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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煦一大早也起来了,他听说已经给王妃发过金印金册的礼仪,什么时候的事他也不知道。教授侯海似乎还懂点礼仪,在一旁提醒着朱高煦,“王爷迎亲,到了郡王妃中堂,站着先拜王妃父母四拜,他们只答二拜……”

    侯海还在那里比划起来,朱高煦转头看他,见他动作滑稽,忍不住面露笑意。

    又有宫女进来了,给朱高煦修剪眉毛胡子,还在他嘴上抹了一点胭脂,脸颊上也扑了薄粉。

    接着开始穿衣打扮,朱高煦上身青色衣、下身青红色裳。

    脑袋上盖上了一顶冕,便是那种前后挂着珠子的盖子,就像冥币上的头像帽子。戴上这帽子他便觉得非常不方便,动作稍微大点那珠子就抖得厉害,生怕会掉了。

    他只在影视里看过皇帝坐在龙椅上戴这种帽子,但亲王郡王也可以的,只是珠子要少点。若是不仔细看,着装上皇帝和王爷的区别不大。

    就在这时,侯海忽然问道:“这是谁出的主意?”

    旁边的官儿道:“主婚使薛寺卿吩咐的。”

    侯海便抱拳向朱高煦道:“下官得提醒王爷哩,您这服饰逾制。冕乃九旒五色、玉珠九颗、衣五裳四章,皆亲王之制。”

    “父皇是天子,我结个婚穿一下亲王的衣服有啥事?”朱高煦立刻就不以为然道,“薛寺卿想得周到,并没让我穿皇太子的衣裳。”

    他心道:我又没逾制穿皇帝的衣服,肯定没事!

    “王爷言之有理。”侯海寻思了一下便点头道。

    朱高煦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会儿向左偏头、一会儿向右,左右打量着。他的脖子直着,不然那冕帽很容易歪,铜镜里的人看上去面目端正、肩膀笔挺,这身打扮果然有几分霸气英气。

    侯海打量了一番道:“王爷英姿勃发,雄伟气度,叫人无不崇敬!”

    朱高煦微微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衣裳好不好看且不论,但很有仪式感,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这东西表示的是身份地位。朱高煦最有感触。

    于是朱高煦在前呼后拥之下,上了一辆五颜六色的马车,带上一副绣着凤凰的轿子,大队人马便吹吹打打地出发了。

    从郡王府,沿路一直到武定侯府,站满了围观的人。府邸前门两边也挤满了人,都是前来观礼排场的官民。

    朱高煦下马车到了武定侯府大堂,官员薛岩及几个官吏也纷纷进来了。朱高煦便按照宗人府官员等人告诉他的,站在东边的位置,一切都照规矩进行。在老丈人家里,他大抵是遵守规矩的,就算出了什么疏漏也只在小处。

    只是仍然没见到那郡王妃。朱高煦从中堂出来时,有人告诉他王妃已经被女执事送上凤轿了。他只能先上马车,把那装了人的轿子带回家。

    走上马车时,朱高煦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那顶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就像看着一只筛盅,不管里面是啥,都要含着泪收着了。

    到了高阳郡王府门前,朱高煦先下了马车,跑到凤轿前,掀开帘子要去扶新娘子。周围无数的围观众纷纷注视过来,人群里一阵喧哗。

    “咳咳……”站在后面的侯海咳嗽了两声。轿子旁边的女执事也目视轻轻摇头。

    然而朱高煦并不理会,心道:难道我扶自己老婆下轿子,就有人弹劾我要造反?只要我不造反,父皇有啥不能容忍我的?

    就在这时,朱高煦看见弯着腰要出来的新娘头上盖着盖头!但他马上就发现新娘的身材不错!虽然她穿着宽大的大衫,但弯着腰想下来时,衣服下坠,便将背部的轮廓显出来了,虽然她的身子显得有点单薄,但肩背如削,婀娜的腰成内弧形,臀部翘起,背部曲线十分优美。

    朱高煦大喜,又见她犹犹豫豫伸出的一只手,一只手腕上戴着两个金镯子,在金黄镯子映衬下,那手如削葱般白嫩,如同白玉,隐隐有光泽。

    但她很快从盖头下方发现伸过来扶她的手、是一只男人的大手掌,她立刻就把手缩回去了。

    此时朱高煦已开心得快蹦起来,身段好、皮肤好,还要啥?可能是他之前太担忧了,忽然发现新娘子还不错,简直超出预期,所以十分高兴。

    朱高煦就是个俗人,成天要面对的、又将是很亲近的人,他先不管对方心灵美不美,反正长得太丑就不爽。

    他也不强迫新娘,一手掀着凤帘,伸出去那只手便挡在了轿子门顶,说道:“王妃慢点,小心碰头。”

    “嗯?”女子发出了一个声音,接着就不吭声了,依然拘谨地走下了轿子。

    虽然她盖着头盖,但这时周围一阵哄然呼喊,人们看到了王妃十分激动、喧哗异常。

    朱高煦此时已放下心来,十分满意地带着王妃进门。主婚使薛岩没有干涉,让他们俩就这么走进府门。

    来到郡王府大堂,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一通礼仪。王妃四拜朱高煦,她双手抱在腹前,轻轻鞠躬,动作矜持,朱高煦二拜回礼。朱高煦见她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十分紧张的模样,姿态倒是做得像模像样,更是别有一番婉约含蓄的韵味。

    两杯酒先混合在一起,然后再分成两杯,俩人各自喝了。主婚使道:“祝高阳郡王、高阳郡王妃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于是俩人便被带去洞房了。宾客在王府上宴饮,自有宗人府的人负责接待。

    朱高煦来到洞房,便先把头上的帽子摘了,放在桌案上。

    ……这时眼前一片红色、只能看见地面的郭薇便听到一个声音道:“礼仪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王妃可以放松点了。”

    郭薇心里七上八下,她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之前从轿子里下来时就这么觉得了,好像在那里听过。

    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担心着各种事儿,又隐隐有点期待……因为她听到的声音很温柔,不像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胡子大汉说的话。

    心里还一团乱麻时,夫君便伸手来揭她的盖头了。郭薇一脸通红,心里“咚咚咚”声音大如擂鼓。虽然家里人都说她年纪小不懂事儿,但她心里真的很明白,女子一辈子过得如何,就看这一下了。

    她眼前的视线一点点地打开,她的身子竟然颤抖起来了。先是看到一身青红相间的袍服,面前这人的身体特别长。等郭薇看到他的脸时,顿时张开朱唇,惊讶道:“你是高阳王?”她吃惊之余,忙用指尖掩住嘴|儿。

    “哈!”男子也认出她来,一脸笑容和意外的表情,“咱们见过的,在御花园,原来你便是郭氏!”

    郭薇不受控制地摇头,一边脱口道:“你真的是高阳郡王?”

    朱高煦伸手摸了一下脸,眉头一皱,又跑到铜镜面前去看,接着长吁一口气道:“真的是我哩。”

    郭薇一不留神,“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急忙忍住了,低眉羞涩、打量着夫君,她的脸上、耳朵上都隐隐发烫起来。

    但见朱高煦五官端正、仪表堂堂,浓眉大眼,身材笔挺高大。虽然不似姐姐曾说过的那种风雅读书人,却多了几分质朴而雄壮的气度,全然不似郭薇想象中的粗鲁丑陋之辈。她本来很怕,想得太吓人,忽然见到是这么一个人,她顿时觉得脑子更晕了,心坎儿仿佛百花齐放一般,暖洋洋的叫人犯困。

    郭薇伸手揉了一下额头道:“我不是在做梦罢?”

    朱高煦微笑道:“若是好梦,只要能一直做下去,又有何不可?”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越是雄壮的男子、越是中气十足的声音,口气温柔起来,越叫郭薇抵挡不住。她莫名地就开始信任这个男子,心里也不怕了,因为她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伤害她、让她痛苦。

    “哎呀!”郭薇忽然恍然道,“忘了给王爷行礼、斟酒。”

    朱高煦“哈哈”大笑,说道:“免了,做给谁看哩?”

    郭薇想起了娘亲的教导:不管高阳王待你如何,若是起初待你好,也万勿恃宠而骄,须知男子喜新厌旧,百花易折、盛宠不久。

    她便款款执礼,又去拿酒壶斟酒,双手捧给朱高煦。

    朱高煦见状,便领情喝了,也亲手给郭薇斟酒。

    “新衣裳虽好看,可容易旧,特别是娇贵的丝绸,可容易坏、容易陈旧。”郭嫣忐忑地说道,“王爷不必待妾身太好,只要一直不嫌妾身便好了。”

    朱高煦这汉子竟然煞有其事地配合着吟起诗来,“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我虽素不相识,却结发为夫妻,从今以后荣辱与共不能分离。便是旧了,也曾经新过,便是老了,也有美的回忆。人不是衣,岂能不念旧?”

    或许朱高煦那模样吟诗很怪异,郭薇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赶紧忍住、不想让自己太不矜持,把脸也憋红了。

    “王爷……”她不禁柔声唤了一声,只觉得软软的,声音也愈来愈软,“人道是姻缘百年修,我前世必是个大善人哩。”

    雕窗外正是光天化日,不过新房内已点上了红红的蜡烛,窗户上、柜子上、床上都贴着红喜字。大红颜色,遮掩了新娘的艳丽,反衬得她带着稚气的清纯的白净脸蛋更有韵味。

    郭氏脸颊潮|红,羞意满满,却隐隐含笑,正是有说不出的娇|羞缠绵。

    朱高煦走到她跟前,她便避开了目光,但眼角的余光明显在注意着他,仿佛受不了那太浓的情意想躲、却又不忍心躲。

    她端坐在床边,端庄美丽,拘谨地把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紧张得不敢动弹一下;在端庄拘谨之下,明明又坐在床边等待着什么,没有一丝反抗之意,仿佛正在迎合着那事儿。叫人分不清她是在拒、还是在迎。

    这是一个从未经历人事的十四岁小娘的自然反应,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演痕迹。

    朱高煦闻到一股夹杂着各种百花香料的味儿,盛妆早已掩盖了她本来的气息。就像一盘放了太多调料的佳肴,毫不纯粹,却依旧可口。

    他也坐到了床边,感受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的一切。

    郭氏微微向朱高煦转身了过来,依旧低着头。朱高煦便伸手把她头上有点重的凤冠取了,她头上顿时露出了一头清秀的秀发。发鬓的乌黑和耳朵的玉白相称,充满了青春气息;可她穿的大衫虽然华贵、却显得古板老气,反差极大。取了凤冠更是明显,仿佛两种不同风格的东西强行揉搓到了一起。

