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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辅从皇城出来,告诉大嘴朱能,他既然受命为副将、不敢不用命,现在就要去办事了。于是二人拜别,朱能出洪武门,张辅留在千步廊,去了锦衣卫衙署。

    恰逢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不在衙署内,张辅便被招呼在大堂上等着。

    里面的穿堂上有两个人,正在小声议论,其中一个面目清秀、个子矮小,个头只到另一个武将的肩膀。那高个的声音道:“堂上那人,连锦衣卫也怠慢不得,杨总旗,赶紧叫人上茶。”

    矮个子杨总旗好奇地问道:“啥来头?”

    高个道:“是个侯爷。”

    杨总旗“哦”了一声……张辅也知道,在这千步廊上,甚么部堂、公侯勋贵实在是随便可见。

    高个接着道:“刚封的新城侯。他爹是追封的荣国公,战场上为圣上战死,他妹是刚封的张贵妃!”

    这时,杨总旗马上快步走到了大堂上,他并没有上茶,只说道:“张侯爷稍等,末将马上去找指挥使回来。”

    张辅却不拿架子,拱手道:“有劳了。”

    果然衙署里的人、只要上心办的事,办得就非常快。没一会儿,纪纲就一脸笑容地走了进来,那杨总旗跟在身旁很是亲近。

    纪纲一边抱拳作礼,一边笑道:“原来是新城侯张侯爷,稀客稀客。末将有失远迎!”

    张辅早已闻得纪纲大名,这厮的名声越来越烂,已经烂|透了。张辅也没多话,客气而冷淡地说道:“叨扰了纪指挥,今日我前来,是想问纪指挥借个人。”

    纪纲忙问:“谁呀?您说!”

    张辅道:“黄中。”

    纪纲一脸为难,沉吟道:“那黄中马虎大意,使圣上颜面受损,龙颜大怒,这……”

    “定罪了么?”张辅问道。

    纪纲皱眉摇头道:“那倒还没有。”

    张辅道:“我刚受封为征安南的副将,此人有大用,有法子捞出来的话,我便不用为此小事去烦扰圣上了。”

    “法子是有的!”纪纲马上点头道。他似乎忽然才醒悟张辅在圣上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态度马上变了。

    张辅好奇地问道:“甚么法子?”

    纪纲道:“俺叫杨勇去,把黄中放出诏狱。”

    张辅:“……”

    张辅心里道,无非就是在老子面前装颗蒜!虽然都是武官,张辅却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人,在此事上他和文官一个心思。

    ……消息传得很快,征安南的大将人选,很快已在皇城中传开。

    东宫的皇太子朱高炽听到这个消息时,正从文华殿出来,准备坐车回春和宫吃午饭。他闻讯愣了一下,马上斥退车驾,叫人搀扶着步行回宫。

    可怜朱高炽早已饿得两眼冒金光,艰难地一撅一拐地步行过来,很快就大汗淋漓,双腿发|软。

    “父皇对儿臣寄予厚望,儿臣不能辜负他,多走走也能变瘦一些。”朱高炽一边喘着气儿,一边还念念有词。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春华门,忽然听到一个宫女的声音道:“我快饿死了,甚么时候吃饭呀?”

    另一个声音道:“吃饭也只有菜粥。”

    就在这时,门口的宦官道:“拜见太子爷。”

    朱高炽走进春华门,见那两个宫女的脸色纸白,已跪伏在地上,两个都在不住讨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起来罢,俺会叫人想法子。”朱高炽表现得十分温和,说罢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不喜欢宦官,但对宫女们挺好,当然不是故意想饿她们。只因他也没办法,东宫实在没粮!上个月已经饿死了一个宫女……父皇朱棣却是正好相反,朱棣不喜欢宫女,却亲信宦官。

    堂堂大明皇朝的东宫里,居然会饿死人?若非朱高炽亲身经历,他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

    今年以来,朝廷正在干几件大事,修北京的宫城、筹谋着迁都;郑和要下西洋,建了两百多条海船,带了三万之众;官军要征伐安南国……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但这些并不是饿死东宫宫女的原因,朝廷也不缺这点钱。

    原因在朱高炽看来很可笑:父皇强令他减肥!

    减肥的法子也非常粗|暴可笑,便是缩减东宫的钱粮,只给很少的钱财和粮食。朱棣对两个孙子倒是好,每天接到后宫去,大鱼大肉给吃着,只苛刻东宫其他人。

    结果当然没有任何作用,东宫那么多宦官宫女,并不会少太子一个人的吃食。几个月以来,朱高炽连一斤肉都没有减,只有宦官宫女饿瘦了,还饿死了一个。

    朱高炽闷闷不乐地回到春和宫,太子妃张氏已经准备好了午膳。此时没看见朱瞻基,似乎又被带到御厨那边吃好的去了。

    桌子上摆着一碟咸菜、两盘煮菜,都是一点油荤也无,还有一碗大米饭。

    “下去罢。”张氏道。

    几个宫女屈膝退出了宫室。朱高炽默默地坐在桌案边,拿起筷子在碗里一挑,下面的几块肥猪肉就被他挑了起来。

    张氏露出笑容,爱怜地看着他:“请太子爷用膳。”

    不知道为甚么,朱高炽越胖越喜欢吃肥腻的肉,精肉|根本解不了馋。他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心里一酸,忽然落下几滴眼泪。

    “哎哟,太子爷,您怎么啦?”张氏紧张地问道。

    不问他还好,这么一问,朱高炽更止不住地抽泣了起来……心里多少委屈都埋着,从来不敢说;而减肥这件事,更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恶意。

    朱高炽内心一个声音在说:胖点怎么了?胖子就有罪吗?!

    他委屈!

    虽然父皇对母后说起这事儿,都是说为太子好,瘦一些身体好、能骑马射箭云云。但朱高炽的感觉并非如此,他觉得父皇在嫌弃自己,嫌他身材不好、给皇室丢脸!好像在说,让你做太子是多么不情愿、是多么难为情,但凡有一点办法,还不如没生你这胖子!

    朱高炽感到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不是口舌之欲未能满|足那么简单。

    他怨愤!

    堂堂皇帝竟然干出如此可笑之事,如此对待亲儿子。朱高炽心道,俺翻遍所有史书,就没见过皇帝如此偏执、干过这等事。

    张氏拿起手帕,轻轻地给朱高炽擦拭着脸,柔声安慰着。

    朱高炽终于开口道:“二弟送父皇母后一对玉器,据说就值钱五万贯。俺偶然想,还不如像二弟那般,当个藩王算了……”

    “可别说傻话。”张氏神色一变,急忙小声道,“太子爷是嫡长子,您要是做不成皇太子,可没那么轻巧。这些话原不必妾身说的。”

    “嗯!”朱高炽咬牙点了点头,又把一块肥肉塞进了嘴里。

    他默默地吃着饭,很快就把桌子上的所有食物吃得一干二净,还觉得没吃饱。原来他的食量没这么大,最近几个月的菜都没甚荤腥,吃得反而更多了。

    这时朱高炽又说起话来,肚子没那么饿了,他也平静了很多,淡然地说道:“征讨安南的大将选出来了。大军两路,广西都司这边人最多,朱能为征夷将军,张辅为征夷右副将军,很快就会出发去广西;云南那一路,由高煦统率。两路并进。”

    张氏听罢,想了想问道:“缺个左副将军,高煦是副将么?”

    朱高炽摇头道:“高煦好歹也是亲王,怎会是副将?父皇的圣旨是‘彼此声势相闻、协力成功’,大抵就是高煦与征夷将军平起平坐。不过因高煦是亲王,兵权上平起平坐、他本身已占据上风了,若有不同见解,多半是听他的。”

    张氏缓缓地点着头:“若此战成功,高煦的功劳更大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道:“在父皇眼里,最中用的当然是高煦,最招人疼的是高燧。俺这个长子……”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氏也递眼色,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

    “妾身还有些首饰,明日叫个心腹奴婢,悄悄拿出去换些钱。”张氏好言道。

    朱高炽一脸尴尬道:“东宫那么多人,内库不给钱,光靠首饰顶啥用?”

    张氏沉吟片刻,又道:“咱们皇室嫁给宋家的两个妹妹,还在京师哩。听说宋晟在西北说一不二,怕是富得流油。两个妹妹出嫁时,父皇给的那嫁妆,也简直像金山银山。太子爷是长兄,开不了口,妾身总算是妇道人家,不顾脸面了,回头找她们两家挪借一些,帮衬一下您这个长兄。”

    朱高炽的脸上发烫,他一个太子混到如此田地,实在是觉得丢脸。但想着东宫里那些饿得有气无力的宫女,继续下去还得死人,他便没吭声。

    张氏悄悄握住他胖乎乎的手,又在耳边吹着风:“太子爷别担心,不管穷富,妾身都和您一条心!”

    朱高炽对张氏的手,摸|起来像是自己的手一样无趣,但听到她的话,心里却是一软,话也好听了不少,“到底是结发妻,患难见真心哩!”

    张氏抛了个让朱高炽十分尴尬的媚|眼,娇|声道,“太子爷知道就好。”



    夜深了,袁珙还没入睡。他今晚住在玄奘寺,人却在佛塔上站了半晚上。

    天气晴朗,漫天的星星叫人眼花缭乱。袁珙却一边瞧着繁星,一边在掐指算着。他在做相士时,学过一种观天象的秘法。他站在这里算了半晚上,只觉南方大将气运衰微,恐有劫难!

