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春色 > 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txt下载

    国丧一个月内,京师的婚嫁、宴会,以及戏曲歌舞等各种娱乐活动都得禁止。不过除此之外,市井百姓的日子如同往常。

    先帝驾崩,大明换了个朱家的皇帝,人们也是常常谈起这样的大事。但所有的关切也只是停留在嘴上罢了。就像开客栈的商贾,一间房每天赚一百文,不能因为换个皇帝就能赚二百文罢?

    聚宝门内的秦淮河边,一家名叫“客来”的客栈里,一个颇有几分风韵的半老徐娘正在柜台前哭诉,一边唠叨,一边拿着手帕揩着眼睛。面带笑意的掌柜小二们却细心地发现,这妇人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妇人的官话里带着西南那边的口音,一脸怨气伤心道:“我那没良心的夫君,带着那么多钱来京师,说是来赶考,却与京师那富家小娘勾搭上了,还想休了我,天呐……”

    掌柜的好心道:“那你为啥不去官府状告他?”

    妇人瞪眼道:“那我夫君的前程怎么办?”

    掌柜的无奈地摇头苦笑,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更帮不了你。不过看夫人也是殷实人家,房钱给足了,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妇人嘀咕了一阵,便转身向楼上走去。她来到一间房门前,拿铜钥匙打开了房门,头也不回地说:“进来罢。”

    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女子。女子的脸色有点苍白,一言不发地跟着妇人走进了房间。

    妇人关上房门,说道:“我看你在汉王府好日子过惯了,手段有点荒疏呢。找了我那么多天,我要不是故意想见你,你现在还找不到这里来。不过你的眼睛仍旧很尖,那天我得知汉王要进京,混在人群里瞧了一阵,不料就被你一眼就看到了。”

    年轻女子正是段雪恨,她那天刚进京,就发现了段杨氏竟然在街边站着。段雪恨越想越蹊跷,很快返回了聚宝门这边找段杨氏。等后来段雪恨知道汉王在京师出事时,汉王的人马已经全走了。

    于是段雪恨决定继续寻找段杨氏的下落。

    雪恨问道:“你怎会在京师,你来做甚?”

    段杨氏不答,反问道:“你可知汉王在皇宫里出了甚么事?”

    雪恨沉默不言。

    段杨氏笑道:“听说汉王当众大呼小叫,太子杀了大明皇帝,还要杀他。接着汉王就带着兵马跑了。而今天子已登基,我看那汉王肯定要造反!不过他那点人马,迟早得死!”

    雪恨的贝齿咬紧了一下,却仍旧没有甚么表情。

    段杨氏继续说道:“汉王的藩国在云南,他要反,沐晟怎么办?”

    雪恨道:“你还想找沐家报仇?”

    段杨氏的笑意立刻消失了,冷冷道:“不报仇,我还活着作甚!”

    雪恨终于把之前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沐晟之子沐斌在京师,你想谋刺他,以此逼沐晟谋反?但是你又为何要与我见面?”

    段杨氏的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只是眼神里完全没有笑意:“雪恨想得太简单啦。我看你也是没良心的,以前你明知道沐家是你的杀父仇人,却还是不太上心,连这些事也没琢磨透。”

    雪恨没有辩驳,她现在已知道自己本来该姓沐、沐家更不是她的仇人;但是以前被段杨氏骗了,她是深信不疑的。

    段杨氏抬了一下下巴,意味深长地道:“沐晟反不反,要靠岷王。”

    她说道:“我准备去湖广一趟,给岷王送点东西过去。现在我马上要离京,人手不够了,京师的事没人办。所以想找你帮忙,去把沐斌救走。”

    雪恨道:“沐斌住的地方全是朝廷鹰犬,怎么救?我没杀你算仁慈了,为何要帮你?”

    段杨氏笑了起来,她捂住嘴,笑得前俯后仰。雪恨却皱眉看着她,一点不觉得可笑,只觉得段杨氏像疯了一样。

    “我是你|娘!”段杨氏笑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先别急着冷言冷语。你不是我生的,却是我养大的。你是怎样的人、甚么心思,我不知道?”

    雪恨不知该怎么回话,因为段杨氏说的是事实,她是看着自己长大的。

    段杨氏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从前有个小娘,只有娘没有爹。更可怜的是,她娘只会逼迫她学这样学那样,只要偷懒就是罪大恶极。

    她不敢笑,身负血海深仇,若还笑得出来、必定是没良心的人!她娘还经常打|骂她,她只好每天小心翼翼,从来不敢把心里的喜怒哀乐露出来,久而久之,脸上就像僵了一样,不会笑也不会哭了。

    她也没有玩伴,便不懂怎么与人相处,更不懂怎么把心思告诉别人,简直是个寡言少语的木头人。

    等小娘长大了,毕竟是个二十余年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不仅内心火|热,夜里还常常辗转反侧,会动春|心呢。

    这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儿郎来,他身份尊荣,富贵至极,长得还高大威|猛。在她走投无路时救了她,庇护她,待她是百般讨好。

    那小娘从小就被教导,人心险恶。她哪能不知,别人只是看重她另一个身份、以及二十年如一日练就的本事?可是又怎样,小娘还是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不管是真是假,那儿郎身边真是暖和呀!

    可怜的小娘,她是个寡言少语的木头人,完全不懂怎么说,连一笑一颦的暗示也不会。只好默默地守着,看似冷若冰霜,心里怕是舍得为那没良心的锦衣郎粉身碎骨了……”

    “我杀了你!”雪恨扑了上去。

    段杨氏似乎早有准备,急忙往桌子后面一躲,急道:“你不想帮汉王?”片刻后,段杨氏又道,“你心里难道不是认为,只要默默为他好,他迟早能察觉你的心?”

    雪恨绕着桌子追了几步,忽然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浑身都抽|搐起来。她的哭声非常压|抑,仿佛气闷地在拼命喘|息的声音。

    段杨氏小心地张望了一番,说道:“汉王要造反寻死,可不是咱们的错。不过如果沐晟跟着反了,对汉王还是有好处的。所以我敢与你见面……不管咱们母|女俩有多少新仇旧怨,现在是可以联手的!”

    “你不是我|娘,你去|死!”段雪恨把埋在膝盖里的脸抬起来,脸上毫无表情,却已满脸狼藉,睫毛上也挂着水珠。

    段杨氏道:“雪恨,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就算我没生你,二十年养育之恩,你一句话就了事的?”

    雪恨道:“甚么养育之恩,你利|用我欺骗我!”

    “但还是养了你。”段杨氏沉着地说道,“没有人比我守着你的光阴长,也没有人比我照顾你多。该放下的事就放下,你好生想想,能帮汉王大忙的。”

    “那我对得起沐家么?”雪恨道。

    段杨氏听到这句话,长长地松了口气,露出了微妙的笑容。雪恨不得不承认,这段杨氏真的太了解自己了。

    “我说过的,沐晟反不反,要害之处在岷王。这事儿我去做,与你无关。”段杨氏劝道,“你做的事,只是救出沐斌,这也是在帮沐家的人。”

    雪恨擦了一把眼泪,蹲在那里就像被抽走了魂儿一样,一脸茫然。片刻后,她才开口道:“你说错了,汉王没有想骗我!”

    段杨氏不动声色道:“这得问你自己。”

    过了一会儿,段杨氏道:“今晚你就住在里面的卧房,我在这外边凑合一晚。你不用急,进去静一静,明早回答我。”

    “你不怕我杀了你!”雪恨冷冷道。

    段杨氏却笑了一下,甚么都没说。

    ……七月初秋的天气依然炎热,人们平素还穿着单衣,可到了深夜还是有些秋的凉意了。

    哪怕是热闹如秦淮河畔,入夜之后也非常安静了。不过这繁花似锦的京师,晚上便不比那僻壤乡间;京师的半夜三更也有灯光。

    秦淮河上不知哪来的灯火,亮光透进了客栈的窗户,那光渐渐向段雪恨的脸庞移上去了。

    她之前没睡着,这会儿刚刚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她也没盖被子,恍惚之中感觉身上非常冷,好像走到了一处黑漆漆的阴冷潮|湿的街巷上。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更不知自己要作甚么。心里只有迷茫和彷徨,冰冷刺骨。

    忽然之间,她感到眼前一阵刺眼的明亮,一个声音道:我专门来接你的,不亲自来,怕你不愿意回来。

    她心里崩着的一根弦顿时一松,感觉浑身非常暖和,有一件毛皮大衣盖在身上。她甚至能看清那洁白的毛皮领子上,难以被人发觉的一根杂色毛。

    她踏进马车,生怕下脚的感觉、也还是如此真切,因为马车地板上铺着非常柔软的小羊羔毛皮。

    但最暖和的,不是那毛皮,却是那明亮的关切的目光。

    段雪恨猛地睁开眼睛,马上又把眼眯了起来。黑漆漆的客栈房间里、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窗户上透进来的一缕灯笼光亮,非常刺眼。

    ……

    ……

    (抱歉啊弟兄们,今天耽搁了只有一更。)



    次日一早,雪恨答应了段杨氏,权宜携手办事。这个结果,恐怕段杨氏之前就猜到了……

    沐斌住在皇城西面的一座宅子,离汉王旧府不远。

    段杨氏告诉雪恨,几个月来,她早已把沐家在京师的那座府邸摸清了。里面的门子、马夫、守卫、园丁、杂役全是朝廷鹰犬,大多是锦衣卫的人。不过府邸外面倒是没有守卫。

    沐斌身边,也有好些人是从云南追随进京的,乃沐府派遣。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的管家,曾是沐府的家将叫陈伍,偶尔会出门购置东西。

    段杨氏离京好几天后,那沐家的家将陈伍终于出门了。一行人牵着马径直往南走,往上元县衙那边而去,很快到了一条两边都是商铺的闹市街。

    这条街闹哄哄一片,许多商贾都站在门外招呼着客人,叫卖声吆喝声四处可闻。

    他们走了一阵,一间铺子里出来了个皮肤很白颇有姿色的女子,抱着一只罐子道:“客官是云南人?云南豆豉、熟茶、三七都有,您进来看看。”

    “你怎知道我是云南人?”陈伍诧异道,开口带着云南的口音。

    女子道:“我们的东西多卖给云南人,哪能看不出来?要不先送您一罐豆豉。若是觉得好,您下次再来。”女子不由分说把手里的罐子送到家将手里,却塞了另一样东西在他手指间。

    陈伍的神色微微一变,看了女子一眼,说道:“那怎好意思?”

    女子已转身走进铺子去了。

    ……刚才那女子正是段雪恨,这铺子也不是她的。不过她和掌柜讲好了,给足钱、租一间小屋存放云南土产,又把段杨氏千里寻夫的事儿化用了一遍,讲给掌柜听。女子总是更能让人同情,特别是长得漂亮的人,这买卖便顺利谈成了。

    过了两刻时间,陈伍果然再次来到了这间铺子,他叫手下看好马,独自走进铺面。陈伍刚走进来,段雪恨便招呼道:“云南货物在这边,客官请。”

    陈伍依言跟着她过来了。俩人走进小屋,里面确实堆放着不少货物。段雪恨马上从头发上取下一枚簪子,用力一拔,簪子变成了两截,她竟从里面捻出一卷纸来,默默地递给了陈伍。

    那家将陈伍展开一看,脸上骤变。

    上面正是沐晟的笔迹,写着:京师危急,伍尽快带斌回云南。

    他看了段雪恨一眼,再次埋头细看上面的字。

    那些字当然是雪恨模仿的。当年段杨氏学的是沐英的字;而雪恨练的是沐春的字,可是沐春竟然英年早逝,雪恨又练沐晟的字好几年。段杨氏极力劝说雪恨携手合作,大概也是雪恨有这个本事的缘故。

    不过假的总是假的,若拿出沐晟的亲笔、仔细对照这张纸上的字,应该能看出端倪;只是乍看之下,就非常神似了,难以明辨。

    段雪恨沉声道:“看清楚了么?”

