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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走前面,朱高煦等三兄弟以及姚广孝随后,一行人走进院子里的一间客厅里。天干热燥,姚广孝在徐王妃的屋子里念了半天,正好有人送茶进来,于是大伙儿喝茶休息了一会儿。

    朱高煦见没有外人,一些话在肚子里酝酿稍许,便开口道:“父王,儿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说。”朱棣看了过来,虎目依旧有神,但似乎充满了焦虑,连说话也只有一个字,没有多余的。

    朱高煦欠了欠上身,虽然坐着,但面向上位前倾有鞠躬之意,“儿臣进言,北平都指挥使张信,有拉拢的可能,父王何不……”

    他还没说完,朱棣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俺最近事儿多,你们的娘又病重。尔等不必为俺分忧,只消不给俺添事就行了。你们都听着,不要随便找些人到处胡说八道,唯恐天下不乱!”

    朱高煦正想辩驳,自己做事还是很小心的,如果能参与机密谋划,也不会随便泄露……不料姚广孝瞪着一双三角眼,抢先开口:“高阳郡王毕竟年轻,不知官场奸猾,那张信官至一省都指挥使,这种时候咱们去拉拢他,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了。”燕王抬起手掌,皱起眉头,周围的人只好都闭了嘴。朱高煦也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强自咽了下去,感觉肚子里似乎一下子涨了不少。

    这时燕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罢。”

    朱高煦心想大哥和三弟来得早,估计已经看过母妃了,自己还没来得及,便道:“儿臣再去看看母妃。”

    于是其他人跟着燕王出了徐王妃的院子,朱高煦又返回王妃的房间,进去探视病情。

    房间里一股刺鼻的中药味,朱高煦让旁边的丫鬟掀开一点帘子,见王妃确实一脸病容。还好她没有昏迷,只是连说话也有气无力,半天没说完整一句话,真的是十分严重了!

    “看到高煦……也渐渐懂事,娘又……放心了……”徐王妃气若游丝,好不容易又说了一句话。

    朱高煦好言安慰了两句,便要离开了,反正这里也没自己什么事儿。这时床边只有朱高煦和池月二人,徐王妃没什么力气,声音又小,便道:“池月送送他。”

    “嗯。”一旁的池月真人应了一声。

    为了听清徐王妃说话,朱高煦和池月都靠近她的床头,朱高煦总算有机会就近看到了池月的脸,虽然脸上遮着面纱,但能看见额头眼睛。

    池月生了一双杏眼,两边眼角却微微向上挑,于是便有一种天然的媚气。可惜她的眼睛里全无一丝情绪,神色冷冰冰的,还略带阴郁,仿佛遭遇过什么苦大仇深的事儿一般。

    朱高煦顿时觉得她的素净打扮都是错觉,此女若不是用道袍装扮,便全无道士的气质。

    二人出得房门,池月站了一下,让到一边,用一种怪异地眼神看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只好走到了前面。

    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朱高煦不禁有点困惑:难道这女道士背后长了眼睛,知道我上次在后面观赏她的腰身和屁|股,所以这次不给我机会了?

    池月一路上无话,更无说话的迹象,朱高煦心里闷闷的,也没什么兴趣撩|骚。于是又是一段无声而尴尬的路。

    好在很快就要到达那道月洞门了,池月只送到那里。

    朱高煦站定,转过身来,想说一句不送之类的废话。不料就在这时,墙外一阵说话声,从墙壁上的观景窗传了过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那高阳王真是好笑,若是连他都能在王爷面前出谋划策了,还要咱们作甚么?”

    接着是姚广孝语重心长的声音:“他还年轻,谁十几岁的时候不轻狂?这种小孩,一有了点想法,难免自以为是,以为除了他自己高明,别人都是提线木偶没长脑子的。不必与他计较。”

    刚才说话的人笑了一声:“是了!看看今天他那身行头,过来探病,在自家府上,还穿成那样,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干什么大事、要接见多少人哩!连皂靴也穿上了,也不嫌天儿热。笑死俺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心道:我来之前,不知道母妃病重,原本是想在燕王府前殿拜见父王的。

    他微微侧目,见池月也在打量自己,眼睛里竟然露出了笑意……不过是嘲弄的笑意。

    朱高煦涨|红了脸,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解释。

    外面那人的声音愈大,已经走近这边了,仅一墙之隔。那人道:“不过高阳王说的事儿,有道理么?”

    姚广孝的声音马上道:“他不过拍脑袋的主意,懂个什么?他知道朝廷和北平的水有多|深吗?在眼下这种光景,若是他说的那个人能被拉拢,俺就钻到庆寿寺的放生池里,化作一只鳖!”

    那人嘿嘿笑了一声,道:“您不必动气,消消火。只怪那高阳王不懂事,一来就想越殂代疱。”

    朱高煦火也很大,越听越生气,额头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再看旁边的池月时,见她只有一脸冷意,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在这种时候,朱高煦感觉她的冷漠里还有鄙夷!

    就在这时,姚广孝身边的人往洞门里瞧了一眼,一下子发现了朱高煦,愣了一下,忙弯腰作揖道:“高阳郡王还在府里呢?”

    朱高煦转过身,与姚广孝面面相觑。朱高煦红着一张脸,被气的,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而姚和尚竟然脸皮厚到了一定程度,此时此刻仍旧面不改色!姚和尚十分镇定地作了个单手礼,算是打招呼,转身便走了。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稳住心态,道:“池月真人不送。”他以为池月会对刚才的事置若罔闻。

    不料池月却难得地开口道:“高阳郡王出主意,要拉拢某人?”

    “罢了。”朱高煦微微有点意外地看着她。若非池月一向给他的印象是寡言少语,对一切漠不关心,他也不会感觉有点怪怪的。

    池月微微点头,神色又恢复了冷漠,“贫道走了。”

    朱高煦出得燕王府,见随从在外面等着,便招呼他们牵马过来,翻身上马,一言不发踢马而走,准备径直回家。或许随从因为见他脸色不好,也小心翼翼的没敢多说一句话。

    整个下午,朱高煦换衣服来回跑了一趟,几乎什么都没干,心下自然是十分苦闷。

    他回到家,首先便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团龙袍、乌纱帽、皂靴一股脑儿扒掉,直接扔到卧房中间,乱糟糟一团。然后换了薄的衣服,穿上木屐到书房去了。

    朱高煦越想越觉得自己没什么错!他甚至又找出王贵写的东西,再次重读三遍!

    他心道:不过是姚广孝一句话,我凭什么就怀疑自己了?

    在别人眼里,他确实只有十六七岁,太年轻没有阅历想事儿难免不周全。但他自己清楚,现在的朱高煦根本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思维。

    “王贵!王贵!”朱高煦仰起头,对着屋顶便大喊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来的人却是王大娘,王大娘道:“王爷息怒,王贵不在后厅哩,奴婢马上去叫他。”

    “好。”朱高煦点点头。

    王贵跑步冲进了书房,一面喘气儿,一面弯腰道:“王爷,奴婢做错了什么事呀?”

    “没有,我就是叫你过来。”朱高煦已恢复了淡定。

    “是,是。王爷有何吩咐?”王贵道。

    朱高煦不紧不慢地打量着他,先夸了一句:“你写的东西很好,我该奖励你。你自个到库房去拿五十贯宝钞,记在账上写我的意思就行了。”

    “谢王爷!”王贵跪到了地上,“王爷上回在路上给奴婢的钱袋,没花完的,奴婢已经入库了。”

    朱高煦道:“你确实忠心。那些钱你也拿着罢。”

    他停顿了一下,又小声道:“王贵,你写的东西里有个叫张信的都指挥使。你最近不干别的事了,去他家附近蹲着,再查清楚一点。”

    朱高煦觉得,这事儿要是交给侯教授办,肯定办得更妥当,毕竟那侯教授连别人家的家事、亲朋好友的瓜葛,都能查到。但是朱高煦想到燕王说的“到处胡说八道唯恐天下不乱”,燕王已经明言告诫过的事儿,生怕走漏消息传到燕王耳朵里,那样的话自己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相比侯教授,王贵显然要可靠得多。

    王贵道:“奴婢遵命,这事儿奴婢可以找干儿子帮忙。”

    朱高煦马上道:“你亲自去,切忌以保密为上!”

    王贵道:“王爷交代的事,奴婢自然会亲手办,不过奴婢也要打瞌睡,得找个帮手换着蹲。奴婢那干儿子很可靠,绝对不会乱说一句。王爷放心,奴婢会管教好的。”

    朱高煦想了想,道:“也好,记住我的叮嘱。”

    王贵拜道:“奴婢记下了。”

    朱高煦打发了王贵,便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这间书房居然存放了很多书籍,记得当年太祖不喜欢朱高煦,因为他读书时喜欢到处乱跑惹是生非;不过朱高煦并非文盲,写得一手好字就是明证,只不过兴趣在武、对诗书没那么痴迷罢了。

    古人的生活节奏缓慢,办事也慢。但朱高煦不同,他无法忍受低下的效率。

    王贵的差事毫无进展,刚过一天,朱高煦就找他过来,递上从书房柜子里翻找出来的沙漏。叫他通过城楼的午时、酉时鼓声,再配合沙漏,精准记录张信及家人的活动规律。

    又拨了一笔大明宝钞,下令王贵在张信府邸的附近租借一间屋子,以便日夜无间断观察。

    朱高煦已经安排得非常详细,心道:如果换作侯海,估计自己不用如此操心。

    他从书房走出来,抬头看天,见太阳已经在头顶,时间已到午时。刚这么想,远处就传来了的鼓声。这声音来自城楼,能传到这里也是声音够大。

    朱高煦收回仰着的脑袋,便见杜千蕊过来了。她系着围裙、赤着白净的小臂,双手正在围裙上来回擦拭,忽然见到朱高煦,便急忙上前几步,双手捧于腹部,屈膝道,“奴婢这厢有礼。”

    她行礼的姿势拿捏得丝毫不差,可又与这身打扮极不相称。朱高煦看在眼里,却觉得有几分俏皮喜感。

    朱高煦打量了一番,道:“杜姑娘,你在做饭?”

