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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睡得非常好,朱高煦起床时、朝阳已经升起了。

    吃早膳的时候,斥候来报:天没亮,官军大量兵马就出了华阳县城,径直向南行军!朱高煦听完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传令各部,继续在太平场休息。

    不一会儿,瞿能等诸大将来到了瓦房堂屋里拜见。朱高煦叫军士把方桌上的碗筷收了。

    朱高煦挥手让诸将免礼,开口道:“咱们从泸州出发到龙泉驿,走了近半个月路,将士疲惫不堪。前天大多将士在龙泉驿歇了口气,怕是还不能缓过劲,所以咱们还得歇一歇。可是咱们不能在龙泉驿歇,只能到太平场来,你们可知何故?”

    瞿能沉吟道:“迷惑薛禄,让他误以为、王爷想与沐晟军合兵?”

    朱高煦笑了一下,指着瞿能道:“知我者,瞿将军也!”他顿了顿道,“当然还有对手薛禄,他若不懂我,怎会如此配合?”

    朱高煦觉得自己对薛禄之性情的揣摩,越来越接近真相了……薛禄没别的想法、就是不愿意当缩头乌龟,而想找汉王军决战!

    先前官军坚壁清野、调走了大江上的船只。朱高煦渡江后,便沿路骂薛禄没胆量,因害怕汉王军、才干那种事;瞿能骑兵先锋在成都府周围游荡时,也大骂薛禄惧战。

    如今看来,薛禄似乎非常生气,一门心思要与朱高煦干一场。

    而且缩头乌|龟也确实不好当。官军上层、或许也在担心成都府有叛|徒内应。成都府这种大城工事坚固,却难免人群复杂。

    大明朝及以前的朝代,城池攻防战也无巷战的概念;只要进攻的军队攻入城内,所有人都默认守城失败、人心就会崩溃。

    ……这种时候,两军都在对方的眼皮底下了;朱高煦离开龙泉驿、掉头向南,大规模调动肯定瞒不过薛禄的斥候。

    朱高煦只走了一天来到太平场,就没打算继续走了;他只是为了表明一个迹象,如同给百姓五文房钱表示态度,分量多少不重要,关键是告诉别人自己想干嘛。

    当然朱高煦想干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薛禄以为他想干嘛。

    薛禄以为朱高煦想溜,向西南面过去,找沐晟军汇合!既然如此,薛禄当然不会坐视敌军实力壮大了。

    或许薛禄一直就没有打算避战,他只是想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一开始欲先灭比较弱的沐晟军,后来发现成都被威胁,改变方略准备先灭朱高煦部。

    而今朱高煦忽然向西南方向调动,等于告诉薛禄:再不来我要溜了哦!过几天我与沐晟抱团,兵力可是要超过十万了!

    于是薛禄读懂了战场上的特殊语言,与朱高煦“想到了一块儿”,赶紧出动。这种语言,便如同司机见别人让行、鸣喇叭说谢谢,只有内行才懂。

    薛禄要拦截朱高煦,当然不会向太平场进军,因为朱高煦也可能在运动;只有预判朱高煦的前路,向汉王军前路方向进发。

    这时瞿能又开口道:“薛禄可能会先去黄龙溪。”

    朱高煦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地图,马上点头道:“有道理。”

    黄龙溪位于汉王军现在的西南方,距离此地七十多里;处在龙泉山脉和邛崃山余脉之间、府河西岸,能控扼东西两面的要道。同时黄龙溪离华阳县只有五十里,如果不出意外,薛禄能提前到达此地。

    然而朱高煦现在打算不走了。

    他对诸将道:“大战之前,对咱们最好的情况是,既与沐晟军会师、又能修整几天,然后再对阵。可是人也不能太贪心,若是等好处占尽、薛禄却不愿意决战了,时间还得耗一阵。尽快解决四川战事,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

    朱高煦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考虑着贵州的顾成,以及昨天才知道的张辅态度。

    诸将都纷纷点头,赞成朱高煦的看法,韦达道:“此时将士求战,若拖延太久,怕士气消磨。”

    “全军就地修整,在太平场等待薛禄前来。”朱高煦道,“派出诸将,把太平镇周围所有的地形瞧清楚,即便哪里有一座房屋、树林,都不能疏忽。酉时之后来中军说话。”

    瞿能韦达等抱拳道:“末将得令!”

    大伙儿告辞退出,朱高煦接着在堂屋里踱步了一会儿,也走出了房。他带上亲兵护卫,到这集市附近到处转悠。

    及至傍晚,斥候探清了官军的动向。薛禄军果然向正南方向行进,全军分作距离不远的三股,屯兵府河西岸。骑兵在黄龙溪,一部在北面的永安场,一部的大营位于黄龙溪和永安场之间。

    双方的思维已经合上节拍了!朱高煦与官军大将打交道,果然与土人首领不一样;甚么麓川思氏、安南胡氏,与他们讲利弊权衡,根本就像鸡同鸭讲,一点用也没有。

    ……次日一早,官军薛禄军从府河上的浮桥过了河,开始向太平场方向进军。

    汉王军依然按兵不动,将士继续修整。因为官军步骑主力,一天之内不可能走完七十多里路。

    朱高煦一早骑马出门,今天他没有去薛禄来的西南方向,而到了东南面。

    太平场倚着龙泉山脉西麓,朱高煦等人骑马没走一会儿,就能看到龙泉山脉的山形了。从贵州过来的朱高煦,再看龙泉山、实在觉得不高,但位于平原地区,这道山脉也是相当引人注意。

    一行人出太平场往东南走,不一会儿就见到了许多小丘陵,看样子、这就算是龙泉山脉的山脚。地形起伏不定、以平缓的坡度逐渐爬升。

    长长的坡路周围的荒地上,有许多枯木桩和草木烧尽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枇杷树、桃树,似乎还有李树。果树还不大,种得比较稀疏;骑马行走即便不走路面,穿过果树林也没甚么问题。

    “昨晚我听人说,上面有座佛寺?”朱高煦随口道。

    同行的刘瑛道:“回王爷,寺庙名叫剩金寺,上面还有一片很大的坝子,叫洒金坝。”

    “上去瞧瞧。”朱高煦道。

    大伙儿便继续爬前面的坡路,这片坡路比刚才的丘陵地势更陡了,但也只是比较而言,骑马仍然能跑动。坡土比较干燥,依旧种着很多桃树之类的小树,不过荒草更密了。此地是江河水利无法灌溉到的地方,连一片稻田庄稼地也没见着。

    上了坡之后,果然就看见了一座陈旧的寺庙。因为名字里带个“字”,朱高煦以为是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寺,然而亲眼看到样子、发现并非如此。

    诸将士渐渐来到了剩金寺大殿外。这时出来了个老和尚,瞧了一眼一群披甲执锐的大汉,便合十鞠躬低眉顺眼地道:“阿弥陀佛!”

    朱高煦也合十回礼,走到大殿里面,看见菩萨前边放着一只功德箱,便摸出一串铜钱来,放了进去,站在菩萨面前拜了几下。

    老和尚见状,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施主积德行善,必得我佛护佑。”

    “借大师吉言。”朱高煦道,“对了,这寺庙为何叫剩金寺?”

    老和尚道:“唐朝时,蜀中有一善人,路上拾得黄金十斤,便在龙泉山上修了一座石经寺;黄金未用完,接着又修长松寺、福庆寺;仍未用完,善人将剩下的黄金在此地接着修了一座佛寺,故曰‘剩金寺’。”

    朱高煦听罢说道:“原来如此,这来历有意思。”

    他只和和尚言语了几句,大伙儿没有在剩金寺逗留太久,很快就出来了,继续在这洒金坝边走边看。从剩金寺往南,大片的平坦土地,近处种着不少菜,远处一眼看不到头。不过西边远处,隐隐能看到山林了。

    龙泉山这一段的地形很有意思,地形比较平缓,但很有层次;仿若一片放大的梯田坝子。

    朱高煦等沿着上来那道陡坡边缘,继续往南走。许久之后,坝子渐渐变成了下坡路,乍看依旧一片平坦,但走起来能感觉出来在下坡了。坝子南边这一片坡,非常之缓和又宽阔,缓得叫人肉眼几乎看不出来,植被以荒草灌木为主;靠西的坝子边缘有一座院落。

    而继续往南看,远处的山势就陡了,一道大山挡在天边,青绿的颜色十分浓厚,应该是一片茂密的山林。

    “松林坡。”刘瑛遥指南面道,“末将的侍卫问当地人得知了名字。”

    而朱高煦所在的这片缓坡,就好像洒金坝和松林坡之间的巨大豁口。

    走了一会儿,朱高煦开口道:“刚才那老和尚说我积善行德,咱们要做好事、便要做到底,干脆把中军行辕设到剩金寺,战场移到洒金坝附近来。毕竟这边百姓和民宅都很少,比起太平场,能减少更多百姓的房屋损失和兵祸误伤。”

    众将多在左顾右盼,观察周围的地形。

    朱高煦稍微一停顿,又道:“我虽不懂佛法教义,但可以肯定我佛慈悲的意思,必不是让世人保护佛寺、却是怜惜人命。”



    四川布政使司地盘上的天空,好像总是有云;天灰蒙蒙的,极难见到云南那种天是天、云是云的干净透彻景象。不过此时此刻,正中天的太阳、仍然从云层里努力地穿出了光芒。

    朱高煦带着随从,已经骑马回到了太平场。气氛立刻热闹起来,到处都是军士,成群结队的骑兵在场口进进出出。这时朱高煦便很少开口了,路上遇到武将执礼,他也多是点头或做个手势回应。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面观察着自己麾下的这些将士,一面想得很多。以至于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处,但反正一定在太平场附近。

    刚转过一道墙角,朱高煦便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弦响。他循声看去,入眼处先看见一颗大榕树,那榕树树荫下,摆着一排木靶子。

    树干上、地面上到处都插着箭羽,而靶子上却只有零星几支箭。刚才那一通射箭,那些弓箭手十分巧妙地避开了箭靶。

    朱高煦见状骑马走到了将士们跟前,用马鞭指着那颗榕树问道:“树干才是目标?”

    一群军士垂头不吭声,旁边一个年轻武将忙抱拳道:“王爷恕罪,这些军士以前不会射箭,实在太蠢了,怎么教也教不会!”

    朱高煦皱眉道:“你们是哪一部?怎么好像没几个人会射箭的?”

    武将道:“回禀王爷,末将是云南后卫的百户,姓名尹得胜。”

    他接着又说道,“后卫以前在云南诸卫里,也算精锐的人马。可是去年朝里来了个叫黄中的武将、广西人,他从京师来到云南,调兵去护送安南国宗室陈天平;末将麾下的人马就奉命跟着去了。

    后来黄中又跟了新城侯张辅,末将等也便到了张辅麾下,去打多邦城。那多邦城,末将一想起就要做噩梦,简直就是个坟场!末将麾下的弟兄被赶到那云梯上,上面是安南兵、下面是自己人堵着,两边墙下尸首堆得和山似的!

