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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春色txt下载

    只看汉王府里的夜景,能让人、错把云南当江南。

    晴天的夜‘色’更是漂亮,檐牙的弧度优美、雕画漆面华丽,在橙‘色’的灯光下惹人遐思。下凉后的空气中弥散着缕缕薄雾,天地间宁静而清凉。浅雾缭绕在若隐若现中的雕栏画栋中,一切都朦朦胧胧,恍若梦幻。

    富贵真的好。饶是朱高煦长期在心里压着难以捕捉的忧惧,却因遍及生活中每一个细节的享受,也感觉日子没那么难受了。

    面前一个美‘艳’的小娘,用削葱一样美好的‘玉’手,捧着一只白瓷青‘花’碗递上来,轻声道:“妾身怕王爷夜里喝了茶,睡不好。正巧还有一些山里的银耳,便熬了一碗汤。”

    “你想得真周到。”朱高煦一边说,一边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半碗汤就没有了。口感细滑、甜味清淡,还是银耳汤的滋味,他很熟悉这味儿,不过他知道这时候的银耳没法人工培植,十分昂贵。

    他一边喝,一边瞧着姚姬。姚姬含着笑,发觉他的目光、她便有点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朱高煦知道,真正高比格的、不是他以前就喝腻了的银耳汤滋味,而是这香闺中、有佳人服‘侍’。

    有时候朱高煦为了照顾郭薇的威信,并未表现得太宠爱姚姬、这个汉王府最漂亮的小娘,但他发现姚姬从未在那种小事上不满。以前她在京师‘鸡’鸣寺的失控情绪,再也没有显‘露’过了。

    而今姚姬常常含着微笑,处处显得很从容平和,从不抱怨、也不争强好胜。朱高煦无法明白,因为她的内心坚强、才能忍耐平常的不快,还是本身就是个大度宽容的‘女’子……

    古人习惯早起早睡,天黑后拾掇完一般就睡觉。不过朱高煦的观念还停留在后世,他吃了晚饭后,一般都要等两个时辰才睡。

    这段时间里,他想说话、就和妻妾们闲聊;若想安静一下,一般会看看繁体字书籍。反正没有多少别的日常消遣。

    朱高煦知道‘女’子们一般对军事政|治不感兴趣,而且世人也不愿意‘妇’人干预正事,所以很少谈论公事。但今天陈兴旺的事,充满了男‘女’间的恩怨,他便与姚姬说起那件事来。

    姚姬认真地听完,只道:“男子多喜新厌旧,何况那安南国王后美‘艳’动人,又身份高贵,能封陈兴旺做大将军,他的心自然被掳去了。”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姚姬会唱歌吗?”

    “会。”姚姬轻轻点头道,“这么晚了,王爷要听么?”

    朱高煦顿时十分有兴致地说道:“这汉王府里,我想干啥就干啥。”

    姚姬听罢笑得很甜美,伸出手指轻掩朱‘唇’道:“王爷会拉二胡?妾身屋里有几样乐器,其中就有二胡。”

    朱高煦愣了愣,这才想起,陈兴旺的故事里,有陈兴旺拉二胡、安南王后唱歌一段。他也不禁与姚姬相视笑了几声,“音律方面,我一窍不通,连谱也不识,更不会弹奏任何乐器。”

    姚姬道:“那妾身拉给王爷听。”

    朱高煦微微惊讶道:“我从不知道姚姬原来能歌善舞。”

    姚姬小声道:“那个人曾想让我做‘奸’谍,要接近的人都是权贵,琴棋书画不学点怎么行呢?”

    朱高煦点点头,以为然。

    “王爷稍等,妾身去取了来。”姚姬微微屈膝道。

    不一会儿姚姬便取了一副二胡走出来,在朱高煦前边稍偏的位置,放了一条铺着锦缎的凳子,在上面端坐下来,摆好了姿势。

    身段好的美人,坐下来真的好看,端庄的上身、美妙的髋部弧度皱褶,都妙不可言。姚姬轻轻欠身,上身一倾,如水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抚过,“妾身的造诣可比不上杜姐姐,献丑了。”

    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杜千蕊,朱高煦下意识感觉到,姚姬不是不争,她心里可能还是在比较的。

    开场先拉了一段弦,朱高煦立刻就被那起伏缠绵的旋律吸引了。他不识谱,也不知道姚姬拉的什么曲子,但他能听出来……两个字就是,好听。

    表现那种缠绵多情的感觉,确实还是要拉弦的声音,虽未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但每个音符间毫无中断,更为绵绵不绝,正是如泣如诉,仿佛有一腔难以道尽的情愫。

    朱高煦闭上眼睛,脑袋随着那旋律轻轻摇晃,一副陶醉的样子。他原不是非得这样做的,不过也不必忍着,这么表现估计会让表演者受用罢?

    等他睁开眼睛时,果然见姚姬脸也憋红了,贝齿轻咬着朱‘唇’,忍着笑。她好像觉得朱高煦的动作很滑稽?

    二胡的曲子拉了一段,姚姬便开口轻唱起来。朱高煦听到她唱歌的声音,心更是被撩|得感觉一阵动‘荡’。姚姬这小娘,确实很有韧‘性’,发起狠来甚么脏活苦活都能忍耐,温柔起来简直比水还软。

    朱高煦自然没听过这首歌,听起来有点像地方上的小曲。有一段,四个字的句,她反复‘吟’唱,调子每一句就低一点,仿佛有许许多多的温柔闲愁惆怅,如回音一样地愈唱愈低,绕梁不绝。

    难怪古人常把声‘色’放到一起说,美人的容颜只是视觉享受,她唱起歌来,又给人一种全新的欣赏。若是坐在美人面前,看着她唱,那就更是美不胜收了。

    朱高煦今夜没喝酒,但已感觉有点醉了。他沉‘迷’在此温柔乡里,忘却了无数的隐忧、恐惧和无奈,只觉良宵苦短,不想醒来。

    ……第二天朱高煦有点不想去前殿,反正他一个藩王在云南,其实不需要做任何正事、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他最后还是起‘床’去了,出‘门’前还有点恋恋不舍,看了一眼侧躺在‘床’榻上头发凌‘乱’无力疲惫的姚姬。

    朱高煦如同往常一样,先与将士们一起负重跑步,然后去文楼看武夫们读书。上午他还会看看三司送来的邸报,然后与武将们谈笑一阵。

    他当王爷之前,从未身居高位、掌握过任何权力,这方面根本没有经验。不过在他以前浅薄的历史知识里,他相信一个道理:脱离群|众太久,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掌控局面。

    远的看,三家分晋,原因就是、具体事务被权臣长期把控;唐朝玄宗是有文治武功之才的明君,前期表现得很好,后来长期深居后宫,想用制衡之法把繁杂事务全部‘交’给别人,同样玩砸了……最近那个安南国的故事,无论是陈氏取代李氏,还是胡氏取代陈氏,都是国王脱离文武中低层、权|力被架|空的结果。

    于是,朱高煦就算是个可以甩手享乐的藩王,暂时也没打仗,他还是经常和将士们厮‘混’在一起。

    护卫军中大多数都是糙|汉子,不少人开口一个“曹”,闭口一个“你|娘”,各种器|官和‘女’‘性’亲属不离口,大多人皮肤黝黑粗糙,还有长得很丑的汉子。朱高煦长时间和他们在一块儿玩耍,当然不如和美人厮守有趣。

    不过,他认为自己还没到卸甲的时候!

    朱高煦回到书房时,脑海中还回响着武夫们粗犷的大笑,以及铁器碰撞的声音、训练火器的炸响。他头昏脑涨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宦官王贵端茶上来,放在铺着红绸缎的桌案上,便知趣地退到‘门’口,‘侍’立在那里不发出一点声音。朱高煦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干任何事,发了好一阵呆,好叫浮躁的心情稍微安静一些。

    一个人每天安静地独处一段时间,更能思考、审视自己的目标和得失。

    这是朱高煦在大明朝才学会的,以前他不懂这件事,都是闷着脑袋赌|博下注,很少思考……

    在大明朝,他知道了每个衙‘门’除了办公的大堂,还有一间二堂;国库给每个衙‘门’修这么一间屋子,没有别的任何作用,只是给官员一个思考的地方,所以那个地方叫:退思堂。

    朱高煦的爷爷朱元璋希望,官员们每天干了事之后,能安静地回想一下,有没有做错事、或是良心痛不痛之类的事。

    朱高煦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很无聊。他起身拿起搁在刀架上的雁翎刀,拔了出来,然后哈出一口气,掏出手帕擦了起来。他又找出一块黄油涂抹在上面防锈。

    不过做这些没有什么用,一个武将如果亲自上阵厮杀,一仗下来能砍坏几把刀,无论多贵的宝刀都没用,经常砍在铁甲兵刃上、宝刀也得坏。

    想到这里,朱高煦放下雁翎刀,走到他那副‘精’铁冷锻扎甲旁,在那里擦盔甲。这副战甲因为是冷锻所成,形状粗糙,它跟着朱高煦从“靖难之役”中过来,经历大小战役不下百次,修修补补至今完好,确实结实、很耐各种兵器干。

    就在这时他不经意看到了‘门’口的宦官王贵,王贵一副敬畏的神情看着他。

    朱高煦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他才发现捣鼓兵器本身就有杀机……但他只想静静心、又觉得无聊,随便找点简单的事做做罢了。

    ……

    ……

    (汗颜啊,最近不知道为何总遇到一些破事,好几天一更了。不过最迟后天一定恢复正常更新,抱歉了书友们。)



    朱高煦爱吃海鱼,云南不可能有新鲜海鱼。不过他还是在杜千蕊那里吃到了,用咸鱼干红烧的菜。

    鱼干当然没法和新鲜鱼比,连冻货也比不上。尽管咸鱼干裹着一层海盐、晒干了保存,仍隐隐有一种臭烘烘的味道。杜千蕊放了葱姜蒜、还有豆豉,豆豉微妙的臭味和鱼干味结合在一起,却反而好吃了。朱高煦不得不佩服杜千蕊在做菜方面的心思。

