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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盐水鸭、骨架萝卜汤陆续上桌,盐水鸭看起来是白肉,并无特别之处,但吃起来却不错。肉味儿里带着桂花之味,再蘸上炒黄豆粉、葱蒜等调制的蘸水,一口咬下去正是满口回香。

    也许朱高煦那享受食物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享尽富贵的王爷。但他仍然在热闹的楼阁上、在眼花缭乱的京师市井中,感受着这最纯粹直接的片刻欢愉与满足。

    人在世上会承受太多责任、苦楚、无奈,最有意思的过程,不就是这样、时不时地得到些许的满足么?

    饭饱酒足之后,朱高煦等三人走出了富乐院,到马车上等待了一会儿,王贵便回来了。

    朱高煦挑开车帘,让王贵附耳过来,悄悄地耳语了一通。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杜家二郎,目光又从他的亲姐杜千蕊脸上扫过,径直说道:“去玉器铺。”

    “是。”王贵抱拳应声罢,走到前面去赶车。

    一行人先到玉器铺里,朱高煦又吩咐王贵去办两件事,剩下的三人在铺子上闲聊等着。朱高煦暂时没有把杜二郎带回王府的意思。

    等王贵重新回到玉器铺时,朱高煦看着杜二郎,问道:“你可愿意追随于我?”

    杜二郎毫不犹豫道:“谢王爷赏小的个差事。”

    “甚好。”朱高煦点头道,“现在就让你去办件事,若是机灵办得好,我再给你一个大有前途的差事。”

    “多谢王爷!”杜二郎喜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王贵一眼,下巴轻轻一扬。王贵便出去了。

    不多一会儿,一个长得还算白净的少|妇跟着王贵走进来,正是那个在山东济南城家破人亡、被朱高煦顺手带回府的陈氏。

    书房里一共五个人了,朱高煦回顾左右,说道:“咱们今日排练两场‘话剧’,便是唱戏的一种。”

    杜二郎欲言又止,等朱高煦转头看他,他便道:“小的不会唱戏啊!”

    朱高煦微笑着摇头道:“碰瓷也是在唱戏,像那样唱就够了。正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他拿出几张纸出来,递给杜千蕊,又道:“戏有两场,台词我都写下来了,演戏的时候不用照背,说的话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便可。

    戏子有两人,杜二郎和陈氏。你俩演夫妇,陈氏比杜二郎年纪大,这倒不稀奇,俗话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么?”

    朱高煦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便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咱们排练……就是练习是在这间书房,登场则在京师各大茶楼、客栈酒楼。一天上下午各演四场,分别到京师城内四个方向人多的地方演,演完就赶紧走人。下面我开始教你们。”

    于是朱高煦就详细地教了杜二郎和陈氏,说了许久,直到他们听懂为止。朱高煦甚至觉得自己有做导演的天分,描述动作台词时,还能告诉他们应该是什么感觉、什么情绪。

    “好,现在试试。”朱高煦一合掌道,“记住我叮嘱你们的词,叫啥?”

    杜二郎娴熟地答道:“仁圣天子!”

    “action!”朱高煦下令道。

    杜二郎和陈氏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杜二郎机智地提醒陈氏:“开始啦!”

    他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假装在吃干果零食。

    陈氏在附近佝偻着背走动起来,来到王贵旁边,一口浓浓的山东口音道:“贵人给个铜板罢,俺三天没吃饭了。”

    “去去!”王贵煞有其事地挥手道。

    陈氏又来到杜千蕊跟前,重复刚才的话。杜千蕊拿出一枚铜钱,好像陈氏很脏一样,从很高的地方丢到地上,陈氏急忙跪伏在地抓住那枚铜钱,接着千恩万谢。

    杜二郎听到了陈氏的声音,面带疑惑诧异地转头看过来,猛地起身,大喊道:“二娘!”

    “夫君!”陈氏瞪着杜二郎喊道。

    俩人一起跑到中间,两双手拉到一起,杜二郎道:“二娘不在山东娘家,怎会在京师?”

    陈氏马上哭诉道:“家乡兵祸欠收,年初家里没有颗粒粮食,俺跟着乡民逃荒去城里了,俺差点饿死!要不是‘仁圣天子’拨军粮赈济饥民,俺怕是见不到夫君啦!”

    “仁圣天子?二娘说的是当今圣上吗?”杜二郎道。

    陈氏摇头道:“仁圣天子是在北平的世子,夫君不知道名头?仁圣天子连军粮也拿出来分给饥民了,俺山东子民谁不知道他的名头呀!”

    杜二郎一脸紧张地拽住陈氏道:“二娘可不敢乱说!世子就是世子,怎能乱叫天子?”

    陈氏道:“那只是个名头,世子是圣上嫡长子,迟早做天子哩,又不是俺叫出来的名头。有仁圣天子,山东百姓就有福了。”

    “咔!”朱高煦招手道,“稍停。还行,词儿说得不错,不过有些地方痕迹太重,要用感情。还有眼神不够。陈氏,你想想那种活不下去了、忽然被人救的心情。对了,山东、在山东咱们第一次见面时。”

    于是朱高煦又叫他们再演一遍,并下令今天剩下的时间要反复排练熟悉。接着继续演第二场。

    王贵提着茶壶,装作是茶博士。这时陈氏过去问道:“你们还缺人手吗?俺们从山东来的,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

    “不缺!人够了。”王贵道。

    陈氏和杜二郎“扑通”跪倒在地,陈氏道:“求贵人发发善心,俺们只求口饭吃,不要工钱!”

    朱高煦背着手走到了书房中间,说道:“别打搅了客官们,啥事?”

    陈氏立刻用山东口音道:“俺们想帮忙干活,求口饭吃。俺们从山东来的、不是坏人,本来是老实种地的,乡里遭兵祸才来京师,只求口饭吃活下去。”

    “对哩,俺们在乡里快饿死了,这才逃荒出来。”杜二郎道。

    陈氏道:“若非‘仁圣天子’派人发军粮赈灾,俺们早饿死啦!”

    杜二郎沉声道:“天子脚下,别提山东百姓叫的名号,当今世子还不是天子哩。”

    “迟早的事,只要仁圣天子在,山东百姓就有福啦。”陈氏道。

    朱高煦道:“来路不明的人,又没个熟人引荐,咱们不敢用,你们去别的地方问问。”

    陈氏和杜二郎依旧说些感谢的话,爬起来转身走人。

    演完了一场,杜千蕊端茶水上来了,大伙儿歇口气。杜千蕊轻声问道:“王爷,二郎他们口出讳言,会不会被官府抓住?”

    朱高煦道:“所以要机灵,到了一个地方先看看情况再演,演完就赶紧走。官府的人和锦衣卫就算瞧见了,这种事很复杂、会先禀报上峰,那时你们早就跑了。

    我会在附近的马车上瞧着。实在运气不好,你们万一被逮住,我会出面亮出印信干涉此事。放心罢。”

    朱高煦又提醒道:“两场‘话剧’,似戏非戏,实地出演时,茶楼善人、茶博士、掌柜的反应可能都不一样,你们要根据情况,随机应变,把戏演完。只要抖出‘仁圣天子’的来历、开军粮赈济灾民的善举,就算成了!”

    交代完诸事,朱高煦便叫杜千蕊和两个“演员”留下,他和王贵乘马车先回府,并说好明天一早坐马车来、接他们去表演。

    王贵只顾赶车,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朱高煦在车厢里闭目眼神,仍在寻思着那事儿。此事的关键是在山东!

    “靖难之役”北军最难打的地方就是山东,死伤无数毫无进展,直到京师城破了,济南城还在铁铉手里;而且之前很长时间里、盛庸铁铉军一直在侧翼威胁北军……因此今上及以下将士,无不痛恨那个地方,少不得几番烧杀劫|掠;今年初朱高煦随军驻扎济南城,亲眼所见军中纵容将士劫掠,陈氏就是这么来的。

    世子若在别的地方收买人心,问题不大,但在山东就微妙了。父皇会忍不住想到去比较。

    这场戏最容易混淆视听的地方,还是朱高煦从高贤宁那里得知的一件事、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

    但一切仍有失败的可能……有些时候什么都不做,反而是最稳妥的法子。朱高煦想到自己说的“不赌为赢”,然而只明白道理有什么用?

    ……次日一早,朱高煦和王贵坐马车出门,又来到了玉器铺。

    他询问了几句练习的情况,便接了杜二郎、陈氏一起出门了,先到聚宝门附近选中了一家客栈酒肆。

    车赶到附近的巷子,打扮好了的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朱高煦不忘提醒道:“若有人问起来,陈氏就说自己姓李,杜二郎得说自己姓张,你有江西那边的口音。”

    二人应答之后,便出巷子去了。

    等了没多久,二人回来了,径直进马车,回禀是演得不错、很多人在围观。于是朱高煦立刻叫王贵赶车离开,来到远离此地的太平门外,依样画瓢叫他们去一家茶楼表演。

    如此反复多次,直到下午,情况都还不错,并未被锦衣卫的人当场捉住。

    世子府里,给世子妃梳头的丫鬟一直都是萝儿。

    萝儿模样儿普普通通,却是心灵手巧、做事细心讲究,还很能察言观色,深得张氏之心。世子妃张氏一天没有萝儿侍候,就会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今天下午,萝儿给世子妃梳头打扮,更是额外小心。此时张氏的脸色特别难看,就好像那乌云密布的天空,还没打雷下雨,但人们都得提前防着淋雨。

    大概是因为世子上午在宫里、被他的父皇狠狠训斥了一顿的事儿,接着世子府上的教授等官吏也被抓到诏狱去了。世子灰头土脸回来,又与张氏关起门争执了好一阵。

    萝儿的手又轻又稳,抚平张氏的乌黑头发,然后拿起一枚金簪精准地轻轻送到头发里。就在这时,忽然张氏伸手就拔了下来,一下扔在地上,骂道:“你没长心么?”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萝儿急忙跪倒在地,伸手捡起金簪,忙拿出手帕擦拭。但她真的不知道究竟哪里错了……

    张氏看了铜镜里一眼,又指着铜镜里的丫鬟道:“你还笑?是不是看见萝儿被骂你很高兴?”

    侍立在后面的丫鬟浑身一抖,脸色马上纸白、惊道:“奴婢没笑,奴婢真的没笑啊!”

    萝儿马上回头道:“你还敢顶嘴?世子妃娘娘说你笑了,你就笑了,世子妃娘娘会错吗?掌嘴!”

    那丫鬟无力地跪倒在地,浑身直哆嗦,见萝儿凶巴巴地看着她,丫鬟只得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啪”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啪、啪、啪……”地自己打起来,不敢再说一句话。

    萝儿从铜镜里悄悄看了一眼张氏的脸,便不动声色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给张氏梳妆打扮。在“啪啪”的声音中,只消往铜镜里看一眼,就能看见的那个丫鬟脸已经肿了。

    过了一阵子,张氏梳妆罢,脸色稍晴,转头道:“停了。去把世孙带过来。”

    萝儿立刻说道:“娘娘仁厚宽容,还不快谢恩!”