    但他一想到征安南的主帅是汉王,便打算甚么也不说,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

    云南的五月间,天气晴朗的白天已有点热了。朱高煦身上盖着一张被褥,躺在书房旁边的小院廊房里,正在睡觉,他额上浸满了汗,眼珠子在眼皮里动弹着、就是没睁开,脸也涨|得通红。

    在梦里,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周围的伙伴在玩一个游戏,便是有好几个孩儿约好,大家是一伙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合伙之后总得玩点活动,活动便是一起去殴打一个落单的小孩儿。

    不幸的是,他就是那个落单的小孩儿。他有点不爱说话,但也没招惹谁,被殴|打的原因也不明所以,大概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是别人“一伙”的。

    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戾|气,他挥起拳头想反击那些孩儿,然而总觉得拳头太小、力气不够大,打不过别人于是心里更加恼火……

    “王爷!王爷……”一个声音忽然从天而降。

    朱高煦一翻身爬了起来,看见一个身材单薄、皮面白净的宦官站在面前,片刻后他才回过神认出了此人,正是王府上的宦官黄狗。

    “盖着被褥睡着了,真热!”朱高煦用袖口擦了一把汗道。他马上又觉得眼皮在跳,总觉得浑身哪里有点不对劲。

    黄狗弯下腰侍立在那里,附和了一声,抱着拂尘道:“京师送圣旨来了,人已迎到前殿,正等着王爷哩。”

    朱高煦马上站了起来,低头一看:“拿身像样的衣裳来。”

    没过一会儿,朱高煦便穿好了红袍乌纱帽,赶去了承运殿。

    这阵子,不到十天就会有一道圣旨下来,都是皇帝叮嘱朱高煦的各种事,大到怎么收买安南人心、小到行军饮食,都会写信过来。不过皇帝的信就是圣旨。

    芹站剧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月,然而朱高煦还没出发。因为两路大军约好了要一起上,东路军最远从浙江等地调兵,来得慢;两路的各地军队渐渐聚集了二十余万,都需要时间……不过主要还是考虑季节。

    朱高煦在承运殿按照礼仪接旨,接到的并不是写在绸缎上的正式诏书,而是一封信,朱棣亲笔的信。上面的内容是,令诸军于七月前攻入安南国境内,并力求在明年二月之前结束战争。

    因为在湿热地区,春夏两季容易发生瘟疫,战争最好选冬季,不仅少病、还少雨。

    ……元明两朝以来,汉人在云南、四川、广西等土司地区的活动,已积累了大量经验。此时的人们已不像以前的古人、会对南方瘴气谈之色变,大伙儿已有了一定的见识。

    虽然文书里仍会写瘴气,但人们已逐渐意识到,所谓瘴气是一些疾病。林子里的吸血虫会让人生病,湿热季节可能出现痢疾、瘟疫。

    郎中们拟出了蒿草泡水等方子,还记录了各地土人的土法,用来治疗疾病;并用隔离病人、烧开水、重视茅厕布局等法子来预防瘟疫。

    这些对付“瘴气”的手段,并不能完全隔绝瘟疫,但南方汉人在各地的死亡比例、已比当地土人还低。连京师皇城里的皇帝,都知道怎么避开瘟疫了。

    西南诸土司、安南国等地的人口也不少,若是汉人没办法的瘟疫,当地人只会更惨!

    朱高煦认为,大明暂时还未有汉唐的影响力,但文明程度是在历史发展中不断进步的。

    王妃郭薇知道朱高煦又要出征、去蛮荒之地,经常忧心忡忡。朱高煦便是用这些见识去宽慰她,于是在这方面了解了不少东西。

    ……朱高煦接完旨,骑马带上仪卫队出了王府,便去昆明城各校场巡视自己的人马。

    这次战争,将会是朱高煦掌握军队人数最多的一次。

    西路军队,最终人数将达到十万五千之众!计有四川都司的卫所军七万、蜀王护卫军五千、云南都司的卫所军两万、汉王护卫军一万。这是朱高煦直接统率的人马。

    东路军朱能部,还有十余万人,此番征伐安南国,动用的军队非常之多;当年“靖难之役”,燕王聚集了北方诸卫、以及朵颜三卫蒙古人,人数最多时,正军总共也就二十余万。

    云南府城的城南校场上,无数将士正顶着艳阳在尘土中呐喊操练。朱高煦在一群武将的环绕下,穿着大红色的圆领袍,他骑马在万军中巡视,分外显眼。

    校场上的士卒大多个子不太高,他们身穿甲胄、被晒得满头大汗,却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朱高煦留意观察了一番,觉得这股人马必定是能战之兵!

    “雄起,雄起……”远处的一大片将士,不知怎地用方言高声喊起来了,气势十分雄壮。

    朱高煦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

    身边一员大将说道:“四川都司的兵堪战,洪武时三千官军便可破土司军数万。”

    朱高煦随口道:“人道蜀中天府之国,百姓懒散,不想将士如此凶悍。”

    那大将笑道:“只川西成都府,千里平原沃野,自古富庶、百姓闲懒、道儒兴盛。不过诸卫所,多在四方山区要津之处,川东崇山峻岭、川南山水纵横,屯军将士与百姓耕种生计肩挑背扛,个个都能流血流汗。彼地百姓又敬鬼重武,常不惧死。殿下手握四川都司精兵,必能旗开得胜!”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言之有理,受教了。”

    大将忙抱拳道:“不敢不敢。”

    一行人便骑马来到了传来呐喊声的地方。一员大将带着一众人策马迎来,那人翻身下马,抱拳执军礼道:“末将指挥使李让,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坐在马上抱拳回礼。这时身边一个人小声说道:“之前,此人是瞿能麾下武将,跟着瞿能征伐过建昌月鲁贴木儿,还去过北平……”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声音。

    他顿时想起瞿能正在巫山和王贵在一块儿,但身边的武将当然不知道这些内情……在外人看来,瞿能打过北平,便是燕王一系的敌人。

    朱高煦又问道:“将士们为何大喊?”

    李让抱拳道:“方才有文官在军中,当众说起安南国胡氏辱|杀我大明使臣,屠戮明军将士。校场的官军将士无不义愤。”

    他身边另一个武将愤愤道:“我们必得讨回颜面,不给大明朝廷和四川乡亲丢脸!”

    “龟|儿子硬是要得,喊了大明皇帝老汉,格老子看一哈有好凶迈。”另一个武将道。

    周围的武将们面色茫然,根本没听懂。朱高煦反而听懂了,他笑骂道:“莫要嘴上厉害,上了战场都别怂!”

    众将听罢一阵“哈哈哈”大笑。有武将大声道:“汉王勇武威名,天下无人不知,俺们跟着汉王干,必胜!”

    人群里又是一阵呐喊。

    朱高煦抬起双手,让众人稍稍平息下来,这才说道:“不久大军便会开拔南下。我父皇三番五次说过,咱们是正义王者之师,吊民伐罪!所以本王要告诫诸将,王师南进,只为惩戒胡氏逆贼、逃回公道正义,而非与所有人为敌!

    故诸将必得约束将士,不得滥杀无|辜、不得随意劫掠。得道者多助,此战便无败之理。”

    众将纷纷抱拳应允,各种腔调夹杂其间。

    朱高煦看了一眼李让,过了一会儿还发现了大理城的总兵官徐韬;身边更有个武将叫陈刚的、是姚广孝那边的奸谍。

    朱高煦便不动声色道:“我大明朝驱除鞑虏、恢复汉家衣冠,乃亿兆臣民之主,天下正朔。不管你们是四川都司的,还是云南都司的人,或是哪边哪派的人,以往的事都算了。本王只想诸位精诚协作,共同对敌!”

    此言一出,懂的人自然已经听懂了。便如那个卫指挥使李让,一副尴尬的表情,肯定心里明白以前和朱高煦干过。徐韬也是目光闪烁,没敢正视朱高煦,他是沐晟的人;因为看在沐晟的颜面上,朱高煦也没动他,还好好的领着大理的兵。

    不过陈刚那厮就自以为高明,假惺惺地跟着附和,一副忠心如狗的模样。朱高煦只是笑呵呵的,目光不经意地在陈刚脸上扫过。

    ……议定六月下旬开拔,到那时朱能的东路军应该也能准备妥当,差不多进入安南国地盘了。

    朱高煦每日便巡视军营,经常在军中活动,先与众人混熟了脸。然后他还与长史府的人一起制定方略,只等时机一到就出发。

    那副冷锻扎甲,他从未想真正脱下过。因此朝廷叫他带兵继续打仗,朱高煦也没有甚么不愿意。

    ……

    ……

    (对不起,让书友久等了。)



    沐晟已很久没去过梨园,一日忽然收到请帖,沈徐氏邀请他去梨园听戏。

    他稍作犹豫,便准备赴约。沐晟的长女沐蓁很爱听梨园的李楼先唱戏,也女扮男装跟着沐晟去了。

    不料刚到戏院不久,沈徐氏便前来见礼。她说汉王恰好刚到后面的沈园,听得西平侯在梨园,想邀请他过去一叙。

    此时沐晟才隐隐猜测,邀请他前来的人,恐怕是汉王。说甚么恰好、哪有那么巧的事?

    沐晟在云南府多年,自然来过沈园这处园林。此地寻常百姓不知,但在昆明城的达官显贵中倒颇有些名气。

    随从止步于回廊上。既然是与汉王见面,带着护卫就没必要了。沐晟父女踱步到了一处幽静的厅堂内。

    此地闹中取静,风和日丽的天气、后门敞着有微风抚绕;宅基却用石木撑高,外面从后门看不到里面。地方确是不错的。

    沐晟刚走进屋子,闻到了一缕清香,他马上就知道焚得是沉香。闻到这股气味,他看了一眼几案,果然沈徐氏已快要沏好茶了。

    沐晟不用尝,就知道是芥茶。因为焚沉香,只有品最上等的芥茶才配得上。

    汉王站了起来,沐晟爵位低,立刻先行作揖,说道:“今日得遇汉王,幸甚幸甚。”他说罢又向正在沏茶的沈徐氏轻轻点头,“有劳沈夫人。”

    “幸会,西平侯、沐小姐请入座。”汉王一脸笑意道。

    俩人打了招呼,沈徐氏才开口道:“让西平侯见笑了。”

    沐晟微笑道:“无妨。”

    汉王愣了一下。

    沈徐氏看了他一眼,掩嘴轻笑道:“这种茶有点讲究,西平侯进屋闻到沉香,必知泡的是芥茶。自是上品,宜无事;西平侯知殿下相邀,应有事。所以西平侯刚才眉头就皱了一下,嫌妾身暴殄天物呢。”

    “讲究,讲究人!”汉王一脸恍然,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贵族出身之人。”

    这时坐在案尾的沐蓁脸红红的。

    沐晟心道:你不是皇祖之孙,出身就是王,和我说贵族?

    ……其实今日见面,朱高煦是感到很尴尬的。首先尴尬的事,沈徐氏在场。

    以前有一个误会,朱高煦刚来云南府不久,就在沈府被沈徐氏套路了。朱高煦和沈徐氏貌似亲密,让沐晟撞见……当然后来也确实有了肌肤之亲,便谈不上误会。

    而传闻沐晟想通过纳沈徐氏为妾,以此兼并沈家家产。如此关系,便是两个情敌,而沈徐氏正好却是二人争抢的女子。

    其次尴尬的事,红着脸坐在案尾的沐蓁。朱高煦看过她的身子,却当着她爹的面坐一块儿,岂不难堪?

    好在沈徐氏稳得住场面,她的神态举止就好像甚么都没发生过,表现得十分从容自然。

    朱高煦不明这茶有甚特别之处,先端起来抿了一口,只觉清茶浸润口鼻。他也不想当着行家的面轻易置评,只是微微点了点。

    沐晟也随后品了一口,他虚着眼睛回味了一会儿,说道:“长在宜兴县涧溪边的茶,溪中流的是泉水,两岸有山,有竹林。”

    朱高煦顿时觉得很神奇,不动声色问道:“西平侯喝一口,连茶长在甚么地方也能尝出来?”

    沐晟道:“殿下见笑了。我以前喝过这种茶,喝的时候听宾客详谈过。喝出同样的味儿,便知其来历。”

    朱高煦听罢笑道:“我说西平侯的味觉怎能那么灵,哈哈!”