    本来今晚朱高煦还想去姚姬那里的,昨夜过得很愉快,甚至意犹未尽……后来他不想冷落杜千蕊,便作罢了。不过他发现,今天旁晚来杜千蕊这里挺好,至少晚膳很美味。

    杜千蕊问他好吃否,朱高煦随口就说不错。

    “真的么?”杜千蕊却又问了一遍。

    朱高煦此时肚子已经吃饱,便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菜汤、爆炒鲜肉的调料放得少,却正好凸显了鲜菜特有的清香味儿。咸鱼干味重,便下了重料,使得调料的味儿与鱼干融合,很增食欲。最难得的是,千蕊的一番心意、记得我的喜好……”

    他说罢还颇有感概道:“用心做的菜,吃起来味道就是不一样。”

    一番煞有其事的话,朱高煦说得头头是道,把杜千蕊逗乐了,她一边笑一边撒|娇道:“妾身还以为王爷吃腻了我做的饭菜呢。”

    “此话从何说起?”朱高煦道。

    杜千蕊道:“昨儿旁晚,王爷按理该来这边的,妾身便做好了饭等着;哪想王爷去姚姬妹妹那边了。王爷爱去哪就去哪,不过妾身那会儿确是有点失落,以为王爷吃腻了这滋味,嫌弃了呢。”

    朱高煦愣了一下,“昨晌午我就说过的,要去姚姬那里。”

    杜千蕊“哦”了一声,低下头喃喃道:“兴许是王公公忘了、给妾身言语一声。”

    朱高煦听到这里,忽然才注意到一个细节:昨天,自己真的说过、要去姚姬那里?

    但是朱高煦不认为、王贵胆敢在他面前睁眼说瞎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地回忆了一番,这才渐渐有了点印象……彼时他正忙,王贵问了一声,大概是今晚王爷去不去姚姬那里;朱高煦随口就答应了。

    就在这时,杜千蕊又轻声道:“原以为,王公公与妾身认识很久了,这种事他多半会招呼一声,免得妾身白等,唉!”

    杜千蕊说得没错,朱高煦的几个妻妾,王贵最先认识的是杜千蕊。而且从京师富乐院、到逃亡北平的途中,朱高煦王贵杜千蕊三人都在一块儿;以前杜千蕊也说过,郡王府里的宦官王贵很照顾她。

    朱高煦听到这些破事,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心斗角,想想就麻烦。他的心情也有点烦乱。

    杜千蕊小心翼翼地瞧着朱高煦的脸,柔声道:“王爷,妾身不该说这些,给王爷添乱了?”

    “无妨。”朱高煦摆摆手,又道,“我没怪你。”

    他寻思了片刻,心道:杜千蕊讨好人的手段,确实略逊一筹,心思的深度也比不上姚姬。

    她倒是暗暗地攻击到姚姬了,但若是男主人不会明辨,也会反过来厌烦她……人都是趋利的,朱高煦在姚姬那里舒坦,当然对姚姬也容易更有好感。

    但是朱高煦并未如此,他反而觉得在杜千蕊这里,感觉更放松。毕竟杜千蕊有不痛快的事、就直接表露出来了。

    朱高煦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在寻思:为甚么昨天王贵要为姚姬说话?

    王贵这宦官,因为大多时候在帮朱高煦处理正事,平常很少在后宫走动,与姚姬也鲜有来往……不过王贵去年底好像在昆明城买了处宅子,还养了几个丫鬟;难道他缺钱,收了姚姬的贿赂?

    朱高煦知道王贵的这些事……便是因为典仗侯海,这文官最爱打听别人的私事。

    杜千蕊的声音又道:“妾身听人说,昨夜在姚姬妹妹那边,很晚了还有丝竹之音,她还唱了小曲。她唱得好么?”

    朱高煦不想再添乱,就没说出来、姚姬怕比不上杜千蕊的造诣之类的话。他随口道:“挺好听,反正我对音律一窍不通,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千蕊轻笑道:“王爷不懂技巧,却懂欣赏的。”

    朱高煦先将心头的那些不快忍住,露出笑意道:“千蕊这么夸我,我怕信以为真,以后在外边贻笑大方。我想起了一篇课文……文章叫《邹忌讽齐王纳谏》。”

    杜千蕊又道:“妾身真这么觉得呢,可不是想讨王爷欢喜。”

    两个女子的事,根本就说不清楚。朱高煦今晚也不想把话题、再说到那事儿上了,好在杜千蕊也不再提起。她叫丫鬟们进来收拾桌子,便亲自去沏了两盏绿茶上来。

    朱高煦见杜千蕊低头把玩着陶瓷茶杯,他便问道,“这是景德镇的瓷器?”

    “王爷好眼力。”杜千蕊微微有点惊讶。她与朱高煦在一块儿的时间长了,可能知道朱高煦对很多东西、都无甚考究。

    朱高煦笑道:“景德镇的瓷器最有名……江西的。”

    片刻后,他又温和地问道:“千蕊想家了么?”

    杜千蕊抬起头,又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朱高煦以勇武闻名,但他这个人的心思一向都很细致,还有点擅长去猜别人的心态和牌面。

    杜千蕊的声音幽幽道:“真是怪,妾身在家乡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可偶尔还是会想起。”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声音。他平时还是很愿意、与身边亲近的人说说话,或是听她们说话;对身边的三个妻妾,并非完全为了色相和兽|欲。

    朱高煦在这个世上有亲人,但是皇室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巨大的利益,反而会冲淡父子兄弟间真正的亲情。此时朱高煦又被发配到了几千里外,除了身边这两个女子和妻儿,还有谁是亲近的人?

    杜千蕊的声音很低,用呢喃般的口气道,“想到儿时熟悉的竹林、小路、石坝,总隐隐觉得心里暖暖的很安心,又有点酸……哎呀,妾身也说不明白。可是上次真的回去了,看见那十年也不变的破败村子,看见一切,心里却闷得慌。人真是怪……”

    她停顿了片刻,用很小的声音道:“我不敢想姆妈,想起就难受。”

    朱高煦的手掌轻轻在她的肩背上抚|摸着,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听着。

    兴许受了杜千蕊的心情影响,朱高煦也感到了浅浅的忧伤。

    ……次日一早,朱高煦到前殿书房,宦官王贵也跟了进来。

    朱高煦走到桌案前,提起已经放在砚台上的毛笔,下笔写道:支取银钱一百贯,予王贵。

    他拿起纸吹了一下,递给身边的王贵道:“你管着府库的钥匙,自个拿去取罢。”

    王贵躬身接过来一看,他的神色顿时十分复杂,脸色是青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儿,王贵小心问道:“不知王爷吩咐奴婢,支取这些钱作甚用?”

    “给你的。”朱高煦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你不是文武官员,算是我家的奴婢,我赏你钱还需要论功行赏吗?”

    “奴婢谢王爷恩!”王贵忙抱拳弯腰道。

    朱高煦又道:“我是觉得你应该赏。听说你在外边买了宅子丫鬟挺缺钱,可你管着府库哩,自个还不宽裕,这不是该赏?”

    朱高煦干了这件事,就忙着看公文去了,若无其事地做着别的事。

    及至中午吃了午饭,朱高煦在书房旁边的小院落、挑了间廊房休息。这时王贵走进屋,忽然就跪伏在地,“咚咚咚”磕起头来,哭道:“奴婢罪该万死!”

    朱高煦瞪眼道:“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王贵哽咽着哭诉道:“都怪奴婢贪那身外之物……

    奴婢是阉人,无家无室,常常也想有人侍候着、有人嘘寒问暖,便买了几个小丫头,当是干女一般养着,平素花费就更多了,着实有点缺钱。

    前天奴婢照王爷的意思,夏天快到了,到府库取一些薄料子,带人送去姚姬和杜千蕊院子里。奴婢见了姚姬,寒暄了几句。姚姬便拿了一锭白银给奴婢,说是多谢奴婢的关照。

    奴婢当然不敢要呀,赶紧说是王爷的意思,东西从王府拿的、心意也是王爷的疼爱之心。

    姚姬却说,正因王爷垂爱,她手里才有钱,平时也不出门,拿着钱没多大用。又说让奴婢拿着,回头叫人到市面上买两盒胭脂送到府里。

    奴婢听她说得诚恳,一时财迷心窍就收了。可两盒胭脂值几个钱啊?奴婢当然不能装着不懂,昨日便故意问王爷去不去姚姬那边……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还有这等事?”朱高煦瞪着眼睛道,“我只听侯海说笑,谈起你一个阉人还买小娘,便猜你可能缺钱花。没想到你这厮还拿她的钱!谁告诉你,真金白银没处用的?”

    “王爷……”王贵抬起头,一脸茫然。

    朱高煦也是一副糊涂的模样,俩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挥手道:“你娘|的!念你主动认错,这回算了。你以后若缺钱,告诉我,别去捣鼓那些歪门邪道!”



