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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见亮光的一刻,朱高煦感觉自己突然从漫长的地狱、回到了人世,或许地府就是如此,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他先看到了王斌那张黑糙的圆脸、瞪着凶光的眼睛,便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赶紧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王爷!王爷……”周围的几个人欣喜地围着他。

    朱高煦一言不发,心情十分复杂。到大明朝以来,这回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不知该庆幸、惊喜,还是后怕。

    他回顾左右,见周围有好几个人已被迷倒在地,神志不清口不能言。这里似乎是一座客栈,送葬的人已经出城了。

    朱高煦二话不说,先出去了一趟。等他回来时,王斌等人正在钉棺木。杜千蕊转过头,默默地看着他。

    “现在咱们在什么位置?”朱高煦问道。

    郑和道:“估摸着还没出应天府,在京师南边。”

    朱高煦点点头,心道:客栈里许多人被迷香迷倒,等会儿恐怕会发现棺材的蹊跷,但大伙儿已经出城,天下之大、再查就不容易了。

    很快几个人便溜出客栈,几匹马正拴在外面。朱高煦抬头看天、见天色昏暗,不用问也感觉是旁晚而非早上。他决定连夜离开应天府。

    一行人日夜兼程向西走,沿陆路先进入池州府地面。此时离大江南岸已是不远。

    朱高煦一直没忘记、答应那小尼姑的事。

    前几天在京师,他自身难保,现在好不容易逃出城来,依然存在危险……很快他们的行踪就会暴露,若慎重起见,此时应尽快渡江,并马不停蹄离开朝廷控制的地盘。

    但他的耳边又似乎响起姚姬的声音:莫忘肌肤之亲,莫失今言。

    那越嚼越甜的馒头滋味,余香仿佛还留在口中。她身体的柔软温热,朱高煦也没有忘记。

    ……不到一个时辰,众人骑马到了大江南岸,远远地已能望见宽阔的水面。郑和道:“钟公子,咱们可沿江走,见到渡船便先过大江。”

    朱高煦点应允。

    过了一会儿,他让坐骑稍微慢下来,等身后的韦达和王斌靠得近了,便开口道:“京师还有个人没出来。”

    话音刚落,朱高煦便感觉身后的杜千蕊将他搂紧了几分,上半身都压到了朱高煦背上,好像生怕他又走掉似的。但她确实担心错了,朱高煦肯定不会自己再返回去送死!

    “谁?”王斌先开口问道,“庆元和尚也要离京?”

    朱高煦摇头道:“那小尼名叫姚姬,之前就是她救了我一命。我答应过,要带她一块儿走。”

    王斌道:“王爷别管她了,俺们好不容易才离开那龙潭虎穴!”

    朱高煦勒住坐骑,转头过来,看向韦达。

    韦达与朱高煦对望一眼,沉吟片刻开口道:“末将在京师无人认识,也会说官话,便让末将跑一趟回京罢!”

    朱高煦立刻回应道:“你定要当心,若被人查问,便说家在鸡笼山,名叫钟斌。那小尼住鸡鸣寺,也可能在那条香烛街的铺面里。”

    “末将遵命!”韦达抱拳应答,又干脆利索地道,“那便就此别过。”

    朱高煦抱拳回礼,目送他调转马头。

    一旁的郑和没吭声,但朱高煦明白,他是给自己面子……确实很冒险,万一韦达被逮住拷问,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供出此行目的,影响大局。

    但朱高煦从棺材里爬出来,已不管什么是冒险了。当初在京师差点被官差堵在香烛街,燕王的“大局”也没能救他的命,救他的反而是一个小尼姑。

    ……

    朱高煦等一行人坐渡船,将人和马一起渡过大江,然后骑马兼程北上。他们绕行返回北平,一路上还算比较顺利。

    离开北平的时候,北方的天气还很冷,现在却已是草木繁茂,稍微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住了。整个北平城的人和物,在朱高煦眼里似乎又变得陌生起来。

    进城之后,郑和去燕王府,朱高煦等人径直回郡王府。

    刚过照壁,便见韦达站在院子里!韦达居然先回来了,他倒是跑得很快。

    朱高煦把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奴仆,转头对杜千蕊道:“杜姑娘先去歇会儿。”

    “是,王爷。”杜千蕊微微屈膝,她也是满脸疲惫了。她从韦达身边走过时,看了他一眼,又回顾左右瞧了一番。

    朱高煦迎面走过去,开口道:“韦将军回来就好……带的人呢?”

    韦达抱拳立在那里,“末将办事不力,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听罢心里一阵失望,却没表现出来,只说道:“进屋再说。”

    二人前后进一间倒罩房,韦达站在屋子当中,弯腰道:“末将回京后,便谎称是姚姬的家乡故知,去鸡鸣寺找过她。但寺庙的尼姑告诉末将,姚姬被关起来了!据尼姑所言,寺庙里有人向主持告状,告姚姬不守戒律、与男子私见。于是主持便下令严惩姚姬,将她幽禁起来,不得与任何人见面。

    末将又问,何时能放出来?尼姑说没那么容易,也无定数。末将不敢在京师胡为,又无计可施,只好先回来禀报。”

    朱高煦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我知道了。此事不怪韦将军,你何时到北平的?”

    韦达道:“回王爷话,上午才到。”

    “回去歇着罢。此番咱们九死一生,我定会在父王跟前为尔等请功。”朱高煦道。

    “最险的是王爷。末将等见王爷回来,便安心了。”韦达抱拳道,“末将告退。”

    朱高煦点头,目送韦达出门。他自己却在倒罩房里坐了许久,心里忽然有点失落伤感……那天去灵堂之前,下午还见到了姚姬在鸡鸣寺的院子里。早知如此,当时就该派人去找她,让她与郑和、王斌等人一起出城!

    他好一阵子都在寻思,自己为何没那么做?主要原因并非是觉得危险,而是他无法确定躲棺材里能不能成功,当时注意力都在那事儿上,根本没顾得上管姚姬的事。

    就在这时,王贵走进门口,他一脸喜色道:“奴婢听说王爷回来了,赶紧来瞧,您真的回来了!”

    朱高煦不想再提这一行的荒诞惊险,故作淡定地沉声问道:“我走了几个月,交给你的事儿,办得可好?”

    王贵回头看了一眼,走上前来,俯首低声道:“奴婢一直很小心,没出什么差错。她也很沉得住气,既没试图逃跑,也没有喊叫。只不过……最近她染了风寒,奴婢已抓了几副药送下去。”

    “严重么?”朱高煦问道。

    王贵皱眉道:“奴婢不敢确定,更不敢找郎中给她瞧。”

    朱高煦立刻站了起来,走出房门,便往穿堂过去,王贵赶紧跟了上来。路上遇到了王大娘,几个月不见,朱高煦随口与她寒暄了几句。

    王大娘正待要走,朱高煦又叫住她:“今后杜姑娘住在内厅,让她就近服侍我起居,你们无事不得随意进来。”

    “王爷把杜姑娘找回来,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哩……”王大娘笑道。

    “别觉得王爷平素待你们和气,就没了规矩!”王贵冷冷道。

    王大娘收住笑容,道,“奴婢嘴上说两句,又不是不遵王爷的话。”

    朱高煦语重心长地对王贵道,“我知道,王大娘做事儿有分寸的,别计较她那张嘴。”

    王大娘听罢,顿时一脸欣慰。

    朱高煦和王贵一前一后进了内厅,他见还有丫鬟在打扫檐台和院子,便先进了自己卧房,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

    王贵弯腰小声道:“王爷是否想去看地窖里那人?奴婢把内厅的人都叫出去。”

    朱高煦点头道:“我刚才说的规矩,你也与府上的奴婢们说好。”

    “是。”王贵弯腰道,又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便转身走了出去。

    朱高煦在房里踱几步,往窗户里瞧了一番,见那些丫鬟陆续都走了,他遂出了卧房,径直往后园而去。

    他开了内厅到后园子的门房铜锁,走进园子里。又在那边的杂物房里找到一副梯子,开了地窖入口那间房屋的门,走了进去。

    搬开地窖洞口的铁栏,朱高煦便把梯子搭好,往里面爬。

    在梯子上回头一看,他见徐妙锦在床上坐起来了。她拿手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眼睛瞧着朱高煦。待他下了梯子,徐妙锦便说道:“高阳王,你总算回来了!我几个月没见到你,也不知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我对不起你……”朱高煦一脸歉意,“病要紧么?”

    徐妙锦有气无力道:“在这地方呆久了不见天日,身子弱,就是染了点风寒,静养几日就该好了。”

    朱高煦走到床前,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下,徐妙锦的脸色顿时一红。

    他见旁边的炉子里是冷的,便从桌案上拿起打火石、草纸等物,在那里敲燃生火。他一面忙活一面头也不回地道,“王贵给小姨娘熬药了么?”

    没听见徐妙锦回答,朱高煦便转过头,见她正在看着自己,目光一触,她又看向别处,“这里有柴禾炉子,也有水,我自己能熬药。”

    橙黄色的火焰在砂锅下面燃烧起来,朱高煦慢慢地往炉子里加柴禾。

    “高阳王去办的事,还顺利么?”徐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一边观察柴禾燃烧,一边答道:“不甚顺利,几次差点丢了性命,最后靠侥幸脱身……不过我走之前给王贵说了,我若是回不来,便放了小姨娘。”

    他说罢微微侧目,观察徐妙锦的反应,但没看出什么蹊跷。徐妙锦身体虚弱,脸色有点苍白,慵懒靠在枕头上的样子,就仿佛刚刚睡醒的娇|娘。她的神情仿佛有些许庆幸,庆幸朱高煦平安无事、还是庆幸她有后路?

    徐妙锦也注意到了朱高煦的目光,她的眼神微微闪烁,又将被子往上拉了一下,遮掩住胸口,不好意思地说道:“高阳王忽然进来,我衣衫不整,实在不太像话。你稍稍回避,我要穿衣起来。”

    徐妙锦身上穿了衣服的,白色里衬是长袖。她便是起来穿衣服,朱高煦也看不见什么……大明朝的女子就是讲究。

    他便道:“小姨娘生病了,不用折腾,躺着罢。我熬好了药就出去。”

    徐妙锦又问道:“高阳王既然回来了,便不打算放我?”

