,放着一张木桌和一把软垫椅子,桌子靠墙壁的位置竖放着一排书籍。更过分的是,上面摆着的一个花瓶里插着一枝梅花。对面的墙角,遮着一道厚布帘。

    徐妙锦原以为自己要像犯人一样被幽禁,却见到是这幅景象,地方不大一应俱全,而且都是高阳郡王亲手布置的。

    朱高煦长吁一口气,说道:“总算差不多了,得委屈小姨娘一阵子。稍后,我要拆走楼梯,上面有绞绳,平素送饭、送水,由王贵搁食盒里放下来。小姨娘吃完后的碗筷重新放到食盒里,以及需要处理的东西,都通过绞绳钩住,由王贵弄出去。”

    徐妙锦故意没回应他,她的脸红红的,心里感觉很复杂,但又不能说出来……能说甚么哩?难道要说感谢高阳王细心的布置,感谢高阳王把自己关在一个地窖里么?

    徐妙锦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她在这幽暗的地方来回踱着,活动发|麻的手脚。高阳王离开前,又添置了几样东西,蜡烛、炭炉、打火石、几只盛满井水的带盖木桶。

    床幔对面墙角遮着一道厚布帘,那里应是“更衣”之所。

    现挖的通风口比较小,位置也高。唯一通行的是酒窖入口,现在楼梯已被拆走;徐妙锦抬头观察了一番,没有梯子人够不着,上面还盖了铁栏栅,不可能爬得出去。

    上面这入口,也是通过绞绳交换内外东西的所在,徐妙锦以后的用度所需、以及要送出去的废弃之物,都只能通过这地方。

    如此光景,她想逃出去很难。何况她并不想擅自逃走,不然节外生枝,可能发生更多的事。

    朱高煦竟能干出这种事来,他的胆子比徐妙锦想象得更大!

    徐妙锦心道:便是朱高煦乘人之危,在这地窖里欺辱了自己,又有什么办法?这地方既隐秘,她的身份被朱高煦攥在手里、又不敢声张……

    想到这里,徐妙锦脸上发烫,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被强行关押在地窖,她十分羞愤;可朱高煦又有他的理由,而且并未轻薄她,想怪却怪罪不起来。

    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准备得如此细致,他恐怕是想象他自己要住,才会如此周全罢……徐妙锦隐隐有种朱高煦和她住在一起的错觉。

    ……朱高煦走到堆满了酒坛的库房门口,转头又道:“王贵,平素锁上后园门房,不得其他人进来,你就住在这库房旁边。叫你那干儿子曹福送饭,饭菜多盛一些,用碗分一份出来、送去酒窖。”

    王贵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想了想又道:“你不是在燕王府读过书?稍后去书房搬些书籍过来,告诉曹福你要在这里用心苦读。”

    他说罢,又回顾四周,望着郡王府的高墙,惶惶的心里稍微安定了。若是普通人家藏个人,定然容易被查出来;但郡王府高墙竖立,又是权贵之家,现在除了燕王,谁敢查郡王府?

    他正提着脑袋为燕王办要紧的大事,燕王也不可能动他的府邸。

    朱高煦从怀里掏出一份徐妙锦写的信,交给王贵:“你收拾一番,戴顶大帽,先到池月观去送信。”

    王贵接过书信,抱拳道:“奴婢告辞。”

    朱高煦在周围巡视了一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现在已顾不得更多的事了,得马上准备行程。

    他走出后园,锁好门房,然后找到曹福,叫他去传令:找王斌、韦达二人随后到府上议事。朱高煦则忙着换了身衣裳,先到燕王府去一趟,联络宦官郑和。

    朱高煦带着数骑,骑马出门,赶到燕王府。他找人寻见了郑和,约定明日出发,然后又去燕王府内宅,与母妃告辞、并想叮嘱她注意保密。

    ……

    正是料峭春寒时候,徐王妃身体不太好,房间仍然放着取暖的泥炉子。世子妃张氏也在这里,正帮着徐王妃缝制一件红色斗篷。

    “听说父王和二叔又要去打仗哩。”张氏轻声道,“之前儿媳在内厅门口碰见了父王,父王说要出远门,叫儿媳平时多过来陪陪王妃。”

    徐王妃道:“你家里也有事儿忙,不用听他的!王府有那么多奴婢,还有你们小姨娘陪我。”

    “对了,今天没见小姨娘哩?”张氏随口问道。

    徐王妃道:“两天没见着人了,有个奴婢说她回了池月观,估摸着快回来了。”

    “也是,小姨娘是得道真人,修炼起来那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张氏笑道。

    就在这时,便有个丫鬟在门口道:“禀王妃娘娘,高阳王来了。”

    不一会儿,果然见朱高煦走到门口,他的脚踩到门槛上时,微微弯了一下腰,提防着脑袋撞到门方上面。魁梧的身材把门口一挡,屋子里的光线也暗了几分。

    “儿臣拜见母妃……”朱高煦又转头看过来,“大嫂也在啊。”

    张氏一脸笑意道:“母妃正为父王缝制斗篷,我过来帮忙。二叔也要赶紧给我娶个弟媳回来呀……母妃,您说是不是?”

    徐王妃立刻点头道:“等他随你们父王忙完这一阵,我就帮他安排。”

    “母妃,儿臣有点事……”朱高煦沉吟道。

    张氏眼珠子一转,马上回过味儿来,很快便放下针线,站了起来,“哎哟,腿都坐酸了,儿媳先出去走走。母妃也要活动一下腿脚,可别坐久了。”

    徐王妃点头笑道:“就你想得周到。”

    张氏向门口走去,与朱高煦插肩而过。忽然,她闻到了一股非常淡的幽香味儿,转瞬即过。此时张氏已走到了门口,又不好回去仔细闻,只得出门去了。

    那幽香味儿虽然淡,但是张氏鼻子很灵,靠近了隐约能闻到……那是她弄到的西域珍奇香料!在北平除了她手里的,还真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

    张氏马上就想到,上次送荷包时,那香料给了徐妙锦几块!