    末将从多邦城捡条命出来,弟兄伤亡过半、折损殆尽。末将麾下都是云南人,卫所家眷全在云南府,没法补充兵源,就被黄中下令跟着四川卫所的人马回云南了。”

    尹得胜一口气说了过程,又道:“咱们的千户所、百户所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末将回云南后,又得凑足一百余人正军,重新成一个百户队。

    照军法,一家军户的正军死了,就让他的兄弟、堂兄弟或是同族兄弟填上名额。平素是不会有啥事的,因为不会出现一个队死了大半的事;补进来几个不怎么熟练的正军兵员,跟着训练一番又差不多了。可末将这回就不同啦,一下子补进来过半的庄稼汉,这才几个月,蠢得要命……”

    旁边一个军士道:“小的不是庄稼汉……”

    尹得胜怒道:“有你说话的份?王爷勿怪,这些人连规矩也不懂……你叫啥?”

    军士道:“刘大根。”

    朱高煦听明白了情况,便不与尹得胜计较了。朱高煦是清楚的,那拉弓射箭看起来简单,其实根本不是几个月能练会的事。

    旁边还有个头发胡须都花白了的老头武将,弯着腰道:“求王爷勿怪尹百户,时间太短了哩。咱们回云南到现在才几个月时间。”

    这么老的人怎么还没回家种地?朱高煦也懒得过问这些具体的军务了,并没理会。他径直说道:“你们这些人别用弓箭了,军需本就不充裕,你们是在浪费箭矢。一人发一把长|枪、或是刀盾。”

    尹得胜抱拳拜道:“末将遵命。”

    ……到了当天傍晚,薛禄军距离太平场只有三十余里了,斥候禀报、他们正在构筑营地工事。

    朱高煦连夜开始召集卫指挥使以上的武将,在瓦房堂屋里部署具体战术。诸将一致认为,官军的动向表明、薛禄不是做做样子,必定是铁心要干了!

    大伙儿商议完便回营睡觉。朱高煦喝了妙锦的珍珠粉,也睡觉了。

    这一晚上朱高煦没法放心大胆地睡到自然醒,一连交代了妙锦和近身侍卫数人,让他们五更便叫醒他。

    阴历十一月十四日早晨,天没亮朱高煦就爬起来,并穿戴整齐甲胄,配好武器。

    大军仍然在太平场没动。朱高煦则带着一队骑兵到了太平场西南二里地外,他命令斥候营的将士,无论多细小的军情,直接报到自己跟前来!

    薛禄的前锋、主力大队走到了哪里,一直处于朱高煦派出的斥候监视之下。双方的骑兵斥候冲突死伤、已经越来越频繁;很快朱高煦便命令,小规模骑兵冲突不必再禀报自己,斥候只告知各自的上峰。

    冬月,天空阴着。按理人们站在野地里该觉得冷才对,但朱高煦的手心里和额头上却汗漉漉的。

    他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沉默寡言。

    身边一个部将已经沉不住气了,在旁边低声道:“前晚王爷说的,咱们要把主力布置到洒金坝。官军距离已不足一日路程,会不会去先占了那坡地?咱们何时出动?”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那武将,有点面生。最近提拔了太多武将,部分武将确实还不足以担任那个级别的军职。

    “将军。”朱高煦加重语气强调这个称呼,“冷静一点。本王下令的时候,便是出动之时。”

    部将立刻拜道:“王爷恕罪。”

    朱高煦点了点头。

    那天上的云层似乎很低,朱高煦习惯了云南的天,一时还有点不太习惯,不知是不是因为天空不完美、所以他心里也越来越压抑了。好像有甚么东西,在心头压得越来越重、箍得越来越紧……

    但是他的神情相当之淡定,做给身边的人看的。已经作古的便宜爹教会了他极好的演技。

    “官军前锋大股骑兵,距离二十里!驱逐了咱们正面的斥候队。”

    “官军前锋距离大概十五里……”

    朱高煦还是没吭声,这时候连他最信任的韦达、刘瑛也投来了复杂的目光。此时,汉王军主力还在太平场,诸部集结成军,但动也没动一下。

    又来了数骑斥候,朱高煦看了一眼前头的武将,又转头看旁边的一个卫指挥使。指挥使轻轻点头,确认斥候武将的面目。

    斥候武将奔到跟前,下马抱拳道:“禀王爷,官军前锋骑兵大股在十余里地外停了,散出了许多游骑。”

    朱高煦依然面无表情,点了一下头道:“我知道了。”

    但此时他的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不多时,陆续又有游骑前来禀报,各队佐证了官军前锋的位置。

    到了下午,薛禄军主力与前锋会合,开始在十余里地外砍树挖沟构筑工事。

    这时朱高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回他住的青瓦房去了。

    距离太近了,关于距离和路程、各队斥候的探报虽小有差异,但大致没错。只有人数上每次探马的禀报都不一样,有说十八万的,也有说**万的……因为瞿能做过四川都指挥使,每省的卫所编制有制度,所以朱高煦判断:除去成都城的必要守军,薛禄大致有卫所军、藩王护卫军共计约十万到十一万人。

    双方的军队单位战斗力,客观上差距不会太大,因为彼此都是大明朝官军,组成的人员和训练的规矩,都是差不多的。

    这也是薛禄有脾气发火的理由。朱高煦早就说过一句话: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

    朱高煦回到瓦房里、召集诸将,再次安排了一遍战场的布置,今天下午主要说的是各部在战场上的方位,不先安排好的话、可能会造成一些混乱。

    接着朱高煦命令,都督武将以及几个最亲信的卫指挥使,从今天傍晚到明早轮流当值,继续时刻关注官军动向。毕竟汉王军在这地方驻扎几天了,有机会做一些准备工作,周围不仅有斥候,还有暗哨、以及用钱收买了的百姓耳目。

    同时,全军夜不解甲,各部轮流值守。明早四更集结,各部大将等待中军军令!

    今夜真是体验奇妙的一夜。所谓卧榻之侧且容他人酣睡?但朱高煦今晚的卧榻之侧,只有十余里地外,屯着十万大军,十万急切地想弄|死他、拿着他的脑袋封侯拜相的敌人!

    梭|哈……他默念着这个词,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朱高煦以前的心理,有点变|态。因为每次梭|哈的时候,那种感觉不止是急切想赢、也不仅恐惧,其实还是很刺|激兴奋的。如此感觉,若不有意克制,还会上|瘾。

    不过,这回的“梭|哈”不太一样,朱高煦无甚美妙的兴奋体验。毕竟要死人的!死的还是他非常关心亲切的人们,这是他最不愿意眼睁睁看到的事。

    一晚上朱高煦做了很多个梦,尚在梦里时、他明明觉得很清晰,但偶尔惊醒后就再也想不起是甚么梦。

    实际上他根本不需要人叫醒,还没到时辰,自己就醒来了。

    (天津)



    永乐五年阴历十一月十五日早上,天还没亮,空中雾沉沉的。圆滚滚的月亮还挂在西边偏南的平原上空,仿佛指示着官军的方向。

    太平场附近到处都是火把,便如繁星一般,远近的狗叫个不停,与人声马声夹杂在一起,分外嘈杂。

    身上穿着皮革、锁子甲、札甲三层的朱高煦,裹得就像一只高大的铁粽子,脑袋上戴着一顶铮亮的宽檐铁盔。他的肩巾和斗篷都是白麻布做的,乍看,与簇拥在周围的大群汉子的装扮别无二致。

    松枝火把把周围照得通亮,黑烟在火光中弥漫。

    这时一个武将快步走了上来,抱拳道:“禀王爷,官军大营开拔了!”

    朱高煦听罢,回顾左右道:“去得早,怕薛禄觉得咱们的地形太占便宜、不来了;去得晚,又赶不到前面。现在应该到时候了。”

    他说得很快,但声音并不大,仿佛还有点小心翼翼,生怕惊走甚么东西似的。

    瞿能的目光投过来,正色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便抬起手道:“传令全军,出发!”

    不多时,太平场附近、苍劲的阵阵号角声在雾气中回荡。如同繁星一般的火把,陆续开始动起来了。

    朱高煦翻身爬上棕马,带着一群骑兵,径直奔出了太平场。他们骑马向东南方向奔跑,比大军跑得更快,很快就爬上了大约三四里地外的洒金坝。

    一众人来到剩金寺,便见无数火把中,一群和尚正从寺庙里被撵出来。

    朱高煦没有进庙子,拍马来到了山坡边缘,再次眺望着周围的光景。东边已泛白,但天色还不明亮、视线内雾层层的看不太清楚。这成都附近地区,朱高煦来了好几天、就没遇到过早上完全没雾的天。

    不过那山坡、那大坝子,肯定依然在那里,不会与前天有甚么不同。这洒金坝如同一个下玄月的形状。大坝面向西北边,长度约三里地、纵深约一里多,位于一大片山坡上面,地势很平坦空旷。

    南面边缘有个大豁口,要爬上洒金坝,那里是地势最平缓的地方。

    朱高煦转过身眺望北边偏西的方向。雾沉沉的大地上,大片的火把穿过夜空出现在了视线内;仿佛岩浆喷|发后的大地,那一片打着火把的汉王军军队、在向洒金坝正面赶来。

    北面偏东还有一大股亮光,那是汉王军的辎重人马、以及少部分军队。他们照部署正绕上洒金坝后面、去东边更高的一片坝子。辎重兵一共有七八千人,一般他们是不会上阵拼命的,所以行军之时、辎重兵既要做饭又要干很多活。

    ……卯时(约五到七点)已过、辰时未到。天色已经大亮,彤红的朝阳悬在东天,就好像一副水墨画一样不怎么清晰。

    朱高煦站在山坡边缘,除了西边的那片大斜坡,周围全是汉王军的人马。回顾四周,无数的步骑方阵微微起伏、向远处延伸,根本看不到头。

    从高处眺望,西边的下坡地、平原一望无垠。天边隐隐有声音传来,如同远处持续响起的闷雷,“嗡嗡嗡……”片刻也不停息。

    朱高煦定睛细看,已经能看到地平线上隐约晃动的无数人影了。估摸着敌军的正面最少有几里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就仿佛是海边的海水弥漫过来了!

    虽然已经看见了敌军,但真正靠近还需要许久。朱高煦和众将士大多默默地等着,步兵们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坐着蹲着,有的站着;骑兵则站在马匹旁边,一动不动。

    朱高煦离开了坡边,骑马继续在诸方阵之间游走。他时不时大声对将士说几句话,无数人随之回应,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在一望无际的坝子上起此彼伏。

    洒金坝南边的对面,有一大片茂密的山林叫松林坡,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大火,火势像一条弯曲的火线一样朝山上蔓延。黑漆漆的烟雾非常大,远远看去,就好像山林中间的黑云一样。

    辰时过后,官军大片的人马已经进入了视线之内。摆开的阵仗很大,可能有五里宽!官军大阵位于汉王军的西南方向,南头能看到,北头在一个地方无法看清。

    松林坡的大火一时半会灭不了,这时又有斥候禀报,太平场也被放|火了!一股官军轻骑兵冲到太平场,射|出了大量火箭,多处房屋燃起了大火。朱高煦向北面眺望,在这里却看不到那边的火势。

    此时朱高煦已经骑马来到了南豁口上面。周围的将士或坐或蹲,此时没有要求士卒们太遵守军纪,只要不随便离开自己的位置就可以,甚至各千户队旁边还临时用树枝围了茅厕,想如厕也可以去。

    朱高煦对这边的将士们大喊道:“薛禄胆小如鼠,烧荒山怕我有伏兵!”