    朱高煦看着她的模样儿,忍不住想起那天在皇宫御花园的另一种形象,真觉得眼前人儿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大多明朝人身体上并不早熟,十四岁就是初中女孩,没什么不同。只是世人为了人丁兴旺,习惯上就是女子十四、男子十五成亲最好。郭氏便不是早熟的类型,她就是个还很青涩娇|嫩的少女。

    朱高煦的手放在半空,不得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还担心万一让她怀上了,十四岁的小姑娘会不会挂掉?古代女子生养一关,确实就是拿命在冒险,死亡率极高。

    他想到这里,更是非常犹豫。既然是洞房,就这样算了似乎不完美,但见她身子有点单薄、太稚嫩,又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的人。

    他便把手先放在了郭氏的肩膀上,郭氏竟然顺势倒在了床上,她红着脸,眼神有点呆滞,贝齿轻咬着朱唇,好像在等着受刑一样……又像要打针前的惧怕。

    朱高煦用手搓着额头,竟有点无所适从,无处下手的感觉。

    “我不想失去你。”朱高煦小声喃喃道。

    就在这时,郭氏声音颤抖道:“王爷,你不知道怎么做么?我知道的,我学过。”

    朱高煦:“……”

    她目光闪烁地偏过头看着朱高煦挠头的模样,又不好意思地用蚊子扇翅膀一样的声音道:“书上说,我要等着王爷把衣裳脱了。王爷先脱我的衣裳罢……”

    朱高煦看了一眼她脚上的鞋子,却先把她的鞋子脱了,然后把她的腿都放到床上。

    他心里很疼爱这个小姑娘,但确实不想在她身上发泄兽|欲。只是这洞房花烛夜,他肯定要和新娘子睡,洞房光睡觉什么都不干?似乎又有点敷衍,郭氏已经横陈那里了。

    “我知道了!”朱高煦恍然道。

    郭氏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轻轻握住郭氏的玉手,郭氏身上再次绷|紧,一副准备好忍受朱高煦为所欲为的模样。她的手当真漂亮,皮肤好得有光泽,握着的感觉光滑又柔软。朱高煦便不禁把两人的十指合拢,贪婪地贴着她的手心。

    他又拿起那只柔荑,放在嘴边亲,让她的指尖感受着自己的朱唇……

    夜还未降临,但他们已经等不到天黑了。

    ……

    第二天一大早,郭氏没起来,一脸倦意,迷迷糊糊地还在睡。朱高煦倒是精神很好,除了身体,精神和心理上都得到极大的满足。他先爬起来,穿了皮弁服,帽子上插着一枚大簪子、身上是绛红色的袍服。

    这身衣裳没逾制,因为侯海告诉他今天要去拜见皇帝皇后,以及明天要去郭家,都要穿这种衣服。朱高煦便先穿上了,省得再换。

    他起床后,先召王贵入见,叫他把礼单拿来瞧。昨日来了一院子的人,有主婚使和宗人府的官吏接待,朱高煦没出面,他只消完成婚礼的仪式。但谁来过,看礼单就知道。

    王贵拿来了厚厚一叠纸。朱高煦便依次翻看名字,只看哪些人没来而已。“靖|难”功臣似乎全来了的,以及他的两个兄弟、还有姐夫妹夫,一些建文的文|官也来了。不在京师的宗室勋贵,以及姚广孝、袁珙等原来燕王府的谋士没来,只带了礼,大多文官连礼也没送。

    里面记录的东西他实在看不过来,反正他看得眼花、只知道一个结果:发财了。

    郭氏带来了非常丰厚的嫁妆,虽然算是她的,但也是肉烂在锅里。婚礼宴席上收的大量礼物,也是发了一大笔。

    郡王俸禄不错,但靠俸禄真的发不了财,平素主要靠的是皇帝的赏赐。眼下一下子得到这么多财宝也是相当可观。

    朱高煦再次感觉做藩王其实很不错,只要让他平平安安做藩王,他何必折腾?现在大明初期,朱家天下少说也还有两百多年,能爽到老死了。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底页居然记录了很多名字,合送了一份礼。那些宫里的宦官,居然也凑份子上了一份。

    朱高煦笑了笑,顿时心道:以诚待人,人必诚以待我。

    他翻第二遍时,居然发现了平安、盛庸、何福的名字。特别何福,亲自来了,送得还很丰厚,简直出了大血。这厮在灵璧之战正好撞到朱高煦,俩人交手,何福惨败。现在居然一副不打不相识的姿态,亲自跑到王府送了份大礼。

    朱高煦专门细看了何福的礼物清单,大概记在心里,以便以后投桃报李。

    郭薇醒来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看见房间里到处都是大红的喜字,身边已不见了朱高煦。她拿被子挡住身子,便伸出胳膊找亵衣穿。

    这时几个宫女进来了,先屈膝向郭薇执礼,接着便拿着各种东西进来,侍候她穿衣洗漱打扮。

    “王爷呢?”郭薇问道。

    一个宫女道:“方才见王爷去书房了,王爷吩咐,王妃起来了便先去饭厅用膳,稍后要出门哩。”

    于是郭薇被人侍候着穿戴好红色的大袖衣、霞帔、红罗裙、红罗褙子、凤冠等纷繁的东西,她也不能选,衣裳早就准备好了。然后被宫女带到饭厅。

    不多时,几个陌生的女子陆续端着粥、包子和一些小碟进来了。郭薇一眼就看到一个女子十分美貌,比那些宫女好看,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也注意到了王妃的目光,便道:“妾身做了这些粥菜,却不知合不合王妃的口味。”

    “原来是你做的饭……”郭薇微笑道,“你人美,手也巧哩。”

    女子倒是和气,马上便作万福道,“多谢王妃美言,王妃更美哩。真是有福之人。”说罢便告退出去了。

    过得一会儿,一身皮弁服的朱高煦也进来了。郭薇脸一红,低垂着目光不敢看他,忙起身作万福道,“我起来晚了,请王爷恕罪。”

    “薇儿坐下罢。”朱高煦不以为然地道,“刚才我听见有人说话,那说话的人名字叫杜千蕊。”

    “杜千蕊,挺好听的名字哩。”郭薇轻声道。

    朱高煦好言道:“我没把杜千蕊当奴婢使唤,不过家里那么多人,若是没有高低秩序,必定要乱套。这王府上不管是谁,都得听薇儿的,你那金印金册可是父皇赐的。”

    郭薇想了想,点头道:“嗯。”

    朱高煦又问:“杜千蕊刚才和薇儿说甚么了?”

    郭薇不好意思地轻声道:“她说我美,是有福之人。”

    朱高煦微微叹道:“没办法的事,这世道就这样。”

    郭薇听到这句话,也没明白什么意思,便小心地给朱高煦盛粥,双手递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也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尝了一口,没注意脱口就道:“真好吃!”说完才赶紧用手指轻轻按在朱唇上,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却见朱高煦望着自己笑了一下,他便埋头大吃。

    郭薇见状,心里也放松下来,新婚才第二天,她觉得朱高煦确是个很随意的人。她实在不明白,为啥自己的夫君名声那么差……当街把朝廷命官打死,很多人都说是真的,郭薇想问,但又不敢多嘴。

    二人吃完早膳,郭薇觉得自己又多贪了半碗,太饱了。她便跟着朱高煦上了马车,在随从的簇拥下径直去武定侯府。他们夫妇同乘一车,郭薇端坐在旁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依然有点拘谨。

    她不敢多说一句话,沉默了许久,才忍不住转头小声道:“成亲之前,有个大娘教过我一些事,还给了一本书。可是昨晚怎么不太一样哩……”

    朱高煦笑道:“等一两年,薇儿再长大点了,就会和书上一样。”

    郭薇忍不住好奇,便红着脸用几乎没法听见的声音问:“唾沫也能……生孩儿么?”

    “这……”朱高煦表情十分怪异,过了一会儿,他又道,“若是你爹娘问起,你就说,咱们和书上写的一样。”

    郭薇困惑道:“为甚么?”

    朱高煦的大手覆盖住她的小手,好言道:“薇儿身子单薄,我怕你这么小就生养很危险。”

    郭薇顿时感觉暖洋洋的,身体也似乎变得软弱无力了。

    二人回到郭家,先在中堂与她父母见礼,就仿佛不认识的人一样说了一些吉利话,父母竟然没有平素的教训口气,一口一个王妃叫郭薇有点不太习惯。接着父亲便与朱高煦在厅堂上坐下喝茶说话,郭薇和母亲进内院去了。

    一到了她熟悉的小院子,郭薇马上就放下了拘谨,双手提着宽大的袍服小跑着,找她的姐姐去了。

    ……徐氏唤了一声,只好跟了过来。她刚进屋,便见薇儿和她姐姐在那里正低声说着话,薇儿脸蛋红红的,笑意一直都在她脸上。

    什么“王爷会吟乐府诗”,什么“早就在御花园见过,却相互不认识”……每句话就没离过高阳王,这些徐氏都听在耳里的。

    郭嫣一脸意外,看着薇儿脸上的表情,她也是有点羡慕起来。

    徐氏听了一会儿,便道:“为娘知道你高兴,不用你说,高阳王拿手给你挡车顶、生怕你碰着了,一天之间已快传遍市井。为娘知道他待你好。”

    薇儿便红着脸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她便道:“王爷的哥哥肯定也不错哩。我告诉了姐姐那么多,姐姐以后也要和我说那些趣事儿。”

    郭嫣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轻轻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徐氏捕捉到薇儿话里的一些蛛丝马迹,便道:“你说的那个长得漂亮、厨艺又好的小娘,可能是高阳王的宠妾,你得留心一点。”

    薇儿道:“王爷说了,我有金册金印,谁都不能欺负我。不过我见她人挺好,说话也和气,不像是坏人。”

    徐氏瞪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亲女儿不长心。

    薇儿看着徐氏,垂下头道:“娘,我知道好歹的,说不上来为甚,但就是觉得她人还好。”

    徐氏不置可否,便转头对郭嫣道:“嫣儿先回避一下,你还在闺中,有些话不便听。”

    郭嫣应声出去了。

    这时徐氏才缓缓地坐到郭薇身边,小声问道:“前几天给你那册子,上面写的事儿,你和高阳王照着办了?”

    郭薇脸一红,低着头微微点头。

    徐氏打量了她一眼,已不像在大堂中那样装模作样,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薇儿要尽快生养,最好是个小王爷。要不了多久,高阳王就算不是皇太子,也至少是亲王。你生的男孩儿、乃亲王嫡长子,将来也是亲王,母凭子贵,明白么?”