    她顿时心里“扑通”一跳,心道:朱高煦和徐妙锦有过身体接触?或是徐妙锦又送了一点香料给朱高煦?

    无论哪一种可能,这俩人关系不一般呐!

    张氏初时很震惊,徐妙锦可是母妃认的妹妹,连姓名也赐了。但很快她又觉得不算奇怪……那徐妙锦长得艳冠群芳,这偌大的燕王府,论姿色谁比得上她?朱高煦又是个十多岁的大后生,连媳妇都没娶,他时常往燕王府内宅跑,与徐妙锦见面的机会也多。

    俩人若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足以为怪。

    张氏非出生在富贵之家,但以前便听说过这种贵胄高门里,龌龊事是最多的。她这么一想,心里几乎是认定高阳王和徐妙锦有啥事了。

    不过她又寻思,仅凭那点容易消散的气味,不能就让朱高煦坐实什么;还会使张氏自己遭徐王妃恨,被认为挑拨离间。

    所以张氏很快决定,暂时不能轻举妄动,此事还得观后效。

    南方的春,是大地上的一片嫩绿。野草新生,树梢发出初芽,枝头的花蕾含苞待放。

    大院坝村离最近的饶州府余干县,也有数十里之遥。此地水网密集,蜿蜒的河流小溪数也数不清楚。河面上撑着竹竿的独木舟、划着水的乌篷船随处可见,一片片水田里,带着草帽的农人和耕牛已经开始了一年的耕作。

    一个鬓发花白蓬乱、皮肤黝黑的妇人背着一大背篼猪草回来了,走过一丛竹林间的小路,一个土坝、几间茅草屋,便是杜家的房子。

    小土坝开的门是后门,进去就是灶房。一个小娘赶紧上来给妇人接住背篼。

    妇人马上开始唠叨起来,“侬那时还是细嗯子,爹爹要卖你,饿哭了好几场。眼底下侬生得白嫩,在外头过得好,还回来作甚?侬瞧乡下的里宁都过得甚么日子。”

    离家太久了,小娘连乡音也听得很吃力。她就是杜千蕊,现在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衣裙,但皮肤又白净细嫩,看起来十分不搭调。就像是长了一副大户小姐的皮囊,却过上了村姑的日子。

    杜千蕊听罢,便轻声问道,“我回来,姆妈不高兴哩?”

    “饿冇事。”杜母摇头,“只是侬爹爹与弟郎,得了钱,跑县城嗬。眼底下各家在耕田,侬爹爹不回怯家,今年吃甚么?”

    杜千蕊听罢,无言以对,只好抢过那一背篼猪草:“我来剁碎。”

    她穿回来的衣裳也都被当了,所以只能穿母亲的衣服。虽然拿了财物出来,爹和弟弟很满意她,但母亲不满意……

    正如母亲平素唠叨的,爹以前只是跑附近的集镇赌钱、找船娘,晚上还几乎要回家;现在得了钱,已经去县城了,快一个月看不见人影,晚上也不回来。

    眼下稻田要翻耕才能种稻子,又要育秧,正是农忙时候,所以母亲急得很。

    杜千蕊拿起一把磨得很旧的柴刀,便枕着一块木板,开始剁草料了。她的手指上包着两处布,都是平时干活划伤的。多年不干活,此时已变得笨手笨脚,又很容易受伤。

    ……几乎所有的首饰、带回来的全部稍微值钱的东西,全给了爹还债。现在杜千蕊只剩一个翠绿的和田玉镯子,藏在内衣里没拿出来;这个镯子真的漂亮,爹拿去又当得很便宜,她实在舍不得。

    没钱了,爹或许便会回来种地,母亲也不会怪她了罢?杜千蕊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啊!”她惨叫了一声,便见左手食指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马上便浸出来,不断往下滴。杜千蕊又痛又伤心,顿时眼泪便哗哗往下掉。

    这时母亲闻声跑了过来,跺脚道:“侬甚么也不会干了,饿来。侬出去扫院坝。”

    手指被划破流血,在村民眼里根本不叫事!杜千蕊赶紧拿袖子干脆地抹了一把眼泪,一咬牙,把手指拿到嘴里吸|允掉血吐掉。

    她便默默地到灶房里,拿起扫帚出去了。

    一只手扫不动,她只好双手拿着扫帚,刚刚受伤的手指血还没止住,很快染红了草柄。杜千蕊含着泪水,谁也没法怨……她回家后,只干了些轻巧的活,这都干不好,还能怪谁?

    原来以为在富乐院卖笑卖艺,总是遭人轻辱,已经够惨了。她现在才发现,早已过不惯家里的日子,在京师操贱业,似乎也挺好,而且还不用卖身。

    ……或许,原来就该珍惜京师的好日子。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能进教坊司、富乐院当乐伎的。

    就像母亲,以前就是船娘……在一艘破烂乌篷船上卖身。同样遭人轻辱,还要接客,而且卖不起价钱。

    母亲因为做船娘,所以二十多岁才成婚,陆续生了他们姐弟。嫁的人是个嫖|客,多次光顾她的生意,后来就变成了杜千蕊的爹。

    同样是操贱业,母亲现在过成什么样了?才刚刚四十出头,看起来就像六十岁的人一样。不过母亲也没法子,她们那些姐妹里,也有没嫁出去的,现在还在接客维持生存。老了更惨,有时连几文钱一次的老汉客人也接。

    杜千蕊瞧着母亲的下场,幻想着自己还在京师富乐院,她寻思,自己再过些年估计比母亲好得不多。以色相事人,人老珠黄了还剩什么?什么才艺,没了好皮囊有何作用?往好了过,存些钱、学些为人本事,估计能过成富乐院鸨儿那般算不错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院坝旁边的山茱萸已经发了新芽。虽然还没有长出那红红的小果子,但杜千蕊也是杵在那里,呆呆地看了良久。

    ……山茱萸?是那种长了许多小小红果子的矮树?

    脑海中一个声音说。每一个字的声调,说话的语气,仿佛就在耳际,仿佛刚刚在她耳边低吟。

    杜千蕊甚至记得那古铜色脖子下方,那一尘不染的白绸里衬。还有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沉静却又锐利。

    就在这时,竹林外面传来“叮当”一声金属敲击声,接着有人喊道:“蜂糖,手绢,簪子嘞……叮当!”