    杜千蕊道:“奴婢已经做好了哩,王爷到旁边的饭厅入座,这就端上来。”

    既然都做好了,朱高煦便不再说什么,依言走进饭厅,准备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朱高煦坐在那里等着,没过多久,菜便端了上来。

    紫的圆葱皮、白的圆葱片、青的鱼皮,颜色缤纷,叫人看得爽心悦目。朱高煦刚才“填饱肚子”的心思,顿时飘到九霄云外,瞪眼欣赏着面前的菜肴。

    接着便是油炸鱼排,整齐地在盘子里摆成金黄的一圈,中间点缀嫣红的糖腌樱桃。一大碗鱼汤,菹菜(酸菜)、鱼头、面团疙瘩煮在一起,汤汁浓而不稠,散发着阵阵香味。

    “王公公很照顾我,知道我从京师走得急,什么都没带。刚到府上就支了一些钱给我,还提前给了月钱。我今早遇见王大娘,就给了她一串钱,让她买点新鲜的菜回来。”

    杜千蕊声音清脆、说话轻快、高低顿挫,听起来很舒服。她不再说琴棋书画、逸闻趣事,但说起家常来,照样别有一番滋味。朱高煦的心情完全不浮躁了,十分有兴趣地听着。

    她又道:“有个农民在附近的河里捞起来一条乌鱼,提了个背篼便在街上叫卖,价钱卖得很贱,王大娘看到便买了回来。我将就用那条乌鱼做了几个菜,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王爷莫要嫌弃。”

    两菜一汤,全用一条乌鱼做成。

    朱高煦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瞧桌上的菜。那大小匀称的刀工、整齐的摆放,精巧的菜肴,顿时让这陈旧的房屋也顿时高大上起来,叫朱高煦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在一家复古风格的高逼|格餐厅里用餐一样。这些旧家什也变得古色古香,精心做得泛旧,以产生一种复古的文化氛围。

    朱高煦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鱼皮放进嘴里咀嚼。

    杜千蕊站在旁边,用期待的口气问道:“王爷,奴婢的手艺怎么样?”

    朱高煦咀嚼了好一会儿,心里不禁产生了暖暖的触动。

    如果是一个怀着别的目的女子……比如前世他接触的一些只看钱的女人,是不会如此用心服侍人的!因为各种欲|望总是难免让人浮躁。

    只有安心跟你过日子的人、心里有感情的人,才有这样的闲心……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东西,便是心甘情愿。

    他忽然有点后悔叫侯海去查杜千蕊的底细了,那不是不信任她的表现么?以前总觉得杜千蕊有点来路不明,不是很放心,如今看来:自己是不是过于谨慎小心了?

    在朱高煦看来,杜千蕊还是很值得信任的。他判断的依据是:一个怀着目的来的人,不论用多巧妙的手段,总是她主动上来认识;而不是被动。朱高煦认识杜千蕊非常偶然,他只想找个地方与驸马的儿子王贞亮叙叙旧,从京师几十个大型官|妓楼中偶然选中富乐院,又从一大群歌伎中随便选了杜千蕊。

    从偶然相识,到偶然发生变故,又因为充分的理由带杜千蕊回北平,在不知不觉中,朱高煦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喜欢她了。

    如果换作后世,朱高煦肯定想娶了这个姑娘,前世他一穷二白,何况这个姑娘虽然在风月场所弹琴唱歌,经历不太上台面,但她并不是小姐;教坊司花国库的钱培养她们这种乐伎,不是为了用来卖身的。在后世,选来选去的良家女子,也有可能来自东莞退休,不一定比杜千蕊干净。

    但是,现在身为郡王,朱高煦十分识时务地收起了这种幼稚的想法:首先父王朱棣就要干|死自己,本来就有病的徐王妃估计当场会被气死,就和朱高煦前世的老爹一样。

    于是朱高煦发挥了最擅长的技巧,就好像每次赌博洗白后那样:给自己找借口,原谅自己。

    他心道:如果自己和前世一样屌|丝,杜千蕊会“心甘情愿”地安心过日子吗?

    这样想,心里就好受多了。

    “王爷,奴婢做的不好,不合您的胃口么?”杜千蕊的声音又道,或许因为朱高煦久久不语,她忍不住了。

    朱高煦这才淡定地开口道:“且不论手艺,光是这细致用心的做法,花费的时间和耐心,我尝到了满溢的心意。”

    “这都是奴家该做的……”杜千蕊柔声道,“王爷这番话,奴家听得高兴,心里就和今天的天气一般。”

    朱高煦微微转头,看着门外地上的阳光,好像在品味她的心情。

    或许她的心情不该比作天气,而该比作这三道菜,精巧细腻。

    “杜姑娘,你拿双筷子过来,和我一起吃。”朱高煦微微叹一口气,好意邀请道。

    杜千蕊诧异道:“王爷是主,奴家是仆,哪敢?”

    “既然如此,你就该听我的。”朱高煦道。

    杜千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表情露出一点活泼的一面,吐了一下舌尖道:“奴家说不过王爷。”

    于是二人对坐吃饭,亲密得好像一家人一样。

    只有此时,朱高煦才能得到小小的慰藉。

    王贵的差事进行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了进展。

    朱高煦把书房的门闩着,坐在案前奋笔疾书,将王贵写的东西重新整理,因为这太监记得太混乱了。王贵则躬身侍立在侧,时不时回答一句朱高煦的问话。

    都指挥使张信何时出门、何时上值下值,这些基本情况不在话下。

    “他去狎妓,从没去过青楼?”朱高煦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王贵道:“这些天一次都没去过青楼,此人似乎不喜人多的地方,每次都悄悄去钟楼街的一个胡同里,找一个固定的家妓。”

    朱高煦点点头,将这段话的字写得更大一点,着重标注。

    当官狎妓在这个年代一点都不稀奇,要等到宣德年间严|打,大伙儿才会收敛。

    王贵在禀报上,还写了张信的老母活动情况,她去过两次西山的灵泉寺烧香拜佛;去过四次仁寿坊的仁寿药房把脉拿药。

    朱高煦问道:“张母拿的什么药?”

    王贵一脸难看,支支吾吾道:“奴婢忘了查……”

    朱高煦顿时抬起头来,一脸不高兴。王贵恍然道:“虽然奴婢不知道她拿了什么药,但知道她的症状,头左偏痛、晕,夜晚多梦常醒。”

    朱高煦问道:“你确定?”

    王贵不住点头:“最近天儿热,奴婢下面似乎旧伤复发,不太利索,那天跟到仁寿坊的药房,便顺便也去拿了几副药。奴婢便说‘刚才那老妇有福相,患了甚么病’,那坐堂大夫告诉奴婢的!”

    “很好!”朱高煦放下笔,站起身在书架面前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他的动作骤然变快,又返身坐下,继续奋笔疾书,写了很多字,还标注阿拉伯数字,画了一些箭头。

    他写了一阵,抬起头看了一眼王贵,“王贵,你不必呆在这里了。去把头发剃光,弄一套破点的僧人衣服,回来复命。”

    “奴……奴婢要剃光头发?”王贵哭丧着脸脱口道。

    朱高煦看着他的脸,口气缓下来,好言安抚道:“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便损伤,但是你连蛋都割了,还管头发作甚?头发剃了,大不了戴顶帽子,很快就会长起来啦!”

    王贵低下头,手悄悄摸到胯下,答道,“是。”

    朱高煦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张母既然信佛,再过两天就是六月十九,观音菩萨出家的日子,张母必定会去寺庙,机会难得,咱们得会一会她。”

    王贵忙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在书房里呆了一阵,见门外的日头西垂,阳光已没那么辣了,随决定出门一趟。他走出前厅穿堂,见今日上值的人是韦达。

    这个长着一张鞋拔子脸的中年帅哥,正百无聊赖,侧耳听酉时的鼓声好下值。朱高煦一来,他急忙出门拜见。

    朱高煦手下的“嫡系”一共三个文武,相比之下,两个武将比那文官更可靠,因为中下层武将的门路更少。

    于是朱高煦便道:“韦百户,你随我出门走走。”

    “末将得令!”韦达道。

    朱高煦没换衣服,还穿着在家穿的灰色薄袍,当下又随口道:“一会儿你叫我洪公子便是。”

    “是。”韦达又抱拳应道。

    他们到马厩挑了两匹品相最差的马,牵着马便出门了。

    朱高煦到门楼外便翻身上马,径直往钟楼街。俩人到了钟楼街,朱高煦才发现这条大街靠近以前的“穷汉市”,附近住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他便在周围随意逛了一圈。就在这时,一家位于胡同口的酒肆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家酒肆的门庭修葺得不错,不过位置当真坑爹:明明靠近大街,开门的方向却在行人稀疏的小胡同上!加上这周围没什么有钱人,它却装潢得一看就消费不低,穷汉谁进去?他们只想找破破烂烂价钱便宜的地方。

    朱高煦和韦达绕到门口,他看了一番,果然不出所料……太阳已经下山,正当晚膳的时辰,这家酒肆门口竟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这生意做得上去?

    “哟,客官里边请!”热情洋溢的小二招呼道,他的肩膀上搭着一块白毛巾,满脸堆笑。

    朱高煦便把马缰递给小二,与韦达走了进去。

    里面便是一个厅堂,居然还有楼阁,有一道木梯子上去。柜台后面的掌柜也带笑招呼,不过他的笑容看起来非常勉强,简直比哭还难看。

    “咱们不吃饭。”朱高煦径直道,“掌柜的,您这铺面卖不卖?”

    朱高煦一面说话,一面观察他的表情。掌柜的先是诧异,后又泛出了红光,很快打开话匣子,“俺这间铺子,地方是租借的,不过自家买了东西,可好了……”

    朱高煦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也觉得好,靠着大街,位置非常好!您开个价罢。”

    “宝钞四百贯!若您用铜钱,只一百贯。”掌柜的伸出四个手指,瞪着眼睛看朱高煦。

    “好。”朱高煦一合掌。

    掌柜的突然猛地跺了一脚,十分后悔的模样,又道,“地租未满,您得补俺租金!”

    朱高煦问明白地租的钱,马上就用大明宝钞先给了,然后写契约,签字按手印。他签了一个:洪斌。

    一笔买卖不到一炷香工夫完成!朱高煦马上接手酒肆的经营权,下达第一个经营策略:一切照旧,但所有酒菜的价格提高到十倍!

    于是一桌酒菜能卖到一百贯宝钞,四桌就能买这家铺面了。

    朱高煦得意洋洋地对小二厨子等人道:“只要卖出去四桌,本钱很快就能赚回来。”

    “高!洪掌柜果然高!”厨子一本正经地竖起大拇指。

    朱高煦一刻也不多留,叫小二牵马出来,与韦达出酒肆。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了刚才那厨子的声音:“完了,俺们得趁早去找别的活儿。”“走时让他结清工钱!”