    那丫鬟只得伏下磕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萝儿立刻出门去了,不一会儿,身穿黄色小袍服的朱瞻基就被牵着手进屋来了。张氏看了一眼门口,萝儿立刻招呼所有奴婢退出。

    张氏便在房间里“叽里咕噜”地和世孙说了良久的悄悄话。

    不多时,朱高炽进门,见张氏打扮得整整齐齐,便道:“下午你还要出门?”

    “妾身要进宫里一趟。”张氏道。

    “今日父皇大发雷霆,你还去触那眉头?”朱高炽皱眉道。

    张氏道:“世子爷是被冤枉的,有人在背后使坏!‘仁圣天子’,好歹毒的用心!”

    朱高炽铁青着脸,一副憋着闷气的样子道:“俺当然知道,但在父皇面前没法解释,唯有认错……只因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其中有坐实了的事。

    今年初父皇登基,昭告天下,于是山东地面除济南城之外、各地纷纷投降。郭资前往受降,竟擅自调拨军粮赈灾!郭资一直在北平辅佐俺、被视作俺的人,因此没法说清楚,最后便都算到了俺的头上!可这事儿俺真的一无所知、直到最近才闻得,别说去指使郭资了。”

    朱高炽又皱眉道:“谁的消息那么灵通?”

    “还用猜么?除了你那好二弟,谁会使坏?”张氏冷冷道,“那家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刚过门的郭氏看似洁白无瑕,小小年纪、却也是一肚子心眼!咱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朱高炽一言不发,脸色相当难看。

    ……等张氏带着世孙进皇宫时,皇帝朱棣还在东暖阁看奏章。

    隔扇外面传来脆生生的声音:“皇爷爷,皇爷爷……”

    宦官的声音道:“世孙小声点,嘘!世孙的皇爷爷正在办国家大事哩。”

    “让世孙进来。”朱棣开口道。

    “皇爷爷!”朱瞻基绕过隔扇,手里拿着一张纸、便欢快地跑向朱棣。

    “慢点!”朱棣见孩儿脸上天真的笑容,沉重的心绪也似乎变得明朗一些了,“孙儿手里拿的甚么东西呀?”

    朱瞻基得意洋洋的样子,双手把宣纸放在朱棣手里,说道:“皇爷爷,孙儿学会写字了,皇爷爷看孙儿写得好么?”

    朱棣低头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字:功德千秋。

    “哈!不错不错,像模像样的。”朱棣笑道,“孙儿知道你写的四个字,是甚么意思吗?”

    朱瞻基开口就嚷嚷:“先生教过孙儿的,意思是,因有皇爷爷治理天下,百姓才有饭吃、有衣穿,一千年后的子孙也能享皇爷爷的福泽。”

    “哈哈哈……”朱棣顿时大笑,伸手捏了一下朱瞻基的小鼻子,“先生教得好,不过孙儿聪明,方记得熟。来!”

    朱棣满面笑容,伸手到御案的笔架上,手指在一排毛笔上划过,捏住了一枝碧玉笔杆的毛笔,取下来放到朱瞻基手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爷爷送你一支笔,好好跟先生学写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朱瞻基背着小手,有板有眼地背诵了一遍。

    朱棣大喜,丢下奏章,耐心地开始给朱瞻基解释那句话的意思。

    几个宦官都躬身侍立在一旁,见到朱棣脸上的笑容,他们似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

    今天上午世子刚被训斥,下午就有很多人知道了。

    玄奘寺里,姚广孝身穿粗布僧袍,左手数着佛珠,右手敲着木鱼。“笃、笃、笃……”的木鱼声富有节奏感,十分平稳、丝毫不乱。

    就在这时,木门“哗”地一声被轻轻掀开了,一个和尚走了进来。然而姚广孝敲木鱼的动作丝毫没有被影响,坐在蒲团上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刚进来的和尚是庆元,本来就是玄奘寺的和尚,在寺里已经多年了。

    庆元双手合十道:“大师,袁施主求见。”

    “有请。”姚广孝道,枯燥的木鱼声总算消停了。

    不一会儿,身穿团领袍服的袁珙便走进斋房,木门马上被人掩上了。袁珙一边行礼,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上午的事儿,道衍大师可知了?”

    姚广孝微微点头。

    袁珙遂上前几步,沉声道:“京师人口逾百万,茶楼酒肆客栈不计其数,此事发生前,咱们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现在更不知往何处去查。”

    姚广孝慢吞吞地把木鱼手柄放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几案上,叹了一口气,一边慢慢抚着佛珠,一边沉吟道:“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

    袁珙听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姚广孝抬起头道:“人往往太容易宽恕自己,便忘记了应该先处理好自身的问题。你们自家里的人擅自妄为,招呼不打一声就做了事;现在你们却去怨别人知道了、怨别人做文章,岂不是贻笑大方?”

    袁珙沉声道:“那郭资虽也是旧燕王府谋臣,但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他以前就是做官的。”

    姚广孝眉头一皱:“袁寺丞要这么算,那么与你们一路的人、有几个?”

    袁珙顿时一愣,忙双手合十拜道:“下官受教了。”

    姚广孝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没有郭资先在山东拨军粮分给饥民,在山东、山东!甚么‘仁圣天子’的话就仅仅只是流言蜚语,不足为道。此事最是有口莫辩之处,便是确确实实有这件事,你怎么辩?”

    “请道衍大师示下,下官等该如何应对?”袁珙恭敬地拜道。

    姚广孝抬起手,久久地停顿在空中:“万勿争辩、求情。圣上不提那件事,你们也不要再提。眼下只能以退为进。”

    姚广孝说完,又喃喃道,“早知有此事……上回你们让世子为方孝孺求情,也不该做了。现在世子四处收买人心之事,不管真假,却已是坐实。”

    “何以以退为进?”袁珙欠身道,“还望大师详细赐教。”

    姚广孝递来一个眼色,袁珙便附耳过来。姚广孝小声道:“事关太子之位,你们不仅不能进言,就算圣上问起,也不要说得太清楚了。不能太急进。”

    袁珙道:“既然大师示下,下官等只能遵照。”

    姚广孝不动声色道:“老衲也是无可奈何,原以为可以一鼓作气为你们办妥,现在只能求稳了。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忧,此事胜算仍大。一因世孙,二因皇后,世上因果缘分早已注定。”

    袁珙拜道:“多谢道衍大师真言。”

    姚广孝不再答话,缓缓地拿起木柄,很快就传出了“笃、笃、笃……”的木鱼声,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似乎从来就没睁开过。

    袁珙默默地再次一拜,转身走出了斋房。

    袁珙前脚刚走,庆元和尚后脚就进来了。庆元稳步走到姚广孝跟前,在姚广孝耳边耳语了几句话。

    那木鱼声竟然有片刻的些许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节奏。

    “大师要见见姚芳么?”庆元轻声问道。

    姚广孝摇摇头,“随缘罢。”

    “是。”庆元便后退向木门。

    清晨天刚蒙蒙亮,此时玉器街的景色,反而比大白天时更漂亮。

    朱高煦从车帘的一角望出去,看见的、是长街上还算整齐的两排古典房屋,借着曙光和零星的灯笼光亮,墙壁大抵都是白色的。空气中有新鲜的潮|湿,刚刚开门的商人点缀了几分人气。

    等走近了,他才能看清墙壁上的斑驳,石灰开裂掉落后、露出的丑陋褐色积垢,以及角落里小便冲出的淡淡痕迹。

    马车驶过一副墙壁上的涂鸦后,就能看见朱高煦购置的那间玉器铺了。那副涂鸦是用木炭勾勒的,好像是一只鹿,当然也可能是公羊。公羊头上也应该有角。

    朱高煦几次来玉器铺,几乎都是这样的清晨,出门时天还没太亮。一早出门既不显得太唐突,也能避开人多的时间……这样一来,他坐着马车、在无人的巷子里绕圈,就能很容易地发现有没有人跟着了。

    当然皇帝嫡子被大一群人轮番跟踪,可能并不大;毕竟跟踪者万一被朱高煦发现了,对方不好说出道理来。而一两个人负责跟踪有警惕的人,想不跟丢、就连现代警察便衣也做不到……不过小心一点总不是坏事。

    ……马车径直从下面的甬道进了院子。在院子里停靠下来后,走出来两个人,朱高煦和杜二郎。前面还有个赶车的王贵。

    朱高煦走上楼阁,来到书房里坐下,进入了等待的时间。高贤宁是当官的,不能随时随地都跑出来,朱高煦要一直等到中午。

    所谓书房,其实没有一本书,摆的都是一些廉价的玉器和瓷器,没一样太值钱的。朱高煦也不准备找事儿打发时间,诸如看书。

    他绕过一道碎花刺绣屏风,走进另一间更亮堂的房间里,然后便凑到窗户缝|儿上,开始长时间地观察外面街上的各色人等。

    并没有什么发现,这时人就容易走神。

    偶然之间,朱高煦想到了艾滋病这种东西。

    在后世,感染艾滋病也死不了,至少暂时死不了。但想到这种病,就怕得要死,生怕染上。仔细想想,万一生病了,真正损失的并不是少活了那些年;却是很难再有轻松愉快的心境。

    所以朱高煦有时会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自己不能“预知未来”,是不是反而开怀得多呢?

    ……太阳刚过天空正中,高贤宁就来了。

    二人到书房入座,高贤宁便转头看了一眼隔壁挂着珠帘的房间。朱高煦微笑道:“弹琵琶的姑娘今天没来。”

    高贤宁听罢有点尴尬地笑道:“那杜姑娘弹的琵琶不错,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饶有兴致地说道:“上回在此相见,高阳王反复问下官、有关郭资赈灾之事。下官确是没想到那事竟有如此妙用!”

    朱高煦不置可否。

    高贤宁又道:“郭资一直在北平,世子也是,此事牵扯到世子身上,当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仁圣天子’,哈!听起来,山东百姓受够了‘靖难军’的残暴,盼望世子早日取而代之,主持大政,也是一点也不稀奇。

    何况不久前,世子在庙堂之上,当众为方公求情,收买士子之心昭然若揭。在山东做点事,也在情理之中了。此计实乃诛心之策!”

    高贤宁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朱高煦,好像不认识面前的王爷一样。或许朱高煦一向以勇武闻名,当然不该是这样的形象。

    高贤宁说得起劲,朱高煦却反应平淡,语气平静地说道:“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呃……”高贤宁愣了一下。

    朱高煦道:“就凭这点事,无法改变什么。东西该谁的,还会是谁的。”他不觉得自己有多高明,只是成天都琢磨的事儿、总是会比较通透。

    高贤宁想了好一会儿,才不解地开口道:“那高阳王为何要做?”