    “哈哈哈……”许多将士大笑了起来。在如人海一般的敌兵压近之下,汉子们的笑声,让气氛似乎轻松了一点。

    朱高煦又喊道:“此战,汉王军必胜!”

    一些武将带头先喊,众将士也纷纷喊叫起来,“必胜!必胜……”呐喊声似乎在对面远处的火|灾山上回响。

    汉王军里有一些汉王府护卫,都是认识朱高煦的。不过一些卫所军和降兵没见过他,今早上朱高煦一口气把整个大阵都转了一遍,应该所有的将士都认得他的模样了。

    ……南豁口这边的将士,就连刚从军几个月的新卒刘大根,也见过大明汉王两次!

    昨天刘大根还在汉王跟前说了话、露了脸,一早他就准备回乡后对所有熟人吹嘘这事儿了。所以被百户尹得胜骂一句不懂规矩,也是值得的。

    辰时过后,官军不见首尾的无数人马已经在眼前,大地上尘雾滚滚、全是人马!不过也看不见自己这边的人马首尾,周围照样到处都是人。刘大根分不清楚究竟谁的人多,阵仗太他|娘|的大了!

    轰隆的鼓声马蹄声越来越大,号声中还夹杂着管弦吹奏,闹哄哄一片。不多时,炮也响了,刘大根伸长脖子看西南边的光景,只见无数方阵里面,时不时火光闪动,白烟滚滚。

    官军大量步骑已经循着南边这平缓的大豁口上来了,与其正面的汉王军相距只有数百步,还在靠近。炮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刘大根所在的位置,在进攻豁口的官军左侧坡上,离得还有点远。所以刘大根站在人群里只顾伸脖张望。

    他所在的百户队一共有一百多号人,不过伙夫杂兵不在阵中,总共差不多一百人,分作十排站着。

    左右还有四个这样的百户队和他们并排站着;身后也有同样五个百户队,列队在他们的后面。一共大约一千人,便是一个千总大队,组成一个巨大的大方阵。大方阵前面还有一些拿着弓箭和火铳的队列。

    这片坝子上,这种大方阵还不止一个,另外各种花样列队的人马都有。

    刘大根正盯着远处那要干起来的阵仗,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不料就在这时,一骑从方阵间隙飞奔过来,对一个大将道:“汉王令,南面的大鼓擂响,你们便立刻进攻敌军侧翼!接令旗!”

    “得令!”

    大将又在大方阵中间大喊了几声,亲兵在各处奔走下令。得到各千总、把总应答后才返回。

    又过了一会儿,百户尹得胜的声音道:“弟兄们,跟着本将的旗走,队列不能乱了!临阵后退者,军法不容情!”

    “咚、咚、咚……”最大那面鼓在远处缓慢地响起了。

    将领竭力的嘶喊声也传过来了:“前进!”

    百户尹得胜身边挂着皮鼓的军士开始敲小鼓,周围的鼓声“隆隆隆……”响成一片,刘大根跟着自己这边的鼓声,照前几个月训练的队列步子,跟着大伙儿开始往前走。

    此起彼伏的整齐脚步声、在越来越大的吵杂中一直响。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几声巨大的炮响,这是刘大根听到声音最大的一通放|炮。

    空中传来了“呼呼”的声音,刘大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便见一枚硕|大的圆石头从头上飞了过来。“嚓”一声巨响,那石头砸到了不远处的一颗李子树梢,那棵树剧|烈地一晃,树枝断了、上面仅剩的几片枯叶飞到了空中。电光火石之间,那石头稍微一偏落进了人群里!

    马上就传来了一声带着哭声的惨叫。

    刘大根吞了一口口水,感觉腿似乎有点不得劲了。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炮声再次在前面响起,这一次的响声更密!片刻后空中接着“呼呼”直响,真的听得见那石头和铁|蛋飞的声音!

    忽然“砰”地一声,刘大根浑身一|颤,左边隔着三五个人的地方,血雾腾起,一个汉子没出声就被砸得血肉模糊,另一个汉子不知被炮弹撞到了哪,马上嘶声叫道:“亲|娘啊……”

    声音很耳熟,刘大根认识那人,是个庄稼汉,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那人也是背运,刚上战场才一会儿工夫,连敌兵也没看清楚就完了。

    还有一枚大石砸到了百户队之间的荒草上,地面抖了一下!

    尹得胜的声音道:“别怕,这阵仗,死不了两个人!谁后退、斩谁!”



    对面远处的松林坡,山林大火仍旧在烧,滚滚黑烟十分可怖,活似半空中的一条邪|恶黑龙。但大火应该烧不到洒金坝来,这边的草木很稀疏。

    官军正从洒金坝南边的大豁口进攻。无数官军步骑,从豁口的西边、向正东方向前进;然后折道东北,沿着宽阔平缓的地势进攻汉王军。

    敌军没有直接在豁口外面向东北方、刘大根这边直行,因为这边有比较陡的一个大斜坡。若是人马从这里爬上来、人都快累趴下了如何拼杀?

    刘大根的尹得胜百户队,就是从这个大斜坡上进军的,他们直行下去、 面对的就是官军进攻人马的前侧翼。

    走下坡路不累,但刚才那一通炮太密了。刘大根紧紧握着手里的长|枪木杆,跟着弟兄们继续挺近。

    “轰轰轰……”很快第二次炮击如雷响起!周围有些稀疏的果树,此时他很想跑到树下去躲着。

    石头和铁|蛋在空中呼呼作响,时不时传来一阵惨叫声,周围一片空旷。这种时候在头上无寸瓦的地上,就跟下冰雹了、人还站在野地里一样,只想躲。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前边弓箭的弦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比训练的时候拉的弓射箭密多了,就像夏天的暴雨一样哗啦啦一大片。

    听到的弦声是自己人的弓箭手拉弓,但空中嗖嗖飞来的箭雨、是敌军射来的箭矢!

    周围的头盔上“叮叮当当”像在打铁,“啊!”不远处一声大叫,一个士卒仰面倒下去了。接着刘大根听见旁边一声大叫,吼得他的耳朵也嗡嗡直响,他转头一看,左边那兄弟面门上钉着一支箭羽,丢下长|枪、人便倒了下去。刘大根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一瞬间刘大根的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他先想到的竟然是那同伴的媳妇。因为两家媳妇洗衣裳的时候常一块儿说话,家住得很近。一个人能活那么多年,一下子就没了?

    没一会儿,前边的弓箭手成纵队,从这边百户队两侧的间隙往回跑。同时“砰砰砰砰……”的火铳声四面爆响。白烟在人群里弥漫,刺鼻的硝烟味儿让一些人咳嗽起来。

    刘大根几乎不知道前面发生了甚么,只从人群缝|儿里看见到处都有火光闪动。

    “副百户!”“刘老汉……”

    刘大根循着声音转头看去,便见两个军士拖着刘老汉靠坐到了一颗枯树下面。刘老汉一只手捂着腹部,眼睛还睁着,不过那只手上全是血。

    整个百户队的新兵都认识刘老汉,不仅因为他是武将,而且那老汉很爱吹嘘他经历的各次大战,去过很多地方。刘大根觉得很震惊,因为他以为刘老汉是不会死的,毕竟那么多次大战都活了过来、一把年纪了!可是箭矢与火铳根本不长眼!

    刘大根还瞪着眼睛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汉王才是咱们的王!”

    尹得胜举起雁翎刀喊道:“汉王军必胜!”

    “必胜!”众军呐喊声震耳欲聋。接着无数人吼着“杀杀”!

    皮鼓急促地敲击起来,仿佛催促着人们马上冲杀。刘大根双手紧紧抓着木杆,与周围的人一起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刘大根在后面隐约已经看清对面的敌兵了!硝烟弥漫之处,那敌兵阵线像洪水一般蔓延过来,左右根本看不到尽头,眼前全是人!

    顷刻之后,前边便是一片嘈杂,叮叮哐哐的兵器敲击声、喊杀声、惨叫声响彻天地。两军接近,那长|枪像高粱杆一样密。刘大根在方阵中间,他还没碰见敌兵,但看见前边的弟兄们死伤很多。他认识的熟人大部分是卫所上种地的,熟悉的面孔全是血、仰在地上狰狞可怖。

    刘大根不知为何喊叫了起来,不过周围嘈杂不已,任由怎么喊也激不起一点波澜。他怕得要死,实际上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只想马上就逃走。但是周围都是人,他仿佛呆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眼下是一大群人拿着刀|枪,发了疯一样捅|人!刘大根浑身的皮|肉都在发|麻。

    前边不知怎地,许多人拼命开始往回跑,挤进了人群之间。瞬息之间,刘大根所在的百户队乱成了一片,都掉头开跑,队列马上散了。百户尹得胜破口大骂,还有不知谁的声音大喊道:“临阵逃脱者,死!”

    然而谁也无法阻止大伙儿从这可怕的地方离开,刘大根见大伙儿都跑了,他也毫不犹豫地赶紧逃。脚下跌跌撞撞的,摔倒了两次,差点被自己人踩晕过去。

    “啊!啊……”刘大根一边大叫,一边连滚带爬朝大方阵之间的空地跑。他很快爬到了来时的斜坡上,看见一个跑得更快的军士躲在一颗枯树后面,紧紧抱着那棵树动惮不得。

    刘大根大张着嘴,一口气跑上斜坡,看见几个溃兵正在坡上那宅子的屋檐下,他没多想,也跑了过去。或许人不知所措时情不自禁想抱团。

    他手里的长|枪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站在屋檐下大口喘着气瞪圆了眼睛。刚才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他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似乎甚么也没干,连敌兵的一根汗毛也没摸着。差不多还没走到敌军面前,自己这边的人已经溃散了。

    刘大根所在的百户队崩得最快,而此时山坡下的人群还在拼杀。两军接触的地方,已经乱糟糟一片了,刀枪在阳光下挥舞闪耀。闹哄哄的声音成了浑浊的一团,其间夹杂着金属的碰撞声和弦声;就好像浑浊的洪水里,夹杂着的石块一样生硬。

    就在这时,一大股官军骑兵从战阵后面冲过来了,轰鸣的马蹄声加入厮杀嘈杂之中,山坡下的光景更加喧嚣;洒金坝坡上有大量的汉王骑兵,但这时还站在马匹旁边一动不动。

    没过多久,山坡下队形混乱的那片汉王军大方阵就像崩塌的沙堆一样,人群迅速向后面溃散。官军步骑一起向这边山坡上追杀上来。

    “他|娘|的!”忽然一声大骂传来,原来是百户尹得胜,带着一群人过来了。尹得胜破口大骂,然后指着屋檐下的人道,“老|子没告诉你们临阵脱逃要问斩吗?真会砍头,我亲眼看过,不是吓你们!你们这些人最先跑,把老|子害惨了!”