    离六月十九只剩两天,但朱高煦得六月十八就出发,准备的时间十分紧张。因为他知道,有些虔诚的香客为了烧头柱香,头晚上就会上山。

    ……六月十九凌晨,朱高煦和穿着僧人衣服的王贵已经到了灵泉寺。

    灵泉寺乃一座古刹,建于宋朝年间,香火至今依然很旺。天色未明,神殿外边已烧得通亮,香烛燃烧的黑烟和香灰弥漫,风一吹漫天都是,迎面扑到脸上,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朱高煦带着王贵如游客一般在各个建筑间游荡,他们已经发现了张母。但张母身边有七八个男女围着,他一时不敢造次,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走动,寻找机会。

    天色渐白,张母等人来到了一处喧嚣之地,这里是吃斋饭的地方。

    虽然是清晨,却是好不热闹。庙里的杂役、香客各色人等汇聚在这里吃饭,厨子和做生意的穿梭其间,却是现在寺庙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但张母一行人并不在饭堂中逗留,径直过一道门楼,到了另一处没那么杂乱的所在。这里也是用斋饭的地儿,不过寺庙也分三六九等,有身份、香火钱敬奉多得人,当然不能和一帮混杂的人一处用膳。

    朱高炽瞅好了张母进的斋房,见门外好几个人站着,便与王贵返回饭堂大厅。朱高煦让王贵去买了一些稀饭馒头咸菜,自己便坐下来先大吃起来。

    王贵站在旁边,一脸愕然,却不敢坐下来吃。

    朱高煦咀嚼了一会儿嘴里的馒头咽下去,伸手端起一碗稀饭,抬起头来:“拿着,端进去。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吃完了,给你留着一份。”

    王贵道:“奴婢不敢,不敢。”

    “去。”朱高煦沉声催促道。

    ……王贵脑袋上光头,用黑墨点了六点“香疤”,手里端着一碗稀饭,便走过门厅,往那间斋房去了。

    果然门口的奴仆只是看了他的脑袋一眼,完全没阻拦的意思。王贵便端着稀饭推门而入,随手掩上房门。

    “哟,上得真快。”张母开口道。

    王贵作了单手礼,将稀饭放在木桌上,“施主稍候,别的东西很快就上。”

    张母漠不关心地点点头,手里数着佛珠。

    王贵走到门口,又忽然转过身道:“施主最近是不是左侧头疼,发晕,夜里还睡不好觉,多梦?”

    “啊?”张母一下子就抬起头来,“高僧如何得知?”

    王贵见状便走了回来,皱眉端详着张母的脸,“施主满脸煞气,家里有人冒犯了北面的王气!”

    张母惊诧道:“此话怎讲?”

    “阿弥陀佛!”王贵闭目念了一声,“天机不可泄也……”

    张母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小锭白银放在桌子上。

    王贵摇头道:“贫僧要身外之物何用?不过施主敬奉我佛,面有慈相……我佛慈悲为怀,贫僧冒大不韪多说一句。冒犯王气愈甚,灾祸越大,恐全家有血光之灾!”

    王贵说罢,转身就走,银子也没拿。

    ……等张母回过神来,急忙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四下张望,哪里还有刚才的和尚?

    没一会儿,送饭的人来了,却不是和尚。张母问之,送饭的人道:“送饭的人肯定没有和尚。”

    张母回头看桌子上,那碗稀饭还在,不然还以为,刚才自己并没有见过什么僧人。

    “吱吱……”沙漏里的白色细沙不断往下层掉落,很细一条沙线,落得很慢,却一直没停过。时间有时是沙漏里的沙,有时是城楼上的鼓声,有时是印在纸上的黄历。

    朱高煦趴在桌案上,伸出两根手指去掐琉璃瓶里的沙线,仿佛想要掌控时间。他心里琢磨,自己无法掌控时间,但可以试图掌握事情发展的缓急。

    他吐出一口气,提起笔在舌头上一舔,落笔在面前的账目上。过得一会儿,他便从腰圆凳上站了起来,伸手把一捆五颜六色的丝绸抱起,夹在腋下,又拿起桌子上的一只小木盒,抬步走出库房,转身锁好门。

    “杜姑娘呢?”朱高煦碰见王大娘,问道。

    王大娘忙弯下腰:“刚看见她进后厅去了哩,说去收王爷的脏衣服。”

    朱高煦便走进中门楼,来到上房,果然看见了杜千蕊的身影,便招呼道:“杜姑娘,你先停下手里的活,过来与我说几句话。”

    杜千蕊转过身来,放下手里的衣物,走到屏风外,屈膝行礼。

    朱高煦把手里东西搁在红木茶几上,说道:“杜姑娘,我没拿你当丫鬟用的。上次答应过你,我今天便到库房找了些东西,但愿你用得上。”

    “无功不受禄,奴婢怎好意思……”杜千蕊脸上红红的。

    虽然她嘴上在推拒,但泛光的眼神出卖了她。几乎没有女人不喜欢漂亮的衣服和首饰,更没有女人不想要宠爱……男人送东西,就是表现宠爱的最粗暴有效的方式。

    “瞧瞧罢。”朱高煦故作无所谓的模样,扬了一下下巴。其实他还是很在乎的,那种大明宝钞就是纸,他完全没感觉,但是珠宝却很有代入感……要是前世手里有这么些东西,何苦去撸|小贷?

    杜千蕊低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伸手打开木盒。她没有拿里面的金、银和珍珠,却首先拿起了一个翠绿的镯子。

    “可惜是和田玉的,要是翡翠镯子能满翠,那就价值连城了。”朱高煦道。

    “翡翠?”杜千蕊诧异道。

    朱高煦愣了一下,猜测此时估计还没有翡翠那种东西,他也不解释,又道:“和田玉就算是满翠,也不值钱。”

    杜千蕊用手指拈起来,对着窗户看了一眼,“用宝钞买的话,得二百到三百贯,也很贵重了哩。”

    朱高煦听罢,心道:不愧是出身教坊司,见过世面,一眼就看出价值了。

    就在这时,一个皮肤黝黑、大手大脚的丫头走到了门口,用沙哑的声音道:“王爷,王公公吩咐奴婢来告诉您,侯教授求见。”

    侯海从南京回来了?朱高煦听到这里,忍不住瞟了杜千蕊一眼,心里泛出一丝愧疚。

    但他装作很随意道:“失陪了,我出去一趟。”

    杜千蕊道:“王爷公事要紧,奴婢告辞。这些东西,奴婢实在愧……”

    朱高煦不由分说打断她的话,铁了心要送,也好弥补心里那种感觉,便道,“别三番五次推拒,我烦了啊!”

    “是,奴婢恭敬不如从命。”杜千蕊羞涩地低下头。

    朱高煦大步走出去,过中门楼、走廊、穿堂,来到照壁后面的院落里,果然见侯海风尘仆仆的样子站在那里。侯海看过来,长身作揖。

    朱高煦向他招了招手,随即先走进围墙对面的一间客厅。

    “把门关上。”朱高煦见侯海进来便道,又指了指下首的太师椅,“侯教授舟马劳顿,坐下来慢慢说。”

    “多谢王爷。”侯海又拜了一拜,虽然一脸尘土,眼睛却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似乎办这种差事十分愉快。

    侯海坐下来,沉吟片刻,开口道:“卑职这一趟实在有意思得很!从何说起哩?就说那日得了王爷的吩咐,卑职就琢磨,京师什么地儿?出门随便撞见个人,恐怕也是三五品,卑职这从九品官过去能找谁哩?”

    朱高煦不吭声,只是时不时点一下头,然后眼睛看着他,表示自己在听。

    侯海继续道:“临走前,卑职就先见了王贵一面,问他王爷在京师有什么关系够|硬的人,也好找人帮忙。王贵叫卑职没法子时,可以找怀庆公主的儿子王贞亮。”

    朱高煦咳了一声,道:“这些人,你最好别到处乱说。”

    “王爷放心,卑职懂事儿的!”侯海抱拳道,“话说卑职到了京师,摸门不熟,只好先打听王贞亮府邸,先去找他。

    王贞亮听说卑职在王爷府上当差,果真接见了。卑职就把自己的事儿说出来,不料那王贞亮竟一口回绝,说他在都督府当差,管不了教坊司的事儿!”

    朱高煦又点点头。

    侯海道:“卑职好不容易见到他,就这么走了?幸好卑职急智,才能听到下面有意思的事儿!

    那日在王府上,王爷问卑职天下大事,卑职说了北平新上任的几个大员,王爷似乎挺有兴趣……当时见到王贞亮,便顺便打听那三四个人的底细。这一打听不要紧!王贞亮说了一个隐情。”

    “什么隐情?”朱高煦听说是北平大|员的事,也来了兴趣。

    而侯海眉飞色舞,显然对什么“隐情”的兴趣比朱高煦更大。他欠了欠身,伸长脖子道:“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原来与兵部尚书齐泰有过节……

    别看齐泰现在身居高位,官至兵部尚书,读书那会儿可穷!洪武十八年,齐泰进京赶考,住在某破落坊间的客栈里。那种客栈可不止有吃住,还有窑姐。

    齐泰自然没钱找窑姐,可窑姐找他了……齐泰年轻时候可俊朗、个儿高,读书郎还白净,每日在客栈楼上读书。那窑姐日日听他读书,竟心生爱慕之心,主动投怀送枕,不收钱不说,还倒贴!

    窑姐把存下的所有钱都给了齐泰,资助他科考。齐泰正是穷得叮当响,不料遇到这样的人一心一意待他,他便诅咒发誓等考中了进士,一定回来报恩。”

    朱高煦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耐心听下去怎么和张信扯上关系的。

    侯海终于说道了张信:“不久张信也找到了那家客栈,来找窑姐……这个,他爹当年就是高品级武官,张信为啥要到那种破落地方找窑姐,这就不清楚了。要不是时间久远,卑职也能查出来。”

    朱高煦心道:看来张信的爱好不是一朝一夕,现在在北平,他也不跑到“穷汉市”那边找窑姐了么?

    侯海继续道:“张信与那窑姐一夜春宵,便爱不释手,非要从掌柜手里买下窑姐。掌柜收了钱,自然不管窑姐愿意不愿意,更不管齐泰愿意不愿意,张信武夫出身,揍了闹事的齐泰一顿,把窑姐强买走了。

    后来听说,那窑姐到了张信家,张信很快就腻了。一旦失宠,她便三天两头被正房欺凌,还被张信殴打,不久就死了……”

    “哦!”朱高煦眼睛发亮,“此事不是谣传?”