    陈伍点了点头。

    段雪恨伸手把字条要过来,当着陈伍的面放进了口中,吞了下去。

    陈伍愣了一下,但很快一脸恍然的模样。他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段雪恨道:“这不重要。”

    陈伍又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段雪恨道:“沐府的人,陈将军没见过的还有很多。”

    陈伍似乎有点犹豫,段雪恨只是默默地等着。

    她一直以来做的事,无论是窥探还是刺|杀,每次都不是一定能成功的;反而失败的次数很多,所以她们每次办事,先想好逃脱的退路很有必要。

    前期的准备从来都是在迷惑对手,虚假的表面总有被识破的可能。她这么多年来的日子,没感觉踏实过。除了在汉王府这几年。

    就在这时,陈伍道:“你先和我回京师的沐府?”

    段雪恨点头道:“最好尽快,一旦朝廷开始猜忌,侯爷的公子恐怕就走不脱了。”

    于是陈伍叫手下进铺子,把段雪恨存放在小屋里的货物全部搬到马背上,用绳子缚好,都运回沐府。一行人回府时,果然陈伍的官家身份也没用,门房的奴仆们径直搜查买回来的东西,还问了段雪恨是甚么人。大概因她是个女子,说是会做云南菜的厨娘,也就没怎么被为难了。

    段雪恨被暂且安排到厨房。及至下午,她在陈伍的引荐下,见了西平侯的公子沐斌。

    沐斌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儿,一副大人一般的模样,好似在故意学着侯爷的威严表情,说起话来还真像个主人,却又隐隐有几分可爱。

    段雪恨见到他,不知怎地自然而然就有几分亲近感。她从来没在沐府生活过,但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见到沐家的人,常常能感觉到那似有若无的牵连。

    晚膳过后,陈伍叫段雪恨到他的卧房。段雪恨走到门口时,见到正在扫院子的杂役、正在远处揶揄地观望她。

    “马厩旁边,晚上会有个马夫当值,不是我们的人。厨房那边有道后门,有两个奴仆守着,也不是我们的人。”陈伍沉声道。

    段雪恨道:“京师寅时五刻敲晨钟,你们丑时牵两匹快马走后门,我们先到另一个地方去藏身。那三个人我会提前处置好。”

    陈伍不放心地说道:“不会有事儿?后门那俩人似乎是锦衣卫军士。”

    段雪恨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告诉我确定的位置,必定不会出丝毫纰漏。”

    陈伍点了点头。

    俩人又谈论了一小会儿,段雪恨便出门去了。见那扫地的奴仆还没扫完,再次抬头看了她一眼。

    等到半夜过后,段雪恨脱掉了外面的衣裙,里面是窄身的深色亵衣,她寻了一根布带将腰一系,这身衣裳在晚上便容易隐蔽、也好活动了。

    她站在门后观察一阵动静,便开了一道门缝走出去。

    这沐府的外围墙很高,难以翻越,但内宅的墙却只有一人多高。段雪恨熟练地攀上砖墙,出了内宅,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她走到马厩附近,见那马夫正盖着一条毯子半躺在一把藤椅上,她便走过去,左手捂住马夫的口鼻,右手伸出、在马夫的下颔一掌击去!那马夫连一声都没吭,软软地继续躺在了藤椅上。

    接着段雪恨又去打晕了后门的两个军士。

    过了一会儿,陈伍果然带着沐斌,牵着两匹马过来了。陈伍还不忘用在马的蹄子上缠布,把马嘴笼上。三人打开后门,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屋檐下,零星挂着几盏灯笼,长街上光线朦胧。周围一片静谧,凌晨时分,大概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

    不料他们刚刚走出后门,关好门后走了没几步,便忽然有人喝道:“甚么人?”

    段雪恨心里一惊,心道:段杨氏不是早就摸清了这里的底细,外面没有守卫?

    那陈伍也是大惊失色,急忙把沐斌抱上了马背。段雪恨道:“已出不了城!你们立刻回府,我先走了。”

    就在这时,忽然“砰”地一声弦响!没听到惨叫声,只有陈伍用惊恐的声音喊了一声。段雪恨转头看了一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妇人背影。

    段雪恨回过头时,见沐斌的后脑勺上插|着一枝弩矢,陈伍正搂住歪斜在马背上的沐斌仰头大哭。

    街对面的一间房门已经打开了,几个汉子手里拿着刀奔了出来。

    段雪恨又看了一眼沐斌脑勺上的弩矢,就好像那弩矢正刺在她的心口!她的浑身都是一片冰冷,一咬牙从袖口拔出了半截竹筷,上前两步,准确地对着陈伍的太阳穴刺了下去。

    接着她转头就跑,正是刚才那妇人背影跑掉的方向。

    这时天空上忽然洒下了豆粒大的雨点,段雪恨浑身很快就湿透了。她的眼前有些模糊,眼泪直往下掉,却没有哭声,脚下也没有停。

    雪恨此刻才恍然醒悟:段杨氏从来就没有打算救过沐斌!几个月来,段杨氏彻底摸清了沐府的情况,一开始就抱着刺|杀的决意!

    但段杨氏要杀沐斌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沐府内外防备森严,难以潜入;这府邸不小,一时间也难以找到沐斌睡的房间。只有靠雪恨用沐晟笔迹混进沐府,先将沐斌引|诱出来,才能骤下杀|手。

    而且,沐家人害沐家人,不正是段杨氏乐见之事?

    雪恨全身都被悔恨所充斥,她在心里不断咒骂着自己。

    只因那段杨氏说甚么人手不够,她要去湖广;几天之后,雪恨一直误以为段杨氏已经离京了,完全没有察觉这一点暗示是最致命的陷阱……这是雪恨最错的一点!

    还有段杨氏总是说二十年养育之恩,这些话都在暗示雪恨:也许段杨氏除了仇|恨之外、对自己或许还有哪怕一丝温|情。在彼此能达成共识时,还是可以暂时来往一阵的。

    雪恨而今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彻底!

    沐斌那装作大人的可爱神情,在冰冷的雨夜中,再次浮现到了雪恨的眼前。她还在雨中奔跑,但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凤阳就像一座巨大的皇家坟场,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它只是一个牢笼。那些被大明朝人赋予的庄严与神秘,不过是拘|禁人们的借口:为祖先守陵。

    马恩慧没来凤阳之前,住在皇宫里的一个小院里。她从汉王朱高煦口中得知,朱文圭已被送往凤阳守陵。

    彼时她真的以为就是守陵。

    等到马恩慧自己也来到凤阳时,她发现一个十分诡异的情况,竟然没有任何人与她交谈。

    虽然被关在一处宅子里,但确实比牢房要好得多。这里有人定时到来,为她洗衣做饭,甚至打扫屋子、修剪仅有的花草树木。只是来的人都像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

    马恩慧起初猜测,可能被拘|禁在凤阳的人,不是宗室就是皇宫里的人。负责看守“犯人”的人们生怕知道甚么秘密,所以不敢开口说话。

    后来她渐渐觉得这个理由牵强,便不得不猜测:或许仅仅是为了惩罚。

    马恩慧愈发担心起来了……

    “靖难军”攻破京师,是在建文四年正月,那时朱文圭才几个月大,完全不会说话。如果这些年来、一直都没人和文圭说话,他现在会说话吗?

    就在这时,宦官吴忠忽然来到了马恩慧这里。

    马恩慧感到十分意外,这个建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自从京师城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不想如今在凤阳还能见到吴忠。

    “吴忠,你如何到这里来的?”马恩慧脸上还带着惊讶,径直问道。

    吴忠忽然“扑通”跪伏在了她脚边,哽咽道:“二皇子暴疾,已……”

    “文圭?”马恩慧倒退了两步。她仿佛听到“嗡”地一声,心里有好一阵是空的。又或许是一瞬间感受太多,震惊、悲痛、狐疑,无数东西掺杂在了一起,太混乱了。

    待脸庞感觉到滚热的眼泪时,她的魂儿才一下子回到了身体,身子一软,往下蹲了下去。吴忠急忙上前扶住她。面前的宦官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马恩慧缓过一口气来,问道:“甚么时候的事?”

    吴忠道:“今早。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吩咐奴婢过来告诉您,不然奴婢也来不了。”

    “甚么?!”马恩慧瞪圆了全是眼泪的双眼,“锦衣卫的人叫你来告诉我?”

    吴忠又道:“谭清说您遭了天谴,让您好生想想,究竟做错了啥。”

    马恩慧顿时感到了深深的恶意,以及肆无忌惮的践踏和嘲|弄。

    她的脸僵着,呆呆地念道:“我做错了甚么?做错了甚么?!”

    吴忠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凤阳的宦官、有一些是奴婢认识的人,奴婢便知道一些事。燕……永乐皇帝已驾崩,先帝的嫡长子、皇太子登基,明年就是洪熙年。不过汉王似乎不太高兴,擅自离京了。”

    吴忠的声音仿佛虚无缥缈,如同在梦里、又如同在记忆里和她说话。

    马恩慧的心底深处,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彻底没有亲人了。她仿佛是一个多余的人,就算哪天没了,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丝毫影响。

    得到文圭的噩耗,马恩慧原本应该失声痛哭才对。但不知怎地,她就是哭不出来了。

    忽然到来的消沉和疲惫充斥着她的身体,她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但是隐约中,那一张张模糊的脸,脸上的讥笑和快意却非常清晰。

    一时间,她不知该仇恨,还是该绝望地死|去。

    马恩慧又无意般地念道:“我做错了甚么?”

    ……

    京师皇宫的东暖阁内。朱高炽得到了皇侄文圭不幸染疾去世的消息,他心中并没有多少波澜,因为那一家人已经不太重要了。

    而且建文最后一个儿子死了也好。朱高炽登基后一直心忧,有时候他会琢磨一个问题,究竟谁才是大明朝名正言顺的皇帝……现在少一个人让他心烦了。

    可另外一个消息、西平侯沐晟的儿子死了!这消息却让朱高炽十分震怒。

    汉王派人杀了沐斌?

    朱高炽觉得有可能,但又完全无法推论。高煦离京时非常仓促,眼下还在仓皇逃跑,高煦怎么能做到这件事?

    “锦衣卫那么多人,就护不住一个沐斌?”朱高炽生气地说了一句。

    他还很想骂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谭清:你他|娘|的是怎么当的指挥使,这点事都办不好?

    但朱高炽刚刚登基,谭清好歹是可以信任的人,朱高炽终于忍住没有说太重的话。

    金忠却把朱高炽的话说了出来,对谭清道:“锦衣卫指挥使,可不是张扬跋扈就能干好的,还不快请罪?”

    谭清急忙跪伏在地,说道:“臣该死!”