    刘大根手足无措地垂着脑袋,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彼时大伙儿都跑了,他不跑肯定死!那么多熟人变成了死尸,刘大根眼睁睁看着的,不相信自己会有何不同。

    “列队!”尹得胜喊了一声,“王千总说了,咱们剩下的人重新列阵冲前面,将功补过,他给咱们求情。”

    屋檐下的几个人顺从地站成一排,加入了尹得胜带来的十几个人。尹得胜看了一会儿,走到刘大根面前,把手里的雁翎刀递过来:“拿着!”

    刘大根只好双手抓住这把腰刀的手柄。

    一队二十来人跑步朝山坡边上过去。很快见到了尹百户称呼“王千总”的人,是个非常年轻的后生,年龄估计比刘大根还小。

    王千总道:“你们是长|枪兵?拿火铳的那三排,看见了吗,以稀疏队形站那后面去!听从你们旁边的百户命令,再后退一步,全部斩!”

    尹得胜抱拳道:“得令!”

    刘大根等人跟着尹得胜跑步过去,站在了一大片拿着铜火铳的军士后面。那些拿着火铳的军士有长长的三排,第一排蹲在坡地上、第二排站在坡地上,最后一排站在上面的坝子边。

    前面有自己人挡着,更前边是一片比较陡的山坡;刘大根在上面,照样看不见下面的敌军。只听见喊杀声、马蹄声轰鸣,越来越近了。

    那铜火铳后面有木柄,前面的军士们一只手臂将铳柄夹在腋下,一手拿火棍点引线,点完双手端住、和拿长枪的姿势差不多。

    “砰砰砰砰……”三排一大片火铳的声音炸|响,白烟弥漫到人群里,顷刻间看不清五步外的光景。那些火铳兵放完,马上掉头就朝方阵之间的空隙奔回来。

    一个声音大喊道:“长|枪兵,前进!”

    忽然两侧同时挤过来一个军士,刘大根所在的一排人变得密了起来,大伙儿一起向前走。刘大根走到边上时,武将吆喝众人停了下来。

    这下刘大根看见敌兵了,陡坡上全是人!骑着马的骑兵、手足并用的步兵都在卖力地爬,完全不顾正在惨叫哭喊的伤兵。

    成片的弦声随之响起,刘大根抬头看了一眼,黑点点的一片箭矢从头上飞下山坡。下面又是一阵惨叫。

    敌兵步骑终于爬到了坡边,汉王军的弟兄们拿着长|枪往下|戳,刘大根拿着一把腰刀,根本够不着,他只能在面前乱挥一下,希望敌兵的长枪别往自己这边刺。

    刘大根甚么都没碰着,很快却见敌兵调头往山坡下后退了。

    这时听见不远处一声武将的吆喝,百户队方阵两侧拿着火铳的军士鱼贯向前奔出来了。

    刘大根脑子里却像一团浆糊一般,仿佛整片大地都在拼杀,他只能跟着身边的人进退。



    远处的松枝烧焦的烟雾、火药燃|爆的硝烟,在微风中送到洒金坝上空,如同一层缓缓荡漾的薄雾。

    人声马嘶,仿若在天边响起。朱高煦骑着马站在洒金坝南边,观望着远处的光景,旁边骑马的人还有瞿能、韦达、刘瑛、侯海。其他大片人马都站在地上,手里牵着战马的马缰,静静地等待着。

    “必胜……”隐隐的呐喊声从风中传来。

    但是一如没有赌场包赢的技术,也没有必胜的战争。如果有,绝对不会是这个模样,因为薛禄首先就可以选择不打此役。

    又像买彩票,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有人赢过。所以战役不到最后一刻,无论朱高煦还是薛禄,都不能认定必胜!决战就是场豪赌,把无数的资源、人马堆到一起,定个输赢!

    南豁口那边,刚才汉王军一部步兵、俯冲攻击官军左翼,但在官军骑兵合击之下溃散了。这是朱高煦战前没料到的情形……不过好在那边有个比较陡的斜坡,汉王军在坡上抵挡住了官军左翼的反击;并立刻造成了官军左翼的混乱和溃退。

    朱高煦看了一眼云层后面的太阳,此刻大约是巳时。洒金坝南面的大豁口正面,宽达一两里的土地上,两军仍在反复冲杀。

    官军前方那一片方阵已经连续拼杀很久了,两军交接之处都有些混乱。又过了一会儿,朱高煦回顾左右道:“咱们的骑兵该准备上了。本王亲率骑兵出击,瞿都督坐镇中军,刘都督(刘瑛)去前线督战。”

    瞿能抱拳道:“王爷贵体,事关全局,末将愿往!”

    朱高煦道:“我亲自上去,能鼓舞士气。”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赵平手里接过一把长柄马|刀挂到背上,又接过一杆樱枪,喊道:“吹号,中军骑兵随本王出击!”

    早已准备好的各冲骑兵、每冲四百骑,在号角声中纷纷翻身上马。朱高煦拍马从南大阵东边迂回,身后写着“伐罪讨逆”和“汉”字的大旗迎风飘荡,马蹄声隆隆隆地响了起来。

    大伙儿骑马慢跑,数千骑像蔓延的泥石流一样越过了汉王军大阵。前面的炮响、厮杀声越来越大了。

    朱高煦坐着棕马,率众穿过一片小树林,冲到一片菜地上,马蹄很快就把一种叫甘蓝的包心菜踩得一片狼藉,就好像战场上被打碎的脑袋一般菜叶四溅。

    右边大阵上的汉王军弟兄们看清了这一大股骑兵,也看见了伐罪大旗,一阵阵呐喊声传来:“汉王来了!汉王来了……”

    朱高煦举起樱|枪,大喊道:“杀!”

    “杀!”数千骑一起呐喊,又有许多人“啊”地齐声大叫,声势便如在野地里开了扩音器一般大,仿佛响彻整片平原。

    成群的骑兵加快了速度,沿着松林坡下面的稀疏灌木林南进,先冲上了一片斜坡,然后沿着斜坡向东奔腾。“隆隆隆……”马蹄声震动,更南边那松林坡上的火势,仿佛也因此开始摇晃起来。

    汉王军骑兵冲出斜坡上的灌木林,官军部署在南豁口的大阵已在不远处。先前朱高煦在高地上,尚能看清官军的大阵部署;现在冲近了,反而看得眼花缭乱,因为前面全是成队列的兵马,简直人山人海。

    “轰轰轰……”几声巨大的炮响震地而起。顷刻间,不远处的小树被砸得“咔嚓”断裂,裂口那浅黄色的伤口,分外刺眼。不知甚么地方响起了一声战马惨烈的嘶鸣。

    此时朱高煦的骑兵在南豁口战场上,位于官军大阵右翼。朱高煦大喊了一声,提着樱枪直扑官军右翼,战马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开始在耳边呼啸。

    朱高煦亲卫骑兵三百余骑,率先冲至官军阵营一百步内,后面还有七八冲骑兵跟进。朱高煦开始向北面迂回,众骑跟着讨罪大旗奔跑,方向与官军步营平行,还在不断靠拢。

    “噼噼啪啪……”弦声在身后响起,汉王军骑射一次次地掠射官军方阵。

    空中的箭矢如密密麻麻的黑点,呼啸而来。朱高煦的左手边,官军阵中的火器也陆续闪耀起来。

    他感觉头盔上肩甲上像被冰雹打中了一般,“叮叮当当”几声响,自己这身穿了九年的札甲,再次留下了太平场这个地方的痕迹。

    “嘶……”战马的鸣叫听得人耳膜发|颤。各处都有骑士落马,更有被自己人的战马踏中的,竭力惨叫。

    没过一会儿,朱高煦终于找到了官军方阵的前军右翼,那一片步兵已经和正面的汉王军鏖战超过半个时辰!

    “弟兄们,封侯拜相的时候到了!”朱高煦大吼一声,用樱枪指着斜前方。

    “汉王必胜!”身后一员年轻的小将最先喊了一声,拍马拼命冲到了前面,一队骑兵端着骑|枪直扑朱高煦指的地方。

    “杀!”众骑齐声呐喊。

    前边的那些战马已经进入了冲锋的速度,马蹄急速地翻飞,声音如同许多战鼓齐奏。“哐哐当当……”一阵剧烈的声音传来,视线内跌倒的战马在地上翻滚,人们的喊叫声嘶声裂肺。

    一队骑兵从官军一个方阵的侧后方、直接强行突破进去,落马者过半。朱高煦提枪带着大量亲兵精骑随后杀到。

    朱高煦冲到的地方,敌军队列已经乱了,许多步卒在乱跑。这时一个士卒双手拿着一杆长枪,弯着腰站在那里、想刺|杀冲过去的一个汉王亲兵骑士,但敌兵的长|枪刺出得太快了,骑士冲到先用骑枪击开长|枪,顺势居高临下一捅,一声惨叫便喊了出来。

    大多步兵在队列乱了之后,感受着铁蹄踏动地面的战栗,纷纷到处乱跑。

    几乎是片刻工夫,朱高煦率骑兵直接击溃了这个百人方阵,突然出现在另一个方阵的斜后方。那方阵已有些凌乱,后排的士卒正在忙着装|填火铳,这时骑兵还没冲到,他们立刻就开始往人群里挤,想躲开铁骑的冲锋。

    骑兵冲杀方向的左边,一个整齐的官军方阵拿着长枪齐步逼上来。“啪啪啪……”汉王军骑兵的骑射在几步开外掠射,前边射出箭后很快奔腾而走,后面来的骑兵群又是一轮密集箭矢招呼。地上像忽然冒出的芦苇一般,一片箭羽,官军长|枪兵如大风刮过麦田,惨叫嘶喊一片,倒下无数,许多官军军士后退溃散了。

    朱高煦率骑兵就像一把尖刀一般,斜斜地捅进了官军前军大阵,撕开了一个大缺口。周围的步兵乱作一团。

    一面巨大的“犯罪讨逆”大旗在官军大阵中飘荡移动。

    数百步外,汉王军前军大阵上,“汉王!汉王……”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声势十分雄壮。汉王军步阵所在的地势较高,完全能看得清几百步外的官军大阵发生了甚么。

    片刻后官军大阵前面,就好像忽然发生了怪兽出没之类的灾难,人群忽然崩塌,混乱向四面蔓延,许多人已经调转了方向,向南边涌来。

    朱高煦大喊道:“丢兵器、举双手者免死!”“向东边离开战场,蹲下受降!”

    诸亲兵以及武将们跟着大喊。骑兵分作几股,在乱糟糟的人群中间冲杀喊叫。

    果然无数官军军士把手举了起来,放眼望去,大片举着手的人群,场面十分壮观。大阵已崩溃,人们这样就能免死,还省得逃跑了;周围的人也在影响着彼此,众人很容易跟着别人学样。

    北面的汉王军步阵,已像排山倒海一样,各方阵齐步向前推进。官军在南豁口这边的大方阵大溃。

    朱高煦看清楚方向,带着众骑兵继续西南边冲过去。

    跑了一会儿,见数百步开外、官军尚未参战的阵营,还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十个百户队分前后两层、组成一个千总队大方阵,大方阵宽达一箭之地。这样的大阵可能有几十个,向洒金坡的东面延伸,看不见头。

    官军千总队大阵之间,有较宽的间隙。前军溃败的一些人马,已经逃到了大阵的地方,从方阵中间跑回去了。

    朱高煦抬起手,喊道:“停!”