    “我不痛快,也不想让别人痛快。”朱高煦坦然道。

    高贤宁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朱高煦道:“今日请高编修前来,实是另有所求。”

    “高阳王请言。”高贤宁道。

    于是朱高煦伸出手,合掌“啪、啪、啪”击掌了三声。又等了稍许,王贵便打开了书房的门,那道门朝向院子里边的走廊。门外走来了一个后生,个头有点矮小,皮肤生得白、天生的白,他正是杜千蕊的弟弟杜二郎。

    “拜见王爷。”后生似模像样地抱拳道。

    朱高煦看着高贤宁道:“他姓杜,排行老二,‘琵琶姑娘’的弟郎。先生既然有个好同窗,让杜二郎到锦衣卫谋个正当的差事,应该能办到吧?”

    高贤宁上下打量了一番杜二郎,沉吟不已,有些犹豫之色。

    但朱高煦很耐心地等着,心道:既然高编修已经上了贼船,还有得选吗?

    果然高贤宁开口道:“敢问高阳王,杜二郎的底细如何圆?”

    “先生风流倜傥,不止我一人知道。”朱高煦早就准备好了,张口就来,“高先生不慎搞大了某个青楼姑娘的肚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罢?于是高先生心有愧意,想为姑娘的弟弟谋个好差事,作为补偿。先生可认识过江西籍贯的姑娘,后来不见了、查不到下落的?”

    高贤宁想了一会儿:“姓杨,不知是不是真姓名。”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杜二郎以后就叫杨勇。江西布政使司南昌府人士,令堂是个船娘、姓杨,现已过世,令尊不知何人。家人只剩一个姐姐。”

    高贤宁问道:“那杨勇的姐姐在哪?”

    朱高煦道:“找了个汉子,从良嫁人了,欲与故人断绝来往,重新做人,谁也不知人在何处。”

    高贤宁皱眉道:“这样的底细,实是一问三不知,无人能佐证其来历。”

    “先生不是能佐证?”朱高煦道,“当初纪纲来找先生进京,先生卖了人情。现在只要纪纲愿意还这个人情,‘杨勇’走的就是指挥使的路子,谁会揪住不放?”

    高贤宁沉吟片刻,说道:“只能先做个普通军士,免得引人注意。”

    朱高煦点头道:“成,只要给份锦衣卫的俸禄就行。”

    朱高煦转头看向杜二郎,“先前我问过你愿不愿意去锦衣卫,二郎既然点头了,就跟高先生去。在锦衣卫先脚踏实地好好干,有份皇粮,总比游手好闲强。”

    杜二郎听罢,抱拳道:“多谢王爷,多谢高先生!”

    高贤宁此时一言不发,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

    “高先生勿忧,将来我能回报时,必不吝啬。”朱高煦沉声道,他一边用余光注意着高贤宁,却故意对杜二郎道,“你姐在我府上,荣华富贵定不可少。你只要一天在锦衣卫,就一天是杨勇,明白么?”

    杜二郎用力点头道:“小的明白了!王爷能给小的一条路,大恩大德不敢忘!”

    朱高煦径直伸出手掌,“啪、啪、啪”又击掌三次,王贵很快推开门进来了,一声不吭地将两叠高高的宝钞放在桌案上,都是一贯面值的。

    “高先生风雅之人,风雅也是要钱的,莫客气。”朱高煦道,他又转头看向杜二郎,“不赌为赢,尽量少去赌坊,赌的次数越多、越赢不了。”

    高贤宁道:“下官已有俸禄,不敢收额外之财。”

    朱高煦直接拿起来塞他怀里,“二位应得的,不必客气。以后我会定期给钱。”

    “高阳王莫怪,下官还有一问,杜二郎没在王府上呆过?”高贤宁问道。

    朱高煦道:“算是生面孔。我不会怪你,稳一点并不是坏事。”

    二人遂收了宝钞,执礼告退。

    杜二郎戴了顶大帽,上了高贤宁的马车,赶车从甬道出。朱高煦重新走到外面的那间房,从窗缝里往外开,这时便看见马车的车帘上开了一角,高贤宁也在仰望玉器铺的窗户。

    朱高煦也随后乘车出了玉器铺,七弯八绕一番,买了一条腰圆凳,然后来到了醉仙楼。

    他把腰圆凳放在醉仙楼大堂门口,进门就被小二发现了,小二困惑地看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笑道:“上次手痒,顺走了一条凳子,今日归还。”

    朱高煦和王贵先到大堂里,戏台子上当红的姑娘正在唱昆山腔。朱高煦听了一会儿,愣是没听懂几句词儿。

    不过这并不重要。他很快就摸出了一叠宝钞,叫王贵送上去、要那戏子陪自己吃饭。

    戏子拿着宝钞下来,作万福好言道:“妾身只唱戏,不陪客。请公子见原。”

    “我高阳王有的是钱!”朱高煦大喊一声,从怀里又摸出一叠宝钞放在桌子上。顿时大堂上无数目光瞩目过来。

    那戏子愣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幸好这时鸨儿过来了,鸨儿马上就陪笑道:“堂堂高阳王看上你,让你陪侍,那是你的福分,可别不识抬举!”

    “是。”戏子低眉顺眼地作礼道,抬头悄悄看了朱高阳一眼。

    于是朱高煦和王贵便在醉仙楼要了几个酒菜,在这里吃了午饭。他花了一大笔钱请戏子陪酒,但点的菜并不多。

    “任由他在背地里使坏,咱们就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世子府上,张氏因气恼而指尖微微颤抖,恨意写在脸上十分明显。

    山东传“仁圣天子”那事儿刚过去,不提起还好,今天袁珙来世子府提起、张氏心里的气马上又压不住了。

    她的目光从世子和袁珙脸上扫过,又冷冷地说道:“那二叔阴险狡诈,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就到用君影草毒世子爷!那事儿不是不了了之?咱们忍了一回,还要忍几回?

    他高煦也不可能干净得了,咱们也得抓他的把柄,回敬过去!”

    世子眉头紧皱,却是一言不发。

    袁珙急忙小声劝道:“愤怒易使人犯错,世子妃息怒。道衍大师的意思,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切勿轻举妄动。先等等。”

    他顿了顿,声音愈低:“此乃圣上选太子之紧要关头,大意不得。”

    朱棣登基以来,道衍已经很久没来过世子府了。但是袁珙和金忠都是道衍举荐的,这俩人一直和世子府很亲近……所以道衍站在谁那边,世子和世子妃都很清楚。

    ……

    半个月前,高阳郡王府的奴婢陈氏,有一天出门后夜不归宿;陈氏回来后,反而不再是做粗活的奴婢,却干起了进出郡王卧房、端茶送水的轻巧活。

    这些姚姬都看在眼里的。她从窗前走开,便歪在一张塌上,用手臂支撑着头,一副慵懒的模样。衣袖从光滑的手腕上滑向肘部,她的手臂上便露出了如同白玉一样的肌肤。

    但她心里一直都不得安宁。

    很多迹象都很奇怪……姚姬一个救过高阳郡王性命的人、比王府上谁都漂亮的女子,不如青楼歌妓杜千蕊一般受信任便罢了,难道连一个郡王府的奴婢也比不上?

    这两天姚姬一直在思量往事,从第一次接触朱高煦开始,一路想下来。

    她发现姚广孝的部署虽然周密,却至少有一个地方不够妥善……

    去年在京师、建文朝官府到处搜查朱高煦,朱高煦躲到了香烛铺的隔板楼上,不过很快就被庆元和尚找到了。

    庆元和尚是怎么知道朱高煦在香烛铺的?实际上是姚姬告诉了庆元;而给朱高煦解释的是,庆元和尚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了那个地方。

    蛛丝马迹是甚么?无非姚姬找猫的时候,与朱高煦见过一面……但此事的唯一目击者只有杜千蕊!而且杜千蕊说出“小尼姑”,是因受了庆元的引导和提醒。

    姚姬觉得这个过程中,解释有稍许牵强。

    没办法,姚姬在香烛铺救朱高煦,本来就是意外;之后临时改变部署就比较急,情急之下难免仓促。何况一切本来就是假的,它就真不了。

    但这样就被朱高煦怀疑了么,他的心思真有那么缜密?

    ……如果去年的事难以避免,那么不久前姚姬犯的错误、便实在不应该了!

    小黄猫被王妃扔掉时,姚姬心里有气。她离家出走后,心里难以平静,带着许多纠缠和徘徊,心烦意乱之下竟然去了鸡鸣寺西边的宅邸!

    若是朱高煦在鸡鸣寺找到了她之后、又去过那座宅邸,恐怕会发现一些问题罢?

    朱高煦会去那座宅邸么?若他确是心思缜密之人、又已经怀疑她了,便极可能再去瞧瞧。

    姚姬越想越不得安心。

    她遂从榻上坐了起来,麻利地收拾了一番。因为头发还不太长,不用梳头,很快就收拾好了。

    姚姬走到内门楼,说自己要出门买东西,叫奴仆备车。不多一会儿,一个白胖的圆脸宦官来了,说道:“姚姑娘要出门,奴婢为您赶车。”

    “有劳了。”姚姬轻轻说了一句。她知道这宦官叫曹福,早就认了王贵为干爹。而王贵则是朱高煦身边的心腹宦官。

    于是曹福问了地方,赶上马车就送姚姬出王府。

    ……二人一路来到城西热闹之地,到了一条卖女子成衣、胭脂水粉的街道。停下马车,姚姬被曹福跟着,进了一家店铺。在里面逛了很久,她却甚么也没买就出来了。

    他们上马车又走了一段路,姚姬重新选了一家铺面走进去,曹福照样跟了进来。

    铺子里的顾客全是妇人,连店家也是女的,许多人纷纷侧目瞧曹福。姚姬不动声色地来到了里面的一间屋,四面都挂着肚兜、抹胸等玩意儿。

    屋子里走动的妇人们顿时窃窃私语,有几个人红着脸从里面出来了,还鄙夷地看了曹福一眼。就在这时,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微笑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请您到客厅稍坐可好?”

    “好……”曹福也不好意思了,点头应道。

    姚姬微微侧目,从余光里看了一眼曹福,便走进旁边的小房间。等在那里的女子轻轻拉开了一道木门,姚姬立刻走了进去。

    坐在里面的姚和尚身上还穿着武服,气喘吁吁的样子,见到姚姬他便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听到消息,跑着过来的。妹妹探到重要消息了?”

    姚姬颦眉道:“我忽然想起鸡鸣寺西边那宅邸,上回我们在那里见过面,想让哥哥去瞧瞧、仔细看有没有人又进去过。”

    姚和尚听罢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用管了!最近我没空,更不好让叔公知道,不然少不得让叔公失望。”

    “那地方就在城里、耽搁不了多少工夫,哥哥甚么事要忙?”姚姬冷道。

    姚和尚低声道:“我马上要去句容县一趟,很重要的事,最近可能都不会回来。妹妹有什么事,也暂时不要来找我。”

    “多久?”姚姬问道。

    姚和尚道:“难说。盛庸不见了!我要去守着盛庸家,看谁来接走盛庸的家眷,锦衣卫也秘密派了人的。”

    “盛庸?哥哥究竟去办什么事?”姚姬一脸不悦地问道。

    姚和尚想了想,道:“叔公说,六月天里方孝孺在锦衣卫院子里、被晒了三天,方孝孺一死,圣上就要腾出手对付前朝武将,诸如盛庸这等人!