    等所有人都尝了这芥茶。朱高煦也确实没太多闲心继续耽误下去,他沉吟片刻,便道:“此番建树大功的机会,原该是给西平侯最妥。可惜人选并非我定。”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沐晟的目光留意着朱高煦的表情。但朱高煦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很严肃。

    朱高煦接着说道:“我已是亲王,现在军功对我没任何作用。”

    沐晟抱拳道:“汉王殿下能征善战,朝廷所虑者非军功,乃战胜。”

    “不过形势摆在面前,如此形势,不是谁做主将、便能有甚么不同的。”朱高煦诚恳地说道,“若是西平侯出任西路军大将,一定能战胜归来。”

    沐晟这两年被晾在一边,云南大事都没他份,这回征安南也没提过他。朱高煦心里很明白,沐晟不敢吭声,实则肯定一肚子怨|气!

    “汉王殿下过誉了,不敢当不敢当。”沐晟抱拳,在嘴上说道。

    朱高煦又一副谦虚的口气道:“今日偶遇西平侯,我想听听西平侯对安南国之事,有何见解。”

    沐晟又推辞道:“不敢当。”

    朱高煦又好言道:“你我同在云南府城,都是为大明朝廷谋。朝里给云南三司的话,也是大事要报知汉王府、西平侯府,方可施行。但凡大事,本王也该听听西平侯的意思。”

    沐晟的神情很微妙,虽然乍看好像没什么表情,但细处却变化不定。

    朱高煦一脸微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心里早就有数,沐家既然没倒,自己若是和沐晟结怨太深,根本就没有好处,私下里缓和矛盾才是明智之举。

    过了一会儿,沐晟总算开口道:“汉王殿下方才所言极是,这确实是个立大功的机会。此战胜算很大。胡氏弑|君篡|位,不得人心;而官军以恢复陈氏宗室之位为名,吊民伐罪,大义就站稳了。何况官军正军就有二十余万之众,战力应比安南军强盛,强弱已定。

    今汉王殿下能征善战,名声在外;成国公沙场宿将。在下只要在云南府,恭候殿下等捷报传来。”

    “借西平侯吉言。”朱高煦抱拳道。

    他想了想便用很随意的口气道,“对了,孟养司那边的翡翠生意……我与沈夫人商议后,决定利分西平侯二成。”

    沐晟一脸意外,忙道:“无功不受禄,如何使得?”

    朱高煦道:“大明能占云南布政使司地面,向麓川等地开疆辟土,沐府居功至伟。若无麓川诸地,我们如何开矿?何况我出征之后,那边还得西平侯帮衬看着,防备诸土司趁机作乱。”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了一句,“钱,哪能一个人就拿完?”



    朱高煦就藩云南后,着实坑了沐晟。在胡濙追查建文帝下落时,若无朱高煦有力的支持、胡濙的事儿铁定办不成。

    若无沐晟坐实了庇护建文,沐晟被朝廷猜忌的程度会渐渐降低。这次兵力雄厚、条件优越的讨伐安南国之战,沐晟也极可能分到军功;并可能以此重新融入永乐朝的权|力圈|子,有机会凭功加爵!

    至于破坏了沐晟原本想兼并沈家的好事,在建文帝那件更严重的事面前,反倒不足挂齿了。

    所以沐晟被坑惨了!他心里肯定有怨气,然而并不一定有多仇恨朱高煦。朱高煦看得出来,沐晟对矛盾还是很克制的;他们俩人的关系,比起当初岷王和沐晟要缓和许多。

    只因朱高煦的所作所为,有足够的理由为他父皇办事,而无道理故意包|庇沐晟。

    大家都要讲点道理的。

    等到朱高煦彻底明白了有一件事之后,他做人留的余地更大……他明白了,建文一死,朝廷并不愿意彻底铲除云南沐府,或有牵制汉王府的考虑。

    既然沐晟触了逆鳞,仍然死不了,朱高煦便马上向沐府走向妥协之路。包括这次把云南翡翠贸易的利益、分一份给沐府,利|益均沾。

    ……那些事儿,只能彼此心里有比数,实在无法摆到明面上说。因此大家完全没有提起,更不会为此争吵。

    沐晟的神情十分从容,端起茶杯又轻尝了一口,旋即放下。他开口道:“汉王殿下此番出征,定是胜券在握了罢?”

    沐晟虽只是个侯爵,但沐家在云南的根基极深,要说整个云南都是沐府守住的也毫不夸张;所以当年沐晟和太祖的亲儿子岷王也能斗得有声有色。

    现在沐晟有点倒霉,不过朱高煦还是没有太瞧不起他。明人也不说暗话,朱高煦径直说道:“正面战场,应无悬念。我现在担心的是,打完了怎么办?”

    沐晟想了想,道:“殿下所虑者远。”

    朱高煦若有所思,缓缓说道:“我认为还是要找个陈氏宗室做国王,不管朝廷方略如何,是否要将安南之地并入大明版图,前边好些年也得缓图之。

    扶持陈氏宗室,国王之位名正言顺,首先可以让安南国有野心的人、少一些念想。其次也可以把安南国百姓的不满冤屈怨|愤,转|嫁给陈氏宗室。

    朝廷檄文称胡氏父子横征|暴|敛,然人若无利可图、若不搜|刮百姓,何必去争抢那些地盘?此必激|起百姓不满。大明朝廷若直接治理这些地方,难保地方官吏不倒行逆|施,彼时大明朝廷就得自己承担责任了。”

    朱高煦早知道自己的见识、思维与古人不同,果然一番言论出来,角度全然不一样,沐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而陪侍在一旁的沈徐氏,却神采奕奕、美目十分明亮,看得出来她很受用。不管坐在这里的权贵谈什么样的主张,本身议论的就是国家大政。

    在她的园子里,而且有她一介女子在场,两个手握大权的人、在此谈论决定着安南国一个国家前程的大事……女子不一定对军政很有兴趣,但她能感受到这是一种高度,寻常庶民再多财富也难以企及的东西。

    或是沈徐氏的情绪感染了朱高煦,他一时间没忍住,便多说了几句。

    他说道:“我常常在想,咱们这等人拿着天下百姓的民脂民膏,锦衣玉食、无所不享受其极,还是得有点责任心才好。手里有大权,多少应为大局前程、天下万民着想一些。”

    沐晟听到这里,嘴上立刻就拜服,并附和了几句,表示完全认同公心之说。

    朱高煦观之,沐晟似乎并不相信,或许他心里想的是“说得好听”……这也怪不得沐晟,他已是侯爵,能不盘算自个的好处?就算是朱高煦的父皇发动“靖难之役”,死伤以百万计,不也是为了争夺那一大坨利|益,谈什么道德良心?有时候大伙儿争起好处来,谁心软谁死!都是血淋淋的往事。

    西平侯品起茶,一个“宜无事”的品茶意境、没有得到满足,马上就能皱眉的人;生活品质之高,叫人敬仰。然而一提到利|益好处,恐怕心境就没那么优雅美好了。

    反倒是坐在案尾的小娘沐蓁,目光已然不回避朱高煦,而面露崇敬之色,她有点失神地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瞧了一眼,心知沐晟这女儿确是个内心善良的小娘……不过,或许也只有年轻小娘、才会真的相信朱高煦那番高谈阔论。

    沐晟又与朱高煦说了一阵话,俩人谈的都是上台面的话,不过其中盘算,只能各自领会。

    沐晟没有把第一杯茶喝完,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朱高煦送至厅堂门口,沈徐氏亲自送客出去了。

    ……朱高煦回到厅中,依旧在原来的几案旁边坐下,一个人在那里若有所思,久久也没动弹。

    或许身为大明朝亲王、且非那种能安安心心享乐的亲王,朱高煦面对的事、有点超出他的学识深度,所以他经常都在试图思考,想解惑。

    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了徐妙锦。她在黑漆漆的水井边,朱高煦仿佛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凄清失控的神态,她说,你不过是看上我的姿色罢了。朱高煦还记得自己的回答:照这么说,那是不是爱慕我的女子,都图我的荣华富贵?

    朱高煦不知道“都”字是否恰当。但他可以认定,图荣华富贵的非常多……前世的原|谅帽和追逐女孩的难度、与现在的轻而易举,活生生的对比坚定了他的认识:权势、财富真的很强大,难怪世人都在争|夺,甚至不惜不择手段。

    就在这时,木门“嘎吱”一声开了,沈徐氏微笑着走了进来,屈膝道:“叫汉王殿下久等了。冷落了殿下,还请恕罪。”

    朱高煦抬起头道:“在沈园里,沈夫人便不必太讲究那繁文缛节哩。”

    沈徐氏看了一眼摆着几个茶杯的几案,说道:“今日品茶,妾身着实安排得不妥,该上些美酒的,反倒好了。”

    朱高煦附和着点了一下头。

    沈徐氏又道:“妾身重新安排了一盏茶,殿下何不换个地方,养一养心境?”

    朱高煦的心绪确实有点烦乱,听罢便道:“也好。”

    二人遂换了一间房间,就在旁边,上了走廊走几步就到。里面装潢得古朴清雅,一个身穿白裙的清秀小娘正跪坐在案前,全神贯注地仔细摆弄着茶具,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朱高煦看了一眼那小娘,转头又瞧沈徐氏。沈徐氏掩嘴笑了一下,轻声道:“只是伴茶。外面虽是喧嚣艳|俗之地,但她很干净,是个黄花闺女,因要为殿下伴茶,已沐浴斋戒了三日。”

    “嗬。”朱高煦听罢笑了一声,开玩笑道,“我说怎么总爱到夫人的园子里来,原来每次都是贵宾待遇。”

    沈徐氏忙道:“品茶讲究的就是静、净二字,叫殿下见笑。”

    朱高煦走了进去,小娘子便跪坐在蒲团上,欠身轻轻一礼,并无太多礼数和恭维,接着又专心致志地煮水泡茶。

    朱高煦坐在这古朴雅致的地方,入眼处都是爽心悦目的简洁装饰,连木几案的案面也未上漆。周围十分幽静,鼻子里是清新的淡淡茶香味。旁边沏茶的小娘也是长得白净,脸上脂粉极少,只是细心修剪罢了。她一身无花边的素白衣裙、青丝盘起个发鬓,正是让人想到青山绿水。

    没一会儿,小娘便沏茶好了,她却双手捧起茶杯,自己先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捧到朱高煦面前,柔声道:“殿下请用茶。”

    朱高煦看了一眼,那白瓷边沿上有一点浅浅的红印。他也没大惊小怪地问小娘,为甚么你先喝了?他故作淡定、好像很习惯一样的随意,拿起茶杯先嗅了一下,也小口尝了。

    小娘脸上含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殿下,除了茶香,您还尝到了甚么味?”

