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春色 > 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txt下载

    远处的城门紧闭,城墙上刀枪林立,炮口漆黑;坚固的大城,仿若围成铁桶一样的堡垒。瞿能带着数骑,冲到成都南城门百余步外,已能看见门上悬挂的一排首级。

    “轰!轰!”两声炮响从城墙上传来。瞿能却拍马继续靠近。

    身边的部将大喊道:“险也!瞿都督万勿想不开。”

    空中“嗖嗖”直响,一丛箭矢落到了瞿能前方的地上,密密麻麻地钉了一地。瞿能这才勒住了战马,抬头盯着城头上的头颅。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皮肤上的红色、仿佛被压出的血珠。

    他没有出声,只是双手紧紧握紧、手腕上的筋绷|得几近断裂。

    这时后面来了一骑,喊道:“汉王令,瞿都督立刻回中军,不得抗命!”

    瞿能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回头又看了一眼城门上的首级。“驾!”身边的部将和亲兵也赶紧拍马远离……

    一大片步骑排列的大阵营前方,朱高煦见瞿能骑马回来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叫人特别意外。朱高煦心里明白的,诸勋贵官|僚之间、平素有点矛盾,多少也要讲情面,但而今的局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哪还有甚么规矩可言?

    不过太平场之战才刚结束,瞿能的全家便马上被杀了泄|愤,此时朱高煦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世人的残|暴与恶意。

    待瞿能返回中军,朱高煦口上大骂起来,“薛禄此人一点气度也无,不能胜我堂堂之阵,便只会拿老弱妇孺泄|愤。这等恃强凌弱之徒,焉有不败之理?!”

    他接着又对瞿能好言道:“瞿都督节哀顺变,待咱们拿下成都城,先将瞿夫人、公子等厚葬。”

    ……汉王军兵临成都城下之前,先占领了华阳县城。

    住在华阳县城的华阳郡王朱悦燿,匆匆收拾了一些财物,弃了郡王府,赶紧逃往成都城里去了。

    蜀王府派了个典仗官儿,给他安排了一座小院子暂住。朱悦燿还没到地方,心里便十分不高兴了。马车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行驶,颠得人七荤八素;不知这是甚么破地方,连路也没人修缮!

    马车停靠了下来,有人挑来后面的帘子,朱悦燿弯腰走了出来。他抬头一看,破烂的砖土路上、尘土还没落定,眼前的旧房子也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朱悦燿的脸立刻拉下来了,他倒不是不能住这样的地方,毕竟在逃亡,更破的房子也没啥……可是颜面的事让他难以释怀!作为蜀王的儿子,他回到父亲的地盘上,就住这地方?

    “你故意给本王挑的此等地方?”朱悦燿指着旁边的青袍官问道。

    官儿忙躬身道:“蜀王长史府决定诸事,下官只是奉命迎接华阳郡王。”

    朱悦燿忽然夺过了马夫的鞭子!那官儿见状脸色一白,十分尴尬地站在那里,屏住呼吸瞪眼看着。

    不过朱悦燿总算还懂点规矩,并没有打蜀王府的官员。他忽然一鞭子甩过去,打在了马夫头脸上,骂道:“你这吃着朱家饭的狗东西!笑啥、有啥好笑,啊?”

    “啊!”马夫一脸委屈地双手捂着脸道:“王爷,小的没笑,真的没笑……”

    另一个白脸奴仆也一脸无辜地看着朱悦燿。白脸奴仆没吭声,搓了几下把手拿开,脸颊上赫然露出一道红印;如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白脸人面上的鞭痕是被误伤的。

    朱悦燿的神情露出抱歉的样子,看了白脸奴仆一眼,继续斥责着马夫。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在旧宅邸不远处停了下来。“咳咳咳。”几声咳嗽传来,便见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年轻人、在几个奴仆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下了马车。年轻人身上穿着四爪团龙服,正是蜀王世子、华阳郡王的同父异母兄弟朱悦熑。

    世子唤了一声,道:“你先进屋里去,在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别叫外人笑话。现在成都城兵荒马乱的,长史府的人一定只是疏忽了;你先住两日,我回府便在父王跟前,帮你求情换个好地方。”

    假打!朱悦燿心里愤愤地暗骂了一句。

    朱悦燿当然一点也不领情!他心道:瞧世子已经病成那样了,能活多久还不好说,饶是如此,世子还要强忍着在外人们跟前、装一下厚道宽容?