    先是陈瑛弹劾盛庸,但陈瑛太蠢没说到点子上;圣上只得先把盛庸调到了山东。接着千户王钦看出了兆头,密告盛庸谋反,王钦立刻升官了。

    盛庸也不蠢,见那景况,马上上书请辞官,主动交出兵权。等他到京师述职交出印信,正准备回家,陈瑛便弹劾盛庸心怀怨恨。就在这时,盛庸却突然跑了!”

    姚和尚说到这里,稍一犹豫又道:“叔公大胆地设想了一种可能:盛庸是被高阳王救走的,连以前的瞿能父子也是!”

    “啊?”姚姬一脸吃惊。

    姚和尚看了她一眼,道:“锦衣卫怀疑的是建文旧党,叔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高阳王是皇子。但叔公的意思,瞿能、盛庸这等人,而今天下只有高阳王能用,也只有高阳王有能耐救!

    正好今天妹妹来了,我得告诉你,这阵子要盯牢高阳王,若能知道他正和什么人来往,那便是大功一件!”

    “有甚么凭据么?”姚姬不动声色问道。

    姚和尚摇头道:“所以才要我悄悄过去候着。”

    他说完便道:“我不多说了,咱们只管办好叔公交代的差事。此地不宜久留,妹妹先出去罢。记住叔公有养育之恩,定要忠心!”

    姚姬轻轻点头,走到门口转头看了一眼,见姚和尚挥了一下手。

    ……

    宦官王贵已经不在京师,他带着盛庸、已去往巫山县“世外桃源”。

    朱高煦干这件事,比上回救瞿能父子轻松得多。因为彼时盛庸还没被软禁,刚刚才辞官、正在回家路上……然后准备自行了断,死在家里。

    但是盛庸的能耐,却并不比瞿能弱!真定城下大战,朱高煦险些被围死,亲自见识过盛庸用步兵的手段;夹河大战,朱高煦虽没参与,却知道盛庸只用步兵就差点把燕王主力围歼!若是没有那阵风,结果真不好说。

    正道是,莫以成败论英雄!

    盛庸说,今年初都督陈瑄带着水师投降、致使大江天险落入燕师之手,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下场。或许是不甘心死,或许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最后还是投降了。虽不甘心死,现在却还是要死,是不想连累家眷、且没地方可去。

    于是朱高煦答应了他、设法尽快地营救他的家眷,轻易就劝走了盛庸。

    眼下朱高煦要办的事,就是尝试完成诺言。

    盛庸和瞿能不一样,他投降后做了几个月永乐朝的官,还不是罪犯。盛庸家离京师的路途很近,盛庸在半道突然消失,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让朝廷反应过来。只要朱高煦动作快,并且小心观察试探,或许能救出盛庸的家眷。

    朱高煦早已想好了计划。

    他准备叫上王斌一起去。到了句容县,先花钱请个不相干的人,去盛家送盛庸的亲笔信,约其家眷收拾细软、到指定的地方见面。

    然后朱高煦等人并不出现,一人提前到约定地点附近观察、一人观察盛家府邸。

    若是发现有其他人跟过来,就证明朝廷已经捷足先登了。

    若是试探没什么动静,朱高煦便带着其妻小走人!

    姚姬还不太记事的时候,就到“李林庄”那个地方过活了。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一个小男孩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爹!”

    一个黝黑的汉子“哎”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皱纹马上化开了,变得和蔼可亲、变得不再那么严厉。一会儿后汉子便蹲下身,让小男孩骑到了宽厚的肩膀上。小男孩发出夸张的叫声,一边喊着“好高啊”,一边咯咯直笑。

    “爹爹,我也要骑马马!”姚姬跑了过去,扬起小脑袋,吃力地仰视着高大的汉子。

    汉子脸上的粗|糙皱纹却立刻凝固了,就好像六月天忽然降了寒霜,让汉子整张脸都冻得僵硬、再也不生动。他重新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神情带着不可挑衅的大人权威。

    “不准再叫爹,叫叔叔!”汉子一本正经地下令道。

    ……姚姬猛地醒了,顿时感觉浑身冰冷!她睁开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歪在那张塌上睡着了,身上也没盖东西。

    她坐了起来,感觉支撑着头的手臂一阵发|麻。

    梦里的光景如此清晰,连那汉子脸上的皱纹、那颗黑痣上长得一根毛都非常清楚,因为那是确实发生过的事儿。

    黝黑汉子就是她的养父,小男孩是养父的儿子、她的义弟。

    姚姬回想起来,儿时在李林庄过得并不算差,因有叔公资助,她不缺吃穿、还能学字;但离开李林庄的时候,却充满了喜悦。

    为何那么想离开那个地方?后来她渐渐明白了,那是因为李林庄缺一种东西,便是用心待她的人。

    养父用叔公的钱请来了私塾先生,养父的儿子也跟着姚姬一起学字。义弟终究不是那块料,学得一塌糊涂;但姚姬用了一张纸,义弟肯定要用两张。

    早上还有白煮蛋吃,姚姬吃一个,义弟也不会少。姚姬细心地发现,养母总是会挑大点的那个鸡蛋给义弟。

    ……离开李林庄那天,阳光明媚。太阳的暖意和花香熏人,让姚姬觉得有点昏昏欲睡。

    那团团雪白的李子花开得正艳,在阳光下更是引人注目,山边的小路上洒满了小小的花瓣,空气里飘着醉人的清香和鸟雀的鸣叫。

    姚姬对未来充满了想象,却不只有高兴,她回头看过几次,也有离别的伤感。伤感的是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些熟悉的花儿气味、果子的酸甜,还有猫儿、知道自己回窝的鸡鸭。

    她很快就去皇宫里了,在此之前只见过叔公一面。叔公不断复述着他对姚姬兄妹的恩情……她父亲是个犯了罪的坏人,叔公救了她和哥哥;叔公还十年如一日地资助他们,不然养父母根本不会白养他们。

    这一点姚姬是认同的,如果养父母不是得了叔公的好处,她找不到养父母还要抚养她的理由。

    冷静地想,姚姬是感恩的。不过那种恩仿佛很虚无缥缈,没有任何感觉,只有用力地寻思、分辨,才能恍然明白:原来没有叔公,自己连活下去也很难。

    ……京师的繁华、宫廷的富贵,让姚姬大开眼界。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那些东西不过是镜花水月,无论你多么倾慕它的美丽,它也根本不属于你……它属于大明王朝的统|治者,帝王、贵妇、勋贵、官员、富人。

    眼睛看到的雄伟壮丽,都只是表象,真正陪伴姚姬的,只有一间小屋……或许只是一张床,因为屋子里还有七八个宫女;以及一堆刷不完的臭马桶和扫不完的砖地。

    不过姚姬已渐渐大了,她发现自己的美貌似乎能改变命运……

    直到有一天,她被马皇后送到了鸡鸣寺、剃光了头发,而马皇后的美貌完全不如她;而被姚姬的美貌吸引的建文帝,却无动于衷,完全站在了马皇后那边。

    这时姚姬明白了自己的简单。单单靠容貌使别人的动心,总是那么脆弱而虚假。正道是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甚至等不到色衰。

    ……后来姚姬又遇到了朱高煦。

    姚姬游离在权贵们的边缘,反而能看清楚他们究竟在干甚么,无非就是在争夺那些东西、那些她曾经倾慕向往的繁花似锦。

    与朱高煦相识一年多以来,姚姬越来越困惑迷茫、心里纠缠不清,她感受到的一切、忽然变得太纷乱了。

    有时候姚姬冷静地想,叔公对她有恩,就算现在利用她,也不算对不起她;她不只是被叔公控制,而且依附于叔公、也似乎最可靠。叔公也是最可能知道姚姬生父下落的人,她至今仍带着希望:万一叔公真帮她找到了生父呢?

    有时候姚姬又很冲动。她在鸡鸣寺快死时,朱高煦急急忙忙赶来相救,把她抱在马上像宝贝一样捧着;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他神情动容、声音低沉地诉说着那半个馒头。

    姚姬心里一面隐隐作痛,一面也仿佛充满了期望……就像她刚走出李林庄之时。

    有时候她却更加冷静,会考虑长远的以后。叔公过三年就七十岁了,不知还能让她依附多久。若是再离开朱高煦,她还剩下甚么?但是朱高煦不一定靠得住,他已经在怀疑她了。

    于是有时候姚姬会冒出孤注一掷的想法。因为牵涉盛庸之事,朱高煦现在十分危险;如果此时此刻帮他化险为夷,她是否还有一线机会?

    姚姬也实在不想看着朱高煦栽大跟头,她在朱高煦身上寄托了不少希望、那难以捉摸的期待。

    ……“笃、笃、笃!”忽然门响了三下,姚姬正在走神,被吓了一跳。

    她打开房门,便见朱高煦站在门口。她脸色有点苍白,愣了一下道:“王爷何事?”

    朱高煦拿起手里的一个用红丝带系住的布包,说道:“我听曹福说,你去了成衣铺子买女子内衣,不过没挑中合适的。我今天买了一件回来,你看看是否中意。”

    “王爷还去买那种东西?”姚姬脱口道,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朱高煦笑道:“只要钱给足,有什么不能买的?”

    姚姬无言以对,她的意思其实是:你不是要去接应盛庸家眷,还有空顾着这种事?

    而且姚姬出门根本不是为了买东西,她是去见朱高煦的敌人!

    朱高煦走进门来,反手掩上房门,把包裹递给姚姬,饶有兴致地说道:“打开瞧瞧。”

    姚姬只得默默地拆开上面的丝带,这时朱高煦又在旁边轻声道:“有的肚兜没花纹太素了,有的刺绣倒是漂亮,可针脚难免不平整,你的肌肤娇嫩,怕硌着你。所以我选了妆花布的,纺布的时候就用不同颜色的线纺织,成衣自有彩纹;摸上去又光滑平整,十分舒适。”

    姚姬听到这里,更是百感交集。她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是一件浅红肚兜,上面的花纹、花边果然不着痕迹,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光滑柔软。

    “怎么,不喜欢?”朱高煦的声音道。

    他这么问,或许是因为姚姬脸上没有一点喜悦之色。但她并非觉得东西不好,她心里太乱了!

    姚姬摇一下头,忽然抬起头、眼睛忽然十分亮,仿佛鼓足了气;朱高煦有点不解地迎着她的目光。但片刻后姚姬的眼睛又垂了下去,像被雨水打奄了的嫩苗。

    屋子里十分安静。

    “王爷为何要这么对我?”姚姬道。

    朱高煦道:“这两天要陪别人……又听说你需要内衣,就想送点东西,免得太冷落了你。”

    姚姬心道:你是要去陪盛庸的家眷吧!

    “万一不合身就告诉我。”朱高煦道,“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他说罢,转身走了,他刚伸手去拉房门,姚姬突然道:“王爷!”