    朱高煦出征回来,彼时正是二月春天,而今一晃已到了初夏。这阵子他没甚么要紧的事做,在昆明城呆着、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昆明的季节变化,确实感受不强烈,反倒随天气的变化、冷热差异有点大……

    梨园后面的沈园,几乎已变成了朱高煦和沈家商议诸事的场所。那里甚么都有,进出方便、环境也不错,着实是个议事的好地方。

    有酒楼可以做饭菜、有房间可以歇息;因为这里做着生意、也养着许多可以用的人,甚至想找个小娘陪一下,也马上可以就地挑选。不过朱高煦最多也只是到前面的戏院去、听听戏而已。

    今天朱高煦受邀请来梨园,看最近三个月的翡翠生意账簿,人到了戏院的雅间里。因为现在正好有李楼先的戏上台。

    朱高煦的面前摆着一叠东西,他大致翻看着。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只通过账簿、很难摸清生意的具体名目;但他还是着重看了一下,里面附有的仓库进出清单。

    实际操办的是沈家,说好的平分好处,现在的合作方式、也只能凭彼此的诚意了。在朱高煦粗略翻过别的东西、却细看清单时,他发现沈徐氏正瞧着自己。

    朱高煦抬起头来,一副玩笑的口气道:“你说,咱们要是变成了一家人,何必再如此麻烦?我贵为亲王,也亏待不了你。”

    沈徐氏也陪着笑容道:“殿下说笑了,妾身一介庶民,还是个名声不白的寡|妇,只怕在尊贵的王府里难以容身呢。”

    “好了。”朱高煦轻轻一掌拍在一叠册子上,身体向后一仰、靠在了椅子上。

    沈徐氏道:“妾身是商贾,但凭信义做事,一年赚了多少、定不会隐瞒殿下。妾身多谢殿下之信任。”

    这时朱高煦饶有兴致地说道:“我感到有点稀奇,随便问问,沈夫人赚那么多钱,作甚么用?”

    朱高煦也说过真金白银不可能没用处,但沈家的财富和利润,应该是个巨额数字,远远超过了她过奢华日子的所需。

    沈徐氏低吟了好一会儿,微笑道:“殿下问得简单,可妾身答起来真难呀……”

    她想了想说道,“沈家在各行都有生意,与各地好些商帮也有来往,许多人靠着沈家家业养家糊口;若是整个沈家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大伙儿的生计就无处着落了。

    妾身女流之辈,自是没那么大能耐、要担起许多人生计的担子。可不只是别人在指靠沈家,妾身也在指靠呢。这些生意,给了妾身容身之所。”

    朱高煦耐心地听着,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这时沈徐氏忽然问道:“殿下觉得妾身美吗?”

    话锋转得太快,朱高煦愣了一下,打量着沈徐氏的容貌身段,顿时又感觉到了些许暧|昧。或许她问这句话,本身便会叫人多想了。

    朱高煦回过神来,立刻点头。

    沈徐氏高兴地笑了一下,又轻叹道,“可惜了……”

    “怎么?”朱高煦马上问道。

    沈徐氏道:“妾身若是想指靠美色、便过得好,古人却有一句当头棒喝: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殿下看到的美皮囊,若是没有锦衣玉食,很快就会如花瓣一般凋零;便是有,也逃不过光阴的蹉跎;便是光阴蹉跎之前,男子还会喜新厌旧……而今妾身是沈家家主,便觉得只要还能操持着沈家,反而比自己这皮囊更可靠了。”

    朱高煦听罢,寻思着商人重利,果然如此;但他一时间又觉得沈徐氏说得很有道理,竟无以反驳。他只得点头沉吟道:“有点见地……”

    “妾身奇谈怪论,殿下竟不气恼,真乃知音之人。”沈徐氏的声音道。

    朱高煦终于想到了一处漏洞,便不动声色道:“只是女子掌握家业,会给太多人以侵吞的念想。”

    “可不是?”沈徐氏轻声道。

    看来沈徐氏也是个很有心思的人,她并非想不到这一点,或许她心中早有打算了。只是一时半会儿仍然叫人看不透。

    而朱高煦是个喜欢猜测别人心态和牌面的人,这时他一琢磨,忽然想起沈徐氏其实还有一张牌:她的继续沈曼姝。

    他抬起头,便见沈徐氏正看着戏台上、戏台上李楼先正在唱戏……朱高煦忽然想起,李楼先的夫君陈兴旺因安南国王后神魂颠倒,他猜测沈徐氏心里也在想那事儿罢?

    朱高煦便叹了一句:“戏子让人感概,不论她心里是喜是悲,唱的悲欢离合、却都是戏本里写好了的。”

    ……

    六月间,一行朝廷官吏从云南地盘路过。虽然云南不在连通天下四方的枢纽位置,但也常有朝里的人过来。比如京师的人要去安南,一般都是从云南走陆路,此时的海路风险还是大。

    并不是甚么稀奇的事,朱高煦只需要从邸报中看一眼,谁路过就了事。

    但这时御史李琦主动来到了汉王府,上名帖求见汉王。

    朱高煦马上在前殿书房里,叫人请李琦前来见面。他不敢怠慢的、不是一个御史,而是御史很快回京要见的皇帝。好生招待一下,等那李琦回了京师,谈起汉王,言语上说好听点也有好处。

    二人见礼罢,李琦便作揖道:“下官方出使安南国回来,路过昆明叨扰汉王,欲恭问汉王对安南国之事、是何见解。”

    “我父皇叫你问的?”朱高煦也径直问道。

    李琦微微一怔,便点头道:“正是。”

    朱高煦见他站在那里一脸正色,似乎有点紧张,便好言道:“我只管云南的事,李御史叫我说安南,怎么好说?只好问一下是不是父皇想听。”

    “原来如此。”李琦忙道。

    安南国政|变的前因后果,朱高煦听说了不少,当下便问道:“听说李御史此番去安南国,乃为斥责胡氏,结果怎样了?”

    李琦这时才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看来差事办得不错。他直起腰道:“那胡氏父子所作所为,还有甚么可狡辩之处?他们对朝廷的斥责哑口无言,只能上书请罪,还答应将王位让给陈氏,迎接陈天平回国继位。”

    “哦……”朱高煦一副若有所的模样。

    朱高煦寻思着,胡氏胆敢杀国王篡位,能这么容易让位出来?

    御史李琦好像很相信胡氏父子的承诺,但这并不重要;因为皇帝朱棣,肯定不信……那胡氏父子也不想想,当今大明皇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

    朱高煦也不愿和李琦争执这个问题,他开口道:“我父皇胸怀四海,必有平安南之略。做儿臣的原不必多言,不过谈谈我的想法也成。陈氏虽失位,一些宗室、旧臣仍在安南国有名望势力。父皇若在安南国扶持陈氏,此乃良策。”

    李琦点头附和了一句。

    朱高煦接着说道:“我问了通读过史书的文官,安南在五代时就自立了,待中原纷纷扰扰终于安定,大宋朝廷却文兴武弱、无力压制四方各国,以至之后安南数百年脱离中原朝廷统|治。

    安南如今言语、习俗都已与大明迥异,臣民也不认同他们是大明子民,与缅甸土司等地无异。大明要征伐这等地方,拉拢当地势力结盟是必要之举。”

    李琦一脸茫然道:“朝廷没说要征伐安南,为何要征伐安南?”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声音。他不理李琦又道,“或许安南百姓并不太在乎,他们是大明子民、还是安南国子民。但咱们防的是那些有实力、有野心的人,如同胡氏那样的人!所以安南国须得有一个他们的国王,好断了野心者的念想。”

    朱高煦说到这里,想起了沈徐氏的处境。

    这是男尊女卑的宗族世道,正因为沈家没有男主人,才会有西平侯、岷王、沈徐两家的亲戚,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垂涎其家产,总觉得有念想。

    安南国国王的位置,不也正是如此?

    李琦似乎一头雾水的样子,他便是饱读诗书,也无法完全听明白朱高煦的意思。

    朱高煦用慷慨的口气道:“朝廷礼遇陈天平,趁机与陈氏结盟,将来用兵,则有熟知安南地形人情的人作内应。大明以堂堂正义之师,天时地利人和,必胜此役!”

    他也不提安南小王子,正如早就考虑过的事:小王子的身份一时难以佐证;而且无论是小王子陈正元,还是宗室陈天平,对朝廷来说反正都差不多!

    朱高煦深信这种联合“伪|军”的套路是正确选择,没有别的深层原因,只因他了解到的事都是这样……当年清朝立国,拉拢了大批汉|人,这样才能因地制宜。

    而且朱高煦在云南大小干了两仗,都是同一个套路,先找当地的势力联盟、好处均沾,然后再对付自己的敌人。一路下来,这个套路屡试不爽,干得都十分省事,不然大军占|领谁来付军费?

    李琦只得拜道:“汉王今番一席话,下官定如实上奏。”



    起初,御史李琦叫朱高煦评说朝廷大略,朱高煦是比较谨慎的;确定是父皇朱棣要问,他才谈了一些见解。

    现在朱高煦处处都比较注意,他很守规矩。缘由无他,只因他有掀起天下风浪的能力……他的父皇朱棣也知道这一点。

    皇帝的嫡子、朱家亲王,他还能征善战,坐镇一方,其能量爆|发出来,能搅动天下半壁;可惜,还是很难与京师朝廷对抗。在这种情况下,朱高煦只能极力想让父皇相信:汉王府是完全可控的势力。

    朱高煦亲自送李琦出书房,叫官员继续送出汉王府。他没有再返回书房,而向承运殿的台阶走了过去。

    重檐琉璃瓦的宏伟前殿,其建制与京师的皇城有几分相似。此时这样的建筑,象征着很多很多。世人给它附加了权|力、威严、正义等意味。

    然而,朱家得到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在汹汹铁骑甲兵的野蛮厮杀中,在无数罪有应得的屠夫、无数无辜平民的流血牺牲之后,太|祖的一群人站到了最后未灭。

    朱高煦在台阶上,抬起手止住身边的宦官随从,犹自走进了空旷宽敞的大殿。

    他在硕大的红柱子间徜徉,踱步了一阵,便走上正上方的王位,在他的公座上坐了下来。他把手肘放在扶手上,身体微微倾斜,让手臂撑住了上身的重量。目光仿佛在巡视他的大殿,又仿佛甚么也没看。

    ……很显然,高煦在云南对付土司的手段,让皇帝朱棣很满意;否则朱棣不会又叫人问高煦、有关安南的事。

    若是安南战争爆|发,高煦认为皇帝极可能会调他参战。

    一来朱棣正当壮年,而且很想建功立业;而高煦这个儿子又表现甚佳,有能力帮助皇帝实现抱负。

    二来,高煦虽有些实力和本事,却完全不能反抗皇帝;在皇帝壮年时,高煦从道义和实力上都没什么根本威胁,至少暂时可用。

    高煦现在才后知后觉,自己在“靖难之役”后,因为表现太好,反而给了皇帝继续驱驰他的想法。

    如果他各种不听话、不受控制,整天胡|搞;估计靖难以后,他就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了。

    ……朱高煦想不明白,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至少有一点好处,他明显感觉到父子间的矛盾、日趋缓和了。

    毕竟不论他是不是整天胡|搞,能力和名分就摆在那里;客观的危险性,不是他怎么做就能有所改变的。

    到底是亲父子关系哩,朱高煦觉得父皇心里多少还是有自己。

    他坐在公座上,想了很多……思绪渐渐清晰,现在唯一能挑战皇帝信任的事,是藏在巫山桃花源的那些猛将!