    朱高炽深吸了口气,说道:“你马上去查,谁是凶手、谁是幕后主使者。一定要给西平侯一个交代!”

    谭清忙道:“微臣遵旨!”

    朱高炽站了起来,一撅一拐地背着手,在墙上那张新地图前走来走去,十分焦躁的模样。

    金忠躬身道:“朝廷要拉拢沐晟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杀他儿子?沐晟稍微想想,就知道此事与朝廷无关!”

    杨士奇却道:“不过沐斌是先帝要求送到京师来的,在天子脚下、重重护卫,竟然死于非命?恐怕西平侯心里难免怨恨朝廷。”

    金忠道:“那管家陈伍,自己非得带沐斌深夜出门,不然谁杀得了他?”

    杨士奇沉吟道:“金部堂言之有理。可是人心里的好恶,通常是不受黑白对错本身左右的。此事显然对朝廷非常不利。”

    朱高炽背着手紧皱眉头,他的脸上肉比较多、本来显得脸大,这时候五官就像整个都拧在了一块儿似的……

    高炽出身就是宗室,做过王子、世子、皇太子,大多时候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但登基之前,他也与很多人一样,最想做的还是皇帝。

    以前他会想,做了皇帝就没人不准他吃肥肉、也没人敢阻拦他临幸谁。想吃甚么就吃甚么,想睡谁就睡谁。

    刚登基一个月内,他还是感觉很好的。忽然放|纵,这事儿还被大臣们听到、劝诫了好几次。

    但很快他就发现,哪怕侍寝的女子每天不重样、也并没有想得那么美妙。以前是因为父皇管着,他不敢,只好偷偷寻思:要是不拘泥于宠信妻妾二人,经常换新鲜的肯定不错。然而随心所欲不到半个月,他就腻烦了,觉得不过如此。

    当皇帝,远远没有朱高炽想的那么好过。

    他走一会儿便累了,便重新坐回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挑拣着案上的奏章。就在这时,一份岷王朱楩的奏章吸引了他的目光。

    朱高炽翻看了一下,忍不住又仔细看了起来。

    岷王告西平侯沐晟的状。大致说的是,沐晟欺上瞒下,早就与汉王在云南勾结一气!

    岷王与沐晟有仇,朱高炽也是知道的。从洪武年间岷王被封到云南起,就一直跟沐晟不和。后来到建文年间,俩人的仇忽然加剧。因为建文帝借沐晟告状的时机,把岷王直接削成了个庶人!一个荣华富贵权势极大的亲王,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岷王当时的恨意恐怕无以复加!

    至永乐初年,岷王终于又翻身重新做了亲王,但他与沐晟之间的仇是不可能化解的了。

    所以朱高炽看到岷王告状沐晟的奏章,并不觉得惊诧。让他越看越心惊的是,内容实在太详尽了!

    沐晟之女沐蓁(要嫁给三弟那个),早就与汉王情投意合暗结连理。沐蓁在沈家戏院遇|刺,汉王不惜赤手挡剑,以至鲜血淋漓。

    沐晟还通过一个商贾沈徐氏,与汉王私下来往密切。在沈家梨园,二人都有专座,常约见于梨园之后的园子里日夜攀谈、抵足而眠。

    汉王到麓川之地采翡翠,商贾沈徐氏全权经营,西平侯府、汉王府共分好处……

    朱高炽以前是个很沉稳隐忍的人,很少发脾气。但他看完了奏章时,便恼怒不已,径直扔出御案道:“都看看!沐晟在干些甚!”

    几个心腹大臣陆续传阅之后,金忠率先拜道:“圣上息怒。为今之计,不管沐晟做了甚么,圣上也不便查实。装作不知、先拉拢了他,以后再说。”

    杨士奇道:“岷王这奏章走的通政使司,怕是已有官员先看过了,难免不泄|露出去。臣以为,还是赶紧挑选好使臣,等汉王一回云南,立刻前去尽早议和。”

    杨溥终于开口道:“臣举荐大理寺卿薛岩。”

    朱高炽皱眉道:“高煦和汉王妃的婚事,正是那薛岩作媒。此人究竟是谁的人?”

    杨溥道:“薛岩的家眷全在京师。何况他与武定侯郭府的关系,远比与汉王的关系近。此人善于权衡得失,‘靖难之役’时朝廷便曾选他为议和大臣。陛下只要稍施与恩惠,免去他在安南国有失节气之罪,应可一用。”

    杨士奇附议道:“弘济(杨溥)善识人,请圣上明断。”

    朱高炽听罢说道:“那就让薛岩去。叫翰林院写圣旨,快马送去安南国。”



    朱高煦终于到达云南府城时,已是八月初了。

    一路非常艰辛,那五尺道上已磨损光滑的石头、让他印象很深。一行人的鞋子走烂了好几双,以至于后来只好在鞋底缠布,才能护住脚底不受伤。

    朱高煦记忆尤深的,还有豆沙关的情形。

    在那座关门上刻着“石门关”的地方,守将检查了他们的路引。路引没有假,确是云南官府出具之物;朱高煦等人也在四川布政使司泸州采购了许多蜀锦,看起来更像商帮。但那守关武将不知怎么嗅出了蹊跷,表现得十分猜疑,问了好些话。最后总算放行了,却让朱高煦暗捏了一大把冷汗。

    若是那名不见经传的关城守将不放行,朱高煦等人要回云南,还得有一番周折。

    这世上,大概只有无生命的机械,才能精确地运行。但凡有人掺和的事,都充满了各种动荡的诱因。或许人本身就不精准,各种情绪情感,如愤怒、畏惧、冲动,常常会完全颠覆某一刻的决定。

    所以朱高煦愈发觉得,若想完全掌控一切,根本就是徒劳。

    好在个人的情感,并不能影响所有的事,而且大多时候人们的心思仍然有迹可循。只不过要参破那些细微的东西,确实有点难了。

    朱高煦等人暂且没有去汉王府,他们悄无声息地先去了一处空置酒楼。他回云南的事、决定先不惊动沐晟,以便有更多的迂回余地。

    一众人进城走的是南门,因为那里有一处“王府守御所”的据点。据点还是当年查刺客时留下的地方,后来因为靠近城门、很方便掌握城中动静,就一直没有裁撤。

    朱高煦确定南城据点的军士发现了他,才离开了城门附近。如此一来,王斌及守御所的武将,定能很快知道他回云南了。

    ……这座空置许久的酒楼,几年前朱高煦就买了下来。彼时他和姚姬一家三口见面的地方,就在这里。

    酒楼的位置不太好,外面过路的人也不多,周围多是民宅;这大概也是之前的掌柜为何要卖掉酒楼的缘故罢?当初朱高煦没怎么挑,不过正好发现此处有地方要典兑、便出钱买了下来。

    大伙儿都累坏了,吃了点干粮喝了些水,此时已找到房屋径直躺下睡觉。

    朱高煦同样浑身疲惫,马上在外院的一间厢房里躺倒,可是翻来覆去竟然睡不着!

    他刚回到云南就感觉千头万绪,一时间愣是不知从何下口。

    没过一会儿,大门忽然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朱高煦很快想到:可能是王斌等人知道了消息、派人过来了。

    他便翻身起来,走出厢房门口,这时大门又响了两声。

    除此之外,院子里非常安静,随行回云南的几个人早已睡死,完全没有人发现敲门声。朱高煦并不怪他们,这一路确实是在压榨大伙儿的体力极限,特别女子宦官以及齐泰那文人最吃不消。

    朱高煦走到门后,习惯警觉地先向门缝看了一眼。他马上发现有点蹊跷,因为从门缝里看出去,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他愣了一下,疲倦而混乱的头脑,让他有种刚才是幻听的错觉。

    朱高煦沉住气,轻轻抽开门闩,打开了其中一扇门。他把头探出去看了一眼,甚么也没看到,接着又迅速看另一边,还是没看见人!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王爷,我方便进来么?”

    朱高煦一听,片刻后才想起这声音很熟悉,似乎是姚芳的声音!朱高煦立刻道:“无妨,进来罢。”

    果然是姚芳闪身进来了,朱高煦随即关上了大门。

    姚芳抱拳道:“末将刚才看见汉王等八人进了这地方,大多都不认识,便没急着过来。”

    朱高煦完全没发现姚芳刚才在哪里,他可能太累了,没那么多精力注意周围的光景。朱高煦见到姚芳十分意外,不过还是先沉住气道:“屋里说。”

    俩人前后进了朱高煦刚才睡的厢房,里面的桌椅家什上全是灰。不过朱高煦同样风尘仆仆浑身很脏,倒也不在意。

    “你怎么会在云南?”朱高煦问道。

    姚芳道:“末将也是昨天才进城,先来了此处看过一回,见没有人进来过,便在这里住了一宿。”

    朱高煦进来后,同样没注意看昨晚有人来过的痕迹。

    姚芳继续道:“翰林院学士、内阁首辅胡广从贵州进云南,奉了旨,来拉拢西平侯沐晟。当时锦衣卫也要派个人跟着来,正巧末将来过云南,叫上头觉得有经验、熟悉地方,便被挑中了。”

    朱高煦一听,忍不住“呵”地短促笑了一声,他似乎是在笑人间际遇的巧妙。

    “胡广去西平侯府了?”朱高煦的笑意顷刻不见,皱眉问道。

    姚芳摇头道:“估摸着至少还有三天,他才能到昆明。末将借口来云南府城打探情况,先行了一步,实则是想提前告诉汉王一声。”他稍作停顿,又道,“末将想着,您自打从京师离开,这也有一个多月了,算时间该到云南了才对。王爷怎地现在才到云南府城?”

    朱高煦道:“为了尽量避开东宫的党|羽,咱们走的是五尺道。那条路难行,好几段路完全没法骑马,只能徒步艰难跋涉。咱们咬牙全力赶路,才能今天到达昆明城。”

    “原来如此,末将明白了。”姚芳拜道,“请汉王示下,如何处置胡广?”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问道:“他身边还有几个人?”

    姚芳道:“云南是汉王的地盘,胡广此行前来乔装打扮,一行只有三人。另外还有个马夫。他们走的官道。”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良久之后,他抬起手道:“你先不与胡广会合,等我派人捉了他再说。”

    姚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道:“姚兄弟立了大功,将来我若成事,必不亏待!”

    姚芳道:“末将全家三人都愿倾力辅佐王爷!”

    他说到这里,马上便拜道:“末将这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便不与王爷那些部下见面了,告辞。”

    朱高煦点了点头,起身送姚芳出门,也好把大门再闩上。

    不到中午,果然王斌、赵平二人来到了酒楼。朱高煦与他们叙了一阵话,互述发生过的事。接着朱高煦下令王斌和赵平二人,马上沿着去贵州的官道,找到胡广,将他悄悄捉回到这里来。

    胡广是个文官,带着个马夫;王斌等两个打过仗的武将,对付他们足够了。而且胡广来过云南,进过汉王府,大将王斌是见过他的。

    朱高煦这时又道:“胡广身边还有个马夫,就地干|掉,不过尸体要藏好。此番已到危急之时,尔等办事必要上心!”

    王斌道:“王爷放心,俺们在江西弄|过那个当铺掌柜,不是也干净得很!”

    朱高煦送走二人,在厢房里踱着步子,依然毫无睡意。

    当初大伙儿还在巫山桃源时,齐泰说的一番话,朱高煦也是认同的。现在朝廷需要时间,他朱高煦也需要时间……必须要先处理好沐府的事,不然没办法公然起兵!