    朱高煦的战马向前慢跑了一阵,前后的骑兵也逐渐慢了下来。

    北面汉王军的步兵脚步声十分大,无数人正继续向西边追击。朱高煦从赵平手里接过一面写着自己亲笔文字的令旗,对一个亲兵道:“去传令督战的刘瑛,叫他停止追击,派人收拢降兵带回中军。”

    “得令!”一骑双手接过令旗,手拉缰绳、双脚一踢马腹,娴熟地向东北方奔去。

    薛禄的兵力果然很雄厚,这第二线兵阵还没动,起码有几万步骑,在前边等着汉王军。朱高煦现在率领数千骑,肯定不会去冲薛禄的大阵。

    官军前军已完全溃败,薛禄似乎也没打算调骑兵上来、以试图挽回此地的败局;他似乎就等着朱高煦乘胜上去,好将战场延伸到平原上。

    朱高煦欠身张望了一阵,便调转马头,向东北边的洒金坝高地回去了。

    ……

    ……

    西风紧:写书是我的工作,若无不可抗拒的原因、我开了书就一定要写完。但看书不是必须的,只是书友们业余的一点精神生活。

    我这几天在外面办户口上的事,有点麻烦,但为了不断更中午和晚上找时间这样子写完一章。我写书一直是很有诚意的,也从不刻意水。

    有几个书友觉得不好看,我也爱莫能助,毕竟很认真在写了。不过纵横还有很多比我优秀努力的作者,希望良禽择木而栖,弃书也不怪你们,好聚好散。你们几位不必为我操心,也不用为我好;我的书自有读者,我只想照自己的想法写,写给特定的读者看。

    就算没人看了,也没关系,我已经写了十年书,说实话有点疲惫了,机缘巧合做点别的事说不定是人生的一次契机。人在世上只要坚持认真做自己的事情,不会没饭吃哈。希望有缘就聚,无缘就相忘于江湖。



    朱高煦率骑兵撤离南豁口,步军也押解俘虏、带走了双方的伤兵陆续后撤一里,战事稍微消停了下来。

    朦胧的太阳已到当空偏西的位置。剩金寺的文武派人去后山坝子上,叫辎重队送饭。在中军的安排下,辎重兵和杂役有序地提着食盒和水桶下来。每个百户队,大概有八九个到十余杂兵,侍候着各队的战兵。

    朱高煦与诸将盘腿坐在战马边,吃着同样的东西。甘蓝或白菜叶上盛放着一团大米饭,上面放着几块咸菜和一小块水煮四川腊肉;诸军士从腰袋里掏出勺子擦干净就吃,大伙儿身上带着不少小工具,小刀、火石、勺子等物。

    “灌点凉干水。”瞿能递上牛皮水袋,喊了一声。

    无数将士都或蹲或坐在地上,埋头吃起东西。山坡边上的人,一边吃几口,一边抬头张望远处的情形,如同鹿子喝水一样。

    就在这时,一骑拍马从阵营之间冲过来,下马抱拳道:“禀王爷,剩金寺那边敌军在逼近,人数极众!”

    朱高煦站了起来,说道:“瞿都督、刘将军,你们瞧着南豁口的光景。韦将军跟我去中军行辕。”

    “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放下菜叶,带着一群人骑马往北走。

    他们向剩金寺赶去,还没到地方,果然就看见许多官军方阵、正在向东缓缓进军。在剩金寺这边,洒金坝下面有一段山坡比较陡;再往下还有一大段缓坡,种着不少果树、一些稀疏的没长大的小树,以及深绿的荒草。

    整片斜坡纵深有一里多地,官军大军就算到了山坡下,想仰攻上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朱高煦见许多边上的将士站起来,正在观望。他便大声道:“叫弟兄们把午膳吃完!”

    他依旧坐在马背上观望着,时不时看一眼平原上的情形。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转头问道:“先前在南豁口,最先杀进官军步阵的将领是谁?”

    片刻后,已经下马站在地上的骑兵将士中间,一个估摸不到二十岁的后生站了上来,个子不高,国字脸、面部棱角分明,他抱拳道:“末将中护卫骑兵总旗饶启远,上午南豁口一战,末将冲前面,喊的汉王必胜!”

    总旗的脸有点红很紧张,但声音很大、精力旺盛的样子。

    朱高煦点头道:“饶启远,你干得不错,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饶启远被一夸,神色更是激动,口齿有点不清了,声音却越说越大,“末将是贵州武都城人士(习水),先前没想到能杀进敌军阵中……”

    朱高煦抬起手,径直打断了饶启远的自我介绍和战场感想,正色直视饶启远的眼睛道:“好好干,跟着本王总能赢。”

    朱高煦自己也不敢保证总能赢,但万一输了肯定万劫不复,若到那时、也就不会有人计较他胡夸海口的事了。

    这后生也或许并不是相信朱高煦的话,却是被他的眼神感染,相信朱高煦目光里的坚定……朱高煦扶别人时手上会很用力,说话时常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这些练出来的细处演技,能让人感受到他的诚意和专注,比说得天花乱坠还管用。

    以至于朱高煦骑着马离开了这里,饶启远还望着,目送他的身影。

    此时剩金寺下方,官军第一线大阵已经进抵到了坡地边缘,距离此地大概一里有余。骑兵在步兵大阵后边,重炮用车拉到了大阵前面,似乎正在架炮。

    “轰轰轰……”数声炮响响起,硕大的圆石飞到了半空,落到较陡的斜坡上,沿着荒草向下滚落。

    炮声沉寂了一会儿,接着更多次的巨响再度传来。

    “啊!”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朱高煦转头一看,一个军士倒在地上,一脸是血,大米饭粒和菜叶撒了一头一脸。周围的军士围了过去,将其扶起,但那军士的身体早已软软地不动了。

    眼睛看得见的人们,神情都为之一变。这种石弹谈不上杀伤面积,但射程远,威慑力还是有的。

    朱高煦没有吭声,心道:洪武大炮。只有那种炮才能轻易发射一里有余。

    大明朝的工艺独树一帜,此前火铳比安南国还落后一点;但铸炮技术很精湛,除了大明朝,别的地方没有能仿制出铸钢炮的。朱高煦看过炸膛后的洪武大炮裂口,觉得断裂的地方看起来不像是铸铁、倒有点像钢,大明铸炮师有特别的手艺。

    可惜现在汉王军中没有洪武大炮,长途行军携带不太方便。

    “此地甚险,请王爷到中军行辕。”侯海的声音劝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说话,但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在一里多的地方被石弹打中,那该得多倒霉?

    官军的重炮一阵接一阵轰鸣。朱高煦下令道:“把碗口铳抬到边上来,放炮!”

    一个武将愣了一下,依旧抱拳道:“得令!”

    哪怕是在高地俯射,碗口铳也打不了那么远,根本够不着官军大阵。所以刚才那武将有点迟疑,最终没有多嘴。

    过了一阵,坡地上方到处腾起一阵阵滚滚白烟,汉王军的炮声也跟着轰鸣起来。

    有没有打中并不重要,反正洒金坝纵深里,绝大多数将士也看不见山坡下的光景。只消让大伙儿觉得,两军正在用炮对|射就可以了,大伙儿不只是坐在这里挨轰。

    未时斥候奏报,官军小股步骑进入了洒金坝北面山林。那边地形复杂,有起伏的山林和池塘。朱高煦叫大军右哨派兵过去阻击,同时到处放火烧林。

    及至下午申时,北边的山林里已多处浓烟弥漫,好些地方发生了火|灾。那树林一旦烧了起来,一天内是扑不灭的;就像南边的松林坡,一大早就燃起了大火,眼下还在烧。官军的大军,难以再从大火浓烟弥漫的山林推进。

    正东面的官军大阵炮轰一阵接一阵,连续了轰鸣了一个多时辰,直到申时还没消停。这时官军再度从南豁口发起进攻,这边山坡下的大量方阵依然没动弹。

    汉王中军主力在洒金坝正中,官军只有以数万人的多个方阵大举进攻、才能起到作用;但官军若要爬一里多地的大斜坡上来决战,这样的决策似乎风险太大。

    朱高煦也没下令诸军俯冲。南豁口的战线未崩溃,汉王军大部人马,便一直洒金坝中间没出动。

    在官军洪武大炮的连续轰击下,汉王军的方阵里时有伤亡。但随着炮击的持续,将士们反倒渐渐镇定了……人总是会下意识地遵从经验。那火炮在一里多地外打实心弹,且毫无准头,十炮不一定能打死一个人;而汉王军有好几万人。人们已从初时的担忧中回过味来了。

    不过除了南豁口战场打的惨烈,整片大营大多人马都没上去干。人们只闻炮声和远处的杀声,将士们似乎有些焦躁起来。

    太阳正逐渐向平原地平线接近。

    就连朱高煦身边的一众部将,神情之间也十分烦躁的模样。他们时不时望向朱高煦,时不时盯着山坡下闪烁的火光、腾起的白烟。

    此役,乍看是官军进攻汉王军;但汉王军走了一千多里来四川,实际是汉王军攻打四川官军才对。现在汉王军在洒金坝高地上缩了一整天,就等着官军进攻,确实有点怪异。

    朱高煦站在战马旁边,回顾左右,终于开口说话道:“本王打过很多仗,从经验看防守比进攻更有利。所以我选洒金坝,先守着不动,就是要占薛禄的便宜。”

    许多武将听罢都纷纷侧目,却都没吭声。

    朱高煦继续道:“不过防御的战果也很小,毕竟成功了也只能保持不败,无法守着就能击败对手。还得反击!”

    众将听到这里,渐渐有了生机,纷纷议论起来了。还有人请缨要做前锋,欲居高临下攻打山坡下的官军主力。

    不料朱高煦转头眺望了一会儿山下的光景,却仍未下令进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平原上的大阵,沉吟道:“我琢磨,人做事时就是凭一口气。再高的山,憋着一口气、下定决心要爬上去,那便能一往无前;若是忽然有人在半山腰告诉他,那里有个客栈可以歇了,那股劲一松、便再也爬不动了……”

    说话之间,原野上的橙红色太阳,仿佛正平放在地平线上。

    轰鸣的炮声也停了。站在高地上,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官军大阵后方的人马,正在渐渐向西移动。

    朱高煦立刻扶住马背,一脚踩到马镫上,转头道:“持续敲击大鼓,传令全军,决战的时候到了!胜败在此一举!”

