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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续晴了几天的天空,此时清澈而宁静,没有丝毫要下雨的迹象。天空偶尔有一只腹部雪白的鸟儿飞过,偌大的汉王府,安宁得不太寻常。

    晴空万里,朱高煦站在书房门口,却在幻觉中仿佛看见了天上的闪电、听到了当空的雷鸣。

    他心道:在雷雨天,那放|电的自然景观,雷响会有一定的迟滞,要过一会儿才能听见……

    或许很多事也如同这般,牵扯越广、越复杂的事,效果的迟滞就越明显罢?而且不能反悔,也如同云层放电一样,雷声会迟、却一定会听见!

    又像掌大船的舵,旋转了舵的方向后,那船身要慢慢才能转向;方向也难以及时调整,若是临时发现了礁石才打舵,或许就太晚了。

    朱高煦反复权衡、思量着各种事,他渐渐变得有点焦躁不安。等待的磨人让他越来越烦躁,恨不得马上就干!马上就看到结果!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人的思绪可以灵巧地千变万化,事情却总是有其不可抗拒的规律。

    朱高煦想起历史上汉王造|反滑稽的记载,又想到高贤宁记下的那篇故事。愤怒之余,他忽然找到了某种相似之处。

    难道冥冥之中、有甚么殊途同归的神秘宿命?过程不同,结果却是一样的?如同《寻秦记》的结局,中间千变万化,结果还是那个样子。

    ……次日一早,朱高煦在前殿书房中召诸文武议事。

    王斌、韦达、刘瑛是汉王府级别最高的武将,还有年轻的文官李默。左长史钱巽已离开云南府城,南下安南国了,自然不在这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也来了,据说姓李。

    大伙儿相互见礼罢,都比较沉默。

    朱高煦在书案后面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先开口道:“昨日大理寺卿来过汉王府,诸位都知道了?”

    几个人陆续应了声。

    于是朱高煦便把薛岩提出的条件,以及自己的说辞,大致对大伙儿叙述了一遍。

    王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韦达和刘瑛面面相觑,也没开口。李默回顾左右,作揖道:“事已至此,王爷何不答应薛岩提议之事?”

    朱高煦闷闷地说道:“此前我在京师、被东宫党|羽骗入宫中,险遭捉住。此番之议,恐怕有诈。”

    李默沉吟片刻,点头称是。

    铁面人道:“王爷遇险之时,太子尚未登基,也未出面。而今他登基称帝要取信于天下,或许会可靠一些。”

    李默打量了两眼铁面人脸上的熟铁,马上附议。

    未料铁面人话锋一转,抱拳道:“不过,王爷以缓兵之计、未急着奉诏,倒也恰当。万一朝廷没有和解诚意,只想先稳住王爷,明修栈道、却暗度陈仓,王爷将来至少还有起兵的名义。”

    李默张口欲言又止,但终于没吭声。

    朱高煦从余光里留意着他,等了一小会儿,便点头道:“李先生言之有理,如今不能留一手。”他又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到了那一天,云南人少地薄,该如何是好?”

    铁面人道:“云南虽远,却不能久守。到时王爷可弃云南、举兵南下安南国,若能劝服张辅归顺最好;若不能,便击败张辅部,尽收其军。

    到那时,王爷战得利、则北进广西问鼎天下。战不利,还可以凭借山高路远,如唐末五代一般、割据交趾郡;一面固守交趾之地,一面与朝廷议和。以图长久之计。”

    朱高煦点头道:“本王也有此打算。四川、贵州道路难行,有重兵把守,不易进取;况且,咱们若不幸陷于内地,必被四面围攻,亦难久守。不如去安南国,我曾攻下过此地,熟悉地形情况,占住南边一角,伺机进取广西也更容易一些。”

    他说罢又问其他人,“尔等以为何如?”

    韦达道:“末将等唯王爷马首是瞻!”

    李默没有赞同,但也没有吭声反对。

    朱高煦一掌拍在桌案上,说道:“就这么定了!本王后天便谢绝薛岩的条件,待一段时间,先瞧瞧朝廷怎么布置再说。”

    他说罢挥了挥手。众人陆续抱拳作拜告退。

    ……大理寺卿薛岩就住在汉王府里的廊房里,但并不见有王府上的人与之接触。

    朱高煦再次接见薛岩之前,赵平先走进了前殿书房。赵平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口的宦官王贵,径直走到书案旁边,附耳道:“王爷,今早城门刚打开,军余枚青就独自出了城去。”

    “呵!”朱高煦发出短促的一声冷笑,说道,“我知道了。”

    赵平抱拳一拜,退出了书房。

    书房里只剩下朱高煦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许久没动弹。不知过了多久,王贵跨进门槛道:“王爷,薛寺卿到了。”

    “叫他进来罢。”朱高煦抬起头道。

    薛岩走进门来,向书案这边弯腰作揖道:“下官拜见汉王,多谢汉王这几日周到的款待。”

    朱高煦点头示意,算是招呼回应。薛岩站在地上,没有再说话。

    冷场了一阵,朱高煦开口道:“薛寺卿回去告诉我长兄,眼下诸事不明,一个月后再派人来谈,我同样会礼遇款待。当然,如果长兄能答应我此前的提议,那便再好不过了。”

    薛岩听罢脸上掩不住的失望之色,抱拳问道:“下官回朝定会如实上奏,汉王决意如此了?”

    朱高煦点了点头。

    薛岩张了一下嘴,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拜道:“下官告辞。”

    朱高煦喊道:“送客!”

    宦官王贵道:“薛寺卿,请。”

    薛岩走到书房门口,忽然驻足,转头看向房间最里边的朱高煦。朱高煦也抬头看着他,二人对视了片刻,都没吭声。稍许之后,薛岩便转过身、跨出了门槛。

    刚才那短暂的相对,朱高煦不禁独自品味了一下薛岩的意思。这官儿参与过“靖难之役”和征安南之战的谈判,还是有些经验见识的,他刚才回头,似乎带着战争的郑重提醒?

    整个早上朱高煦甚么也干,等着薛岩离开书房、再离开昆明城。

    此时朱高煦虽然心中波澜起伏,却还没有动摇既定决策的理由。



    两天后云南府城忽降大雾。朱高煦出承运门,走在宽阔的砖地上,眼前白茫茫一片,竟然看不见远处的前殿。他心里有一丝怪异,但又很确定:只要继续往前走,前殿承运殿一定会出现。

    果然承运殿的宏伟轮廓黑影出现在了迷雾中。朱高煦径直来到书房,见宦官王贵带着一个陌生汉子正等在门口。一问,原来是沐晟派来的奴仆。

    朱高煦接过奴仆呈上来的信,撕开一看,上面写着短短几列字:若汉王得空,今日可否私下一见,上次见面之处何如?

    朱高煦看罢,马上毫不犹豫地对送信的奴仆道:“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半个时辰后。”

    奴仆拜别离开了书房门口。

    “找一身寻常的衣裳来。”朱高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团龙服,转头对王贵道,“再叫赵平到书房见面。”

    王贵躬身道:“奴婢即刻去办。”

    朱高煦再度看了一遍手里的信纸,很简单的内容,一览无余。不过他细看之下,发现笔画似乎有点不稳;便不禁猜测沐晟的心境恐怕也不太稳。

    才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抬头望远处时,觉得晨雾似乎已经散去了不少。

    最近一次与沐晟见面,是在朱高煦出征安南国之前,见面的地方在沈园。回想了一番,上次他与沐晟谈的内容、现在看来都不太重要了。

    朱高煦等了两刻时间,觉得赵平差不多先去了,他也乘坐马车从王府西面的遵义门出去。

    又是一个晴天,太阳出来后雾散得很快。朝阳在东边城头上,透过空中的雾气,仿佛周围笼罩着一层蒙蒙的光晕。街面上仿佛和平时差不多,留心观察会觉得人好像少了一些,仿佛不怎么繁华。

    国丧对民间的影响只有一个多月,此时梨园的丝竹之声隐隐可闻。朱高煦和一行汉子匆匆走过了戏院旁边的夹道,径直往沈园而去。

    既然沐晟在信中说的是,上次见面的地方,于是朱高煦精确地到了同一间厅堂。沐晟还没来,沈徐氏先进来见礼。她亲手为朱高煦泡功夫茶,一边做着琐事,一边时不时瞧朱高煦一眼。只见她今天穿着比较素,只有衣边上绣着细长的碎花花纹。脸上略施淡妆,唯有厚实的小嘴|唇很红。

    俩人都比较沉默,朱高煦也不知对沈徐氏说甚么好。

    不多时,沐晟独自走了进来,抱拳道:“汉王殿下,幸会。”

    朱高煦也客气地起身回礼。俩人随后在大理石茶几旁边落座。

    沐晟看了沈徐氏一眼,沈徐氏柔声道:“茶泡好了,劳烦二位亲自斟茶。”说罢轻轻一屈膝,便要离开。朱高煦伸手在她前边一拦,说道:“无妨,沈夫人听听也好。夫人也承担了风险,该让你知情。”

    沐晟也不理会,他的脸色有点蜡黄、似乎憔悴了不少,鬓发一定是出门后才被他自己弄乱的,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不太好。

    “敢问汉王殿下,听说汉王被扣在贵州的护卫队回来了?大理寺卿薛岩从安南赶来,为了和谈?”沐晟问道。

    朱高煦道:“西平侯都说对了。”

    沐晟转头过来,似乎有点小心地问道:“汉王如何答复的?”

    朱高煦镇定地道:“甚么都没谈成。为缓兵之计迷惑对手,我叫薛岩回去回禀,一个月后再来。不过一个月之内,我应已起兵。”

    或许是朱高煦的语气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沐晟听罢微微一惊。沈徐氏也侧目看了过来。

    沐晟一言顿塞,怔了片刻便皱眉思索着甚么,他伸出双手在脸上用力地搓着。朱高煦看在眼里,有点担心他把皮搓掉了。

    沈徐氏适时地出面化解尴尬,她端起小小的茶杯,一只手的手指捏着,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托着杯底。朱高煦先接过一盏茶,道了一句谢。

    沐晟接过小杯,盯着那褐色的杯子道:“拿这种杯子时,得小心着,稍不留意就会洒出茶水,弄脏几案……哎哟!”他的手一松,茶杯立刻掉到了大理石茶几上,“铛”地一声,沐晟又伸手想去接,却马上把茶壶也掀翻了!顿时几案上茶水横流,一片狼藉。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沈徐氏居然没动弹,果然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女子。当然这种事也吓不住朱高煦,他与沈徐氏都默默地瞧着沐晟。

    沐晟道:“实在抱歉。我本来很小心、不想让杯子里的水洒了,没想到把全部茶水都弄得一团糟啦!”