    郭薇一声不吭地点头。

    徐氏叹了一口气,又道:“皇家宗室,延绵子嗣乃重中之重,你是正妃,若是万一无子,可能被休掉!那咱们郭家便丢脸了,你爹不得气晕过去!”

    “啊?”郭薇身上一颤,使劲摇头道,“王爷会不要我?我不信!”

    徐氏正色道:“王爷说了算,还是皇帝皇后说了算?你一个正妃,连儿子都生不出,帝王家的人要你作甚么用?”

    徐氏忽然话锋一转,“高阳王是不是没和你做那种事?”

    郭薇涨|红了脸,一声不吭。仍徐氏怎么暗示,她就是啥也不说。

    徐氏有点生气:“薇儿,你一向乖巧,转眼间就学会说谎了?你已经是王妃,可别再孩儿性子,该懂点事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爹为了这门婚事四处奔走,咱们家收了那么多东西,你好自为之罢!”

    郭薇再也不吭声了,一脸怯意,脸也变白了。

    等徐氏出去后,姐姐才走了进来,见郭薇那副模样,便问道:“你被娘骂了?”

    郭薇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点头称是。等姐姐追问做错了什么时,她却变成了闷葫芦,半天问不出一个字来。

    等姐姐不问了,郭薇才开口道:“娘说,母凭子贵,是这个理?”

    姐姐点头道:“正是。”

    郭薇便坐在窗户前,双手支撑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

    不过没等她发呆太久,徐氏便进来叫她,要跟高阳王回府了。今天回来只是个礼节,并不会留得太久。徐氏送郭薇出院门时,又反复叮嘱了一番。

    昨日忙了一整天,朱高煦夫妇去过皇城,完成了很多繁杂冗长的礼仪。今日朱高煦和郭薇还要去一趟皇宫,再次拜见父皇母后,走过这一趟婚礼差不多就能结束了。

    天刚亮,他便叫上郭薇一块儿起床。朱高煦依旧穿皮弁服,将一枚大簪子插到脑袋上,郭薇则穿翟衣、戴翟冠。

    用过早膳,朱高煦在饭厅坐了一会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郭薇也陪坐在旁边,没有打搅他。

    丫鬟端两杯茶水上来,朱高煦便顺手拿起茶杯,左手托着杯底,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杯盖上、却不揭开。

    那白陶瓷茶杯的瓷盖子有个凸出的盖顶,朱高煦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便反复地捏着盖顶,偶尔还不断往上拔,动作很轻,始终没有把杯盖揭开。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便见端坐在旁边的郭薇涨|红了一张脸,看着他的目光、如同秋波一般。朱高煦顿时一愣,低头看一眼茶杯。二人面面相觑,始终没说一句话。

    时辰也差不多了,朱高煦便起身,带上郭薇坐马车出门。

    他们到皇城,从东华门入,却得知皇帝还在御门,早朝还没结束。朱高煦夫妇来得还是太早,便在宦官的带引下先去乾清宫外等着。

    ……

    此时,一众大臣仍站在奉天门内。翰林侍读解缙在中间,大声地说道:“臣弹劾高阳郡王逾制、主婚使大理寺卿薛岩不轨!高阳郡王服九章衮服,冠九旒五色冕,不合郡王之制。大明自有礼仪,高阳郡王身为宗室,竟视礼法于无物,该当惩罚!

    大理寺卿薛岩,一昧逢迎讨好藩王,毫无节操,只是个钻营官场的小人!臣以为,薛岩不能主持大理寺,有负圣上之重托!”

    解缙慷慨陈词,但大殿上连一个附议的人都没有,人群竟然传来一声讥笑!

    发出讥笑的人是刚封了淇国公的邱福,邱福嘲笑地看了一眼解缙,转头对旁边的成国公朱能小声道:“这官儿是不是有病?”

    朱能张开大嘴,终于忍住没笑出声来。

    上位的皇帝沉默了片刻,只说道:“朕知道了。”

    解缙只得谢恩退到队列中。

    这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出列,拜道:“启禀圣上,臣弹劾淮安总兵官盛庸。盛庸有异心!盛庸在奏章里,有一句竟然不自称臣,其居心叵测!”

    过了好一会儿,上位的皇帝才说道:“不过是奏章里一点笔误,只是细枝末节,并不能就说盛庸有异心。”

    少顷,皇帝又道:“给盛庸下旨,俺念山东久为兵乱所困,疲于转输之劳。调盛庸为山东总兵官,叫他去抚兵养民。”

    翰林官员并拜道:“臣等领旨。”

    就在这时,陈瑛又道:“臣弹劾宁远侯何福!何福的弟弟何禄至今行踪不明、人不知去向,必有所图……”

    “叫人去问何福,他弟弟何禄哪去了?”皇帝说道。说罢他便不由分说先站起来了,似乎还有事赶着要走。

    众臣只得叩拜谢恩。

    文武大臣陆续从奉天门里走出来,三三两两的一边说话一边走路。解缙独自出奉天门,这时袁珙便追了上来,在后面招呼道:“解侍读等等我。”

    解缙转过身来,作揖见礼,袁珙回礼后便与他并肩而行。

    走了一段路,袁珙不动声色道:“高阳郡王婚礼服青色,未服玄衣。就算衣裳逾制,也只算亲王之制。他是圣上嫡子,迟早是亲王,没什么好弹劾的。眼下这种时候,解侍读这样做并不是好事,可知?”

    “眼下什么时候?”解缙一脸不悦,皱眉问道。

    袁珙叹了一声气,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又道:“高阳王逾制,解侍读弹劾高阳王便可,却弹劾薛岩作甚?还说得那么难听,这不把人都得罪完了!”

    解缙怔道:“我大明朝礼仪之邦,既然定了礼制,便要人人守礼,不然要那制度作甚用?”

    袁珙瞪着眼睛,竟是没法反驳解缙,反而说不出道理来了。

    这时不远处隐隐传来了几句低声议论,“当年洪武朝的官员贪污、要被剥皮填草,建文朝时陈瑛贪污、只是被贬斥。他却因此怀恨在心,现在成天与咱们过不去,此乃睚眦必报的小人!”

    袁珙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一眼,见说话的人是刑部尚书雒佥,雒佥说得小声,以为袁珙没听见。可是袁珙的耳朵却很灵。

    此时大伙儿纷纷回各自的衙门了,眼下倒没出多大的事儿。

    ……朱棣离开奉天门后,便径直到乾清宫。请来徐皇后,帝、后在大殿上见高煦夫妇,接受拜礼,赐膳食,又给了许多金银玉器礼物。

    礼罢,朱棣便让皇后招待高煦夫妇,自己很快去了东暖阁,叫宦官把奏章搬过来瞧。

    朱棣忙着看新的奏章,只因想要急着看看,有没有人上书杀方孝孺……那些不投降甚至辱|骂皇帝的文官,此时已清理得差不多了;就剩那个方孝孺,让朱棣感觉有点棘手,以至其它的事儿也拖延了不少时间。

    他翻看着奏章,很快发现两本提到方孝孺的,可是内容竟然是求情!

    朱棣的怒气立刻冒了起来,“啪”地一声将奏章扔在御案上,脱口道:“死有……”他还没说完,却忽然住了口。

    现在他已是皇帝,说每一句都不能随便由着性子。朱棣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宦官们,接着起身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

    良久之后,朱棣走出东暖阁,想透一口气。

    他刚深吸一口空气,忽闻斜廊后面传来一阵说话声。朱棣循着声音看去,见是皇孙朱瞻基在那里嚷嚷着。孩儿是最有趣的,于是朱棣踱步走了过去。

    宦官宫女们也看见皇帝了,急忙上前跪伏叩拜。而朱瞻基手里正拧着只白色的猫儿,还拿一条绳子圈着猫的脖子,孩儿回过头来,叫道:“皇爷爷!”

    “哎!”朱棣应了一声,转头问宦官们,“你们在这里作甚?”

    一个宦官道:“奴婢们扰了皇爷,请皇爷降罪!世孙要吊死那只猫,奴婢们只得劝阻。那只猫可是世子妃的喜爱之物!若是眼看着世孙吊死了猫,奴婢们怎么向世子妃交待啊……”

    朱棣随口问朱瞻基,“猫儿的毛那么白,像雪一样漂亮。孙儿为啥要杀它哩?”

    朱瞻基昂起小脑袋,说道:“这只猫偷吃了皇爷爷养的鱼,它犯了错,死有余辜!”

    “哈!”朱棣听罢,顿时把心里的一口闷气吐了出来,没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只能忍着,倒是孙儿说得十分果决。

    朱棣不怒反笑,指着瞻基,回顾左右道,“俺孙儿很像俺,赏罚有度,分得清黑白对错。你们让他把猫儿吊死!世子妃那里,就说是俺叫世孙做的。”

    “奴婢等遵旨!”宦官们叩拜道。

    于是本来在劝阻的宦官们,反倒上前帮忙,将猫脖子上的绳子勒紧,然后让世孙把它挂在廊芜的一根木头上,那猫吃得很肥,身体重,顿时就在那里挣扎起来。

    朱棣离开东暖阁,乘御辇复去奉天门。坐了一会儿,纪纲觐见,把一本诏狱犯人的名单呈送上来,然后躬身侍立在一旁。

    朱棣不动声色地翻着,“哗哗”的纸张声音十分有节奏,不快不慢却毫不停止。

    忽然,他的手停了,看着卷宗皱眉道,“方孝孺尚在人世?”

    纪纲听到这里,腰向下弯得更低,却一声不吭。朱棣也没怪罪他,合拢卷宗便扔到御案旁边,“拿去罢。”

    “臣领旨!”纪纲双手拿起卷宗,走出了御门。

    因徐皇后召见,昨天妙锦才进宫。

    她知道朱高煦成亲了,但并未去观礼;直到今天,她才来到坤宁宫,想看看高阳郡王妃的模样儿。

    妙锦仍旧穿着道袍、梳着发髻,今天这身袍服的棉布料子比以前软,裁剪也更合身。衣裳本无甚蹊跷之处,却是因为她的人,身段稍不加掩饰,便让她的冷清仿若英气、温柔仿若妩媚。柔软的料子被她的身体撑起,她不经意间想起了朱高煦说过的椒以及春笋翘状,耳朵便微微有点发烫了。

    走进堂皇宽敞的坤宁宫,宫女宦官都敬称“池月真人”,毕竟是皇后娘娘在意的人。

    妙锦寡言少语、没理会宫人,她只是没心情说话而已……她的心思早已辗转纠缠了千百遍。

    先是很心酸,眼睁睁看着自己委身之人、另娶他妇,妙锦心里很难受。

    然而堂堂皇帝嫡子,十九岁了才成亲,不是情理之事吗?妙锦这身份,难以成为那个郡王妃。

    如果她仅仅是御史景清之女,以前不去掺和皇权争斗,刚认识高煦就冲着成为王妃来的,或许还有机会罢。然而命运颠沛,妙锦怪不得高煦,甚至也不能怪那个陌生的王妃。

    既然不能与他在一起,就不该委身于人。妙锦想到这里,又是羞臊、又是懊恼。可谁会知道、到头来她却不用自|裁呢?