    杜千蕊愣在那里,目光从幽深的竹林小径投出去,仿佛穿过了一道光阴的廊道,回到了多年前的儿时,那个想着货郎的挑担里甚么都有的年纪,想着有个货郎把她带走的好笑期待。

    ……你那时的想法,确是有些稚嫩,货郎恐怕无法帮你。

    那个声音又说。

    杜千蕊脸上顿时露出了苦笑,眼角还挂着泪珠。

    为什么?从相识到别离,也没多长时间,但是他的影子,却深深印在杜千蕊的心里,恐怕一生也无法忘怀。原因或许是他给了杜千蕊希望,若无期望,又怎能有如此失落?

    ……

    夜幕降临时,外面一阵狗吠,隐隐传来人声。很快母亲就在堂屋里敲杜千蕊的门,“快出来,侬爹爹回来啰!”

    杜千蕊只好打开门闩,借着一盏豆粒大的油灯,她看见爹带了一个陌生的胖汉回来。那胖汉穿着长袍服,带着巾帽,估摸着四五十岁以上了,脸上的肥肉已经有点下垂。胖汉听到门响,马上转头过来,眼睛竟然看直了!

    刚到别人家,就盯着人的家眷瞧,这人也是全无礼数。不过爹那种人,能交到甚么正经人?

    杜千蕊马上要把房门关上,不料他爹马上就恼了,“砰”地一掌拍在破旧方桌上,“冇管教!不出来行礼?”

    杜千蕊一脸无奈,但在家里,哪能忤逆着爹爹?她只好慢吞吞极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这个是李掌柜。”爹指着旁边的胖汉,一脸笑容道。

    胖汉也是“嘿嘿”直笑,竟然拿袖子擦了一下口水!杜千蕊见状,心里一阵反胃,差点没干呕。

    她见爹脸上的笑容忽然又消失,正皱眉向自己递眼色。杜千蕊只好微微屈膝道,“见过李掌柜。天色晚了,我不便见客,请见谅。”

    “哟!哟嗬!”李掌柜十分激|动的样子,“京城官话!可以,老杜啊,你这姑娘上得台面喲。饿很中意,开个价罢。”

    “甚么?”杜千蕊刚想转身回房,立刻又站定了,她转过身来,身体也在微微发颤,脸色顿时苍白,“爹,你又要卖我第二回么?”

    李掌柜不等老杜开口,马上就利索地说道,“杜姑娘耶!侬要有自知之明,侬爹爹哩,也是为侬好。侬想嫁个何地人?乡下勒个些泥腿子,侬往后和你姆妈一样!回去做娼,终不是长久哩。”

    “我不是娼!”杜千蕊气道。

    竟然爹爹的面,鄙夷母亲过得不好,不分青红皂白就侮辱她是娼妓……但爹却面无表情。杜千蕊顿时觉得,就算忍着反感,跟了李掌柜,也不会啥好日子过!

    老杜的声音道:“李掌柜是开当铺的,妹头呢给他做妾,吃香喝辣。侬冇嫌弃了。”

    难怪爹认识,稍微值钱的东西,估计就是到李掌柜的铺子里当了。

    李掌柜立刻接过话头,“妹那些物什,都在饿铺子里头,侬跟我走,那些物什都还予侬。”

    杜千蕊暗自呼出一口气,“我有点风寒,实在支撑不住了,让我回房歇了罢。”

    “风寒要吃药!”李掌柜一本正经道。

    “罢了!”老杜开口道,“侬进屋去。”

    杜千蕊马上躲进了一墙之隔的卧房,赶紧将门闩住。

    外面传来了爹的吆喝,“婆娘,恰水都冇得,快端水来!”

    接着又有母亲“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她说话不敢太大声,隔着墙便听不太清楚。没一会儿,传来爹的怒气腾腾的骂声,“饿给大妹找好归宿!勒么大啦,养家里头干甚么?”

    然后又是母亲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爹又说道:“饿晓得,犁田几文钱?饿不是在想法么,李掌柜给了钱,饿还了债,剩几个请人。”

    杜千蕊扑倒在粗糙的被子上,将头蒙在里面,忍不住大哭起来。为防被人听见,她捂得很紧。很快就透不过气,她只好忍住哭声,敞开被子透了口气。

    她呆呆地坐在床边上,周围一片漆黑。这种噩梦般的日子是一天接一天……她似乎从来都很倒霉,但这一回被卖之后,那样的日子似乎是没有尽头了。

    房中一片黯淡,只有从一扇小窗户里照射进来的月光,才让人能辨别床的位置。这张木床不知多少年了,杜千蕊被卖出家门前,它就在那里。现在只要人在上面稍微动弹,就会“几嘎”地响,好像随时都可能散架,但到现在都还没散架。

    那扇小窗户前,杜千蕊儿时就在那里学女红。记忆里印象很深,就是觉得小了点,大白天窗前也不太亮,眼睛难受。现在再看它,显得更小……或许是在外面见过更大的窗户了。

    若在白天,能看见那裸露的褐黄色土墙有很多裂缝。多年前杜千蕊就担心墙壁会不会倒,不过到现在也还好好的。

    一切都那么熟悉,毕竟出生就看到的地方。哪怕这里再怎么不好,杜千蕊却有一种亲近感,好多年前的点滴回忆,都在这里找到了契合点。虽然那些多是不太好受的回忆。

    一切又那么陌生,以至于现在杜千蕊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怎么活下去。

    她似乎有种繁华落尽、回到最初的感受。又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房间外面的堂屋里,爹娘似乎有些争执。听不清娘说了些什么,只听见爹在反复强调:“外头有债,要剁手跺脚!”