    沈徐氏起身道:“不碍事,西平侯稍等,妾身去拿抹布来。”

    朱高煦心道:以前沐晟是贵族范十足的人,连焚甚么香、配甚么茶都很挑剔,然而遇到这种豁出身家性命的大事,他还是不如自己这个老哥稳啊。

    沈徐氏已经拿来一块棉布,伸出削葱般的手指轻轻擦拭着案面,时不时拿内双眼皮的眼睛瞧朱高煦。她的肌肤养得确实好,五年过去了,朱高煦实在没有发现、她和初见时有何区别。

    朱高煦露出一丝笑意道:“本王若与京师媾和,西平侯恐怕得把这沈园烧了。”

    但是他这句玩笑似乎不好笑,厅堂里没人笑出来。

    片刻后,沐晟叹了一口气道:“汉王这话说得对。”

    朱高煦道:“有西平侯结盟,成功起兵是没有甚么难度的。主要得尽快打出去,给天下人多一点判断的依据,情势就不像现在这么沉闷了。”

    沐晟问道:“汉王觉得有胜算?”

    朱高煦道:“要是没有一点胜算,我为何不干脆媾和?起码还能有时间多玩几百个美人。”

    沈徐氏用异样的目光瞅了朱高煦一眼。

    沐晟想了一会儿,伸手从交领探进衣裳,拿出了一个信封来,递过来道:“我写了篇文章,也觉得谋君弑父者有悖人伦天道,云南诸衙门当然不能奉这样的诏令!”

    朱高煦马上抽出纸,大致看了一遍,瞧着沐晟露出了一丝笑容:“过几天,我想在汉王府为先帝设灵位,召云南诸衙门的官员前来祭拜先帝。到时候西平侯当众再说一遍如何?”

    沐晟想了想,一脸严肃地用力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又道:“对了,在此之前,我想调越州卫到云南府城。”

    沐晟道:“汉王调一卫兵马,何意?”

    朱高煦接着说道:“不经过都指挥使司,就只有汉王府的调令。”

    沐晟揉了一下太阳穴,恍然道:“对了,那个越州卫指挥使好像是汉王先任命了、再奏报的朝廷。”

    朱高煦道:“西平侯好记性。”

    沐晟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差,但他始终没有提沐斌之死。

    他的儿子沐斌竟然恰好在此时被杀了!不过这事儿真的与朱高煦无关,朱高煦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干那种事万一败露,简直是在节外生枝。

    朱高煦亦难以准确地体会到、沐晟此时的心情和猜疑。但不管怎样,当众骂当今皇帝弑父,肯定是铁下了心;这样的程度,应已足够。

    朱高煦站了起来,忽然说道:“对了,还有件事。三司法查不出先帝驾崩的内情,是因有一大群人在和稀泥!但令公子沐斌之死,朝廷若能查明真相,也可以摆脱干系,对他们有利的;京师诸衙应会尽力。此事迟早必定水落石出!”

    沐晟的脸上涨|红,瞪着眼睛点头道:“但愿如此。”

    朱高煦抱拳道:“不出十日,咱们汉王府上再见。”他又对沈徐氏道,“多谢沈夫人款待。”

    走出沈园,朱高煦坐上马车,脸上从容自若的面具马上就消失不见。或许是沐晟的动作影响了他,他下意识也伸出了双手,在脸上搓来搓去。

    回到汉王府,朱高煦立刻召巫山来的四个人、以及三个护卫指挥,到前殿东侧的小院里议事。沐晟明确表示参与起兵的事,朱高煦也说了。

    一众人日夜谋划,准备着诸事。正如朱高煦对沐晟说的,此番起兵难度不大。高炽刚刚登基、还来不及管地方上复杂的事,何况云南远在数千里之外,伸手过来实在快不了!

    而今沐府是云南地头蛇,整个云南都是他们家带兵打下来的,一直镇守此地;朱高煦得沐晟相助,手握两万护卫精兵,他想不出谁能阻止他起兵!

    饶是如此,具体干起来,也似乎千头万绪,毕竟时间比较仓促。而且大伙儿不得不考虑,此番真正的难题……如何出云南?

    夜深时,众人才相互告辞散去,各自回家稍作休息。

    宦官王贵打着灯笼过来送他们,不过汉王府上各处都点着灯,便是不打灯笼,也看得见路的。

    朱高煦看着还摆在桌案上的图,又拿起灯架放过来,久久凝视上上面的线条。这些图都很简陋,不过驿道是标出来了的,大军有补给要求,一般都只能走大路……没有大路的地方,有时候逼急了也能走;除了某些特定的地形,如豆沙关画出来的横断山脉。



    曲靖军民府城外的官道上,行人纷纷离开路面观望着。排成长龙一样的军队占据了官道,远近节奏不同的整齐脚步声,与路旁跑马的马蹄声相互呼应、此起彼伏;无数宽檐铁盔在阳光下隐隐泛光,到处晃动,阵仗很大。

    官道从城门外经过。城墙上许多军民府的将士也在观望着,见路上的人马前锋已向城门这边来了。

    明军的头盔衣服都差不多,单看军士根本看不出来是哪里的人。不过这股人马的旗帜上写着“马”、“明”、“越州卫指挥”等字样,城墙上的官儿已经瞧出来、他们是越州卫的军户。

    越州卫有军户五千六百户,瞧这阵仗,怕是越州的全部正军都调动了。

    一个大将在城头上喊道:“尔等受谁调动?”

    不多时,旌旗密集之处,数骑冲到前边来,一个大汉抬头道:“吾等乃越州卫兵马,得汉王府调令,去云南府城!”

    大将道:“为何没有邸报传来,可有都司公文?”

    大汉道:“你是何人?要查公文,先开门下城,报上官职姓名、拿印信来看。”

    过了一会儿,城门里出来了一队人马。

    刚才喊话的大将是曲靖军民指挥使,这军民指挥使权力比较大,上马治军、下马管民,几千人从他地盘上过、他当然有权过问。大将拦住了越州卫的军队,相互出示公文印信。

    带领越州卫的大汉叫马鹏,是个中年汉子。马鹏有卫指挥使的印、有汉王府长史府的调令,但缺了最重要的东西:云南都指挥使司的公文。

    若是照规矩,云南与内地不同,寻常调兵遣将无须朝廷兵部的军令。但必须汉王府、沐府、都指挥使司共同下令,并随后上书朝廷。

    曲靖大将与马鹏面面相觑,彼此之间对眼前的状况心知肚明。这时马鹏身边的将士已经把手放到刀柄上了。

    头顶上阳光刺眼,几个汉子的脸上黑亮黑亮的。曲靖大将没有动弹,目光越过马鹏,对他身后的部将文官们道:“你们干的事违|法,都知道么?”

    众人没吭声。人群里竟然有个宦官,尖声道:“都司管的是指挥使,马指挥管的是诸位。马指挥不怕小鞋,你们怕甚?谁不服找汉王说!”

    马鹏身边一个武将道:“当年朝里有人弹劾顺昌伯王佐,汉王一句话就没事了。有汉王撑腰,怕个鸟!”

    这时马鹏盯着曲靖大将的脸:“怎样?”

    曲靖大将拍马让开了路,说道:“此事本将必得奏报都司!”

    就在这时,城门里一骑冲了出来,赶到曲靖大将身边,沉声道:“沐府来的信……”

    曲靖大将拿了东西,拍马进城去了。

    不多时,城中又有人出来见马鹏,说是为越州卫将士准备了一些粮草,让他们派人签押领走。

    ……越州卫抵达昆明城,仿佛为这沉寂了多日的死水一潭、注入了一丝生气。按部就班一如往常的情形,似乎有了不同的迹象。

    都指挥使司衙门里,每日缄口干着本分的官吏们,这时也活跃起来,四处都在议论纷纷。

    云南都指挥司的官员数量也与内地稍不相同,同知已多达五人,王綍、方敬、王正、刘鉴、王俊都是在永乐元年左右、先后任命到云南的;还有左都指挥使曹隆,也和他们前后到来,相差不过数月。此时几个同知都围着曹隆,等着他拿主意。

    方敬不满地嘀咕着:“招呼也不打一声,咱们这衙门还放在这里作甚?”

    这句话让周围的官员们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调动一卫兵马、在云南的繁杂军务里,算不上多大的事,但如此粗|暴无理的方式,让整个都司的人都很不高兴……仿佛一下子被削掉了一大半权力,一个没有权力的衙门还有甚么价值?

    有人问道:“事儿出了,现在怎么办?要不去汉王府,让汉王给句话?”

    方敬道:“调令就是汉王下的,你问汉王有啥用?”

    那人问:“那如何是好?”

    方敬道:“马上写奏章上书朝廷,八百里加急送出云南!”

    “慢!”曹隆忽然开口道。

    几个人都侧目望着他。

    忽然之间,曹隆好像听到了丝竹之声,他急忙回顾这陈旧的大堂屋顶和四周,然而若有若无的音乐已然听不见了。旁边的人也好奇地看着他异样的举止,都沉默下来,空中只剩下远处的人声、和难以分辨的细微嘈杂。

    曹隆苦思良久,终于在心底捕捉到了那“丝竹之声”的来源。好几年前,这都指挥使司衙门被汉王的护卫围困了,不是找了很多歌姬来唱歌跳舞么?大伙儿还被困在这里好几天。

    汉王镇守云南,多次领兵打仗、又监督着云南三司的事务;曹隆是都指挥使,比其他官员与汉王打交道的时候更多……几年下来,他觉得汉王并非不守规矩的人。

    越州卫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曹隆不得不想得更多了,将先帝驾崩、太子登基等事都联想了起来。一件件事中间的纷繁干系,让曹隆的眉头皱到了一起。

    他踱步到了门口,望着蓝天白云的天空,似乎在寻找着阴云的先兆。

    这时同知方敬的声音道:“下官立刻写奏章,谁要联名签押?”

    曹隆转过身来,说道:“方兄弟,你那么急作甚?”

    方敬正色道:“这事如此简单摆在面前,有啥好犹豫的!云南诸卫,皆朝廷兵马,汉王府甚么东西也没有、更未通过都司,只有就擅自调动如此多兵马?吾等食国家俸禄,岂能坐视不管!”