    唉,世事难料,总是那么阴差阳错。

    就在这时,几个人走进了坤宁宫。妙锦转过身看时,除了宫女宦官,便是世子妃张氏和一个身穿翟衣的陌生小娘。那身翟衣只有公主、王妃才能穿,她必定就是高阳郡王妃了。

    妙锦立刻打量了一番郡王妃,见她年纪尚小,生得白净清秀,面有娇羞,举止端庄带着拘谨。不知怎地,妙锦对“夺”走高阳王的王妃,却莫名有几分亲近之感……或许那东西本来就不是妙锦能得到的,她便没有被抢走的怨意。

    “哟!小姨娘也在坤宁宫呀。”张氏招呼道。她又热情地对郡王妃道,“小姨娘是皇后娘娘认的义妹,弟妹也可以叫小姨娘。”

    郡王妃便上前微微屈膝,有模有样地将玉白的双手抱在腹前,声音清脆温柔,“见过小姨娘。”

    “我是出家人,叫我池月也可以。”妙锦神态淡泊,几年前被人变成了道姑,她已经习惯这样了。

    妙锦心里正纳闷:没见着皇帝皇后便罢了,怎么没见高阳王一起来?

    不过妙锦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她没有开口问。但张氏已主动说起来:“母后去更衣,稍后便到。高煦见到他大哥了,俩人在外边说着什么话,咱们妇道人家不去多嘴,便先进来等着母后。”

    妙锦没理会,假装以为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这时张氏便对旁边的宦官宫女道:“咱们妯娌说话,你们下去罢。”

    “是。”奴婢们纷纷退下了。

    妙锦早就见识过多次、张氏那张嘴很能说。果然她简直是人来熟,和新郡王妃很快已好得像姐妹一样,谈天说地家常里短说个不停。

    这时张氏又道:“听说弟妹和连楹的女儿有旧?”

    郡王妃轻轻点头:“回嫂嫂的话,见过几次。连姐姐和我年纪相仿,能说上话儿。”

    “原来是闺中好友哩,人和人的时运真是比不得,弟妹的运气多好,嫁了个雄伟的王爷,又看那连家闺女,惨啊!”张氏低声道,“那连姑娘被那些丘八日夜守着,来了月事也没被放过,活生生折磨死了。”

    别说还是小姑娘的郡王妃,就是妙锦也脸色苍白。幸好她站在张氏的侧后,没让张氏看到自己的表情。

    妙锦当然知道连楹家的人怎么获罪的,就是因为连楹当众要刺|杀皇帝!妙锦听到这些,现在还隐隐后怕。

    郡王妃的脸蛋都吓白了,毫无血色,眼睛却红红的,毕竟连姑娘是她认识的人。

    张氏看了一眼郡王妃,却没有住嘴的意思,还在小声说:“连姑娘死了之后,便被丘八们拖出去,让一群恶狗分食,头上的皮都被扯掉了,那血淋淋的……”

    郡王妃听到这里,不断摇头,“呜呜呜”哭起来,眼睛红得像桃儿,眼泪淌得满脸都是,把胭脂水粉都弄花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喊声:“皇后娘娘驾到!”

    张氏终于住了嘴,急忙站起来,郡王妃也从凳子上起来,一脸都是泪,不过哭声总算忍住了。

    妙锦看到郡王妃那副模样,心里很急。就在这时,郡王妃的目光投了过来;妙锦急忙抓住机会盯着郡王妃的眼睛,然后轻轻地不断摇头。

    徐皇后已经走到门口了,妙锦不好开口说话,却不知这个看起来模样纯真的小姑娘懂了没有。

    “哎呀,我的儿媳,你怎么刚过门就哭成这样了,你们谁欺负她了?”徐皇后惊讶地看着郡王妃。

    张氏屈膝执礼,却没吭声。

    郡王妃凄凄戚戚地说道:“刚才嫂嫂在和臣妾说话,臣妾忽然想起家里那只可爱的鹦鹉死了,一时没忍住伤心……”

    徐皇后听罢,回顾左右道,“高煦家媳妇心肠真软哩。”又道,“你别伤心了,我忽然想起后宫有一只鹦鹉,西域的稀奇玩意儿。那是边关大将宋晟从甘肃进京、带给我的礼物。来人,把那只鹦鹉带过来,我要赐给高阳郡王妃。”

    “是。”宦官应道。

    徐皇后便好言笑道:“这下可别再哭了。高煦很凶,好多人都怕他,没人敢欺负他媳妇。”

    “谢母后,母后真好。”郡王妃乖巧地说道。

    徐皇后听得满脸笑容,说道:“好,好。别说我喜欢这个儿媳,高煦也很喜欢。此前我还担心我儿高煦不满意,而今看来倒是多虑了。我听郑和说,迎亲那天,高煦把你当宝一样,生怕碰着了。”

    郡王妃道:“母后怜爱,王爷不嫌,这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时妙锦已经松了一口气。她默默地看世子妃张氏时,张氏虽脸上带着笑意,却笑得十分僵硬。

    不一会儿,世子和高煦也进来了,向徐皇后行礼问安好。

    高煦又走到妙锦跟前,拜道:“小姨娘好,何时进宫的?”

    二人见礼的刹那之间,目光相对,她见虎背熊腰身材挺拔高壮的高煦一身大红皮弁、眼睛里却隐隐有愧意和怜惜之感,叫妙锦又是担心露陷、又是心中感概。

    何必呢?

    “昨天。”妙锦回礼只说了两个字。

    一家子便在坤宁宫说起家常,妙锦发现高煦时不时在看自己。她却并不回应,假装不知道,实际余光里一直注意着他的眼神。

    临近中午,徐皇后留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用膳,妙锦不愿参与皇室家宴,便先告辞出来了。

    这时皇帝朱棣刚下御辇,妙锦只得上前掐子午诀见礼。朱棣的目光十分犀利,又有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说道:“快用午膳了,正好高炽高煦都在,妙锦去何处?”

    妙锦低着头眉头微皱,道:“贫道不好打扰圣上家宴,请圣上恕罪。”

    朱棣一副不知找什么话的模样,却并不马上去坤宁宫,又道:“妙锦不适合出家,不如还俗算了。”

    妙锦道:“圣上见原,贫道醉心仙路,不敢辜负师父厚望。”

    “张三丰真的现世了?”朱棣有点不高兴地说道,“若真是出世之人,便应心无旁骛、毫无七情六欲,可景御史去世时,朕看妙锦挺伤心的呀。”

    妙锦只好说道:“贫道仍未得道,尚需修炼。父母有养育之恩,贫道至今未报,道行太浅、无法释怀,让圣上见笑了。”

    “嗯……”朱棣便不多说了,他便向石阶上走去。妙锦忙躬身道:“恭送圣上。”

    这时朱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有点不舍地转过头去。

    妙锦从宽阔的砖地上往北走,旁边的宦官忍不住小声道:“皇爷文治武功,每天忙于国事,不好女色;更是非尊贵之妇不亲近者,至尊高贵。皇爷却和池月真人说那么多话,当真难得。”

    妙锦冷冷道:“你想说甚么?”

    宦官忙弯下腰,“真人息怒,奴婢多嘴,只觉得皇爷说的话有道理。”他小声道,“真人若还俗,有望封为贵妃!”

    妙锦冷笑道:“你以为我羡慕贵妃?”

    宦官无趣地陪着笑脸,不吭声了。

    妙锦看了他一眼,却缓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不用往心里去。”

    “奴婢哪敢哩!”宦官忙道,“您是皇后娘娘召来的人,借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在心里想您的丝毫不是。”

    妙锦轻声道:“我看到那后宫高墙,与世隔绝。那些宫妇却要在这里一辈子,寸步不能离开。或许有不少人羡慕其尊贵身份,我却一心在深山道观之中,不羡绫罗绸缎,只羡逍遥。”

    况且妙锦出身书香门第,那礼仪教化的熏陶她不是全不信。若是一女侍二夫,她算是甚么人?

    她要是愿意委身燕王,早就做了这事。当年还在北平,建文君臣的意思就是让她色|诱朱棣;她始终不愿意……只因以为已经被决定了、注定要进宫为建文帝皇妃!她没见过建文,只是不愿意服侍了一个男人、又恬不知耻地跟另一个在一块儿罢了。

    皇宫的午膳后,两个皇子及其王妃告退了。朱棣到乾清宫东暖阁休息,想午睡一会儿,又临时想起了一件没办的事,遂叫人去把几个宦官找过来。

    朱棣刚掌控偌大的大明皇朝,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他只能将一切情绪藏在心底,按照想好的法子,一件件地做下去。

    不多时,点到名字的八个宦官都来到了东暖阁。

    朱棣看了两眼,人来齐了。

    都是阉人,有云南人郑和(原名马和)、保儿(原名李谦);胡人云祥(原名猛哥)、田嘉禾(原名哈刺铁木);还有女真人王安(原名不花都),西番人孟骥(原名添儿),本来叫王彦的狗儿、以及侯显。

    原来燕王府的宦官不止八人,现在朱棣最看重这八个,因为他们都是在“靖难之役”中拼了命的。像那个狗儿,每次攻城都身先士卒,完全不怕死。

    这时朱棣便开口道:“照原来的朝廷制度,宫里的宦官是吏部在管。俺觉得让外廷管内官很不方便,你们去建一个衙门,叫司礼监,今后就帮俺管着宫里的宦官。”

    众人拜道:“奴婢等遵旨。”

    朱棣又指着郑和道:“你做司礼监太监,侯显做少监。你们合计一下,八个人都到司礼监做个官,今后宫里宦官的事,就别让吏部就插手了。”

    郑和与侯显跪拜道:“奴婢等谢皇爷隆恩!”

    朱棣想了想,又问道:“郑和、侯显,今日午膳你们都在边上,说说高炽和高煦谁好。”

    “这……”郑和与侯显面面相觑。

    郑和道:“两位王爷都是皇爷的皇子,奴婢瞧着都好。”

    侯显也忙附和道:“郑公公说的是。”

    “今早上有官儿弹劾高煦逾制穿亲王衣裳,俺猜那官儿的意思,是想催促俺该分封诸子了。”朱棣道,“这里没外人,你们觉得谁做太子好?”