    侯海道:“应该不是,当事的俩人,一个尚书、一个都指挥使,谁敢拿他们编排?王贞亮更不会了!”

    朱高煦沉住气,沉吟片刻:“这样说来,齐泰不是遗憾终身?这没得到的东西,才是最遗憾的。”

    侯海道:“那是必然!估计对张信还有一种东西……”

    “什么?”

    “恨!”侯海道。

    朱高煦好一会儿没说话,又不禁问道,“这样你就回来了?”

    侯海瞪眼道:“哪能?卑职不是要查杜千蕊的底细么,肯定不会如此就罢了!”

    朱高煦一言不发。

    侯海道:“卑职便返回富乐院,找那的鸨儿,打听杜姑娘的事儿,不料那鸨儿压根不理俺。卑职只得在附近的客栈住下,每日便到富乐院的厅堂里听曲喝茶,想再找机会。

    到了第三天,一个端茶送水服侍人的丫鬟,听卑职说起杜姑娘,竟主动上来攀谈,原来她服侍过杜姑娘起居!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丫鬟说杜姑娘跟着别人走了,再也没回来,有好些人来问过她的下落。卑职便说杜姑娘好着呢,每天吃香喝辣的。趁势便与丫鬟套了几句近乎,叹息杜姑娘命苦……王贵不是说,她被人搞得家破人亡,被抓进教坊司的么?

    可奇怪了,丫鬟说,杜姑娘并不是被抓进教坊司的。”

    “哦?”朱高煦顿时神色微变,“那她是什么来历?”

    侯海道:“那丫鬟这两年一直服侍杜姑娘,言称杜姑娘来路很正常,八九岁时先是被家里人卖了钱,送到了南昌府,后被教坊司选中,送京师教习音律歌舞……”

    朱高煦听到这里脸上有点难看了,这么说来那许大使真是冤死的?那天在南京,朱高煦没想打死许大使,如果许大使没有再次寻事,也不可能发生命案……但朱高煦心怀怒气、下手很重,很大的原因,确实是听说了许大使欺凌百姓的恶事。

    古代王爷弄|死个把人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朱高煦还有后世的心理,大小是条人命。关键是因为自己被一个女人利用,才打死了人!

    侯海又道:“不过,那许大使着实干过强占田地的事,只是苦主另有其人。丫鬟以前也服侍过那苦主姑娘。那姑娘身世可怜,好在后来遇到了同情她遭遇的贵人,去年就已经被赎走、过好日子去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强作镇定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杜千蕊应该是撒谎了的。自己也是图样图森破,居然轻易就信了她,那种风月场所混过的娘们,有几个说真话的?

    想到给世子下毒的事,朱高煦忧愤交加,更多的不良情绪泛上心头。

    这时朱高煦双手在太师椅扶手上一拍,人便站了起来,“侯教授,你的差事办得很好。回头你找王贵,让他支钱给你报销,一路的车船客栈费用,鞋袜磨损,都报上。”

    侯海躬身道:“此乃卑职分内之事!恭送王爷。”

    朱高煦走进穿堂,在走廊上犹自低头沉思,眉头一筹不展。

    这个杜千蕊,名字就叫千蕊,老子怎么没想到她心眼很多呢?!

    朱高煦此时的心情十分糟糕。可能是前世实在没有女人对他那么好过,一到大明朝,对杜千蕊是动了心的……当知道她骗自己时、还极可能利用了自己,朱高煦的情绪马上就上头了,有种被背叛和被玩|弄的感觉!

    心痛和愤怒之余,还有懊恼和担忧。

    过了好一会儿,朱高煦握紧的拳头,又展开了,手背上经脉鼓起。他深吸一口气,比较理智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首先,他仍然认为杜千蕊不是存心积虑的奸谍。因为认识的时机,过于偶然和随机。其次,杜千蕊那娘们不太靠得住……偏偏有些密事,却对她放松了警惕,不慎让她知道了。

    朱高煦回头细想了一番,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在南京府上时,那时他还没想下毒,看到铃兰那种植物,就作死地在杜千蕊面前装十三。说过那种植物长在阴暗处、全身都有毒!

    第二件,回北平的路上,朱高煦想给世子解毒,却找不到单独下手的机会,当时自以为对杜千蕊有恩,防备心也不强,被她看到了在汤药里放朱砂……

    他思前想后,下毒也是为了逃跑,况且世子并没有死!事情似乎不算严重?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世子知道亲兄弟毒他,感觉恐怕很受伤!

    世子在逃亡的路上,甚至满怀兄弟情,想牺牲他自己、让马给朱高煦逃走……若是知道下毒的事,估计感受会比现在的朱高煦更加强烈,背叛,利用!毕竟世子把朱高煦当亲兄弟,血浓于水,那感情更真更诚。

    情义越深,被背叛后受伤越重。很显然的事。

    ……朱高煦怒火攻心的某个瞬间,甚至心生杀机,想一掌劈死那娘们灭口!但不知怎么回事,终究下不了那个狠心。

    等他见到王贵,便悄悄吩咐:“叫你那干儿子,平素盯住杜千蕊。”

    王贵也是一愣,但没多问,马上应答了。

    到了第二天,朱高煦已不能再纠结杜千蕊那事,他还有别的要紧事。此时,对张信的下一步行动,时机差不多成熟了,稍作拖延,怕情况有什么变化,错失良机!

    朱高煦换上了一件青色丝绸袍子,头上用平定巾束发,拿上那把虎纹纸扇,打扮成一个纨绔子弟,便带着王贵溜出了王府。

    二人骑马先来到穷汉市旁边的酒肆,便是上次朱高煦花钱买的,旗帜已经换过,幡旗上写了个“斌”字。

    朱高煦叫王贵拿钥匙打开正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才没几天,厨子、小二、杂役要了钱,便走了个干干净净。朱高煦想卖出去四桌酒菜,收回成本的“宏伟计划”完全落了空。

    “王贵,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守着。”朱高煦道,“我去胡同里办事。”

    王贵道:“要不奴婢去?”

    朱高煦道:“这回你不行,只能我亲自上。”

    他交代了几句,便步行出酒肆,往胡同深处走。

    越往里面走,人烟越少。此时的北平还只是一个城而已,而且是古城。有些区域的房屋年生久远,破旧不堪,空中飘着一股腐木的臭味。

    朱高煦行走其间,仿佛来到了一个“文化遗产”的旅游景区所在,房子一间比一间破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文化一样。

    他沿着磨得光滑的石板路走来,在一座夯土墙壁的民宅前站定,看了一眼门方上挂的牌子。据王贵描述,这块牌子挂出来就表示里面有客人,不方便;收起的时候就可以进去。

    朱高煦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心里琢磨,按照张信最近来的频率,今天应该快光顾此地了……但是现在里面的嫖|客肯定不是张信,因为王贵说,张信每次来带了个随从的,那个随从先进去一趟,然后出来守在附近。

    而现在,朱高煦没发现附近有人。

    他从一条岔路绕进去,慢悠悠地绕了一圈回来,见牌子已经不见了,便立刻走上门前,伸手轻轻一推,果然门是虚掩着的。

    门里有个天井,两边是土墙,里面有几间破屋。这时一个坐在门槛里的女子站了起来,手上还拿着梳子,她抛来一个媚眼,轻笑道:“牌子挂出去,把门闩上,快进来。”

    朱高煦沉住气,依言办了,便穿过天井过去。

    那娘们打量着朱高煦,脸都快笑烂了!朱高煦的长相、丝绸袍子,诠释着两个特点:年少,多金。

    朱高煦也打量着面前的娘们,他很好奇,张信是什么口味?这地方如此偏僻,他也能找过来,也算是本事。

    按照古人的标准,这娘们已经不算年轻了,估摸着至少二十好几奔三的年纪。脸也长得一般,薄薄的嘴唇和单眼皮显得单薄。因为古代没有文胸,她也显然不算丰满,上身衣服里无甚期待。好在身材苗条,皮肤也比较白。

    朱高煦以为深巷藏美女,被张信发掘了,亲眼见到也不过如此。他更好奇了,张信也算富贵,这他娘|的是什么品味?

    妇人主动靠近过来,伸手摸到朱高煦的胸膛,向下一滑,滑过他坚实的腹部,眼睛顿时一亮,又偏了一下头,打量朱高煦的臀|部。

    她竟然说话也有点喘意了,“今儿奴家不接客了,咱们进屋去罢。”

    朱高煦顿时想象到一个细节,才没一会儿之前,这院子是挂着牌子有客的,她接完上一个,不可能有时间清洗……朱高煦的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一种不明意义的液状物体。

    他看了一眼妇人的裙子前面,忙道:“不急不急,咱们先说说话如何?”

    “屋里说呀。”妇人挽住朱高煦的胳膊,半拉半劝将朱高煦弄进了门槛,马上反手关上木门。

    “你听我说,听我说……”朱高煦道。

    “奴家听着哩。”妇人将朱高煦拉进里面的卧房,按到床铺上坐下。

    哪怕在白天,“工作室”里也黑漆漆的,窗户巴掌大,开得还高,采光极度不好。或许这种地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姑娘一般接个客收多少钱呀?”朱高煦问道。

    妇人软绵绵地用手里的手绢拂过朱高煦的脸,娇|声道,“哟,郎君像没钱的主么,您瞧着奴家服侍得好不好,愿意给多少就多少,奴家都收着。”

    朱高煦顿时在她的手帕上闻到浓烈的脂粉花香、汗臭以及一些不明状况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十分奇怪。

    偏僻的巷子深处,破旧而冷清的独栋院子,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朱高煦竟有一种安心感和隐私感。不管这妇人如何,朱高煦感觉这里破了点、环境还挺好的。

    朱高煦抓住妇人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腿上拿开,说道:“姐姐遇到过嗜好不太寻常的客人么?”

    “哟?”妇人的目光停留在朱高煦的脸上,“郎君有甚么不寻常的嗜好?话可先说好了,奴家这身子骨可经不起不寻常的折腾,什么鞭|打用强的消受不起,若是郎君执意如此,价钱得算好,奴家得养多久才养得好身子……”

    “倒不至于如此粗|暴。”朱高煦道。

    妇人微微坐正了身子,“您说。”

    朱高煦手指放在下巴搓了两下,又挠了一下后脑勺,“有人不喜自己上阵,只想看,特别是窥视,就能得到莫大的慰藉。”

    “哈!”妇人笑了出来,忽然伸手探了过来,“你骗奴家吧,这不是有起色了?”

    朱高煦再次把妇人的手拿开,苦思片刻,道,“姐姐听说过迟懈吗?”