    曹隆抱拳道:“人各有志,方同知自便。”

    方敬问另外几个人,大伙儿都不吭声,总算有人说道:“曹都使乃本衙堂尊,我等尊曹都使之意。”剩下的人纷纷附议。

    方敬拂袖往书房去了。

    这时右都指挥使胡通走进了大堂,他说刚刚才听说越州卫的事,前来问曹隆之意。曹隆不置可否道:“现在俺还不清楚就里,想等等再说。”

    胡通是建文年间的云南左都指挥使,“靖难之役”后就被罢免了。过了一年,他又被升了起来。曹隆和胡通同为都指挥使,但不是一类人,彼此间来往并不深。

    “过几天弄清楚了就里,等一等挺好。”胡通一本正经地附和道。

    ……顺昌伯王佐的官职是沐府副将,在昆明城有一座豪华的府邸。越州卫的事儿动静那么大,他当然也知道了。

    王佐虽然只是沐府副将,却比沐府上别的武将厉害得多。所有与沐府有关系的文武,都得买他的帐,完全不敢丝毫得罪。

    而且此人又与汉王府交好,时常进出汉王府。永乐初年,汉王妃贵体有恙,王佐更是四处收罗昂贵药材,长期供奉汉王府。

    于是王佐在昆明、大理等地巧妙地占据了大量军田,收了许多财货。

    永乐三年,刑科给事中陈瑛听说了王佐不|法之事,马上上书弹劾其违|法事宜。王佐急忙找汉王,汉王在下来查实的御史跟前,帮王佐说了好话。同时密令王佐,把吞没的军田吐出来!财货就算了。

    王佐对这事儿有点不满意,因为吐不吐军田,并不影响他是否有罪的定论。

    不过以前的事都不重要了,他现在正烦着眼前的事。

    现在王佐的府邸上有小妾数十人,有些他连名字也记不得,他每天过着相当舒服的日子。但他心里也有数,之所以能养得起府上那么多人、伯爵的俸禄显然不够,终究是因为以前朝廷需要他监视沐晟、纵容了他得到一些不该得的好处!

    可是眼下先帝已经驾崩,从朝廷到云南,形势变得动荡不安、模糊不清。王佐成天都很烦躁。

    如果朝廷里新掌|权的君臣,不需要他了、或是忘记他了……根本无须朝里动手,云南一帮阴奉阳违、表面讨好内里藏刀的沐府党|羽,肯定会想办法弄|死他!

    王佐从乱糟糟的心事中、理出了一点明目,心道:现在新君想监|视的人恐怕不是沐府了,而是汉王府。

    但汉王府也是个谜,汉王究竟反不反?!如果反了,要多久的时间才能被平定?

    王佐打心眼里也很怕汉王,却又觉得擅自调动越州卫的事儿、是他在朝廷新君面前露脸的机会。

    权衡了一番,王佐走进书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开始写奏章。

    写完了奏章,王佐将奏章漆封了,召来府上的心腹家将,叮嘱道:“换身衣服,在云南境内不要去驿站换马,更别拿这东西出来示人。出了云南、一到贵州,立刻八百里驿驰京师。不要送通政使司,找兵部尚书金忠!”

    家将应允,拿着奏章退出了书房。

    等奏章送走了,王佐好像刚刚御了三女一样疲惫,瘫在椅子上,一边抹着汗,一边长长地喘|息着。他能听见胸口擂鼓的声音,眼皮子不知何时跳了起来,按也按不住。



    前殿书房东边的小院天井里,枝叶茂盛的桃李树在风中“哗哗”直响。天上一会儿阴、一会儿又亮堂,叫人恍惚难辨上下午;不过朱高煦整个上午都在这里,当然知道现在已是下午。

    他昨晚几乎没能入眠,今天午后在这里的一间廊房里睡了一觉。起来后他又想吃东西,于是杜千蕊下厨,给他做了一桌菜。

    菜肴陆续送到这廊房里来了,逐渐摆满了书桌。这房间当然不是饭厅,但朱高煦在汉王府,想干嘛就干嘛、想在那里吃东西就在哪里,无须任何理由。

    其中有数十小盘金线鱼肉、碟子重叠在一起,金线鱼是朱高煦就藩后才喜欢吃的东西,因为他以前没在别处吃过。肉特别细嫩,味道鲜美,而且据当地郎中说有补肾之功效。

    两个宫女同时忙着,把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肉片,放到炉子上的锅里涮一小会儿,然后在小碗里蘸佐料。朱高煦只负责吃。

    金线鱼肉本来就很细腻,稍微一烫刚刚熟,恍如入口即化,口感很好。佐料里有香菜、豆豉、豆腐乳、酱油等,让鲜美的鱼肉口味更加丰富、更能激起食欲。

    他满头大汗,一言不发,只顾大吃,而且只吃鱼肉一样菜,其它完全没动筷子;桌案上渐渐堆起了很高的碟子。

    朱高煦这阵仗,食量之大,就好像以后都吃不到金线鱼了似的,简直是在往死里吃!

    门外院子里的树枝在风中摇晃,风声很大。然而甚么动静、都不能阻挡朱高煦胡吃海喝。

    侍候的奴婢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要朱高煦还在吃,她们就继续涮鱼肉。

    不料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王爷……”

    朱高煦抬起头一看,门口躬身站着宦官王贵。他把口中鲜美的鱼肉吞下去,拿起白棉毛巾擦了一下嘴,问道:“何事?”

    王贵微微转身,一个衣衫褴褛,发髻、脸上尽是尘土的女子便出现在门口。朱高煦很快认出来,面前这个女子竟然是段雪恨!

    朱高煦也怔了一下。

    段雪恨一脸茫然,用略带沙哑的奇怪语气道:“王爷,我又回来了。”

    朱高煦看她这么一副模样,心道一时恐怕很难弄明白她究竟遇到过哪些事,便道:“饿了吗?先过来吃点东西,这金线鱼肉挺好吃。”

    段雪恨步履凌乱,像丢了魂儿似的走进了房里。朱高煦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宫女另外搬了一条腰圆凳过来。朱高煦坐下便夹生鱼肉帮她涮,又轻轻挥了一下手,两个奴婢知趣地出去了。

    王贵也向房里一拜,离开了这里。

    段雪恨不吭一声,朱高煦夹给她蘸上佐料的肉,她就埋着头呆呆地往嘴里|塞。

    朱高煦道:“怎么,谁欺负你了?我帮你灭他全|家。”

    朱高煦说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戾|气太重,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反而很在意自己的亲王身份和格调。可能因为这几天他总是想,哪些人可能会有灭顶之灾、全族被夷,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一不留神就说出了这种话。

    段雪恨终于开口了,她颤声道:“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她说的话、完全与朱高煦刚才的话题不相干。

    朱高煦放下筷子,伸手抚她的后肩,刚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却见有东西从她脸上往碗里滴。原来她在流眼泪,可是埋着头却一点哭声都没有,朱高煦刚才完全没发现。

    他顿时不知说甚么好了,只得挪近了凳子,默默地轻轻抚着、捏着她的背,表示安慰之心。

    俩人已离得很近,朱高煦这才看见,段雪恨一头一脸的尘土下面,到了锁骨的地方因为衣裳遮着,肌肤还是那么白。便是脏兮兮的头发,落在脸颊、嘴角,也仿佛有了几分凌乱美。她衣裳下面的身段结实而紧致,线条十分柔韧,在褴褛的料子下隐隐散发出漂亮的野性。

    朱高煦一时间,竟然感觉屋子里的温度愈发升高了。他也觉得十分意外,面对这个不知多长时间没有修饰、心情也好像很沮丧的年轻小娘,他心里忽然十分心动。

    或许云南郎中说得不错,金线鱼真的补,朱高煦刚才吃了很多。又或当年硬着头|皮梭|哈的经历,无论输赢都印象太深,那些习惯恍若刻到了骨头上……暴饮暴食,疯狂修车,这是他想方设法弄到本钱下注后,最爱干的事。

    朱高煦因出汗而发红的脸对着段雪恨,盯着她脱口道:“我想修你。”

    段雪恨抬头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听不懂他的话甚么意思。但是朱高煦红着眼睛的目光、扭|曲的脸,无须语言就能露出很多讯息。他的脸上写着野|心、欲|望、恐惧,以及疯狂的热情等等,如许多充满张力的强烈情绪、一起错乱地表露出来,脸便显得有些狰狞而不可控。叫人看了必定会十分紧张。

    果然段雪恨的眼睛里露出了惧意,显是被平时一向比较温和的汉王吓到了。她的身体也紧张用|力起来,却忽然迎着朱高煦的目光看过来。她看了朱高煦的脸好一会儿,盯着他的眼睛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还没等她点下头,人已迅速弯下腰去,两只大手拽住段雪恨的袍服下摆,“哗”地用力一撕。她身上的布料马上裂开了,连里面的长裤也撕破了一大片。段雪恨的小腿从破布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果然遮住的皮肤白得炫目,让人觉得它从未见过阳光。她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抖着。

    外面小院子的天井里,大风自上而下掠过瓦顶,蹂|躏着那几颗树木,有桃树、也有李树,早已没有花和果,只有满枝头的绿叶。那枝叶仿佛长头发一般起伏飞扬。

    一阵阵起风,越来越大。那茂盛的枝叶在风中竭力地发出“哗啦啦”的沙哑声音,它们拼命地摇晃着,仿佛枝头都要断裂了,树根也要从土里崩出来了。绿色的生叶子硬生生被刮到空中,漫天飘摇。

    ……段雪恨搂着破烂的衣裳,靠在椅子上发抖。她的肩膀露在外面的,圆|润白皙的肩头粘上了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污|秽,就仿佛是血|污一般;肩窝里还有淤青的指印。她的贝齿“咯咯”地轻轻响动,模样十分可怜。

    破盘子和碟子、剩菜丢得满屋子都是。朱高煦瞧着段雪恨,满脸愧疚道:“真的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只是……”

    段雪恨立刻摇了摇头,沾着发丝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又好像不是,她说道:“没关系,我感觉好受一点了。”

    “啊?”朱高煦愣了一下。

    她直视着朱高煦,欲言又止、似乎不知从何解释,脸上闪过一阵焦躁。片刻后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憋出声音来:“受过了惩罚,罪孽就能赎掉一些罢?”

    朱高煦答不上来,因为根本听不明白她究竟在说甚么具体的事。

    段雪恨又打量着朱高煦的脸色,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声音道:“那苦楚,本身也那么亲近;就像流眼泪出来了,看起来更难受,实则会好受不少。等过去了,你叫我宽恕你,我好像也隐隐得到了一点宽恕……所以挺好的。”

    段雪恨平日寡言少语,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少见的事、她忽然说了那么多话,朱高煦听得很仔细。

    虽然她的声音小,但每一个字朱高煦都听清楚了……不过那些字合在一起却不好理解。朱高煦似乎听懂了甚么;想更清楚地看见那本意时、又觉得自己没弄明|白。

    “你在京师落单后,发生了甚么事?”朱高煦终于抓住了最重要的话、再次问她。

    此时段雪恨的喘|息声已渐渐趋于缓和,她的神色也似乎恢复了往常,半天不吭一声。她闷在那里,也不回答朱高煦的话。

    一个漂亮的女子遇到了甚么事、能让她如此介怀?朱高煦之前以为她被谁侮|辱了,但刚才的事过去后,他却发现第一次侮|辱她的人、是自己。稍微想想,段雪恨本身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人,一般歹人真对付不了她。

    那应该是甚么事呢?