    “甚么?”朱高煦转过头来,手刚抬起来还没放下。

    姚姬红着脸道:“我要骑马马……”

    朱高煦僵在那里,片刻后忽然“嘿嘿嘿”笑起来,身上因憋着笑而抽搐。姚姬的脸上顿时绯红一片,低声道:“还是算了。”

    “那么高……”朱高煦看了一眼她的胸脯,“我都快忘了你也才十几岁哩。”他一边说一边背对着她、蹲下去,伸手拍了一下宽厚的肩膀。

    姚姬涨|红了脸,一咬牙慢慢走了过去,爬到了朱高煦的肩膀上。朱高煦有力的大手掌稳住她的腿,猛地站了起来。

    “啊!”姚姬吓了一跳,不禁尖叫了一声。她感觉有点晕,真的好高!王爷身材高壮,姚姬坐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往上攀高,被吓得心口“咚咚咚”直跳,娇|嗔着打了两下朱高煦的肩膀,接着又“嗤”一声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了,陈氏瞪眼看着姚姬骑在朱高煦肩膀上,脸一红忙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听到姚姑娘的叫声,怕出了甚么事儿……”她支支吾吾说了两句话,赶紧把房门关上了。

    姚姬羞得一脸通红,说道:“哎呀,被人瞧见了,多不好意思!快放我下来罢。”

    但朱高煦也有玩心,竟然在房里跑了一圈,还跳了几下,姚姬吓得又发出了几声惊叫。。

    姚姬被放下来了,她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按着起伏的胸脯,收住笑声、呼出一口气道:“好吓人!我生怕摔下来了。”

    本来也是她自己要骑的。就像女孩儿看恐怖片一样,越吓人她越要看。

    朱高煦笑了一声,随口道:“那我得走了。”

    “王爷能不去么?”姚姬忽然开口道。

    “哦?”朱高煦顿时有点诧异,因为他今天没说过自己要出门。

    “王爷能不去句容县吗?”姚姬的声音发颤,脱口而出。

    说罢,她的脸瞬间便血色全无。她眼睛里明亮的光仿若千转百回,时而带着决绝,时而充满惧意,又似乎有点懊悔而徘徊。

    她放在桌案上的手,轻轻地向后缩,动作十分缓慢、似乎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朱高煦也愣在了那里,马上就明白了很多很多,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人默默相对,只剩下外面凄惨而枯燥的蝉鸣。

    朱高煦看着她,便像是看到凋落到稀泥中的寒梅,浑身的生命都忽然凋零了,叫人分不清她是软弱还是坚韧,是美好还是污秽。

    一时间朱高煦更不知该怨她,还是感激她。百感交集的纠缠、剪不断理还乱,大概就是他此时此刻的感受。太突然了。

    偶然间朱高煦会想一个问题,为甚么前世满大街美女都和他没有缘分,而做了大明朝王爷就有那么多美人靠近……真的只是因为、他拥有值得她们靠近的东西?

    他片刻的惊讶后,又隐隐有点后怕,以及庆幸。如果不是姚姬在此时提醒了他,他贸然去句容县,就算怀着自以为周密的计划,究竟能不能躲过对手早有准备的陷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的角逐,本身就非常不公平。

    “多谢你的提醒。”朱高煦总算打破了沉默,他的口气带着诚意,又有冷意。

    姚姬抬起头来,说道:“我能再留在郡王府一段时间么?我现在回去,恐怕会被怀疑。”

    朱高煦没来得及吭声,他在苦思之中。当初他就觉得姚姬来路不明、有些事比较蹊跷,但仅仅是略微猜忌;忽然就确定了,他仍有点猝不及防。

    或许只是在纠结那半个馒头,难道竟是假的?

    在大明朝权力巅峰的世界里,居然什么都可以是假的,还能假得那么真,朱高煦也是醉了。

    姚姬冷清的声音又道:“我若被怀疑,对王爷同样不利。别人会认为,虽然王爷没去句容县,却只是因为提前得到了通风报信……”

    “我并没有说过要赶你走。”朱高煦毫不犹豫道。

    说罢,他淡定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华丽的虚假,胜过乏味的真实。”

    朱高煦一走出房门,马上就不淡定了。他的动作很快,立刻到前厅召见王斌,悄悄告诉王斌立刻取消行程,抹去一切准备的痕迹。

    他擦了一把冷汗,此时此刻便决定,今后再不能轻易去救建文旧臣。这事儿确实吓人,万一被对手拿到凭据,怎么向父皇解释?私收强将,是想造反?!

    ……

    道衍大师没上朝已快半月,他上书称年老多病、身体不适。太常寺丞是袁珙,派御医去玄奘寺诊病,但道衍的身体仍不见好转。

    于是当皇帝朱棣召见燕王府旧臣六人时,只到了五人,缺了姚广孝。除了江湖异士出身的袁珙和金忠,还有郭资、吕震、吴中等三个早年就投靠了朱棣的文官。

    随后进宫面圣的是诸“靖难”功臣中的几个国公。最后觐见的是茹常、蹇义、夏元吉、解缙等文臣。

    皇帝分别召见这些人议事,只问太子人选。

    燕王府旧臣多语焉不详,不过说世子仁厚、乃嫡长子云云;国公们则一副不敢乱说话的姿态,他们也不关心是不是立嫡长子,只有邱福极力劝说皇帝立二皇子,主张十分明了。

    等到夏元吉等文臣来到皇城时,解缙很不合群地走在最后面,他在乾清门外遇到了袁珙。袁珙与解缙关系一般,却有过几次交谈,于是相互打躬作揖见礼。

    袁珙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圣上问的是家事,咱们不敢多嘴,不过我听说圣上常亲自教导世孙。”

    “哦。”解缙一副恍然的表情。

    于是几个人陆续来到了乾清宫东暖阁觐见,行礼罢。朱棣果然又问太子之事。

    几个皇子已经成年,朝臣们也很希望早日定下国本,稳固社稷;不过大多数人都很知趣,很少有人上书提这事儿,就怕触怒了圣上。

    但这时皇帝主动问起,境况就不一样了。

    大臣们纷纷开口说话,自古无非立嫡立贤两种,其中立嫡长子是最清楚明了的礼法,也是文人们的共识。所以朝廷文官几乎异口同声,只强调世子是嫡长子。

    解缙也不例外,用坚定的口气道:“此事有何可议之处?世子乃嫡长子,并无大错,国家自有礼制,难道还有别人能做太子?”

    朱棣顿时抬头看了解缙一眼,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朕知道你们的意思了。”

    大概是皇帝这种面对黑白是非问题的暧昧态度,让解缙感到不快,解缙皱起了眉头。不过这时几个大臣已纷纷谢恩告退,解缙也只好跟着大伙儿执礼。

    几个人陆续走过隔扇,解缙在最后面。就在这时,解缙忽然转身拜道:“圣上,有好圣孙!”

    所有人顿时侧目,连朱棣也愣了,抬头看着解缙发怔,好像没回过神来一样。解缙露出意味深长的一个笑容,朱棣也露出了一个非常难看的冷笑,于是二人相视一笑。只不过朱棣的笑意简直和哭一样,脸上露出了一种痛恨、肃杀的气息。

    等大伙儿都走了,朱棣顿时一掌拍在御案上,指着隔扇没说出一句话来,片刻又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宦官郑和。

    郑和躬身小声道:“圣上息怒,奴婢听说那官儿脑子里缺根弦。”

    朱棣想了想,缓缓放下手臂,说道:“这人俺用不了……”

    但他眼睛里冰冷的杀气,竟然渐渐熄灭……一般人乱说话早死了,但解缙到底不是一般人,而是在太祖跟前、敢给李善长鸣冤的人。

    朱棣或许觉得,从解缙口里说出一句好圣孙似乎也不过分。

    过了一会儿,朱棣又道:“俺要去玄奘寺探病,不要仪仗了,微服简行便可。”

    “皇爷,道衍毕竟是臣,竟然要皇爷亲自屈尊……”

    郑和还没说完,朱棣便摆手道:“罢了。”

    郑和马上改口道:“奴婢遵旨!皇爷稍候,奴婢马上去准备。”

    于是皇帝带了一队青衣汉子,乘坐马车出宫,前往玄奘寺。

    ……一个和尚弯腰拉开木门,朱棣走进斋房时,胡须花白的姚广孝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了。朱棣大步走上去扶住:“道衍勿动,不必拘泥那些俗礼。”

    “贫僧失礼了。”姚广孝叹息道。

    这时朱棣回头看了一眼,宦官便带着几个青衣汉子都出去了,轻轻拉拢了木门,斋房里只剩君臣二人单独相处。

    朱棣扶道衍在榻上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

    “这阵子俺正与大臣们商议国本。”朱棣开口说道,“俺原来没想这么急,不过高炽和高煦都没说啥话,俺也就不想再拖下去了。”

    姚广孝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缓缓说道:“圣上也难哩。二位皇子明面上不说,或许都在心里憋着。世子是圣上嫡长子,若未得到太子之位,他便难以自处,哪能一点都不争啊?高阳王在‘靖难’中出生入死,功劳那么大,也会有些想法。他们都有理由,此乃人之常情,圣上不要怪他们。”

    朱棣听罢点头道:“道衍言之有理。那依道衍之见,让谁居东宫更公道?”

    姚广孝摇摇头道:“贫僧出家之人,无儿无女,年近古稀,时日无多,只能再侍奉圣上一阵子了,哪里还顾得上太远的事儿?这等事,还得圣上亲自作主才行。”

    朱棣听罢沉思许久,也不再逼问,便道:“道衍安心养病,病好了到皇城来见俺。”

    姚广孝双手合十道:“贫僧遵旨。”

    朱棣走出了斋房,叫随从把几箱贵重的药材搬进来,出玄奘寺去了。

    刚出寺庙大门,忽然一阵猛烈的犬吠传来,朱棣等人转头看时,便见两个和尚合力拽住了一只凶猛的黑狗,黑狗嘴上还套着铁罩子,正拼命向这边吠叫扑腾,双眼红光十分可怖!

    众人见状,马上将朱棣团团围在中间。

    很快过来了一个和尚,弯腰行礼道:“恶犬不慎惊扰了圣驾,请圣上降罪!”

    “不过是一只牲畜。”朱棣道,“不过别让它伤着人了。”

    和尚道:“回圣上话,贫僧等正是怕伤了人,得了道衍大师的话,这才要牵出去卖掉。

    蔽寺原来一起买了两只犬,一只便是那猎犬,一只是土狗。猎犬实在太凶了,一不小心还要伤到自家庙里的僧众,确实不适合看家;而那只土狗虽无多能耐,守着院子却够了,留在庙里反而更妥当。于是道衍大师说要卖掉黑犬,只留土狗。”

    “嗯……”朱棣发出一声不明意义的声音,转头向寺庙门里又看了一眼。

    皇帝朱棣微服从玄奘寺回宫,这时离酉时下值还有一个多时辰。他当上皇帝后非常忙,今天却没再去朝堂办公,而是径直去了坤宁宫。

    在这个时辰朱棣去见皇后徐氏,想必也是要问立太子之事。

    ……

    对于母后徐氏,朱高煦今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彼时他已封了郡王,有自己的府邸,之后就再也没和母亲在一起生活过,连见面的机会也是有数的。

    朱高煦没机会得到徐氏的母爱,却确实感受到了母性、或是女性的温情……

    像去年朱高煦潜入京师的事儿,听说徐氏知道后、不惜与朱棣争吵,因为担心高煦危险;而她平素和朱棣之间是很少红脸的。

    朱高煦完全相信:只要母后还在,皇室就会有亲情,至少他们兄弟姐妹的人身安全有所保障。

    还有徐辉祖,“靖难”时干了不少危害燕王府的事。徐辉祖要不是徐皇后的亲兄弟,管他是甚么开国功臣、国公身份,早就死了十回八回了,恐怕连家眷也保不住!