    不过这件事做得还算谨慎,唯有一个风险较大的地方:王贵。

    宦官王贵知道得太多了。朱高煦不认为王贵有理由出卖自己,那样的话王贵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任何好处!不过这仍然是一个很危险的弱点。

    特别是现在,朱高煦判断自己可能要带兵去安南。彼时长时间不在汉王府,安南战场上形势又乱,就怕王贵出甚么差池。

    杀|掉王贵,彻底扫除这个风险因素?

    ……王贵是个宦官,朱高煦却也记得王贵为自己出过的力,记得给过王贵的承诺和希望、将来让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或许,要干事的人,总会对不起很多人、辜负很多人……朱棣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辜负!岂不言,一开始就说好的皇储位置;朱高煦现在甚至不认为,等朱棣想传承皇权时、会给太子留个巨大的隐|患。

    人有时候不是没办法么?

    有百般理由,不过朱高煦还是觉得,这种干法有点太过分了,心里堵着难以释怀。

    朱高煦一掌拍在扶手上,人就站了起来,快步向大殿门外走去。

    他回到书房门口,转头道:“王贵,你跟我进来。”

    “奴婢遵命。”王贵弯腰道。

    二人前后走进了旁边一间无窗的小屋子,里面还挂着昆明城的示意图,放着一些小物件。

    王贵躬身侍立在旁边,没有吭声,一副听从吩咐的模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不久之后,我可能会带兵去安南。想提前派你去另一个地方,你或许会在那里住两年。”

    王贵低着头抱拳道:“请王爷明示。”

    “巫山县桃花谷。”朱高煦道。

    王贵一愣,马上便正色道:“奴婢唯王爷马首是瞻!别说去巫山县,就算王爷要奴婢死,奴婢也无怨无悔!”

    “我为甚么要你死?”朱高煦皱眉道。

    王贵道:“王爷没让奴婢死,不过奴婢随时准备为王爷死。”

    朱高煦不管王贵的死心塌地、有几分决意,他只知道客观上王贵就是个漏洞!

    “王贵,你一向对我忠心耿耿,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吗?”朱高煦道。

    王贵忙摇头道:“王爷当然不是。”

    朱高煦便道:“那要你信我,还是我信你?”

    王贵拜道:“奴婢马上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赶去巫山县。”

    朱高煦抬起手道:“叫王斌和你一起去。王斌只消送你到那个地方,不必进山谷。如此一来,王府里总算还有个人知道那地方;将来我想联络你们,可以派王斌去。”

    王贵道:“王爷所虑甚是。”

    这件事如此安排,王贵虽被关在那个山谷,却又多了个王斌知情……王斌在战场上豁出性命,为朱高煦挡过火铳,也是忠心耿耿的人。但王斌和王贵有些不同,那些事、王斌知道得没王贵多;而且王斌是个卫指挥使级别的大将,别人更难动他。

    ……王贵刚买没几个月的小娘,都送给了王斌做小妾,带了些东西就出发了。

    指挥使王斌也去书房见过朱高煦一面,明白了要干什么事,很快也准备好了马匹等物。

    二人带着路引一路出昆明城北门,干脆利索地踏上了旅途。

    王贵骑在马上,回望昆明城城楼,颇有些感概地叹了一口气,又长长地松了口气、露出了些许笑容。

    王斌好奇地问道:“别人出远门都是伤心,王公公,你笑啥?”

    “没啥,咱家到了深山僻壤里,过得无趣是无趣了些,倒是一件好事。”王贵随口道。

    他完全不认为王斌送他,有什么诈……如果王爷真有杀心,这么麻烦作甚?在书房就一刀砍了了事!非得叫个卫指挥使心腹大将,来干这种活么?

    王贵早就觉得自己不安生,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的密事太多了。他这种小卒,掺和太多事很危险,随时可能变成弃子。

    为了大事,王贵不觉得自己的命值钱!

    所以前几天在前殿书房,他说就算赴死也无怨,倒不是只为了表忠,因为确实没啥可怨恨的理由。

    等王爷提出,要把他藏到巫山县时,王贵心里是非常感激的。王爷为他找到了一条稳妥的生路度过难关!

    “王爷是个值得侍奉的主人。”王贵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句。

    王斌把黑|糙的圆脸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声,便转头看路了。王斌现在已是卫指挥使,似乎不屑于听一个阉人在那说教道理。

    王贵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咱这等人,净身不就为了有机会过得好点?只能依靠皇室藩王贵族,贵人也有没良心的人啊……可咱们王爷是个念旧的人。”

    走到旁边的王斌没吭声。王贵这才回过神来,身边这个不修边幅的黑|糙大汉,其貌不扬却已混到了正三品武官,估计比他一个宦官还看得明白。王斌应该不是像其相貌一般的人,当年郡王府的将士也有好几百人,王斌若没点头脑,恐怕也难以从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

    昆明城是云南布政使司最大的城,附近的驿道宽敞,二人刚出城时并排着骑马,走得很快。

    前面十来天他们都没多少话说,无非谈谈怎么放置马匹、在哪个驿站落脚之内的事。后来旅途无趣,王斌的话也多了起来。

    因为王贵是朱高煦身边的心腹,王斌以前也没少当着他的面怨言。王斌在路上他谈到皇家的事,少不得又骂骂咧咧了一阵。

    大抵就是打江山的时候汉王出力最多,出生入死,皇帝却让高炽做皇太子不公平之内的话。

    “太子是嫡长子。”王贵此时反倒更清醒,这么提了一句,“王指挥这些话,可别在外人面前说。”

    王斌一脸不悦道:“俺还要你教?”

    王贵只得勉强地陪笑了一声,悻悻住了嘴。

    ……他们走得官道,不是云南最大的驿道,而是直接去四川布政使司,然后沿大江东下。接着他们找了条船走水路,从叙州府宜宾县从大江顺水而行,路过重庆府地盘后,就到巫山县了。他们走的差不多也就是四川东出的道路。

    这条路路程不远,但其间一些地方山高路窄、崎岖难行,二人也不太急着赶路,轻装简行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到巫山县。



    王贵王斌过了巫山县城,在山路上又遇到了白莲教教徒,向他们兜售符水。言谈中还提到了鬼王寺邪鬼出世,只有神水可保平安云云。

    附近似乎聚集了很多破落户和流民,在此讨生活。有做纤夫的、码头苦力的、在煤矿铁矿上干活的,还有匪贼。四川布政使司和湖广地面交接之处,山川地形复杂,又是出川的东面枢纽,官府统|治薄弱,山匪江匪是出了名的多。

    于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白莲教、明教等大小教派,都在附近出入。此地乱糟糟的,并非甚么净土,王贵等人再度遇见了教徒,也不算稀奇。

    王贵等寻到那“鬼王寺”的山谷时,正在起一阵大风。山谷处于一个风口位置,大风都往狭长的山谷里灌,简直是飞沙走石。

    漫天的尘土砂石荒草树叶乱飞,遮蔽天日,风声“呜呜呜……”呼啸如同鬼哭神嚎!王贵又想起白莲教徒的话,连脸色都变了。

    王斌没来过这里,反而面不改色,冷笑了一声:“俺杀了那么多人,浑身都是怨鬼,真有鬼王就来收了他们。”

    他们沿着山腰的狭窄小路往山上爬,风大得几乎要把人掀翻,王贵手脚并用,十分狼狈。二人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悬在峭壁上的一处寺庙。这庙子显然已有些年头,修在石壁上当真是怪异,和此时所有的教派都不沾边,难怪周围都是谣言。

    庙子里有一阵子没人来过,泥菩萨身上、门窗、地上都积满了尘土。王贵甚至担心山谷里的那些人是不是死了。

    王贵背着一个大包袱,点上火把走进里面的黑屋,径直走到一块石板旁边,就去掀地上的一块石板。王斌道:“照着火,俺来。”

    等掀开石板,一道在石头上凿出的石阶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二人一前一后打着火把走了下去。

    里面阴冷而潮|湿,四处都有水滴的细微声音,不过在这种地洞里,有活水就不会闷死。王贵来过的,心里有谱倒没那么担忧。他循着以前走过的路,慢慢向前摸。

    不过过了多久,面前的石缝里隐隐看到了光亮,但是有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前路。王斌伸手试了一下,那石头纹丝不动。

    王贵打着火把上来,在石壁上找了一会儿,便抓住了一根绳子,拉扯了一下,外面顿时“叮铃”地响起了声音。

    王斌见状,一副恍然的模样。

    如此反复拉响了铃声数次,二人便靠在石壁上等着。等了许久之后,一处透着亮光的石缝忽然一暗,似乎有一双眼睛凑到了那里。

    王贵立刻站直了身体,那火把照着自己道:“是咱家!”