    她抛出了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朱高煦沉默良久,也答不上来。

    如果放了她,让她回到徐王妃的身边,万一她打探出了朝廷里投降的那些人的名单,然后透露回去……那么燕王“直趋应天”的战略就面临极大的风险,若是不幸战败,朱高煦跟着倒霉,能有好下场?

    何况去京师这一趟,朱高煦九死一生,如果最后什么用都没有,确是叫人十分不甘。

    但如果不放她,不知“靖难之役”还要持续多久,难道要把她关在这地窖里、到战争结束?

    朱高煦一时间无法回答这个高深的问题,沉思许久,抬起头来说道:“我又想起了以前的一个蹊跷之处……”

    “甚么?”徐妙锦那美艳的眼睛睁开了几分。

    朱高煦道:“便是你意欲跳井的事。彼时续空和尚被抓,极可能将小姨娘供出来。你的做法,为何不是趁早逃回京师,却是想着自尽?按理小姨娘并非无路可走,令尊景清乃朝廷大臣,似乎还是建文帝心腹。”

    “我有苦衷。”徐妙锦冷冷道。

    朱高煦这回却没有适可而止,却咄咄相逼:“什么苦衷?”

    又是一阵气氛尴尬的沉默,朱高煦没有继续追问,却也不再开口说话。

    良久之后,徐妙锦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说过,洪武时家父获罪,他从诏狱里被今上救出来。家父欲报圣恩,才安排我到燕王府为奸谍。但我冒如此大险,并非没有一点回报……”

    朱高煦点头。

    徐妙锦继续道:“今上承诺的回报,便是等事成之后,封我为皇妃。”

    朱高煦的心里忽然就腾起一股羞愤之气!他一时间自己也不清楚为啥情绪那么强烈、自己羞愤个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大抵是没想到、徐妙锦竟然会倒贴给别人……得她立功争取,别的男人才愿意接受?

    这时徐妙锦的声音又道:“本来家父的意思,让我凭美色引|诱燕王,以便能窥探到更多军机;但我没有那么做。既然命运已经注定,我终究是要被送给皇帝为妃的,那我先委身于燕王,算是甚么样的人?”

    朱高煦的脸都涨|红了,他简直是感觉恼羞成怒!

    他一向对徐妙锦以礼相待,十分珍重,不敢轻易亵|渎她……但她居然身在敌境,也不忘为那建文帝保全完璧之身?他娘|的,建文帝究竟为她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

    朱高煦冷笑道:“我为小姨娘,连父王都背叛,还是比不上皇妃的名分来得实在。”

    徐妙锦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着,颦眉道:“高阳王为何这么说?这又不是我愿意的,早就被家父安排好了,难道我要主动去事二夫?”

    朱高煦的情绪一起来,无法瞬间消退,只好闭嘴不吭声,免得说出更多不合时宜的气话。

    他算啥?徐妙锦又没答应过什么、承诺过什么。

    但徐妙锦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朱高煦的气恼,忙又说道:“我也不稀罕甚么皇妃,但家父稀罕,有什么办法?他知道我不情愿,便苦苦相逼,要我必须完成此事。我若一有风吹草动就回去,必定没有好下场……

    家父说过很多好处,但我从来没觉得多好……或许那些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吃过很多苦头的人会在乎,我却觉得那点荣华富贵没多大意思,何况还要出卖自己?”

    朱高煦还是不说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虽然很气,但建文帝能给的,他又给不了,光说大话有啥用?

    徐妙锦看了他一眼,“唉”地叹了一气,柔声道:“你别往心里去,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家父和今上把甚么都安排好了,从来就没问过我想不想要……我若真的能作主,绝不愿意到北平来做奸谍,更不想当皇妃!那些得到的,不是我想要的;失去的,却是我不想丢的。”

    她温柔讨好的声音,让朱高煦无法发作,他闷闷不乐地说道:“皇帝就了不起?照样可以拉下马!”

    这时徐妙锦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杏眼也变得弯弯的,如同清幽的月光。她急忙伸手掩住嘴唇,脸也憋红了。

    朱高煦一脸纳闷,不明白她笑什么。或许觉得自己的话太幼稚?好像真的有点,这副年轻的身体让他感觉很有活力激情,但他有觉得自己也没乱说话:建文帝不能被拉下马?

    徐妙锦的笑,让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好尽力让自己淡定一点。

    就在这时,王贵在上面的洞口道:“王爷,王爷!燕王府派人来了,传的徐王妃的话,叫王爷即刻前往王府。”

    “我知道了。”朱高煦转头道,“一会儿我便上去。”

    他看了一眼炉子上砂锅,盖子里光有水响、不见白汽,离沸腾还有一会儿,要熬好药更需要时间。他便道:“只好让小姨娘自个看着火。”

    “嗯。”徐妙锦点头,也不叫朱高煦回避了,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她可能躺久了,忽然起来,脸上一阵纸白,颦眉一脸难受的样子。

    染上风寒后这两天,景氏饭也吃不下,几乎都躺在床上,感觉身子没劲、整个人都懒懒的。躺得久了,刚才猛地坐起来,忽然便一阵头晕,感觉地窖里的东西都在旋转,雾蒙蒙一片。

    “你没事吧?”高阳王的声音道,他的身影靠近了几分。

    景氏忙脱口道:“不要紧。”

    她忍着头晕的感觉,坐到床边,伸脚去找鞋,脚在床边晃了几下、愣是没碰到鞋子。她只好静坐片刻,等那一阵头晕过去。

    就在这时,景氏忽然感觉自己的脚踝被轻轻抓住了。她心里一紧张,身上便颤了一下。她低头一看,高阳王竟然蹲下来,正在给自己穿鞋!

    她感觉顿时脸上发烫,堂堂郡王、竟然服侍自己穿鞋,一时间她非常紧张,全身都绷紧了,僵硬得动弹不能。

    以前高阳王还算持重,哪怕绑了她,也尽量避免肌肤接触,所作所为比较克制,但现在他竟然主动抓住她的脚踝……或许,因为刚才景氏说、终究要回去变成建文的皇妃,让朱高煦受了点刺激。他愤怒之下,才不再心怀敬重之心,而变得如此大胆!

    她要做皇妃,他那么愤怒干甚么?景氏稍作寻思,脸上更烫,立刻强行转移自己的想法,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身上更软弱无力,竟然没有挣扎,也没把脚缩回来,任由朱高煦细致地为她穿鞋。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不动弹。

    看着高阳王细心的动作、感受到他轻轻的力度,景氏有种被怜惜的感觉,所以下意识才不愿意挣扎吧……

    景氏又见自己玉白的脚十分修长优雅,小腿肌肤紧致而有弹性,脚趾如剥葱一般,连自己都觉得漂亮。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很想让高阳王看到她美好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臊得想钻进被窝里把脸捂起来,心中暗暗地唾骂自己不要脸!此时她看见自己的脚趾甲上涂抹的红颜色尚未完全褪去,更是有种被窥探了私密之事的羞意……自己一向是个清心寡欲的清修之人,抹那东西作甚?

    况且女子的双足、小腿,哪里是男子随便能看的,更别说触碰、还给她穿鞋子?根深蒂固的念头闪过脑海:这是不对的。

    景氏的胸口剧烈起伏,心跳的声音大如擂鼓,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天理不容的错事。然而究竟哪里错了,她晕乎乎的竟然没想起来。

    她终于无法心安理得地任由高阳王这么下去了,便忽然缩了一下脚,将双足从高阳王轻轻握住的手掌里挣脱开。

    “高阳王怎能如此?你对我这样轻薄,连一点尊重之心也没有了么?”景氏涨|红了一张脸,却故作正色道。

    朱高煦的脸色果然十分尴尬,那副模样、不知为何十分滑稽,景氏差一点就没忍住笑出来,憋得心里一阵窒息。

    她又轻声道:“高阳王忘记了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朱高煦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小姨娘哩,令尊是景清,你算甚么姨娘?若是我母妃知道你的奸谍身份,你还能姓徐?”

    她不得不承认,高阳王说的十分有道理。就算名分上的小姨娘,也是靠不住的,那点名分不过是建立在欺骗徐王妃之上!

    朱高煦沉声道:“你是景氏!”

    她的脚踝挣脱了高阳王的手掌,心绪也稍稍平息了,心思倒清醒了几分。她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怕我泄露军机、将我关在这地窖之中,此事即便情有可原,但碰我的脚踝,与军机有何关系?”

    朱高煦答不上,叹了一口气。二人便沉默下来。

    景氏看了他一眼,又觉得于心不忍,声音也温柔了几分,“王妃叫你去哩,别耽搁太久了。去罢。”

    朱高煦默默地站起来,揭开砂锅的盖子。景氏侧目一看,药汤已经沸了,便又听得朱高煦叮嘱道:“别忘了看着火。”

    “嗯。”她微微点头。

    目送朱高煦从梯子爬上去,景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弯下腰,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脚踝和小腿,紧张的余韵依旧没能消退。

    周围很快恢复了沉静,在这寂静中,人总是忍不住多想。再度琢磨着高阳王的愤怒、他的举止,究其缘故……她心里有点担心、有点害怕,却又忍不住有些许期待。就仿佛明知那是一杯毒酒,却泛着艳丽的红光,她不禁好奇,想知道它的滋味。

    ……朱高煦稍微收拾了一番,便叫人备马,带着几个随从去了燕王府。

    他刚刚回来,只见了王贵、韦达、妙锦等数人,对北平的事还不甚清楚。但到了燕王府之后,他观察一番迹象,觉得父王不在北平,可能仍在前线作战。

    一个宦官带着他进燕王府内厅。在内府他忍不住左右回顾,想起了一件事:宝庆公主在燕王府。

    太祖驾崩后,宝庆公主就送给燕王和徐王妃抚养了。燕王府人很多,还有朱高煦的几个妹妹,他一向不太关注的,若非赵辉的要求,他连想都不会想起宝庆公主。

    朱高煦决定先不把这事告诉徐王妃,告诉了燕王之后再说。

    见到徐王妃时,朱高煦发现世子、世子妃、高燧都在那里。他便上前给徐王妃等人见礼,又与高燧相互嘘寒问暖了几句。

    徐王妃最是欣喜,上下不断打量着朱高煦。她目光,让朱高煦感觉到了母妃的关心。

    “郑和回来说,你们十分凶险。菩萨保佑,我儿总算回来了。”徐王妃念道。

    朱高煦故作轻松道:“母妃别担心,儿臣的运气一向很好。不过父王交待的事儿没办完全,等儿臣见了父王,再向他禀报。”