    “得令!”众将齐声吼了一声。

    周围一片喧哗,许多坐着的蹲着的军士都站起来了。武将们的吆喝声四处可闻,诸阵开始结阵。

    “咚、咚、咚……”剩金寺外面的一面大鼓的巨响,向四面八方传去。夕阳西下,洒金坝上反而热烈起来。



    酉时,洒金坝西边弯曲的斜坡上,人潮如同无边无际的洪水、从堤坝上面翻滚出来。夕阳最后的余晖照射在无数铁盔、兵器上,闪着好似海面的波光粼粼。

    战鼓齐鸣,几万人的动静“轰隆”声一片,呐喊的声浪如江浪一般反复起落、拍打万里江山。大斜坡上的荒草果树,正在被人海一点点吞没。

    而远处的官军大阵也在缓缓地远去,距离大概已近二里。夕阳只剩一半露在地平线上,大地上光暗反差,有丘陵挡着的地方已有了阴影。

    大地上的景象,如同骇人的山崩地裂,缓慢、却难以改变和抗拒。

    无数阵列一起推进,人们没有跑步,否则几万人的大阵一乱想要再部署起来,那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

    好一会儿,两军都保持着如此情势。叫人觉得好像这景况要永远如此下去!

    不多时,首先变化的是坡地上的汉王军。五列并排组成的纵队,开始脱离大阵,人们小跑着形成了另一种移动的速度。这样的纵队越来越多,渐渐地有二三十队向前奔走。

    每个纵队的长度达百来人;两个并行的纵队靠得比较近,组成一个千总大队。队伍以长蛇一样的形状,向前更快地爬行。纵队移动起来更加容易了,无论是转向、调头或是小跑,后面的人只要跟紧前面的人、都不会乱。

    接着一群群骑兵也陆续从大阵后方向前慢跑涌出,紧跟在数十纵队后面。大地上的景况因此变得更加复杂丰富起来,各处人山人海的军阵都不一样。

    西边的平原上只剩一抹残阳,大片的晚霞在整个黯淡的天空上,愈发夺目。就在这时,官军大阵陆续停止了前进,人群动荡,人们纷纷转过身来,重新面对汉王军的人海阵营。

    不到两刻时间里,战场上已变幻了数次。就仿佛川西平原上此刻的天色,很快就从亮堂变得朦胧了。

    在将士们眼里,当然谈不上瞬息万变。但作为武将的刘瑛,却明白景象的变幻、意味着双方将帅的决策改变,变数非常大。

    刘瑛以前是世袭百户,曾为建文朝廷卖命,从小学过很多纸上的兵法、最爱学太祖用兵的战术。他一开始率领百人步兵实战,后来最多率领过一卫兵马。但此时,他能临机决断的步兵人数已接近两万,便是正在小跑前进的数十个纵队,万军向西面、直奔官军大阵。

    “隆隆隆……”官军南侧的马蹄声正在震动着大地。

    刘瑛身边只有七八骑,却位于步兵纵队的最前面,拍马径直向南狂奔。

    远处官军大阵可能放炮,敌军骑兵正在向列纵队的前锋南侧冲来,但刘瑛一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他不怕死,因为有更怕的事,那就是临时决策错误而导致的战败!事关一两万人的身家性命,乃至整个战场的重要环节。这个责任,让刘瑛心头如有一块大石。

    他起初是一个百户,现在是都督,这样的机遇可遇不可求!一生的声誉都系于此刻,决不能让无数弟兄们认为、他是个无能的武将,那比杀了他还难受。刘瑛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都督、大将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瑛冲到了纵队群的最南端,用刀指着一个骑马的武将道:“你们稍停,准备抵挡敌军骑兵。尔等左衡向南、右衡向北,逐次防守;枪盾第一排,随后以长枪、火铳、弓弩依次布置。”

    遇到了官军骑兵该怎么办,出发前已经所有安排,但刘瑛还是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

    那武将在马上抱拳道:“末将遵、刘都督军令!”

    刘瑛大声道:“若有丝毫差错,我亲手杀你!”

    刘瑛勒马掉头,向北跑了一段路,便遇到了另外两个步兵纵队。他喊道:“骑兵来了,准备抵挡!”

    接着他依旧重复了一遍部署。

    太阳已经完全落到大地下面去了,天地间灰蒙蒙的,仍然还看得清景况。

    地面真的在抖!无数官军骑兵像一股股洪水一样,向这边涌来了,速度越来越快。喊叫声、马蹄声震耳欲聋。同时后面的汉王军骑兵,也在调动奔腾。就好似平原上变成了旋涡,人马在急速地涌动。

    “杀!杀……”敌军骑兵的喊叫声已经清晰可闻。

    这边的步兵纵队里齐声喊道:“胜!”前面三排枪盾和长|枪手蹲了下去。

    “噼里啪啦……”后排的弓弩齐发,黑嗖嗖的一丛箭矢直冲天空。片刻后,前面的三排都站了起来,举起盾牌,拿着樱|枪。

    官军骑兵时不时惨叫着落马。他们很快冲近了二十步内,骑射箭矢像雨点一点对着这边的队列飞过来。一通冰雹砸在房屋上的声音,箭矢打在盾牌头盔上“哐哐当当”直响。时不时有人“啊”地叫唤了一声。

    敌军骑兵冲近步兵队列时,很快就像水流、分水了一样,分左右两边迂回。左边的骑兵继续用弓箭横击掠|射,右边的直接绕步兵侧后方……毕竟大多人都不是左撇子,要横着掠射,只有面向特定的方向、才能左手持弓右手拉弦。

    空中的箭矢,如蝗虫一样两边乱飞。

    官军骑兵绕到了边缘两个千总队的侧后。汉王军侧面排头全是枪盾兵和长枪兵;后面则是一个千总队的右衡,面对的是反方向;与前面的左衡弟兄背对着背。

    骑兵绕了一圈,被弓|弩射落马多人。

    这时,东边的汉王军骑兵大喊着冲杀过来了,官军骑兵迂回开跑。诸步兵队列的边上,汉王军骑兵在后面驱逐、官军骑兵在回避,四面全是战马的轰鸣声。

    刘瑛观望了一会儿南面的光景,稍稍松出一口气,掉头向北,在各队前面大喊:“继续进攻敌军大阵,汉王军必胜!”

    “胜!胜……”一声声简短而恢弘的呐喊声,在大地上起伏不平。

    “咔嚓擦咔……”急促的跑步声枯燥,却似乎分外悦耳。

    ……

    ……

    (书友们的鼓励话,我业已收到。很感动,我明白了自己有很多默默支持的读者,只是平时不太爱说话。我会尽自己的力,为你们这些人写书。谢谢。)



    夕阳已落入西边平原下,十五的皓月已升到龙泉山脉上方。天地间朦朦胧胧,汉王军将士头盔上的白麻布成片起伏,仿佛落在海面的雪花一样。

    黯淡惨白的光线下,前方时不时喷|射出一大团火光,“轰”地一声,那是在放炮。成排的火铳闪烁,顷刻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两边的大阵上,许多松枝火把也陆续点燃了;四处的呐喊声、脚步声十分嘈杂,傍晚的旷野上依旧分外喧闹。

    此时的光线亮度,大不如白天,稍远的地方就看不清楚,景物变得朦朦胧胧;但人们尚能借着傍晚的余光和天上的月光,看见近处的光景。有一种叫高风雀目的病,在大明军队里并不普遍。汉人爱食动物内脏、鸡蛋等,膳食里也常有大量蔬菜,包括胡萝卜和苜蓿;即便得了高风雀目,元末明初时就有一本叫《世医得效方》的医书流传,已详细记载了治疗方法,一般郎中都能治。

    夜幕渐临,已不适合大方阵的协同作战,武将们看不清楚大方阵的情形。

    刘瑛的步军前锋以纵队跑步追击,首先与官军大阵接敌。各纵队已经变为十排十列的百户队方阵,以多个百户队摆开向官军阵营率先发动了冲击。

    而在刘瑛的身后,汉王军的中军大阵、举着火把的数万人仿佛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火海,正如从地府蔓延出来的岩浆般、缓慢地向西弥漫。

    此时后面的大阵上战鼓齐奏,“隆隆隆”的马蹄声在两翼急促轰鸣,鼓噪的声音仿佛在人们胸口敲击。

    “啊啊……”前方惨叫声、在刀兵的撞击声中四面传来。密集的长|枪、枪盾兵在前线相互乱|刺,无数惨烈的景象都被藏进了朦胧的月光之中。

    空中冷嗖嗖的箭矢呼啸直飞,黑影在月光中忽隐忽现,十分可怖。

    两军的大阵已然越靠越近。此等情形,不再有任何退兵的余地!大军临阵,没有哪个名将能在夜间、组织起来十万规模的人马有序撤退。唯有一方全军崩溃才能收场,别无它路!

    刘瑛骑马在百户队方阵之间穿梭,他的声音已有点沙哑,时不时喊叫一声,“咱们的大军就在身后,弟兄们,战胜在此一举!”

    有武将附和喊话:“勇猛者胜!”

    “勇!勇!”厮杀中一声声呐喊响起。

    刘瑛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片敌军方阵乱作一团,正向后面溃散;白布涌动,汉王军几个百户队正在向前移动。他立刻拍马上前,喊道:“千总听令,尔等停止前进,原地以弓|弩火铳攻击。”

    “得令!”

    他听到回应,马上调转马头来到第二线方阵附近,大喊道:“此地千总在何处?”

    很快数骑奔过来,喊道:“末将在!”

    刘瑛用刀指着前方:“前进,攻敌军正前方!”

    “得令!”

    后面的这些方阵,与前面保持类似“品”字的位置;第二层方阵直接向前推进,便能从前面方阵之间、走到最前线。而刚才击溃了部分敌军的前方各队,则能得到稍稍的喘息之机。

    官军总兵力可能超过十万,各阵队之间都有距离。一处的溃败,不足以分出胜负。

    不到一刻时间,前方成一线展开的战场迅速变幻着,情势越来越复杂。一些汉王军步兵阵,已经攻入官军大阵;而对方又有人马反攻。场面简直犬牙交错,纷乱异常。

    连军令也不好使了!该传达军令的地方在何处,传令兵很可能根本找不到。刘瑛只带着数骑,在南北展开的战线上,临机决断,当场下令眼前的武将进退。

    他的坐骑已经前后换了两匹,肩甲上还插着两支折断的箭矢,但他根本没空担心自己被流矢击杀。在他心底,要么胜、要么战死,这是戎马生涯的最好下场!

    战场北面、汉王军大军的右翼,一大股举着火把的人马,逐渐凸出于“火海”大阵,向对面(西)蔓延过去。汉王军发动了第二轮巨大的攻势!

    ……右翼步骑的大帅是瞿能。瞿能的儿子瞿良材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父子俩带着骑兵,早就在中路前锋刘瑛部的侧翼活动了。

    瞿能见官军北侧阵营不稳,正被刘瑛的步军多处击溃;便不等向汉王禀报,他立刻下令右翼步骑向前进攻。

    “砰砰砰砰……”西边到处的火铳响了起来,闪耀火光的地方乱糟糟的。与汉王军右翼一部交战的敌军放火铳,其它地方的敌军也放了起来。

    一些地方火铳甚么也没打到,面对的汉王军尚在百步开外。一些地方的火铳把官军自己人打得惨叫不已,被误伤的是那些溃散了不成阵型的官军将士。从两军刚照面开始,混乱就开始向四处蔓延。

    瞿能带着一队骑兵赶到最北面,头上系着白布的骑兵与官军骑兵,正在前面来回冲杀,一股股骑兵相互相互交错混战。从不远处官军步阵里发出的箭矢、在空中乱飞过来,许多官军骑兵也被射|落下马。

    眼前这的场面,在夜色里显得更加复杂。瞿能勒马渐渐停了下来,他回顾四周,看得眼花缭乱。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注视着战场。时不时轰鸣的炮响、火铳如炸豆一样的密集爆|响、箭矢的嗖嗖呼啸,以及人们的充满恐惧和愤怒的呐喊、惨叫、哭喊,在他的耳边回荡着。

    不被表面的混乱所迷惑,一如不被俗世的浮华所改变,这是瞿能对自己的要求。

    瞿能看了一眼前方的骑兵混战,又回过头,见跟着自己过来的一大群骑兵也渐渐勒马聚集在身后。许多火把照耀着无数不同的面孔,还有近半的骑兵没有举火,他们拿着弓箭没法打火把。

    “传令右翼骑兵,把头盔上的孝布摘了!”瞿能道。

    “得令!”