    就在这时,王斌想了想说道:“俺的事儿办完了,就此别过。”

    王贵也抱拳道:“王指挥回程一路当心。”

    “告辞了。”王斌伸手接了火把,转身便走。

    又过了一会儿,堵在洞口的大石头开始动弹起来,“哗哗……”的声音中,巨石慢慢地挪开了一道缝。王贵侧身从石缝里挤了出去。

    石洞外有一条滴着水的石腔道路,位于峭壁中间。王贵走出来就看见,四个人都站在石路上,但推动巨石的只有三个大汉。瞿能父子、盛庸,还有个齐泰站在后面看着。

    “诸位,别来无恙乎?”王贵的神情有点尴尬,鞠躬行了一礼。

    那几个人都抱拳回了礼。瞿能一副此地主人的模样问道:“王公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因为瞿能父子来这个地方最早,等盛庸和齐泰陆续过来时,瞿能都已经熟悉这里了。

    王贵道:“王爷吩咐咱家在这里住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没说甚么。三个汉子合力,艰难地又把那块石头推上了。

    王贵跟着他们往前走,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洞口修缮过,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那么一块巨石;没有三个大汉一齐合力,恐怕是掀不开的。

    ……这片山谷草木横生,四面都是山,似乎连出口也没有。石壁上的水流淌下来,汇成了一条小溪。瞿能等人的几栋木头房子就建在小溪旁边。

    几处房屋与一道木桩藩篱,在这了无人烟的深谷里形成了一个小村落。王贵惊奇的发现,村子周围竟然还有庄稼地和菜地,里面的一条道路居然铺了石板。对这些有劳动力的汉人来说,只要有可以耕种的地,就肯定能建起村子。

    瞿能等人并未问王贵别的事,却只说庄稼。瞿能道:“咱们都没种过地,不知道耕种的使节,倒是齐先生(齐泰)懂不少。”

    齐泰和盛庸也开口说起了,甚么时节种甚么菜。

    起初王贵都有点相信、他们会在这里安心落户,但很快他又觉得哪里不对:没有妇人,如何安家?

    而等王贵被迎接到齐泰的房子里,见粗糙的木头墙壁上、桌案上摆满了图和纸,王贵这才认定:这些人并没有想躲在这里一辈子!

    图上看起来好像是大明东部地区的地形图,上面还有很多线。王贵细看之下,图上写着许多大将的名字、以及地名,如“盛庸部”三个字,旁边写着济南城……这是“靖难之役”各次战役的形势图!

    齐泰忙道:“未料今日有客,我没来得及收拾,诸位见笑。”

    盛庸看到这些东西,神情阴沉,这时他开口道:“齐部堂记的这些大战,只要有一战打胜,天下形势迥异!”

    齐泰道:“盛将军别再叫我部堂。”二人说起这个话题,齐泰随后也忍不住嘀咕道,“只要没有黄子澄,哪能这般局面……”

    初时大伙儿还只谈种菜的事,这时连瞿能也哼哼道:“建文元年,官军数十万进逼北平,兵临城下。若非李景隆为帅,咱们早赢了!”

    齐泰道:“若无黄子澄此人,有李景隆啥事?”他似乎只对黄子澄一个人非常不满。

    盛庸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在一旁淡然说了一句:“怎么会没有黄子澄?若无那些儒生,建文君能否继承皇位,难说。”

    王贵终于开口道:“诸位说的黄子澄已入土了,死得还很惨。”

    大伙儿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京师,幽暗的北镇抚司诏狱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臭味。这里时不时会传出奇怪的声音,不过也不算吵闹,很多蠕|动的人都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模样。

    等送饭的狱卒进来了,里面才平添了几分生机,许多拖着铁链的人微微活泼起来了。

    正在抽泣的耿浩,精神也突然好起来,“哗哗……”的铁链声中,他爬到牢门口,几乎想把脸从那道送饭的小口塞出去!

    他大声喊道:“甚么时候放我出去?我有甚罪,何时审我……放我出去!”

    狱卒的声音道:“吃不吃?若要吃饭,把口子让开!”

    耿浩稍一犹豫,先把脸缩了回来,等饭送进牢房小口子、他马上又喊叫起来。狱卒却像聋子一样,完全不理会耿浩,径直到下一个小口子前面去了。

    清汤寡水的饭,又臭又难吃,比潲水都不如!每天的食物只能吊着口气不饿死。耿浩起初是拒绝食用这种东西的,不过现在他却会吃了,因为绝食数日也无人理会、似乎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他当然不想这么年轻就死。

    侯爵之后代,年纪轻轻,大好前程,为啥想死?

    耿浩常常念叨着: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强忍着恶|心,只把自己当成一只牲口,强行把饭碗里汤汤水水的东西灌进了肚子。

    回顾这斗室大的牢房,只有一块破木板小床,上面铺着一些潮湿的稻草、一床似乎从来没洗过的被褥、一只马桶。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耿浩想起自己的爹不知关在何处,娘好像没被抓、却不知死活了无音讯,他一时间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再次嚎啕大哭,哭得连心肺都要碎了,眼泪流淌得满脸都是。

    就在这时,旁边的木头缝隙里发出一个声音道:“吵死,睡觉。”

    耿浩听罢,哭声渐渐消停,他怔了半响,爬到了那缝隙处。便看见一个套着囚服的人,蜷缩在木板小床上,那人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似乎上了些年纪。

    “喂……”耿浩唤了一声,“你犯了啥事,几时进来的?”

    那人翻了下身,目光从乱发里透出来,看了耿浩一眼,极不耐烦地说道:“我咋知道犯了啥事?进来的时候和你一般年纪,现在是何年了?”

    耿浩顿时觉得浑身一凉,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下意识念道:“应是永乐三年了?”

    “永乐?太祖的儿子还是孙子?”那人嘀咕了一声。

    耿浩听到这里,已完全相信那老头真的被关了很久,连皇帝是谁都已搞不清楚!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仰头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控诉着头顶上的东西,“老天呐!这是甚么世道?为何如此不公,为何会这般模样!”

    ……

    已过世的长兴侯耿炳文、乃大明开国大将,除非皇帝亲命,没人敢审耿家人;当初耿浩父子被投入诏狱,也是皇帝亲口下的圣旨。

    但是朱棣似乎已经把耿家的事忘了,根本无心理会。他最近每天都起早贪黑,实在太忙。

    夜深了,朱棣才来到坤宁宫里。徐皇后见到他,忍不住掏出手绢,避过脸去轻轻揩了一下眼泪。

    寝宫里此时没有别人,朱棣忙问:“谁惹妙云伤心了?”

    徐皇后道:“我看圣上这么劳心,面色憔悴、人也瘦了,一时没忍住心疼。”

    朱棣听罢,脸上立刻露出了平素完全看不见的温柔神情,忙宽慰了徐皇后几句。

    徐皇后劝道:“圣上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而今四方日渐安定,此乃万民之幸。可圣上也要将息身体,不要太操劳了。”

    “唉……”朱棣叹了一口气,“俺以前也这么觉得,有满朝文武,甚么事都能交给别人去办。哪想做皇帝是如此一回事。”

    徐皇后小心地问道:“听说郑和要的船已建好了。安南国逆臣胡氏也上书请罪,请陈氏宗室回国。西北那边,前些时候听宋晟说起的帖木儿已死,无甚忧患。圣上为何事劳心?”

    朱棣摇头道:“别的不说,安南的事肯定没完。那胡氏敢杀国王,能如此轻巧作罢?俺只看他要作甚。”

    “圣上勿急,您正如日中天,可慢慢理会此事。”徐皇后劝道。

    朱棣却叹了一口气,沉吟道:“恐怕时不我待。蒙元余|孽尚在北面,从洪武朝至今一直是大明隐忧。‘靖难之役’后,朝廷在北面的部署有变,俺一直在重新想法子。

    虽到现在尚未出事,但俺不能掉以轻心,难不保蒙元诸部蠢蠢欲动,俺得尽快腾出手来理会北边。在此之前,俺得尽快先把南边的局面定下来。”

    徐皇后听罢,想了想道:“高煦在云南,圣上可叫他帮衬帮衬。”

    “嗯……”朱棣发出了一个声音。

    徐皇后便道:“天色不早了,我服侍圣上宽衣歇息。”

    朱棣好言道:“妙云的身子也不好,你也别太操劳了,安心养病,俺叫奴婢们进来。”

    ……御史李琦回京时,单独面圣见过皇帝,君臣谈论了好一阵子。李琦如实将高煦的进言上奏,并称汉王恪守礼法,揶揄汉王在云南十分安分。朱棣只听禀报,没说几句话。

    胡氏既已上表请罪,并同意还政于陈氏。皇帝朱棣遂下旨,命武将黄中率京营一队人马,护送陈天平先到云南;然后在云南调一卫兵力护送陈天平回国。

    朝中大臣各有见解,但对此决策都十分赞同。很多文臣甚至认为,如果这样就解决了安南国的问题,既保住了大明朝廷的威严,又不费一兵一卒,实在是非常好的结果。

    永乐三年夏秋之交,京畿地区无风,天气晴朗,艳阳高照。

    天地之间的万物,仿若都在风平浪静的天气下、欢快地生长着。宁静的气氛笼罩着世间,太平无事的盛世仿佛已悄然降临。



    京师连续多日晴朗无风。清晨的空气中飘着阵阵薄雾,只要等太阳出来,这点浅雾就会烟消云散,今日注定是清澈明媚的一天。

    宦官郑和走出龙江寺时,已经在这里斋戒了三天三夜,每日只是吃素念佛经。

    龙江寺很小、不甚出名,连和尚也没有几个。不过它位于凤仪门外的狮子山下,靠近龙江船厂、新建的宝船厂、龙江港和大江江面;所以拿着皇帝圣旨的钦差郑和,才屈尊住在了这破庙里。

    前呼后拥之中,宦官郑和、侯显、王景弘向山门走去。许多官吏武将迎面过来,大伙儿相互作揖打拱,寒暄了一阵。

    寺庙山门打开时,早上第一缕朝阳的阳光正好从门里照射出去,将古朴的门房罩上了一层流光。

    白雾在空气中流动,渐渐飘散。人们抬头望去,大江江面上一座庞然大物,正破开迷雾,缓缓向东行驶着。

    “啊……”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异口同声的惊叹。

    那江面上,巨大的风帆高|耸如云,仿佛遮蔽了小半边天,比佛塔还要高,比城楼还要大。

    等它穿过了雾气,姿态展现在人们眼前时,只见它两头优雅地翘起,船身弧线美妙,神态从容大气,便如同帝国初升的王者之姿!