    她总不会去把沐斌杀了罢?!朱高煦下意识摇摇头,觉得段雪恨不会做那种事。

    “你住的房间,一直都会给你留着……如果汉王府一直在的话。”朱高煦顿了顿,“你回去沐浴更衣,歇一阵子。需要药擦|擦?”

    “我能找到。”段雪恨道,然后窸窸窣窣地把朱高煦的团龙服穿到了身上。她回来时穿的褴褛衣服现在更破,完全没法再遮掩身体。

    本来段雪恨的身材比较高挑,但等她穿上朱高煦的袍服,才发现差距很大,下摆都拖在地上了。

    段雪恨默默地走出门口,又转身向朱高煦拜道:“告辞。”

    朱高煦点了点头。

    她又道:“愿汉王起兵之后,旗开得胜。”

    朱高煦坐了一会儿发呆,起身离开了这狼藉的房间,推开了隔壁的房屋。这间屋也不整洁,案上摆满了各种卷宗和地图。



    几天时间渐渐过去了,汉王府终下达了一道不太合理的命令。让云南府城的文武官员,以及周围各地的知府、军民指挥使、卫指挥使等官,后天到汉王府,祭祀先帝的灵位。

    此时中秋节已经过了,在这段时间里,朱高煦倒不是只在等待。

    他做了很多事,只是没再出昆明城。比如他昨天派遣了一个百户队伪装成商帮,提前出发去了豆沙关。

    本来大伙儿商量的结果,大军不会走五尺道;那条路有几段路既不能行车、也不能骑马,行军会很慢,也容易拥堵。不过云南入川的道路一共就三条,先拿下五尺道的重要关隘,总之不是坏事。

    朱高煦还听取了各种各样的禀报,以及几个文武的建议,与他们推敲了一套大概方略……当然祭祀的事也做了不少准备。

    ……今天的风还是很大,朱高煦想到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话,又觉得不太应景。

    他带着几个部将以及一队亲兵,开始巡视汉王府周围的各校场。

    前不久征安南之战,朱高煦带走了过半护卫军;期间汉王府又须将士戍守,大多护卫军便未遣散去军屯。等安南国的人马撤回云南后,三护卫几乎都驻扎汉王府内外。

    这时他到了北边广智门军营。军营营房就在校场附近,此地现在驻扎的是中护卫大部人马,指挥使韦达。这里的武将们都来迎接了,朱高煦随便问一些戍守换防之类的事。接着他走进一间署房,便挥手让大伙儿散了。

    当年燕王府发动“靖难之役”,已经过去九年,朱高煦试图感受其中隐约的关系。忽然他想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靳石头。靖难初这个小卒年纪不大,头两次偶然与之攀谈,朱高煦连名字也没记住。

    “靳石头在中护卫?”朱高煦问韦达,“征安南国之战时,他与安南人阮智去升龙城打探消息,立了功,我说过让他做百户。”

    韦达恍然道:“末将马上叫他过来!”

    等了一小会儿,靳石头便跑步到了这间兵营署房,他气喘吁吁地抱拳道:“末将靳石头,拜见王爷!”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他打量了靳石头两眼,看到此人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敦实黝黑的汉子……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少年郎也正该变成这个样子了。

    朱高煦开口道:“最近整个城里都有些风声,靳百户是甚么想法?”

    靳石头正色道:“末将等唯王爷是命!”

    朱高煦皱眉道:“我问你自己怎么想的。”

    靳石头想了好一会儿,有点尴尬道:“王爷,末将嘴笨……”

    朱高煦忽然和气地笑了一下,改口道:“我记得在安南国时,你说想一刀砍了你那媳妇,没杀罢?”

    当时靳石头说过他媳妇有个姘头……朱高煦一提起此事,旁边的大将们都不禁憋起了笑。过去的时间不久,经人提起、大将们似乎想起来了。

    靳石头的脸顿时涨|红,摇头道:“没有。俺升了官,那娘们悔得很,又是认错又是讨好。俺想着孩儿还是亲|娘养着好,终究是算了。不过俺一回来就在外头找到了个相好,现在拿着官俸,里里外外当着大爷,挺舒坦……”

    “哈哈哈……”几个大将终于憋不住了,顿时哄堂大笑。

    才过去了几个月,靳石头的想法、与当初已是完全不同。一个人的心境,或许并不是慢慢改变的,而是一瞬间变的。

    朱高煦沉吟道:“若是传言成了真,本王起兵了,你怕不怕?甘愿不甘愿跟着干?”

    如此直接的话说出来,屋子里马上安静下来。

    靳石头想了一阵,说道:“在王爷面前说句掏心窝的话,俺真没觉得怕。王爷是先帝的皇子,手里有那么多兵,不是俺一个人为您干那大事。王爷打仗也没害过弟兄们!”

    他停顿了一下,一本正经地继续道:“大事俺也想不明白,不过心里明白一件事,王爷比俺富贵多了、也厉害多了!这些年俺听命于王爷,王爷心里也想着俺们。王爷说干、那自然要干!再说了,俺能从军士升百户,将来王爷打下了江山,俺这官指不定还得升一升……”

    “靳百户说话不知轻重,王爷恕罪。”韦达立刻抱拳道。

    朱高煦道:“不想做将军的军士,不是好军士。”他接着又问:“靳百户手下的弟兄,都是甚么说法?”

    靳石头比刚才放松了不少,大约是朱高煦表现很随和、也一直没怪他说错话,让他莫名产生了某种自信。

    靳石头寻思了一会儿,说道:“说啥的都有。好些人和俺当年一个德性,压根不会想战场上的难处,巴不得早点干。他们听了些风和雨就做起了梦,成日指望着王爷这样威武有名分的大人物,带着大伙儿奔富贵!”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靳石头在那里夸夸其谈。朱高煦也不再像当年一样说话,说甚么平淡的日子才是最可贵的屁|话了,因为他现在急需弟兄们为他卖命。

    靳石头又道:“还有好些人不说啥,眼下只管听命于俺,也知道俺听命于上头,奉的是王爷的军令。”

    就在这时,越州卫指挥使马鹏在旁边说道:“王爷,末将有些话,不知王爷愿不愿听?”

    朱高煦转头道:“说。”

    马鹏道:“王爷听说过‘穿青人’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

    马鹏道:“末将当年在越州东山的夷族山寨里,投奔了汉人刘把事。刘把事在夷族山民里很有些势力,不仅因为他与越州前土知州龙海、阿资等有旧,而且他手里正有一帮‘穿青人’,所以很有实力。不然那些夷族土人,根本不会搭理他一个汉人。

    穿青人就是汉人、逃亡的汉人军士!

    在云南贵州等偏僻的卫所,地薄山高道路难行,甚么都缺。军屯的弟兄们干着繁重的活、吃着糠菜,命贱如狗,日子非常难过。官府要调他们去这样的卫所时,当然无人愿意,不过军户无权无势、没法子反抗上峰。只得忍受!

    但往往那些卫所的地方,山高皇帝远,武将违|法盘剥欺压过甚,军士们实在不堪忍受,解脱之法便只有逃亡。

    逃亡的军士决不能被抓回去,否则全家都会被治重罪!他们一般会逃到更偏僻的山里,一种选择是去在既没有官府势力、也没有土司势力地方苟活,这种地方被穿青人称为‘生界’,过着形同野|兽的日子;另一种便是干脆投靠土司,当土人的走狗和奴隶。

    刘把事便笼络了许多云南贵州边境‘生界’的穿青人,一起投靠了土司。”

    朱高煦听罢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对马鹏道:“你说的这些事很有用。本王就藩云南之前,真没去过那偏僻艰苦的卫所,连那些地方的人也一个不认识,生界、穿青人,我还是头回听说。”

    马鹏抱拳一拜,对自己讲的事不作置评。

    朱高煦一来就是宗室贵人,接触的大明朝人多是富贵者,偶尔会与靳石头这等底层结识,但靳石头怎么也是藩王府上的军士……这个世道,果然还有一些他到现在也没了解到的人。

    他双手拍在大|腿上,人便一下子站了起来:“走了!”

    朱高煦走出署房,见校场上聚集了许多将士。不知武将们出于何种心思,把好些人马都整齐地排在了空地上,好像要给汉王增加排场一般。

    赵平牵着一匹棕马过来,朱高煦翻身上马,拍马来到空地上,瞧着站在那里的队列。

    他应该说点甚么,想了许久便大声道:“大明军户,守着最艰险的山,干着最重的活,冒着最大的险,保障了大明江山稳固、百姓安宁。弟兄们不是农奴!我若能做主,定然给弟兄们发军饷、封良田,让军士堂堂做人,叫那小娘都愿跟你们!”

    这时一个武将大喊道:“汉王才是咱们的王,汉王常胜!汉王!”

    “汉王,汉王……”众军跟着呐喊了起来,喊声此起彼伏。无数的眼睛都注视着骑在马上奔跑的王。

    朱高煦又大声道:“要将士有武德,必先善待之!本王说到做到。”

    ……不久后朱高煦回到了汉王府,铁面人见面便道:“汉王真乃大才,世人攻城,汉王攻心、天下军心!此等争战,甚么人都不重要,只有天下诸卫军士最重要。武德这个词,实在是神来之言。”

    朱高煦道:“李先生过誉了。”

    铁面人道:“在下以为,汉王还须颁一份法令,用实际的好处收买军心。”

    朱高煦提醒道:“有些军制没法子,咱们也要考虑将来的军费。”

    铁面人沉声道:“不必管那么多,反正先许诺了再说。只要能赢,法子总是有的……”

    朱高煦明白铁面人说的法子是甚么,毕竟他的先父朱棣干过不止一次。他顿时瞪了一下眼睛,不置可否。



    东边的天空刚泛白,晨光与灯笼的光相映成辉、在微凉的薄雾中颜色十分美妙。大地界于苏醒与未醒之间,恍若遮着一层薄纱,一切都那么宁静。

    这番景色难以看出,今天正是汉王府祭祀先帝的日子。

    汉王府承运殿、圜殿和存心殿三大殿两侧,有屋一百三十多间。有的围成了小院,有的像营房一样一字摆开。房屋各式各样错落有致、多为悬山顶,不过在三大殿的承托下显得有点低矮。

    瞿能父子便住在一个廊房围成的小院里。巫山桃源的人到汉王府后,朱高煦下令宦官为他们安排了宫女,那些宫女不仅要服侍生活起居,还有侍寝之职。然而瞿能父子都没有碰过宫女半根指头。