    “甚么?”妇人愕然。

    朱高煦用手比划了一个动作,道:“便是在雲雨时无法完成事情,只能一边看那好风景,一边自个动手。”

    妇人皱起了眉头:“你进来究竟想干甚?”

    朱高煦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宝钞,放在了床铺上,“我躲到耳房里,窥视姐姐雲雨之事,一回算五贯宝钞,看到我满意为止。若是这些钱不够,临走时我再补足。何如?”

    “五贯?只看?”妇人诧异道。

    这个价钱显然非常贵了,京师富乐院精挑细选的姑娘,用宝钞也就四贯左右,已算是最昂贵奢侈的地方。在这破巷子里,贱至二三十文的价钱也不是不可能。

    朱高煦点点头,姿态放得很低,“我也很苦恼,舒服一回并不容易,姐姐同意罢?”

    妇人抓起床铺上的宝钞,犹自拿在手里数了数,又对着那小窗户细看,回头笑道:“可以,奴家做这皮肉生意不就是让爷们舒坦么?不过郎君千万别出声,万一客人察觉了,怕闹事儿。”

    “姐姐只管放心。”朱高煦道。

    朱高煦便起身走进旁边的耳房,里面更黑,他好不容易才让眼睛适应。观察了一番,小小的屋子里有张床、一条方凳,别无它物。他转身把门关上,又闩好,从门缝里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床头。

    等了许久,那妇人带了一个中年胖汉进来,并不是张信。

    很快朱高煦便猜出张信喜欢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妇人那股子劲头简直到了骨头里,无论是手抓床单的动作还是声音都十分夸张。朱高煦听得慌,有时候甚至担心她要挂掉了,仿佛那长声叹气比进气还少,又放得很开,声音大得估计院子外面都听得见。

    估摸着,张信好的就是这一口,并不喜欢什么矜持的女人。不然就这地方、这姿色,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一个贵人反复光顾的。

    朱高煦守株待兔比较无聊,心下揣测,当年张信和齐泰争的那个窑姐,估计也是这么一个货色,最多再年轻一点。张信的爱好,一直没变吧。

    守了整整半天,依然没见张信来。朱高煦沉下心,打算吃住在这里,不信等不到他!

    这点难处,对现在的朱高煦根本不在话下。前世他那种出生和身份的人,要办成一件什么事不困难?

    光线更暗了,妇人端了一盏油灯到卧房来,豆粒大的灯焰,屋子里依然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晰。

    就在朱高煦百无聊赖时,忽然听见外面一个声音道:“洗过么?多加五十文,赶紧去洗!”

    他急忙从门缝里看出去,见一个头戴幞头、身穿灰袍的大汉,不是张信是谁?朱高煦一动不动,仔细观察了许久,直到完全确认那人。

    他镇定地等待着,并没有急着打搅张信。过了好一阵,等外面夸张的响动消停了,朱高煦才门口的破凳子上站起来。

    朱高煦左手抓住木门,右手轻轻放在门闩上。突然,他动作迅猛地一手扯开门闩,一手猛地拉开房门,身体随即跳了出去,整个过程仿佛发生在同一瞬间。

    “他娘|的!”张信大吃一惊,脱口骂出来,他刚刚穿好一条犊鼻短裤,上身赤条条的,接着瞪圆眼睛又道,“你他娘|的是谁?”顺手一抓,抓起了一只枕头握在手里,仿佛手握了一块板砖的姿势,随时要砸过来。

    “啊!”妇人也惊呼了一声,但很快一脸哭丧的样子,又有些恼怒地看向朱高煦。

    “自己人!”朱高煦马上掏出一块镶金腰牌,伸到张信面前。

    张信看了一眼腰牌,又瞧了两眼朱高煦,“你……”

    朱高煦转头对妇人道:“之前给你的钱,不用找回了。我与这位客人是相识,能让咱们聊一会儿?”

    妇人转头向张信,张信挥了一下手,“出去罢。”

    “哦,哦……”妇人急忙抱起衣服,逃出了卧房。

    朱高煦跟了出去,又把厅堂的门一起关了,返身走回卧房。张信正忙活着穿衣服。

    朱高煦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张将军,这地方没人知道,不可能再有别人见过咱们,说话也方便,不然那妇人刚才不会喊叫得那么大声。”

    “哼!”张信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只顾穿衣,似乎慌着想走。

    朱高煦观察他穿衣的进度,提高了一点语速,“张将军知道我为何找你么?”

    “为何?”张信随口回应了一句。

    朱高煦道:“上月我和两个兄弟去了京师一趟,听到风声,兵部尚书齐泰要把你往死里整,张将军最近什么事得罪他了?”

    张信顿时抬起头来,“听谁说的?”

    朱高煦道:“不止一个人,都督府的人、几个皇亲国戚都在说,你不知道?”

    张信手上的动作稍停,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敌人的敌人,自然可以成为朋友。因此父王才选中了张将军。”

    “哼!”张信又出了一声,意义不明,不知是什么意思。

    朱高煦不多解释,张信这种位置的人肯定很懂。削藩派主力就是齐泰和黄子澄,燕王和齐泰当然不对路,算得上敌人。

    “齐泰把张将军放到北平,估计就是那个意思了。”朱高煦又道。

    张信道:“啥是那个意思?”

    “张将军还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若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最后谁赢不好说,但光是在北平城这一阵,好些人就躲不过去!”朱高煦说话放慢了,让张信有足够的时间明白其中的意思,“那些人,就是朝廷最近调到北平的人,你以为,他们在北平能玩过我父王?”

    朱高煦顿了顿,道,“张将军曾跟随过父王,你应该明白在父王的地盘上,究竟谁强谁弱。眼前的近忧你们就躲不过去,还有资格谈远虑?

    况且,你就算躲过去了,齐泰能就此罢手么?当今圣上听武将的,还是听文官的,张将军能斗过齐泰?”

    “哼!”张信又出了一声,他已经穿好衣服了,什么都没回答,只道,“告辞了。”

    朱高煦在背后说道:“这条胡同径直往穷汉市走,在胡同口有家‘斌’字招牌的酒肆。张将军若是想通了,到那里来,说找洪公子便是。”

    等张信走了之后,朱高煦也出了院子,此时天色已黑了,他便到自己买的酒肆,暂时留在了那里。

    “笃笃笃……”庆寿寺的木鱼声不快不慢,却毫无消停的征兆。

    姚广孝闭目手握佛珠,一颗颗地捏着,过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道:“燕王府上死掉的那孩童,与世子在京重病时,症状果真一样?”

    正坐在旁边蒲团上,面目方正、头发花白的相士袁珙道:“症状别无二致……王府上那个孩儿乃误食君影草中毒,百药莫解,前几天王府上的人已把君影草全拔掉了,以防再有人误食。”

    袁珙沉吟片刻,又问:“此事要不禀奏燕王?”

    “慢!”姚广孝眼睛依旧闭着,说出一个字又不吭声了,拿着佛珠数了良久,嘴唇还微微动弹,只是没念出声来。

    这时姚广孝终于又开口道:“大虚,你进来。”

    一个稍年轻的和尚掀开草帘,走进来低头作单手礼。

    姚广孝递了个眼色,那个叫大虚的和尚便对袁珙道:“贫僧奉命前往京师,面见某勋贵,听说高阳郡王害人性命之事,顺便查到了事情中一些小小的蹊跷矛盾之处……”

    和尚停顿稍许,走上前两步,在袁珙的耳边小声说了一通话。

    袁珙听了一会儿,先是若有所思,后又恍然大悟的模样。

    姚广孝看了他一眼:“袁先生找个时机,见见那杜姑娘,大有用处。”

    袁珙点头应允。

    姚广孝见他似乎还有点疑虑,便道:“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咱们以前谈过高阳王是怎样的人,或许有偏差。况且那天老衲在燕王府上,不慎与他结了点怨……倒无所谓了,老衲原本就与他不合。此时机会甚好,何不掌握先机,先防着一手?”

    袁珙道:“大师言之有理。”

    ……杜千蕊会做饭,却不会缝制衣服,小时候学的那点女红手艺,上不了台面,做不来好衣裳的。

    朱高煦送了她一些丝绸,她挑了两匹出来,便叫上王贵那干儿子曹福,帮她赶车出门找裁缝。最近曹福总在前厅晃荡,正好被杜千蕊叫住了。

    他们赶车到斜街,这边有北平最好的裁缝铺子。杜千蕊挑了一家,叫曹福在外面等着,便拿着丝绸进去了。

    不料刚进门楼,便走出来一个年老方士,挡在杜千蕊面前,抱拳道:“杜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杜千蕊吃了一惊,看着他道:“你是谁?”

    方士道:“杜姑娘可是钦犯,这么快就敢出来走动了?”

    杜千蕊更惊讶,想转身走。

    不料方士又道:“钦犯就是钦犯,可别有恃无恐。你那身世,若让贵人知道了,还会护你么?”

    几句话下来,杜千蕊竟迈不开脚步了,手也不听使唤地哆嗦,冷汗从额头上浸出来。

    “这边请。”方士道。

    杜千蕊一时间手足无措,眼睛看到的一切东西仿佛都失去了颜色,竟鬼使神差地跟着方士走了进去。这铺子厅堂进去,还有个院子,房屋里一些妇人正埋头忙活着。方士走到墙角处,便站定了。

    “你想说甚么?”杜千蕊颤声问道。

    “可悲!”方士盯着她摇了一下头,嘴里吐出两个字来。

    杜千蕊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酸,几乎要当场失态,哭出声来。

    方士的小眼观察着她,又继续道:“姑娘编造的身世,不是自己的,却是别人的吧?你眼羡嫉妒别人,能遇良人搭救脱离可悲的低贱行当。可惜,你的处境一样可悲,身世却并不一样值得可怜。

    当你遇到那贵人三番选你,自以为有戏,就依样画瓢,将别人的身世套用在自己身上。更过分的是,还故意激怒许大使,好让他中了计,将你折磨得十分可怜。是不是心机用尽,终于如愿得偿了?”

    杜千蕊不断摇头,说道:“我并不想置许大使于死地!他本来就做过坏事,我以为让他受点委屈也无妨。更没想到事儿会变成后来那样……”

    方士冷笑道:“咱们想想,若是那贵人知道了你一直在算计他,还让他犯了人命被幽禁,差点没走脱,他会怎样?

    就算他突然不暴戾了,饶你一命,这时随便一个人拿一张榜,送你去官府,接下来又会如何?”