    徐王妃也不提朱高煦究竟去做了甚么,但几句话下来,周围的人都应该知道了:朱高煦这阵子是去办了公事。

    “父王在何处?”朱高煦又问。

    徐王妃道:“今年初,你父王在夹河打败了盛庸,又在真定击败平安。朝廷派何福增援至滹沱河,两军正在河两岸对垒,时有拉锯。”

    “父王英明善战,前方顺利,儿臣便在北平歇一阵,等父王军令。母妃可派遣郑和南下,尽早禀报事宜。”朱高煦谨慎地说道。出于某种原因,朱高煦直觉自己不该太积极了。

    徐王妃点头道:“郑和已经请命出发。”

    就在这时,世子妃张氏用随意的口气道:“最近几个月都没见小姨娘哩……”

    朱高煦不动声色,故作一脸毫不知情的样子。

    徐王妃道:“池月观送来过一封信,便是她写的。信中说遇见了她的师父,要跟师父进山采几味可遇不可求的药材。不料到现在她也音讯了无,我也不知她去哪了。”

    朱高煦还是不吭声,此时自己出面替妙锦找理由,反而是十分不明智的做法。

    张氏的表情夸张,张开樱桃小嘴惊诧地说道:“池月真人的师父,不是张三丰么?她遇到张三丰了!?”

    “敢情真的遇到了张三丰?”徐王妃一脸困惑,“我听人说过一件事,说是有个人被神仙请去下棋,只下了一盘棋,回来时连自己的儿子都老了!”

    张氏轻轻摸了一下脸蛋,笑道:“若是我们都老了,再见到年轻的小姨娘,那可是羡慕得很哩!”

    徐王妃摇头不语。

    张氏却又轻声道:“只要是遇到了神仙,不是出了什么事儿,那便是好。”

    徐王妃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毕竟姐妹一场,我或许该派人找找她才对。”

    朱高煦听她们婆媳二人说话,心里也嘀咕,这大嫂是不是有意的?

    这时世子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说道:“二弟风尘仆仆,满面疲惫,为父王尽心尽力,在北平多歇几日罢。”

    朱高煦心里从未忘记,亲近世子府的袁珙、威逼杜千蕊之事,想在自己身边安插奸谍……朱高煦本来就无法带入多少兄弟情,此时对世子等早已没有多少情谊!

    但他还不想撕破脸,更不愿意当着母妃的面主动挑事儿,当下便十分客气地抱拳道:“多谢大哥替我作想。”

    徐王妃道:“你们兄弟之间,就该这样,都是亲兄弟有甚么过不去的事?不要受外人的挑拨。”

    世子听罢挣扎着站起来,与朱高煦一齐拜道:“儿臣等谨遵母妃教训。”

    “好了,好了。”徐王妃点头道。

    朱高煦便在徐王妃下方,找了把椅子坐下,与兄弟等人,陪着母妃说了一阵话。

    过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了。走到门口时,朱高煦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见张氏正盯着自己,他反应很快,马上露出一丝笑意,向张氏微微点头。

    张氏也以善意的微笑看了他一眼。

    院门外等候的宦官,送朱高煦出内厅。还是那条熟悉的林间石径,但送他的人已非原来的人。身边走着的不再是妙锦,朱高煦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

    他转头看时,那颗像弹弓一样的树还在,不过此时已长满了新叶,看起来十分繁茂。

    两年了,杜千蕊住的那间厢房竟然还留着,连陈设也一样都没变。她拿起梳妆台上的铜镜,对着镜面哈了一口气,拿手绢擦了擦,还是那么模糊,镜子还没磨过。她十分熟悉地在一条腰圆凳上坐下,抬头看去,雕窗前面的紫色帘子依旧;凳子上面放的蒲团用蜀锦织成,她两年前就细看过。

    杜千蕊在这里只住了几个月,但忽然间有种回娘家一般的感受。据说那富贵人家的女子,就算出嫁了,闺房也会留很久。

    她在凳子上坐着,手肘放在案上,支撑住娇|美的下巴,在那里发了一阵呆。多日的颠簸之后,她的感觉十分疲惫,但到了高阳郡王府,却也有种安心和轻松。她喜欢坐在这里、偶尔无所事事的感觉。

    就在这时,王贵尖尖的声音道:“杜姑娘,杜姑娘在里面么?”

    杜千道:“门虚掩着的,我给王公公开门。”

    王贵听罢,自己把房门推开了,站在门口道:“王爷交待,杜姑娘往后不住这儿,到内厅去住。”

    王贵这人声音比较尖,骨骼却粗壮,光是看他的样子有点不像宦官,只是没胡子而已。

    “啊?”杜千蕊先是有点诧异,接着便站起来道,“但听王公公安排。”

    王贵见她没带什么东西,便转身先走,杜千蕊忙跟了上去。

    “王爷出门前特地交代,给杜姑娘安排一间窗户大点的房间。”王贵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杜千蕊忽然便想起,两年多以前她对朱高煦说过,儿时学女红因为窗户小、眼睛难受……听到这句话,她发觉朱高煦还记得那件小事。她红着脸轻轻说道:“王公公不要为难,只要空着的房间就行了,王府上的屋子都大,还明亮。”

    “杜姑娘懂事儿,但王爷亲口|交代的,咱家会尽力办好。”王贵的口气似乎不是太和善。也不知杜千蕊是不是感觉错了。

    二人前后走到了中门楼,王贵转头沉声道,“王爷很信任杜姑娘,杜姑娘莫辜负了他。你若见到什么,不该打听就别打听,不该说的就别多说,明白么?”

    “明白了。”杜姑娘心里疑惑,但马上答应下来。她心道:难道内厅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也不多言,默默跟着王贵,从檐台廊道走过去,便在一颗桂花树旁边,进了一间屋子。

    王贵很快就离开了,杜千蕊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发现这里比外厅的厢房更大,有隔扇暖阁、旁边还有耳房。

    郡王府上的房子与普通民宅最大的不同,便是舍得用大木料,房间宽敞明亮。杜千蕊看了一眼几案上方的窗户,果然很宽敞。

    旁边有一张塌,杜千蕊便在榻上坐下来,顿觉十分柔软舒服,干脆慵懒地侧身躺倒。内厅里比前厅更安静,杜千蕊靠在榻上就不想爬起来。

    等她醒来,才知道自己不知时候睡了一觉。她坐起来一看,外面已经光线朦胧,她的身上盖着一床羊毛毯。

    一条腰圆凳上放着一叠衣服,桌案上放着一个食盒。杜千蕊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有个白瓷碗,装着葱炒羊肉和白米饭。她伸手端出来时,感觉还有点温热。

    房间里就有炉子和铁水壶。杜千蕊吃过饭,便忙活着烧水沐浴更衣,把风尘仆仆的衣裳换下来……忙活了一阵,她才发现,内厅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见着!王贵之前说的话,似乎并不是说说而已;但除了不见有人走动,杜千蕊并未发现什么蹊跷之处。

    天黑之后,房门“笃笃笃”响了几声,传来朱高煦的声音:“杜姑娘还未就寝?”

    “没呢。”杜千蕊忙答道,“王爷稍等……”

    她飞快地跑到梳妆台前,伸手把一头青丝挽起,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看了一番,这才赶着去抽了门闩。

    朱高煦站在门口,俩人面面相觑,杜千蕊目光闪烁、急忙避开了。他说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没问你,我进去说?”

    杜千蕊脸一红,慌张道:“哦!王爷快里边请。”

    “时辰不早了……”朱高煦掩上房门,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沉吟道,“先前我回顾了几遍去京师的经历,想到一些地方有点蹊跷,便赶着想和杜姑娘谈谈。”

    杜千蕊轻声问道:“甚么蹊跷哩?”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那天你们在江东门外等我、我却没来。庆元和尚来找你们,说了些甚么?”

    杜千蕊伸手揉着额头,回想了一会儿,道,“庆元问我们,‘钟公子’那几天有没有见过甚么人?我想起王爷抱着那只猫出门,就说可能见过一个人……”

    朱高煦点点头:“鸡鸣寺的小尼姚姬在寻猫时,我看见她了,但杜姑娘当时不在阁楼上。我也是忽然想起这细微之处。”

    杜千蕊轻声道:“庆元又问见过的人是谁,我说没看见。后来他又追问,我想起鸡鸣寺的小尼,便说了她。”

    朱高煦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问道:“我未如期到江东门外的客栈,你们一定很担心,杜姑娘最担心甚么?”

    杜千蕊立刻答道:“彼时我怕得很,最担心的是王爷是不是被抓住了!”

    朱高煦又沉默下来。

    提到那个小尼姑姚姬,杜千蕊情绪也很复杂,她一边觉得姚姬可怜,一边又忍不住有些许敌意。不知道为何,杜千蕊连姚姬的面也没见过,可就是不喜欢她。

    或许因为姚姬救过朱高煦,而杜千蕊没有。

    但其实这一切都是没有用的。杜千蕊自从跟着朱高煦离家,便决意委身于他了……但她很清楚,高阳王会有一个郡王妃,绝对不是她,也不可能是姚姬。

    杜千蕊早已知道富贵人家大多三妻四妾,但无论说多少道理,想到朱高煦和别的女子亲近,她心里不可能好受得了。只是没办法罢了。

    ……朱高煦之前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庆元能那么快找到他,实在太厉害!不过原来是以为运气好,正巧杜千蕊提到了小尼。

    但是,现在朱高煦从杜千蕊口中得知:提到小尼姑姚姬的存在,并非杜千蕊的细致,而是庆元的诱|导!此事想来就更蹊跷了。

    不过此事朱高煦也无法确定。

    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想象:假设姚姬和庆元本来就认识,她先去找庆元和尚,告知朱高煦在她那里;那么这一切就没什么问题了。

    庆元是燕王府的奸谍,那么姚姬也是?既然如此,她为何不亮明身份,以至于多费周章?