    此时他们已经起床了,瞿能一身布衣,头上的发髻也只用粗布条束着,仿佛一个隐士。

    他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根木剑,缓缓地斜举到肩头,忽然跨出一步,木剑一晃之间、已急速斜劈下去。瞿能侧后的儿子瞿良材,活像是一个影子;动作姿势和瞿能简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父子俩连长相也很神似,脑袋大,发际不高、额头很平,面部骨骼粗大、轮廓清晰;嘴上胡须不多,修建得很平整。除此之外,他们平素生活似乎很简朴,皮肤也有点粗糙。

    俩人一言不发,却十分默契。他们在院子里活动了一番,瞿能便走进上房,在椅子上入座。儿子瞿良材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盏茶,跪到椅子前一拜,终于开口道:“父亲,请进茶。”

    瞿能姿势很端正,理所当然的模样,微微点头,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瞿良材一眼,伸手端起茶杯。

    ……此时大将平安也在一个院子里,一边摆弄着架子上的兵器,一边拿身边的何禄开玩笑。

    见何禄面无表情地侍立在侧,一点反应都没有,平安便笑骂道,“闷葫芦!真是难以回首,我竟然和你这么个人、一块儿呆了几年。”

    何禄还是不吭声,果然像个闷葫芦。

    盛庸穿着一身粗麻布做的斩衰孝服,来到了平安的院门口。他还没进去,就已经听到了平安在里面开玩笑的声音。

    盛庸也没搞清楚自己为何与平安在战阵上那么相得益彰……俩人真没多少私交,性格也合不来,私下里盛庸不是很想和平安呆一块儿。盛庸是个严肃而冷静的人,对平安这种经常耍嘴皮子的人,不怎么感兴趣。

    “平将军。”盛庸抱拳执军礼道。

    平安转过身,上来见礼罢,他就指着何禄道,“我记得他哥不是这模样,怎两兄弟相差这么大?”

    盛庸忍不住脱口道:“各有好处的,话少的人更靠得住。”

    平安笑了一下,指着盛庸的鼻子,用开玩笑的口气道:“我看盛兄才是那个最靠不住的人!”

    盛庸也权当一个玩笑,不想和他胡扯了。不过回头细思平安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盛庸一向非常“识时务”,当年黄子澄、李景隆得宠信,徐辉祖等大将提起就骂;但盛庸却与李景隆相处得很好,还常常夸李景隆文武双全。

    等李景隆接连战败,明显要被黄子澄作为弃子的时候,盛庸随即翻脸了,立刻和李景隆划清界限。盛庸又机智地投靠了方孝孺、与黄子澄的同|党铁铉歃血为盟,于是他终于在毫无朝中根基的情况下,拿到了平燕将军的兵权……

    不知道平安的玩笑里,是不是在揶揄这些事。盛庸觉得极可能是,平安这厮看起来是个身体粗|壮的莽夫,但心思还是很细致的,不然在战场上没法看明白纷繁的局面。

    盛庸不吭声了,嘴上让着平安。

    不料平安又指着盛庸那身衣裳说道起来:“这行头,那得亲爹死了,儿子穿的啊!”

    盛庸道:“臣为君穿,也是可以的。”

    平安指着盛庸摇了一下手,叹道:“好罢。”

    盛庸见这么个动作,心里十分不爽。暗骂道:他|娘|的,怪我改投君主太快?老子早就投降永乐皇帝了,你不也是一样?

    但是盛庸再次忍了。他换了话题道:“得提前准备一番,天亮还有正事。”

    平安以为然。

    盛庸又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我都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了。”

    ……顺昌伯王佐跳眼皮的毛病,本来已经好了。等他得到汉王府的命令时,又开始跳起来,时断时续十分烦人。

    今早上王佐的眼皮还在跳。他专门把府上一个郎中叫了进来,问他:“左眼皮跳,是福是祸?”

    郎中忙道:“恭喜将军,左眼跳财运,您想想这阵子有没有甚么进账?”

    “罢了,去去!”王佐不高兴地挥了挥手。现在他根本不想发财。

    郎中出去后,昨夜侍寝的小妾拿着斩衰服出来,服侍他更衣。他一边穿,一边喃喃道:“调越州卫……祭祀先帝,这两件事怕是一件事?”

    “我还要去么?”王佐沉吟道,“不去好像又不行。”

    小妾嗲声道:“主人今日怎地心神不宁呀?”

    王佐忽然抓住小妾的玉手,神色大变:“我怕啊!”

    小妾忙问:“主人怕甚?”

    王佐道:“有道是、要想人莫知除非己莫为,我悄悄干了一些事,怕被人知道。”

    小妾柔声道:“您今早穿孝服,昨夜却往死里折腾人家,有人会知道么?”

    这句话让王佐似乎很受用,他愣了一下,激动地握住她的玉手:“小红,我今后一定好好待你。”

    小妾撇了一下嘴|儿,委屈道:“妾身叫小蝶。”

    王佐道:“小蝶,今后我一定好生待你!”

    小妾幽幽道:“就怕主人转眼就会忘了妾身的好。”

    王佐不悦道:“我是那种人?”

    他穿好了衣裳,跨出房门,叹了一口气想叫人把夫人孩儿都叫来,道声别。不过他低头看自己这么一身打扮,便作罢了。

    王佐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阴天有小雾,无风,看来也不会下雨。应该是安静的一天。”



    汉王府宗庙设于东南边,诸文武进南边的端礼门门楼,然后向右一拐弯,就能看见宗庙的大殿了。

    除了正常值守门楼的护卫军,王府里未见异样。倒是宰牲亭传来的牲口惨叫声,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长史府最有学识的人是钱巽,不过已经去安南国了。右长史李默,原来是百户的儿子,因为射|箭骑马考核不合格,才托|关系做了文官,学问是比他的武艺还要荒疏;李默的文才,恐怕连没有功名的典仗侯海也比不上。

    而“铁面人”李先生不管礼仪上的事。

    于是今日的祭祀礼仪,在礼仪上必定有些小差错,不过“牺牲”祭品,以及笾、豆礼器大抵不会错的,竹做的笾,木做的豆。

    云南三司、云南府的官员几乎都来了,还来了十来个卫指挥使、军民指挥使以及指挥佥事等官。

    云南都司下辖至少有十四卫,以及几个军民府,不过有些卫所地方太偏远,诸将一时来不了。还有建昌卫、乌撒卫、普安卫、乌蒙卫等卫所,现在还不太清楚属于甚么衙门,也没叫他们来……因为自洪武朝起,那几个卫一会儿属于四川都司,一会儿属于贵州都司,一会儿属于云南都司,地方又远、官员调动缓慢,一时间谁去管都很麻烦。

    就在这时,沐晟和他的女儿沐蓁过来了。众官纷纷侧目,许多人都主动上前招呼见礼。

    汉王随后也带着王妃、王子,都身穿粗麻做的斩衰孝服来到了宗庙前。这时哀乐起,宦官开始唱词,朱高煦便带着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依秩序走进宗庙,向刚摆好的太宗皇帝灵位叩拜。

    众人行了大礼之后,便等着朱高煦念写好的表文了。事情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不料这时开始隐约出现了一点偏差,朱高煦没念表文,忽然对着灵位奥陶大哭了起来,并大声哭喊了一声:“儿臣不孝啊!”

    声音简直振聋发聩,重檐殿顶上似乎有灰尘“簌簌”往下掉,朱高煦一个魁梧的壮汉,竭力吼了一声,声音实在太大了。

    余音还在房梁上,连哀乐也停止了,一大群人无不愕然,默默地等着下文。

    朱高煦紧接着就开始一边哭,一边述说起来。没有任何文辞的修饰,他就是这么说着话,连普通军士都听得懂。

    从征安南国大胜之后、押俘回京说起。朱高煦语气哀伤、但话语却很流畅,几乎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口吻,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不需要考虑前后是否矛盾。

    兵部尚书金忠带他走东华门进宫,感觉不对劲……一直到他自奉先殿密道逃走,只是隐去了怎么知道密道这等事的细节。

    一时间只有朱高煦一个人的声音,别的人都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生怕听漏了困恼着大伙儿许久的疑案内情。

    良久之后,朱高煦叙述完自己的见闻,又向太宗的灵位磕头,以手心对着灵位大声道:“儿臣当着父皇在天之灵,指天发誓,刚才所说的话,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儿臣天打雷劈,死后魂魄不入宗庙!”

    如此重誓,人们无不震慑。

    朱高煦满脸泪痕,站起身转身面对众人,大声道:“本王奉诏入京面圣,为何始终不能面见父皇母后?却在东宫附近落入重围陷阱,遇甲兵冲来杀我!父皇会这么对儿子吗,须得用这等手段吗?甲兵奉的是谁的意思,我何罪之有?!

    先帝有恙,御医入宫止二人,为何不经审讯便死于宫中?

    先帝驾崩之前,为何宫中只有东|宫官员、同|党数人侍奉?为何要关闭宫门?”

    宗庙里一片死寂,若是掉一颗针、定然也能被人们听见了。

    朱高煦又道:“我大明太宗皇帝,文治武功,恩泽施于四海,贤明甚于诸王,你、你……咱们谁不食永乐朝俸禄?如今君父崩于阴谋诡计之中,不明不白!

    奸|臣把持朝廷,以谎言欺弄天下,太子伪诏登基,难洗谋君弑父之嫌。我朱高煦为人子,不问是非,则不孝;我与大伙儿为人臣,不为君父复仇,则不忠不义!必起大明皇朝四方之军,兴师问罪。讨罪伐逆,为君复仇,严惩奸人!还江山社稷清明,正天下人间黑白。”

    披麻戴孝的武将王斌率先大喊:“讨罪伐逆!”不少人很快跟着附和了起来,喊声在宗庙之中回荡。

    没吭声的人也无言反对,如此气氛,拿甚么词来说?

    喊声稍歇,沐晟站起来抱拳道:“我深受大明皇室之恩,置身此国家社稷危亡之际,岂能奉伪诏?末将愿追随汉王,起兵伐罪。为君父复仇,为大义天道,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若违誓约,不得好死!”

    众人听到这里,更加镇住了。寂静了片刻,陆续就有大理总兵官、曲靖军民指挥使、云南前卫指挥使、云南后卫指挥使等等文武官员开始表忠,并跟着沐晟一样诅咒发誓结盟。

    有人喊道:“取牛、羊、豕之血来,今日吾等与汉王歃血为盟,不成功誓不罢休!”

    “慢!”朱高煦止住。

    大伙儿纷纷侧目,朱高煦便冷冷道:“再加奸臣小人之血,岂不更好?”