    大家就是很推崇这些假打的东西,可世子能骗得了外人,骗得了自己的兄弟?朱悦燿早就看透了,世子一家子都爱装好人装人畜无害!

    朱悦燿冷冷道:“世子只是说说罢了?”

    “不会的,当然不会……咳咳!今天我就去见父王。”世子信誓旦旦道。

    朱悦燿挥了一下手:“先在这儿住下,快扶世子进来歇着。”

    世子摆手道:“你有那份心,我便欣慰了。听说你今天到成都城,这便来瞧瞧。你们初来乍到,待收拾好了,你来王府里叙话。”

    蜀王府典仗打开门房,一众人便陆续进去了。

    不多一会儿,白脸奴仆趁朱悦燿赶着去茅厕更衣,跟了上来低声道:“难怪王爷斗不过世子,刚才不仅高下立判,而且接下去、您还得吃个大亏!蜀王世子不用添油加醋,就把您今天的怨气牢骚到蜀王跟前一说,您觉得蜀王作何想法?”

    朱悦燿气呼呼道:“别看世子年纪不大,他就是那种人,假得很!反正父王从来没不喜我,不多这一件事。只要换个好点的府邸,别那么丢脸就成了。”

    “王爷真是破罐子破摔了啊。”白脸奴仆道。

    朱悦燿回头看了一眼,又指着白脸奴仆的脸,悄悄说道:“侯典仗,本王不是故意要打你。便是看在汉王的份上,我也不会如此待你呢。”

    “没事没事。”汉王府侯典仗、侯海马上摆摆手,一副轻巧的模样,“王爷不用说,下官也知道的。”

    宅邸上一众奴仆家眷忙活着安顿,收拾府邸。朱悦燿当然甚么也不用干,他很快找到了书房,走进去叫人磨墨写字。

    侯海赶紧拿起砚台盛水进来了。

    “沙沙沙……”侯海一边磨墨,一边小声道,“王爷就不想想办法?”

    朱悦燿沉吟片刻,很快一脸恍然道,“你这厮一到华阳见我,我就知道你啥意思了。不过我觉得还可以等等,瞧世子那模样,像是长命的人?”

    侯海不动声色地轻轻道:“世子不是有嫡子、名叫朱友堉?”

    朱悦燿愣了一下,没有吭声。

    侯海继续悄悄说道:“当年太祖皇帝喜懿文太子(永乐初,改朱标谥号“孝康皇帝”为懿文太子),懿文太子崩,太祖也没说把皇位传给太宗皇帝哩。先帝太宗皇帝在世时,也很喜欢皇孙的……”

    朱悦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没有去反驳侯海,因为心里有数:侯海说的是实情。

    侯海又道:“您的堂兄汉王,虽未曾与您蒙面,却对您的遭遇感同身受啊!”

    “汉王有此感受?”朱悦燿忙问。

    侯海马上一脸认真道:“当然。以前汉王南征北战立下多少功劳,可受到的对待,与王爷您可不是如同一辙?汉王每当提及华阳王,便是替您满心的不平。”

    朱悦燿叹道:“天下人都道蜀王世子待人厚道,却不知他们有多虚假!总算有人明白内情,唉!”

    侯海立刻俯首过去,“只要王爷现在投汉王,汉王保你做蜀王世子!时不可失失不再来,您可得想好了,此时若失了汉王的倾力相助,将来谁还会再为您说一句话?”