    郑和吓了一跳,急忙磕头,其他宦官也急忙把身体伏得更低。郑和道:“彼时奴婢也在奉天门,弹劾高阳郡王者,乃翰林院侍读解缙,奴婢却没想到解缙还有这个意思。皇爷正如日中天,奴婢更没想到那些事儿。没想过便不知怎么答哩,请皇爷降罪。”

    侯显更直接,说道:“奴婢们只是服侍皇爷的家奴,不敢说此等大事。”

    “罢了罢了!”朱棣挥手道。

    “奴婢等谢恩,告退。”

    ……朱高煦和郭薇已经回到了王府,她叫王贵把皇帝皇后送的礼物、都搬到库房去放好了,再登记造册。

    礼物里居然有个活物,便不能搬到库房去,不然要不了几天就得饿死。那是一只五彩的鹦鹉,鹦鹉竟然没叫唤,正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瞧着笼子外面的人。

    “母后赏赐妾身的。”郭薇轻声道。

    于是朱高煦叫人把鹦鹉提到郭薇的新房里去,放到卧房外的厅里。

    朱高煦走进新房,伸出手指逗了一下那只鹦鹉,又见郭薇的眼睛红红的,便问道:“薇儿哭过?母后又为何要赐你一只鹦鹉?”

    郭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宫女,那两个宫女也是皇后送的,很有眼力劲,马上便出去了。

    郭薇轻声道:“世子妃明知我和连楹之女认识,却说连姑娘如何被军士侮辱、如何死了还被恶犬分食,我听了就觉得连姑娘好可怜、好惨,忍不住哭了。

    这时母后便进坤宁宫了,我见小姨娘给我递眼色摇头,便猜测小姨娘的意思、这事母后听了会不高兴,赶紧改口胡说家里鹦鹉死了伤心。于是母后才赏了一只鹦鹉,还说是一个叫宋晟的大将送的西域鹦鹉。”

    “世子妃就是个心机女!她肯定是故意的,那连楹要谋|刺父皇,全家都倒了霉。连姑娘受了牵连、才那么惨,这是父皇下旨惩罚的。诸事母后都知道。”朱高煦有点生气地说道,“若是薇儿在母后跟前说连家姑娘如何惨,你如何同情可怜她,那就是怪父皇做错了?母后能高兴?”

    郭薇瞪着明亮的大眼睛,仰望着朱高煦,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朱高煦又道:“这心机女不给我面子!我才刚结婚,媳妇第一次见她,她就给你挖坑,实在过分。以后一定要小心她,最好少和她见面、说话。薇儿恐怕不是她对手。”

    郭薇怯生生的样子,说道:“没想到皇宫那么可怕,我没得罪她,她还是我嫂嫂呢,竟然要害我!都怪我太蠢,什么都不会,连累王爷了。”

    “没有没有,薇儿已经很机智了,若不然,铁定要入坑!十四岁的小姑娘,能让张氏这样心机女人扑个空,薇儿很不错。”朱高煦好言道。

    郭薇道:“王爷待我宽容,谢王爷。我确实没想到里面还有那么多事,幸好有小姨娘提醒我。我觉得大嫂坏,小姨娘人好。”

    朱高煦道:“薇儿不用谢我,你我夫妇一体的。小姨娘对你好,你记得就行了,也要对她好。”

    “嗯,我会记得小姨娘。”郭薇柔声道。

    朱高煦来回走了两步,又道:“张氏也不能说是坏,只是心眼多。她不是无缘无故欺负你,只因她丈夫和我在争太子之位。

    我本来是不想争的,反正也不可能争得到;但朝中有人支持我做太子,天然就与世子府有矛盾。这种矛盾无法化解,不是说两句好话、好好相处就可以的,薇儿不用责怪自己了。”

    “好可怕……”郭薇颤声道。

    她第一天进门,看得出来非常喜悦快乐,可是才第三天,脸上的笑容就少了。朱高煦看在眼里,也是无能为力。

    他没法让自己亲近的人无时无刻都快乐,唯想让她们都平安……但是,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朱高煦全家都要死!别说郭薇这种外姓人,就连朱高煦将来的儿女、朱家的人,不论大小孩儿,都要死!

    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受再次涌上朱高煦心头,他一面很关心自己亲近的人,一面又充满了戾气,心道:要让老子全家死,老子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朱高煦的步子越走越快,沉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都说得很清楚不和你们争,既然你们先这样,那我不回敬就太不客气了!”

    他见郭薇一脸忧惧,忙缓和口气,温和地说道:“薇儿别怕,我保护你。”

    “王爷……”郭薇主动抓住了朱高煦的手,抓得还很用力。

    郭薇心神不宁的样子,又担心地说道:“世子妃那么可怕,我姐姐怎么办啊?爹和娘都说好了,已答应皇后,要把姐姐嫁给世子为次妃。姐姐过门之后,能是世子妃的对手么?”

    朱高煦无言以对,见郭薇这样子定然很少见识阴谋,估摸她姐姐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无奈地说道:“没法子,岳父岳母已经答应母后了,能反悔?母后可是皇后!况且我不得不猜测,让你们姐妹分别嫁到世子府和高阳王府,根本不是母后的意思,而是父皇的圣旨!”

    “为何?”郭薇马上问道。

    朱高煦道:“郭家是武定侯府,就算老侯爷去世了,还有十几个儿子在朝做官,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父皇也有意拉拢武定侯府。

    郭家现在就算不比以前,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父皇根本不想因为联姻,就让咱们兄弟任何一个人就多一股势力。如果郭家与两边都是亲戚,怎么都有退路,立场上就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郭薇一副无力的样子:“原来是这样。我和姐姐都想得太简单了……”

    朱高煦好言劝道:“你们姐妹必有一人嫁世子府,如果不是你姐,那肯定是你去。薇儿心疼你姐姐不错,但也要庆幸不是你自己去。”

    “我宁肯自己去……”郭薇有气无力道,忽然又回过神来,忙道,“我不是觉得嫁给夫君不好,却是想自己受那个苦,原本就已经准备好这样了的。”

    “啊?”朱高煦有点不解,看着郭薇的神情,似乎她并不是在伪装。

    郭薇仰头看着朱高煦道:“王爷不知道,我姐肯定不喜世子。今天午膳,我见到世子就这么想了,实在太……有点胖了。”

    “在皇家,问题很多,唯独胖不是问题。”朱高煦不动声色道,“要说我大哥,他那人还好,挺重亲情。做世子次妃,最大的问题是世子妃张氏!”

    郭薇叹气道:“姐姐和我一样,想得很简单。她既不喜世子那样的人,也不喜王爷这样带兵打仗的雄伟武人。姐看不起武夫,她只喜欢读书人,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那种。”

    朱高煦道:“既然如此,就算薇儿牺牲自己,你姐也不能满意,那你就白牺牲了。没法子的,世事岂能轻易如愿?谁叫你们是武定侯府的女子呢?”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心机女!心机女!心机女……”

    朱高煦吃了一惊,转头看,原来是那只鹦鹉。它一直没叫唤,忽然叨念起来,冷不丁吓了朱高煦一下。

    “心机女!心机女……”鹦鹉叫了几声。它已经被从笼子里放出来了,在木架子上扑腾了一下,不料鸟脚上还系着链子,仍旧只能在方寸之地活动。

    旁边的宫女偏头看了一眼鹦鹉,继续慢吞吞地擦着桌子。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动作非常慢,简直像在打瞌睡一般,心不在焉的。

    就在这时,忽然鹦鹉“嘎”地发出一声鸭子般的惨叫,宫女转头一看,脸马上白了!一只黄猫正咬住了鸟脖子,将那鸟拖下了架子;但鸟脚上有链子,于是猫便叼着那鸟脖子,一起在木架上荡来荡去,像荡秋千一样。

    宫女急忙走过去,双手捉住了那只猫,那猫竟然还叼着鸟不放。

    “来人啊,来人啊……”宫女急忙喊起来。

    不多一会儿,几个宦官宫女也跑了进来,接着郡王妃郭薇也来了。郭薇看着那鹦鹉和猫,气得跺脚道:“母后今天才赐给我,这么就死了!谁的猫啊?”

    一个宦官道:“回王妃的话,好像是姚姬养的。奴婢看见她给猫喂食。”

    “姚姬是谁?”郭薇问道。

    宦官道:“奴婢也刚来王府几天,不太清楚,不过姚姬以前似乎是个尼姑。”

    郭薇听过朱高煦与尼姑日夜宣|淫的传闻,见了朱高煦后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不料府上竟然真的有个尼姑!那些传闻似真似假,实在叫人一时难以分辨。

    “恶猫儿!”郭薇见鹦鹉脖子上的血口子,已经死了,又气又心疼,骂了一声。

    那宦官道:“王妃娘娘,让奴婢把这猫儿宰了,给您出气!”

    “喵!”那猫儿在宫女怀里叫了一声。

    郭薇看了它一眼,又有点于心不忍,便道,“把它撵了,让它去做野猫!”

    宦官道:“猫不认路,奴婢把它弄远点扔掉。”

    “就这么办。”郭薇点头道。

    ……“小黄猫,喵喵!”姚姬在王府上唤起来,一边唤,一边在各处角落里找。

    檐台上有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正在洗衣裳,抬头看了姚姬一眼。等姚姬找了一圈回来时,那女子又抬头,似乎欲言又止。

    姚姬认得这少|妇,一来郡王府,少|妇就在了,一口山东口音,姓陈。姚姬路过陈氏,忽然转头道,“陈姐,你看见我的小黄猫了么?”

    陈氏低声道:“有个宦官把黄猫拿出去丢了,它咬死了王妃的鹦鹉,王妃下的令。就是那个脸长得很白、娘里娘气的宦官,刚来没几天。”

    姚姬眉头一皱,她知道那个宦官,姓黄名狗;他干爹要死了、在郡王妃快过门的前几天哭,朱高煦答应要帮他。这些事,姚姬都在瞧着。

    “多谢相告。”姚姬道。

    那只小黄猫原来是鸡鸣寺主持买的,但大多是姚姬在照料,跟了她很久了,她非常舍不得。姚姬马上就去王妃房前,正见郡王妃郭氏坐在里面,被几个宦官宫女围着。

    “见过王妃。”姚姬走到门口,先执礼,接着便马上问道,“王妃把我的小黄猫丢哪去了,可否告知?”

    郭氏瞪着眼睛打量她,有点惊讶的模样。姚姬已经习惯了,很多没见过她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多看几眼。

    片刻后,郭氏便直起腰,带着稚气的脸强撑着威风的模样,“那只黄猫咬死了我的鹦鹉,我已经决定叫它做野猫,不知扔哪去了!”