    这时宦官王贵拿出了一份奏章来,当众开始念,内容大致是汉王擅自调动卫所军、反心渐露云云。最后王贵还念落款道:“臣,顺昌伯王佐。”

    许多与沐府关系亲近的文武,听到这里,无不幸灾乐祸地望着王佐。有些人几乎忘记了身在藩王宗庙内,脸上的喜悦快意溢于颜表。确实有不少人受过王佐要|挟、索|贿,只是敢怒不敢言。今日汉王先拿王佐来开刀,简直是大快人心!

    朱高煦道:“当初陈瑛弹劾你贪|赃|枉|法,你来求我,我受你欺瞒、误信了你的话,还帮你求情消灾。你这份奏章啥意思?”

    王佐身体一软,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坐倒在地上,口不能言。

    朱高煦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本王最恨你这种人,记不得好,做事又不光明磊落,只会背地里偷偷放暗箭!你既然要和谋君弑父的奸臣一党,那本王便成全你!”

    朱高煦的阵仗声势如泰山压顶,吼得王佐连半个字都吭不出来!

    门外立刻走进来几个披坚执锐的将士,将王佐按到灵位前面的砖地上。他完全没有挣|扎,似乎使不出力气了。片刻后,军士便挥起斩马|刀,王佐马上开始大叫,“嚓”地一声,鲜血飞|溅起来。

    这时宦官王贵又道:“汉王府右长史李默,多次私通奸|党,传递消息,吃里扒外!斩!”

    中护卫指挥使韦达径直走了过来,要过甲兵手里的刀,杀气腾腾地走向李默。李默的脸不断地抽搐着,震惊、畏惧、不解写在脸上,看着韦达道:“韦指挥,你撕掉婚姻,可是对不住我……”

    “我还你一刀!”韦达一刀猛|刺过去,李默惨叫一声,刀尖已从他背上出去了。韦达一把抽|回刀,抬起一脚将其踢翻在地。那伤口马上流血如柱,地砖上染红了一大片,李默的四肢在地上抽|搐不已。

    “布政使司参议韩龙谷,多次密告汉王府、沐府,斩!”

    “啊……”

    这时有军士拿着盛放牲口血的铜盆进来,把几个人的血放了一些在铜盆里,还拿了一把勺子在那里搅拌了几下。接着一众军士抱着瓷碗进来了,开始盛那铜盆里的生血。

    宗庙里弥漫着血腥味,在香的烟雾缭绕中,阴森可怖。

    不过好一些人似乎像长松了一口气似的,今天杀的人并不多。

    就在这时,王贵忽然又尖声开口道:“左都指挥使曹隆、都司同知方敬!陆凉卫指挥使陈贞……”

    一个个名字念下来,大殿上死寂之后、不知何处发出了“咯咯咯”牙齿碰撞的声音。

    朱高煦等王贵念完,说道:“你们刚才没有表态,自然也不能逼你们歃血为盟。不仅你们,天下诸地方的文武,只是之前不知真相,安守本分罢了;本王现在、以后也不认为你们有罪,更不是你们的敌人。

    像都指挥使同知方敬,径直上书用印,大模大样地驿传公文告状,本王是很生气的。但念在你不知内情,情有可原,本王也不能滥杀无辜。诸位暂且在汉王府呆着,不用去上值了,等机缘巧合之时再放了你们。不过家眷是可以每月来探视的。”

    朱高煦见没人回应,便道:“本王杀人,从来光明正大,说不杀你们,就不杀!”当然江西那家当铺掌柜、内阁首辅胡广的马夫等等,有时候不用那么较真、可以忘掉这些不愉快之事的。

    曹隆忽然跪伏在地,颤|声道:“下官谢汉王,不杀之恩!”

    方敬也道:“汉王胸怀四海,下官私下里十分佩服。”

    ……三岁大的男孩朱瞻壑竟然没哭,不过一直紧紧抱着他|娘|的的腿。

    “哐当哐当……”宗庙里传来一声声陶瓷碗摔碎的声音,又是一阵人声嘈杂,隐约有人的声音道:“若违誓约,如同此碗粉身碎骨!”

    ……

    ……

    (明后天各一更,西风喘口气哦,见谅。)



    秋高气爽的京师皇宫,更兼天气晴朗明净,仿若在天宫中一般。

    建造时间长达二十六年的天宫,用料十分考究,五彩的油漆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完工十五年之后的今天,还很新;它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天地清明,十分绚丽。

    皇帝朱高炽进乾清门后,执意要步行去坤宁宫。他的腿不太好,似乎长短不一样、足弓也有点问题,而且身体非常胖非常重,走路简直是一种痛|苦。

    但往往世人总是用这种形式,自找苦吃、主动体会痛苦的方式,来表达一种虔诚。

    高炽身边稍稍靠后的人,正是徐辉祖。徐辉祖是高炽的亲大舅,他主动走在了靠后的位置。

    宦官宫女受意、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跟着。舅侄二人一路,似乎有甚么话要说,但是他们走了好一阵也没说话,一直沉默着。

    亲情、旧怨、猜忌,过去的恩怨纠葛,哪能随便就说得清楚的?

    高炽心里似乎也有数,终于开口了,他只问了一些浅显的不痛不痒的话,好像在刻意避免着难以解答的难题。他问道:“大舅这几年在府上做甚么?”

    身材额外高大魁梧的徐辉祖答道:“俺在思索一些事儿。”

    高炽好奇地问:“思索何事?”

    徐辉祖道:“一个天赐将才是怎么变成的。像孙膑、霍去病、班超、郭子仪这样的人。”

    高炽转头道:“中山王(徐达)也算。”

    徐辉祖点头道:“正是,俺身为先父长子,自己也是一生戎马,闲下来了就忍不住想这样一件事,有关将才。”他露出自嘲的表情,“不过俺一面苦思,一面也觉得没甚么用。俺知道,大姐一朝不在了,便是俺的大限将至,俺们姐弟或许注定要一块儿走哩。”

    高炽听罢不知如何回应,因为这个话题十分尴尬。徐辉祖似乎早就明白了:“靖难之役”后,他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永乐帝顾忌徐皇后的感情。一旦徐氏不在了,徐辉祖能不死?

    高炽好一阵没吭声。徐辉祖便继续道:“说来惭愧,真正的大才与出身高低干系不大。将门虎子,耳濡目染当然要好得多,可是这点优越、不足以成为天赐之才。

    那等大才,似乎有一些天生性情。有涉险之勇气,承受重创之担当,不屈之坚毅;势必有甚么情义难以割舍、支撑其百折不挠。

    所以只是睿智冷静、必定不行,坚持之事一旦旷日持久,代价很大便难以忍受。可是过于意气用事、亦无法成大才矣。

    若具如此之资质,更须千锤百炼。无苦楚的涅槃重生破茧化蝶,那光阴蹉跎、人总会默默不闻地老去,而且很快……”

    “我父皇太宗皇帝威加海内,当年却是举步维艰。”高炽道,“确是符合大舅之说。”

    徐辉祖不动声色道:“燕王文治武功,非独善于战阵。”

    高炽听到燕王两个字,看了他一眼,但身边没外人、便也懒得呵斥了。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了坤宁宫的台阶下面,高炽已经满头大汗、脸上苍白,他大口吸着气,声音像拉风箱,模样活像一直出水的鱼。

    高炽猛地呼吸了几口气,咬牙往台基上走去。

    坤宁宫内外的宫女宦官都跪伏在地,却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一个宫妇哽咽着小声道:“太后娘娘数日未进滴米,常在昏睡。”

    高炽与徐辉祖走进大殿里,高炽跪伏到床前,徐辉祖却只是蹲了下去,面有悲色地打量徐太后的脸。

    “母后?”高炽轻声唤道。

    徐辉祖也小心喊道:“大姐,弟来了。”

    过了一会儿,徐氏竟然睁开了眼睛,头也微微动了一下。徐辉祖急忙站起来,弯着腰把自己的脸挪到徐氏眼睛前。徐氏的眼睛果然眨了两下。

    又等了一阵,徐氏的嘴也能动了。徐辉祖急忙把耳朵凑上去,他听了片刻,赶紧转头道:“高煦,大姐问高煦!”

    高煦恐怕要造反了!朱高炽心道。

    朱高炽今天刚从袁珙那里得到消息,袁珙又是从庆元和尚那里得到的消息;庆元和尚是道衍的贴身和尚,消息应该偏差不是很大……高煦准备拥兵自重、观望风向,随时准备起兵,往安南国进军!

    但过了片刻,朱高炽只道:“高煦回云南了,现在挺好的。儿子派了薛岩去与他商量,叫他依旧守云南,将来等他愿意的时候、再封苏杭扬之类的好地方。”

    这时徐氏的头也能微微转动了,她好像魂儿渐渐回到了身体里,眼神一点都不浑浊。她的目光只盯着徐辉祖,声音也大点了:“弟……”

    徐辉祖马上用手背用力抹了一下眼泪,道:“大姐,俺在哩。”

    太后徐氏露出了一丝微笑,用很慢很轻的声音道:“要分开了哩……我以前以为,亲人是不会分开的。可几十年亲人,缘分亦终有尽……”

    “大姐……”徐辉祖满脸都是眼泪,“俺们徐家人永世不分。”

    徐氏道:“以前以为光阴很长,悔没有好生多看你们几眼。四弟已经走了,我也早就该走了,拼了命、吊着这口气,就想再看你一眼。”

    徐辉祖哭出声来。

    “真是不舍得。”徐氏微微叹道。

    高炽也默默地抹着眼泪,宽阔肥|厚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过了一会儿,徐氏的声音又道:“你还那么顽固?”

    徐辉祖沉默了,他的脸上变幻不定,无数微妙的表情十分复杂。

    忽然徐辉祖跪伏在地,俯首道:“臣徐辉祖叩见太后,叩见圣上!”

    高炽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母后轻轻唤了他一声。高炽忙俯首过去,听见母后道:“记得我说的话,要你大舅开口很难,不过他的话可以相信。”

    “儿臣记住了!”高炽道。

    徐氏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再说一句话了。

    大明皇帝朱高炽与徐辉祖一起跪在床前,也没敢随便打搅太后。坤宁宫恢复了静谧,那静谧仿佛是一种声音,默默地诉说着悲欢离合恩怨情仇。数缕阳光透过雕窗,凝固在那里,也是如此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高炽的声音唤道:“母后,母后?”