    朱高煦很困惑,一时不能想通。

    他从腰圆凳上站起身,又好言问道:“这间屋子,杜姑娘住得习惯么?”

    杜千蕊轻声说道:“比外厅的厢房大,谢王爷厚待。”

    “一路舟马劳顿,杜姑娘也早些歇着罢。”朱高煦道。

    朱高煦回到自己卧房里,感觉身上疲乏,却因想得太多久久无法入睡,感觉十分难受。难受纠结的不仅是身体,连心里也同样如此。

    ……

    郑和却没能有丝毫休息,从北平出发,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到了滹沱河燕军大营。

    燕王见到他,便叫将士退下,只留下心腹文武。郑和立刻向燕王禀报了京师详情,说完又道:“在京师忽然出了点差错,高阳王危急之下,没能见到都督陈瑄。”

    “无妨。”姚广孝的三角眼愈发亮了,“只要将来形势有利,陈瑄自有人去说服!王爷大可不必担心。”

    “嗯……”燕王发出一个声音,好像是赞同、但也可能不是,他一脸沉思的样子。

    郑和说完了高阳王如何惊险、后来藏在棺材里才侥幸脱身,此时此刻也不知道燕王作何感想,是否觉得亏待了高阳王?

    郑和无法揣度燕王的心思,但在他的心里,燕王的三个儿子中,高阳王出力最多、也更卖命,另外两个王子几乎都躲在北平!

    但是郑和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也不可能去劝燕王……燕王身边的心腹谋臣可以评论几个王子,但郑和却万万不能!毕竟谋士虽近,却难以靠近燕王的起居衣食;无论出多少计谋,最后决断也也只能燕王自己。

    那宦官黄俨也是燕王心腹,现在却被派去服侍三王子了,会不会也有这方面的缘故?黄俨对三个王子的亲疏,是有明显倾向的。郑和想到这里,暗自期待着黄俨那厮的下场。

    此时姚广孝也住了嘴,没有继续不厌其烦地劝说。

    其实燕王能派二王子以身犯险,心里应该有定数了。果然他开口道:“山东不拿下,俺们的退路并没有了,盛庸随时可以西出,切断俺们的粮道和退路。”

    姚广孝的声音道:“临江一决之策,原本是没有退路的方略;奉天靖难,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了。王爷何必再想着退路?”

    燕王缓缓踱着步子,走出了大帐,郑和等人便跟了出去。

    时天色渐晚,滹沱河对岸的火光如火龙一般映在天幕,天边一片橙黄。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虫子不知何时吵起来的,等注意到那声音时,草丛里、墙角间已四处可闻。

    高阳郡王府园子里的百花凋零,树梢的叶子长得茂盛绵密,杂草从石径下面的各处缝|隙长了出来。朱高煦便在这条石径上,一面走一面看着水波荡漾的湖面。

    以前逾制修建这园,确是有点不容易。但朱高煦还很少到这里走动,看样子几乎都要荒废了。

    燕王在前线仍未有消息回来,最近似乎没有大战。没有燕王的命令,朱高煦不打算擅自南下,呆在北平倒也难得有一段时间清闲。

    部将王斌等人对燕王似有不满,朱高煦心里却很清楚……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他就是三兄弟中最引人注意的人,被推到风口浪尖也不奇怪。只要等“靖难之役”一结束,情况会有所改观罢?

    他转头看向内厅后门那边的杂物房,心下已决意不放走妙锦。无论他对燕王是否有怨气,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也得尽力为燕王府大局考虑。

    朱高煦便踱步向杂物房那边走去,他先搬来梯子,然后打开房门的锁。

    他放下梯子,从杂物房爬下酒窖。转头看时,便见池月从桌案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了,她穿着一身素白打底红线花边的襦裙,与旁边月蓝色的帷幔相映,倒让这小小的地方也增添了几分生动的颜色。

    “你的风寒好了么?”朱高煦把手从梯子上放下来,便转过身问池月。

    她拿手摸了一下脸,道:“高阳王别担心,我已经好了。”

    朱高煦见她的动作,心道:只要是女子,谁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她在担心生了一场病脸色憔悴么?

    但在朱高煦眼里,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同。交领半臂扎在襦裙里,她穿这身衣裳甚是合身,身段凹凸有致,修长纤细的骨骼使得她自有一番弱骨丰肌的温柔。

    朱高煦到墙边把腰圆凳端过来坐下,沉吟片刻,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还不能放你出去,得多委屈你一些日子了。”

    他以为池月会很失望,甚至恼怒,却不料她神情很平静地说道:“这样也好。”

    朱高煦顿时有点困惑地看着她。

    池月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高阳王若是放了我,我打探到了你前阵子做的事,该不该告诉家父?”

    她说罢颦眉沉吟,又道,“现在高阳王把我关在这里,我也无计可施,心中反倒不必纠缠,省心了不少。”

    朱高煦听罢松了一口气,微微点头:“原来你很犹豫……”

    “高阳王现在才知?”池月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愣了一下,便见她的脸红了。他这才回过神来,缓缓道:“我不是不知,反是对其中关系很清楚,才不敢放你。”

    “哦?”池月抬起头,带着妩媚的杏眼有点疑惑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想了想,沉声道:“你肯定不愿意害我,便如我不愿害你。若非如此,当初我叫你赴约趁机绑了你那件事、便办不成,你根本不会来……”

    池月低声道:“高阳王知道就好。”

    朱高煦继续道:“所以当我去京师时,你不一定会泄露消息、将我置于险地,这是私情……但你我各为其主,我父亲是燕王,你父亲是建文帝忠臣。现在我回北平了,这些事便成了公事,池月真人恐怕就会把消息泄露给景清了吧?”

    池月轻快地丢出一句:“我也会很犹豫,方才说了。”

    她说罢便低下头,避开了目光。朱高煦还在犹自寻思,他觉得似乎哪里还没想明白。

    朱高煦放过池月一次,私下有情意在。但池月并没有就此改投门面,毕竟她爹就是建文的人,叛变没那么容易;那么她在帮燕王府还是朝廷的问题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想了好一会儿,抬头看时,见池月白了自己一眼。

    朱高煦沉吟道:“以前在燕王府内宅,你说走得慢、过得快,那是真的,还是另有缘由?”

    池月神情渐冷,“假的!”

    朱高煦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这种话哪能张口问?他这阵子想得太多了,不断整理各种人的关系,什么庆元、姚姬等等人,以至于现在都还有点糊涂。

    于是俩人沉默良久,她又低声说道:“此前就算高阳王不绑我,我也不会泄露你的行踪,连犹豫都不会,你信么?”

    朱高煦不答,他内心是相信的,但理智上又不敢信。

    池月继续轻轻说道:“彼时高阳王塞了纸条给我,叫我赴约。我根本没想过你会绑我,也没有任何担心、你是否会对我不利。后来被关在了这地窖中,我才醒悟,高阳王所为本来就应在情理之中……”

    朱高煦默默地听着。

    池月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地低诉,“来北平之前,我从没独自离过家。到了燕王府后,只好一个人面对人生地不熟的处境,心里一直十分忧惧,做事也小心翼翼,什么都想得很多……哪想到,上回高阳王约见我,我却那么蠢,什么都没想到。”

    她说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竟然露出了些许浅笑,“我说完了,高阳王的事也说完了。”

    朱高煦只好起身,抱拳道:“告辞。”

    ……等高阳王一走,酒窖中很快便恢复了沉寂。池月在这里久了,成天无事可做,最难熬的确实是无趣。

    她轻叹一口气,便走到桌案旁边,在上面找书看。高阳王还算细心,除了起居所需之物,竟搬来那么多书。池月在这里几个月,一个人既无事可做、也没人说话,若无这些书的话,肯定更难受;有些书看,日子就好打发多了。

    她的指尖在一本本书籍上滑过,大多她早年就读过,前几个月又重新看过一遍。总算找到了一本陌生新鲜的,她便顺手拿出来翻看。

    不料没过一会儿,她便变得面红耳赤。这本是什么书,居然写得如此不堪入目?高阳王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居然把一本这样的书藏在里面,不知安的什么心!

    池月一面腹诽,一面却忍不住好奇继续看下去。她从小在家里不怎么出门,十几岁到了燕王府身份便是个道士,长那么大,从没见识过那等事,看这册书更是觉得非常稀奇。

    前面她还觉得写得不好,词句甚是粗糙,印刷得也有错字。但好奇地一行行看下去,便十分入神了。先是觉得脸上、耳朵发烫,接着感觉身上也不利索了。

    此时春季已经过去,原来那个通风口方向已不对,酒窖里一点风也没有,池月渐渐觉得非常闷热。她的头晕乎乎的,满脑子都是书中描述的事物。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脖子似乎有热气吹来,便微微侧目,忽然见朱高煦瞪大了眼睛正瞧着那册子……压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池月浑身一颤,猛然把书合上,又急忙往那一堆书籍里藏,她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她顿时羞愤交加,瞪圆双目道:“你怎么又来了,鬼鬼祟祟的作甚?”

    朱高煦一脸无辜道:“我在梯子上就叫了你,刚才还说话哩,你没有理我。我便以为你在生气,走过来时,见你在看书,便凑上来瞧了一眼……”

    池月转过身去,下意识很想躲起来。

    就在这时,她竟然发现自己的交领里衬被扯开了一些,或是刚才觉得闷热没注意,此时锁骨下的肌肤露了一片,连肩膀也露出来了。她急忙将双臂抱在胸前,伸手整理衣服,然后捂着脸伏到床上,终于忍不住将被子蒙着脸哭了出来!

    朱高煦的声音道:“你没事吧?”

    池月恼道:“你快走!刚来过一趟,怎么又来了?”

    朱高煦的声音道:“我本来想起还有几句话……罢了,那我便告辞。”

    这时她忽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胸口依旧“咚咚咚”直响,犹自起伏不停。朱高煦转过身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池月看了他一眼:“那污|秽册子,是不是你故意放在里边的?”