    朱高煦赶紧又喝了一口,沉吟道:“樱桃。”

    “是了。”小娘又笑了一下,拿白净的手指假装按着朱唇,似遮掩贝齿为了笑不露齿,又似在提醒朱高煦,那茶水里的樱桃味儿,是她朱唇上的胭脂。

    她沉吟片刻,又浅唱道:“火齐宝璎珞,垂于绿茧丝。幽禽都未觉,和露折新枝。”

    朱高煦听罢,愣是不知道是谁的诗。如李白杜甫的一些古诗,他是知道的,稍有点生僻就没研究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感受着诗里的意境、以及嘴边的清香,接着又端起茶杯。一只被风吹日晒、兵器磨|蹭的粗糙大手,放在洁白的瓷杯上,直到现在、他才发觉有点反差突兀。

    然而,无论这商贾养的黄花闺|女如何高雅,他还是不想在这里将她按翻在地。或许真那么做的话,会有点掉比格,毕竟朱高煦不觉得自己是个野|蛮部落的酋长。

    他准备品完这盏茶,就回府干正事。.



    从幽静的沈家园林走进汉王府,气象为之一变,平坦宽阔的砖地、宏伟的宫殿便映入眼帘。朱高煦在门楼内,见几个文武从衙署里走出来,正弯腰避让在道旁。

    他从那几个人面前经过,又转过身看着其中的赵平,问道:“安南国王后的娘家在哪里,陈兴旺知道吗?”

    赵平立刻抱拳道:“回王爷的话,不知。末将问过陈兴旺此事,他并不知晓。”

    他说罢便走上前来,跟在朱高煦的身边,道:“不过王后这等人物,打探她家在何处实非难事。今安南国旧臣裴伯耆于芹站被逮,只消等大军到了安南国,抓住降官一问便知。”

    朱高煦听罢点头,以为然。

    赵平从老挝宣慰使司回来,一无所获,已将事情经过禀报了朱高煦。赵平又道:“王爷勿忧,今陈天平既死,王后几经辗转回到家中,反倒安生了。”

    “哦?”朱高煦马上转头道,“赵把总如此认为?”

    赵平怔了一下,道:“王爷言下之意、此事定有不实之处?”

    朱高煦一边向书房走,一边忍不住说道:“咱们从陈兴旺口中、老挝勐骚瓦城陆续听来的消息,本身就有不合情理之处,如何叫人相信?

    照陈兴旺的消息,安南国王后母子,被陈天平的人拘|禁在老挝地面,乃因陈天平重金贿|赂了老挝国王。因陈天平想做安南国国王,要危及其母子性命;所以在王后请求之下,陈兴旺才带小王子来到云南府。

    等赵把总到了老挝,却得知王后的娘家人拿钱财贿赂了寺庙和尚、看守的两个侍卫,将王后赎回去了……既然老挝国王已知道安南国王后在城中,若未得国王同意,一个和尚如何能放走安南国王后?”

    赵平忙道:“彼时,末将也觉得此事蹊跷,可回头便找不到了那和尚。末将只好猜测,或许寺庙和尚与侍卫贪财,私自放走了王后。”

    朱高煦便问道:“赵把总见了老挝国王。那国王亲口说过,他与陈天平交易之事?”

    赵平一脸羞愧道:“那时语言不甚通畅、交谈困难,末将没能问清此事。末将办事不力,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摆摆手:“此事便罢了,还有一个叫人困惑之处。王后能回她的娘家,彼时她为何不托付陈兴旺、将小王子径直带回她的娘家,却送到云南府来了?”

    赵平拜道:“王爷所言极是,末将愚钝!”

    此时朱高煦身边有好几员大将、宦官等随行,因为安南国宗室的事,本来就不是甚么机密,朱高煦也没有必要避开王府里的人。于是大伙儿听到他的言谈如此敏锐,无不露出敬畏之色……显然汉王不是好糊弄的!

    一众人走到了书房门口,朱高煦轻轻抬了一下右手,众人便在门外止步。只有宦官曹福跟进来,端茶送水侍候着。

    朱高煦在他那张红木椅子上坐下,又是怔怔出神了一会儿。

    大军出征在即,他却十分关心安南国王后的下落。如今王后的下落,实在是事关大局,干系着战后稳定安南国局面的大事。

    如果找不到小王子的亲|妈,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儿有甚么用,如何证实他的身份、才能叫人信服?

    陈兴旺的叙述、以及转述王后的话,老挝宣慰使司那些人告诉赵平的话……朱高煦并未推翻和怀疑全部。他只觉得,只要是从人们口中转述的话,多半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有几分真、也难免有几分添油加醋。

    现在朱高煦最担心的是,整个安南国都被胡氏父子控制了,王后的娘家人真的能保住她?

    ……在沈园里,朱高煦对沐晟说过一句话,他已是亲王,军功对他毫无意义。

    言下之意,亲王没有晋升的空间了,皇帝以下、地位最高的就是亲王;若非朝廷选择了他,他不太愿意出征安南,无利可图。

    这句话沐晟没有任何质疑,然而朱高煦却是骗沐晟的。

    朱高煦心里非常想打赢这场胜率很高的大战,而且要赢得干净利落!

    胡氏父子当着明军的面、杀宗主国的使臣和将士,杀已经定好的安南国国王,朝野震动,天下人都在关注此事、穿得沸沸扬扬。如果朱高煦能借此,再次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武功,好处非常之大。

    那个他会被活生生烧死的宿命与噩梦,让朱高煦内心里总有鱼死网破的隐忧!到了那一天,自己的威名、能力得到世人的认可,那是很大的优势。

    如果一个人注定会战败,谁会愿意跟着他去冒险送死?人们要打仗,都是为了想赢!

    因此朱高煦非常卖力,准备着这场战争。他甚至把自己的队列训练,推广到了麾下的全部十万人马,以提高军威。

    ……永乐四年六月下旬,大军照部署开拔。

    朱高煦与家眷道别,先穿上衮服去了汉王府东南面的宗庙,祭祀之后,他又换了甲胄,下令大军出城。

    云南府城内的十字交叉大道边、城门附近,聚集了无数的百姓,朱高煦怀疑全城的百姓、都出来送行了。此战关系大明朝的脸面荣辱,人们对胜负无不翘首以盼。

    中军大旗上写的是四个字:吊民伐罪。然后有写着“明”字的军旗,还有“汉”字的旗帜。大路上铁甲如洪流,旌旗如云,阵仗非常之大。

    朱高煦率领的东路军,正军将士十万五千人,另有文官、宦官三百余人,民壮数万人;战马、骡驴、独轮车无算。全部人数有十几万,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地从四道城门陆续出了云南府城。

    从云南府城南下,在大明境内的道路反倒更崎岖,朱高煦将全军分作四路,从不同驿道南下,以免拥堵。大军在国境之内行军,无甚威胁,分路进军反而更容易得到当地的物资。

    汉王府护卫军卫指挥使王斌为先锋,率军五千从南城门最早出城,各路人马随后进发。

    进军道路在云南境内多山,南下至红河流域;等沿红河到了鸡岭关时,地形道路反倒平坦起来。

    前期方略,王斌先锋攻占鸡岭关,然后各路人马在鸡岭关内集结……

    朱高煦从十多岁起,便在各处战场上出没,十余年历经战役无数,其间没有消停过太长时间,对行军扎营、住帐篷风餐露宿倒也比较习惯了。不过在路上,偶尔中军会设在土人的村子里,这时能在床上睡个舒坦一些的觉。

    云南府城以南的大片地盘,虽设有临安、元江等府,但汉人百姓已是非常少;云南布政使司的广大地区,不到一百万汉人大多都集中在几个大城市、以及附近区域。南边到处都是土司、土人村寨。

    六月剩下的日子,还没到战场。朱高煦倒也乐得其所,沿路见识了风情迥异的村子,住过瓦房、木头房子、草房,千奇百怪十分稀奇。

    大明官府几乎只能直接管理城市,连内地的官府也几乎不下县城,在这些土人地盘上更是鲜见汉人官吏。

    不过土人们大多还是很热情好客的,毕竟明军大批将士,手里拿着武器。

    当人们发现官军只是路过,并不烧杀劫|掠时,也投以善意款待。夜里将士们常常观赏土人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大伙儿喝着酒唱着歌,倒也十分欢乐。

    朱高煦根本不穿亲王的服饰,只穿武服甲胄、戴宽檐铁帽,沿路土人百姓认不出来他是亲王。因为他的身边总是有一群人护卫,百姓只知道他是个有地位的武将。如此便省去了一些风险。

    大明朝廷不分民|族,只有汉蛮之分,于是朱高煦也搞不清楚他见过一些什么民|族,只知道他们有落恐部、左能部、瓦渣部等部落名字,官府封他们的首领为土官,照当地土话的音译取个名字方便造册记载。

    军队到达元江府境内时,许多部落衣着语言相似,头上都包着布、穿着神色土布衣裳。有个部落的土官有些见识,看到了朱高煦的刀鞘上拼镶的黄金宝石,以及色彩鲜艳的糯冰种翡翠玉佩,把他的女儿引荐了出来。

    朱高煦才见识了另一种打扮,原来土人富贵人家确实喜欢银饰,难怪当初孟养司思氏只要银、连铜钱都是退而求其次。那小娘的帽子几乎都是银的,穿着白色的毛皮衣裳,竟有几分清秀可人。

    这时朱高煦才觉得,自己认为土人女子长得不行、是一种偏见。沿路几乎没见过美|女,不过是因为很多土人小娘风吹日晒、生存环境也不太好,所以皮肤黑罢了。朱高煦和世人一样,都喜欢皮肤白的小娘。

    朱高煦和那一身银饰的小娘比划着交流了一会儿,语言不通、实在是只能你看我、我看你。他也没叫小娘子侍寝,毕竟是土官的女儿、普通的土官之家,联姻无必要,糟蹋又是没事找事。当然也不可能有感情,连交流都成问题,只是一面之缘罢了。



    元江就是红河,大军一路南下、要先抵达元江,然后顺着红河东下。

    朱高煦麾下的人马分作了五路,除王斌的先锋,剩下的人马分成了四股陆续进发。朱高煦带着数万人先过了临安府蒙自县,不两日就看到了元江,此时已是七月初了。

    沿元江行军布阵,道路算比较好走,多是起伏的丘陵地区。不过一到晴朗的天气,就能看见南北两面山影重重,远处都是高山峻岭。古老的大河,已经为人们选好了一条没有高山阻隔的通路。

    七月的天气依旧热,朱高煦感受不到秋季的气息,雨也经常下。不过现在大伙儿还在云南布政使司地盘上,因无战事,军营整肃将士无伤亡,未有疾病爆|发。等到了安南国境内、要准备大战时,差不多已是深秋季节了。

    大军一路到达安南国的西北边境重镇鸡岭关(老街),仍未有战事,连冲突也未发生。安南军弃守了此关,挖掘沟壑、搬运山石阻断了道路;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元江流域,到了鸡岭关之后,河谷地形比在云南境内还要平坦。先锋军王斌部已清理好了道路,向芹站进军。