    他伸出手指一探,马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仰头嘶声裂肺地大哭大喊起来。他仰着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或许,年近三十岁的高炽,确实只能最后一次当孩子了。

    坤宁宫里传出了如同惨叫的哭声,以及喊声:“儿臣没能好好孝顺母后啊……”

    ……永乐五年八月下旬,大明皇太后徐氏薨于坤宁宫,天下缟素。

    皇帝上尊号曰:仁孝慈懿诚明庄献配天齐圣文皇后。并称,仁孝皇后生前修身、慎言、谨行、勤励、节俭、警戒、积善、迁善、崇圣训、景贤范。懿旨一切从简,故群臣三日释服,独天子一人斋戒三十六日。

    高炽在先帝驾崩时,也曾违背礼数,不到一个月就临幸宫女。但太后薨,一月内他愣是连最喜欢吃的肥肉也忌口了,为太后斋戒。而且独睡,也不让皇妃侍寝。

    三天之后,高炽便照仁孝皇后的意思,下旨恢复徐辉祖魏国公爵位、让他到五军都督府出任都督官职。

    高炽在乾清宫冬暖阁召见徐辉祖,提起了几天前的密报。

    不料徐辉祖毫不犹豫地说道:“假的!”

    徐辉祖接着解释道:“高煦甚么人,臣岂能不知?他肯定不会去安南!他一去安南、与张辅鏖战,圣上得以调动兵马至四川、贵州,官军大军进云南,云南安在高煦之手?

    张辅非庸将,即使高煦能击败张辅,占据安南,彼时天下兵马聚于广西,朝廷并可随时增援。而安南至云南道路难行、运粮不便,高煦既弃云南,复有回攻之理?敢情高煦要依靠安南初定之地,在广西与十倍朝廷官军决战吗?”

    高炽点头:“魏国公之意,朕定与诸臣商议。那魏国公以为,高煦会攻何处?”

    徐辉祖道:“若不是贵州,必定是四川!不管他先攻何处、后攻何处,起兵之初,应该是想先占云贵川三地!”

    徐辉祖顿了顿又道:“只据有四川,则贵州在侧翼威胁云南。只据有贵州,则粮秣人口不足以养大军,一旦战事拖延,高煦之力、只会日渐消耗殆尽。

    高煦还有一个选择,便是弃守云南,倾巢往四川,并出川入湖广。但追随他的将士家眷,便可能被朝廷官军所获了;不然,高煦亦无法裹挟着妇孺到四川境内作战。”

    朱高炽沉吟道:“高煦一定会反?”

    徐辉祖道:“汉王从小便叛逆乖张,建文元年臣复见他时,只觉他与小时更为不同,唯狡诈未改。臣听闻汉王今年离京时,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圣上恐不能有太多善意推测。”

    朱高炽看了徐辉祖一眼,不禁说道:“魏国公似乎一向不喜高煦。”

    徐辉祖沉思良久,微微侧头吸了口气,“高煦同是臣之外侄,臣也不该如此,可高煦让臣觉得……特别是建文元年臣再见到他时,嘶……不好说!譬如世间最根本的忠孝美德是一栋华美的广厦,臣便总担心高煦是那个上房揭瓦的人。”

    朱高炽想了想道:“舅深居数载之后,言语愈发深了。”



    通往云南府城的这条驿道,十分古老。它承袭于元朝,或许在更早的南诏国业已存在。夯实的土路,表面有车辙,以及人马反复走过磨平的光滑弧度。

    大路两边高大的枫树遮天蔽日,橙红的枝叶与斑斓的阳光十分协调。

    “咚、咚、咚……”低沉而粗犷的鼓声、均匀地响彻在深不可测的道路上。与之齐响的,还有“嚓、嚓……”的整齐脚步声。人们没有刻意踏出声音,但人多了,脚步声聚小成大。

    鼓声、脚步声震动地面,空中橙红的枫叶纷纷飘落,颜色绚丽、橙红飞扬。地上宽檐铁盔,正随着人们的脚步整齐地晃动着,铁盔上束缚的白麻布一片素白。

    人们迈步的频率比较慢,但保持着不变的速度,仿佛永远不会停下,会一直坚定朝着前方行进。

    ……太阳从一个地方落下,天地一片黯淡;但势必也将在另一个地方升起。

    礼制比照皇宫的汉王府,此时正在沉睡中,王府中一片寂静。承运殿东边的书房里,朱高煦已不知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总之一整夜都在这里,这会儿天也快天亮了吧?

    朱高煦今年二十四岁,他在铜镜里,却看到了自己的双鬓上有几根白发。

    本命年。听说人生一纪十二载是个轮回,本命年很容易倒霉。

    朱高煦以前是个赌|徒,赌|博全靠运气,所以甚么唯|物主义的学校教育,也无法让他不信邪。他对那些玄妙之物,不全信、也没有全不信。

    不过朱高煦现在浑身都穿着灰白麻布、一种没有缝边的粗麻布。他没有穿红,因为侯海说的、得找个算命的仔细算算才能穿,胡乱穿红并不能逢凶化吉。于是朱高煦便作罢了,懒得再理会。

    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的一个蒲团上,正与对面木架上的盔甲“面面相觑”。

    这副青塘精铁冷锻的札甲,朱高煦至少已经使用了九年。保养得很细致,盔甲完全没有生锈,不过毕竟时间长了,能看得出来有磨损的痕迹。它在灯笼的朦胧光线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宽檐铁盔的前额帽檐、稍微长一些,它低着头,面部黑洞洞的;护心镜就像两块胸肌一般。看得久了,朱高煦觉得那里分明就像一个神秘的人、有生命的活物,静静地站立着。

    屋子里有一股子清淡的香味,铜炉里,一缕缕清白的香雾飘出来,环绕在盔甲周围。盔甲好像正吐纳着白雾,黑光、白汽,愈添可怖肃杀之气。

    人道是玉器有灵气,时间久了就有灵魂。或许盔甲也会有?

    朱高煦换了个姿势,让有点发麻的腿稍微恢复一下知觉。他更靠近了盔甲,离得近了、那人形的幻象反而消失不见了;不过上面的细节倒愈发清晰。甲片上有很多细微的痕迹,凹痕、划痕,旧甲片之间还夹杂着修复时新旧不一的铁。

    那些破损痕迹,好像记载了朱高煦的每一处足迹,从黄河到长江,从麓川到安南。

    这时宦官王贵的声音道:“王爷,杜千蕊早起为您做好了灌汤包、皮蛋精肉粥,天快亮了,您要用早膳么?”

    于是朱高煦叫王贵端上来,对着那副盔甲吃着了早饭;然后叫宦官们进来,帮他把甲胄穿戴在身上。甲胄虽然重,但朱高煦穿上后、便好像感觉到有甚么东西与自己合二为一了。

    天才刚蒙蒙亮,朱高煦已率先来到了承运殿大殿上。

    时辰未到,文武诸官还没到这里来,朱高煦独自坐到了王座上。没一会儿,倒是杜千蕊先走进了大殿的后门。

    朱高煦诧异地看着她身上穿的长袖戏服,开口道:“还没谢千蕊用心做的灌汤包,很好吃。”

    杜千蕊抬头望着一身铁甲的朱高煦,屈膝道:“上回王爷、宁王为妾身合写的《牡丹亭》,妾身还没来得及唱给王爷听呢。王爷快出征了,妾身唱一段给您听听罢。”

    朱高煦道:“好。”

    于是杜千蕊站在空旷的大殿上,摆好姿势,长袖轻舞几步,开口清唱出了声音:“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朱高煦细听起那歌声,戏曲的词儿唱得很慢,一唱数叹,来回婉转,说不出的婉约。或许汉语的唱词就得慢一些、才能听清楚唱的是甚么。杜千蕊唱腔也是字正腔圆,朱高煦正身坐在公座上,听得渐渐陶醉,感受着那戏文故事里美妙浪漫的情意。

    杜千蕊的个子虽娇小,眼神却很传情,在那一唱一叹中,目光始终没离开朱高煦,有着多情而依依不舍的目光、崇拜痴迷的神色。那鼓鼓的胸脯,纤柔的腰身,温柔的姿态,叫朱高煦愈来愈受用。

    真不想失去这一切啊。朱高煦仿佛听到一个声音道。

    温柔美妙的时光总是叫人觉得很短暂,杜千蕊唱完了一段,便款款作了个万福,用戏腔道:“天色不早,文武百官要来了,妾身告退。今后妾身必将每日期盼,王爷早日得胜归来。”

    朱高煦点了点头,恍然若失地目送杜千蕊婀娜的身影。

    不知又坐了多久,大殿上的人渐渐多起来,王府仪仗队开始奏起了宏大的鼓乐。“咚”地一声大鼓,惊醒了朱高煦,接着鼓声如雨点一样响成一片,仿佛万马奔腾,管弦钟锣加入其中,大殿上热闹非凡。

    “啪!啪!”大殿上鸣鞭,仿佛一场盛大鼓乐中的分隔符。

    身穿孝服的文官、穿戴甲胄的武将列队走进了大殿,将士要穿戴甲胄,故只有一块白麻布系在头盔上,仿佛一个符号。

    众人向上面作揖抱拳行礼。

    鼓乐停,一个铁面人走到上首,展开卷宗念道:“我大明太宗皇帝嫡子,国家至亲。为父皇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战功赫赫。遂封建藩国,拱卫皇统。今宫中骤变,东宫奸佞谋害我父皇,欲设计阴杀我于东宫。此谋君弑父、残害宗亲之事,丧尽天良,人神共愤。我必奉天讨罪,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我心。永乐五年,大明汉王朱高煦。”

    众人齐声喊道:“下官等愿追随汉王,奉天讨罪,以安社稷!”

    接着铁面人再次念道:“汉王府令,为讨罪大事,开都督府,以李昌珏为执事,兼领汉王府右长史。任瞿能为左都督,前锋军总兵官,即日率前锋军十万,传檄进军!”

    瞿能走出队列,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定不负重任!”

    许多人纷纷侧目,望向刚刚走出来的汉子。大多文武都记得瞿能这个名字,但人们这时才忽然明白,瞿能竟就在这大殿上!

    瞿能军是首先集结整编成军的一支军队,号称十万,总兵力实数是一万七千。其中包括了一些汉王府护卫军、以及云南诸卫的兵员。

    瞿能军中的卫所军,大多是云南府城附近的人马。因为更远的卫所兵马,现在还没走到云南府城。

    其实朱高煦能动员的兵马、总共也不到十万。他的三护卫兵力两万,这几天与沐晟等合计了一下、卫所军大概能调动七万人。“讨罪军”总共只有九万,而且要完全成军还需要一段时间。

    朱高煦从王座上走了下来,解下身上黄金镶嵌刀柄的雁翎刀,递给瞿能。又接过宦官手里盘子,拿起上面绸缎垫着的新大印,看了一眼上面雕刻的小篆印:讨罪军瞿。将印是朱高煦写了之后、再照着他的字迹雕刻而成。

    除此之外,木盘子里还有一份盖了汉王金印的任命状。

    瞿能双手接了,鞠躬一拜。

    朱高煦也抱拳回拜道:“瞿都督领军先行,本王随后率大军三十万掩至,愿瞿都督前军旗开得胜!”