    如果能拉拢到自己麾下,那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也得另外想办法。总之起兵之前绝对没法避开沐府。

    左右睡不着,朱高煦便自己去厨房烧水洗个澡。这地方很久没人住了,不过后院有口水井,薪柴也剩了不少。

    沐浴之后,朱高煦又去把韦达叫了起来,叫他也洗一下身上的臭味。

    二人在后院的房子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两身旧布衣换上,亵衣是找不到,里面便甚么也没穿。好在云南的八月初也不冷,午后穿一身单衣是不会冷的。

    朱高煦又和韦达一起忙活,取干粮来煮一锅热粥。

    朱高煦一边添柴禾,一边开口道:“汉王府的长史李默,与韦指挥似乎有旧?”

    韦达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说道:“很多年前咱们两家就有来往了。”

    朱高煦知道他们两家啥关系,以前韦达的女儿和李默是有婚约的。后来朱高煦的母妃看上了韦达的女儿,婚约立刻就被韦达撕了……只是世事弄人,最后朱高煦却娶了武定侯郭家的孙女。

    朱高煦又道:“听说他爹是个百户,他武艺荒疏考试没过关,未能世袭百户。后来却不知走了甚么门路,居然到汉王府做起了文官。”

    韦达道:“末将为他求的情,让王爷为难了。”

    朱高煦摇头道:“这事儿倒无所谓,不过另外一件却没法轻巧了事,他是东宫的奸谍。”

    “啊?”韦达的脸顿时僵了。

    朱高煦道:“我还没搞明白,他是怎么被人收买了,或是被抓住了甚么把柄要|挟?但我在那边也有人,李默是奸细错不了。”

    韦达怒道:“王爷,让末将亲手宰了他!”

    朱高煦点头道:“时候到了,我告诉韦指挥。”

    韦达又急忙道:“末将虽与李默有旧,但绝不是吃里扒外的人!”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韦指挥当然不是,你是汉王府护卫指挥,跟了我那么多年。万一我哪天倒霉了,被清|算的人里边,肯定少不了你们韦家一份。”

    韦达用力地点了点头:“末将死也不会投靠别人。”



    两碗滚热的糊糊一样的粥下肚,朱高煦感觉胃里又恢复了温热和知觉,就好像长久没有亲近过女人的汉子,再次将某个温|软的身体拥入了怀中。

    朱高煦和韦达吃饱后,锅里还剩了不少粥。等其他人睡醒了,再添把柴热一下就能吃。

    先前王斌等人过来时,乘坐的马车留在了酒楼。朱高煦和韦达便赶这辆马车出门。

    不巧的是天上打起了雨点,看云层很厚,恐怕大雨将至。

    昆明城街头的路人行色匆匆,人们都忙着躲雨。穿着长袍的、短衣的行人,以及奇装异服的蛮夷人,忙碌起来的场面,倒仿佛给这座古朴的城池注入了某种活力。

    毕竟,若没有这一场雨、人们还能那么忙碌的话,这地方肯定是繁荣的。

    果不出其然、这场雨很快就下大了,渐成蔓延之势。街道两边古色古香而略显陈旧的悬山顶房屋上,雨水浇灭的热气以及大雨溅起的水花,连成了一片,天地间渐渐起了一阵白茫茫的迷雾。

    一如朱高煦此刻的心情。他已经离开云南一年,今天刚到昆明城,一下子竟有了几分陌生感;他从京师也是仓促离开,对朝廷里的事、大抵也只能看得模糊不清。

    韦达戴着一顶大帽,坐在前面充当马夫,他们赶着马车、沿着城里的街道往西北边走。先是经过了比较繁华的闹市区域,等过了菜海子南面,路上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显得有点荒芜。

    沈徐氏的府邸就在这个地方,住的位置在昆明城里算是偏僻的。下雨天沈家府邸外面的光景,街上连一个行人也没看见。

    马车在大门旁边停靠下来。韦达转头接过一个粘好的信封,便从马车上走下去了,他身手按住大帽,急匆匆地向大门门楼走去。

    幸好这是一辆毡车,尽管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但朱高煦坐在里面,至少不会被淋湿。

    等了好一阵子,韦达回来了。韦达打着伞的身影径直穿过雨幕,走到前面赶车的位置,转头道:“沈夫人没去梨园,正好在府上。咱们径直把车赶进府中。”

    朱高煦点头道:“好。”

    一辆寻常的毡车,在门子允许下、赶进了府中。朱高煦至始至终没有下车,便不会有闲杂人等看到、究竟是谁来了这里。

    在一道门房前,马车停了下来。朱高煦掀开后门,韦达撑起伞帮朱高煦遮着头顶,屋檐上的流淌的积水打在了伞上,声音骤然变大。

    朱高煦径直走进门房,刚走到里面的青瓦屋檐下,便看见了穿着一袭深色襦裙的沈徐氏、正站在前面的檐台上。

    等朱高煦沿着檐台走廊靠近了,沈徐氏将双手抱在腹前,屈膝道:“汉王殿下,别来无恙?”

    “出了一些事。”朱高煦道。

    沈徐氏道:“殿下里边请。”

    沈家府邸里,大片是一层建筑的青瓦瓦房,没有琉璃瓦和五颜六色涂料的点缀,这处富豪的住宅看起来没不是那么奢华。

    古朴的房屋,以及深色的衣裙,更衬托出了沈徐氏脸上、脖颈上的肌肤很白,白得有光泽。她的上身还穿了一件颜色不甚搭配的褙子,大约是下雨后觉得有了凉意,在家里顺手披上的。

    她身上衣着的丝绸料子毫无瑕疵,弱骨丰肌的皮肤光滑细致。一眼看到沈徐氏,便能知道,在这个时代只有富贵者才能是这种模样。

    这是一间客厅,朱高煦在一把红木太师椅上坐下来。沈徐氏亲自沏茶捧上前,趁做着琐事的空隙,她反复仔细打量着朱高煦,走近茶几她便问道:“不知殿下何时回的云南?”

    朱高煦答道:“今天上午。我回来的事,暂且不想让沐晟知道了,所以尽量避开了人。或许这么做只是徒劳罢,咱们进云南后、谁知道有没有被沐晟认识的人发现了?”

    “原来如此。”沈徐氏道。

    朱高煦开始打量着她,总觉得沈徐氏有点奇怪。她也发现了朱高煦肆无忌惮的目光,忙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脸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微笑:“殿下,怎么了?”

    片刻后,朱高煦总算捕捉到了她哪里不对,便是在微笑时、她脸上也隐隐笼罩着一丝愁绪和消沉。

    难怪刚才见面时,沈徐氏的脸上虽然带着惊讶和关心,神情举止却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见面,无论沈徐氏是在极力讨好、还是巧妙控制彼此的距离,都充满着一种热情。人们有所图的时候,当然才会有热情。

    而今天重逢,沈徐氏的神色,就好像觉得甚么都没意思了、或是无力掌控了一样。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便问道:“京师发生的事,沈夫人已经知道了?”

    沈徐氏点头道:“大事必定是知道的,云南三司的官吏都穿了三天孝服呢。汉王的长兄登基诏书,也从邸报发来了。还有汉王在京师当众指责东宫的事,也传得很快。哪怕隔着几千里,有心的人总能听到消息。”

    朱高煦听到这里,微微点头,这下子他便能理解沈徐氏的感受了。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一个关于庞贝古城的故事。故事大致是说,那座古城里充斥着各种矛盾和争斗,就在人们难解难分时,忽然火山爆发,于是所有人全都被埋在了火山灰下,自然故事就结束了。

    凡人的角逐,显然无力与上天的震怒抗衡,一下子就变成了蝼蚁一般的存在。

    沈徐氏以前在沐府、岷王府之间游走,后来汉王府也加入了。她为了家产不被兼并,也为了更多的利润,显然做过很多事。朱高煦甚至猜测,连她的继女沈宝妍的价值、似乎也在沈徐氏经营的范围内。

    然而,皇权的争|斗骤然加剧,到了白热化程度。沈徐氏不幸地发现,她已无法抽身……以沈徐氏的聪明,恐怕能轻易联想到,在云南翡翠生意上,沈家与汉王府的结盟难以保密;岷王被挤兑出云南,想兼并沈家的愿望落空,也可能会怀恨在心。总之,沈家现在想与汉王府撇清关系已是不可能的事。

    对于一个商人,皇权的争夺、甚至整个大明朝的内|战,已经不是她能掌控的范围。如同凡人没法控制火山怎么爆|发一样。

    朱高煦心道:现在要起兵,已然不是一个人的事,会有一大堆人被牵扯进这个漩涡,完全无法控制。

    就在这时,沈徐氏的声音打断了朱高煦恍惚的思绪。他抬起头,便看见沈徐一脸认真地说道:“汉王一向待妾身不薄,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妾身不惜倾家荡产。”

    朱高煦看她一眼,马上相信了沈徐氏的话。如果她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正该这种态度……汉王府一旦失败,沈家牵扯上的就是谋逆大罪,甚么都剩不下,沈家人连活命也难。

    不过她的慷慨,恐怕并非出于感恩和心甘情愿,是实在脱不了干系的无奈和无力罢?

    朱高煦抱拳道:“如果本王赢了,必不会亏待沈夫人。”

    沈徐氏带着些许哀怨和期待地看着他,用力地点了头。

    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连客气话都省了,很显然沈徐氏非常不看好朱高煦。

    以前朱高煦在她面前夸过海口、两个月平定越州的夷人叛乱,彼时沈徐氏不看好,结果朱高煦做到了……但这样的事,也不能让沈徐氏相信、他这一回起兵还有胜算。毕竟越州夷人也好,麓川土人也罢,朱高煦都拥有强大的实力优势。

    这一回对付的是大明朝廷,如何能有把握?连朱高煦自己也没有把握,所以并不怪罪沈徐氏不相信他。

    朱高煦道:“现在便需沈夫人帮我做件小事,能不能把沐蓁悄悄叫出来?”

    沈徐氏沉吟片刻,说道:“妾身叫李楼先去试试。”

    于是朱高煦又把沐蓁怎么偷偷跑出来的线路,告诉了沈徐氏。便是在沐府西边那条榕树街,沐蓁每次都从一个夷族奴仆的房子出来。这些事儿,朱高煦的“王府守御所”早已打探清楚。

    “还是在戏院后面的沈园见面比较好,至少外面的人分不清沐蓁是跑去听戏、还是与谁见面了。”朱高煦道。

    沈徐氏道:“妾身这就去办。一会儿叫徐财六过来,带着王爷去沈园。”

    朱高煦点了点头。

    沈徐氏起身道:“王爷稍等,妾身去去就来。旁边有个泥炉子,您若要饮茶,自己动手。得怠慢您了。”

    朱高煦道:“无妨,我们在路上,吃的苦头比这多。”

    “王爷看起来确实很疲惫。”

    沈徐氏作礼告辞,很快消失在门口。

    朱高煦寻思着,等徐财六到来,他便径直在这小院外面的门口上马车,依旧坐来时的马车去梨园。

    他独自坐在这瓦房里,听着外面嘈杂的雨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长时间坐着不动,他偶尔也会改变一下姿势,然后抬头看着外面的雨幕。

    那朦胧的雨幕,几时才能消散,几时才能拨云见日?