    而徐辉祖如今还在家里,活得好好的。“靖难军”入城时,他出示了铁券,只说了一句他是开国功臣,便没人敢擅自骚扰了。但铁券真的有用?朱高煦持怀疑态度。

    ……所谓凡事往往像双刃剑。徐皇后念亲情,作为儿子的朱高煦会受益;可是正因亲情,朱高煦才觉得自己“夺嫡”得不到母后的支持,与太子之位也无缘。

    那不是偏爱,因此朱高煦没有怨过母后。

    在母后眼里,将来由长子继承皇位、显然会比高煦上位要安全得多。因为作为长子名正言顺上位,就没必要再容不下自家兄弟了。

    不过母后无法预见到皇权争夺的残酷结果,也没人能让她相信:连她的孙子都顺利继位了,还容不下高煦。

    ……这阵子父皇在议太子人选的事儿,消息早已在京师权贵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朱高煦却不报任何希望,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会被封到哪里。

    初秋的旁晚,朱高煦踱步在郡王府弹丸之地,竟感觉到了一些凉意。

    走到姚姬的房前,他见里面亮着灯,没多想,便“笃笃”敲了两下门。或许灯火总是让人觉得暖和。

    门开了,姚姬站在门后,一脸意外地看着朱高煦,唤了一声:“王爷。”

    “今晚我想在你房里过夜,你叫人打点热水过来,我要沐浴更衣。”朱高煦道。

    “王爷快进来。”姚姬漂亮的眼睛里,有点惊讶、有点欣慰。

    既然已经确定了姚姬是奸谍,她就是危险人物。所以朱高煦说要在这里过夜,她会有点惊讶吧?

    听说今上进京后,除了在徐皇后那里过夜,从来不和任何嫔妃睡觉,担心安全问题。但朱高煦的性格不是他父皇那样的。

    为了让朱高煦洗澡,姚姬开始亲手做每一件琐事。她在皇宫里、寺庙里没少干粗活脏活,到郡王府了却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各种家务她是会的。

    将第三桶热气腾腾的水倒进浴桶里后,姚姬歇了口气,轻声道,“王爷相信我了?”

    “不信。”朱高煦实话道。或许觉得口气有点生硬了,他又说了一句,“但我认为,一个人的立场在哪边,和其它方面没什么关系,比如人品如何、值不值得人用心对待等等。”

    姚姬的目光从他脸上拂过,继续默默地做着活儿。

    朱高煦脱了衣裳,泡进了热乎乎的水里,忍不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认识王爷这么久,我觉得王爷不像传言中那么暴|戾。”姚姬用指尖拈起一小|撮晒干的花瓣丢在水面上,轻轻说道。

    朱高煦泡在水里,很快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脑子有点发晕。他眯着眼睛,慢慢开口道:“以前我其实是个愤|青……就是经常感觉很愤怒的人,暴|戾也算得上。不过现在没有理由再愤怒了。”

    “为何?”姚姬随口道。

    “或因拥有的东西已够多,也没觉得谁对不起我。”朱高煦道。

    姚姬若有所思片刻,微微点头。

    朱高煦顿了顿又喃喃道:“我相信母后心里是愿儿女们都好的。父皇或许有对不起别人,却没有对不起他的儿子。

    如果以后有对不起我的人,那也不是父皇;我拥有的一切是他给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因此,当我猜到父皇不会立我为太子之后,也没有怨恨不满……我若不是他儿子,根本没有机会带兵驰骋沙场立功,还谈什么居功自傲?”

    “王爷言下之意,是要我把这些话带回去么?”

    朱高煦听罢转头看着姚姬,只见她美艳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一点猜忌、有一点戏谑。明亮有神的眼睛、就像明镜似的心……但她表现出来的意思,真的误会朱高煦了。

    “我确实说的是心里话。”朱高煦一本正经道。

    “好罢。”姚姬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朱高煦轻叹了一口气,放松身体,摆了个勉强还算舒适的姿势仰在那里,眼睛也闭上了。

    姚姬的声音在耳边道:“王爷这么想、确没什么不对,只不过许多富贵子弟不会这么想罢了。那些人,会认为得到的、都是应得的;若是别人以后给的不够,就会心生怨恨了。”

    她今天说话的口气非常温柔,有时候吐字仿若没经过嗓子,只有细若游丝的气息。

    “你说得很有道理。”朱高煦顿时睁开眼睛,“所以我觉得,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得到的东西很少的人,反而更懂得感恩。”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朱高煦又沉吟道,“你今天对我那么好,为何有时又很冷漠?”

    姚姬依旧保持着刚才那样的温柔,仿若在朱高煦耳际低吟,“对王爷冷淡时,亦非对你不好。正因想用心对你,才纠缠徘徊于自己的身份,心绪烦乱、不知如何面对王爷,怎能不冷?”

    “哦……”朱高煦若有所思,仿佛在捕捉着白汽中虚无缥缈的轻飘飘的柳絮,他点头道,“好像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洗好了,便不想继续呆在一只桶里。他的身材长得很高壮,在浴桶里觉得憋屈。

    姚姬为他擦干皮肤上的水,又拿起干净的里衬和寻常穿的衣服,服侍他穿衣。

    在大明朝无论什么衣裳都没有纽扣,而是用衣带,有些地方需要系住以稳固位置。

    朱高煦站在那里,展开双臂等着,姚姬便拦腰环抱朱高煦的腰、以便伸手将衣带从他后面拉过来。他没动弹,十分受用地闻着她身上的清香,欣赏那双灵巧雪白的小手、系衣带时的好看动作。

    这时他发现姚姬系带子的方式十分奇特、巧妙,反正他是从来没见过这种手法,他忍不住轻轻拉扯了一下衣裳。

    “散不了。”姚姬抬头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点头道:“只是觉得稀奇。”

    姚姬忙着系好衣带,才轻声道:“我是有亲生父母的,不过我不是他们养大的……若他们在,我何至于在王爷身边做出卖别人的勾当?”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想到了徐妙锦的经历,妙锦好像是亲生父母养大的。但他没有吭声打断姚姬的话,只要身边的人愿意对他倾述,多半时候他都是很愿意听的。

    果然姚姬继续道:“说来也奇怪。我离开生父时还小,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却记得他教我系带子的法子。”

    “原来是这么学来的。”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又不动声色问道,“他们……姚姬的生父母为何不在了?”

    姚姬的神情变得有点伤感,“都是听亲戚说的,爹犯大罪逃走了,娘上吊自尽了。我却什么也记不得,偶尔做梦、会梦见我爹,爹的脸模糊不清,浑身穿着厚重的甲胄……王爷,只有将士会穿甲胄罢?”

    她微微停顿,又加了一句,“样子很威风!”

    朱高煦道:“当然,既然是厚重的甲胄,几十斤重,除了打仗谁穿那玩意?而且很可能是个武将,普通士卒的甲多半只能覆盖重要部位,而不会浑身都穿盔甲。”

    他忽然觉得姚姬也是可怜人,微微叹了一口气,便道:“刚才你系衣带的手法,教教我可好?”

    姚姬的脸微微泛红:“王爷有那么多人服侍,为何要学那玩意?”

    朱高煦道:“因为我不知怎么安慰你。”

    姚姬愣了一下,抬头才能看见朱高煦的脸。俩人沉默片刻,姚姬便解开了自己腰间的衣带,然后慢慢再系上,以便朱高煦看得清楚。

    朱高煦发现自己确实没这方面的天分,学了几遍都没学会。他甚至有点生气,却执拗地非要学会,反复拿着姚姬腰间的丝绳练习。最后终于学会了,他的手在姚姬婀娜柔软的腰上触碰了许久,也不知是学细碎手法急的、还是什么原因,他已感觉浑身很热。

    良辰美景,既然解开了衣带,又何必再系上?

    七月以来,京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雨水一浇,天气就明显地冷了一大截,秋意更浓了。

    朱高煦得到召见,收拾打扮一番、穿了一身红色乌纱团龙服,便进宫觐见皇帝。

    一路从右安门进皇城,在宦官的带引下,朱高煦进了乾清门,然后走过一条斜廊,来到了东暖阁。这时他才渐渐发现,今天来面圣的皇子只有他一个。

    走过隔扇,果然见里面除了父皇和两个宦官,再无别人。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寿无疆!”朱高煦行礼道。

    “免礼,高煦起来。”穿着蓝色五爪龙袍的皇帝,口气十分和蔼。

    朱高煦说了一句“谢父皇”,然后爬了起来。

    皇帝道:“凳子上坐,俺们父子说说话儿。”

    朱高煦又道谢,然后小心地在旁边坐下来。不一会儿两个宦官也出隔扇去了,朱高煦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这不大的屋子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皇帝沉吟片刻,开口道:“年初你四舅的丧事,高煦去了罢?”

    朱高煦回想了片刻,点头道:“回父皇,儿臣去了的。儿臣到灵堂吊丧行礼之后就走了,没吃饭。”

    皇帝放低了声音,沉声道:“可有一个该去吊丧的人没去,他是徐增寿的妻弟、西平侯沐晟!俺亲眼看过徐增寿家的礼簿,沐晟不仅未亲自进京吊丧,全家一个人都没去,连礼也没送。”

    朱高煦听到这里,愣了好一会儿才附和道:“儿臣也觉得沐晟真是不应该,不管怎样,他姐姐既然嫁给了四舅,大家都是亲戚。”

    “嗯……”皇帝道,“‘靖难之役’时,徐增寿曾多次向俺密告建文军军情,也因此被俺那皇侄所杀。沐晟必是心向建文朝、责怪徐增寿,才做得如此过分!”

    朱高煦用试探的口气道:“建文已败,沐晟为何不审时度势效忠父皇?或因‘靖难之役’时,沐晟几番调云南兵与父皇为敌,于是他心中惧怕?”

    “俺现在不能断定是何缘故。”皇帝皱眉道,“户部给事中胡濙密告予俺,长兴侯的子孙因惧怕跑到云南去了,可俺并没说要治他们的罪,他们跑啥?胡濙正进一步核实,或许更多的旧臣、罪臣家眷也去了云南,那地方还真是藏污纳垢之地!”

    他看了朱高煦一眼,又低声道:“从溥洽那里得到的蛛丝马迹,建文本人也可能在云南!”