    朱高煦皱眉道:“我拾掇这屋子时,本来就慌忙,哪有时间挑拣书籍,只是从书房随便抱了一些过来而已。这是个疏忽,你莫见怪。”

    池月听罢觉得有道理,便又红着脸道,“没想到高阳王竟然收藏了那样的东西。”

    朱高煦道:“不过就是一本书,池月真人何必说得那么严重?别太在意了。”

    池月目光闪烁,抬头看时,见朱高煦正往她的脖子和肩膀上打量,那目光便如有形的东西一样拂过,她不禁随手又将衣衫往上拉扯了一下。

    朱高煦的声音温和了不少,一边向这边缓缓走来,一边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之前误解了妙锦的意思……”

    池月听见他连称呼也变了,见到他步步靠近,她顿时觉得一阵窒息,脑海里如同有一团乱麻,怎么理也毫无头绪。

    “高阳王……”池月颤声道,“我很害怕。”

    朱高煦马上站定了,沉吟道:“将来我父王若‘靖难’功成,妙锦可劝劝你爹,让他干脆真心归顺我父王。却不知……”

    池月听到这里,眼睛顿时低垂下去。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微微摇头,轻叹了一气。。

    此时此刻,朱高煦似乎又听到徐辉祖的声音:或因所知不全,又不能确认别人的想法,故做一点、看一点,不断揣测印证,倒不失为稳妥……

    那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一时间便有些煞了风景。

    朱高煦看着池月那绯红如酒醉的容颜、纠结而迷离的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去试探。

    他逐渐靠近池月,走得很慢,生怕惊吓了她。她脸上常有的清高冷意早已不见,美目中带着可怜楚楚的神色,又仿若有些许妩媚。

    “高阳王……”池月坐在椅子上,双手使劲拽住衣角,她的全身都仿佛紧绷着,连声音也变了,“你误解了甚么、想起了甚么,现在便说罢。”

    “我误解了你的情意。”朱高煦说话温和,动作也很缓慢。池月十分紧张,他却十分小心。

    池月目光闪烁,咬着下唇摇头不语。

    古代似乎连表白的词都没有,反正朱高煦想不起来。一切都靠暗示、靠猜……她说什么“此前就算高阳王不绑她、她也绝不会泄露高阳王的行踪,连犹豫都不会”;又说什么“走得慢过得快”。不是在暗示情意?

    有时候朱高煦觉得、自己的思维仍旧跟不上这个时代的人。他习惯于证明题一样的逻辑,无论过程多么繁复,结论必然由已知条件推出;但池月的思绪,似乎更加飘逸,更加难以捉摸。

    便如那飘飞的柳絮,轻轻的不可定状,也没有方向。

    “你抓那么紧作甚?我又不是坏人,快把手放松一点。”朱高煦一面好言说着话,一面把手放在了池月玉白的柔薏之上。

    池月轻轻缩手,但没挣脱,她的力气很软。她看了朱高煦一眼,顿时嗔目道,“我怎么瞧高阳王也不像好人……”

    朱高煦的手开始小心地移动,摇头道,“我只是比较愚钝,那回在清泉寺相见,你要我抱着你,我竟然错过了!”

    池月听罢更是一脸羞愧,颤声道,“那时高阳王满是好意,现在却只有淫|心。”

    朱高煦的脑门上浸着汗珠,已顾不得许多,只要池月没有奋力抗拒,他便得寸进尺。

    许久之后,纠缠不清的气息,忽然戛然而止。池月伸手到腹间,使劲抓住了他的大手,她抬起头来,声音清晰了不少,眼神里似有忧惧之色,“若我做了这件事,往后将如何自处?”

    朱高煦从她手上传来的力度,感觉到了她的坚定和认真。他的手掌放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池月刚才的话如同回音一样,不断在耳边响起。

    当初把池月绑走、关在这酒窖之中,自是情势所迫,现在如果用强,实在有点乘人之危。何况池月从小出身书香门第,受过不少礼教的熏陶,让她不明不白在这酒窖中就失了清白,她恐怕确实难以接受。

    朱高煦想到这里,渐渐冷静下来。

    不一会儿,他便回到了地面,走出杂物房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

    原以为这次回北平能清闲一段时间,不料没过几日,朱高煦便接到了出征的命令。时姚广孝返回北平,带了燕王的信件,要换朱高煦南下前线。

    朱高煦到京师见过李景隆等人之后,燕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实施新的战略了。

    这一次,燕军可能不会再局限于河北山东!

    朱高煦下令本部人马限期聚集,自己也拾掇一番。建文三年六月初,朱高煦便准备再度出北平、往与燕王会合。

    那一身破损的青塘铁扎甲,已经精心修复好。但重新修补的料子和新旧都不同,颜色有偏差,上面一块块修补的铁片,便如他的战争历练。

    在王贵等人的帮助下,朱高煦终于披上了重甲。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神情很不淡定。

    “王爷。”王贵双手捧起雁翎刀,递了上来。

    朱高煦伸手接过,耳边又响起了自己说过的话: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照样可以拉下马!

    他拔出雁翎刀,察看了一眼崭新的刀口,“铛”地一声送回刀鞘,将刀鞘挂在腰间。恍惚之中,又想起了姚姬说的话:莫忘肌肤之亲,莫失今言。

    他猜忌过姚姬,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姚姬并未做过对他不利之事,当初在京师被她救过一命、也是事实;而朱高煦答应过她的事,却没有做到。

    这世上的恩怨,有时难以分辨清楚。

    拜别徐王妃、世子等人,朱高煦回到郡王府,见王斌、韦达、陈大锤等诸将亲军已披坚执锐等在门楼内外,文官侯海、宦官王贵曹福,以及府中的奴仆都来送行了。

    杜千蕊也在王贵身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朱高煦浑身铁甲、全副武装的模样。

    “王爷,定要当心。”杜千蕊神色担忧地看着他。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微微点点头,又见王贵等府上的一众人鞠躬道别,他便回顾左右道,“出发!”

    众骑纷纷离开门楼,朱高煦带着人、到城北校场调动本部人马。他此时有精骑一千四百、步军三千余人,步骑共计约五千众。原来掌握的藩骑不在北平,早已在南面前线。

    六月天气十分炎热,朱高煦率众缓慢行军,到中午便扎营休息,他们好几天之后才到达蠡县城。这座城池几经易手,年初又被燕军攻下,前不久变成了燕王的大营所在。

    但朱高煦到蠡县时,听说燕王已率军渡过滹沱河。

    于是朱高煦在蠡县驻扎歇了一天,一面派斥候打探燕王的具体位置,一面派兵搭建浮桥。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军中便吹号造饭,诸部天蒙蒙亮出城,通过浮桥渡过滹沱河。

    当天晚上朱高煦赶到了燕王大营,下令韦达王斌等择地修建驻地,自己便骑马赶往中军拜见父王。

    ……大帐内的几个大将见到朱高煦进来,纷纷侧目,陆续抱拳见礼:“高阳王!”“拜见高阳王……”

    朱高煦一脸和气地抱拳回礼,从中间走上去,拜道:“儿臣奉命南下,拜见父王!”

    燕王一脸喜色,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朱高煦面前,双手托住他的小臂,将朱高煦扶住,“高煦立了大功!若非有你此行之功,俺也无法决意南下。”

    “儿臣能为父王分忧,只是本分之事。”朱高煦忙道。

    燕王又皱眉道:“未料你们会如此凶险,为父听了郑和禀报……唉!”他叹了一口气之后,神情一变,“幸好俺儿有福,终于化险为夷。”

    朱高煦道:“愿父王能早日兵临京师。”

    “好!”燕王在朱高煦的肩膀上拍了一掌,然后转身走了几步,说道,“盛庸在山东,平安还在滹沱河沿岸。平安没多少骑兵,他的步兵行军太近怕俺们伏击突袭,还未轻易动弹,俺们便不等他了。”

    金忠道:“王爷之大略甚密,到现在朝廷竟还不知咱们的打算!旁晚时探马来报,盛庸军各路向济南聚集,以为咱们要渡河攻济南城哩。”

    燕王听罢笑了一声,诸将也跟着陪笑起来。

    朱高煦一面强笑,一面想到地窖里的妙锦。心道:若非我把妙锦关起来,诸位此时还能笑得如此得意?

    金忠道:“去年以来,盛庸便抱住山东为立足之地,以为万全之策。我师若攻山东,盛庸便守济南坚城;又以为我师不敢过山东,只因官军从山东一侧出,便马上可以断我后路、粮道。却不料王爷兵锋欲指大江矣!”

    燕王点头道:“盛庸重兵聚济南,俺们正好趁机进攻济南以西诸城,诸州县空虚不能守。如此俺们便能越过山东,径直南下!”

    众将拜道:“王爷英明!”

    燕王便挥手道:“诸位都回营,明日拔营!”

    众将告退,燕王独留下朱高煦。旁边的宦官郑和也默默地出去了,很快大帐中便只剩父子二人。

    燕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两个兄弟,长兄行动不便、弟弟年纪太轻没甚经历,为父只能派你去办事了。”

    朱高煦以前就想好了套路,就是不断地反复地表忠,像广告词一样!他当下不假思索就说道:“儿臣的性命也是父王给的,只要父王一声令下,即是刀山火海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他虽然满肚子牢骚,但此时说那些没任何作用……他这阵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以燕王这种猜忌心重的性子,等战争结束了,他朱高煦现在受到的一切不公和猜忌,会不会转移到世子头上?世子眼下躲在北平过着好日子,将来就不一定了……

    他便又说道:“父王派儿臣到京师,不过形势所迫。我师南下如无人接应,不能过大江、破京城,父王此时也不敢冒险南下,咱们的艰难处境也无法改变了。”

    “嗯……”燕王微微点头,“为父此番急着叫你前来,也是觉得高煦忠勇,能帮上为父的忙。”

    看父王平静的神情,朱高煦便知父王还算满意,至少不用烦心。

    “去罢,高煦勉之。”燕王道。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告退。”

    他走出大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四面的军营里点着火,一眼望去,竟不见头尾。此时燕王麾下的人马,估计已经有二十多万人!