    过了一会儿,李掌柜的声音竟然道:“侬让饿今晚睡里边,马上就给侬钱。”

    杜千蕊顿时抱紧了被子,生怕爹答应下来!富乐院确实有专门接客的娼,不能随便挑客人,她们或许已经接受了习惯了,但杜千蕊实在有点受不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被爹娘卖,连官府也不会过问。刚回来时,杜千蕊就想再跑出去,但始终走不出第一步……一个女子在这世道上,若是无亲无故,最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变成“船娘”接客,要么被卖到不知什么偏僻之地给人生娃,说不定还不如跟了李掌柜、更不如在家里。有钱也没用,岂不思虑能用多久,独身一个女子,总会被人盯上。

    杜千蕊的爹的声音道:“可不成,忌讳哩。大妹不点头,夜里有动静,叫饿在亲朋前面何地抬头?”

    接着似乎在商量价钱了。

    杜千蕊徘徊良久,终于拉断了缝制到里衬的线,把玉镯子拿了出来。她拿起镯子对着小窗的月光,最后又看了一眼。

    “嘎吱!”房门打开了。朦胧的油灯下,三个人都回过头来。

    杜千蕊拿起玉镯子,“爹,你答应别卖我,就拿这个去还债。镯子恐怕比我值钱,铜钱也要值一百贯!”

    “一百贯……铜钱?”她爹顿时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杜千蕊冷冷道:“爹爹先答应我!”

    她爹马上点头道:“成!”

    于是杜千蕊便松了手,将玉镯子放到爹的手里。

    “饿瞧瞧。”李掌柜也瞅了过来。她爹也不太懂,便递给了李掌柜,反正这东西可能最后也会变成李掌柜的。

    李掌柜走到油灯面前,把玉镯子靠近灯焰,眼睛几乎要贴到镯子上了。先前的轻浮表情已然不见,聚精会神的样子,神情十分严肃,将玉镯子缓缓地转动着,没放过一小块地方。

    “六十贯宝钞。”李掌柜说道,“马上就给侬钞!”

    杜千蕊的爹皱眉道:“饿大妹说要一百贯铜钱!”

    李掌柜的使劲攥着玉镯子不放,笑道:“怎值如许多?余干县就饿能出得起六十贯钞。”

    杜千蕊的爹道:“铜钱哩?”

    李掌柜的道:“自个算,眼底下北边在打仗哩,江西这头,要十贯钞才算一贯钱。侬要铜钱就五贯,饿身上冇得,明朝到县城里算。”

    她爹想了想道,“宝钞一年一个样,饿要铜钱,十贯!饿大妹有见识,侬有得赚哩。”

    李掌柜的笑道:“侬得了钱,说得像是能管到明年一样?钞同样花的,六十贯钞比五贯钱多。”他笑起来,脸上的肉仿佛拧到了一块儿,手始终没有放下那玉镯子。

    他顿了顿又道,“到县城得几十里路,侬收钞一样的。弄个嘛,八十贯,冇得当票。”

    杜千蕊的爹终于点头道:“成了。”

    李掌柜马上把玉镯子小心放进怀里,用手拍了拍,呼出一口气来,十分爽快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叠宝钞,数了数留下几张,然后递给杜千蕊的爹。

    她爹也数了两遍,拿到油灯前细看。

    李掌柜笑道:“放心!瞧上边的字:中书省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二百五十两,仍给犯人财产。”

    他接着又笑眯眯地转头望向杜千蕊,说道:“饿再等一阵,侬迟早是饿的!这世道,便是肉弱强食。饿比侬家都强,饿夺侬,便理所当然!”

    李掌柜说罢,总算暂时放过了杜千蕊,要了火把,说有船在村口等他。

    杜千蕊回房闩上了门,坐在漆黑的床边上,久久没有动弹。这阵子她也没做什么事,但突然感觉非常累!

    现在她身无分文,连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李掌柜说得对,过阵子还是要整个人卖给他……

    但杜千蕊不觉得,卖掉自己、苦难就是结束。肯定无法一辈子做李家的妾,不管是被嫌弃了,还是年近半百的李掌柜死了,杜千蕊终究逃不脱被转卖或撵走的命运,估计做船娘会是她下一次的归宿。

    刚才拿出玉镯子时,杜千蕊便是想到这里,所以十分犹豫;何况那镯子通身翠绿,没有一点瑕疵,竟然几贯铜钱就卖了……后来实在是累了,都拿走省事,过一天算一天罢!

    ……

    李掌柜坐自家的船连夜往余干县城赶,他一夜没合眼,捂着怀里的玉镯子,犹自时不时笑一下。那杜家小娘着实是从大地方来的,东西不简单!老杜也简直是送财童子。

    “掌柜的,有好事哩?”干儿子笑嘻嘻地问。

    李掌柜摇摇头不置可否,心情大好,便道:“杜家妹头呢细皮嫩肉,侬帮忙得力,饿过阵子买回来,叫她陪侬睡几晚。”

    干儿子摸着脑袋:“怎好意思哩?”

    李掌柜冷笑道:“妹头呢原本便是在京城卖的,见过点场面,清高得很哩,买回来,饿与侬好生收拾。”

    ……只消是真货,东西是不愁卖的。只过了两天,当铺就来了可能买得起的金主。

    来者是个穿着绸缎袍子的汉子,个头不高,却非常精壮,一看走路的气度和神态,就不是一般小民。那汉子在当铺里转了一圈,只盯着镯子看,没看一样,就面露鄙夷地摇头。

    “贵客要为夫人挑镯子?”李掌柜一脸笑意招呼道。

    “哼!”汉子发出一声,也不说话。

    李掌柜道:“摆外边的,不适合令夫人。饿给侬瞧个好的。”

    汉子点点头,还是没说话,莫非是哑巴?

    李掌柜便叫干儿子进屋,将两天前才得到的碧玉镯子拿了出来。先拿钥匙打开锁,揭开雕工精细的木盒子,里面还垫着一块红绸缎,那通身碧绿无暇的玉镯便出现在眼前。

    汉子伸过头来,瞧了两眼,竟然摇头!接着他很快就出去了。

    李掌柜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远离之后,才骂了一声。玉镯子里,这已经是上品,比黄金还贵得多!买不起便买不起,装甚么哩!