    朱高煦离开沈家府邸、去往菜海子附近的梨园,过程已在脑海中想过一遍,做起来也没甚么不同。只有天上的雨小一些了,不过相比疾风暴雨,这淅淅沥沥的雨幕更叫人觉得连绵不绝。

    梨园他来过很多次,时隔一年后再次来到这地方,觉得一切都没甚么改变,又似乎有一些不同。大概是心境不同了罢?

    朱高煦来到了那处池塘旁边的房子,推开后门便能看到池水、柳树和大半园林的所在。

    大理石茶几上的功夫茶器具,他已无心摆弄,此刻的心绪十分浮躁。

    不知等了多久,房门“笃笃”响起了声音,朱高煦道:“门掩着的。”

    接着木门就被推开了,李楼先站在门口,先向朱高煦屈膝行礼,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便道:“殿下,沐小姐到了。”

    朱高煦忽然想起陈兴旺的遗物、那只笛子,好像还在空酒楼的包裹里,他便暂且没有提那事。

    这时沐蓁已低着头走进了门口,她立刻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仿佛确定是他之后、有种长长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嘎吱!”木门轻轻一响,沐蓁有点紧张地转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

    可能为了出门方便,沐蓁今日仍穿着青色的窄袍,她的头上梳着发髻、戴着一顶玄色网巾,身上也没甚么饰物。她漂亮的桃心脸上,精致的五官看起来愈发秀美了,那张小脸仿佛精心修饰过一样,但今天女扮男装的打扮、其实未着一丝粉黛;身段也似乎更加玲珑有致,胸脯和髋部都更圆润了。

    或许十七八岁的小娘变化确实很快,又或因朱高煦在安南国听说了她的心迹,朱高煦今天见到她的感受,与以前多次见面都不相同。

    “汉王终于回来了。听说了汉王在京师的事,家父很担心您。”沐蓁道。

    朱高煦道:“你不担心我么?”

    沐蓁听罢脸一红,低下头没有吭声。

    一时间朱高煦感觉自己似乎有点无|耻,就像一个慌不择路的人,又像一个溺水的人想伸手抓住一切。而且气氛一下子就被他弄得分外难堪,但他平素不是这样的。

    那些难以捕捉的情愫和悸动,似乎只能在不经意间发生,愈雕琢它、反而愈不可得罢?

    他呼出一口气,厚着脸皮、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指着几案旁边的椅子道:“沐小姐过来坐。”

    “谢汉王。”沐蓁轻轻抱拳道。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在隔着一张空椅子的位置上落座,臀只坐到了一点,似乎越来越紧张。

    朱高煦摩挲了一下宽阔的额头,说道:“今日重逢,觉得你不太一样了。”

    沐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好奇地小声问道:“哪里不一样呢?”

    朱高煦沉吟片刻,苦笑道:“说不上来,可能以前我不太了解你的心。”

    他小心地起身,挪到中间的空椅子上。沐蓁如同一只胆小的白兔一般,臀已经从椅子上微微抬起,仿佛随时会被惊跑一般。

    “坐,坐。”朱高煦没有别的任何动作,故作淡定道,“你说话声音小,我想听清楚一些。”

    不知怎么回事,沐蓁今天特别紧张。她的声音和动作都很僵硬,连眼睛都不敢看朱高煦;于是朱高煦此时实在搞不清楚她甚么想法。而他一向不是很信任十几岁的小娘,觉得她们的心就像五月的天一样变幻莫测。

    但是他又寻思,既然沐蓁能私自偷跑出来,还愿意与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可判断她的心迹或许并未改变多少罢?

    朱高煦不再说话,开始默默地捣鼓着茶几上的功夫茶。

    沐蓁也是一声不吭,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腿上的袍服料子、悄悄地反复揉|捏,本来熨得很平整的衣料已经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皱|褶,袍服下的双|腿紧|紧并拢着,好像浑身都很用力地坚持着甚么。

    朱高煦偶尔会转头看一眼,沐蓁等他收回目光,也侧目瞧他。难堪而刻意的相对,朱高煦似乎找不到话再说。

    他瞥一眼之间、视线里那细|嫩玉白的肌肤、以及乌黑泛光的丝丝秀发依然残存;鼻子里嗅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香味儿。未经人事的年轻小娘,那充斥着弹性和细腻的肌肤,仿佛在散发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热烈气息。

    不管怎样,朱高煦经过许多次赌上身家的梭|哈,战场上见识过稍慢一个节拍、就要砍在自己身上的刀光剑影。此情此景,他当然没有沐蓁那么紧张。

    稳定的大手,摆弄着娇小的功夫茶小杯,有点怪异,却很轻巧。

    “我每次来梨园,都暗自期待能见到沐小姐,哪怕只见到一眼。”朱高煦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说罢看着屋子中间。过了一会儿转头看沐蓁时,沐蓁的脸已经羞红了一片,一副恨不得躲起来的作态。这时朱高煦才想起,上次沐蓁想救她爹的“交易”,她就站在这间屋子当中。衣衫从她身上滑落的光景历历在目。

    朱高煦见状一脸无奈,将功夫茶具放在几案上,已不知怎么说下去才好。

    此时此景,就好像是通信多年的笔友,明明在信中已经互述衷肠,忽然见面了,却不知如何着手。剩下的只有陌生、难堪和紧张,面对面的相处,与那些思念全然不同。

    朱高煦想讨好面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娘,但看起来、效果似乎不佳。可能他眼下根本没有那种心情罢?疲惫不堪却难以入眠的浑浑噩噩,带来的烦躁,让他无法专心。

    但是这出戏似乎应该演下去。朱高煦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转过头去。这时沐蓁也正好转头过来,张开小嘴要说甚么,看见朱高煦的模样,她又合上了嘴|儿,眼睛瞧着他、似乎在等着朱高煦开口。

    朱高煦道:“我刚回云南,最想见的人就是沐小姐……”

    就在这时,沐蓁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汉王是想让我劝我爹?”

    朱高煦愣了一下。

    沐蓁轻声道:“汉王说以前不明白我的心,现在也是哩。”

    朱高煦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嘴上却镇定地说道:“那但愿以后能明白,如果有机会。”

    沐蓁道:“汉王想让我做甚么?”

    “你愿意帮我?”朱高煦问道。

    朱高煦脸上难以掩饰的难堪,似乎反而让沐蓁没那么紧张了,她甚至露出了笑容,用力地点头道:“嗯!”

    那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露出的笑容依旧那么真,依旧那么纯粹,仿若是春天扶着清风绽放的百花。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观察了片刻沐蓁的神情,他沉声道:“胡广过几天会见西平侯一面,你设法听听胡广怎么说的,再告诉我,何如?”

    沐蓁道:“我尽力。”

    朱高煦站了起来,抱拳道:“多谢沐小姐,今日就此别过。”

    “汉王!”沐蓁忽然唤了一声。

    朱高煦转过身道:“怎么?”

    沐蓁犹犹豫豫地说道:“你刚才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朱高煦想了片刻,刚才他说了好些话。沐蓁问的,可能是最露骨的那句甚么“每次都想见到你、哪怕只一眼”之类的,但也不一定。

    他心道:即便沐蓁没表露心迹前,因为那次不慎看了她的身子,毕竟是漂亮得十分精致的小娘,他确实幻想过几次,或因欲|望?

    “如没有必要撒谎的时候,我这人一般都说真话。”朱高煦道。

    沐蓁认真地说道:“若还能帮上汉王,您尽管开口。只要没有对不起沐家,我都愿意为你做!”

    朱高煦此时随意了不少,口气也变得温和坦然起来,“沐小姐的恩,我定不会忘。”

    沐蓁又道:“汉王心怀天下百姓,但是我爹……”

    “我知道的。”朱高煦点头道,“或许我今天不该来见你。”

    他走出了房屋,径直拿大帽盖在头顶,伸手向下一压、把帽檐压低遮住大半张脸,沿着走廊向沈园门口走去。

    走廊外面冷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朱高煦的心里也笼罩上了一阵冷意。果然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包括沐晟、沐蓁。

    但是,这个时候他没有消沉和畏惧的资格,因为他内心深处明白,自己早已没有了退路,心生媾和的幻想、只能被对手冷静的应对耻笑。

    世上有太多的畏惧和不利的信号,会让人绝望、动摇。只有努力摒除掉心中那些毫无作用的伤感,坚定自己的目标走下去!胜利只属于这样的人。

    朱高煦停下脚步,走到雨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用力地咬了一下牙关,腮部的肌|肉顿时绷紧了。

    胜利!只要一两次大的胜利,便能让世人亲眼看见,我朱高煦不是没有一点机会!

    就在这时,朱高煦发现沐蓁也随后走出房子了,但是她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站在墙边,默默地盯着雨中的他。

    朱高煦回到走廊里,向沐蓁再次挥挥手,快步走出了沈园,径直跳上韦达守着的毡车。



    空置的酒楼,最缺的物品是被褥和衣物。饶是如此,相比路上风餐露宿的日子、朱高煦等人都觉得好过多了。

    朱高煦从梨园回到这里,又住了两天。他知道,他们在这个地方不能住得太久。但何时回到汉王府、公开自己的行踪,朱高煦觉得还需要一个契机。

    第三天,王斌等人也回到了这里,另外带来了一辆马车。大门一关上,五花八绑嘴里塞着布团的胡广便被掀了出来。

    胡广看到朱高煦站在院子里,顿时瞪圆了双目,身体也停止挣扎、安静了下来,一瞬间他脸上似乎掠过死灰一样的神色。

    “胡阁臣,别来无恙。”朱高煦抱拳道。

    “呜呜呜!”胡广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他这个内阁首辅此时有点狼狈,已是斯文扫地。

    朱高煦打量了他几眼,便转身走进里面的大厅。不一会儿,胡广也被王斌等人带进了偌大的厅堂里。

    厅堂上摆着许多方桌、圆桌,条凳和圆凳,此地本来就是一座酒楼,这些东西也没人搬走。朱高煦上前给胡广解开了绳子,胡广自己弄掉了脑袋上的一圈绳子,把布团吐了出来。

    胡广带着惧意,立刻便小心地问道:“汉王殿下,您这是何意?”

    朱高煦也想反问他偷偷跑到云南来作甚,但终于没有吭声。彼此间那点算盘、其实不言自明,没必要解释了吧?

    胡广看起来很紧张、畏惧,似乎没法专心体会到他面临的危险;但他毕竟是聪明人,回头肯定能琢磨明白的……这时候朱高煦觉得,自己的话说少一些比较好,如此胡广更记得住。

    朱高煦随便挑了一张方桌,在条凳上坐下来,又指着对面的位置。胡广看了一眼,坐到了对面。

    “你们几个人来云南?”朱高煦开口问道。

    胡广沉吟道:“马夫已被汉王的人杀了……”

    朱高煦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胡广的腮部微微抽搐,道:“还有一个锦衣卫的人,先来了云南府城。”

    “在何处?”朱高煦又问道。

    胡广道:“不知,下官与他不是一种人,差事也不一样。真不知道他在何处,亦不知他在干甚么!”

    朱高煦一时不再说话。片刻后胡广又道:“汉王要对下官怎样?”