    杜千蕊伸手按住心口,脸色一冷:“你想怎样?”

    方士道:“你得告诉老夫,在京师看到过什么,那贵人做过什么?然后,你得呆在那贵人身边,今后有什么消息得告诉咱们。只要做到这两条,老夫保你无事,还会想法替你安顿一切。”

    杜千蕊冷冷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方士面露凶光,“最好想清楚了说!那贵人是不是用君影草给他的长兄下毒?在甚么时候、用什么药解的毒?”

    杜千蕊身上发|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面,在黑夜的火光中,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道:你就当不知道,可以么?

    那个声音说的各种话,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在她身体里缭绕不去。

    ……我若坐视不管,让杜姑娘伤了手指,以后还怎么听你弹琵琶……能不能恕你的罪,我说了不算,你得问这位姑娘……光是这细致用心的做法,花费的时间和耐心,我尝到了满溢的心意……

    “不知道!”杜千蕊带着哭腔道,几乎大喊出来。

    她说罢夺路而走,方士追了几步,道:“杜姑娘不用急,想清楚了,再告诉老夫。”

    “不知道!我死也不知道!”杜千蕊提着裙子,一边疾走一边道。

    她奔出铺子,看见曹福站在马车旁边,便道:“我看了几件成衣,这铺子手艺不行,咱们走。”

    曹福坐到前面,甩了一下鞭子,回头道:“杜姑娘,咱们现在去哪?”

    杜千蕊道:“回府,不做了。”

    回到郡王府,朱高煦和王贵出去后、似乎还没回来,杜千蕊忽然很怕见到他了。她脸上的笑容已完全不见,惨白的一张脸,在前厅遇到王大娘。

    王大娘偏着头,毫无顾忌地看了一番,问道:“杜姑娘,你是不是病了?”

    杜千蕊之前在府上一直与人为善,小心讨好每个人,这时也没了耐心,顺着话冷冰冰道:“我有点不舒服。”

    她走进自己住的厢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径直趴到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用压抑的声音大哭起来。

    可悲!这个词像一把刀一样,准确地捅进她的心窝。她不是没被人骂过,但没有真正骂到痛处,完全不会有今天的感受。

    杜千蕊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可悲。无耻地编造一个身世,实际上却并没有让人叹息可惜之处,无非就是一大群教坊司姑娘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罢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连存活在这世上的理由都没有。

    记得在富乐院时,杜千蕊因为可怜一个服侍人的丫鬟,常送一些不穿了的旧衣服给她,不料那丫鬟却在背后说:我穿了杜千蕊的衣服,比她穿还漂亮……当时杜千蕊就骂她“可悲”。结果现在,杜千蕊自己竟“穿上”了别人的身世,比那丫鬟更可悲!

    杜千蕊整个人的魂儿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感觉天塌下来了。

    怨自己自作聪明,没想到遇到的是个王爷,更没想搅进命案和如此复杂的阴谋诡计之中。

    这下真的完了,就连回去教坊司继续贱业也不能,还变成了钦犯!

    哭了很久,杜千蕊从床上爬了起来,又对着铜镜看自己的红|肿的眼睛。她也不哭了,反正从小到大,一直都没好事,不是被卖就是被侮辱,今天也不是第一回感觉日子如此混账,所以她很快就从崩溃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杜千蕊思前想后,觉得趁此时还没事发,赶紧离开北平,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明智的做法。她无处可去,看来只有回老家,那穷乡僻壤的村子,京师的榜也到不了……得想想法子,怎么回江西。

    不然哩,能去哪?

    就在这时,王大娘“砰砰砰”拍了几下门,在门外道:“杜姑娘,王爷和王贵回来了!你去告诉王贵,好让他给你拿几副药。”

    “好勒!”杜千蕊装作若无其事的口气回应。

    她打开房门,埋着头不想让人看见肿了的眼睛,径直去厨房,自己烧水,好用热毛巾敷一下,让肿的地方消得快一点。

    就在这时,她看着厨房里的各种食材,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门傍身技,做点心,没让王爷尝过自己做的点心……这一去,可能再也没法让他尝到了。

    于是杜千蕊取了围裙围上,又把袖子挽起来,拿了只碗先舀糯米,娴熟地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她心事重重地干着活,过得一会儿,又心存侥幸:万一那个方士没有告状呢?或者王爷原谅自己,既往不咎?

    杜千蕊一边恋恋不舍地想象,一边自己又不断摇头。心头十分犹豫。

    忙了好一阵,她侧身把头伸到窗户边,看日头,心道: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王爷又出门回来,可能有点饿了,正好这时候送点心。

    还不到酉时,天空已是灰蒙蒙的。朱高煦望了一眼门外的光景,他清楚地记得,昨天这个时候太阳还没下山。

    持续多日的艳阳天,恐怕要到头了。云层布满天空,下雨指日可待……可是,期待中的下凉,却久久没有到来,闷热笼罩着整个天地。

    “这天儿可能要下雨。”朱高煦道,“王贵,你今晚就去咱们那地方,万一下暴雨了路不好走。”

    王贵躬身道:“是,王爷。”

    就在这时,便见杜千蕊端着一只白瓷盘子进来了。“王爷饿了么,奴婢做了一些点心,您先吃点垫垫肚子罢。”她低着头,将盘子放在桌案上。

    朱高煦一言不发。

    气氛有点尴尬起来,王贵看着盘子里的点心,用夸张的语气道:“颜色真好看!杜姑娘心灵手巧,做得好精细哟,真是对王爷有心。”

    朱高煦脱口道:“就是不知道,究竟精细的是心意,还是心机?”

    刚说完,他很清楚地看到,杜千蕊的削肩微微一抖,整个人的气息也软了几分,好像凋零了的花朵一样。在一瞬间,朱高煦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毫无预料地一痛。

    朱高煦忍了一下,才没有习惯性地说出安慰的话。毕竟杜千蕊欺骗他,还没有主动承认过,更没有让他放下担忧、担忧杜千蕊出卖自己……又或是她根本没觉得有什么错?

    这时杜千蕊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她的眼睛红红的,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盘子,朱高煦完全没有要吃的意思。

    “奴婢走了,告退。”杜千蕊道,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既没有讨好、也没有楚楚可怜,仿佛在叙述一件无聊的琐事。

    朱高煦如同往常一样,轻轻挥了一下手,点头应允。

    ……

    ……

    燕王疯了!

    忽然一个消息在坊间流传。多年来,燕王负责大明王朝的北方军事防线,踱一下脚整个北方都要抖几抖,何等人物!这样的人居然疯了,可是大事!

    很快,北平官府最有权力的几个人,布政使、左右都指挥使一起来到燕王府探视。

    时值六月下旬,天气非常闷热,几个人走得一身是汗,背心尽湿,恨不得扒光衣服赤着膀子走路。但他们见到燕王时,简直惊呆了。

    燕王身上裹着两床棉被,面前放着一只火炉子,他蜷缩在被子里,双手拉紧被角,一面满头大汗,一面浑身直哆嗦,嘴里念叨着:“冷,好冷……”

    三人见状面面相觑。

    他们离开燕王府便商议,马上把这个消息快马送往京师。

    当天下午,都指挥使张信的奴仆禀报了一个消息,说是看到燕王府长史到布政使司衙门去了。张信听罢心里便直嘀咕,忍不住揣测内情。

    那个长史名叫葛诚……一个王府长史,和布政使司有必要来往?张信琢磨着,之前葛诚作为燕王使节去过京师,难道已经叛变朝廷?

    张信忽然想起两天前那次丢人的经历,狎妓本就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光彩事,居然还只穿了犊鼻裤与人见面,感觉十分不愉快。但是,如今想到自己对葛诚的猜忌,更觉得那狎妓的地方很隐秘,不会被人捕风捉影瞎猜忌。

    ……北平起风了,不吹则已,一吹简直飞沙走石!

    街面上的尘土,夹杂着树叶、破布在空中乱飞,行人都拿袖子捂着口鼻,埋着头疾走。

    “鬼天气!”人们在这种天气下走路,巴不得赶紧走、进屋里去躲避,脚步比平时快得多。街面上有跑的,有大步走的,一片行色匆匆的景象,全然没有了平日的闲步。

    天空乌云密布,层层黑团在天上涌动,压得很低,叫人感觉十分窒息。

    当葛诚走进布政使张昺的书房时,首先便是拍打身上的尘土,又掏出手帕捂着口鼻吐了几次,“尘土太大了。”

    “葛长史别来无恙?”张昺官位更高,却主动招呼。

    葛诚反手闩上门,上前来小声道:“燕王装疯!”

    “啊?”张昺瞪圆了双目,赶紧附耳过来。

    葛长史道:“大热天,堂尊以为燕王那棉被能裹多久?你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掀了。”

    张昺立刻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

    葛长史又道:“下官没能参与他们的密谋,主要是和尚姚广孝在出谋划策,还有姚广孝举荐给燕王的那几个奇奇怪怪的江湖方士,什么看相的袁珙,还有占卜的金忠……不过下官可以肯定,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谋反了!”

    张昺顿时神色一凛。

    葛长史的声音继续说道:“燕王装疯,就是想麻痹朝廷,自己背地里先谋划准备妥当,先发制人!”

    张昺什么也没说,动作挺快,两步并作一步走,径直冲到书案旁边。他连坐也来不及,伸手就抓起笔架上的毛笔,右手拿着毛笔在砚台上快速地来回一蘸,左手已摊开一张白纸。

    接着房间里只剩“沙沙沙……”笔毫与宣纸急促的摩|擦声音。

    张昺写完,将宣纸拿了起来,脑袋缓缓摇摆,嘴里的气从右到左吹到纸面上。他吹了几下,转头道:“马上!八百里加急递送京师!”

    ……四天四夜之后,信使在通政使司门口、靠着墙壁就睡着了,他浑身灰土,就像一个寄人篱下的乞丐。

    黄子澄已经拿到了急报,马上向御门快步走去。

    天空猛地一闪,一道闪电划过巍峨的奉天门城楼,仿佛一把光剑,要将巨大的城楼劈成两瓣一样。黄子澄心事重重,片刻后忽然“喀嘣”一声巨响,他浑身都是一颤,吓了一大跳。

    黄子澄下意识抬起头看天,立刻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在风中根本睁不开眼。天空一片灰暗,大白天,却仿佛马上要天黑了一样。

    大风刮得黄子澄身上的袍服贴在皮肤上,他伸手扶住帽子,生怕乌纱帽被吹走、不保了。这风大得很,整个皇城仿佛在摇摇晃晃、几欲倾倒。

    “喀嘣!”又是一声巨响,粗|暴肆虐的闪电雷鸣毫无风度可言,肆意在天地之间放纵,闪电那奇怪的尾巴狰狞尽露,斯文扫地!