    不买也没甚么,李掌柜重新藏起来。正如他的见识,好东西从来不愁卖出去,只是价钱问题。

    又过了两天,还没到酉时,李掌柜的干儿子告假,有事儿先回去了。李掌柜道:“冇得事,饿自个锁门打烊。”

    没一会儿快旁晚了,见没有生意,李掌柜刚想打烊,便有个又高又壮的年轻汉子、一脸微笑着走进来了。

    “客官,侬是要当……来挑货罢?”李掌柜也面带笑容道。

    那人开口就是京城官话:“想给我娘挑个镯子带回去,要好的,路过此地随便瞧瞧。”

    这座古老的县城,信河东西环绕,朱高煦等人便走水路从信河上来。城墙外面也有大量的附城居民,一片的低矮破旧建筑倚河而建,远观之不像一个城,却像一个古镇。

    “靖难之役”的烽火远远没有波及到江西,此时更没有汽车和工厂的喧嚣,城里显得十分宁静。

    朱高煦南下,没有走东边的运河路线。东边虽然路近,但官军重兵云集、气氛紧张;河南、湖广这条路更加太平通畅。过大江后,他们便直奔江西布政使司。

    不沿大江东下,便避开了许多重要的碍口。同时朱高煦也为杜千蕊而来……当初杜千蕊离开北平后,有多处疑点藏在朱高煦心里,他一直想再找到杜千蕊问清楚,只是没有机会。这一次南下,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来了江西。

    ……城东这家当铺,两天前朱高煦便注意到了。杜千蕊既然没带钱回来,多半要当东西。朱高煦便先叫韦达到当铺里瞧瞧。

    朱高煦虽然常年在北平,但从小是在京师长大的,说得一口十分流畅的大明朝官话。韦达也会说官话,但带北平口音,朱高煦便下令他到当铺后、尽量不开口。

    不想十分顺利,韦达回来便禀报,见到了一枚翠绿无暇的玉镯子。

    那种玉镯子并非随处可见之物,在小县城当铺见着,来自杜千蕊手里的可能很大;但也不是一定没有巧合。于是朱高煦安排了一番,瞅准当铺里只剩掌柜一人的时机,便亲自前往察探了。

    掌柜拿出了玉镯子,朱高煦伸手拈起来,仔细看了一番。他便微微点头:“不错不错,甚么价?”

    “钞一千五百贯。”掌柜盯着那镯子道,接着又沉吟片刻,不动声色道,“若您没有钞,金银、铜钱亦可,只要一百贯。”

    朱高煦再度点头。大明宝钞在地方上是十分不受欢迎的,主要是贬值太快了。但大部分地方的官府法令是禁用金银、钞为主钱为辅,商人不敢不收宝钞……于是掌柜的留了话,故意抬高用宝钞的价格,说了一句“若您没有钞”。

    “还有别的么?金链子之类的,做工要好。”朱高煦又问。

    “有,有的!”掌柜的很快便从柜子里拿了几条金项链出来。

    朱高煦瞅了一眼,其中一条十分眼熟。这时候可没有标准化加工,每一个金匠师傅打造的东西都不一样,他拿起金项链细看,果然做工精良……很像是朱高煦以前放在郡王府库房里的东西。

    “客官好眼力。”掌柜的赞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肯定想我买玉镯,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你收金项链要称重,赚得有限,这玉镯怕是赚得多哟!”

    掌柜道:“您说笑啦,饿这里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金链子甚么价?”朱高煦问道。

    掌柜道:“一百贯钞,若用钱只要七贯。”

    朱高煦当即从怀里掏出两锭十两重的金子来,放在木柜上,“这样可以么?”

    掌柜的估计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利索,顿时喜笑颜开,“可以,可以了!”

    朱高煦平素是喜欢用宝钞的,毕竟那玩意就是朱家印的,而且没有准备金和节制,想印多少印多少,实际上什么价值也没有。但此时的大明宝钞最大面值是一贯,要买眼前的玉镯子,至少需要一千五百张……后世十五万一百元面额的现金占多大的地方、可想而知,现在这大明宝钞面积还很大。

    掌柜正拿起金锭细看,朱高煦已丢下木盒,将玉镯子和金项链揣进怀里。

    “我家是京师的。”朱高煦开口道。

    掌柜抬头看了他一眼,“瞧得出来,瞧得出来。”

    朱高煦又道:“说来也巧了,我在京师见过一个乐伎,戴过一模一样的玉镯子,那乐伎姓杜。”

    “哦?”掌柜浑身忽然一动不动,愣在那里,接着又陪着笑脸道,“不太清楚来历。”

    朱高煦道:“给我看看当票账目,我再买几样东西,价钱你说了算。”

    “这……”掌柜沉吟不已。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当镯子的不是什么乐伎,实不相瞒,确是姓杜,咱们都叫他老杜。”

    朱高煦道:“我给你一百贯钞,你带我去找老杜何如?”

    掌柜抬头望向门外西垂的夕阳,摇头笑道:“饿怕有命拿钱没命花哩!饿在城里安安生生的,与你素不相识,这会儿出城去多凶险。”

    “那倒也是。”朱高煦点点头。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抬起手就是一拳,“砰”地打在掌柜的下巴上,顿时“喀”地一声发出骨头错位的响动。那掌柜闷哼一声,肥胖的身体便软软地往下倒,“扑通”歪倒在地。

    朱高煦用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吹响了一声。然后人便奔到了木柜后面,见那两锭金子落到了地上,他便捡起来塞进怀里,然后在柜台下面找到一本账目薄塞进怀里。他搂起掌柜沉重的身体,猛地扛了起来。

    一辆马车赶到了门外,侧面堵在门口,外面传来一声口哨。朱高煦立刻扛起人奔到门口,径直将人放进马车,自己先拍了一下车厢木板,便矫健地跳了上去。

    “啪”地一鞭,前面的韦达便赶车走了。

    朱高煦在马车里,先拿绳子将掌柜绑了个结实,伸手在他的下巴上摸了一阵,用力一捏“咔嚓”一声,然后拿布团塞住嘴,又用布条勒住。

    他接着便将人放进了一个有呼吸孔的大木箱,依旧绑住木箱。一切办得十分利索,早先就准备好了的。

    韦达赶着马车,沿着一条石板路来到河边。一艘乌篷船里的王斌也出来了,上来与韦达一起抬箱子上船,几个人默默地干着活,完全不需要语言……此行一共四人,全是军中大将,连宦官郑和也是能带兵打仗的人。