    “啊!”朱高煦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父子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但皇帝的话显然还没说话。朱高煦不吭声时,琢磨着父皇此时想说的话、或许有点难以启齿?

    毕竟以前父皇承诺、要让高煦做皇储,也是在父子单独交谈之时;此时此刻,情形有某种相似之处。

    良久后,朱棣总算开口了:“俺已恢复了你十七叔的岷王王位,让他回到云南去了。不过岷王毕竟不是咱们家里的人,很多事儿俺不好与他说。岷王与沐晟旧怨很深,却不全是好事,他一门心思就顾着报仇了,反而忽视大事,不管是非黑白,将局面搞得像一锅粥……”

    高煦只顾点头,没有吭声。

    其实刚才提到徐增寿的丧事、说沐晟没去,高煦已经猜到了点什么。现在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父皇是啥意思了!

    饶是高煦早已对太子之位不抱希望,但明白自己的封地是云南时,他心里还是有点恼怒、失望!

    高煦早就知道,什么承诺不能当真。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云南在后世是个风景很好的地方,昆明更是四季如春的春城;但在大明朝就没那么好了,中原文明进入云南才二十年,开发不够,汉|人人口也不多,去的道路又远又难走,显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朱棣顿了顿,终于把话说了出来:“俺想让高煦去云南做王,看着沐晟究竟是啥意思,若能找到建文的下落更好。高煦是俺亲近之人,这种事只有交给你,俺才放心。”

    高煦良久没吭声,脸涨|得有点红。

    他抬头看父皇时,见父皇一脸诚恳的表情,完全是面不改色!当皇帝的人,当面食言、假装忘记了,做得还自然而然,果然脸皮是很厚的。

    “你母后说,太子让你大哥做更好,不然高炽无法自处。”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高煦怨俺?”

    高煦摇头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真不想当太子。不过……”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大多想法很凌乱,其中有对父皇心态的一些揣摩……

    大明天下十几个省级地区,数不清的城,为何非得是云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可能父皇口头上的理由,并不完全是假的,那也算考虑之一;但高煦认为远远不止这些理由。

    父皇这样的成功人士,正因无数次英明正确的决策,才能成功。所以在反复验证了自己的决策结果后,父皇应该非常自信。自信、大权在握的人,坚信自己的判断,想要掌控一切!包括掌控住几个儿子,让他们都听话。

    高煦已经表现得很听话了,可是人往往不自觉地得寸进尺!否则,如果高煦不那么听话,父皇还不是得尽量忍着?而现在,父皇下令他去云南,是想进一步试探他、究竟听话到甚么地步?

    连高煦也不反抗朱棣的意志,会让朱棣掌控全局的欲|望更满足吧,会让他非常受用吧?

    ……高煦觉得,适当地表现自己的不满、真实的情绪,是有好处的。不然太隐忍了,父皇可能会猜忌他憋着怨恨。

    于是高煦便道:“不过……为何我要去云南那地方?苏州、扬州、杭州不是也可以吗!”

    朱棣听到那几个地名,似乎翻了一下白眼,口上却好言道:“高煦要为俺分忧,你先去云南,等事儿办好了,俺一道圣旨不就给你换地方了?”

    “父皇所言当真?”高煦问道。

    “当真!俺乃天子,说话还能儿戏?”朱棣一本正经道。他言下之意,对以前的承诺绝口不认账、当作儿戏,是因为那时他还不是天子?

    高煦闷闷不乐地没吭声。

    朱棣见状,便道:“高煦可以过一段时间再离京,俺叫人把云南的王府给你修得又大又好,在京师再找个地方修一座王府,等你回京的时候住。”

    “谢父皇恩。”高煦依旧闷闷的。但他从不让父皇感觉到、皇帝的意志被反抗了。

    朱棣接着说道:“一会儿高煦去见见你母后。你成婚之后,你母后就念叨着高燧的婚事了,相中了徐章的女儿,你估计还来得及看你三弟成婚。

    还有你们三妹、四妹都要嫁给宋晟的儿子,这是俺决定的。”

    高煦拜道:“儿臣领旨。”

    朱棣打量了高煦一会儿,便道:“你母后在坤宁宫。出东暖阁,叫郑和带你去。”

    高煦起身拜道:“儿臣告退。”

    “去罢。”朱棣轻轻点头,目送高煦走过隔扇。

    走出东暖阁,朱高煦偏着头看了一眼廊芜上面灰蒙蒙的天空。今天雨倒是没下了,可老不见太阳。

    说是要升亲王,他显然没有一点愉快的感觉。

    但有多不高兴,还真没有。就算是云南边陲,他还是亲王、在当地地位超然的存在,能有多差?

    最多算是有点失望罢,没想到封到了最差的地方之一。正所谓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原来高煦以为父皇没给他太子位、他又那么听说,父皇会有点补偿心理。

    显然是想多了。

    “这天儿还得下雨。”郑和的声音忽然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像是哩,全是云。”

    郑和又抱拳道:“奴婢提前恭贺王爷受封为汉王。”

    “汉王?”朱高煦脱口说了一句,又看了郑和一眼,顿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封地、封号,不是今天才决定的,郑和已经提前知道了。

    朱高煦露出一丝笑容:“好说。我从郡王做了亲王,感觉还行,就是封地远了点。以后想进京看父皇母后、京师的亲朋好友,便没那么方便了。”

    郑和道:“等到皇爷、皇后娘娘太念想王爷的时候,或许会改封近一点哩。”

    “希望如此。”朱高煦道,“我确实不太喜欢云南那地方、眼下的云南。”

    乾清宫矗立在宽阔、空无一物的砖地上,二人便从乾清宫一侧往北走,到了坤宁宫的台基下。这时朱高煦看见妙锦站在石阶上。

    “未想小姨娘还在宫里。”高煦招呼道。

    “高阳王。”妙锦先款款执礼,接着说道,“皇后身子弱,我留在宫里一段时间,为皇后调养。”

    因有郑和在侧,朱高煦不便多说,只道,“我要去云南了,父王要给我的封地在那边。”

    妙锦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问道,“何时走?”

    朱高煦道:“不知道,或许还能呆两三个月。父皇叫我等三弟成婚后再走。”

    “哦。”妙锦应了一声,便不吭声了。在别人眼里,她似乎不太关心、所以问得少,但她的眼睛里却深藏着忧伤。

    人有时不想说话,却并非因为没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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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说,让大哥朱高炽当太子、是母后的意思。母后应该是那个意思的,不过这种大事母后能作主?

    徐氏的身体确实不太好,脸上没什么血色,说话也有点软绵绵的。母|子见了面,她说经常会头痛。朱高煦也没法子,只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朱高煦那些保重身子的话,确是真心的。眼下太子位已经确定,母后若能长命百岁,对高煦是一种庇护。

    ……走出坤宁宫,除了中间耸|立的大殿,周围空无一物,红墙内只有一片平坦空旷的砖地。

    密布的云层在宽阔的宫城上方,气势壮阔、如山压境。

    偶尔有穿着月白裙的宫女提着东西、拿着拂尘的宦官,迈着细碎的步子在远处走过,人们出现在这里都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样子。

    这回妙锦又送朱高煦出来,但皇宫与燕王府内宅不可同日而语,连说话也非常不方便……此地视线开阔、人又多,众目睽睽之下,会让人有一种拘束感,下意识会担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被人看去了议论。所以不是妙锦一个人送朱高煦,否则看起来会不太好;身边还有个宦官郑和。

    既然有郑和送,妙锦还是跟了出来,该是有话要说罢?

    于是朱高煦对郑和道:“郑公公到交泰殿西侧等我,我想和小姨娘说几句道别的话。虽然我一时半会不会离京,但到皇城后宫来的时候也不多。”

    “奴婢遵命。”郑和立刻拜道。

    按照礼制,皇帝住乾清宫、皇后住坤宁宫,中间的大殿就是交泰殿。从坤宁宫门外过去,到交泰殿很近。

    等郑和先走了,朱高煦与妙锦一前一后慢慢向前走,他很快便转头道:“妙锦是因圣旨而被强留在宫中?”

    妙锦愣了一下,摇头道:“皇后待我很好。”

    朱高煦趁回头的时机,仔细打量着妙锦的神情,但没发现什么异样。她的目光有些闪烁,脸颊上微微有点红,或是不知该以怎样的身份面对高煦。

    朱高煦沉吟片刻,再次回头沉声道:“我先去云南,如果在那边呆得久,熟悉了地面就接妙锦过来。”

    “嗯。”妙锦抿了一下朱唇,露出一丝笑意,不过笑得有点勉强。

    哪怕是轻轻的一笑,朱高煦看得也有点痴了。她那双妩媚的杏眼当真艳美,哪怕穿着粗布道袍,光是那眼睛里的笑容和美妙的身段,在宏伟壮丽的宫城衬托下,也真称得上国色天香。

    朱高煦回顾周围高大的宫殿,忽然之间竟觉得有点不安。

    俩人走得很慢,走到交泰殿却也不会太久。朱高煦觉得自己似乎甚么都没说,就已经看到郑和的身影了。

    “你有甚么话与我说吗?”朱高煦问道。

    “高阳王,保重。”妙锦轻声道。

    朱高煦点点头,转过身抱拳执礼:“不用远送了,我与郑和出去。”

    妙锦抿着朱唇,伸手抚了一下发髻,做了一些琐碎的动作,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轻声道:“记得北平那年除夕的事么?高阳王救了我,我却说你只贪我的美色;而你说,要那样算的话,所有靠近你的女子、都是图你的富贵。”

    朱高煦微微点头称是。

    妙锦的话一顿,道:“我不是那‘所有靠近你的女子’,我没有图过你的东西,也不会害你。记住了么?”

    妙锦年龄与朱高煦差不多,但偶尔会露出一种长辈教晚辈般的口气,叫朱高煦微微有点无所适从。

    “嗯。”朱高煦答道。

    妙锦又道了一声珍重,却似乎充满了伤感。那伤感弥漫到了整个皇宫,就像天上的云层,怎么也化不开。

    朱高煦道:“你也是。告辞了。”

    ……分封诸王、公主的诏书很快就颁布了。这次恩封,唯一应该不满意的人就是朱高煦,但朱高煦也没有反抗。于是事儿进行得很顺利,册封典礼也随后进行。

    立皇帝长子高炽为皇太子,建东宫于春和宫、文华殿。次子朱高煦封汉王,建王府于昆明(改岷王封地于湖广武冈州)。三子朱高燧封赵王,建王府于北平。

    皇帝还有五个女儿,全封了公主。

    除了太子,两兄弟都是亲王;三弟居然被封到北平,饶是朱高煦心态好、也觉得很不公平!三弟在“靖难之役”中啥都没干,而大哥至少还一直守着北平城哩。

    朱高煦又想想,如果自己封到北平、势力辐射九边……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管朱高煦心里高兴不高兴,反而大伙儿都很喜悦。最近几个月内,还会有好几桩皇家的喜事。

    三弟朱高燧要成婚,娶大将徐章之女;三妹、四妹分别嫁给西北大将宋晟的两个儿子;大哥要纳郭铭之庶长女郭嫣为皇太子次妃。

    ……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郭嫣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她忙碌准备的时候,寻思着自己的终身大事,唯一不完美之处、便是次妃身份。

    除此之外所有的事,她都感到非常满意,仿佛要去天宫一般!作为女子中最命好的人,大概就要拥有这么多东西罢。那些随便就找个人嫁了的女子,不知能图个甚么。

    太子已经搬到皇城春和宫去住,皇城今后也是郭嫣的家……相比之下,妹妹虽然是亲王正妃,却要去云南!