    旁边的工部侍郎激动得一脸通红,说道:“她比奉天殿还要大一倍!船厂建造之前,诸同僚争执过很多次,因为逾制了,不敢造!后来本官专门为此事上书请旨,得圣上准奏之后,方始建造。”

    旁边另外的人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此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一百多米)、宽十八丈,有九桅十二帆,可载将士千名,非得二百人不能开动。”

    “朝廷征召天下能工巧匠,建造诸海船时,仅是绘制的造船图纸,便装满数十箱、堆满了工部仓库的一整间屋子。此船高大无比,却建造得精妙高超,坚固结实、可抵挡狂风巨浪!”

    “无数官吏汇总前人典籍、海航得失,遍访四海异士,收尽了古今之术。诸衙署、南镇抚司一起打造了大小罗盘、计程仪、测深仪等百余种,出海后将用牵星术、针路等巧术引路,可保此壮举百密而无一疏。”

    “此乃尧舜禹以来,集历朝历代海船之大成者!”

    户部官员不合时宜地抱怨着,“圣上下旨建造海船以来,国库开支逾洪武朝修建皇城时之五倍……”

    一众人陆续走到了江边,郑和眺望江面,见浩瀚宽广的大江见面,已经被船只布满了,那无数的旌旗巨帆,叫人惊叹不已。

    郑和叉着腰,昂首挺胸地站在江畔,久久望着江上的巨舰,胸中感概良多,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回望东边的京师时,那佛塔、楼阁、城楼都在朝阳的光影下定格,与江面上壮阔的景象遥相呼应,正是一个强盛皇朝的雄壮风景,叫人观之入迷。

    这一切不是他郑和一个人的功劳,有着数以十万计工匠、役夫的血汗,有着许多官吏能人的心血;将要开启的征程还有三万将士、文官、宦官、商贾……但是,郑和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名字必然会写进青史,定将流传千秋。

    旁边的宦官侯显,也很受皇爷信任,但最终郑和得到了负责此事的“正使”名分。郑和敏锐地感觉到,这不是权力的事儿,而是可遇不可求的名!千百年来、多少英雄豪杰?世人记不住那么多人的名字。这一次壮举,能叫大多数人记住一个郑和就不错了。

    所以郑和异常激|动,激|动得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脸红得像猪肝,眼睛瞪得溜圆。

    在这一刻,郑和忽然觉得,甚么权势、财富甚至生死,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对皇爷给了他这个机会,郑和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恩。整个大明皇朝亿兆人戮力干成的壮举,让郑和得到了最显赫的光耀。

    ……郑和站在江边,整整站了两个时辰,连腿都麻了,脸已被江风吹乌,仍然不愿意离去。

    郑和觉得整个人在此时已然不同,一种醍醐灌顶经脉通透的感觉涌到全身,他认为自己的眼界已上升到了某种高度。

    他不再是一个阉人,而是一个智者。

    在长久如入定般的沉思之中,他想了很多很多。

    起初皇爷决意下旨要建造海船时,朝中宫中都有很多秘密谣传,说皇爷怀疑建文帝跑到海上去了,皇爷要派人去寻找建文。然而如今建文皇帝太子皆死,今上在此事上、仍未有一丝后悔犹豫,于是郑和不认为皇爷的胸襟只在于一个建文。

    郑和又想起了安南国出事之初,皇爷似乎已决定对安南用兵,恐怕与维护各国王位继承的礼制无关……加上航海之事,郑和隐隐揣度皇爷的雄心,或是整个南方的陆地、海洋!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帝是要把眼睛看得见的地方,都纳入大明皇朝的礼仪之内,成为旷古绝今的伟大帝王。

    户部官吏挖空心思的苦恼、亿兆百姓被巧取豪夺的血泪、言官们苦口婆心的劝诫、将士遍布四海的尸骨……为了这样的伟业,任何事都无法阻挡帝王的决心,誓要将大明的威仪气度,照耀四海、千秋。

    郑和终于离开了江边。这几天,他去拜遍了所有的神灵,佛主、玉皇、妈祖,逊尼教、十字教。

    此行容不得半点闪失,完全不是郑和一个人的性命能担得起的;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不过是恰好被皇帝任命为正使而已,没有郑和,还有侯显、王景弘等等人……郑和顾不上自己信什么,毕竟船队数万人信甚么的都有。他希望得到四方诸神的庇护,顺利办成皇帝的差事。

    这阵子京师都在关注大明船队远航的事,要随行的三万人也在忙着准备。人们携带的不仅是火炮火铳、强弓硬弩,还有各种大明的物产,希望能与远方的异域人互通有无。人群里还有精通农耕、畜牧的官吏,想去带回新的牲口和种子。当年汉朝派人西域也得到了不少种子,这也是大明朝廷重视的东西。

    天下人都谈论着大明海船远行,而此时陈天平离开京师的事,反倒显得有点受冷落了。



    陈天平于永乐三年秋抵达昆明城。护送他的武将黄中,乃广西的左副将军,今年正在京师述职,遂接了这个差事。

    黄中和陈天平将在云南府城逗留一段时间,等着云南都司调军队、护送陈天平回国。而今云南布政使司地面调动军队,都要知会汉王府、沐府。

    于是朱高煦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遂在承运殿召见了陈天平、黄中,以及安南国旧臣等人。

    陈天平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让朱高煦心里十分好奇:胡氏父子已干出弑|君篡位的事,必定已掌握大权,陈天平这个宗室回到安南国,怎么能夺回大权?

    不等朱高煦询问,陈天平自己就说出了打算……之前胡氏掌权,为了远离陈氏宗室的势力,控制国王迁都到了南面的清化,清化成了安南国的都城;但陈天平不会前往清化,而打算在明军的帮助下,径直在升龙(河内,明朝朝廷的地图标注为‘交’州府东关县)继位。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的计划,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是大明朝廷制定的方略,朱高煦当然不会提出质疑。

    ……但这事儿肯定没那么容易。朱高煦一边听他们谈论,一边在心里琢磨着。

    目前安南国最大的势力胡氏,他要想当稳国王,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在国内掌控住局面,二是得到大明朝的承认。

    安南这种政权,与中原朝廷不一样。安南有个强大的宗主国、而且陆地接壤,宗主国的承认同等重要。

    所以朱高煦理‘性’地推测,胡氏不会愿意与明朝‘交’恶。胡氏应该会一面控制陈天平、寻机干|掉,一面想办法得到明朝朝廷的承认,频繁朝贡、表现恭顺忠心,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法子。

    目前看来,胡氏父子上书请罪,顺从明朝的安排,都是往那条道上走。

    朱高煦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对胡氏的算盘猜得**不离十……

    皇帝朱棣也肯定知道陈天平成不了事。但皇帝为何还是把陈天平送回去受死?

    朱高煦揣度其中内情,皇帝必然是故意的。可能皇帝对安南问题的策略,已经逐渐转变得强硬,有进取安南、开疆辟土之心!

    而大明朝发动战争,最讲究师出有名,很顾及大义。此役,可能还是会以帮助安南陈氏的名义发动。将来打下了安南,也最好再找个陈氏的傀儡。

    现在陈天平既然被大明朝廷送回安南国受死,接下来又得找个有名分的人了……

    朱高煦想到这里,便在送走安南国的客人时,独独留下了武将黄中。

    汉王府前殿东边的书房里,陈兴旺带着小王子来了。朱高煦叫黄中亲眼见一面小王子,再听陈兴旺把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

    朱高煦说道:“本王得到安南国王子陈正元时,因没能证实其身份,未敢轻率上书。此番黄将军既要回朝‘交’差,见了我父皇,便可把此事禀明。”

    黄中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点点头,叫宦官黄狗送他出去。

    之前朱高煦没有上书,是因为朝廷已有陈天平、这个安南国王的人选,身份不明了的王子意义不大;现在他要告诉皇帝,却因为陈天平可能快死了,小王子就成了候选人物,重新变得有价值起来。

    ……云南都司奉诏,调集一卫兵马护送陈天平。朱高煦没管都司的具体调动,只找来了‘侍’卫把总赵平;叫赵平挑选一百护卫将士,跟着将军黄中南下。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正对着书房‘门’口,他招呼赵平免礼,说道:“你不用跟着黄中去安南国,把陈兴旺带上,只要去老挝。先找到陈兴旺说的那个寺庙,然后把安南国王后带回云南府,让他们母子团聚。”

    赵平执礼道:“末将听明白了,谨遵王爷之令!”