    朱高煦则上前,将马匹从曲木上解开,在马|屁上拍了一巴掌,放生了。

    前后没有一点耽搁,几个人重新跳上乌篷船,郑和马上就划船离开了河边。朱高煦等人则将装人的箱子抬到船底,上面盖上木板,重新将装着景德镇瓷器的箱子放上去。

    趁关城门之前,他们划船到了水门。那里有官府的人守着,城里没什么事时,衙役们几乎只负责收钱,货物进出城门要照数量收税。眼下江西地面尚算太平,朱高煦等人划船进城时,就只被收了钱,连查验也省了。

    岸上的一个官差伸手招呼船只停靠,那官差先瞧了一眼乌篷船的吃水深度,弯下腰往里瞧了一眼,便道:“钱百文。”

    郑和站在船头,放下双桨,痛快地掏出一串铜钱递了上去。

    官差拿了钱,马上伸手一挥!

    乌篷船便顺利地出了水门,往信河河面上划去。夕阳西下,最后的霞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分外漂亮。朱高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头望着余干县城那边,只觉古城在夕阳下显得愈发灰暗。

    等船慢慢航行远离城池,夜幕也渐渐降临了,郑和把船上的几只灯笼点燃。船板底下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朱高煦等人遂搬开东西,将掌柜从箱子里放了出来。

    朱高煦挑开草帘,指着外面的光景,看了掌柜一眼,“现在咱们已经出城了。我弄开你嘴里的东西,别嚷嚷成么?”

    掌柜使劲点头。

    “唰!”王斌忽然从角落里拔出一把单刀来,掌柜的眼睛瞪得溜圆,“呜呜呜”地发出声音,不断摇头。

    朱高煦便把他嘴里的布条和布团都弄掉了。

    “绿林好汉饶命!”掌柜的被放开后,径直就说了这句话。

    天色刚蒙蒙亮,雾气笼罩着那片竹林,雾蒙蒙的幽暗小径,叫人看着害怕。

    农人睡得早、也起得早,这样的作息至少能省灯油。在这个时辰,杜家姆妈已经快做好早饭了,杜千蕊拿着扫帚正在扫土坝子,这是她每天清晨固定要做的事。

    她的两眼空洞无神,早已心如死灰。手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扫地的动作也日渐娴熟,人总是会慢慢习惯周遭的一切。

    甚么音律棋画,她已不知多久没有去想,现在心里只有猪草、扫帚、灶台。或许再过两年,便能把以前那些浮华的东西完全忘掉。或许再过两年,也能适应猪圈里那种茅房了,满屋子恶臭,遍地稀泥,毫无下脚之处。

    “叽叽……”不知哪里来的鸟雀,一大早就在竹林里叫唤起来。

    杜千蕊循声望去,忽然看见那朦胧的小径上,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天才蒙蒙亮,看不清人,只见那戴着宽檐帽子的黑影。

    似曾相识的身影,杜千蕊在梦里见过无数次,她的呼吸仿佛骤然停滞!窒息的难受涌上心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罢?!

    她急忙用手指揉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的一刹那间,她在心底深处,向所有见过的神灵祈愿,叫那身影不要消失。

    真的没有消失!那大步走来的身影更近了。杜千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只待那身影越来越近,脸越来越清楚……

    “咚!咚!咚……”杜千蕊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猛烈。她满面通红,嘴也微微张开了,此时她就像一只离开水面的鱼儿,唯有大口呼吸才能不死。她站着没动,胸脯却剧烈地起伏抖动着。

    那人已经走到了几步之遥,大帽下面的脸逐渐清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在看着杜千蕊。

    杜千蕊浑身一软,人便歪倒了下去。朱高煦大步冲上来,一把将她扶住。

    “我是在做梦罢?”杜千蕊第一句话如是说。

    朱高煦摇摇头。

    杜千蕊有气无力地问道:“这里离县城数十里,水陆道路弯绕、岔路极多,王爷是怎么找到的?”

    朱高煦面色沉静,声音低沉,“只有找不到的心,没有找不到的路。”他顿了顿,又道,“我错怪你了,对不……”

    杜千蕊急忙把手指按住他的嘴唇,柔声道:“没关系,无论王爷怎么对待我,我都把王爷放在心里。”

    朱高煦便住嘴不说那句话了,他的声音压抑着激动,语气故作镇定,“如果有多一张的船票,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到大院坝村,没有需船票的船。杜千蕊不明白字面意思,或有典故,但听懂了他的邀请。她连点头都不用,径直道:“王爷别走,稍候片刻,我进去和姆妈说一声就来。”

    杜千蕊忽然有了力气,将扫帚一扔,便提起不合身的宽大裙子,向灶房小门跑进去。

    姆妈一脸麻木,正在往灶里添茅草,她头发花白蓬乱,握着茅草的双手布满了皱纹、斑、裂口,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

    “姆妈……”杜千蕊唤了一声,眼泪马上流淌到脸上,直往下巴滴。

    “扫完了?将猪草倒里面的锅里……”姆妈茫然地看着她,“侬哭甚?”

    看到她的亲娘这样子,杜千蕊仿佛一瞬间被万箭穿心。她不知道该怎么帮姆妈,就算从王爷那要点钱,过不了多久也会被爹爹败光,起不到任何作用。

    现在杜千蕊只能先顾自己了!她一咬牙,说道:“姆妈,我走了。”

    “怯何地?”姆妈问道。

    杜千蕊坚定地说道:“以前认识的人来接我,我要和他走!”她说罢,再也不忍心看姆妈,转身便走,身后传来姆妈的声音:“侬恰了饭再走,不收拾点物什?”

    杜千蕊快步走出房门,左右顾盼,见朱高煦的身影躲在竹林里,她便双手提着裙子跑过去,道,“走罢!”