    朱高煦此时也期待着历|史的重演,而不会出现任何偏差。

    燕师忽然南下,连陷几个县城后越过山东,徐州沛县告急。

    时齐泰还在浙江,闻讯后立刻赶往京师。

    年初夹河大战,官军大败,朝廷为迟缓燕师进攻,表面上罢免了齐泰、黄子澄等人,让燕王“靖难”失去借口。然而后来没起到什么作用,齐泰便趁离任兵部尚书之机,前往各地筹集兵员、粮草。

    官军在前线几度大败,各地竟然渐渐地难以调度、地方上文武官员持观望之态,朝廷诸政令进展缓慢。以至于齐泰等人要亲自下去督促。

    ……齐泰带着随从正在驿道上,很快便进入了应天府地面,天上却忽然下起了暴雨。

    众人急忙将马车驱到驿道边的一个村子里,借用了一户人家的房子,暂且逗留避雨。

    齐泰弯腰从马车上走下来,走到茅草顶的屋檐下。他并未进屋,却仰头看着倾盆大雨叹息了一口气,对身边的护卫将领说道:“等雨稍停就走。”

    将领抱拳道:“遵命!”

    齐泰转头看了一眼,便走进了土墙木门。住在这里的百姓已经被驱赶到别处去了,门口站着两个青衣汉子。

    走到一扇小窗旁边,齐泰过去亲自挑起草帘子挂起来,心神不宁地望着外面的雨。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齐部堂,齐部堂在此?”

    听起来好像是方孝孺的声音,齐泰忙起身出门,果然见方孝孺站在屋檐下,正在收伞。齐泰忙上前作揖道:“我不敢再自称部堂,方公怎会在此地?”

    方孝孺笑道:“就是巧了!我见到了齐公的奏章,算来你已该到应天,便请旨出城迎接。路遇大雨,正好见到村口有侍卫躲雨,便叫人上来问,果然是齐公!”

    “快里边请。”齐泰道,“不想咱们竟在此茅屋相见。”

    方孝孺笑了笑。

    二人进屋后,在窗边的破木桌旁边入座,房屋周围都有侍卫守备。方孝孺开口道:“齐公就算不上书,圣上也要下旨召你回京。燕逆已近沛县,齐公应知晓了?”

    齐泰点头,皱眉道:“这几天我已日夜谋划了方略,就等到京后进言。”

    方孝孺道:“圣上也很想听听齐公的方略。”

    齐泰沉吟许久,欠了欠身低声道:“燕逆此举,意在直奔京师!”

    “啊?”方孝孺立刻面露震惊之色,俄而又镇定下来,看了齐泰一眼,“若果真如此,燕逆果然胆大,齐公之见也很惊人。”

    齐泰摇头道:“我只是据实论断。先是盛庸苦心经营山东,此地位于北平南下京师的侧翼,以此为根基威胁燕逆,使其不敢南下,以为长久之计。但现在燕逆不顾山东,兵至徐州地面,若所图不在京师,此举何益之有?”

    方孝孺若有所思。齐泰看了他一眼,心道方孝孺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所以然,这也不怪他,方公本不善兵事武略。

    齐泰便问起方孝孺更懂的事,小声说道:“据说朝廷在北平有奸谍,如此大事,没有丝毫消息?”

    方孝孺犹豫片刻,也低声道:“确实有个很重要的细作……朝中知道那人的,除了圣上,总共就两人!”

    “其中一人定是方公了。”齐泰随口道。

    方孝孺点头道:“可是几个月前,那人忽然不见了!朝廷派人去北平问细作,却回禀没有发生什么事。真是蹊跷之极!”

    齐泰听罢也不追问,既然那么久圣上都没有让他知情,自己便不好再问了。他又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问道:“我听说方公献策离间计,原来是魏国公的主意?”

    方孝孺有点尴尬道:“确实如此,但魏国公怕圣上不愿采纳,嘱咐我不要说是他的建议。”

    齐泰想起了“平燕之战”爆发前,关于高阳王朱高煦去留之事,徐辉祖极力阻止高阳王离京……后来高阳王果然为燕逆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看来,徐辉祖确实也是心向朝廷的。

    “魏国公与黄子澄有隙。”齐泰毫不掩饰地直呼其名,他同样也看不惯黄子澄,“所以魏国公找的是方公,他是希望方公举荐他带兵,有用武之地。”

    方孝孺叹道:“我岂会不知?只是燕逆是魏国公姐夫,我忧心圣上不会同意。”

    齐泰不动声色道:“魏国公既然找到方公,何不试试?”

    方孝孺终于点了点头。

    夏秋之交的这场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一阵瓢泼般的大雨之后,雨便停止了。齐泰望了一眼窗外,便起身道:“咱们先回京罢。”

    方孝孺道:“一场大雨,竟让齐公屈居此地,请!”

    齐泰不以为意,他以前不是没住过茅草屋,儿时住的屋子只比这间更破!彼时读书所需纸墨也买不起,只能靠宗族接济。

    ……齐泰进京之后,马上献上了“上下夹击,长远攻守”之策。

    他面圣之后,提出将主要战线南移。调盛庸南下淮河,再调京营北上增援,以为南面部署;平安军尾随至山东济宁,位于徐州、沛县北面。两股官军大部对燕军主力成南北夹击之势!

    同时有攻守两方面的长远准备。提前以驸马都尉梅殷为淮南总兵官,聚集淮南兵马民壮,经营淮河防线,以为长远御守之策。

    再严令辽东军南下,威|逼燕逆空虚的北平老巢,以为远处攻策。

    时燕逆突然南下,行军极快。圣上和朝廷诸公一时也拿不出周全的方略,便大致依从齐泰的建议,只在小处做些修改。

    方孝孺举荐了徐辉祖。圣上很信任方孝孺,果然被一番情理说服,终于启用魏国公徐辉祖、出任北上增援的京营总兵官。

    齐泰以最快速度便谋划好了应对之策。燕逆想出其不意、突然南下的图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了。

    沉寂了半年之久的对峙,此时因燕王的南下而打破,规模宏大的大战已不可避免。

    徐辉祖擦干盔甲上的黄油,终于如愿以偿披上了战甲,意气风发地来到军营,他的姿态从来没如此神气过。。

    建文三年七月底,燕王率军二十余万围住沛县县城,以箭矢射劝降书入城,被拒。于是以大小千余门火炮在四面震炮,整座县城弥漫在硝烟之中。

    燕王认定沛县县城指日可破,于是以朱高煦为先锋,率本部步骑五千、藩骑三千南下,前军逼徐州。

    朱高煦领命,遂率众离开沛县。走了半天之后,还能隐约听到北面传来的炮响。

    大批人马在大路上、就像一条黑龙一样蠕动,平原上不见百姓,估计听见炮响已经躲起来。朱高煦眺望原野,看见周围大片的庄稼地,鲜见荒地,觉得附近的人口并不少。

    正是秋高气爽之时,他看到的景色与前世完全不同。天空湛蓝,空气湿润通透,旱地里的麦子已经收了,白菜、豆类仍留在地里,水田里的稻子橙黄漂亮、尚未收割,已被稻穗压弯了腰。

    朱高煦见状心道:这次南下的时间,倒是非常恰当!

    燕王在河北与官军交战、对峙了半年之久,二十几万大军忽然长驱南下,粮食肯定很紧张。但一来到这徐淮平原,粮草便不用担心了;就算让士卒到田里去收割,也能弄到大量粮食……不过以燕王每到一处就震炮威慑四野的气势,朱高煦倒觉得燕王会直接逼当地官吏交粮。

    前锋军从徽山湖西侧行军,一路道路平坦,未遇到任何阻击。三天后,朱高煦已到徽山湖以南,此地距离徐州城只有二三十里远了。

    徐州自古四战之地,是座大城。朱高煦猜测,官军随便聚集几万兵马是没有问题的,于是他也不急进,下令先修建营地立足再说。

    王斌先“征用”了一个周姓大村庄,朱高煦的中军便驻扎在村子里。利用村庄外面本来就有的土墙、在墙外挖壕沟,以构筑工事;又在村子外面另建一个军营,以为掎角之势,天黑前众军就建起了简易的防御设施。

    ……朱高煦部在村庄休整两日,第三天一早,他便率领骑兵出军营,仍将步军留下守备接应……他寻思自己一共只有八千人,只带骑兵前去徐州,万一打不过还能跑。

    马军陆续出营,从平原上直趋徐州城。刚走了没多久,斥候便报:“徐州城官军出城列阵,有数万人之众!”

    前两年官军骑兵消耗巨大,连平安也缺精骑,朱高煦认定守城的官军不可能有多少马队。

    而且徐州的守军并非官军主力,朱高煦还在燕王中军时,就知道平安还没到济宁;盛庸军也还在山东,有密报盛庸会率军去淮河。

    朱高煦便有恃无恐,带骑兵四千余骑继续南下。

    众军很快到了徐州城。他坐在马上极目眺望,已能看见城楼矗立在雾沉沉的天边,北面果然是方阵密布,摆出了架势。

    朱高煦的骑兵陆续离开大路,向两翼摆开,缓缓前行。这时他转头对亲兵说道:“传令诸部停止前进,百户以上将领到军前听命。”

    “得令!”

    数千人马逐渐停下来,与官军大阵距离近二里地遥遥相望。几十个武将也陆续聚集到了朱高煦附近。

    朱高煦在军队前方、骑马踱步观望了一番,调头时,见许多眼睛正看着自己。他开口道:“咱们是前锋,只负责扫清到达徐州的道路。官军有数万之众,能袭扰就袭扰,不可深入敌阵,只待我父王大军前来。”

    众将抱拳纷纷应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又用手遥指南面,“那边有附城的一些村子集市,现在战场在城北,百姓可能已经跑了。为防有伏兵……王斌!”

    王斌抱拳道:“末将在!”

    朱高煦道:“你率一冲人马过去,把村子都烧了,若官军援军前来,见机避战!”

    王斌领命而去。朱高煦便挥手道:“诸位看大旗和红色三角旗,与我靠近。各回各部。”

    没过多久王斌的一股骑兵便冲到了各处村落里,从东边开始,远处陆续燃起了大火,烟雾冲天。城墙上的火炮也开始鸣炮示威。

    这时,对面大阵忽然传来一阵鼓声,官军右翼一片方阵开始向前移动了。

    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见西边的一大片低矮房屋还没被烧到。他顿时大胆想象……西边有伏兵!于是当下便喊道:“命令诸部,随我向西迂回!”