    瞿能道:“遵命!”

    铁面人又宣布,升汉王府守御所为守御府,分设南北二司。北司为亲军;南司专门研制火器。有改进火器的人才,必重赏。

    所有隶属汉王府的军队,在戍守、行军、征调、训练的时间里,所需物资一律由汉王长史府调发,军士每月额定军饷一贯(铜)钱或银。

    这些待遇,已经远高于大明军户了,汉王府的开销将会极大。九万军队,光军饷一项每年就要十万贯多。不过朱高煦这些年大婚、获赏赐、俸禄加起来,积攒了不少钱财,又从翡翠贸易中分了几万贯;从沈家“借款”十万贯。先维持个一两年,问题还是不大的。

    拜将的典礼结束后,大伙儿便散了,都忙着开始做今天的事。最近汉王府诸文武很忙碌,朱高煦能短时间内整编完瞿能军,已属不易。

    ……瞿能军将要走的路,是乌撒达泸州道,因为这条路是入川最好走的大路。瞿能军先去乌蒙府(昭通)、乌撒军民府(威宁),把那里不知道目前是属于四川还是云南或是贵州的乌蒙卫、乌撒卫收编了;然后再趋进贵州都司的毕节卫。

    朱高煦把云南的军队整编完成后,随后率大军与瞿能前后协同,沿乌撒达泸州道进攻四川。

    这阵子汉王府的“攻四川方略”大致拟成,其中当然有难以避免的巨大风险。而瞿能军出击便是第一步。

    云南地面上的举兵动静,已是愈演愈烈,完全难以再遮掩。



    朱高煦有难以避开的风险。他首战面临的敌人、不只有攻击的目标四川都司;还有侧翼的贵州都司,以及腹背的安南国张辅部大军大概十二三万人。

    张辅军全部人马,有东南诸省卫所军七万余众、各地逃跑被抓住的犯|法军士将功补过者两万,以及除开汉王府、蜀王府护卫外的诸藩王护卫,大概有两三万人。

    首先,西南数省卫所最多的地区、是贵州。目前已有十八卫和两个守御千户所;而且有的卫编制上万人,极大地超出一卫定数。盖因贵州是连接云南地区的重要交通枢纽,几条驿道上的卫所极多。

    如果顾成得到了朝廷兵部的命令,他最多能调集卫所军数量,是十万人(实数)。不过顾成要临时动员集结起来军队,估计多多少少也要几个月时间。

    一旦贵州军成军,则可以切断乌撒达泸州道,隔绝四川和云南之间最便利的大路;还能从贵州威胁攻击云南。

    这个巨大的威胁,大概在几个月后就会浮出水面。

    ……其次,张辅部目前的动向不明。张辅肯定不会投降朱高煦,他是不是会按兵不动,以至于朝廷调度不灵;还是会干脆倒向朝廷?

    如若结果是后者,张辅军立刻就能从安南国出发,数月之后穿过云南南部山区,到达云南腹地。彼时云南将前后受到共计二十万大军的几路攻击。

    彼时朱高煦、瞿能前后带走了汉王军大部,云南兵力空虚,剩下的兵力想要抵挡顾成、张辅二军,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朱高煦起兵之初,首先面对的西南地区官军势力,便异常强大。

    如果朱高煦不能迅速解决西南的局面,时间拖延下去,京师的留守京营四十八卫、皇帝亲卫二十二卫,一旦部署行成,光京师的军队就够朱高煦大喝一壶了……

    当年“靖难之役”朝廷官军一次性就能出动五六十万大军,并非没有缘由。

    建文削藩时,叔叔们都是手握重兵,湘王被逼得举家自|焚,齐、代、珉先后直接被削成庶民。在燕王起兵之前、他们还是动也不敢动一下、坐着等|死,就是因为大明中|央就有几十卫兵马,全国有二百八十万在编的军队,没人觉得能赢!

    大明立国近四十年,卫所制度已经出现了各种问题,但大抵还没有彻底败坏、勉强尚能维持,军力异常强大。若非燕王当年各种机缘巧合,不然他想要通过战|争击败朝廷,原本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于是朱高煦决意起兵时,二十四岁的他,连白头发也愁出来了。

    ……酉时过后,朱高煦回到了后宫。王妃郭薇带着瞻壑、以及一行宫人迎接。

    瞻壑唤了一声“父王”,便紧紧挨着他|娘,对朱高煦不太亲近。这也没办法,瞻壑在这世上三年,朱高煦不是在麓川干土人,就是在安南国攻打胡氏,很少陪在儿子身边,儿子的陌生感是必然的。

    朱高煦第一回当爹,似乎当得很不称职。但是目前的情况看来,如果朱高煦不干好自己的大事,儿子能不能长大还难说。

    “瞻壑,你长大了会明白父王的苦心。”朱高煦看了孩儿一眼道。

    瞻壑仰着头,瞪着稚嫩的眼睛看着他。郭薇听到这里,已拿着手帕开始抹泪了。

    朱高煦恍惚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穿越时空破空而来,在他的记忆深处响起。另一个世界的爹说,老子不出门打工给你存钱,别人买房娶媳妇的时候,你别成天满腹牢骚!

    后来他赌|博被发现,差点被打断腿,而今的朱高煦想起来也毫无恨意了,只有无尽的羞愧和懊恼。

    “唉……”朱高煦失神地叹了一声,“我总是让亲人失望,没人看得上我。”

    郭薇的声音哽咽道:“王爷,瞻壑长大了一定会懂的,先帝父皇在天之灵也看得到王爷的孝心。王爷只消一心以大事为重。”

    朱高煦回过神来,忙小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父皇母后叔叔舅舅怎么看我,我并不太在意。只有你们,我责无旁贷,毕竟若是夫君父亲也靠不上、你们母子必定也靠不上别人了。”

    这时朱高煦抬起头,对侍立在宫门口的人道:“去把姚姬、杜千蕊,还有池月真人叫来。”

    宫女应答道:“是。”

    郭薇听罢,也叫宦官黄狗把瞻壑抱走了。

    不多时,三个女子陆续来到了大殿上。妙锦仍旧束着发髻、穿着道袍,看见朱高煦目光便很闪烁……有传言,朱高煦在皇宫里抢走他爹的美女道士,而且美人道士的名分上还是姨娘!所以妙锦到云南后、处境很是尴尬。

    而姚姬刚进来,郭薇竟然主动望着她点了点头,并请姚姬到她身边坐。俩人看起来居然关系很亲近的样子!

    朱高煦对后宫女子间的关系变化,此时实在不太清楚,只是有点困惑……记得在京师时,郭薇与姚姬几乎水火不容了,为了一只鹦鹉、一只小黄猫,姚姬甚至气得离家出走。朱高煦也不知道现在俩人又发生了甚么,以至关系忽然化敌为友。

    宫殿上方摆着一张桌案,左右有两把大椅子,朱高煦和郭薇便分坐两侧。刚来的人见礼罢,也被邀请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朱高煦屏退了所有奴婢,把宫门关上了。

    朱高煦开口道:“有些事,得与你们说明白了,不过事关军机,你们听了之后万勿泄露。”

    她们点了头应答,目光看向朱高煦。朱高煦也回顾左右,王妃郭薇是正妃、生了嫡长子,命运与汉王府休戚相关;姚姬的父兄都在为朱高煦卖命,杜千蕊的弟弟也是朱高煦的奸谍,二人跟着他的时间也长了,算是靠得住的人。

    “本王起兵之后,麾下人马大致须得分为四路。瞿能部、以及本王亲率人马,两路前后走乌撒达泸州道进军四川,此乃汉王军主力。

    西路军,沐晟率军走零关道,进军雅州(雅安),与本王大军会师。

    零关道兵力最多的是建昌军民指挥使司(凉山自治区)。前大理总管之女段宝姬,曾嫁昌夷族土司首领阿黎,为之生有两女,欲借夷族兵南下攻元朝梁王、为父复仇;夷族人最终未能兑现承诺,但段宝姬在建昌的情分还在。

    而当年沐晟冒着灭族的危险私|藏建文父子于大理,这等大事便是托付给了段宝姬的势力,可见沐晟和段宝姬结交之深。

    加上沐府在云南近左的土司中威望极高,所以沐晟率军走零关道北上,沿路遇到的抵抗应不强。沐晟的西路军为偏师,兵力不会太多。其协攻四川尚不是重点,主要是打通零关道,将其置于汉王军掌控之下。”

    朱高煦停顿片刻,继续道:“盛庸平安军、都督府李执事,加上王斌率剩下的汉王府护卫军,留守昆明城。‘靖难之役’时,盛庸曾守备山东,固若金汤,一直威胁靖难军侧翼。此人在用步兵以及防守方面,颇具大才;又有平安以奇兵轻骑策应配合,在云南应能把仅剩的兵力作用发挥到极致。

    若顾成之贵州军至,盛庸应能设法与之周旋,拖住顾成并防守昆|明,等待我大军回师合击顾成。

    如若张辅军北上,盛庸手里的兵力就太少了。汉王府、西平侯府的家眷,以及诸将士的家眷,会立刻向大理撤离;然后沿零关道来四川,段雪恨留在薇儿身边。到了那个地步,汉王府便只能被迫暂弃云南;不然,若将士家眷皆陷于伪帝官军之手,恐军心动摇。”

    几个女子听到这里,良久没有说话,她们也不一定全部都听懂了。不过肯定明白了一些重要的讯息,便是要与朱高煦分开了、今后还要往四川跑。

    朱高煦看着她们细|嫩白皙的脸,完全没有吃过苦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薇儿和你们可能要颠沛流离了。我亦不忍,然形势所迫,不得不早做准备。”

    郭薇好言宽慰了一句,摇头说没关系:“王爷面临强敌,不必过于牵挂府中内务,妾身必竭尽全力护着瞻壑及王爷诸妾。”

    朱高煦又道:“我与瞿能二军,将是此战的主力,必经恶战。瞻壑才三岁,我不敢带上妇孺,恐你们跟着我在战阵之上,更加危险;且王妃王子与诸将士家眷在一起,前方将士或更能安心。”

    朱高煦说罢面露担忧、不舍,他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没再说甚么。毕竟此战获胜才是根本,不然就算亲自庇护着家眷,一旦大局崩溃、也得全家一起完!

    他忽然打量了一番妙锦,移开目光后,不动声色道:“父皇已崩,伪帝不合|法,我无须再请旨册封后宫了,出征之前先封姚姬、杜千蕊为夫人罢。池月真人跟我们走过五尺道、能吃苦耐劳,这次便随军,你可愿意?”

    妙锦抬起头,默默地轻轻点头。

    郭薇等人听罢,微微侧目悄悄看了妙锦一眼。妙锦假装甚么也没发现,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