    黄子澄刚进御门,顿时豆粒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打下来,在地砖上飞溅,很快空中就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雨之中。

    他遇见了太监吴忠,在太监的陪同下,入御门觐见。

    黄子澄拜见了皇帝,呈上急报。皇帝朱允炆立刻叫人去宣齐泰等大臣觐见,商议急事!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但这种时候,就算下刀子,齐泰等也得马上过来!

    黄子澄身上没被雨水打湿,只是鬓发很凌乱来不及梳理。等到齐泰进来的时候,齐泰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红色袍服下半截全湿,打伞也遮不住猛烈的雨水。

    齐泰照样先上前行礼。

    黄子澄便道:“圣上,事儿成了这样,臣等谋划的方略步骤,恐怕得提前开始。”

    朱允炆愤怒的声音道:“燕王真敢!”

    或许齐泰的衣服打湿完了,而见黄子澄浑身干的,有点不平衡。齐泰的脸色十分不悦,转头看向黄子澄:“咱们真的准备好征战了?黄寺卿,见过刀枪战阵吗?”

    黄子澄道:“或许不至于……”

    他说罢,抱拳向上位一拜:“圣上,臣等早就谋划妥当,如今只消按部就班,将预计好的事儿办下去便是,无非时机提前了一阵。”

    上面的朱允炆发出了一声不明意义的语气词。

    黄子澄道:“事不宜迟,燕使邓庸还在宗人府礼馆住着,臣请旨,即刻着禁卫将邓庸拿下,让他招供燕王反状!”

    这时齐泰道:“臣以为,暂时可略过此事,先回应北平诸同僚……”

    黄子澄皱眉道:“以什么名义?堂堂大明朝堂、国家社稷,先有大义,后有作为!这些步骤,咱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的?”

    朱允炆的声音道:“便依黄寺卿所奏。”他沉默了良久,又道:“你们下去办吧,放手开始办!”

    正值白昼,御门内也没掌灯,但此时却光线昏暗,黑乎乎的,顿时这宽阔大气的御门,也似乎变得阴森森的了。

    ……首先被下狱的人就是燕使邓庸,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进了监狱,接着被痛打了一顿。

    邓庸先是大声喊冤,拼命质问,但没人告诉他怎么回事,然后就被堵住了嘴。狱卒只管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半死不活。

    黑暗的诏狱中,火光晃动忽明忽暗,一声声惨叫在朦胧不清的地方回荡。

    终于消停了,堵在邓庸嘴里的东西也被拔出来,他却早已无力喊叫。他艰难地抬起头,吐了一口血水,这时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红袍官默默地抓起邓庸身上的破衣服,在他的右手上擦拭了几下。然后官儿又抓住他的右拇指,在一个冰凉的盒子里戳了一下,接着又在一张纸上按了一下。

    官儿做完这些琐事,一言不发带着随行的人,很快又离开了。还是没有人说话。

    殴打邓庸的狱卒也接着走掉,只剩下邓庸被锁在那里。直到现在,他仍然没弄清……

    究竟发生了什么?

    京师下了一场暴雨,但两千多里外的北平只洒了几滴雨。

    七月初,北平的风也小了。但天上的乌云并未散去,依然盘旋在古城的上空,连续几日阴天。迟早会下一场大雨的,短暂的平息,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姚广孝来到世子府门前,对着门子作单手礼:“阿弥陀佛。”

    门子赶紧道:“大师里边请。”

    姚广孝很快在客厅见到了世子,世子一脸焦躁,坐立不安的样子。姚广孝便问道:“世子两番派人找老衲,所为何事?”

    世子朱高炽挪动肥胖的身体走到门口,先把门关上,径直道:“父王是假装的吧?”

    “是的。”姚广孝毫不犹豫地说道。

    当年世子刚刚大婚,燕王就叫姚广孝常过来教导世子;如今世子早已成年,又是燕王的嫡长子,姚广孝觉得机密之事也不必故意瞒他。

    世子微微点头,脸色又渐渐变冷。姚广孝观察着,一时难以揣摩那含义。

    “不久前,父王府上有人误食君影草,被毒死了!”世子道。

    姚广孝听到这里,顿时愣了一下,“那又如何?”

    世子道:“俺在京师时重病,险些丧命,四舅和姑父都说,极可能是中毒……那日父王府上有人食君影草中毒,症状与俺一模一样!当时俺就想到,在京师中的毒,可能也是君影草。

    但谁会对俺下毒?在京师时,俺的饮食只有两个早就在府上的奴婢进奉,除此之外就是俺的兄弟。

    这便罢了,可俺们回北平的路上,俺的病一夜之间忽然痊愈!那时候身边就只有两个兄弟……以及高煦的两个奴婢!”

    世子的脸色变红,怒气不断加重,“初时俺不相信,不愿相信!后来找父王府上那几个郎中,便是给中毒死掉的人诊治过的人,细问了一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啊?”姚广孝的嘴里发出一个声音,但三角眼里根本没有惊讶的神色。

    世子握紧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仪态尽无,涨|红的脸有点扭曲了,“到底是亲兄弟?俺用一颗赤心待他,以至舍得性命,他竟然毒俺!?”

    姚广孝年纪大了、平常是比较淡然的,但这时也有点心乱……世子口中的“他”显然是指高阳王朱高煦!眼前,世子明显情绪上头,十分意气用事。搞得姚广孝心里隐隐有点担忧。

    姚广孝谋划的大事、一生的抱负,就在这段时间,他可不想在这种关头,节外生枝!首先时机就不对。

    其次姚广孝一向与世子更近,从来都不喜那暴|戾的高阳王,可是完全还没有到那个地步、非要和高阳王正面冲突。

    之前姚广孝叫袁珙去找杜千蕊,主要只是为了想在高阳王身边放一颗先子,仅此而已……

    先试图让杜千蕊说君影草的事,不过是想引|诱她出卖高阳王;只要出卖一次,以后她就回不了头,从此将一直被掌握要害!关键在于,以后。

    而且高阳王下毒的事,如果掌握了人证,也是一个握在姚广孝手里的把柄。出手不出手?什么时候出手?全看以后的情况……当然不管怎样,肯定不是现在出手。

    这种手法,和下围棋是一样的。腾出手的时候,预先在某个必要的地盘放一颗棋子,等无数步之后,或许就用得上了。因为到了需要的时候,临时再想办法很不容易;只有提前很早,对手才很难有防备。

    “俺要叫高煦到父王跟前,当面质问!”世子狠狠地说道。

    “万万不可!”姚广孝的脸色非常难看,简直像哭丧一样。

    这种时候弄那玩意,有个屁用?再说杜千蕊那颗先子,到现在还没安上,把柄也无从谈起,无凭无据,能质问出个啥?

    但是世子脸上的青色血管都现出来了,又胖又白的厚肉里,能出现这种状况着实不易。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说话的声音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若非站在世子面前,姚广孝肯定听不出是世子说的话。

    世子咬牙道:“俺一定要问他,究竟是不是俺的亲兄弟,心是黑的还是红的!道衍大师,你跟俺一起去!”

    “世子呀!今日能不能听老衲一句劝诫?”姚广孝苦着脸道,脸上的皱纹都快揉到了一块儿。

    “不!”世子斩钉截铁道,“什么事俺都可以有回旋之地,独独此事不行,俺马上就要问清楚!道衍大师,你能明白俺的苦吗?一面被人算计毒害,差点送了命,一面自个还甘愿拿命帮他……俺就算蠢,也不能这样对待俺……”

    世子双手抓住姚广孝的胳膊,猛地用力摇,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是不是所有人都把俺当一头猪?连亲兄弟也这样对俺!俺活在这世上,究竟谁用心待过俺!”

    姚广孝无言以对,心里也跟着一阵酸楚。

    “唉!”姚广孝唯有长叹一口气。世子虽然成年,还是太年轻了,总得再多一点历练……不过,从他的用心看来,本性确实也是个良善、实诚的人,不像有些人那么奸诈无赖。这是弱点,可又正是姚广孝亲近他的原因。

    “世子若执意如此,老衲还是想世子再听一句。”姚广孝的三角眼看了世子一眼,看人的目光非常之怪异,“以老衲多年识人的经验,高阳王十分奸诈,肯定不会这样就范。就这么问他,问了也是白问。”

    姚广孝又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老衲也是无奈,有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世子见了他,别说因为燕王府上有人中毒才怀疑,只说当时在京师府上,有个奴仆看见了高阳王拔走君影草。”

    世子听罢沉默片刻,“他要问在哪里拔的君影草呢?”

    姚广孝一听,又对世子找回了一些信心,世子也是有心思的人。姚广孝便道,“那君影草喜阴不喜阳,你就说在府上一个暗角。他若扭住不放,你就说忘记细问奴仆了。”

    世子轻轻点头:“他要问哪个奴仆,俺就说那个人还在,暂时得保密,只问他承认不承认。先诈一诈他!”

    姚广孝道:“对了,就是这个路子。咱们手上没凭据,也只能如此。无论如何,高阳王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或许能管用。

    世子诈他的时候,还要有意无意暗示,你还掌握了别的东西。要一口咬定就是他,让他摸不着你的底细,摸不清你究竟掌握了多少事儿。”

    世子琢磨了姚广孝的话好一阵,皱眉道:“道衍大师不帮俺?”

    姚广孝道:“老衲不便掺和燕王家务。心里也很不愿意看见你们兄弟离心,可是世子执意如此,老衲劝不回头,便只能出此下策。”

    ……没过多久,朱高煦在府上就听到宦官曹福通报,燕王府上的太监马和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父王派来的人,朱高煦不敢怠慢,马上走出前厅,到穿堂外面去见面。

    马和先鞠躬行了礼,说道:“世子到王府上来了,要高阳王赶紧也过去,有事欲见。”

    朱高煦听罢,直觉有点不太对劲,当下便不动声色道:“好,我换身衣服就过去,马公公劳累了。”说罢从袖袋里摸出几张宝钞,亲切地握住马和手臂时,塞进了他的手心。

    马和道:“使不得,使不得!高阳王也是燕王家的人,奴婢也是您的奴婢,哪敢呀。”

    朱高煦道:“鞋袜磨损也是要花钱买的,我给自家人钱,还有人说甚?”