    朱悦燿把笔毫干燥的笔丢在纸上,站了起来,把双手背了过去。

    侯海便不吭声了,埋头“沙沙沙”地继续磨着墨,时不时抬头瞧华阳郡王一眼。

    良久之后,朱悦燿转身过来,低声问道:“汉王真觉得我很委屈?”

    侯海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若蜀王世子有个三长两短,蜀王却不让您做世子,天下还有比这更委屈的事吗?王爷寻思寻思,蜀王会替您请旨做世子?”

    “将来汉王若做了皇帝,我便是有大功于朝廷……即便是庶子,做蜀王世子也合情合理罢?”朱悦燿紧张地问。

    “当然当然!”侯海压抑着激动的模样,脸上有点红、让那道鞭印也似乎淡一些了,“您再想想令堂大人。母以子贵,若您做了世子,令堂还会屈居人下吗?”

    朱悦燿听到这里,眼眶竟马上就湿润了,他哽咽道,“娘这辈子总被人欺凌、轻贱,真的好苦……”

    侯海瞪着双目,仿佛意外地发现了一大堆金子一样,两眼琤琤发光!他赶紧抹了一下眼睛,可是仍然没能弄出眼泪,“下官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亲|娘,苦了一辈子,等她儿子当官了,她却……下官每想到此处,便心如刀绞。人活一世,可千万不能错失良机!”

    朱悦燿一咬牙,沉声问道:“我该怎么做?”

    侯海脸上闪过喜色,立刻俯首过去,悄悄说起话来。

    “万权?”朱悦燿瞪眼道。

    “嘘!”侯海急忙把食指按在嘴唇上。



    提到万权,朱悦燿立刻觉得臀上、大腿上都在隐隐作痛。因为前年的那件事让他挨了一百大板子。

    朱悦燿身上的伤早已痊愈,可是仿若烙在了心头的伤、却还没好,或许一辈子也好不了!

    万权是蜀王府护卫指挥使。朱悦燿未封郡王之前,他与万权在蜀王府里偶尔能见个面,仅此而已、原本没甚么特殊的交情。

    不过万权有个侄女的丈夫,叫熊多汾,前年到了华阳县城,在朱悦燿跟前当差;于是朱悦燿与万权便多了一层关系。

    那熊多汾十分有心思,又对成都城华阳县等地的大街小巷、声色犬马场所极为熟悉;遂把朱悦燿服侍得十分舒坦。朱悦燿几乎每天都有新鲜的玩耍,日子过得多姿多彩。

    朱悦燿知道熊多汾是护卫指挥使万权的亲戚,所以时常留意着机会,不想太委屈了他。终于,驻扎在华阳县的千户武官病死,空出了个好位置。于是朱悦燿多方走动,把熊多汾放到了千户官位上。

    未料此事极为严重!

    蜀王认为此事不仅关系一个华阳县千户,还猜忌护卫指挥使万权;他怒不可遏,立刻把朱悦燿逮了起来,要交给朝廷治罪!朱悦燿事先根本没想到,就这么一件事,父亲竟会把儿子往死里整?!直到那时,朱悦燿才忽然懂得了更多东西。

    他的生母金氏当场吓得晕了过去。金氏出身不好,原先在王府上谁都可以欺负一下,等她偶然生了个儿子才好过一点了。她就一个儿子,若是朱悦燿有个三长两短,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金氏先是跪在蜀王房前苦苦哀求,接着又去蜀王妃与各夫人的住处,给人家跪着、低声下气地求情。待妇人们终于脸上挂不住答应了,金氏简直是见个人都会千恩万谢,甚么“当牛做马回报”的话也说得出来!

    王妃、夫人以及他的兄弟们,来到蜀王跟前假惺惺地求情;蜀王的气消了一些,似乎也忍不下心不给朱悦燿活路。于是朱悦燿被痛打了一百板子,才被放了出来。

    他的母亲金氏求人的事,朱悦燿都知道了。他彼时是身心剧痛,五味杂陈!