    停留在旷野上的全部骑兵,陆续便跟着朱高煦的中军大旗转向,诸部成三股马队,渐渐跑起来了,“隆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大。

    朱高煦带着马队绕行至西面时,果然见王斌刚靠近那片房屋,那边便响起了炮声和铳声,嘈杂一片。官军果然在城外隐蔽了伏兵!

    此时官军右翼步军正在推进,显然是来接应伏兵的。朱高煦不管王斌那边的厮杀,一边跑马一边喊道:“传令鸡儿的藩骑,先侧射官军!然后迂回北面,接引我部!”

    “得令!”

    朱高煦遂举起了樱枪,大喊道:“跟我冲!”

    此时官军右翼大股军队已停了下来,正在转向。然而徐州守将不是盛庸,既然步军方阵已经动摇了,想临时不露出破绽绝不可能!

    两军愈来愈近,此时此刻步军的尴尬暴露无余,跑不能跑、攻不能攻,只能就地列阵迎接燕军的进攻。

    “啪啪啪……”藩骑纵队沿着官军阵营边缘,向南冲去,弦声从风中传来,密集得仿佛冰雹一样。火铳的声音也凌乱地响起了。

    官军营中不断有人惨叫倒地,方阵队列却仍不动。藩骑也偶尔有人中了火铳和步弓箭矢落马,双方喊声震天。

    “杀!”朱高煦大吼一声,铁骑逐渐加快速度,从西侧飞奔冲向官军侧面。

    官军步阵已来不及转向,侧面一列的士卒转过身来,一些长矛面对着朱高煦的铁骑。瞬间之后,金属的撞击声、惨叫声四下骤响,官军侧面一列士卒兵器不一、将领不同,等朱高煦骑着高头铁马,提着长枪冲近时,人群纷纷避退,瞬息之间便乱了。

    朱高煦冲上去,一枪刺|中了一个士卒的后背,拔枪时便见鲜血飞溅。身边的将士大声吼叫着,纷纷冲进了敌阵。一些拿着长矛的官军不成队列,竟然抱团抵抗,但朱高煦所到之处无人能敌,居高临下冲杀过去,樱|枪在他手里感觉很轻,便如穿针弄线一样灵活。

    陈大锤靠近朱高煦身边,也是奋力表现,十分凶猛不顾命。朱高煦以亲兵精骑在前,一击便冲破官军右翼凸出的敌营,横穿其阵。

    官军一片人马被拦腰分割之后,朱高煦策马往前跑,让后续的马队也跟过来,前方已至官军大阵正前方。

    “轰轰轰……”城墙上的火炮陆续炮响,石弹在空中旋转飞来。偶尔有一匹马嘶鸣,不幸被石弹正好砸中。

    朱高煦用樱枪指北面,身边的几面大旗也向北边倾斜,众军拍马奔去,正见藩骑接应。朱高煦率铁骑在中间,鸡儿按照以往的经历,在朱高煦左右两翼跟着。

    一大股骑兵绕了一圈,官军右翼援兵被侧击破阵,已然停了下来不能上前。

    朱高煦率众又冲到了王斌那边,一片低矮房屋已燃起大火,许多官军士卒正乱哄哄地跑出来。北军骑兵大股靠近,逮了乱兵一个正着!

    官军伏兵没能首先发起进攻,此时被王斌驱逐出来,十分混乱,又遇到朱高煦的数千优势兵力围攻。顿时战场上便惨不忍睹了。

    无数官军士卒四面乱奔,被骑兵纵横冲杀,死伤无数,地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和惨叫的伤卒。

    不多时,朱高煦听见了南边的脚步声很大,他回头看时,见官军步兵以纵队跑步增援来了!便是刚才被横穿其阵的那股人马,被骑兵横扫一通拦腰斩断,竟然还没崩?!

    官军主将非常执着,拼命要救这边的伏兵!

    朱高煦见状,便不想再与之纠缠,当下拍马带着一片红旗亲兵向北远遁。不一会儿,藩骑和王斌的人马也放弃了屠|杀,跟了上来。

    无数战马逐渐缓下跑动的速度,朱高煦座下的马匹也“呼哧”地重重吐着气。四下吆喝声一片,诸将正在整顿各自的人马。

    炮声也消停了,官军大阵右翼人马涌动。朱高煦远远看去,许多伤兵被扶着往南边逃。

    王斌拍马上来抱拳道:“王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道:“官军非乌合之众,刚才一番交手,我觉得想用数千骑击溃其数万众,并没有机会。咱们继续把外围的房屋烧了,便退兵等待大军主力。”

    王斌道:“王爷英明!”

    众人稍稍停留,王斌又从各部人马中收集了携带的猛火油、火|药,继续带着人前去干活。朱高煦见东边有一片树林小坡,又叫陈大锤派数骑过去打探。

    就在这时,城南方向一股官军骑兵赶到了西边观望,但并不敢上来。朱高煦也与官军大阵对望,他不进攻,这仗就打不起来了。

    及至下午,朱高煦便传令各部北走,回到徽山湖南面的军营驻地。一面又派人北上,禀报燕王徐州军情。

    没几天,燕王果然攻陷沛县县城,旋即率军南下徐州城。时徐州官军与前锋朱高煦部交战失利,已闭城死守。于是北军合围徐州,修建了围城工事。

    震炮两天之后,北军并未用步兵攻城,而以骑兵四出筹粮,果然正如朱高煦所料……二十几万大军没有军粮别想长驱南下!

    一天朱高煦率亲兵到四野巡视,却看到了一派农忙的景象。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稻田里,许多民壮正在忙活,田坎上零星有些拿弓箭的骑兵,正在游荡监督。

    朱高煦不禁驻马观看,心下也很惊奇……六百年了,收割稻谷的方法,竟与后世记忆的场面大同小异。他小时候就干过这些活,现在观赏起来,只觉得分外熟悉。

    稻田里五人一组轮流作业,俩人割倒稻子,堆放在稻桩上。另外两人则站在一只木头拌斗旁边,用竹席围住斗的三面,在斗里放木板,然后拿起割好的稻子在木板上击打,翻来覆去将谷子摔打到木斗之中。

    剩下一个人则将稻草捆好,晾晒到田坎上。此时不是所有民宅都是瓦房,还有一些草房,需要稻草每年换屋顶,也能当作烧柴。

    朱高煦干脆从马背上下来,在田坎上饶有兴致地坐下。身边的亲兵骑兵没有下马,他们仍旧紧握着兵器,关注着四野的动静。

    一种奇怪的宁静感涌上了心头,朱高煦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记忆深处,那些欢乐的同伴仍在身边,熟悉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而甚么小贷、什么攀比……以及奸谍、阴谋、争斗都变得虚无缥缈了。

    “王爷在此作甚?”王斌的声音打断了朱高煦的沉思。

    朱高煦便随意地用手指着田里,说道:“皇祖爷爷便是农户出身,咱们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王斌怪笑了一下,低声道:“俺们的人马,这是在抢百姓的粮食哩!”

    朱高煦一语顿塞,想了想便道:“等父王靖难成功,我便上书请免徐州各州县几年的赋税。”

    ……

    南边的大江之上,江水渺茫。

    徐辉祖左手按剑,昂首立在轮舸甲板上,他背上的腥红斗篷仿佛一面大旗一样,被江风吹得在空中飘荡。魁梧伟岸的身躯却一动也不动,披坚执锐的模样十分威武。

    士卒们在后面悄悄地议论他,说他的父亲不愧是进了城隍庙的神。

    战舰两侧的水车轮子飞快地转动着,卷起几团白色的浪花,船只迎风破浪,直趋北方。

    徐辉祖眺望远近的无数战船,上面精悍的京营官兵衣甲鲜明,刀枪林立,军容十分雄伟!徐辉祖此时踌躇满志,只觉得这股大明朝廷最后的精兵,在他手里必得如蛟龙入海、猛虎上山!

    “他娘|的!”徐辉祖望着江面,中气十足地笑骂了一声,“该俺去教训教训那帮叛军了!”

    身后的部将忙恭维道:“魏国公一到,燕王定会胆寒。”

    徐辉祖“哼”了一声,说道:“俺得先会一会那外甥!”

    “魏国公所言者,可是高阳王?”部将问道。

    徐辉祖点头道:“俺外甥已成气候,不久前,他四千骑就把徐州大军逼入城中!俺再不披甲上阵,便只好光看这些后辈纵横驰骋了。”

    部将沉吟道:“末将听说徐州守将没吃啥大亏哩。”

    徐辉祖冷笑了一声,转头说道:“只有朝中那些书生才信!徐州官军拥兵数万,乡勇不下十万,被几千人吓进了城里,还不叫吃亏?

    其守将既没有援救沛县,至少应该拖住燕逆一个月,而非一天之后就缩进城里。俺估摸着徐州守将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吃了哑亏才丧气自保。

    守将先是预设伏兵在城外,然后藏骑兵在南边、以步兵背城结阵,诱高煦来攻。欲夹击高煦前锋,先挫燕师锐气。

    徐州守将的想法没什么错,布置也很规矩;但他错在不知燕师前锋是高煦!不料高煦先识破了他的伏兵,几乎将伏兵全灭,还冲破了官军大阵。反让官军失了士气,不得不退保城池。”

    部将这才惊叹道:“未想高阳王一战,竟有如此多门道。”

    徐辉祖目光炯炯有神,情绪激动道:“此战甚是精妙!俺反复推敲过其中过程。高煦不止勇猛,更是非常擅长捕捉战机,时机掌握得精准不差分毫!

    他先分兵攻官军伏兵,引援兵来救;等官军援兵一动,正在半路,便侧击其阵。此时阻击延缓了官军增援,使伏兵坚持不住溃逃。然后高煦回师合击伏兵,将官军伏兵聚|歼!

    俺常言燕王善迂回背击,而今观之,其子高煦用骑兵更加灵活精妙。”

    徐辉祖握着拳头道:“这才是俺的对手!若是用牛刀去斩那些无名之辈,岂不无趣?”

    徐辉祖此时十分兴奋,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了出征干|仗的机会,只等着大干一场,对手越强,他越高兴。

    徐辉祖仰头叹道:“想当年,俺先父以数万骑,大败元鞑六十万众,真乃气吞山河!俺等岂能辱了先父威名?”