    “多谢王爷,多谢。”马和忙道。

    朱高煦又好言道:“我府上的王贵,认识罢?王贵总说马公公为人不错,办事又稳当,常以马公公为榜,他老在我面前夸你,哈!”

    马和沉吟片刻,便低声道:“世子来者不善,脸色不太好,口里也不叫‘二弟’,只叫您的名讳了。”

    “好的好的,误会而已,我一会儿见了他,与他说说话便没事了。”朱高煦强作镇定道。

    马和抱拳道:“那奴婢告辞,先回去复命。”

    马和一走,朱高煦的脸顿时就拉下来了,一脸苦闷,感觉焦头烂额!

    在京师下毒的事,可能败露了!朱高煦急得团团转,在房里来回走,苦思良久,也是无计可施。一时间,他仿佛感觉有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

    怎么办?

    毫无办法,只能见机行事了!

    眼看已经磨蹭了很久,他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想起上回正装到王府的尴尬,觉得就这身挺好。朱高煦便走出门来,招呼当值的王斌,准备马匹随从。

    等王斌牵马出来,朱高煦便翻身上马。

    就在这时,杜千蕊快步追了出来,说道:“王爷,奴婢有话要说,您听奴婢解释!”

    朱高煦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看了杜千蕊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终于开口道:“我有事要出门,以后再说罢。”

    “王爷……”

    朱高煦拍了一下马,喊道:“走了!”

    无论多么无奈的麻烦,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了,事到临头还有什么法子?

    前面几个士卒拿着马仗,接着是百户王斌骑马先行,朱高煦随后也拍马走出角门。

    他一脸愁云,没想来到大明朝做了王爷,还会体验到前世那种输光后、无奈坦白的感觉。

    就在这时,便见一骑从大街上飞奔过来,路人被惊吓得纷纷避让。朱高炽侧目一看,骑在马上的不是太监王贵么?

    朱高煦勒住坐骑,站在原地等着。一会儿王贵就跑近了,翻身从马背上下来,抱拳道:“王爷!”

    朱高煦见他神色有异,眼睛放光,便抓住马缰、蹬住马镫,让身体侧歪过去。王贵走上前来,踮起脚尖,双手捧住嘴巴,凑近朱高煦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咱们走!”朱高煦马上就回答,接着喊道:“王斌,你带人回府,我暂且不去燕王府了。”

    王斌在马上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遂带着王贵一起,骑马直奔穷汉市。他们从大街上往一个胡同口一转,马上就看到飘着“斌”字旗幡的酒肆。

    酒肆的门关着,朱高煦翻下马背,把缰绳递给王贵,快步走到门口。他先伸手抓住衣襟往下面拉扯平直,可惜里面的浅灰亵衣是胡麻做的,这料子透气吸汗,却不可能熨平,从来都皱巴巴的。朱高煦又伸手抚了一下鬓发,愁容已消,神情是十分从容。

    推开酒肆的门,站在里面穿着青袍、戴着大帽的汉子便转过身来,抬起头望向门口。朱高煦看了一眼那大帽下的脸,不是张信是谁?

    张信抱拳道:“高阳郡王,幸会幸会。”

    朱高煦微笑地回礼道:“张将军,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二人相视片刻,仿佛是早就认识的朋友。

    朱高煦伸出手臂,指向楼梯:“张将军,楼上请。”

    “请。”张信也道。

    这回见面既不正式、也不隆重,但比起光着膀子穿一条短裤、在妓|女的床上见面,还是要有礼数多了。

    朱高煦走前面,张信随后,沿着木楼梯折回而上。朱高煦的心情、也随着步履上升,逐渐从低落的心情中攀升起来。走到上面的楼梯口,视线从一扇窗户穿出去,骤然开阔,心胸也坦荡起来。

    二人在一张方木桌旁边相对坐下,张信终于把头上的大帽揭下来,放到了桌子上。这种大帽帽檐很宽,所以叫大帽,往前一按就能遮住半张脸……朱高煦前世看韩|国古装剧,里面那些古代朝|鲜官员戴的帽子,就有点像这个。

    过了没一会儿,王贵端着两盏茶也上来了,将茶杯小心放到桌子上。他这两天一直住在酒肆,应该之前就烧了水的。

    朱高煦用随意的口气道:“去准备辆毡车。”

    “奴婢这就去办。”王贵道。

    张信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细微地变化着。朱高煦见状,忙沉住气,心里的感觉就像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高阳王这里明明是间酒肆,怎地一连几天都不见有一个客人?”张信开口道。

    朱高煦听罢,判断张信不是第一次到这里瞧,只是第一进来而已。他便故作淡定地答道:“你我现在喝的这两杯茶,要卖宝钞五百文。”

    “哦?”张信端起茶杯,揭开杯盖轻轻一扇,嗅了一下,“有何独特之处?”

    朱高煦道:“路边随便找家铺子买的。”

    张信道:“那为何要值五百文?”

    “所以张将军也看到了,连一个客人都没有。”朱高煦笑道。

    俩人顿时面面相觑,都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

    张信放下茶杯,沉吟片刻道:“今天我遇到了一件事,就去问家母。家母说,咱们家冲了北方的王气,极力劝诫了一番……其实在此之前,我就很犹豫的。”

    “哦……”朱高煦揣着明白装糊涂,应了一声之后,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张将军遇到了何事?”

    又是一阵沉默。阴天的午后,一切单调乏味,旧胡同里灰蒙蒙的旧酒肆,更是毫无颜色,短短一会儿就显得十分漫长。

    这时张信欠了欠身,将上身够过来,朱高煦也赶紧配合他把脑袋前伸。张信小声道:“朝里兵部尚书齐泰下的急令,还有密旨,要我明日就去逮|捕燕王!”

    “啊?!”朱高煦也惊了一下,他是想拉拢张信,但并没有料到一下子就来了大事!

    张信说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回长条凳上。半晌,他才又开口道:“齐泰为何要选我?”

    朱高煦忙道:“上回我就问过张将军,是不是最近得罪了齐泰,你又不说。这回不是明显坑张将军么,细思极恐,里头的坑还不止一个!”

    “罢了!”张信眉头紧皱,“事已至此,现在计较那些破事儿,也没甚作用!”

    朱高煦立刻便道:“张将军带了密旨么?”

    张信不语。

    到了这种地步,朱高煦确实开始心急了,“张将军马上跟我去燕王府!”

    张信依旧坐着没动,低头紧皱眉头,又问,“高阳王来找我,是燕王的意思?”

    朱高煦张口就说道:“当然是父王的意思,他只是没有具体安排……张将军放心吧,我是父王的亲儿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生死相干,还能有啥问题?”

    “好!”张信双手在桌子上一拍,人便站了起来。

    朱高煦暗自长吁了一口气,走到窗户边探出脑袋,往下面看了一眼,回头道,“张将军稍等,等王贵把毡车弄过来再走。穷汉市这边,确实撞不见官场上的人,但一会到了燕王府那边还是坐车好。”

    张信听罢点头道:“高阳王想得周全,办事很细致。”

    二人说罢,朱高煦带着张信先下了楼。等到王贵把一辆毡车赶到门外,二人便出门了,张信伸手按住大帽向下一压,动作灵活干脆地钻进了马车。

    “斥!”王贵吆喝了一声,甩了一鞭子。

    马车摇晃了许久,朱高煦挑开草帘一角望出去,转头道:“快到了……张将军,一会儿你和王贵先留在车上,我先进去见父王。”

    张信道:“好。”

    朱高煦沉吟片刻,不禁又问:“密旨带了么?”

    张信愣了一下,终于伸手进怀里,传来“啪啪”几声针线断裂的声音,他总算把一个小竹筒掏了出来,却紧紧抓在手里,沉声道:“只能给燕王本人!”

    朱高煦向他手里看了一眼,只得作罢。

    等马车进了燕王府门楼,停靠下来,朱高煦先向张信抱拳,见张信目光如炬、盯着自己点了一下头。二人无话,朱高煦径直掀开车帘出去了。

    有宦官在车外等着,见到朱高煦,马上带着他往里边走。

    朱高煦和宦官到了地方时,见小院外的坊门口有马和守着。马和道:“高阳王,您可来了,怎地那么迟?赶紧进去罢。”

    朱高煦向马和轻轻拱手,大步走进院子。

    他听到有说话声,循着声音进了房门,见燕王衣冠不整地坐在椅子上,估计装疯之余没来得及收拾,旁边站着白胖的世子、和尚姚广孝。

    世子转头看向朱高煦,目光果然十分之不友善!

    朱高煦上前拜道:“拜见父王、长兄。”

    世子道:“你还认俺是长兄?”

    朱高煦镇定道:“您是我的长兄,这辈子也无法变的。”

    燕王开口问道:“高煦,你在京师用君影草给世子下毒?”

    他一开口,几个人纷纷瞩目。接着朱高煦的目光从姚广孝身上扫过,抱拳道:“父王、长兄听谁说的?”

    燕王浑厚稳定的口气道:“你只管回答。”

    朱高煦道:“回父王的话,没有。”

    世子抬起手臂,用手指着朱高煦:“初时俺对种种迹象没多想,后来才明白过来,你还想狡辩?有人看到你拔走了君影草!”

    朱高煦听到前半句就有点心虚了,以为世子掌握了不少蛛丝马迹,瞬间有种要“坦白”的想法,正如前世无数次硬着头皮向家里人坦白又赌博了!

    但是,当他听到后半句时,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有人看到他拔走君影草!朱高煦非常之确定没人看到。正如张信说的“办事很细致”,特别是这种要紧的事,朱高煦不可能马虎大意,做事时很有耐心,等待了很久。

    “君影草有毒?长兄是说南京府上有君影草?”朱高煦厚着脸皮一脸茫然,“长兄,您可千万别听信某些人的谗言,我没事拔君影草作甚?”

    就在这时,燕王鼻子里“哼”了一声。世子和朱高煦都一起小心侧目,似乎都没弄明白,燕王的语气针对谁。

    世子怒道:“你竟然说谎!俺若不能认定,怎会叫你到父王跟前来?高煦,你只说一句,为何要如此待俺?”

    朱高煦已经认定世子有诈,便一副打死不承认的样子。

    世子又道:“俺最近才知道那东西有毒……”

    朱高煦听到这里,忽然想到:杜千蕊没有丝毫出卖自己,至少直到现在为止……不然世子像这样说话,直接说出杜千蕊见到的、听到的事儿就行了。

    不过,任由世子如此推论下去的话,朱高煦感觉越来越不利于自己。

    他当下便打断世子的话:“长兄且慢。父王,今天儿臣前来,还有别的要事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