    朱高煦不答,右手中指在方桌桌面上“笃、笃……”地缓慢敲击着,发出枯燥无味毫无意义的轻响,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仿佛在考虑着胡广的问题:要怎么对待他,严刑逼|供、杀|人灭口?又仿佛在思考着更多的事。

    如此乏味的声音,似乎让胡广愈发坐立不安了。

    弃置很久的酒楼大堂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的腐朽气味。雨后天晴的云南,立刻就出了太阳,一缕缕阳光从门缝、窗缝间照射进腐|败而阴|暗的房子里,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着。这里就像一座坟墓,充斥着死亡般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朱高煦才重新开口道:“听说胡阁臣儿女双全,有个女儿,曾想嫁给解缙的儿子?”

    胡广道:“下官与解缙的婚约已不存。”

    朱高煦点了点头:“不过令媛还是会另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令公子有胡阁臣这样的父亲庇护教导,应该也会读书科举,成为国家栋梁之才。”

    胡广一脸困惑地看着朱高煦,似乎不太理解此中意味。

    朱高煦继续道:“胡阁臣住在广厦之中,名下的良田也愈来愈多,拥着妻贤妾美,当着朝廷官|僚,看着儿女渐渐成家立业,将来也定会儿孙满堂,享那天伦之乐。今天的事儿了,胡阁臣迟早会忘掉罢……”

    胡广有点困惑地看着朱高煦。朱高煦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但笑意冰冷,似乎还很残忍。

    毫无前兆,朱高煦忽然站了起来:“胡阁臣可以走了,你该干啥、就去干啥。”

    “甚么?”胡广惊道,“下官可以走……汉王言下之意,这样便放了下官?”

    朱高煦认真地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胡广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朱高煦转头道:“对了,胡阁臣看在我的面子上,帮西平侯一个小忙何如?”

    胡广忙道:“请汉王殿下明言。”

    朱高煦道:“你办完了朝廷的事,便以好友的身份,悄悄告诉他一些内情。比如……”他走到胡广跟前,耳语了两句话。

    胡广愣了一下,脱口道:“下官与西平侯并非好友。”

    朱高煦看着他,没有反驳。只是问道:“能做到吗?”

    胡广终于点了头,垂首不语。

    朱高煦又道:“胡阁臣办完了差事,还要离开云南,回去复命。真的能做到?”

    胡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朱高煦一眼。朱高煦脸上仍旧带着神秘而难以察觉的微笑。

    胡广反问道:“下官只要说了那句话,就能离开云南么?”

    朱高煦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胡广再次点头。

    朱高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堂,在门口下令王斌道:“把胡阁臣送出城门,马车和东西都还他。”

    王斌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并没多说甚么,抱拳道:“末将得令!”

    ……胡广先被送出了城,接着又雇了个马夫,重新进云南府城。他坐在马车里,手紧紧按着怀里的东西,心里却一直在胡思乱想。

    原先那个马车已被人活生生掐|死了,死|状十分可怖。胡广想起那杀人如杀牲口般的一幕,又想到自己居然毫发无损,心里莫名十分不安。

    他又把与汉王见面时的光景反复想了几遍,始终也没法确定那一切的真相,心中充满了疑惑。

    那个锦衣卫知不知道自己与汉王见面的事?回朝后,会不会被审|讯?

    如果自己见了沐晟,不说汉王交待的话,汉王会不会知道?胡广觉得汉王应该能知道,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放了自己罢?但是汉王怎么能知道这件事呢?

    要是激怒了汉王,会被如何报|复?胡广想到汉王特意提到他女儿的婚事、提起他家里的事,不知怎地他想到了黄子澄等人的家眷;难道汉王除了在云南杀掉自己,还能对付他的家眷?汉王如何做到……

    胡广心神不宁地去了西平侯府,递上了名帖。按部就班地做着他计划好的事,但额外那件事、他始终很困惑迷糊。

    很快胡广就被一个穿着布衣长袍、只戴了网巾的奴仆引进了府邸。他走进一间书房,房门马上被奴仆关上了,沐晟正站在一把椅子前面。

    “胡阁臣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海涵。”沐晟抱拳拜道。

    胡广也急忙回礼道:“西平侯言重了。”

    “请坐。”沐晟道。

    胡广瞥了一眼丢在书案上的书,那是一本《资治通鉴》。这沐府是以武将身份建功立业,但沐晟这一代却十分喜好读书。

    “圣上密旨。”胡广道。

    沐晟急忙请胡广站到北面,他便跪伏在地。

    胡广急忙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绸缎,展开道:“令沐晟克日到大理,聚集兵马,奉诏行事。沐晟镇守云南有功,俺与大臣商议后,即封沐晟为黔国公。”

    沐晟道:“臣领旨谢恩。”

    胡广把密旨交到沐晟举起的双手上,便道:“下官的公事办完了,此番前来,就是来传密旨的。”

    沐晟收好东西,便放松了一些,急忙问道:“胡兄,京师发生了些甚么事?”

    胡广道:“圣上刚登基,我便出京了。我知道的事儿,沐兄必定也知道。不过……”

    沐晟忙催促道:“不过甚?”

    胡广犹豫了片刻,眼前忽然闪过那瞪着眼睛、瞳孔放大的马夫脸,以及汉王那张脸上怪异的冷笑。胡广长呼一口气,说道:“不过圣上和诸臣商议,无论如何要先稳住沐兄,账以后再算。”

    “甚么账?”沐晟瞪眼道,一瞬间露出了惧意和恼怒交织的神色。

    胡广道:“我不是东宫故吏,也不是原来燕王府那些人,一些事儿所知不详。沐兄自个琢磨罢!”

    沐晟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他眉头紧皱,却良久都不吭声。

    胡广忍不住又问:“汉王回云南了?”

    沐晟道:“还没有消息。”

    胡广又道:“请沐兄安排一间僻静的房屋,我明日便走。”

    沐晟这时才忙抱拳一拜:“多谢胡兄提醒朝中之事。”

    胡广脸色有点难看,说道:“我甚么都没帮上,实在受之有愧。”

    “哪里哪里。”沐晟从怀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纸,小声道,“您一回京师,有人送点薄礼上门,劳烦清点一下。”

    胡广忙推拒,“不必了,真的受之有愧!”

    沐晟不由分说,已把纸塞进了胡广的交领衣裳里面。转头喊道:“来人,送客!”

    还是刚才那个奴仆掀门站在门口,胡广与沐晟相互执礼道别,匆匆便走出了书房。就在这时,胡广看见一个小娘的背影、似乎是从书房后门出来的。

    胡广又转头看了一眼带路的奴仆,可是那奴仆置若罔闻,似乎根本没发现小娘。



    云南府城里似乎没甚么异样,城门未戒严,诸衙署也照常办公。

    那些或多或少知道京师动静的人,此时还未轻举妄动;就好像是秋冬潜伏起来了的百虫,只等待着夏日炎炎的时节、才会一齐鸣唱。

    不动声色轻装简行地往来云南的人,倒是前后有一些。

    三天之后,沐府又来了一个人。沐晟见过此人,他是个信使;信使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派来这个信使的“好友”。

    前几年沐府经历过一次大风浪,便是胡濙来云南查出建文帝下落那一次。沐晟急切地想知道朝中的情况,朝中那个“好友”便派过人来通风报信;这回“好友”派的人,却是同一个。

    沐晟在书房里见了信使,拿到密信展开看了一遍,他的脸色马上变了!

    沐晟脸上先是血色尽收,接着便露出了一种怪异的殷|红,不像喝了酒上头的颜色,比那更加病态。接着他发出了一阵意思不明的声音,似笑似哭难以分辨。

    ……朱高煦在空置酒楼里又住了几日,他命令王斌在昆明城四门都布设“守御所”据点,并在西去的驿站上安排人手。只干一件事,盯住沐府的人是否出城。

    沐晟似乎并未马上离开昆明。他的家室和党|羽大多都在昆明城,就算足够警觉悄悄离开,动静或许不会太大,但也不容易神不知鬼不觉。

    朱高煦由此判断,沐晟还没有离开昆明城!

    而胡广身上的密旨,说得很明白:诏令沐晟克日离开昆明,前往大理。克日是何意?也许不是当天就动身,但也一定不能拖延好几天、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罢!

    胡广已经离开云南府城。死了一个马夫,应该没人太在意;但若身负重任的内阁首辅死了,锦衣卫武将姚芳可能不好说清。

    朱高煦也琢磨过胡广这个人,觉得胡广在一段时间内不太可能告知沐晟真相,更没有机会;而以后怎么样,便不太重要了。

    朱高煦隐隐感觉到了那个契机的到来。

    旁边一个声音道:“汉王此时可以回王府了。西平侯数日不见动静,必已心生猜忌和犹豫,汉王此时露面,正好让他看到另一种选择的机会。”

    说话的人脸上戴着一张熟铁锻造的面具,挺合适的,眼睛和嘴都正好露在空隙处。

    “言之有理,李先生。”朱高煦向他点头道。

    铁面人还有了另一个名字:李昌珏。表字晋阳。

    这个名字是铁面人自己取的,他有个得意门生叫这个名字。铁面人的学生本来科举仕途有望,不幸生了重病就离开了县学。虽然那学生被德高望重的郎中告知难以活命,但其隐于家乡、修身养性调养得法,活了如许多年还好好的;不过其志在淡泊终老,早已退出士林,多年不与人往来了。

    瞿能父子、盛庸三人没有戴面具,不过汉王府没人认识他们,大伙儿议定他们的身份也暂且不公开。只说是在路上投靠的好汉,各自编个名字先瞒一阵子外人再说。

    于是一众人离开了酒楼。走到一处人少的巷子,朱高煦从马车里出来,换乘马匹继续往汉王府走。

    行至端礼门,骑着马大摇大摆走在前面的朱高煦,很快被门楼的守卫将士看见了。

    “王爷!王爷回来了!”一声喊叫传来,喊出声的人是个武将,声音里带着激动。

    朱高煦带着一众人走进门楼,没一会儿,当值的武将们便都陆续聚集过来。他虽然回到云南好几天了,不过王府知道他行踪的人并不多。诸将听说朱高煦回来的消息,大多都很兴|奋高兴,门楼里面一阵嘈杂。

    朱高煦的目光从诸将脸上拂过,大致看出,越是级别高的武将、情绪越激动。

    毕竟只要还有朱高煦这个亲王在,诸将至少能赌一把,此时还祸福难料;若是没有了汉王,这么多人不过是一盘等着清|算的乌合之众,不可能再拧起来。

    朱高煦无法一一回答武将们的话,便挥了一下手道:“诸位稍安勿躁,各司其职。大事何如,本王自有定夺。”

    人群让开一条路,无数目光都聚集在朱高煦的脸上。朱高煦和随行的人走过去,他的步伐很沉稳,神情也很镇定,一点愁绪都没有。他昂首阔步,眼睛微微虚着带着冷笑,大致还有点傲气张狂的模样。

    在这等众目睽睽之下,朱高煦不管自己内心作何感受,一定要表现出如此成竹在胸的模样!毕竟,若是汉王都慌了,叫那些依附于汉王府、以及牵扯上的人们该怎么办?