    姚姬看了一眼,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只彩鸟的尸身。

    就在这时,那个叫黄狗的宦官叉腰挡在王妃前面,说道:“你谁啊,还敢来问?知不知道、这鹦鹉是皇后娘娘赐给王妃的?!王妃心仁,连猫也没杀,这已是厚恩了。要是较起真来,别说那只猫,就是你也要吃不完兜着走!还不快跪下谢恩,跪下!”

    “哼!”姚姬转身就走。要不是那宦官出言不逊,姚姬也不会如此。

    黄狗顿时骂道:“哪来的野丫头,在这王府上,除了王爷殿下,谁敢在王妃娘娘面前无礼?简直要反了!”

    姚姬根本不理他,径直走回房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寻思早就应该找机会出门一趟的,一直没法子,正好这是个机会。

    她想到这里,马上就收拾了几件衣裳和日常用度之物,打了个包袱,戴上帷帽便走出房间。到了内门楼,一个宦官问她去哪。她便道:“王妃撵我的小黄猫,干脆把我也撵了罢!”

    姚姬出得高阳郡王府,过秦淮河,径直往太平门那个方向走。靠近鸡笼山香烛街时,她却越走越慢,有点丧魂落魄的样子。

    她心里纠缠,纠缠不清的不是被王妃欺负那件事,却是因为高阳王!

    ……姚姬的远房叔公,是姚广孝。

    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获罪逃走不知去向、母亲上吊了;然后姚广孝把她和哥哥姚芳悄悄救走,自此他们兄妹分离,各在一处。

    叔公(姚广孝)把她托付给了养父母,定期给钱。养父母不敢明着欺负姚姬,却给尽了白眼。姚姬并不恨他们,又不是亲生的;她一直以为亲人才会用心待她。

    但等她见到哥哥姚芳后,姚芳已经变成了姚广孝手下的奸谍,一门心思就想荣华富贵。哥哥先是当小和尚隐藏身份,外号姚和尚;在京师别的奸谍帮助下,姚和尚又混进了羽林卫做军士。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用心待她……姚姬失望之余,想起自己还有个父亲。父亲离开的时候她还小,印象有点模糊,隐隐记得父亲穿过盔甲,十分威风,也很疼爱她!

    后来姚广孝也要求姚姬当奸谍,条件是答应她找到亲生父亲。姚姬既没有选择、也为了早日找到生父,被安排选到了宫中做宫女。

    因她小小年纪就长得十分貌美,得到的命令就是引|诱建文帝,混到建文帝的身边。

    不料遇到了特别善妒的马皇后,姚姬没完成命令不说,还吃尽了苦头!被人送到鸡鸣寺当了尼姑,完全看不到重回宫廷的希望。

    她做奸谍的任务、至此完全失败,继续下去已经没有必要。她带话给姚广孝,叫姚广孝把她从鸡鸣寺捞出来,看在亲戚的份上带她找生父。

    但并没有那么容易,姚姬很快有了新的任务:目标是高阳郡王。内容相同,凭借美色诱惑高阳王,混到他的身边,等待新的命令。

    不过这时姚姬已经很怀疑,叔公究竟会不会带她找生父?还是仅仅想利用她?

    ……但彼时姚姬没有选择,她无依无靠,唯一的哥哥也是姚广孝的人,还忠心得很。而且姚广孝势力越来越大,姚姬根本没办法摆脱他的控制!

    于是在姚广孝的周密部署之下,高阳王悄悄来到京师办事、落脚的地方故意被安排在鸡鸣寺附近,以便给姚姬机会。

    接着姚姬按照命令,一有机会便抱小黄猫到寺庙旁边的一座宅子里喂鱼吃。小黄猫吃惯了,总觉得那里有鱼,被放走就会去那里、寻找鱼吃。

    所以在姚姬出门找小黄猫时,朱高煦能在那宅子里正好找到小黄猫。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

    果然这一次相当成功!

    朱高煦第一面就被她吸引了,彼时的眼神,姚姬现在还记得。朱高煦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虽然极力地掩饰、他觉得自己很镇定从容,但那目光早已出卖了他。

    同时,姚姬要用自己被欺负的悲催处境,博取朱高煦的同情。她被那些该死尼姑们欺负,确实是真的;但她老是往寺庙西门跑,那就是刻意为之了,以便朱高煦能在楼阁上看到她多么可怜。

    ……姚广孝的这一系列部署,都按部就班地发生了。然而世事总会出现意外,后续的部署却没能如期进行,因为突然出现了更好的机会!

    高阳王办事的过程中出现纰漏、暴露了身份,狼狈逃窜;正在他逃到香烛街时,姚姬恰好看见救了他。

    这件事是一举两得,既保住了高阳王不被抓获,又让“混到高阳王身边”的任务几乎铁定要成功了!

    因为姚广孝是燕王的人。

    此时朱高煦若是被建文逮住,燕王便要损失一员非常厉害的大将和儿子;更将极大地破坏姚广孝的大略……不仅会让姚广孝所谓“临江一决,直趋京师”的谋略失败,还可能通过高阳王牵连出一大批姚广孝的奸谍,让燕王府在京师的耳目被一网打尽!

    而且当时是意外,姚广孝没准备好、也不敢轻易对燕王的儿子不利。

    ……事情进行到那时,还算比较顺利,几次有惊无险,目的总算都达到了。不料还有意外在等着姚姬!

    靖难军已经攻破京师了,一切都看见了曙光。不料那马皇后居然死也要拉姚姬陪葬,简直是太嫉恨姚姬了。

    当时可没人去帮姚姬,燕王府那边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姚姬只能在鸡鸣寺等死!可是这个时候,反而是她要对付的高阳王、只有高阳王想着她,第一个奔到了鸡鸣寺救她。

    姚姬眼睁睁地看着那圈要她命的绳子,愣是被高阳王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至少在那一刻,姚姬相信,这世上除了她生父,只有高阳王曾经用心对过她。

    高阳王不仅仅是她要引诱出卖的人,他还让姚姬燃起了某种希望。她忍不住大胆地思索一种可能:高阳王能帮她摆脱姚广孝的控制?

    可是,这一切又谈何容易。

    天空雾沉沉的,一团团黑云在缓缓地涌动。虽然没有阳光,却非常闷热。

    鸡鸣寺开在香烛街的铺面,仍旧在做生意。姚姬透过帷帽前面的纱巾,看了一会儿那熟悉的铺面,又踱步走向巷子。

    在巷口,她站在一个特定的地方,恍惚之中仿佛看见一个高壮的后生、抱着一只猫站在那里,他的目光炙热、好像有形的东西轻轻抚到她的脸上。姚姬伸出手触碰时,那人已消失不见。

    她似乎有几个地方可去,却又似乎不知去哪。这种感觉,便如她徘徊的心绪。

    ……姚姬不愿再为姚广孝卖力,因为那些大事成与不成与她无关、她更不在意;继续下去,就算能成全了所谓的大事,对她又有什么意思?

    她想摆脱控制,却又不想出卖姚广孝。就算儿时过得不好,但若没有姚广孝出手相救、并出钱抚养,姚姬觉得自己会更惨。她并非没有念着恩。

    ……姚姬也不想出卖朱高煦,在某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朱高煦比姚广孝更可靠。但姚姬明白,她做得再好也不能和郭氏相提并论;而且当有一天、她的真实身份被朱高煦知道了,又该如何自处?

    这时姚姬走进了巷子,走进里面那座宅邸。

    上了楼阁,便能看见鸡鸣寺的西门。

    在阁楼上徘徊,她有时候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寺庙西门做着琐事;有时候她又好像变成了朱高煦,正长时间地看着鸡鸣寺西门那个小尼。

    午后,院子里进来了一个年轻后生,正是姚姬的哥哥姚芳、人称姚和尚。

    几个月没见过面了,姚和尚进来什么也没问,只是皱眉道:“二妹要与我碰头,怎会到这里来?那高阳王知道这个地方!”

    姚姬不理他的抱怨,只是看了他一眼。她哥哥五官端正,长了一双大眼,表情十分严肃,那脸上的神情与他的年纪有点不相称。

    屋子里的桌子上全是灰,姚和尚提了一下茶壶,便又放下了。

    “我去给你烧水。”姚姬道。

    姚和尚摆手道:“算了!没有开水就别折腾啦。我问你,那高阳王最近有甚动静?”

    “成亲。”

    姚和尚听罢眉头一皱,年纪轻轻眉间就有两道竖纹,“当年咱们家遭灭顶之灾,要不是叔公出手相救,你我兄妹能有今天?做人要知恩,叔公不是咱们的父母、却像父母一样把咱们养大了。连这点是非都不明白,如何为人?”

    不料姚姬冷冷的,根本没有谦逊受教的样子。

    一口一个叔公,难道远房叔公、比亲妹妹还要重要?可惜看起来真是这样,叔公能给哥哥官位俸禄、权势地位,妹妹能给他甚么?

    姚姬不迎合,但她倒没觉得哥哥说错了。确实得了人家的恩,能当没发生过?

    “高阳王还不信任我。”姚姬总算说话了,“除了府上发生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

    姚和尚听罢沉声骂道:“那厮实在无耻,先把妹妹睡了,却还那样对你!”他愤愤了一会儿,又问,“高阳王偷偷出去过?”

    姚姬沉默了片刻,她确实知道有一次朱高煦连续两天不在王府、而且拿杜千蕊做掩护,鬼鬼祟祟肯定去做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没有。”姚姬忽然说出两个字,连她自己也有点诧异,“他白天常出门,但从没有带过我。”

    姚和尚一脸失望,又道:“我得再提醒你,万勿怀上了孩儿。不然叔公也无法信你,到那时候很难办……”

    姚姬默默地听着。

    “奸谍用女子极不可靠,可又只有美貌女子、才容易靠近这些帝皇王侯。古人也得用西施、貂蝉这等美人。”姚和尚说着,忽然一拍脑门道,“我得给你找个范蠡!”