    朱高煦率众在鸡岭关附近安营扎寨,一面等待诸路大军陆续到达聚集,一面派人到鸡岭关周围的村寨。

    明军小队每到一个村寨,便先给檄文,并命令每个村子照人口多寡征用军粮,大抵每丁只征收一斗到二斗谷物。只要村民交了税,明军便贴安民榜,承诺秋毫无犯、绝不滥杀百姓,还发给村子里一面陈氏忠臣的锦旗、以示表彰。

    这是朱高煦从“靖难之役”时就习惯干的事,他不主张纵兵劫|掠。据老将们说纵容将士、能让大伙儿在战场上更卖命;不过朱高煦以为,如此会加剧将士与当地人的矛盾,节外生枝地制|造新的麻烦。他通常是有组织地抢|劫府库、成比例地收|刮地皮,而不是赶尽杀|绝浪费资源,然后奖赏抚恤将士,或是建立营伎,让大伙儿得到实在的好处。

    中元节一过,中军便收到了王斌的奏报,明军在安南国的第一场仗发生在芹站,安南军只有两个军寨,被王斌的前锋军轻易击破了。

    朱高煦传令各路大军于七月二十日之后,照部署陆续向芹站进军,自己带着三百余骑亲卫,先赶去了芹站。

    亲卫骑兵沿着红河河岸的官道一路南下,朱高煦一出鸡岭关地区,马上就发现这边的地貌与云南境内不同了。

    大路附近依旧是起伏丘陵,多低矮的小山,但树林愈来愈密,山林连绵不绝。但安南军并未在这些地方游击袭扰,王斌部未遇丝毫抵抗,朱高煦的数百人马也没遭遇袭|击。

    朱高煦发现此时的各国各土司都很少用游击战术,细思之下,或许敌军不仅仅因为观念的问题,还有条件限制。这时的很多条件都比不上后世,粮草运输、官府的统|治、武器杀|伤力也不怎样,游击人马在山区连养活都成问题;所以无论大明朝还是安南国,真正的重镇绝非只看地形,也要挑周围的土地富庶程度、能不能养活那么多军队……比如内地的重镇荆州。

    既然安南军不懂丛林游击战术,或是根本无法办到,朱高煦已经放心了不少。

    芹站的关隘有一座城楼,建筑模样与大明朝的城楼别无二致。朱高煦来到安南国,除了语言不同,观其风物,有种仍在大明朝境内的错觉。

    王斌等武将迎了上来。城楼下一片嘈杂,许多敌兵俘虏在那里哭喊嚷嚷,周围的明军将士拿着兵器在那里比划叫骂着。

    “拜见王爷!”王斌翻身下马,抱拳执军礼道。

    朱高煦在马上抱拳回礼,用马鞭指着城楼下乱糟糟的情形,“怎么回事?”

    王斌道:“年初俺们大明的使臣和将士,就在此地遭屠|戮,俺抓了两个军寨的安南人,正要在此地砍了脑袋、祭慰将士。”

    朱高煦没有阻止大伙儿,拍马上前观望。王斌见状向山坡上的武将招了一下手,不一会儿便听得“噼里啪啦”一阵火铳响动,接着明军将士拿着刀枪列队上前,见人就砍。那些俘虏大多双手被反绑着、用绳子串了起来,跑也跑不动,也无法反抗,哭喊惨叫声更响,空气中硝烟味和腥|味刺鼻。

    安南军将士大多戴着竹笠一样的宽檐帽子,或是安南国多雨之故,便于遮雨。武将穿盔甲戴头盔,甲胄与明军颇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朱高煦听到有人用发音不太准的汉话颤|声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我心向大明朝,最爱诗赋、大明菜肴,不要杀我……孔雀东南飞……”

    朱高煦循声看见,只见一个身穿甲胄的安南军武将,正在那里用汉话仰头哭喊。朱高煦马上指着那个人道:“别杀他,带过来!”

    王斌马上吆喝部下冲过去,将那人押过来。可那人已经站不稳了,被两人拽着从地上拖到了朱高煦的马前。

    朱高煦观之,此人皮肤较其他安南人白,吓得浑身直哆嗦,看来不是什么沙场宿将,可能只是出身好才当上了武将……何况能吟诗作赋的人,即便在大明朝也多是殷实之家的子弟,更别说安南人会吟唱汉诗了。

    “哈哈哈……”忽然周围发出了一阵哄笑。朱高煦闻到一股臭味,他这才发现,面前这人的裤子已经湿了,他涨|红了脸,又怕又是羞愧,简直狼狈不堪。

    “大帅饶命!”这人的汉话口音奇怪,但说得很流利,“我并不想与大明王师为敌,也不是心向胡氏逆|贼之人!胡氏情知此地不可守,亲信人马全都调走了,剩下我们这些人,都是弃卒……”

    朱高煦道:“你叫甚么名字?”

    “阮智。”

    朱高煦点点头道:“阮智,你愿意为恢复陈氏正统、弃暗投明吗?”

    阮智毫不犹豫地拼命点头,弯腰道:“多谢大帅不杀之恩!”

    “别为难他。”朱高煦挥了一下手。

    王斌抱拳道:“得令!”

    待阮智被带走了,朱高煦立刻径直问道:“有没有缴获安南军火铳?”

    王斌道:“回王爷,有!两寨的火铳上百枝,大半还能用,安南军用了大量火器。”

    “上马带路。”朱高煦言语简短地说道。

    一众人纷纷翻身上马,从城楼下的无头|尸和血污中径直踏过,直进芹站城楼。

    来到一座军营里,空地上便摆放了各种缴获的火器、兵刃、甲胄,明军将士还修了茅草棚遮挡在上方防雨。

    朱高煦下马把缰绳丢给旁边的赵平。赵平虽是一员带领数百精兵的武将,但在朱高煦面前,还是个马夫!

    朱高煦顺手拿起了一枝火铳察看。王斌在身边说道:“这火铳装箭|簇的,竟比俺们的铜火铳打得远!不过安南军的炮、弓|弩就比不上俺们了。”

    果然不出朱高煦所料,安南军的火铳与明军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从铸造工艺到原理都是一回事。朱高煦虽然不是工匠,但也看得出来铸造与锻造的东西不同,手里这火铳依旧是用铜料为主铸造;区别是口径比明军的小,稍长一些。

    朱高煦寻思片刻,想起后世的步|枪枪|管长,比手|枪射程远,枪|管长对射程有帮助是常识。

    他又琢磨,那铳弹从静止到高速出膛,实际有一个加速度,此乃初中学的牛顿运动学。

    加速度的推|力靠的是火|药燃烧的气体暴|胀。推力差不多的时候,枪管越|长,加速的时间越长,出膛速度就越快……朱高煦心算一下,就大致搞明白原因了。

    朱高煦仔细观摩每个部位,他用手指在铳口轻轻拈了一下,发现了一点木屑,这是木马子的残留物。显然安南军也学会了用木马子增加气密性,否则用箭簇为弹|丸,无法密封、估计射|程只能打到面前。

    他还命令将士用缴获的安南火铳打|靶,发现在二十步距离上,这种火铳就无法击|穿木板;而且也是收执明火的点火方式。

    所以安南军的火铳比明军的铜火铳打得更远一些,但明军还有弓|弩、火炮弥补远程。

    朱高煦作出了判断:两军火铳的一点差异,无法从根本上影响到战役的胜负。一时间他的心情渐好。

    此时的大将们预判战役胜负,依然照几千年前的观念,天时地利人和。主要从大义、人心向背,形势利弊、气候、地形等因素来揣摩,一般还要看对方的军容军纪、装备精良与否。

    而朱高煦知道鸦|片战争这些事,敌军就是来抢|钱的,有个鸟的大义。所以他也很看重武器技术和战术层面。当某一个因素出现本质性的差距时,会让先贤的哲学思想也无法应验。

    不过目前朱高煦不会面对这些问题。他也发现,南方热|带地区的军队,普遍组织度和军纪很差,堂堂之阵的阵战完全不行!

    他更加有信心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前安南王陈日煃,在我太祖皇帝时率先归顺,恭修职贡,始终一诚。我国家亦待以优礼,安南之人皆受其福……罪人既得,即择陈氏子孙之贤者,立之使抚治一方。然后还师告成宗庙,扬功名于无穷。此朕所望也,其往勉之。

    在一间采光不好光线黯淡的瓦屋里,朱高煦又看了一遍檄文,便把纸放在了一张方桌上。

    这篇檄文不是朱棣亲自写的,应该是出自翰林院的文官的正式诏书。朱高煦知道他的父皇朱棣写东西,不是这么个文言文调调。其实朱棣读过书的,他就是不爱写文言;如果是出自皇帝亲笔的诏书,就算给外邦国王的诏令也通篇口语和“俺”。

    文早已传檄天下,到处都能找到。这种文章大同小异,反正是骂对手又坏又傻必、坚称自己是正义的一方;而朱高煦主要细看了最后一段文字。

    皇帝的圣意,战后对安南国的处置、也是选陈氏子孙为王。正式的诏书,天下尽知,不至于轻易不认账;而朱高煦也坚信,这么干才是正确的法子。

    他便轻拍桌案,转头道:“来人,叫阮智前来见面。”

    屋子里侍立着几个人,宦官曹福应道:“奴婢遵命。”

    此时太阳刚刚下山,当值的士卒在院子各处挂上了灯笼。这处小院是芹站附近比较好的民宅了,明军已经征用为行辕。朱高煦住在这里,王斌的五千精骑在周围安营扎寨。

    屋子外面随后又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昼夜之间,守卫行辕的将士要换防了。一阵响动后,外面一群人跟着武将齐声道:“吾等不逃脱、不惧死,以性命护卫王爷!”

    朱高煦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听罢仍然抬头向外面望了一眼,隐隐看见,众军喊罢正在面向屋子门口、抱拳执军礼作拜。情形看得不太清楚,院子里烧着一些草料驱蚊,烟雾沉沉的;安南国秋天的蚊子仍然不少。

    没过一会儿,白天俘虏的那个安南国武将阮智,便跟着宦官、躬身走了进来,他垂首抱拳向破旧的方桌后面执礼。

    白天朱高煦有别的事,没来得及多问。这时他先打量了一番此人,然后有点好奇地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当上安南军将领的?”

    阮智比之前要镇定,似乎也知道朱高煦是谁了,口齿清楚地答道:“回殿下,罪将之叔父阮公瑰乃升龙(河内)贵族,现为安南国大将。叔父亦非胡氏心腹,胡氏势大,叔父不愿反对、顺势投靠罢了。不过罪将想得个军职,仍非难事。”

    朱高煦听罢心道,果然没猜错。他一眼看到阮智,就知道此人有些出身。

    “那你定然知道,前安南国王后娘家在何处了?”朱高煦马上问道。

    阮智道:“王后家乃宗室,住升龙城。不过几年前王后便不知所踪,也有说她与前国王一并被杀掉了。”

    朱高煦道:“本王得到消息,王后娘家人拿钱财将其赎回,你不知此事?”