    他的模样,仿佛想要一举把燕王二十余万人全部吞了一样。

    不料徐辉祖刚过大江,下船后脚还没站稳,便有一艘小船过来。上面走下来一个穿着布袍的文士,上前附耳道:“黄子澄回京了。”

    徐辉祖的浓眉一颤,得意的神情已消失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镇定道:“俺打俺的仗,不管他便是!”

    ……当晚徐辉祖在江北扎营,他便连夜查阅塘报,对照地图熟悉军情。

    徐辉祖认为:既然徐州闭城死守,南北又有官军逼近,燕师绝不会强攻徐州城。燕王围城,目的只有一个:筹粮!

    真正的大战,肯定不是在徐州干。燕王若让燕师在徐州城下、形成被内外夹击的局面,他就不是燕王、也不可能打到徐州来!

    徐辉祖把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的睢水位置,“咚咚”两声。

    平安部从北面来,他徐辉祖和何福合兵从南面至睢水,两军在睢水一线夹击燕逆,这将是一场让燕逆进退维谷的大战。至于什么防守,并不是徐辉祖的风格,他只想以京营精兵配合平安等的人马,径直把燕师干|翻!

    徐辉祖又详细推敲算计了一番,谋划妥当,这才想起……他并不是此战的主帅!只是江北京营的总兵官。

    次日天刚蒙蒙亮,军营里才吹起号角。徐辉祖便在奋笔疾书了,他一连写了两封信,将自己的想法详细写好,然后漆封。

    传来亲军,徐辉祖便道:“两封信,一封立刻送给盛庸;一封送回京师,交给齐泰。”

    俩人分别接了书信,抱拳执军礼道:“小的领命!”

    徐辉祖见信使出帐,脸上再次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盛庸乃“平燕大将军”,在前线的兵权极大。徐辉祖与盛庸一向关系很好,这不是重点,关键是他非常相信盛庸对战局的审时度势。盛庸不会拒绝这个方略。

    还有前兵部尚书齐泰,盛庸与他来往不多。但两个月前齐泰拟出“上下夹击,长远攻守”之策,让徐辉祖对他刮目相看……此略算不上多高明,却没甚么问题,那是因为齐泰对燕师的动向有充分的了解。如此看来,齐泰和别的文官并不太一样。

    徐辉祖难得地认同一个当今朝廷的文官,又琢磨自己的“睢水之策”与齐泰的大略相符,齐泰也应该不会反对。此时齐泰虽已卸任兵部尚书官职,但在圣上跟前,依然是一个很得信任的重要大臣。

    徐辉祖走出大帐,脸上的疲惫、马上就因为恢弘的军营场面消解了,他重新精神抖擞。

    苍劲的号角,在徐辉祖耳中是最美妙的音律。朦胧的清晨,将士矫健的身影印在天幕,是最动人的丹青。

    “喀喀喀……”步军的脚步声,振奋人心。徐辉祖眯起眼睛,欣赏着那整齐的队列。远处的骑兵在聚拢、奔跑,轰隆隆的马蹄声充满了力量。

    徐辉祖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比周围所有人都高大魁梧的身躯,却非常灵活,轻松便翻身上马。一众马兵跟着他策马冲出行辕,在宽阔的军营中四面巡视。

    他抬头看着人马中的写“明”字的军旗,追溯着这面旗帜曾经席卷九州……以前有人问徐辉祖为甚么大义灭亲,为甚么苦苦忠于朝廷,他解释不出来,只是一言难尽!

    徐辉祖策马冲过一片步骑大阵,大喊道:“大明军魂不灭,明军必胜!”

    四面陆续传来了呐喊声,“必胜!必胜……”喊声震动天地,此起彼伏,阵仗十分恢弘。

    京营官军长驱北上,兵、马养得体壮膘肥,甲胄兵器十分精良,携带新的火器无数。又有城隍神灵的嫡长子徐辉祖为帅,一时间士气非常强盛。

    ……时平安军正在从济宁南下;何福军从淮河附近北上,徐辉祖也很快行军赶到。燕师在徐州已成上下合围之势,大战愈来愈近了。

    “高煦在徐州一战,连你大舅也极力夸你。”燕王看向朱高煦。

    徐辉祖夸他,燕王怎么知道?朱高煦立刻想到了奸谍,消息来得还真快……父王不仅是在战场上善战,布置奸谍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经常能提前知道官军的部署。

    他还没开口,燕王稍微一顿,又道:“高煦善用骑兵,你的兵太少了,张武!”

    张武出列道:“末将在。”

    燕王道:“你与本部一十二冲精骑,此后跟随高煦,受他统领。”

    张武抱拳道:“末将遵命!”

    张武现在已不是护卫千总,之前因为朱高煦极力为他表功,后来又几番立功,此时已升任都督同知;手里掌握着北军最精锐的骑兵多达近五千骑!

    而且张武与朱高煦私交不错,燕王忽然大大加强了朱高煦的实力……朱高煦不得不猜测,局势可能要严重了!

    对于燕王需要他时、就对他很好的干法,朱高煦倒不是很在意,毕竟他自己也很想帮燕王早点打赢这场战争。

    对于“靖难之役”,朱高煦最多的是担心出什么差错,导致大家一块儿完蛋!还担心妙锦在酒窖里节外生枝,又挂念着京师的姚姬……总之他很想赶快熬过这段日子,先体验一把亲王的滋味再说。

    朱高煦便抱拳道:“儿臣一心只想父王早日获胜,无时无刻不顾念着竭力为父王分忧!”

    燕王朝他点点头,这时果然便道:“俺刚得到一些消息,情势愈发紧急。俺军想长驱直下淮河,恐怕还不成,得先打一场大战!”

    他转头看了一眼金忠。金忠拱手作揖,便面向诸将道:“盛庸在夹河大战后精锐尽丧,正在聚集乡勇,部署淮河防务。此时北面平安军已出济宁、过黄河;南面徐辉祖、何福援军过了淮河……”

    “咱们已得到确切消息,朝中已有人猜到我师‘临江一决、急趋京师’之方略,故官军并未向徐州增援。”金忠举起双手往中间一合,“而欲在睢水夹击我师!”

    金忠又道:“王爷之策,欲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应对。我师先在淝河设伏,击溃平安;然后再东下睢水,迎击徐辉祖、何福部,以瓦解官军对我师的围追堵截,然后渡过淮河!”

    燕王道:“尔等可听得明白?”

    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听明白了!”“王爷英明!”

    ……时燕王已筹集到了大量军粮,于是北军陆续从徐州撤围南下。

    这回邱福为前锋,佯作向睢水搜索行军;朱高煦率步骑一万多人尾随邱福,相机策应。一路上两股人马虚张声势,沿路一面鼓噪,一面震炮。

    而燕王已率主力转向淝水方向挺进,欲在平安军途径的道上伏击。

    朱高煦与邱福保持距离,跟着邱福部走得非常缓慢,只等燕王那边的消息。时间已经快到九月了,这里虽然没有北平寒冷,但更湿润。早上起来,朱高煦已觉得盔甲冰凉,上面还聚集了点点露珠。

    十天之后,数骑从西边来。在军营外查验了印信,便进了朱高阳的中军行辕。

    信使单膝跪地,递上一封信来。

    朱高煦拆开看了一番,回顾张武、王斌等人道,“平安察觉我父王伏兵,与我师交战,未决出胜负。平安已经撤到宿州城去了;我父王围宿州,难以攻下,只劫掠了徐州城押运粮草的兵马。”

    张武道:“平安还未到宿州,徐州便送粮过来。看来平安缺粮,不能久守宿州。”

    朱高煦摇头道:“即便如此,我师想围城等平安饿毙,也来不及了。父王可能会撤围,改变方向先攻徐辉祖、何福部。”

    ……这事儿又被朱高煦言中!九月中旬,燕王拿平安毫无办法,下令邱福赶到睢水,找合适的地点搭建浮桥,大军克日南下!

    张武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恭维了朱高煦几句。

    朱高煦想到两年多以前,张武对自己用兵的诟病,心里也颇有点感概。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感觉自己有些变化,亲身经历了大小战役无数,东拼西凑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燕王每次大战前,对形势的考虑和安排;以及燕王率骑兵常常避开正面,迂回寻找弱点的做法……大事细节,朱高煦都看在眼里,打仗大半就是和燕王学的。他又学了一些其他武将的伎俩,虽然很庞杂,但已有了不少经验、揣摩出了一些自己领悟的东西。

    此时,朱高煦还未得到燕王新的军令,或许燕王正忙着率军向睢水方向挺进。

    他倒是得到了邱福传来的军报,邱福已经选好搭桥的地方了……睢水那边有一条旧河道,名叫小河,河面不宽,正好能尽快搭建桥梁。

    朱高煦便先派出斥候,去打探邱福建桥的地方。数日后便召集部将议事。

    眼下朱高煦部实力大增,他便不再叫百户以上的军官到场,而下令副千总以上武将议事,大帐里同样挤满了几十个人。

    朱高煦学着燕王的模样,先叫口齿清楚的韦达通报燕王、邱福的军情动向,以省得浪费口舌。

    等韦达说完,朱高煦便道:“我父王没有给咱们新的军令,而咱们之前得到的军令是策应邱福部。现在邱福在小河搭桥,我部便应该靠近邱福,到达能够增援邱福的距离。”

    他拿出一张自己刚画的潦草简陋地图,举起来指着说道,“邱福在小河这里,侧后翼这个圈是一大片林地,距离小河约二里地,斥候刚打探到的。咱们就到树林里蹲着,见机行事……诸位看方向,上北下南!”

    众人伸着脖子瞧了一番,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朱高煦便挥手道:“拔营出发!”

    各部收拾了东西,便陆续照秩序出发,沿着一条大路浩浩荡荡地南下。朱高煦六月初出北平,已经跟着大军跑了近四个月了,一路上没打什么大仗。在徐州城下一战被不少人称赞,但实际规模不大。

    大多数时间不是在扎营、就是在行军,眼下他也如同往常一样跟着大股人马行进……但此时此刻,朱高煦已隐约感受到,可能大战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