    没一会儿,宦官黄狗、曹福迎上来了。朱高煦吩咐王贵道:“叫上你的干儿子,把大伙儿都安顿好。缺甚么东西,到府库里取。”

    王贵拜道:“奴婢遵命。”

    不过朱高煦没让妙锦住外面,便带着她过三大殿区域,去承运门那边;承运门北面有前中后三座宫殿的主体建筑群,正是汉王府的后宫区域。整个王府的大致布局,和皇宫差得不多。

    半路上,朱高煦发现一袭白裙在西边的廊房前面。他走近了,发现是安南国王后陈氏。

    陈氏远远地行礼道:“恭迎汉王回府。”

    朱高煦身后的妙锦,只是瞧着那身材修长妙曼的异域女子,妙锦并没有多说一句话。朱高煦走近了,方抱拳道:“王后在此住得还习惯么?”

    陈氏点了点头,复杂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徘徊。

    朱高煦道:“汉王府暂且还很安稳,王后无须担忧。”

    陈氏一脸虔诚地说道:“愿汉王能渡过难关。”

    朱高煦点点头,没有必要和她多说了,因为安南国的事,现在已非他考虑的重点,亦无力顾及。

    二人行至承运门,只见郭薇牵着个孩儿站在门外,身边姚姬、杜千蕊也在。郭薇看到朱高煦,竟忽然软倒下去,旁边的宫女急忙扶住。诸女子宫女都弯下了腰。

    那三岁左右的男孩儿,站在那里,好奇地瞧着朱高煦,他正是朱高煦的儿子朱瞻壑,显然根本认不得他爹了。朱高煦离开汉王府,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来。

    朱高煦快步走上去,扶起郭薇,又看过旁边的姚姬和杜千蕊,说道:“我回来了。”

    郭薇当众伸手抚摸着朱高煦的脸,眼泪滑了下来,接着破涕为笑。姚姬和杜千蕊也是眼睛红红的,似有千言万语,却不便在此种场合说出来,彼此间唯有无言相对。

    “壑儿,叫父王。”郭薇忙拉瞻壑过来。

    瞻壑仰着头看着朱高煦,乖巧地唤道:“父王!”

    朱高煦听罢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把他抱起来试了试,心情有点复杂地说道:“小子长得挺结实。”

    将瞻壑放到地上,朱高煦转过头去看向妙锦。妙锦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多看了一眼她没见过的姚姬。

    “薇儿见过池月真人的。”朱高煦道,接着他又把姚姬和杜千蕊引荐了一番。

    郭薇道:“小姨娘!”

    朱高煦听到这声称呼,脸上有点难堪,但也怪不得郭薇。当年妙锦在皇后身边,于宫廷之中还帮过郭薇,她们彼此是相识的,郭薇可能叫习惯了。”

    妙锦抱拳拜道:“见过王妃、二位夫人。”

    郭薇等人也纷纷还礼。

    朱高煦道:“我这回在皇宫遇到了急事,若非池月警示,后果不堪设想。咱们进去说罢。”

    一行人及至前宫,朱高煦便屏退左右,与家眷们坐到一块儿,将京师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几个人都说了些台面上的话宽慰朱高煦,但忧色自是遮掩不住。

    朱高煦叫郭薇安顿好妙锦,便起身去寝宫换了一身红色团龙服常服,离开后宫、去前殿了。

    他没有马上去书房,或召见文武,而先去了承运殿大殿上,在殿门外止住了身边的宦官宫女。

    这座大殿一般是正式场合才使用,此时里面没有一个人。支撑着宏伟的重檐顶的大柱子,隐隐透出庄严的气息。朱高煦走上了他熟悉的王座,独自坐了下去。

    空旷的大殿上,万物一时间仿佛回归了静止。

    缠绵的情意,重逢的喜悦感概,家眷的担忧,久别的愧疚,各色人等的权衡……朱高煦暂且都压在了心底。不过,牵绊似乎很难抛却,毕竟他做的事、他活着,早已不是只为了自己。

    可惜,每一方都在恶意假设对手,以便为自身造成更有利的局面。世道似乎也不会因为甚么情分,就能藏起它原本狰狞的真面。

    ……终于能从一个多月以来的仓促应付中停下来,朱高煦独自坐在这里,愈发感受到王应该是孤独的,因为古人都自称寡人。赌徒也是孤独的,因为总是向所有人借钱。

    他把身体微微倾斜,调整了一个省力舒服点的姿势,又用手臂稍稍撑住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久久都没有动弹。

    有一会儿,他其实甚么都没想。又有一会儿,他却在胡思乱想,脑海中浮现着各种意象,似乎看见了以前、又看见了未来的残片。

    大殿外阳光明媚,朱高煦却仿佛看见了风雨飘摇的幻象。



    大殿旁边微微一暗,宦官王贵的身体挡住了一些门外的明媚阳光。朱高煦侧目点了一下头,王贵便弯着腰走进来,拜道:“王爷,陈大锤回王府了,正在外面求见王爷。”

    “叫他进来。”朱高煦马上道。

    “奴婢遵命。”

    这时朱高煦又问道:“陈大锤一个人回来的?”

    王贵转身双手抱住拂尘,很肯定地答道:“是,他一个人回府,刚刚才到。”

    不多一会儿,陈大锤便从前殿正门进,阔步向这边走来。

    他径直走到王座台阶下面,单膝跪倒道:“末将拜见王爷。王爷押俘回京那天,俺有点事去……那个地方了。回来时大伙儿已离开旧王府,俺问了奴仆、觉得事儿不对,便也赶紧离开了府邸。不过接下来,俺在京师打听到了几件要紧的事儿。”

    陈大锤一身风尘仆仆,一如朱高煦刚回云南那天的模样。陈大锤说话的时候,转头看前殿的后门,外面还站着一些宫女宦官。

    不过这前殿很大,面阔十一间,朱高煦坐在正中,只要声音稍微小点,远处的殿外就很难听清。他便招手道:“陈把总近前说话。”

    陈大锤走上台阶,站在朱高煦旁边低声道:“驸马爷的儿子王贞亮、他的府邸内外可能已被锦衣卫派人盯上。俺便没敢去找他,他也始终没来玉器铺。

    俺先在玉器铺上住了几日,买了些油盐柴米,开门做生意。旬日之内,翰林院的高贤宁、以及那个长相白净的小个子后生,都来过玉器铺。这二人告诉了俺一些京师的事,第一件,西平侯的独子沐斌被人杀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吃了一惊,眼睛瞪住。

    陈大锤继续道:“事情大致是,京师的沐家府邸上,一个叫陈伍的管家、带着沐斌在凌晨逃跑。但沐斌刚出门就被刺客用弩|箭射|杀,陈伍也被同伙杀掉。锦衣卫还在查刺客,至今没查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第二件事,高贤宁告诉俺的。珉王上书告西平侯的状,言西平侯与汉王府长期勾结,告状之实十分详尽。”陈大锤把珉王告状的内容大概说了一遍。

    陈大锤的话刚说完,朱高煦忽然仰头“哈哈哈……”大笑了起来。陈大锤也不禁陪笑,一脸替王爷高兴的表情。

    笑声惊动了大殿外的奴婢们,大伙儿都悄悄向里面好奇地探视。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眼睛被明亮的阳光刺了一下。

    ……前阵子下了一场秋雨,今天的阳光确实很明媚。朱高煦直到现在才感受到晴朗的景色,如此鲜明。或许过阵子天空还会有新的乌云,但至少眼下的景况,确是叫人心情舒畅。

    想到沐晟丧子挺惨,朱高煦才渐渐忍住了笑声。顿时又感到有点奇怪,因为珉王告状的内容,其中除了翡翠生意动静太大外、很多细事珉王很难知道的。

    但不管怎样,这些小节并不会影响朱高煦此刻的心情。

    朱高煦的笑声完全停止了,脸上带着微笑,抬起手指着陈大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把手放下了。他的双手在扶手上一拍,人便轻快地站了起来,说道:“陈把总,你回去

    (本章未完,请翻页)

    歇口气。”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快步走出前殿,带着宦官王贵等人,沿着宽阔的砖石广场往东走,来到了书房所在的廊房里;那里有一些房屋围成的一个小天井。朱高煦只留下王贵一人侍候着,别的奴婢都遣散了。

    王贵得了授意,去把巫山桃源中的四个人、以及三个护卫指挥使叫来这边。

    天井里种着一些桃李树木,朱高煦刚搬进这座汉王府时树木还很小,但几年之后,不知不觉它们已是枝叶茂盛、完全长大了。

    或许世事就像一棵树。事情要往甚么方向发展,就像树干一样,朱高煦必得亲自抉择。然而诸事的枝叶会随着光阴的推移,越长越茂盛,一个人的时间精力就管不过来,必得一群人影响它的成长。

    等七个人都陆续来到了小院里,朱高煦告诉了他们京师的消息。朱高煦不仅要找人商量怎么决策,而且要让这些人知情、参与决策,如此一来,大伙儿才明白树干究竟要往哪个方向成长,也便能因此经营繁茂的枝叶了。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推测着沐晟知道这些消息后作何感想。

    朱高煦却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目前汉王府里,长史李默、百户陈刚、军余枚青,已经查明乃朝廷奸谍。确切说是燕王旧府谋士的人,不过姚广孝一党全部是东宫党|羽,如今必定是高炽的近臣。”

    韦达皱起眉头,有点生气的模样。

    朱高煦接着说:“陈刚、枚青级别低,一般没机会参与汉王府的大事。最近若有长史李默在的时候,大伙儿心里要有数。左长史钱巽,这些年我多与之相处,留意瞧他,也派人暗中查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众人纷纷应答。

    这时铁面人道:“既然汉王已经查出那李默的身份,朝廷却不知。汉王何不试试,用李默误导朝廷的消息?”

    朱高煦听罢,看向铁面人,心道果然文官当得越大,肚子里坏水越多。他马上点头道:“李先生说得有道理,那李默还可以被咱们用一次。”

    大伙儿继续议论着大事方略。

    首先要起兵造|反,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巫山桃源的几个文武出山,就是为了造反!王斌更是毫不犹豫地支持起兵,他早就看东宫那帮人不顺眼了。韦达和刘瑛也没有反对。

    接着大伙儿商量起兵的时机,以及率先进取四川布政使司的方略。

    之前朱高煦刚到巫山桃源,齐泰便提出了这个方略。当时大家都说得很简略,但至今反复推敲之后,朱高煦仍然觉得那是最好的法子。

    从云南起兵要出去,只有三个地方,四川、贵州、安南国广西方向。

    安南国广西那边,距离京师太远,稍微进展缓慢,汉王府势力就会变成类似边患的存在;不利于尽快争夺朝廷大权。

    贵州的路不比入川的路好走,有顾成经营的贵州诸卫防卫。而且贵州至今还没建省,人口少,地盘贫瘠道路崎岖。就算朱高煦攻下了贵州,也很难发展壮大;如果选这条路,出贵州之前的日子会十分难过,而且会始

    (本章未完,请翻页)

    终缺少一个稳定富庶的补给地区。

    相比之下,朱高煦等人都觉得四川是没有选择之下、最好的选择!