    安南国王子才四五岁大,甚么都不懂;要着手证实王子的身份,此事还是得从王后开始。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闻名美‘艳’的王后时,朱高煦心里不禁怀着些许期待。

    或许真正的上|位者,只会在乎权位和大事得失。但朱高煦发现自己无法完全摒除‘私’念,对见识美人这等事,仍十分有兴趣。

    ……

    云南都司东拼西凑,总算凑到了四千人马,勉强算一卫军队。一行数千人便出昆明城,南下去安南国。

    赵平等百余人跟着大军到了红河岸边,然后就分道扬镳了。黄中部大军继续沿红河而下,从‘鸡’岭关(老街)进入安南国;赵平则率众渡过红河,去往老挝宣慰使司。

    幸有陈兴旺来过老挝,一群人不至于‘迷’路。

    老挝与云南布政使司挨着,他们几天就到老挝地盘了。赵平带着一大群甲兵,行踪十分明显,不久他们就遇见了前来盘问的土司官吏。不需要翻译,土司官吏也会说一点汉话,大家勉强地‘交’涉着。

    赵平递上云南都司的公文,上面盖着印,他声称自己是明朝官府的使官。

    近两年老挝土司和朝廷的关系很好,老挝官吏也没为难赵平,径直带着赵平等人去见老挝宣慰使。

    赵平想编造个理由,好叫老挝宣慰使准许他们去那个寺庙。这时陈兴旺却道:“宣慰使应该知道安南国王后的事。当初陈天平和安南国诸旧臣、能潜藏在老挝,便已贿赂了许多财货。”

    “原来如此。”赵平点头道,“那便没别的法子了,只消讲明来意,谈谈条件接人。”

    有老挝官吏迎接,大伙儿前往勐‘骚’瓦城,一路便畅行无阻。

    ……勐‘骚’瓦城是老挝宣慰使的治所,里有很多佛寺、有豪华的王宫,看起来不像一个治所城池,而是一个国家的都城。但明朝朝廷非得叫他们为一个土司。

    陈兴旺说老挝的国号是“南掌洪考”,其国王除受封了明朝官职、在大明朝叫宣慰使之外,在当地和诸国都称国王。

    南掌的意思,大意是他们号称有一百万头战象可以吓唬人。

    老挝国王因为把陈天平送给了明朝、又多次朝贡称臣,让明朝君臣十分高兴。今上刚封了他宣慰使。

    但据说这几年,老挝经常被安南国胡氏的军队袭扰,这才主动向大明朝示好,想寻求保护。

    幸得赵平读书识字,很快大致了解到一些这地方的事儿。在邦‘交’上,老挝现在是大明朝这边的、与安南国是敌对关系;但是安南国的势力又不止一个,所以老挝国王收了陈氏宗室的贿赂。

    老挝国王叫吴何安,有个貌似汉人的名字,然而他根本不会说汉话。双方无法直接‘交’流,在老挝官员一知半解的蹩脚翻译下,赵平递‘交’了公文,勉强让彼此都搞清楚了事情大概。

    吴何安对大明使者十分尊重,专‘门’派象兵送他们去那间寺庙。

    可是寺庙里根本就没有王后,也没有陈兴旺说的看守者!

    赵平在崎岖难行的路上走了那么久,此时怀疑陈兴旺说谎,心里已是恼怒异常。但他还是先沉住气,质问陈兴旺。

    陈兴旺也很紧张,在寺庙里总算找到了一个认识的和尚。

    和尚会说一些汉话,夹杂着汉话土话,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终于证明了陈兴旺似乎没有撒谎。寺庙和尚、陈兴旺的话串起来,大致叫赵平明白了发生过什么事……

    陈天平并没有直接负责拘禁王后,‘交’给了一个陈安的人;然后陈天平去了几千里之遥的大明京师。

    之前陈安不慎让小王子被掳走,急着带人潜到云南府,想弥补过失;但陈安被一个汉王府武将一箭‘射’死了……此后,走脱的一个刺客,将陈安死掉的消息带了回来。

    剩下了三个汉子找不到雇主,他们准备先‘淫’|玩王后,然后逃跑继续原来的勾当。

    他们正当合伙去‘淫’|辱王后时,因王后反抗‘激’烈,惊动了寺庙里的和尚、制止了此事。王后提出带信回安南国,叫家人用大笔财货赎她;财货由三个汉子、寺庙和尚均分。

    几个人因为带头的雇主陈安已死,总算同意了这个法子。

    赵平想了许久,问道:“大师之意,此间‘妇’人已回安南国去了?”

    和尚听懂了这句话,点头称是。

    赵平又问:“既然陈天平给国王送过财宝,放他的人就该国王下令才行,你一个僧人为何敢做这等事?”

    和尚却似乎没听懂这么负责的话。赵平叫陈兴旺来,陈兴旺也不太懂老挝的语言,说了半天无法扯清。

    赵平带着百余甲兵在寺庙里驻扎了几天,有老挝官吏送来粮食和水,但是此地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赵平始终找不到法子查明此事真假。

    那陈兴旺在老挝做买卖好几年,愣是连当地都都没学会,只会一些问候的简单话。陈兴旺称自己主要还是和云南老乡打‘交’道,而雇主陈安虽是安南人,却会汉话。

    赵平想再找那个寺庙的和尚时,人已经找不到了。

    总之此事毫无头绪,赵平决定带着人先回云南府,禀报了汉王之后,再听安排。



    时值深冬腊月,此段红河水流仍急。河道上的道路宽敞,两岸却是高山峻岭。黄中乃常年带兵之武将,见此等地形,难免紧张。

    不过大伙儿陆续通过鸡岭关(老街)后,渐渐安心了不少。鸡岭关乃安南国北面最重要的关隘之一,能过此关,自然叫人觉得事情顺利。

    军中文官吕松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对黄中说道:“胡氏便是怨恨陈天平,却不敢对大明将士轻举妄动,何况咱们拿着圣旨。”

    黄中以为然,听罢点了点头:“使君言之有理。”

    那胡氏篡|位之后,先遣使到京师,想蒙混过关、得到大明朝廷的册封。可见他们还是不敢得罪大明朝。

    黄中奉旨护送陈天平,只有四千人马,也不是为了来挑衅,安南国没必要和他几千人发生甚么冲突。况且到目前为止,双方都相安无事,并未发生任何争执。

    吕松神情自若道:“前者李御史到安南,言胡氏父子执礼甚恭,黄将军第一回来安南?不过,您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这时前军已到了红河河道大路上的另一处关隘,芹站。

    黄中一边观察着城楼上的安南守军,一边往洞开的大门里走。因为吕松的一番话很有道理,此时黄中也放心了。

    “砰砰砰砰……”突然空气中响起了一阵密集如鞭炮一样的声音。

    黄中大急,忙勒住坐骑,循声看发生了甚么情况。只见关隘两边的山坡上白烟阵阵,仿佛忽然起了一阵大雾。黄中当然明白那是甚么,火器的硝烟!

    顿时有不少士卒中了铳丸,惨叫倒地。顷刻之后,山坡上便杀声四起,不知有多少伏兵冲了出来!

    “后退!”黄中马上大声喊了一声。

    好些明军将士已经通过了关隘,此时纷纷调头向城门后退,道路一时拥挤不堪,乱作一团。两边都是伏兵,冲将下来后短兵相接,人们还没怎么回过神,四处便“叮叮哐哐”地拼杀起来。

    黄中率众边战边退,他的人马在大路上,之前是长蛇状;忽然毫无准备地遭到偷|袭伏击,简直溃不成军,大败。明军向北涌出百步,才勉强以步卒形成防线,弓弩手几番发射、射住了阵脚。

    安南军没趁胜冲上来,黄中趁机急忙大喊,叫诸将整顿兵马,列阵防备。此时两边的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人和旗帜,黄中急得额上全是汗。

    “吕使君!”黄中伸颈大喊,“叫吕使君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吕使君在城楼上!”乱军中不知谁回应了一声。

    黄中抬头一看,见陈天平和吕松都在上面,被一群戴着竹笠的人抓着……刚才形势非常混乱,安南军伏兵冲了下来;陈天平和吕松被抓,定然就是在那个时候!

    听说安南官吏不少会说汉话,黄中拍马上前,正想询问。

    不料这时见上限刀光一闪,陈天平的脑袋突然就被大刀劈了下来!毫无征兆,毫无道理。人头径直从城楼上滚落到驿道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一句话噎在黄中喉咙口,又被他咽了下去。明军将士无不抬头观望,人群里的嘈杂渐渐安静下来,无数人都对刚才的一幕震惊了。

    就在这时,一个安南人用汉话喊道:“跪下求饶!”

    吕松挣扎着直起脖子道:“本官乃大明……”

    “嚓!”吕松的话还没说完,血|淋淋的大刀劈了下去,他的人头也从城头滚落下来,摔得“咚”地一声,沾上了不少泥土。

    不多一会儿,另一个穿着红色圆领袍服的明朝官员,身上绑着绳子,被掀到了城楼上。吕松认出,那人正是大理寺卿薛岩!薛岩乃正三品官员,三司法职位最高的文臣之一,在李琦之前就受派到了安南国清化。

    连续两颗人头落地,吕松已不敢想象接下来的事。薛岩正扭着脖子说着话,隐隐说他是汉王的亲戚之类的话。

    但薛岩还是被推到了城头上,滴血的大砍刀在他后面高高举起。

    一句生涩的汉话声音问道:“投降不投降?”

    薛岩面对数千明军将士,站在城楼上闭上了眼睛,一声也不吭。

    不料旁边有安南人“叽里哇啦”说了一句,大刀就放下来了。几个人把薛岩像个麻袋一样拖拽过去。

    “哈哈哈……”城楼上发出一声嘲弄的大笑,接着城楼上、两边的山坡上到处都大笑起来,笑声简直震耳欲聋,仿佛正在开一个盛大的节日聚会。

    笑声在山间此起彼伏,又有火铳的声音夹杂其间。一排接一排明军俘虏被推到城墙上,有的跳下了城楼摔个半死,有的被火铳抵着脸毙|掉。

    只有山谷大路上的几千明军将士没笑,大伙儿眼看着自家的官员、军士被侮辱|虐|杀,谁还笑得出来?

    多达三四千人的人群里,甚至连一句说话声都没有,他们被夹在山谷中间严阵以待,没人吭声。许多人脸上只有愤|怒。

    旁边的弓弦拉开发出“喀喀喀……”的颤音,黄中却伸手往下做了个手势,他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望了两眼城楼上的人,说道,“传令,后军作前军,慢慢撤退!”