    云南到京师几千里之遥,据说是个蛮夷之地,遍地是瘴气、以及凶残的土司。高煦那么坏一个人,果然没有好下场,妹妹便是跟着他做正妃也不会好过。想到这里,郭嫣感到一丝愧疚,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妹妹。

    聘礼提前已送到郭府了。郭嫣的嫁妆是父亲操办的,虽比不上妹妹成亲时那么丰厚,但她并不在乎。皇家富有天下,她要去东宫,还缺锦衣玉食么?

    郭嫣天没亮就起来梳妆打扮了,因为贵为皇太子的良人正在皇城里等着她。

    不惜用军粮赈济苦难的山东百姓,民间有“仁圣天子”之称的皇太子,深得世人的爱戴;满腹诗书的天家长子,连饱读诗书的大臣鸿儒也纷纷赞颂。

    郭嫣一边在宫女丫鬟的服侍下精心装扮,一边时不时拿手帕遮掩嘴|儿,忍不住悄悄发笑。

    徐氏进屋来了,不断地唠叨着,几句没停过。等宫女奴婢们出去了,徐氏便悄悄叮嘱道:“嫣儿别多心,你妹妹出嫁时,我也是耳提面命告诫她。”

    “嗯。”郭嫣红着脸,轻轻应了一声。徐氏说的话,她大多没听进耳朵;此时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都是昏乎乎的,哪能沉得下心听徐氏那么多细碎的念叨哩?

    徐氏却还在不停地小声说着话:“你妹妹说过的一句话,我那晚上都没睡着,想了半宿……可要当心太子妃张氏。你眼里别光瞧着太子,心里最该重视的,反而是太子妃,明白么?”

    “知道了。”郭嫣轻声道。她没觉得自己在笑,但脸上一直都带着羞涩的微笑,泛着红红的光泽。

    徐氏又开始老生常谈般地说起郭嫣的生母来,“我那妹妹人好,我和她起初确是不太对付,可后来大家姐妹在一起也相处融洽了。可惜她走得早,不然让你亲|娘来教你、怎么做妾,定然……”

    刚说到这里,郭嫣不知怎地、恰好把这句话听进去了,脸色突然就变了。她急忙忍住,才没脱口而出:是,我娘是做妾的命,我也是做妾的命!但我这不是妾,是皇太子次妃!

    徐氏应该了注意到了郭嫣的异样,她已经收住了话,改口道:“不管怎样,嫣儿总是你爹的亲生女。我也答应过你娘,把你当自己生的女儿,一定要照看好你。”

    “我知道娘对我好。”郭嫣又轻声道。

    大喜的日子,她不想说些不高兴的话。

    徐氏一咬牙,又附耳到郭嫣耳际,悄悄说道:“为娘要说句讳言。你到东宫后,要记住前两日稳婆给你的册子、里面写的东西,趁太子觉得新鲜,你要早日诞下皇孙……将来太子继承大统,万岁之后,你起码不用殉葬。”

    郭嫣只听到了前两句,顿时面红耳赤。

    她轻轻点头,因为娘提到了那事儿,她便忍不住想象了一番,脑袋更晕,眼睛也迷离了。她仿佛看到一个英俊的尊贵男子,用修长白净的手指从她身上拂过,耳边还传来轻言细语的情话。

    郭嫣感觉整个头都烫得很,想仔细听他说了什么话,却才回过神来,根本就是恍惚之间的幻觉。

    及至上午,迎接太子次妃的仪仗到了。郭嫣听说按照礼制皇太子不能亲自来,不过也没甚么,反正她现在也看不到,头上已被红色凤纹头巾盖住。

    在女执事的搀扶带引下,郭嫣上了凤轿,前往皇城。

    轿子里还坐着一个女执事,所以郭嫣不好意思揭开头巾、去看外面的光景。

    皇城的城墙、城楼,郭嫣以前是见过的,除了皇宫北面的御花园,其它地方就没去过了。外面传来人们的唱词和对答,她只能靠想,想着红墙后面的壮丽、富贵。

    皇太子的居所,春和宫,光听名字就是阳光暖意、秀丽堂皇的地方。

    只是可惜,这阵子不是下雨就是阴天,今天也并没有出太阳。

    /p>        春和宫里,张氏生气地指着朱瞻基道:“今天戴先生叫你回宫了要练字,你还不快写?”

    “父王喜日,母妃不要叫我写字好吗?”朱瞻基仰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张氏。

    不料张氏更怒:“喜甚么?关你甚事!”

    宦官赶紧上来牵着瞻基去练字了。这时近侍萝儿端茶上前,轻声道:“娘娘可别气坏了身子,奴婢明日便帮您出口恶气。”

    “恶气,甚么恶气?”张氏皱眉道,“我像是善妒的人吗?”

    萝儿忙低头道:“奴婢知错了。”

    张氏却并未继续责怪她,竟还露出了笑意:“你们这些奴婢就会挑事,我既是太子爷结发妻,就要为太子爷操持好内务,让太子爷享齐人之福,这点肚量都没有怎么当太子妃?

    你们也不用太把郭氏当回事儿。这是永乐之世,郭家可不是原来燕王府那边的人,他们家不过想依附咱们家求点富贵罢了。”

    萝儿一脸敬意道:“娘娘宽容大量,真是奴婢们的福分。只要她本分,懂得怎么做人,定会感到万幸呀。”

    张氏抬起手道:“打个招呼下去,大伙儿可别过分了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父皇送给太子爷的人,你们别不懂事儿!”

    萝儿屈膝道:“奴婢遵命。”

    ……透过红色的头盖,外面朦朦胧胧的红烛灯光依稀可见,郭嫣甚至还能隐约看到一点雕花的窗户、大红的喜字。

    女执事终于放开了郭嫣的手臂,向太子执礼告退。

    “往右边,走两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郭嫣脸上发烫,便转身轻轻迈了两步。她沉住气,脑子昏昏的,正想着自己对托付终身的良人、第一句该说甚么……忽然之间,头盖猛地一下就被拉掉了!

    郭嫣眼前豁然开阔,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宽敞的宫殿之中,而眼前很近的地方,一团硕大的肥肉、正瘫放在一张宽大的铺着柔软皮毛的椅子上!

    这人是谁?!郭嫣瞪圆了双目,瞪着面前的大胖子,那人脸上的肉又白又多,嘴上长着胡须……

    片刻后,郭嫣明白了:他就是太子!

    此地是皇宫里的东宫,除了太子还有谁长了胡须、能坐在这里?何况此时郭嫣已经看清楚了他穿着红色的团龙服。

    “咯咯咯……”郭嫣发现自己的牙齿在上下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她感觉身上无力,差点没晕过去!

    若非进宫之后一直很紧张,她说不出话来,否则刚才定然会冒冒失失地问:你是谁?

    太子却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毫不觉得他会让人失望……郭嫣发现,太子也正在上下打量着自己,就像审视一件东西的好坏。

    “俺觉得还成。”太子开口道,一口浓浓的凤阳腔。他接着用评头论足的口气道,“毕竟不是俺自个选的,还凑合罢。”

    郭嫣觉得浑身都僵了,那不仅仅是失望!在此时此刻,她竟忽然从纷乱的想法里,回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世子面有福相。

    她顿时才醒悟,自己在闺中的见识,实在太简单了。

    可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这时太子的声音道:“听说你是妾生的?”

    郭嫣几乎要痛哭出来,她本来感觉身上发烫,此时已渐渐冰冷,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袖子也开始微微发抖了。

    太子口气隐隐有点挑剔嫌弃,他或许从来不用考虑、女子会不会反过来嫌他。

    果然太子并没有丝毫觉得郭嫣的失态、是因嫌他太胖,他口气还算和气:“你胆子也太小,不用怕的。”

    反倒是侍立在旁的宫妇似乎看出了什么,躬身提醒道:“请太子次妃、向太子爷行拜礼,为太子爷斟酒。”

    郭嫣只得屈膝行礼,脚下却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宫妇等人神色一变,急忙跑过来护住太子,宫妇冷冷道:“在太子爷跟前,请太子次妃守礼!”

    “欸……算了。”太子摆摆手道,“她胆子太小,别难为她,什么都免了。”

    宫妇们屈膝道:“是,太子爷。”

    ……皇宫的凌晨,非常寂静,寂静得沉闷、叫人窒息。

    郭嫣在家里常哭,而今居然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她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华丽宽大的床上,眼睛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上面,活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她的眼睛又苦又涩,可就是睡不着。

    想了很多很多,都没有什么用。周围就像有一张巨大的渔网,任凭想用什么姿势挣扎、也无济于事。

    一夜之间,郭嫣觉得自己变了。无论有多少不甘、多少怨恨;无论以前有多少美梦,多少对未来的希冀,都只能面对现实,从此死心。

    什么琴棋书画、什么风雅、什么浓情蜜意、什么天下情怀,都是虚假的梦罢了。

    她感觉自己要疯了,却不能疯狂地喊叫,那种跌入深渊的压抑让她无法释怀。

    几个时辰、却好像过去了几十年。郭嫣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给我情意,那就给我权势尊荣!不然我一个侯爵府清清白白的孙女,甚么也没有、哪有这等事?

    郭嫣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扭动僵硬疼痛的脖子,转头看四仰八叉放在大床上的一滩男人。不管那里是什么样的人、或是什么东西,他就是皇太子!郭嫣想到这一点,便可以猜到,宫里一大群女子都眼羡着自己的位置。

    太子现在是皇储,将来就是皇帝!郭嫣这才想起了母亲徐氏的话,诞下皇孙,将来就是皇子……

    只需要讨好身边这个人,得到他的宠爱,一切都唾手可得!

    就在这时,外面居然传来了一声公鸡打鸣的声音。郭嫣细听了第二声,才听出是人装出来的。

    太子很快就醒了,他睁开眼就挣扎起来,脸上竟有惧意,喃喃道,“俺要起床了,不能让人告诉父皇俺睡懒觉,俺不能出一点错……”

    “太子爷,妾身服侍你穿衣。”郭嫣低着头道。

    太子转头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才道:“郭氏……好,好。给俺拿衣服,要皮弁服,快叫宫女进来。”

    “来人!”郭嫣轻轻喊了一声。

    见太子像一只在岸上的鱼一样折腾的样子,还在自家房里就一脸慌张、紧张,郭嫣暗自有点鄙夷:你都是皇太子了,一下之下万万人之上,怎么会这幅样子?

    (本章完)js3v3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