    铁面人说道:“汉王一旦决意起兵,目标便只有一个,京师!未达成功之前,决不能停止。”

    朱高煦看着他脸上的熟铁和眼珠,点了一下头……

    九州大地,自秦始皇一统天下、汉朝承袭秦朝大一统理念以来,历朝历代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便是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割据或争霸,最终的目标都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只能剩一个王者。

    齐泰如此提醒朱高煦,显然他也认可了这样的观念。

    ……当年“靖难之役”燕王是怎么起兵的,朱高煦几乎全程参与,榜样就在那里。

    不过“靖难之役”之前,有一些步骤朱高煦没有参与,主要是策划阶段。当燕王开始公开控诉朝廷残害宗室的时候,之前他肯定早已与心腹文武商议、不知有多少次了。

    这回同样是藩王起兵,与当年朱棣有几分相似之处,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朱高煦一面总结他爹的经验,一面也不得不修改着步骤。

    沐晟的事一旦解决,朱高煦觉得自己起兵比当年燕王更容易;更难的事儿是怎么打出去,云南实在又远又偏僻。

    如此占据四川,才是这次干大事的第一个大难题。

    盛庸瞿能等文武离开了这里,朱高煦去了前殿东侧的书房,先召见了右长史李默,问了他一年多来汉王府长史府的事情。李默以为朱高煦很重视他在长史府的差事,居然趁机劝了一句,叫朱高煦以兄弟情义为重。

    朱高煦心里冷笑,嘴上却说李默是贤才。

    接着朱高煦又召见左长史钱巽,称东宫弑君篡位,情势日渐危急。安南国的张辅,其父子皆受先帝隆恩。而今张辅手握十几万大军,朱高煦问钱巽,愿不愿意南下去见张辅,劝张辅加入兴师问罪之列。

    钱巽打拱道:“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说。”

    钱巽道:“文臣要靠名声在士林官场立足,多半还得讲点道德。武将只凭军功,那张辅身封新城侯,在安南国又立大功,恐怕是顾不上道义之说了。依下官之见,他肯定不愿意跟着王爷冒大险,何况张辅全家都在京师?

    王爷息怒,下官恐不能劝服张辅。若能劝他留点后路,私下与王爷来往,在安南国怠战,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料朱高煦不怒反笑,他笑道:“当年我封到云南,先帝随便找了个长史给我,不料也是个有些见识的人。”

    钱巽忙道:“下官不敢当。”

    朱高煦道:“那你愿意去安南国了?”

    钱巽道:“下官不敢妄表忠心,可是如今情势如此、下官已是别无选择,唯有继续辅佐王爷、望王爷稳住大局,下官等方才有一线生机。”

    朱高煦抬起手道:“叫百户王彧带一队人马,护送钱长史去安南国。”

    (本章完)



    土夯砖包的城墙包裹着云南府城,就像一坛酸菜似的。甚么东西都放进来了,它悄然发酵着,究竟会腐|败臭掉、还是会变成滋味恰到好处的佳肴?有些东西朱高煦可以掌握,有些他却无力控制,只能忐忑地感受着一切的蜕变。

    “媒人”薛岩带着圣旨到来之前,朱高煦又见了陈大锤一面。陈大锤回王府的第一天,忘了呈送一件东西;他回家想起了,次日又来汉王府拜见。陈大锤接着上次的话,又谈了一些似乎没那么要紧的消息。

    云南府城的时节,很难通过身上的衣裳多寡来感受。阴雨天就好像秋冬;刚晴了几天,虽然不是很炎热,却也能穿单衣了,走到太阳底下就跟到了春夏之交一般。

    右长史李默到王府外面迎接薛岩、至前殿东侧的书房内。朱高煦已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了。

    书房里还站着汉王府的文武数人,薛岩见礼罢,先拿出了圣旨。朱高煦也不说是伪诏,他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屁|股连动也没动一下,说道:“拿过来瞧瞧。”

    在站的几个人相互看了几眼,都没有吭声。薛岩的神色却有点难看起来。

    宦官王贵从薛岩手里接过圣旨,送到了书案上。朱高煦看了一番,说道:“确是我长兄的笔迹,可见薛寺卿是奉了我长兄的意思、来当说客的。”

    朱高煦又拿圣旨递给王贵,让书房里的其他人也传视一遍。

    薛岩道:“汉王,可否借一步说话?”他说罢回顾左右那些人。

    朱高煦便轻轻挥了一下手,王斌等几个人知趣地作礼告退,走出书房去了。

    薛岩转头看了一眼门口,这才作揖道:“下官当年与武定侯有旧,又曾有幸为汉王说媒;而今如汉王所言,要为朝廷做说客,下官是真的不想来。”

    朱高煦道:“薛寺卿当年能投我父皇,今日不如投了本王何如?”

    薛岩愕然抬头,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朱高煦怀着诚意,又带着些许戏谑的微笑。

    “圣上与汉王是亲兄弟,正是一家人;皇室、汉王府与武定侯府有联姻,下官与武定侯府是世交,君臣藩王各家都是亲朋好友。下官实在不愿意再投靠谁,只望两边能化解误会。万一开了战端,死伤无算,何苦来哉?”

    薛岩叹了一口气道,“汉王的护卫一百余众,圣上已下旨放了,不日将回到云南。圣上愿兄弟和解之诚,您也看到了。”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点了点头。

    但片刻之后,朱高煦忽然说道:“谈谈条件罢。”

    “啊?”薛岩刚刚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这时一下子愣了片刻。

    朱高煦没说第二遍,只是以目光观察着薛岩的神色。

    薛岩终于开口道:“圣上许诺,汉王及子孙世代为亲王,您的藩国暂且仍在云南府,护卫、军政之权一样不动,朝廷另有赏赐。将来汉王若想改变藩地,天下诸城任君挑拣;太后和圣上记得汉王的大功,必不吝富庶之地。”

    乍听起来,条件挺好的。而且薛岩适时搬出了母后,让朱高煦不太好断然拒绝。

    不过朱高煦想起来,当年先帝还叫他努力立功、要让他做皇储哩!好像还许诺过宁王,大明江山一人一半……看来许诺,也总是有时效性的。

    朱高煦开口道:“长兄开出的条件不错,那我应该如何回报?”

    薛岩道:“圣上无所别求,只要汉王认圣上为长兄,上表认圣上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天子,奉诏即可。大明皇室诸兄弟便重修旧好,共享太平。”

    朱高煦沉吟片刻,马上冷冷问道:“那我父皇驾崩得不明不白,这事儿就糊里糊涂过去了?”

    薛岩道:“先帝因奸人谗言,庸医束手无策,相关等人都已治罪。皇太后亲笔懿旨,证实此事,何来糊里糊涂之说?”

    朱高煦看了薛岩一眼,说道:“你果然已选好了位置。我长兄给了你甚么好处……免去在安南国失节之罪?加官进爵?用薛家家眷要挟?还是你觉得本王胜算太小,已然作出了选择?薛寺卿,你在安南国芹站那次能活命,不是也报了我的名头!”

    薛岩的脸有点红了,忙道:“汉王的恩典,下官没齿难忘。不过下官望您与长兄修好,亦无歹意。”

    朱高煦的肩膀忽然抽了几下,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指、指着薛岩,停止笑意,接着“哎”地叹道:“你啊,谈着貌似有道理的文章,可有半点诚心?”

    薛岩低声道:“请汉王三思。今上乃先帝嫡长子、皇太子,太后和群臣都曾劝进登基,现在今上已是大明天子,诸省上表奉诏!朝廷造册军户、控弦二百余万,汉王只有护卫两万人,如何以一敌百?如若起兵,胜算几何,无须下官多言罢!

    汉王如若奉诏,至少可据守云南,享尊荣富贵。云南地处偏僻、道路难行,离京数千里之遥,显然难用大军攻取此地;况当今圣上一向仁厚,志在守成。汉王必可一世尊贵。

    待汉王千岁之后,当年兄弟猜忌之事早已不复存在。汉王子孙皆大明宗室,朝廷也无益削除了。如此岂不是两善其美之事?”

    朱高煦听罢,心里不得不承认,薛岩挺会用利弊来劝说别人的。朱高煦只要还心存一丝幻想,肯定觉得很有道理。

    当年建文朝廷用薛岩北渡大江议和,不料薛岩回去后反而投靠了燕王,那建文朝廷用人、不能不说没有问题……但同样一个人,到了高炽那帮人手里,才干便完全不同了。

    朱高煦等薛岩说完了,方开口道:“我长兄谈的条件,我明白了。本王再提一种条件,可否?”

    薛岩拜道:“下官愿闻其详。”

    朱高煦道:“本王直说,目前宫中对我父皇驾崩的说辞,我是不信的;便是懿旨,也不知母后是否自愿。要我奉诏,必得先查明真相!

    以三司法诸官,加上我的人、以及三弟的人,共同参与此案查实审讯,把真相弄个水落石出。叫咱们兄弟和其他皇叔亲王都心服口服了,我岂有不重兄弟情义,不奉诏书之理?

    而在此之前,本王希望看到京师的诚意。如果京师忙着调兵遣将,四面布兵,而不是追查先帝之事,那么叫大伙儿如何看待京师诸位的意图?”

    薛岩沉吟了许久,说道:“汉王此议,对消解圣上与您的猜疑,恐怕没有半点益处!您也不急于今日答复,下官厚颜在此住几日,三天后汉王再接见下官一次如何?”

    朱高煦微微点头,不过他的意思是很赞许薛岩的谈判才干。薛岩这个人,思维好像很快,很短时间内就能读懂对方的真实意图……显然朱高煦提出的法子,有缓兵之计之嫌,对长远和平的前景没有丝毫帮助。

    薛岩见朱高煦点头,便抱拳道:“下官不多叨扰,请告辞。三日之后,再来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喊道:“送客!”

    ……高炽一党,明显比建文君臣更难对付。

    当年燕王起兵,很大程度上是被|逼的,北平三司直接调走燕王府护卫大部,又在周围布设重兵、北平城内三司逼迫燕王府,刀子已经驾到脖子上了!燕王府不存在反不反的犹豫,只有等死和反抗的选择。

    而现在的高炽,完全没有逼迫朱高煦,他们是在温水煮青蛙,用软刀子杀人!

    平静的汉王府、乃至昆明城,没有多少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有前后两拨使节,带着不同的企图来到这里。

    在晴朗明媚的蓝天白云下,朱高煦感受不到死亡直观的威|胁。对生的渴望,对自己亲近关心之人的祝愿,悄然不觉地侵蚀着他的决意。

    何况朱高煦从一开始、便没有太想当皇帝的野望。亲王带来的东西,锦衣玉食、娇妻美妾、社会地位,他已经足够满意了。

    朱高煦在书房里独自坐了很久,终于拿出了陈大锤带回来的东西,再次反复阅读起来。纸上,如行云流水般漂亮的行草,出自名士高贤宁之手。

    写了两份东西,一份是太后曾经下过的懿旨,解释了先帝为何不能临朝、下旨太子监国等事。

    另一份是东宫官员杨荣念过的故事,高贤宁凭记忆,把内容大致重写了一遍。

    朱高煦好像真是在读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里面那个“汉王”与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相差太远了!甚么当着父皇的面讨要太子位、讨要美人道士,简直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父皇生前,朱高煦表现得有多听话,恐怕不止他自己知道罢?

    还写了“汉王”早就与宫中宦官交好勾结……父皇朱棣有那么好糊弄?

    朱高煦在字里行间读出了满满的恶意!甚么“太子不能弹压诸臣”,暗示着汉王就能弹压诸臣?东宫上下对汉王的忌惮之心,不惜妖|魔化的编造,简直连块遮羞布也不用心了。

    朱高煦不得不开始猜疑,随着时间过去,高炽有名分,双方只会此消彼长!等他们占据绝对优势时,能放过自己吗?

    如果按照大哥给他安排的路走,朱高煦或许还能享受好一阵子。可是妻妾儿子、手下、好友等一家一家的人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