    “好。”朱高煦道,说罢看了她一眼,伸出粗糙的拇指,在她的脸颊上擦掉她的眼泪。那拇指有力,却没弄|疼她,触觉非常温暖。

    杜千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栋茅草房子,这个充满了苦难的地方,却也装满了她的回忆、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这一眼,她的感觉非常之复杂纠缠。

    她跟在朱高煦后面,要走得很快、才能跟得上,但朱高煦只是不快不慢地迈着步子,他的个子高得多,腿也长。

    她很愿意躲在这高大的身影后面,欣赏他宽阔的肩膀、有力的臂膀。就算朱高煦不是王爷,她也愿意跟他走……哪怕穷苦一点,倘若杜家有个这样的汉子,她和姆妈又何至于过成这般?

    哪怕是她的亲爹,她仍然受不了,口上不敢说,心里却有点恨爹爹!

    俩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头的河边小码头,便有一艘乌篷船停靠在那里。“王爷!王爷!”几个汉子抱拳沉声道。

    朱高眉头一皱,看了一眼船舱,回顾左右道,“以后注意点,我姓钟,叫钟斌。”

    “是。”几个人一起答道。

    朱高煦转过身来,单手搂住杜千蕊的腰,人便跨上了船,又将她放下。杜千蕊脸上发烫,一声也没吭。几个汉子悄悄打量了几下她,也什么也没问。

    “钟公子,咱们走了?”船头的汉子问道,声音与别的汉子比起来,感觉有点奇怪。

    朱高煦点点头。

    于是船桨便击打在水面上,发出“叮咚”的水声。水面一层白汽正在缓缓飘荡,乌篷船破开白汽,慢慢开始向前移动。

    朱高煦拉住杜千蕊的手,弯腰钻进篷里,这时杜千蕊才发现,李掌柜居然被五花大绑坐在边上!外面的光线仍旧黯淡,刚才杜千蕊的头脑浑浑噩噩的,一直没看到他。

    难怪高阳王能找到这里,原来是绑了李掌柜带路,李掌柜来过大院坝,当然是找得到路的……高阳王方才还故弄玄虚,说甚么只有找不到的心、没有找不到的路。不过高阳王也确实有心,知道去查当铺,不然怎能找到李掌柜?

    “呜呜呜……”李掌柜瞪眼看着杜千蕊,挣扎了两下。朱高煦没理会李掌柜,带完了路,谁也不再理他。

    这时朱高煦从怀里摸出一枚玉镯子来。杜千蕊看了一眼,正是她爹当给李掌柜的镯子。

    朱高煦默默地拉起杜千蕊的手,不管她的脸如何红,便将玉镯子往她左手上戴,幸好杜千蕊回家后没做什么重活,手背的肌肤还很滑,朱高煦轻轻捏住她的拇指底部,便将镯子戴了进去。

    接着朱高煦又摸出了金项链,一样亲手给她戴到脖子上,还把身体凑过来,以便将项链两头的细小金钩合拢。杜千蕊顿时闻到他胸前的淡淡气味,微微有点汗味儿,并不香,她却不知道为何非常好闻。

    “呜呜呜!”李掌柜的又发出两声,却不知要说甚。

    就在这时,两个壮实的汉子弯着腰钻了进来,在李掌柜旁边坐下。其中一个皮肤较白的精壮汉子抱拳道:“钟公子,属下等有错,不慎说错了话。眼下这胖商人,只能除掉灭口了。”

    “呜呜!”李掌柜眼睛瞪圆,红着眼睛拼命挣扎起来,但旁边的圆脸黑糙大汉伸出一手按住他,他便动弹不得了。

    杜千蕊也是一惊,但她没吭声,不愿意随意在人们面前多嘴。

    这为富不仁的商贾和县里一些官吏,常欺压百姓,而这些宗室贵胄和武夫,比他们更狠,一条人命或许根本不算什么。或许这只是一物降一物。

    朱高煦看向李掌柜道:“你罪不至死……”

    不料他马上又道,“可惜你够倒霉。对不住了,我的这位兄弟说得很有道理。”

    坐在对面的圆脸黑汉竟然笑了起来,“俺们谁的手上没个百八十条亡魂,杀个把人算啥,俺看这脑满肠肥的掌柜,也不是啥好鸟!”

    白脸精壮汉子不动声色道:“一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靠岸,把这厮埋了。”

    黑脸大汉收住笑容,低声骂道:“俺一看到你这身肉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像那个谁废人……”

    “王斌!”朱高煦开口了。

    白脸精壮汉子道:“钟公子,请把这事儿交给我与王斌去办,让咱们将功补过,我定然办妥了。这荒郊野岭的,就算地方官府发现了尸首,保准他们没一两个月连尸首是谁也查不出来!更别想查到咱们,多半以为江湖劫匪谋财害命罢了。”

    朱高煦点头道:“如此甚好,韦兄弟办事要比王斌细致一点。”

    黑脸大汉王斌伸手摸了一下脑袋,道:“公子莫要以貌取人。”

    朱高煦和白脸汉子顿时笑起来。

    “呜呜呜……”李掌柜无语,主要是有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瞪眼瞧他们谈笑着商量怎么弄|死他。他想挣扎,却被一双黑糙粗|壮的手按着,偌大的身躯愣是无法反抗半分。

    不过李掌柜的声音还是吸引了汉子们的注意,白脸“韦兄弟”语重心长地道:“掌柜兄弟,你死了也别怪咱们。这世道弱肉强食,你弄那么多不义之财,迟早要有这一劫,咱们不过好心送你上路。”

    这世道弱肉强食……杜千蕊记得,李掌柜也说过这样的话。

    细微之处的巧合,不知是在印证这一句话,还是一种讽刺。

    湛蓝的天空上挂着明媚的春日,空气清新,河水清澈。一处河岸半岛的山林翠绿一片,时有鸟雀掠过水面飞进树林,天地间一派祥和。

    三个人抬着一口箱子爬上山坡,韦达道:“就这里了。”他们遂将箱子放到树下,将木板揭开,里面的胖汉立刻“呜呜呜……”出声,接着又“呼哧呼哧”地急促喘着气,仿佛他躺在箱子里被抬上来、也累着了似的。