    阮智马上摇头道:“竟有此事?数月前,罪将部受左相国胡元澄调遣,来到了芹站后,便对升龙的事所知甚少了,请殿下恕罪。”

    朱高煦听罢在方桌旁边的泥地上踱来踱去,沉吟片刻,转身忽然问道:“你是真心投降大明?”

    阮智马上跪伏在地:“胡氏弑|君,罪将未能报君之恩已是羞愧万分,无奈位卑权微,无能为力。今大明皇帝与我国国王本是上下关系,罪将一向倾慕大明,当然不敢有半点二心!”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本王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是你能证明忠心,本王不仅不计较你抗拒王师之罪,还要上书请旨给你封个安南国的官,何如?”

    阮智道:“罪将唯殿下马首是瞻,请殿下吩咐。”

    朱高煦道:“我想派两个人跟你去一趟升龙,你们做两件事。第一件,打听确切,王后是否在其娘家。第二件,打探沿路安南军部署,回来后禀报。能做到么?”

    阮智想了一会儿,便用力地点头道:“应无大碍。罪将乃升龙人,有名有姓,请殿下下令把罪将的印信赐还更好。罪将便谎称在芹站遭遇明军四十余万大军攻打,寡不敌众溃败回来了。

    殿下派遣的两个人,除了汉话、最好会说一些别的话。安南国北边山区有很多山民,各部族难以明辨,若有人问起,罪将便说他们是山民。”

    朱高煦听他说得具体,想得还很周全,有点相信他真的会回来了。两军强弱分明,阮智会不会返回,就看他的权衡了。

    “甚好!”朱高煦把手在额头上摸了一下,当下便决定了,又吩咐道,“把陈兴旺叫来。曹福,你到院子里问问,谁愿意去敌境走一趟,只要能回来,赏钱五十贯、立刻升百户。”

    命令传下去后,陈兴旺先到屋子里拜见。

    这厮现在已经没甚么用了,派去送死也不算损失。朱高煦便问他,愿不愿意去升龙城找安南国王后。不料陈兴旺十分高兴,神采奕奕地感谢朱高煦。

    陈兴旺的反应,让朱高煦微微有点诧异。朱高煦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女子、能让男人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接着曹福带着一个士卒进来了。朱高煦看他眼熟,便瞧着士卒的脸,张了一下嘴、那个名字好像在嘴边可就是差一点想起来。

    “靳石头。”士卒小心地说道,“王爷还记得俺吗?”

    “哦!”朱高煦恍然道,“记得,‘靖难之役’你就在我麾下。这么多场恶仗下来,你还活着,不容易!”他马上就好心提醒道,“既然是重赏,必是提着脑袋的差事。”

    靳石头抱拳道:“小的不怕死!”

    朱高煦想起这个小卒,回忆纷纷涌上心头,记忆最深的还是在“靖难之役”时、济南城下。靳石头说他家里有几亩地,麦子刚收不久,新面做的馍、烤得金黄,又香又脆;家里养了羊,早晨起来,他的那小媳妇把羊奶热好,端过来甜丝丝地望着他笑,还说好东西都想着给他吃……

    或许朱高煦本身就不是爱好战争的人,反而对生活气息的东西很有兴趣,所以光记着靳石头说的吃喝了。

    此时天色渐晚,今日已没什么军务。朱高煦也不习惯早睡,现在正好是比较空闲的时候,他便不禁多问了一句:“你死了,你那小媳妇要守寡了啊。”

    周围的几个武将文官听罢露出了笑意。每当在军中说起女人,汉子们总是很有兴趣。朱高煦见状,心说正应了一句话,战争和女人是男人永恒的兴趣。

    靳石头嘀咕道:“那贱婢不会守寡,反正有姘|头!要不是看在孩儿的份上,俺一刀……”

    朱高煦听罢愕然了片刻,他没有继续问那些细枝末节,这士卒一句话,大概就能让人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从“靖难之役”到征安南之战,其实也就过去几年时间而已。从“甚么好东西都想着夫君”的你侬我侬,到贱婢和恨不得一刀宰了的仇人,也才几年。

    朱高煦便收住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你们三人结伴而行,本王在中军静候消息。准备好了,即日便可出发。”

    阮智、陈兴旺、靳石头一起向朱高煦执礼,拜别出门。

    ……王斌部先锋军在芹站附近驻扎,休整了几天。后面的大军分批陆续赶上了,朱高煦命令王斌继续向前搜索前进,他则留在大军中,统率诸部陆续尾随王斌部进军。

    从芹站南下没多久,地形越来越平坦宽阔了。丛林依旧是主要植被,然而高山已离大路越来越远,只有在晴朗无云的天气时,空中清澈明净,朱高煦才能眺望到天边的大山影子。

    朱高煦从未来过安南(越|南),但他还是有些了解。只要继续向东南挺进,从升龙(河内)附近开始,一直到海边都是红河冲积平原,地形平坦、水源多、日照丰富,水稻一年能几熟,那片平原才是安南国的膏腴富庶之地。

    又是好多天没有任何战事,朱高煦怀疑安南军已经弃守了这边。想来也很合情理,安南军既无游击战术的部署,分散兵力在边境确实没甚么大用。

    直到前锋到达富令关(宣光省附近),王斌才送来军报,禀报富令关有重兵防守,请中军增援一万步卒合攻富令关。

    从王斌的军报来看,只需要一万步兵增援,看来富令关的重兵也不是很“重”;相比芹站只有几百人的军寨确实算是重兵罢了。

    朱高煦立刻下令第二梯队三万川军步骑,加速行军,向王斌部靠拢。并受王斌节制,立刻攻打富令关。

    军中有大量文官、宦官协助,还有许多武将按照军法安营扎寨,所以日常行军朱高煦几乎不费神。他一时间觉得做大军主将其实也不是那么累,最关键的决策是打、或者不打。



    王斌、刘瑛等将率步骑四万,在富令关(宣光省附近)大获全胜,打赢了一场本来只需要一万军队的大战。

    朱高煦率众路过了富令关之后,天地便仿佛豁然开朗。

    树林、稻田、村庄以及大片的庄稼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平坦的原野,随处可见的房屋人烟,让朱高煦相信,明军已经进入了安南国的腹地!

    明军一路下来,既没有遇到有力的大军阻击,也没有小股游击袭扰,直到进入了安南国的膏腴腹地,仍然十分轻松顺利。顺利得叫人觉得是不是个奸计!

    九月初,朱高煦麾下王斌部再立一功,野战击溃了前来阻击的安南军胡射部。于是朱高煦率大军趋近了红河北岸的白鹤江附近。

    ……中军行辕内,一张简陋的大地图摆在朱高煦的面前。图画得很简单,比例尺、地形等信息都未能反映出来,不过重要的江河、城池、关隘却能看到。

    朱高煦从图上,亦能找到这两个多月来的行军路线。

    西路军十余万人从昆明城出发,南下到达元江北岸。大军直到现在,也几乎是按照元江的流向行军的,所以完全没有迷路的风险。

    元江到了安南国就是红河,安南人多称之为大江;就如同长江在大明,也叫大江。此时东亚的各国都很受中原文化的影响。

    明军先后攻占了鸡岭关(老街)、芹站等地,修好被安南人破坏的道路,沿大江东南的流向、向安南国腹地进发。这段路两岸高山峻岭,人烟稀少、百姓多是各族迁徙来的山民。

    后来王斌攻陷富令关(宣光省地区),明军向白鹤江(红河北岸、越池附近)靠近。大江流向变得蜿蜒不定,此地土地平坦、水网渐多、农业富庶,人口也更加密集了。

    ……王斌带着一队亲兵骑兵返回了中军,一座建在良田之间的庄园。

    庄园主没在这里,不知是跑了,还是并不住在此地。明军将庄园上的奴仆佃户驱逐,征用了这座庄园。

    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瓜果蔬菜,二层的楼阁里有家具、舒适的床,还有厨具粮食一应俱全。仪卫队的将士进来检查之后,朱高煦直接就住进来了。

    王斌走上楼阁时,茶厅里已经沏好了熟茶。二人一面瞧着外面阳光明媚的安南田园风光,一面说军务。

    “前锋军已无法继续向南进军,末将便留刘瑛在军中,赶回中军向王爷禀报军情。”王斌抱拳拜道。

    朱高煦指着茶几旁边的另一把椅子,“王指挥坐下,喝口茶再说。”

    王斌这次没写军报,而直接亲自返回中军。朱高煦已经猜到,王斌要说的军情有点复杂、也很重要。

    果然王斌坐下来后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初时,末将得到了一些主动投降的文武官吏,皆称安南国胡氏起全国之兵,强征民壮,号二百万人举国抗敌。末将未敢全信,后调斥候多番打探,始信决战就在眼前!”

    王斌继续说道:“安南军以大江(红河)、以及沿江的几个大城重镇为依屏,建造了一条一千里的防线!”

    “呃……”朱高煦听到这里,不留神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声音。

    王斌道:“胡氏父子调集了全国所有军队,部署在这条防线上,据说征调了民夫二百万人。沿大江挖沟修墙,全力抵御大明军队。”

    朱高煦已找出了一张安南国的地图,放在茶几上,拿起毛笔蘸好了墨汁提在手里。他点了点头道:“既然安南军的大略已逐渐明朗,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一千里的壕沟防线,朱高煦是很惊讶的。不能说胡氏父子愚|蠢,只能叫朱高煦觉得他们太前卫!毕竟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挖了无数战壕进行死|磕;只是在古代用这种战术,确实十分稀奇。

    安南国全国人口应该不到一千万,能调集二百万壮丁?朱高煦很怀疑。不管怎样,反正他只要如此判断就行:很多。

    王斌道:“白鹤江里钉了许多木桩竹竿,南北都有水军设防。大江沿岸以木丸州、多邦、升龙、闷海口四城布设重兵,乃安南军的主要工事。另于平摊津一带构筑东西防卫……”

    王斌提到的地方,都是大地名,在地图上能找到。朱高煦一边听,一边在图上勾画标记。

    白鹤江离大军驻地不远了,向南汇入大江。朱高煦看到位置,心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安南军在白鹤江设障,或是为了防止明军临时建造船只,进入大江夺取大江的治水权。

    从白鹤江开始,向东、向南已进入安南国的平原地区。位于平原西面,南北纵横的山脉叫西山。木丸州(越池附近)正是靠近西山的第一座城,位于大江北岸。

    多邦城(山西省附近)在木丸州东南面,位于大江南岸。顺流而下的升龙(河内)也在大江安南,而闷海口已经在南方很远的地方了,离明军尚远,应是为了大江防线的完整性、以及预备权勇队的作用。

    在红河平原的地图上,大江仿佛一条从左上角到右下角的斜线,把安南国腹地一分为二。安南军此道防线,主要是防左侧区域。

    然而右侧也有一座“平摊津”的横向防御,看来安南国还是放不下整个红河平原。安南军举国构筑防线,调动全国人力,也是为了守住核心地区……富庶肥沃的红河平原,也为胡氏父子实现了战略的可能性。

    ……明媚的阳光照射下,庄园阁楼外淡淡的水汽也完全消散了,空气与风物变得额外清晰明净,景色更加美丽。

    笼罩在安南国大地上的战略迷雾,也仿佛在此时完全清晰了。

    朱高煦从前锋大将口中获知军情后,已可以对战局作出明确的判断。安南国的想法就两个字:守、拖。

    千里防线、号称两百多万的军民、红河一线……他们是想守住红河平原,守住拥有众多人口和资源的战争潜力。并以大城、江水、工事为屏障,将战争拖延下去,消极防御坐等明军生变。

    朱高煦很快就做出了前期决定,下令王斌:“三军停止前进,前锋部署于白鹤江附近地区,一面继续摸清军情,一面等待平夷将军朱能部到达,准备决战!”