    接着瞿能又道:“权勇队第一冲左衡在前,右衡随后。各部骑兵立刻出动,到敌军前后大阵之间,然后掉头攻官军前军后侧!”

    两个亲兵接过令旗,调转马头向东奔去。

    瞿能又交代了亲兵一些言语,叫他们再次去骑兵中传话。

    没过一会儿,近处的马蹄声再度骤响了起来,数百骑率先出动,先向西奔腾出去。他们很快冲进了乱糟糟的骑兵混战区域,但那股骑兵举的一串火光没有任何迂回,直接往西面进发。

    数百骑一衡骑兵,陆续越过汉王军右翼大阵,一队队向前冲去了……

    官军大阵上照样是一片火海,大多数人都没拿火把,但打着火把的军士到处都是。前后两军大阵之间相距数十步,有很宽的间隙,不过中间空地在弓箭射程之内。

    汉王军骑兵冲进中间的空地,竟然没有被步弓攻击。两军的衣甲差不多,晚上根本分辨不清,唯一能分辨的孝布、也被汉王军骑兵从头上摘了。

    “你们是谁的骑兵?”月光中有人大喊了一声。

    但没人回答。汉王军权勇队左冲奔跑进空地,率先迂回向官军前军后翼,“杀!杀……”呐喊声随之响起。

    顷刻间,有序的火把开始移动变乱起来,大片的人群里嘈杂不已,喊叫声、惨叫声、马蹄声不绝于耳。

    更多的骑兵过来了,骑兵听到武将的下令,齐声大喊:“咱们的汉王回来了!”

    诸部一边冲杀,一边喊着各种话,“四川卫所的弟兄,弃暗投明!”“汉王回来了!”“弟兄们向北走,都是自己人!”“太平场,兄弟重归于好……”

    官军前军侧翼的后方一片混乱,无数人的喊叫声在平坦的夜色里传得很远。

    就在这时,官军的东面、瞿能带领汉王军右翼主力,对北侧大阵发动了猛烈的进攻。人数一多,进攻的阵队很容易混乱,但官军的大阵更乱。

    瞬息之间,官军侧翼的人群大片崩溃。

    几乎所有人都没能回过神来,溃散就开始向远处延伸蔓延!

    浩瀚的火海大阵,成千上万的大方阵,无数的铁甲战兵,原本像是牢不可破的大军。但是弹指之间,山崩海啸的景况就发生了!混乱的火光,奔涌的人群,向四面扩散,没有任何人能掌控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能逆转此时的形势。

    兵败,简直如山倒。

    无数散乱的火把、隐隐约约的人群,真的像泛滥的洪水一样在向北流淌。圆圆的月亮、在龙泉山脉黑影的上方;人们无法看清楚别的光景,但方向还是分得清楚的。

    过了许久,官军后军的左翼数个大方阵举着火,开始向前推进。官军大将似乎想增援前军左翼,以防止败局向中军扩散。但乱糟糟的人群实在太多了、夜里人们也看不清楚情况,饶是各方阵间有空隙,乱军还是反噬进了后军侧翼!

    崩溃的规模迅速升级,更大的混乱越来越严重。

    超过十万人规模的大阵,在夜幕中动荡起来,场面十分浩大。仿佛所有人都在喊叫!朦胧的星空下,如同森林火|灾中万物的慌乱,惊天动地。

    而看不见头的浩大汉王军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汉王!汉王!”“汉王军万岁!万岁……”东边一片片汉王军大阵中,激动的喊叫声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呐喊响彻于大地。



    夜空下无数的火把分外绚丽,欢呼声响彻四野。胜利的激|情在人海中燃烧。

    这样的场面和气氛,恍若战争已经结束、人们所求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了一般。朱高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的脸在火把的亮光下隐隐露出了放松和疲惫。

    他骑着马,每走到一个地方,将士们的欢呼声就骤然变大。“汉王!汉王……”呼声此起彼落。

    这时瞿能骑着马从西边迎面过来了。在吵闹的声音中,瞿能拍马上前,抱拳道:“禀汉王,刘都督和诸将已率众追出去了,俘兵越来越多。”

    在如此气氛下,瞿能看起来额外冷静和淡定。

    朱高煦吸了一口气,十分认真地注视着瞿能的脸。朱高煦的眼睛里泛着火把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

    “瞿都督用战场上的胜利,挽回了自己的名誉。”朱高煦说道,“胜败不能论英雄,但英雄只能以胜败来验证。”

    瞿能镇定的目光闪过一丝感激和激动,若有所思片刻,随后便抱拳执军礼道:“汉王运筹帷幄,主持大局,末将不敢居功。”

    朱高煦赞许地微微点头:“本王心中有数。”

    他说罢,回顾左右道:“派出更多的人马,去收拢敌军败兵。”

    众将纷纷抱拳道:“得令!”

    “驾!”朱高煦轻轻一踢马腹,带着亲卫骑马继续向北走。骑马奔跑,没一会儿他们就看见太平场出现在视线内。

    集市上许多房屋还没烧尽,变成木炭的房梁木头仍发着暗红的光;四处的余烬仿佛夜幕中龟裂的裂口一般。烟味很浓,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层雾气。

    太平场周围很吵闹。朱高煦骑马靠近时,借着四处的火光、看到许多军士蹲在地上,众人都没有兵器……人们学得很快,丢兵器蹲着,便表示投降,一天之内就形成了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

    “严禁杀俘!”朱高煦大声喊道,“四川诸卫所的弟兄,曾追随本王在安南国出生入死。将士们定不愿与我为敌,而今不过是慑于残|暴将领之淫|威、被迫出战罢了!”

    许多蹲着的降兵纷纷循声望过来,无数目光聚集在朱高煦这边,嘈杂声更大了,“谢汉王不杀之恩……”“弟兄们愿追随汉王……”

    朱高煦带着侍卫在各处转悠了一圈,时不时喊这样的话。

    接着他又当众下令:“告诉那些逃走的百姓,四川布政使司全境,即将由汉王府治理!从今年起,太平场所有遭兵祸之户,三年免田赋、徭役;并由官府府库开仓放粮,调拨谷米口粮发给各户,直至明年秋收。”

    ……夜幕降临后没过多久,战场已经崩溃;但战斗远远没有结束,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逃亡、追击、抵抗、投降,各处的事情还在接连地上演。

    散在浩瀚夜色中间的军队,已经不能被任何人掌控。形势就像大雨后的洪水一样,遍地横流。

    “砰!砰!”几声巨大的撞击声传来,把薛禄从出神之中惊醒。

    薛禄抬头一看,几个军士刚撞开了一栋瓦房的木门。随即传来军士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刚不久还见此地亮着灯光,咱们一过来就灭了!”“快找水!”

    远处的狗叫随后愈演愈烈,许多狗都陆续吠叫了起来,叫人心烦。

    周围许多人都翻身下了马,站在院坝里歇息。薛禄却仍坐在马上一言不发,也一声不吭。

    他有一种四肢不听使唤了的感觉,忍不住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并没有失去知觉……或许他只是对自己拥有的兵力力量、失去了使唤的感觉。

    失败感似乎来得很迟缓。仿佛掉到冰窟里的心,渐渐地被怒火烧得几近炸裂;怒火烧了一会儿,沮丧和无奈又像冷雨一样浇上来,让他无处发|泄,恼羞与恐惧交加……

    其实在前军右翼崩溃的那一刻,薛禄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可当时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到了那个地步,一切都晚了!

    薛禄在想,究竟从甚么时候开始,才来得及挽回?或许此刻再想这些,已是毫无用处,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惊魂未定之余,这时才渐渐意识到眼前的情况。火把亮光之中,周围还有十几个武将,以及一些骑兵;薛禄冷冷地观察着那一张张脸,大多都比较面生。

    想起战场上、很容易便投降反水了的无数人,薛禄此时看到身边的这些人,心中充满了戾|气和戒心。

    薛禄看准自己腰间的刀柄,冷冷道:“事已至此,你们就不想拿我的首级,去投叛贼汉王?”

    许多人的神色骤变,周围顿时没有人声了,只剩下狗吠在远处烦躁不休。

    终于有人开口道:“胜败兵家常事,叛军不过打赢了一场仗而已。朝廷数百万兵马,迟早平定汉王叛|乱!”此言一出,陆续有几个人附和起来。

    这时军士们提着水桶出来了,大伙儿便走上去舀水,先送到薛禄跟前。拿水过来的人是谭济,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谭清的堂弟。彼此都是京师来的人,又是“靖难之役”中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谭济让薛禄更放心一些。

    薛禄喝了一口水,便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把缰绳递给身边的军士:“给马也喂点水。”

    “是,大帅。”军士答道。

    诸将接着也围到水桶边喝水。还有人借着夜色,到角落里如厕去了。

    谭济凑上来,小声道:“大帅是圣上亲封的阳武侯,这些四川武将没胆子动您。”

    薛禄往外边走了一段路,招呼谭济上来说话。谭济接着低声道:“不过侯爷大败,丧师十万之众,恐怕朝里会有不少人会弹劾咱们。最险之地,还是京师哩。”

    “瞿能的家眷还在成都城?”薛禄忽然问道。

    谭济想了想道:“好像是!建文年间,瞿能被调走之前一直在四川,当着都指挥使;永乐初,瞿能父子被关押在北平,后来传言被大火烧死了。但朝中一些人不太相信,便派了锦衣卫和奸谍到成都守着瞿能的府邸,意图不明。瞿家剩下的人,应该一直在成都府。”

    薛禄铁青着脸道:“回成都城,先灭瞿家!”

    谭济一脸惊讶,皱眉道:“大帅欲杀瞿家家眷泄|愤?不先奏报朝廷?”

    薛禄冷冷道:“他们死,咱们便活了。”

    谭济眉头依旧皱着,好一会儿没吭声,低头沉思着甚么。

    众将士歇了一会儿,便继续骑马向成都府方向赶路。这时圆圆的月亮已经到西边平原的地平线上空了,东边的天空渐渐泛白,光线比月光更亮。大伙儿的火把也燃尽了松脂,陆续被人们扔掉。

    天刚亮、未亮之际,景物仿佛都没有了颜色。白蒙蒙的雾气、灰暗的天空,成都城楼巍峨的黑影,已朦胧矗立在雾气之中。

    薛禄来到四川出任都指挥使兼总兵官时,随行带了一股京营骑兵。天亮之后,那些骑兵大多都逃回城了,并未向叛军投降……毕竟家眷全在京畿地区,将士们还想回去与家人团聚。

    瞿府一大早就遭了大难,薛禄调骑兵冲进府邸,将锦衣卫的人驱逐出门,然后杀掉了所有人!瞿能的另一个儿子瞿郁,以及其全家一干人等,头颅被斩下来挂到了城门上,排成一排,场面十分恐|怖!