    姚姬顿时冷笑道:“哥哥可以责骂我心高气傲,但千万别逼我。”

    “何意?”姚和尚问道。

    姚姬道:“春秋有百国、大明只有一国,就算大明有个范蠡,能和皇子相比?何况我已委身于他。”

    姚和尚想了想便不再说了,他站了起来道:“妹妹定要想办法、尽力得到高阳王信任。此地不可久留,我先走了。”

    “要不……”姚姬忽然开口道。

    她哥哥在门口转过头来看着她,姚姬道:“要不哥哥和叔公说说,我不想做奸谍了。只要叔公答应,我便发毒誓:叔公以前的事儿,我死也不会说出去。”

    姚和尚冷笑了一声,用手指着脑门,“妹妹再想想。”

    ……姚姬在宅邸里发了一阵呆,便出门向鸡鸣寺走去。

    刚进寺庙,众尼马上就紧张得往里面跑,不一会儿主持带着一群老尼迎了出来。主持看着姚姬,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姚姬,你也曾是佛门中人,我佛慈悲,不要戾气太重。”

    姚姬道:“我想在庙里住两天。”

    “可以,可以!”主持竟然对她弯腰。

    于是姚姬便径直往众尼院走,主持亲自陪同,吩咐身边的人道:“姚姬以前的房间住了谁?让她马上腾出来。”

    “是,主持。”有人应道。

    主持走上来,对姚姬道:“佛家无心权势,不问世俗之事。但本寺位于京师内城,天子脚下,怎能违抗皇家之意?”

    姚姬道:“破城那日,我说了些狠话。但过了那么久,我不想太计较了。”

    或许因为此时此刻她感到有点累,才说了这句话。如果真要报复所有对她不好的人,那就太多了。

    “都是马皇后的意思,并非贫尼等本意。”一个尼姑道,她打过姚姬、还让姚姬刷马桶,这时急忙开口道。

    姚姬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主持又道:“阿弥陀佛!”

    姚姬进了众尼院,刚到她住过的小屋里,便听见外面“哗哗……”地一阵大响。瓢泼般的暴雨终于下来了,雨水横飞飞溅,连屋子里靠门的地方、也很快全是水。

    她望着门外的雨幕,诸大殿、古塔都变得朦朦胧胧了。嘈杂的雨声,反而让人觉得安宁,或许是大雨将这小屋掩盖住了,就有种被遗忘之感。

    刹那之间,姚姬忽然想,要是这样逃离尘世、青灯古佛也似乎不错哩。但这想法只是火花一闪,因为她很明白,世俗之外的寺庙、只是另一个江湖。

    便如现在,她能住在这里、难道只是因为她当过尼|姑么?

    夏天的雨总是那么快,突如其来叫人无法防备。

    直到次日、大雨仍未停息。这是朱高煦第二次来到鸡鸣寺,他刚进寺庙,就听到两个人在议论怎么收拾初到的尼姑,于是朱高煦恼怒地揪住那俩尼姑来到了众尼院。

    “贫尼不敢诳言,所言者确非姚姬……”一个尼姑正在辩解。

    就在这时,一道房门开了,姚姬站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那里,明亮的眼睛久久地看着仿若落汤鸡的朱高煦。

    朱高煦站在大雨中,直起腰,也与她隔着雨幕相望,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姚姬的大眼睛里仿佛充斥着百感交集的神色,俄而又“嗤”地一声笑了一声,赶紧拿手轻轻遮住朱唇。

    她把伞轻轻放在门口,便一步步向大雨里走了出来,头上浅浅的秀发马上就被雨淋湿了,衣裳也很快湿透贴在了丰腴的身子上。

    等姚姬走到面前,朱高煦便看到雨水正顺着她玉白光洁的脖颈,往领口丰腴的肌肤上流淌。

    她的情绪似乎很复杂,举止却轻柔从容,明明是走到大雨中和朱高煦一起淋雨,却没有丝毫冲动之感,而先把伞规规矩矩靠在了墙边才过来。

    “我一知道那事,就在四处找你,昨天来过这寺庙一趟。”朱高煦道,“我找了很多地方未得,寻思之下,又来了一趟鸡鸣寺,果然找到了。”

    姚姬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终于开口道:“我知道王妃没什么错,若非那宦官在一边狐假虎威,我也不会生气。”

    朱高煦点头道:“王妃尚小,你别太怪她。她要是先给你说一声,就更妥当了,毕竟是你养的猫。”

    姚姬听到这里,不禁露出惊讶之色,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朱高煦的脸。

    过得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那可是郡王妃,王爷真觉得我有那么重?”

    “这世道身份有高低贵贱之分,还摆在明面,但人的自尊不该有此区别。”朱高煦沉吟道,“跟我回去罢?”

    “嗯。”姚姬轻轻点头。

    于是朱高煦在众目睽睽之下,拦腰抱起湿淋淋的姚姬,大步向寺庙外走去。他又道:“一会儿我去买一只猫、一只鹦鹉,这事儿就算了,何如?”

    姚姬又点头。

    ……朱高煦回到王府,换了一身干衣服,便叫王贵赶一辆毡车,亲自出门买鸟和猫。

    他到了花鸟街,先选了一只小黄猫,又找鹦鹉。总算找到一家有鹦鹉的铺面,却只有一只鹦鹉。毛色肯定没法和大将宋晟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只比较。

    店家道:“这鹦鹉笨了点,不会学人话,胜在便宜,只要宝钞五贯。”

    朱高煦一边听,一边逗那鹦鹉:“笨鸟,笨鸟……”

    他一时也没找到别的鹦鹉,听店家说完,便摸出五贯宝钞,买了装笼子。

    不料刚要提走,忽然从笼子里传来一阵叫声:“笨鸟,笨鸟!”

    朱高煦顿时转头与店家面面相觑,店家道:“客官只念叨一个词儿,它再笨也能学会了。”

    离开花鸟街,朱高煦却叫王贵赶着毡车径直去鸡笼山、未急着回府。

    他很在意姚姬,却并不太信任她!

    朱高煦先到鸡鸣寺,找到一个老尼,问姚姬何时来的鸡鸣寺。老尼如实回答,姚姬是昨天下午、快旁晚时来的。

    一连问了两个人,答案相同。朱高煦此时就不得不琢磨一个细节:姚姬是昨天上午离家出走的,快旁晚才到鸡鸣寺,中间这么长时间,她去哪了?

    他打着伞离开鸡鸣寺,下山路过香烛街时,朱高煦又叫王贵赶车去香烛街。他先问了那家寺庙开的铺面,姚姬并未来过。

    接着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又去他去年在京师住过的宅邸,庆元和尚安排的地方。

    院门锁着,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于是朱高煦叫王贵在车上等着,自己翻墙进去。里面的大门锁着,朱高煦没有钥匙,也不会开锁。他便绕到灶房那道小门,轻轻推了一下,又用猛力一掌推在门闩的位置,“咔嚓”一声里面的木楔断了。

    朱高煦走进灶房,轻轻捡起地上的短木,又在柴禾堆上拾起一块木头,拿起柴刀随便削成木楔,重新插在门闩上。

    他慢慢地走进里面,低头看地面,刚到饭厅,他就发现了地上的脚印。这宅邸平素是没人住的,到处都是积尘,地上只要有人走过便会沾掉灰尘。

    朱高煦借着窗户上透进来的光,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留下脚印的时间不太长,可能就在最近几天,而且不是一个人的脚印。

    朱高煦伸出手,在一个小脚印上掐了一下,又放到自己的脚掌便对比。他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这是个女子的鞋印。大明朝士绅地主家的女子会缠脚,但不会让骨骼畸形,看起来很正常;而且家里需要女子劳动的,就不会缠脚。所以朱高煦要观察一番,才能辨别究竟是小孩的还是女子的鞋印。

    而另一个脚印大小,明显是男子留下的。

    他左右看了一番,又踮着脚尖走到饭桌旁边,看了一眼条凳上被擦过灰尘的迹象,然后见到上面放着一个茶壶。

    朱高煦凑近瞧了一眼,便发现茶壶被人动过,因为壶底那一圈没灰尘的地方、与茶壶现在的位置没完全对上。

    他掏出一块白丝巾,轻轻放在茶壶上,伸手拿了起来,对着窗户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手柄、茶壶盖子,然后重新放下。

    朱高煦在宅邸四处看了许久,但没发现有什么东西留下,遂从灶房重新退出房子。他将那木楔放好位置,在外面拍一掌抖动门板,如此反复多次,运气好就有一次让里面的木楔抖到门闩里。

    他重新翻墙出去,一声不吭地上毡车,带着猫和鸟回府去了。

    ……如果在这几天之内,进过那宅邸的女子是姚姬,这事儿就复杂了。因为宅邸是庆元和尚的地方;庆元和尚是燕王府奸谍;燕王府奸谍大多都是姚广孝、袁珙等人掌控。

    朱高煦时不时便琢磨着这事,两天后,他仍没问姚姬。如果确有此事,他希望姚姬能主动和自己谈谈,给彼此都再留一点余地。

    雨停了,今天正值旬日沐假,朱高煦和杜千蕊遂乘马车出门,王贵赶车。

    车在一条街边靠下来。朱高煦对杜千蕊道:“高贤宁风流,常流连在烟花柳巷。千蕊便装作是醉仙楼的姑娘,上门找高贤宁。等亲眼见着高贤宁,你再给他这个帖子。”

    朱高煦便给了杜千蕊一张东西,又描述了一番高贤宁的大致长相。

    杜千蕊答应了,下车向附近的府邸走去……

    朱高煦在毡车里等了许久,果然杜千蕊带着高贤宁上马车来了。

    “高阳王幸会。”高贤宁拱手道。

    朱高煦点点头,拍了一下车厢木板,道:“玉器街。”

    一行人到了朱高煦之前购置的那处店铺。王贵打开甬道的门,赶车从楼下的甬道径直到院子里。朱高煦下了马车,带着高贤宁依旧来到那间书房入座。

    “齐部堂的亲笔书信,本来早就送回来了。但我一直不好去找高编修,今日才给你。”朱高煦递过一封已经开封了的书信。

    高贤宁双手接过去,看了朱高煦一眼,“失礼了。”便抽出信纸当场观摩。

    不一会儿杜千蕊端茶上来,放上来一枝点燃的蜡烛。

    大白天的,玉器铺子没开门,采光不太好,书房里光线有点幽暗,但还不至于点蜡烛。高贤宁看了一眼蜡烛,便将信伸过去,径直点燃了。朱高煦立刻把一只砚台递了过去,高贤宁见状将烧着的信纸放到砚台里。

    二人进来后、话不多,但朱高煦发现和高贤宁在琐事上倒很有默契,虽然彼此还不太熟悉,结交起来却很省心。

    这时朱高煦又掏出了半块玉,递过去,“这铺子的大门那边,窗户边有道缝,高编修要找我就投这半块玉。我要找高编修,就送另外半块,能合拢的。”

    高贤宁听罢愣了愣,片刻后便抱拳道:“下官明白了。”

    于是二人便说起了最近官场上的事儿,许多事朱高煦已经知道,遂着重问山东布政使司那边的事。高贤宁是山东人,又是生员,可以随意进出多个衙门、随便在各地游历,对当地很多事都比较了解的。

    很快朱高煦便捕捉到了有用的消息……

    不多时杜千蕊进屋来了,款款作万福道,“王爷是否要在此地招待好友?因灶房没有菜,妾身想请王公公出门买点菜肴回来,王爷想吃什么呢?”