    安南军已设好了防线,明军想继续进展,只能进攻突破防线,此战役的法子差不多注定了。而朱能部大军比朱高煦的兵力还多,朱高煦决定等待友军,合军一处增强实力后再行决一胜负。

    王斌告辞返回前军。这时宦官曹福躬身走进了茶厅,来到朱高煦跟前,他先看了一眼站在厅中的几个汉子,便俯首过来,小声道:“王爷,当地有户豪强投靠了奴婢。那豪强说能在附近挑选到出身、品行、相貌俱佳的小娘……”

    朱高煦马上就明白了甚么意思。在属下看来,他一个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的二十出头汉子,何况早以“好|色”闻名,肯定是很喜欢色相的,这些奴婢宦官当然想投其所好。

    朱高煦不觉得曹福有什么错,也不是对此毫无兴趣。不过他寻思,大战在即还是克制一下好。

    “等大战之后再说。”他完全没有呵斥曹福,淡然地回应了一句。

    曹福便拜道:“奴婢遵命。”

    此时在中军行辕里玩|女人,有些害处,当然不是对身体有害。首先要费不少时间,万一正在兴起,部将有要紧的事、见不着他怎么办?其次分心,他难以集中精力日夜思考局面。而且主将在军中淫|乐,将士们风餐露宿吃苦头,传出去对军心也不利。

    所以朱高煦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他更想尽全力赢得战争,而不是一时享乐。

    虽然他在京师就有“骄|奢|淫|逸”的名声,但是这次为帅,朱高煦是相当克制的,并未逮住个尼姑就不出大帐。

    ……没几天,中军行辕收到了东路军的消息。

    好消息是,东路军十余万大军出广西,攻陷坡垒关(镇南关)后,连下诸城,已向朱高煦部靠拢。

    坏消息是平夷将军朱能,染疾不治,死在了军中!

    朱高煦看到这封信,站在窗前,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脸色也变了。他不是震惊,而是忽然有点伤感。

    一张血|盆大嘴想说甚么就说甚么的大汉,身强力壮正当壮年的朱能,猛地一下浮现在了朱高煦的眼前。朱高煦意识到,在这世上又一个熟人永别了,今后再也看不到了。

    朱能以燕王府护卫武将出身,历经战役无数,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风餐露宿。刚刚封国公没几年,福也没享多久,实在有点遗憾。

    不过朱能有个儿子叫朱勇,已经十五岁了,肯定能因他爹的功劳世袭荣华富贵,大明爵位是世袭的!

    朱高煦忽然觉得,做人还是当二代好。第一代再厉害,历尽辛苦艰难不说,功成名就时多半都老了或挂了,到头来也享受不了甚么。



    朱能病亡于军中,新城侯、征夷右副将军张辅按军法,立刻暂领东路军十余万人马的统率权,并率军继续向安南国境内进军。九月中旬,张辅攻占北江府城,并向大江(红河)北岸挺进。

    不久后,朝廷圣旨快马到达了前线,诏令张辅正式统领东路军全部明军。

    此时明军两路大军,军民共计三十万人已完全推进到大江北岸;大军东西两路驻扎,面对着安南军的千里防线。

    张辅带着骑兵护卫赶到朱高煦军中时,朱高煦正在准备围攻木丸州城。

    ……木丸州位于大江北岸,与白鹤江交汇之处,城池坚固、并有重兵防守,一看就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朱高煦起初是没打算强攻这座城池的,但后来几个主动投降的安南国官员,带来了一个消息:木丸州主将的名字是阮公瑰。

    这时他才改变了主意。

    朱高煦立刻想到,那个被派去河内当奸谍的阮智。阮智曾谈起,他有个远亲叔父叫阮公瑰,是河内的一个贵族。阮智能当武将,就是走的这个关系门路。

    阮智十分贪生怕死,他叔父阮公瑰也是因为出身贵族、主动投降了胡氏才得重用。朱高煦不禁怀疑,阮公瑰真有将才?

    朱高煦觉得,人的能力高低,与先天的天赋、后天的历练都有干系。身份地位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天赋没有,无论贵族或平民,生出一个天赋好的人、都有一定的概率。所以贵族里资质平庸的比例,与平民百姓差不多;但是贵族能身居要|职的机会大得多。

    于是朱高煦判断,阮公瑰极可能是个庸才。

    他遂觉得有机可乘,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令全军准备攻打木丸州。

    木丸州城外已经建好了沟壕藩篱等围城工事,将士工匠正在伐木建造云梯,一派忙碌的景象。明军围困不住此城,因为城池有水门,安南军有水师。攻城先修防御工事,朱高煦是为了防备城里的人突然冲出来反击、破坏他的攻城器械。

    当年朱高煦守永平,被江阴侯吴高的辽东军攻打,吴高是沙场宿将,上来就是先修围城工事。这些手段,朱高煦都是记在心里了的。

    ……张辅来到尘土弥漫的营地上,下马向朱高煦行礼。朱高煦也先翻身下马,客气地回拜,他很尊重这个新城侯。

    毕竟新城侯的爹张玉,当年为了燕王府的大业、为朱棣一家的皇权献出了生命。张玉在重围中死战,被射得像刺猬一般、浑身没有一处好的皮肤;他比朱能还惨,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只有死了之后才受了追封荣誉。

    张辅一边寒暄,一边认真地观察着营地上的景象。此地非常嘈杂,锯子锯木头的噪音、叮叮哐哐的敲打声,以及汉子们下力时齐声的吆喝、歌唱,好像在一个工地或矿厂上。

    “我听到成国公的噩耗,十分痛心,几晚上都没睡好。”朱高煦说道。

    张辅道:“成国公之不幸,着实叫人惋惜,将士们无不伤悲。不过我已安抚了将士,以免损了大军士气。我告诉大伙儿一件旧事,当年开平王(常遇春)征元不幸殆于军中,曹国公(李文忠)代之,终大破元军。”

    朱高煦听到这里,不禁多打量了两眼张辅、这个三十出头器宇轩昂的年轻大将。张辅神态从容严肃,举止沉稳冷静,颇有几分气度。

    荫受了父辈功德的人,也有出息的,张辅或许就是那样的人。若非他爹张玉为朱棣卖命立功,张辅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能封侯、并统率十几万大军。

    朱高煦好言道:“幸好成国公有儿子,我父皇定然不会亏待功臣之后。”

    张辅叹息了一声:“成国公正当壮年,若没有这番劫难,朱勇兄弟何至于无依无靠?朱勇方十几岁,这便要担起全族之责,唉!”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点头称是。他心道:张辅确实已经完全摆脱了对张玉的依靠,能独掌一方的人,才能说出这番话来。以前朱高煦见过一些年轻人,爹妈不在了反而过得很开心,因为无人管束可以随意挥霍了。

    俩人感念了一会儿朱能,张辅随即问起了正事,他遥指前面的大片工事,说道:“安南军沿大江构筑防线,汉王殿下这番作为、大举围攻木丸州,您是欲从西面打开缺口?”

    朱高煦随口道:“我正在考虑。”

    张辅听罢愣了一下。

    朱高煦见状忙道:“我攻木丸州,无关大局,只是觉得这座城能拔掉。”

    张辅:“……”他怔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提醒道:“在下拜见汉王之前,看了一番此城,城池很坚固,上面的守军也不少。”

    朱高煦道:“不管怎么城,都是人在守,还是要看人。”

    张辅也不多争执,这时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二人一起巡视了一会儿围城工事,朱高煦请张辅到了中军行辕。几间孤零零的瓦房,周围的房屋都被明军拆掉了。泥夯的墙,很多竹子造的家具,简陋的中军行辕里摆着地图、卷宗和纸笔。

    张辅瞧了一会儿挂在墙上的几张图,抱拳道:“安南军沿大江防守,定然为了拖延官军进展,欲令官军在瘟疫、多雨中不战自退。我军若要突破此地,首先要渡过大江,其次要攻占安南国的东都升龙(西都是清化)。不知在下所言是否有理?”

    “新城侯所言甚是。”朱高煦赞成道。

    张辅听罢,继续道:“多邦、升龙二地的敌兵最多。咱们要攻占升龙,有两条路走。若走西面,要先后拔木丸州、多邦城、升龙,一路攻打重镇;好处是,若汉王能攻陷木丸州,打通白鹤江与大江交汇之处,此地大江江面较窄,更好过江。

    若走东面,下游江面宽阔,安南军水师主力在此,渡江水战需得一番苦战。不过只要能从此地渡过大江,则可以绕开木丸州与多邦城两地工事,直逼升龙城下;围城攻援,引诱多邦城的敌兵前来相救,则无需强攻多邦城了。

    我听到消息,安南国胡氏父子多次派人修建多邦城,将此城的工事建造得固若金汤,十分难攻。”

    朱高煦问道:“新城侯以为哪条路更好?”

    张辅道:“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在下以为,大军于沲江建造战船,水战之后直趋升龙城下,可避开木丸州、多邦两座坚城,似乎更为容易。”

    “官军临时建造战船,能夺取大江江面?”朱高煦问道。

    张辅颇有些迟疑,说道:“在下自当尽力打赢水战。”

    朱高煦踱了两步,“既然无法保证一定能成功,咱们就该广撒网,创造更多成功的机会。新城侯在沲江造船,准备水战;我部先拿下木丸州,尝试建造浮桥渡江。待大军能过大江之时,两路大军再合兵一处,集中兵力攻打重镇!”

    张辅沉默了片刻,抱拳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遵令!”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叫人误以为是打雷了一般。但很快响动愈发频繁起来,那是明军的炮响。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说道:“明日一早,我部便能正式开始攻城。咱们俩先各自干好自己的事,尽力成功。”

    张辅抱拳道:“既然如此,末将不多留了,立刻返回军中,遵照汉王之令建造战船。告辞!”