    ……云南府城,朱高煦最先得知了在安南国芹站发生的事。这已是十天之后,年关已过了。

    昆明城还笼罩在过年的气氛中,到处都张灯结彩,空气中飘散着忽远忽近的鞭炮声。

    朱高煦的反应,也是目瞪口呆,他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时间有种不真实感,但摸着手里黄中的书信,颇有质感的宣纸十分真实,上面的文字也描述得相当之详细……不得不叫人相信,这确实是十天前发生过的事!

    并非此事严重、他被震惊了,毕竟朱高煦到明朝以来,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也不少;而是他无法理解安南国胡氏,再次开始质疑自己的思维。

    千算万算,朱高煦真是连想也没想过,安南国会这么干!

    身边还站着两个长史、两个护卫大将、一个宦官,几个人都瞧着朱高煦一愣一愣的表情,一副好奇的模样。

    朱高煦见状,便把手掌拍在宣纸上,往前一推,“都看看罢。”

    文武官员数人传阅罢,都感到很震惊意外。朱高煦这才放心了不少,至少不是他一个人这么个感受。

    李默道:“这消息报到朝里,恐怕不能善罢了。朝廷会如何处置此事?”

    朱高煦渐渐平静下来,说道:“还能如何处置?各自准备兵器,战场上相见了。”

    李默又沉吟道:“胡氏父子此番作为,有何缘故?”

    朱高煦道:“可能觉得活着太累罢,还是去地府见列祖列宗舒坦!”

    几个人听罢面面相觑,有人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憋住没笑出来。

    朱高煦倒不是想开玩笑,他此时只能这么推论胡氏的动机,才勉强能把眼前的事说得通,这样才合乎情理。

    “等朝里知道了消息再说。”朱高煦挥了挥手。

    几个文武纷纷抱拳作揖,告退而出。

    朱高煦良久没动弹,思绪依旧很乱……虽然上次思行法的所作所为,就给他上了一课。但安南国不算个小国,他仍然不愿意相信,能执掌国|家大政的人,会如此儿戏?

    或许,世人想事儿的角度、看重甚么东西的价值,还是与朱高煦有很大差异的。

    他又重读了一遍黄中的书信,里面描述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朱高煦的兴趣……

    安南军伏兵在离大路五十步以外,忽然火铳齐发,明军将士伤亡者甚众?

    朱高煦接触过明军的各种火器,其中的各式火铳、十步之外能打中人基本要靠运气,而且距离稍远,打披甲的军士很难破甲。

    这五十步之外的射程,还能杀伤“甚众”,叫朱高煦感到有点蹊跷。

    不过此时有的官员喜欢虚报数目,就连朱高煦自己也不例外,上次他去打思氏,把护卫军卫所军全部算上、凑到一起还不到一万人,却号称五万大军……所以黄中可能在信中把距离夸张了五倍也不一定;而且黄中被伏击大败,夸大一下安南军的火器,也有想推卸罪责的动机。

    朱高煦这么推测之后,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如果敌军伏兵在十步的地方,那么多人快贴着脸埋伏了,再马虎大意的人,又怎能完全没有察觉?

    他想了想,便提起笔写了两行字,招呼黄狗道:“把信漆封好,送到守御所。叫侯海派两个人去,将信送给黄中。”

    黄狗弯腰尖声道:“奴婢遵命。”

    那黄中走红河河道返回,还是要经云南。只消叫黄中到昆明城来,当面问问,事情必得真相大白。

    朱高煦以前的学历不高,很多见识都很零散。比如他知道棱堡这种东西,是因为玩过策略游戏了解过。但火|枪具体有些甚么种类,他却没接触过,反正只知道有火|药|枪这种东西。现在了解到更多,都是在大明朝军中见识到的。



    汉王府长史钱巽说起火器,中原从宋代起便频繁使用,至元朝时火器几乎每战必用。后安南、大食等国皆习之。

    不两日,朱高煦又见了沈徐氏一面。沈徐氏说安南国有个海港云屯,常年有诸国海商前去贸易,汉人商贾也多去此地,见到那里还有很多大食人。

    这时朱高煦便有点担心,安南国有可能从阿|拉伯或是甚么地方,学到了更先进的火器。毕竟发明了火铳的中国,不一定发展就最快。

    朱高煦十分关注此事,等黄中的败军来到昆明城,他便亲身来到黄中军中询问。

    黄中皱起眉头,作回忆状,“彼时敌兵突然发动,末将只听得火器声响,密如炒豆,凡不知有多少人马。后见火箭在空中乱窜,将士惨叫者众,便下令退走城门……”

    朱高煦叫长史钱巽记下他说的话,又来到了安置伤兵的营房。一些将士的说辞与黄中大同小异,箭簇乱飞,关隘内的路上铺了砖石、石弹在地上飞蹦云云。

    再看那些被带回来的受伤士卒时,除了被刀剑所伤者,大多都是受石块所撞伤,也有被火箭箭簇射|伤的。那些自称是中了火箭的士卒,朱高煦看了一下,全是自上而下的伤痕。

    他寻思了一阵,火箭从空中抛|射过来、才会是这样的伤口。密集的火箭、碰巧击|伤密集军队里的士卒,根本不需要准头。

    而那些被石头撞伤的士卒,肯定是大口径火炮,才会发射的石弹,而火炮打五十步远并不难。

    于是朱高煦初步判断,安南国的火器,与明军火器相比,似乎并无本质的区别……在他印象中,威力更大的火|枪,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

    芹站剧变的消息,已用快马驿传京师。

    正在御门议政的大臣们闻讯,一时间议论纷纷。就在这时,皇帝忽然把奏章“哗”地撕了,揉成了一团,扔在了大殿上。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闭嘴了。大殿上变得鸦雀无声,人们无不躬身站回原地。

    “跳梁小丑!宵小之辈!”皇帝的声音有点发颤,脸色更是极其狰狞。他抬起手臂,手从龙袍中露出来,指着南边的御门口,好像在指着胡氏的鼻子一样,“当着将士的面,杀俺使臣。俺不荡其国,颜面何存?”

    一番话从天子的口中说出来,掷地有声,在大殿上回响着,叫人们久久品味着那些话。

    诸文官无不发愁,户部尚书夏元吉的眉毛,几乎一下子就拧到了一块儿。皇帝如此决心,谁敢再劝谏?文官们好像看到了无数银子铜钱粮草,从水上飘走了……

    一众补子是野兽的武臣却是气愤填膺,一副与皇帝同仇敌忾的气势。大伙儿渐渐开始叫嚷起来,大殿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

    本来是礼仪森严、言辞讲究的大明帝国中枢,此时恍若变成了军营,那些武夫甚至连脏话都骂出来了,简直斯文扫地。

    “马上……”皇帝从宝座上走了出来,说了半句又停下来,他似乎被气糊涂了。他在台阶上来回踱了两步,才说道,“叫翰林院,先写檄文。此等弑主篡位、不忠不孝之小人,不仁不义,暴杀无辜。朕不杀他,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朱棣接着又道:“户部,夏元吉?”

    夏元吉平移两步,躬身作揖道:“臣在。”

    朱棣的怒气瞬间消了不少,“今年立刻要讨伐安南逆贼,你们合计好,把这事儿也算进去。”

    夏元吉稍作犹豫,马上拜道:“臣领旨!”

    朱棣转头看向另一边,目光从朱能、邱福等一众大将脸上扫过,大伙儿不顾礼仪,都抬起头一副期待的眼神,连年轻的张辅也眼巴巴地望着上位。

    这帮武臣根本不管那么多,肯定想赶紧打才是正事。什么钱粮、兵马,反正要给他们才能打仗。

    朱棣刚才还暴|跳如雷,忽然便不吭声了,脸色也沉了下来。大殿上的叫嚷声又完全消停,君臣都陷入了沉默。

    “此事必得办成!尔等都下去各司其职,准备妥当。”朱棣挥了一下袍袖,自己先走了。

    众臣在身后高呼万岁万万岁。

    朝廷已决意对安南发动灭国之战,主将还未任命,调兵已很快开始。

    首先诏令的是蜀王,叫蜀王在护卫军中选马步五千,送到云南操练;叫四川都司选卫所军七万,也调到云南。又诏令湖广的岷王、江西的宁王各选马步五千;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江西、湖广共选兵八万,一并调往广西。

    渐渐地,一些人私下里已开始悄悄议论,圣上是想利用征伐安南之事,趁机削弱南方诸王的护卫兵权。

    接着朝廷调动郑和的海军船队先往占城海域,与占城议盟,堵死胡氏往南逃窜的道路。后调福建、广东两地水师聚集,计与陆军水陆并进,一举攻灭安南。

    明朝朝廷多次动员军队,水陆合计正军二十万人,号一百万大军,正式向安南国胡氏传檄宣战。

    檄文大骂胡氏祖宗十|八代,并自称大明军队是为了帮助安南子民,乃铲除暴|政、造福万民的正义王师。

    于是,永乐四年春,朱棣在后宫东暖阁召见朱能、张辅,说出了想让他们出任主副二将的打算。并决定让汉王朱高煦统领云南的兵马,两路从云南、广西同时进兵,相互呼应、协同作战。

    当年“靖难之役”时,朱能曾与朱高煦合伙夜袭,配合默契。朱能听到是朱高煦与他配合,十分满意,并未提出意见。

    张辅却问,今后两路合军,谁为主帅?

    朱棣只得说道,凡事多商议协同,若有不同之见,或上奏于俺,或听高煦所见。

    至于云南的沐晟,不知皇帝是否考虑过。但皇帝没提他,诸将也十分知趣、完全不提沐晟半句。

    ……朱能与张辅出得皇宫,朱能忍不住说道:“汉王是亲王,当然他是最大的,你多此一问作甚?”

    张辅却道:“战场上须得有一人决断,此大权不得有丝毫含糊。圣上亦是能征善战之明主,定明此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