    高贤宁忙摆手道:“不敢叨扰高阳王,下官对食不在意,回家吃午饭罢。”

    朱高煦笑道:“那高编修可别后悔,杜姑娘的手艺相当了得。”

    高贤宁也陪笑道:“还望下次有口福。”

    朱高煦不勉强,便送高贤宁下楼,来到院子。又吩咐王贵把他送回府去。

    “杜姑娘上次做的盐水鸭不错啊。”朱高煦目送马车出甬道,转头便微笑道。

    杜千蕊柔声道:“那是我第一次做,做的不够好,多谢王爷夸赞。妾身做的盐水鸭,确实还比不上富乐院的厨子。”

    “杜姑娘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试试,比较一下滋味。”朱高煦道。

    杜千蕊抬起头看了朱高煦一眼,眼神有点异样……富乐院什么地方?跑去却是为了吃,或许只有朱高煦才干得出来这种事。

    雨后天晴的郡王府廊芜上,郭薇在前呼后拥中走来,身边的宦官黄狗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娘娘慢点,脚下不平。”

    就在这时,姚姬便抱着一只猫迎面走来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姚姬,郭薇也有点紧张起来。

    不过,还离得很远时姚姬就主动让到了一旁,等郭薇靠近,她双手抱于腹前,默默地执礼。

    郭薇等一行人走过去,忽然便没人吭声了,大伙儿都看着姚姬手里抱着的小黄猫。姚姬怀里的猫儿,比咬死了鹦鹉的那只更小,显然不是同一只。

    郭薇从姚姬面前走过,不禁转头打量了她一眼。哪怕郭薇是女子,也感觉到姚姬浑身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从那泛着光泽的玉白肌肤、到那身体的轮廓,都如此婀娜动人,郭薇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胸脯,更是觉得非常高,她真有种对比地摸一下自己的冲动。

    姚姬执礼,发现郭薇在看她时,便抬起头迎着郭薇的目光。那目光明亮而有穿透力,虽然姚姬的屈膝行礼,但她的眼睛根本没有逆来顺受的意思。

    ……

    而这时,朱高煦正在京师最大的青楼、富乐院的楼上,上来就点了盐水鸭。

    他们一到这里,就陆续有女子过来与杜千蕊说话。得到朱高煦的允许,杜千蕊干脆出雅间去,找原来那些熟人说话去了。

    今天这位置、窗外是一条街,正是京师繁华的地段,外面熙熙攘攘、真乃车马如龙。

    忽然下面一阵骚动。朱高煦等着盐水鸭和杜千蕊,正无事可做,便饶有兴致地看下面的光景。

    那边有一道没旗幡和牌匾的门,几个样子凶狠的汉子正架着一个后生,几个汉子骂骂咧咧的,径直把人丢在了街道上,隐约有各种女性亲属的词儿飘过来,引起了行人的一阵围观。

    朱高煦看那趴在街上的后生,大概才十多岁,个子比较矮,不过脸皮倒生得白净……那厮肯定不是因为吃霸王餐被架出来的。若对面那道门里是食铺,肯定有旗幡招牌,因为食铺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朱高煦马上就明白那地方是干嘛的了,他很熟悉的营生:赌坊。

    原来地上那老哥也是同道中人,但看起来不算很稳。

    后生爬了起来,对着赌坊门口骂了几句,还“呸”唾了一口气,仔细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然后向富乐院门口走来了。一般这种人都是输光了的,居然还要来富乐院?朱高煦更好奇他要做什么。

    那后生刚走到富乐院大门口,忽然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娘跪倒在他面前,一下子保住了后生的腿。朱高煦往上探了一下头才能看清他们。

    小娘哭诉道:“小哥买了奴家罢!”

    后生愣道:“你这幅尊荣,我为啥要买你?再说我像是能买奴婢的人么?”

    小娘一边抹泪一边道:“富乐院那么贵,小哥能来,肯定买得起!奴家不想被卖去窑子,小哥买了奴家罢。”

    那后生听到小娘要被卖到窑子,愣了一下,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别走。”

    “小哥干吗去?”小娘道。

    “等着!”后生不耐烦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又回到那赌坊门口去了。

    那厮鬼鬼祟祟地往赌坊里看了几眼,便溜了进去。没一会儿,他竟然抱着一尊陶瓷神像出来了……神像手里拿着一把偃月刀模型,肯定是关羽!

    但凡带点混江湖意思的地方,都喜欢供奉关公神像,但多半不值钱的。若是值钱,那厮怎会容易偷到?

    后生把衣服脱下来包住了神像,沿着大街走了一段路,不一会儿一辆崭新的马车驶过来了。那厮便往那马车上轻轻一靠,人便摔倒在地,“哎哟!”后生痛叫了一声。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车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长袍方巾的年轻公子,马夫也赶紧下来了,护在年轻公子的身边。公子走过来,伸手去扶地上的人,好言问道:“摔着没有?”

    “没事没事!人又不是瓷片做的,哪能那么容易摔着哩。”后生挣扎着爬了起来。

    那公子听罢长吁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后生忽然跪倒在地上,双手去捧衣服里的东西,忽然“哇”地仰头大哭起来,大声嚷嚷道:“我家传了十几代的关公,就这么没了!我回去怎么向爹娘交代啊……我家的传家宝……”

    马夫上来拾起一块陶瓷片瞧了一番,道:“屁的传家宝!”

    “算了,算了!”公子从怀里掏出几张大明宝钞递过去,“我知道你啥意思,拿着!万勿得寸进尺,我若是不怕麻烦,找了官铺的人来,你讹不到钱还要被关几日,信不信?”

    后生拿了钱,转身就跑。

    碰瓷!朱高煦看到这里,顿时会心一笑,原来大明朝就有的把戏了。

    不一会儿,那后生便找到了头发蓬乱的小娘,把钱塞到她手里道:“我妹就是被卖到了窑子里,你拿着钱,当我做一件好事!”

    那小娘顿时千恩万谢。

    朱高煦看到这里,不禁发出“呵呵”一声笑。

    后生把钱都给了别人,又走进富乐院来了。朱高煦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不禁起身走出了雅间,站在栏杆后面,目光继续寻找那后生的身影。

    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他,他正被两个汉子夹着往外走,一面还在嚷嚷:“我妹就在富乐院!我没骗你们,找到我妹,必定把欠的钱给你们!”

    鸨儿骂道:“问你叫啥名字,你也不知道,只说姓杜,我看你就是混吃混喝的流民,别再来了!”

    朱高煦听罢转头看了一眼王贵,王贵便马上上前两步,附耳过来。朱高煦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王贵向朱高煦一弯腰,便转身下楼去了。不一会儿,王贵便在大门口拦住了他们,从怀里摸了宝钞出来给旁边的汉子。大堂里很吵、说了什么话听不清楚。

    后生被放开后,顺着王贵指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这边。接着后生上楼来了,王贵则匆匆走出富乐院大门。

    那后生过来见着朱高煦,便抱拳道:“出门在外总有窘迫之事,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我跟你说,赌桌上只讲究一个字,稳。”朱高煦笑道。

    后生愣了愣,也露出笑容道:“原来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朱高煦道:“我退出江湖、不沾赌已多年,那玩意没有包赢的法子,不赌为赢。”

    “有道理。”后生若有所思道,接着又道,“敢问义士高姓大名?”

    朱高煦道:“免高姓洪。兄弟进来喝三五瓶?”

    “那怎么好意思……”后生挠了一下后脑勺。

    后生不可能说出“比两拳”的暗号,朱高煦“哈哈”大笑:“听说富乐院大厨做的盐水鸭不错哩,一会儿兄弟可别后悔!”

    果然那后生便跟进来了。朱高煦在上位坐下,后生客气两句,也跟着坐在了桌子边。朱高煦不动声色地欠了欠身,给那后生倒了一杯茶。

    “多谢。”后生随口说了一句,接着又道,“洪公子刚才说的话,我想了想,真是很有道理。”

    “哈哈。”朱高煦笑道,“这是第一层境界,最高的境界还是那句话,不赌为赢。兄弟迟早得悟。”他收住笑容,又微微叹道,“不过确实是说得容易,做起难。”

    就在这时,忽然杜千蕊的声音道:“弟郎?”

    后生转头看去,马上站了起来,“姐!哈哈,我早就告诉他们了,姐在富乐院的,怎么几个月了都没见着你?”

    “我早就不在富乐院了。”杜千蕊说罢,一脸诧异地看着朱高煦,“为何弟郎会和王爷坐一起?”

    朱高煦不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杜二郎脸上,观察着他震惊、喜悦的微妙神色在眼睛里变幻。朱高煦一直很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无论表情语气多么夸张,眼神很难伪装,何况是一个比杜千蕊还小的后生。

    “不赌为赢,并不是那么容易。”朱高煦答非所问道,“戒得了赌桌上的赌,又怎能戒得了人生的赌?”

    杜二郎反应很快,马上就跪伏在地,“小人叩见王爷……敢问您是哪个王爷?”

    “高阳郡王。”杜千蕊轻声提醒道。

    “原来是高阳郡王,久闻大名久闻大名!”杜二郎忙恍然大悟的样子,但眼神里分明是一片茫然。

    朱高煦看了一眼雅间门口,说道:“起来罢,见了郡王一般是不用跪的。一会儿盐水鸭要上来了。”

    杜二郎爬起来,刚才那一副老江湖般的随意已不见了,他变得十分紧张。无论他多早就在市井间晃荡,毕竟只是在地方上的小县城和市集,肯定没见过甚么大场面大人物的。

    “在这里,我只是洪公子。”朱高煦道,“都坐下罢。”

    杜二郎哭丧着一张脸,看着刚才坐过的凳子无所适从,他又转头看杜千蕊。杜千蕊轻声道,“王爷叫你坐的,你就坐。”

    于是杜二郎便坐下来,屁|股只是轻轻挨着板凳。

    朱高煦看了一眼杜千蕊,“千蕊这个名儿,是在富乐院才取的艺名?”

    杜千蕊点头道:“是。公子如何得知?”

    朱高煦道:“你弟郎到富乐院来,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

    ……

    (书友兄弟姐妹们,抱歉啊,国庆这几天我只能日更一章了。其实我自己对法定假日是免疫的,不过身边人好不容易有个长假,我想抽点时间陪陪身边人。望书友们稍加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