    薛禄一面调兵去灭瞿家,一面去布政使司衙门见郭资,劝郭资与他一起去重庆府。等湖广的援军到来,再攻成都府!

    此时郭资已得知前方战事结果,却只字不提,他对薛禄是否还能调动援兵的说法、不置可否。郭资镇定地说道:“成都城尚有三万守军,我再聚集一些军余、青壮助防,凭借城防工事尚能守城;再立刻上奏朝廷,请援军入川。”

    他反过来劝薛禄:“薛侯何不留在成都,一起死守此城。只要熬到援军到来,或能将功补过,尚有一线生机!”

    薛禄想了一会儿,摇头拒绝了。

    就在这时,一个绿袍官儿走到书房门外求见。得到准许,绿袍官儿便疾步走进来,在郭资耳边耳语了几句。

    “薛侯派人血洗了瞿家?”郭资脸色一变。

    薛禄一声不吭,默认了此事。

    郭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轻挥手叫绿袍官儿出去了。他在书案旁边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沉声道:“阳武侯不愿意留下来死守城池,便是以为找到了这样的活命之法?”

    薛禄咬牙切齿道:“四川布政使司地盘上,有太多叛王(朱高煦)与瞿能的旧部,如此对阵十分不公平!何况现在只剩三万对阵叛军十余万,这仗没法打!等本将熬过这一关,势必卷土重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郭资道:“阳武侯不趁现在将功补过,朝廷还能给你兵报仇?”

    薛禄道:“我自有办法。”

    郭资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人各有志,我也无法勉强阳武侯。”

    薛禄听罢也不多言了,抱拳道:“如此,告辞!”



    阳武侯在太平场大败的消息,很快已传遍全城。成都诸城门陆续戒严。

    成都后卫指挥使李让的人马、全都调去了前线,统率后卫的武将却换了人,所以他未能追随薛禄参战。

    一大早李让慢慢用了早膳、穿了衣甲,在奴仆将士的簇拥下走到家门口。这时两个穿着布衣的汉子,已站在门房旁边等着了。他们迎上来,拿出一张盖着印章的纸和锦衣卫腰牌,其中一个说道:“请李指挥使与咱们走一趟。”

    李让的脸马上白了,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没说出一句话来。周围有一群侍卫和奴仆,此时却没一个人出声。

    “李指挥使?”锦衣卫军士唤了一声。

    李让道:“今天本将要去都指挥使司衙门,商议城防军务,说好了的。”

    锦衣卫军士冷冷道:“那边咱们会打招呼,李指挥使不必担心,也不用去了。”

    “好。”李让点了点头,他接着低下头看了两眼道,“那我先换身衣服。”

    两个锦衣卫军士对视一眼,另一个道:“请李将军尽快。”

    李让转身向宅邸走去,来到一间厢房,叫身边的奴仆去取他的官服。他随即抓起肩巾,在额头上揩了一下,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

    他浑身僵直地坐了片刻,从腰间把佩刀取下来放在桌案上,眼睛出神地盯着那刀鞘。片刻后,李让忽然抓起刀鞘,右手伸过去,“钲”地一声拔出一截刀来,但马上动作又停了。

    他眉头皱到一起,眼睛盯着那一截刀锋,苦思着甚么。

    李让在房间里干坐了良久甚么都没干,等奴仆拿官服出来,他换上了。便走到厢房门口,忽然转身对那奴仆道:“你告诉夫人……”

    奴仆忙弯下腰。

    李让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接着说道:“叫夫人放心,我很快就回家。”

    奴仆哽咽道:“是。”

    李让乖乖地跟着两个锦衣卫军士离开家门,上了一辆马车走了。他一点反抗也没有,主要是没法反抗,成都后卫的正军全部被薛禄带走、或逃或降或死,现在李让就是个光杆;就算有兵,忽然之间如果异动,恐怕后果只会更糟糕,殃及更多的人!

    他被带到了四川布政使司衙署内,到了一间书房,暂且倒没人难为他。李让注意到书房后面挂着一道密不透风的帘子,他看不见后面有甚么,但也不好去检查,总觉得后面有人!

    不一会儿走进来了个大汉,是个从未见过的人。大汉在一把椅子上随意坐下,开口说道:“俺是锦衣卫的人,姓狄。”

    李让抱拳道:“狄将军,幸会。”

    姓狄的大汉抱拳回礼,说道:“有一事想请教李指挥使。一个多月前,说清楚些是九月二十八,酉时。李指挥使府上去过一个估摸二十余岁的汉子,那是甚么人?”

    李让吞了一口唾沫,慢慢开口道:“表弟,贱内的表弟,姓张。”

    大汉所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让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以为这大汉要细问是甚么关系,不料大汉欠了欠身说道:“李指挥使可能不太了解情状。那断日子里,四川诸卫所武将、不止一个人见过汉王的密使,好多人都承认了。而尊夫人的表弟,恰好在那几天神神秘秘地到来,这样的事确实比较蹊跷。您说对不对?”

    李让点了点头,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

    大汉道:“汉王派密使来劝降,这等事早在咱们的意料之中,也并不怪诸将。汉王要派奸谍过来,诸位有啥办法?”他顿了顿,接着道,“您放心,那些将领并未答应汉王奸谍的条件,所以现在都没有事……”

    “阳武侯,做事是比较狠辣,不过他已经离开了成都城,你们不要被阳武侯做的事吓住。”大汉的语气很好,“现在布政使郭公、郭部堂全权掌管成都府军政,郭部堂是读圣贤书的饱学大儒,凡事讲情面讲道理,绝不会为难李指挥使。”

    书房里沉默下来。李让的脑海里波涛汹涌,在某一瞬间很想承认了,毕竟对方确实很客气,说的也有道理,那奸谍要来找自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李让终于甚么都没说。

    大汉开口道:“其实那个奸谍已被我们逮住了,郭部堂觉得李将军情有可原,就看李将军是怎么个意思。”

    李让闭着嘴,牙齿咬紧又松开,“那人真不是奸谍,恐怕郭部堂和狄将军误会了!”

    “砰!”大汉突如其来地一掌拍在桌案上,上面的茶杯“叮叮哐哐”弹了起来。大汉指着李让冷冷道,“俺瞧你,是不知道锦衣卫的手段?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让忙哭丧着脸道:“本将前程,尽毁于妇人,贱内那娘家人,不止一回给本将找事儿了……”

    “好!好!”大汉站了起来,“不先过一遍水,李将军是不会甘心的。”

    “咳、咳。”帘子后面传来了两声轻轻的咳嗽声。

    大汉马上走到帘子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掀开帘子出来,说道:“李指挥使,你且回家,好生在府邸上待着,哪里也别去了,更不要随便派人出去私通不相干的人。好自为之!”

    ……太平场战役发生三天之后,薛禄已到了重庆府。锦衣卫的人立刻到军中见他,请他在必要时率军协助平叛。

    这时薛禄才知道,重庆卫指挥使徐华,正在被锦衣卫校尉抓捕。

    锦衣卫武将先把徐华叫到了知府衙署内说话,摆明身份,问徐华面见汉王奸谍的事。但是薛禄心里清楚,锦衣卫的人根本不知道徐华究竟有没有私|通汉王,肯定是想诈徐华!

    在京师的锦衣卫将士,外朝文武谁也管不着。但派到地方上来的人,除了身负秘密使命者,大多锦衣卫将士要受皇帝亲信大臣节制,比如郭资和薛禄就能管他们;因为锦衣卫在四川的差事、是辅助皇帝亲信大臣,同时也需要手握大权的大臣监督和帮助。

    于是薛禄是清楚的,四川的锦衣卫武将、根本没有派人来过重庆府。他们要诈徐华,是因为抓住过几个奸谍、查出四川各地有汉王奸谍联络诸将,而且从卷宗上查到徐华曾是瞿能旧部。

    薛禄在衙署房间后面的窗边听着。里面说了一通话之后,徐华便承认了:“本将确实见过那人,可本将是大明朝廷的武官、不是藩王的武将,啥也没答应他,一口回绝了!”

    锦衣卫武将问道:“徐将军为何不把奸谍抓起来,禀报都指挥使?”

    从窗缝里看进去,那徐华个子不高,脸长得长,脑门上的头发很少、胡须却很多,看起来像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一样。徐华瞪着溜圆的眼睛道:“兄弟,咱们都是武官,你又不是不懂,做事哪能做得太绝?汉王反叛,可还是圣上的亲兄弟,咱们这些人何苦得罪太甚?”

    锦衣卫武将道:“军中便是有你这等人、渎|职怠战,官军才会首战失利。”

    “他|娘|的!”徐华大怒,“那薛禄在成都打仗,隔着重庆府几百里远,我压根没去!他吃了败仗,还能赖到我头上?!”

    锦衣卫武将冷冷道:“你亲口承认私|通叛王奸谍,秘而不报,还有话说?不忠心朝廷,迟早是个叛贼!”

    “格老子,我就是见了一面,啥也没干,刚才你不是说没事?”徐华指着锦衣卫的鼻子大骂,越骂越叫人听不懂,全是方言。

    薛禄转头递了个眼色,旁边的一群将士掀开后门,冲了进去,径直将徐华按翻在地。

    徐华用劲扭起脖子,满面通红,用夹杂着浓厚四川口音的奇怪官话骂道,“早知如此,老子干脆投汉王去了!他|娘|的!”

    锦衣卫武将道:“你这不是承认了?哪些人和你是同|党?”

    徐华道:“你亲娘和我是同党,一块儿睡过,生了你个龟|儿子!”

    锦衣卫武将大怒:“拖进牢里,往死里打,打到他招供为止!”

    徐华被五花八绑拖出房间,外面雾沉沉的。重庆府的冬天又冷又湿,好像整天都笼罩在雾气里,雾从来不会散去。

    ……此时的成都城里,都指挥使司衙署里,上百个文武站在大堂上,公座上坐的却是布政使郭资。郭资不仅是布政使,还是朝廷中|央的户部尚书,拿着可以节制四川地区军政的圣旨;现在大将薛禄离开了成都,郭资接手成都城防务的大权。

    一众文武躬身站在大堂上,满满一屋子全是人。郭资在上位说着话:“成都城城墙坚固,粮秣充足,有数十万军民;最多守两个月,两月!朝廷五十万大军增援必定能到达。诸位只要忠于朝廷,用心尽职,本官定在圣上跟前、为你们请功!

    本官说句不谦逊之言,圣上倚重的几个重臣,本官便是其一。值此要紧之时,谁为本官尽力、谁便是本官的恩人,前程无忧。绝无虚言!”

    接着郭资一挥手,几个大将便走上来,开始部署各文武值守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