    朱高煦亲自送张辅到瓦房门口,然后叫赵平送张辅出大营。

    明军的工事内,四处是硝|烟弥漫,火炮陆续在响,火光像云里的闪电一般闪烁着;明军的步兵都在工事后面观看,此时还没上。工事后面的空地上,无数的工匠士卒们仍在在赶工云梯、冲车等器械。

    藩篱前面,五百步以外就是木丸州的城墙。只有明军的火炮在响,安南军并未还击……因为还击没用,安南军的炮打不了这么远。

    明军的重炮叫洪武大炮,看起来又大又笨又|粗,装几十斤重的石弹或铁弹,没有准星等配件,看起来十分粗糙。但它依然是此时最先进的铁铸重炮,没有那个铸造技术的话,铁铸的大炮很容易开裂。

    洪武大炮在较远的距离上,作用和抛石机相似,重弹抛|射,飞到空中,然后在地上砸个坑,或是落到城墙上砸得转土崩|裂碎石飞溅。近距离上也可以塞木马子夯细土装散|弹,碎石小铁丸在面积上进行杀伤,离得较近时,效果比较好。

    朱高煦骑着马,沿着藩篱工事内巡视,观摩着将士在那里放炮。地动山摇的响动,阵仗非常大,但炮弹准头和杀伤力确实有限,距离五百步,大部分炮弹就打不中城墙这样的大目标了,打中了杀伤范围也不大。

    这个时代威力最强的兵器,就是如此模样。朱高煦心里很清楚,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要人马冲到跟前,靠刀枪弓|弩火|铳来分出高下。



    木丸州这地方风水不好,位置在弯曲的大江拱起之处,既不藏风也不聚水;若其在大江南岸,城池建在河湾内,风水就好多了……所以现在木丸州正在遭受十几万人的围攻。

    晴朗的天空,早已被乌烟瘴气的尘土硝烟笼罩,仿佛云层压到了地面上。朦胧的烟尘之中,轰鸣的炮火四面闪烁,有火光较大的火炮、也有星星点点闪耀的火铳。

    骑着棕马的朱高煦,在一群铁骑的簇拥之下,在战场的硝烟之中横穿。他看见城墙外到处都架着云梯,冲车、炮车以及无数的步兵在不断前进。四面人声鼎沸,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城墙上无时无刻不在掉落人,既有在云梯上被击落的明军士卒,也有安南军守军被弓|弩火器打下来。

    墙上的火铳发|射就好像炸豆一样密,然而戴着宽檐铁盔拿着盾牌的明军士卒,仍然在云梯上缓缓往上爬,并未有被火铳击中的迹象。

    朱高煦完全没有干涉诸将的攻城战术安排,他只是在观察攻城的进展。不过他亲自到战场上,本身就是对各级武将的督促。

    不顾亲兵武将劝阻他提防流矢,朱高煦依旧在离城百步的地方骑马巡视。他看了好一阵,这才确定,安南军的火器、并不能对云梯上的士卒造成甚么伤|害。

    盾牌和甲胄固然有用,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安南军的火器打不到贴着墙的明军士卒。铳口朝下时,弹药似乎会滑出去;安南军的火器只能攻击路上正在靠近的明军。

    此时的方形城池,确实不能让火器发挥最大的作用,棱堡的角度侧|射才最适合火器。不过高墙更能阻挡攻城军队的攀爬。

    朱高煦骑马走了一段路,便遇到了一个池塘,只得从已经拆掉了屋顶的村庄废墟中绕过去。此地地形已是平坦辽阔,不过水域很多,湖泊、池塘随处可见。

    一众骑兵从一条大路上穿过一大片稻田时,往南就能看见大江了。

    “吁吁……”朱高煦发出声音,轻轻勒住了棕马。他驻马在稻田边上,瞧着江面站了很久。

    江岸上的城池内外,打得一片凌乱,但大江江面上仍十分平静。靠近木丸州的江心有一片陆地,与江畔形成了一处港口。许多战船抛锚在江心陆地岸边、以及城池水门码头。因为朱高煦的人马没有组织水军,因此江上未有战事。

    朱高煦巡视了一圈,回到围城工事内的营地上。军营里又多了许多伤卒,伤兵营里惨叫呻|吟就没消停过,到处都在喊叫,十分凄惨。

    朱高煦把缰绳丢给赵平,走进一座帐篷里,见郎中与随军壮丁正在忙碌。其中一个士卒的盔甲被解开,郎中正在拿着剪刀剪开他的衣裳。

    “拜见王爷!”郎中急忙抱拳道。

    朱高煦摆手道:“救人要紧。”

    郎中撕开那叫唤着的士卒的上衣,立刻骂道:“又有毒!安南人心歹毒,在火铳箭簇上都抹了毒药,这兄弟胸膛上的皮肉全黑了。”

    朱高煦问道:“有解药吗?”

    郎中摇头道:“箭簇上各种毒药都有,服药无甚大用,伤口会溃烂!手脚上受铳伤只能砍掉,这兄弟胸口受伤,只能等着肌肤溃烂,慢慢痛|死。”

    躺在床上正在叫唤的士卒似乎听到了郎中的话,这时开始嚎叫哭喊起来,声音愈发绝望凄惨。

    朱高煦也无可奈何,走了一圈便弯腰跨出了帐篷门口。

    打仗就会死人,就会出现各种残|酷歹毒的情况,敌我双方都一样。朱高煦见得不少,早就明白了……想避免这种事,唯一的法子只有和平。

    围攻木丸州的战斗持续到酉时。太阳快下山时,炮火渐渐消停了,军队也开始退兵。城墙上下,留下了许多尸|体、伤兵,除此之外无甚实质进展。

    不过这状况在意料之中,攻城若非有内应奸谍,不然很难短时间内凑效;至少要先耗一阵子才能有用,就看谁先扛不住。甚至有的攻城战能打几年,最后靠围住饿死对方来获得胜利。

    当然朱高煦并没有打算对木丸州围攻太久,他是基于此地主将无甚能耐、容易攻打的判断上,于是才发动了攻城战。他准备先忍耐几天,再看看情况。

    ……次日一早,明军继续攻城。

    木丸州三面围定,远处的洪武大炮首先震响,迎接血红的朝阳初升。连续两天的大小火炮轰击,城墙上的垛口已是残破不堪。

    各路明军推进至城墙,碗口铳、盏口铳、火箭等也陆续发射,硝烟、燃烧的黑烟以及火光迅速让这清新的早晨笼罩在战火之中。

    朱高煦骑马出营,在四处观察战况,以便判断这座城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攻下!各部将领会各自负责一个地方的攻打战术,朱高煦现在是主将,他没什么必要干涉每处地方,只消明白大伙儿都在尽力作战就行。

    明军的火药炮弹箭矢消耗极大,这两天的战斗强度、是非常高的。攻城战连中午也没停止,各部轮番上去强攻!

    及至黄昏时分,朱高煦巡视到西城,忽然见一座云梯上有将士攀到了城墙上。安南军竟然没有援军前来、以便试图夺回此处城头!

    朱高煦马上停在原地,指着那城头道:“去传令,此部人马,每人赏钱十贯!先上城的将士,额外论功行赏,升官重赏、本王绝不吝惜!”

    “得令!”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末将请命,前去增援!”

    朱高煦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守御所武将、试百户军官王彧。朱高煦点头道:“准了。”

    ……王彧立刻喊道:“弟兄们,王爷就在此地看着咱们立功,跟我上!”

    数十骑策马冲到城墙下,此地叫喊声四起,几个武将正在驱逐士卒们往云梯上爬。城上刀枪挥舞,明军将士正在死战。

    王彧抬头看了一眼,城墙边上一个披头散发的明军士卒大叫着挥舞刀盾,背上全是箭矢。一般最先攻上城墙的人都是九死一生,因为上去的人少,会面临优势守军的围攻。何况通常有人攻上了城头时,守军都会不顾一切调集援军将其聚|歼!

    但危险越大,功劳就越大!

    王彧转头向一个武将喊道:“汉王殿下命本将前来增援,请上云梯!”

    那武将点头道:“你们现在便可上!”

    王彧等前面的士卒爬上去,率先捡起地上的一副圆盾,身先士卒上了云梯。麾下众将士随后跟着攀爬上来。

    “啊!”上面梯子上一个士卒中了箭,身体歪倒下来。王彧急忙抓紧木头,一手掀了一下,那受伤的士卒从云梯旁边滚落下去了。

    王彧手脚并用,趁此处墙上没人防守,很快爬到了墙头,只见几个明军士卒浑身是伤,仍在大叫着拼杀。乱糟糟的安南军士卒围攻着他们。王彧翻进墙内,马上拔出雁翎刀,左手持盾杀将上去,身后的守御所将士也大叫着冲了上来。

    “叮叮哐哐!”王彧拿盾挡住刀枪,整个人都按到了一个敌兵身上,大吼一声,拿刀就向那人胸口上捅过去,那敌兵吓得脸色纸|白。刀已刺进血肉,俩人的脸都几乎贴在一起,敌兵的牙齿打颤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王彧瞪着凶狠的双目,手上猛力往前捅|了进去。

    “啊!”身边的守御所兄弟也拿着刀枪不顾命地冲上来。大伙儿虽没有马,还是骑兵的战法,凭借奔跑的速度、身体的重量,直接拿着兵器不顾命地猛|冲过来,势不可挡。

    旁边一个明军士卒的铁帽上挨了一刀,侧腰又被捅了一|枪,但他不依不挠用身体将一个敌兵按翻在地,拿着刀像跺肉一样持续乱|砍,那敌兵被砍得血肉模糊,仍在惨叫。

    敌兵一边混战,一边往两侧后退,仍然不见有守军援兵前来。王彧带着几十个精兵凶猛无比,城墙上的混战范围越来越大。

    于是另外两幅云梯上,也有明军士卒翻进来了。城墙防守的缺口,就像是被洪水冲破了一个口子,马上迅速撕开,越来越多的明军将士爬上了城头。

    王彧大喊道:“王爷亲口下令,上城的弟兄,人人有赏!杀!”

    安南军乱兵两边溃散,明军士卒径直往城内的石阶上冲。有的已经杀进了附近的一座城楼里,城楼里也有楼梯,可以直接冲下去到城内。

    明军将士的无数铁盔涌动,人群像钢铁洪流一样席卷到石阶上。“砰砰砰……”忽然城下一阵火铳声响,一些明军士卒惨叫着摔倒在地上,但更多的将士前赴后继,径直冲下阶梯,见人就砍。成排的安南军火铳兵顷刻被吞噬,鬼哭神嚎的痛叫和恐惧的哭喊中,血肉横飞。

    王彧见城门内还没有大股敌兵赶来,马上挥舞雁翎刀带着大伙儿冲向城门。

    城门洞开之后,外面的马蹄声已经如同雷鸣。王彧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便看见成片的铁骑、冒着箭矢箭簇向城门口汹涌冲杀而来。

    王彧仰头疯狂地大笑了一声。

    在能征善战的亲王麾下就是舒坦,汉王知道、兵在什么时候应该调动到什么地方。城门一开,援兵就能及时地出现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