    “郑公先看着人,我和王斌到那边挖坑,一会儿换着歇。”韦达又道。

    郑和点头道:“便依韦兄安排。”

    于是两个人便扛着䦆头到了几棵树后面,开始掘土。

    “韦兄,俺有件事儿一直想找时机与你说,今天才提起。”王斌低声开口道,说罢回头看了一眼郑和那边。

    韦达埋头挖土,道:“咱们有啥话,直说便是了。”

    王斌沉声道:“你家闺女有过婚约的事儿,是郡王府教授侯海告诉王爷的。”

    “他娘|的!”韦达顿时将䦆头重重地挥了下去,抬起头来。

    王斌也跟着骂道:“那厮确是蠢材,关他鸟事!俺瞧他就是眼红,见不得别人好,便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韦达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皱眉道:“王爷的婚事,非王爷说了算。上回王妃召见我家媳妇,没提有过婚约那茬,还很对不住咱们的模样,估计王爷没和王妃说。”

    “那倒是。”王斌点头道,“俺瞧王爷也不是那种人,令千金又不是嫁过人的,王爷不会在意的。”

    韦达道:“不过侯海这事儿,老子记住了!”

    “俺瞧他也不是啥好鸟!”王斌附和道。

    韦达又道:“现在很多事王爷说了不算,联姻这样的事,燕王和王妃都有考虑。他们若真想和韦家联姻,我还有个次女,才八岁!次女可没任何婚约,养两年照样可以嫁给王爷。”

    王斌笑道:“看来俺也要叫媳妇多生两个女子。”

    韦达看了一眼王斌那张粗糙的黑脸、黑脸上眼睛瞪得凶巴巴的,摇头不语。

    俩人遂默默地干起活来,挖了许久,也没叫郑和来换。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武将,挖个土坑并不在话下。

    良久之后,韦达便道:“差不多了!正儿八经的金井也就这么深罢了。”

    于是他们走回去,招呼郑和一起,连人带箱子一起抬到土坑边上。被五花大绑的掌柜拼命地扭过头,望着旁边的金井,挣扎得更凶,却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韦达等人也不想听他说什么。

    “唰!”韦达拔出一把短刀来。掌柜瞪圆了眼睛,然后又闭上了,身上抖起来。

    然而韦达并不是要杀他,而是割他身上的衣裳,招呼王斌等一起上来扒,将掌柜扒光,将衣服全部扔进金井。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罐油来,浇了些在衣裳上。韦达又捡起火折子拔开,“呼呼”吹了几下,将金井里的衣服点燃。

    “毁掉他身上的东西,若官府发现了尸首,查身份更加不容易。就算等官府慢慢查出真相,咱们早就办完差事回北平了,叫他们来北平王府上抓老子们!”韦达道。

    王斌眼疾手快,上去把掌柜手上的大金戒指使劲拔了。三人遂将赤身的掌柜抬进金井,韦达提起罐子,把剩下的油倒了掌柜的一头脸。

    那掌柜的眼睛发红,眼中全是恐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河岸乌篷船里,朱高煦挑开草帘看了一眼外面,转头问道:“当初在北平,杜姑娘为何走得那么急?”

    杜千蕊叹了一气,低头道:“有人查到了我的身世,当初欺瞒了王爷……其实我家并未遭受许大使的欺凌,那些事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是别人的事。”

    朱高煦点点头,没有说话打断她。他很淡定,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了,当初侯海去京师一趟回来,已然查了个八九不离十。

    杜千蕊继续道:“那人以此要挟我,要我说出王爷在京师和路上的所作所为,还提到了君影草。”

    “你一定没说。”朱高煦插了一句话。君影草的事被人知道,主要因为“恰巧”燕王府有人误食中毒、症状和世子一模一样!

    其中内情,为何恰巧在那段时间有人误食,现在朱高煦也没弄清楚。

    但他弄清楚了,君影草事发和杜千蕊无关,因为杜千蕊看到的几个细节都还无人知晓。

    杜千蕊摇头道:“当然没有,我以身世欺骗王爷,惹了天大的祸事,已是成天惶惶不安;哪里还愿意出卖王爷?我也寻思,若出卖王爷一次,今后就一定会被那些人要挟控制,变成他们对付王爷的棋子!”

    “杜姑娘聪慧。”朱高煦点头赞道,“这就是个局,只要跨出去一步,就会步步受制!”

    杜千蕊道:“因为那人提出要求,叫我今后把王爷的事都悄悄告诉他……我自然没答应,断然拒绝了。后来王爷说‘心意还是心机’,又对我不理不睬,我以为那人已经告诉了王爷我的身世之事。”

    她颤声道:“那人威|胁过我,要先将我的身世告诉王爷,等王爷不管我了,再把我绑去官府!京师许大使之事,我与王公公都脱不了干系,正被发榜缉拿,只要到了官府,我还有好下场么?彼时我忧惧不已,思前想后,只有先逃离北平。又不敢回京师教坊司,只好回家了。”

    朱高煦立刻问道:“威胁杜姑娘那人,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么?”

    杜千蕊点点头,说是很圆一张脸,又描述了一番方士的气质,相貌、身材等等。

    “袁珙?!”朱高煦听罢,径直说出一个名字。要确定是不是袁珙也很简单,回北平之后,寻机让杜千蕊瞧一眼就行了!

    那袁珙原本只是个跑江湖的相士,因姚广孝举荐才到燕王府变成了心腹谋士,成天往世子府跑,不是世子的人鬼才信!

    朱高煦压抑住愤怒,接着又一脸冷意。

    姚广孝和世子也够狠,彼时燕王正准备起兵,随时面临朝廷剿杀的危险,他们倒早早地想在朱高煦身边安插奸谍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满脸畏惧的杜千蕊,脸上的冷意渐渐变暖,好言道:“杜姑娘为了维护我,宁肯亡命逃跑,也不肯出卖我;我当初却猜忌你、冤枉你……这份情意,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