    朱悦燿儿时与人打架、便被王府里的人唾骂过,贱|妾生的!他虽然内心里一直暗藏着自卑,但又反复告诉自己是大明亲王的高贵血脉。所以他一向是最要脸面、最要尊严的人。

    当他知道自己的亲|娘给很多人跪着,说了各种自贱的话、好话说尽时,朱悦燿的心里非常恼怒,却又忍不住心痛、可怜、愧疚。

    愤怒与自怨自艾,反复折磨着朱悦燿年轻的心。

    朱悦燿无数次地做过美梦,当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亲王,会是怎么样的光景……他姓朱,美梦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实现。到那时候,他在蜀王府以及整个四川布政使司受人敬畏,那些欺凌过他的人跪在面前战战兢兢!还有王府上那些女人,恬不知耻地跑到他母亲金氏跟前说好话,把以前骂他母亲的话,都一句句舔|回去……

    那件事发生后,护卫指挥使万权、确实没有参与任命熊多汾为千户的事,所以蜀王府当然找不到任何证据证词。

    于是万权暂且没事,但蜀王府不是收拾不了万权!

    不久之后,大明朝对安南国发动战|争,朝廷调各王府护卫参战;万权第一个被蜀王列在了出征名单上。传言那安南国遍地瘴气,只要人去走一圈就是九死一生,更别提要提着脑袋打仗了。万权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

    汉王府的典仗侯海,现在竟然也知道了万权的事儿。肯定是因为万权在安南国嘴不严,把那些事告诉了汉王;征安南国,主帅就是汉王朱高煦!

    不料万权的命非常大,今年安南国打完了仗,他又回来了。万权到现在为止还一点事也没有,蜀王府要收拾他恐怕要等下一次机会……

    朱悦燿转过脸去,悄悄擦了一把眼泪,转过头来时眼睛虽然有点红,但脸上已恢复了羁傲不逊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侯海,冷冷道:“世人都骂我不懂事孝顺,被我|娘宠坏了。但我没有他们说得那么不堪!都是他们太会装,太会说谎,太假仁假义!”

    侯海点头哈腰道:“王爷所言极是,咱们汉王亦深有所感,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

    朱悦燿想了想,低声道:“侯典仗说得对,这事儿一定要万指挥使同|谋,才有办法。我身边没甚么信得过的人,倒是有我父王安插的耳目!”

    侯海小声问道:“万权的侄女婿叫甚么?”

    “熊多汾。”朱悦燿随口就说了出来,十分熟悉的人。

    侯海正色问道:“王爷信得过熊多汾此人么?”

    朱悦燿稍微一想,马上点头道:“熊多汾对我很忠心。他的媳妇不是万权的亲侄女,隔了好几层关系的;除了我看重他、别人都不理他。前年那事虽未办成、熊多汾没当上千户,不过他知道我为了提拔他,遭了那么大罪,心里必定该念着我的好。”

    侯海道:“王爷先拉熊多汾入伙,再叫熊多汾到万权跟前探探口风,这样妥当一些。”

    朱悦燿点了点头。他忽然又道:“我这是拿身家性命帮汉王!事成之后,汉王真能让我做蜀王府世子?”

    侯海十分痛快地沉声道:“别说做世子,您若要马上当蜀王,咱们王爷也有办法!到那时,整个成都城在汉王军掌控之下,汉王要做甚么事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朱悦燿的脸有点扭|曲了,说道:“还是先做世子好,蜀王怎么也是我|爹。”

    侯海迫不及待地说道:“您立了大功,甚么都好说。蜀王现在把护卫军也送给郭资守城了,看样子跟咱们王爷不是一条心!汉王军一进城必定要控制住他,然后您以世子的名分,代为掌管蜀王府。您想做甚么不行?”

    朱悦燿的脸非常红,眼睛也红了,脸颊因极度兴|奋,顿时抽搐了两下。

    他用力地点头,果断地说道:“就这么干!”

    ……成都城除了西边,三面同时在修筑营地。外面干活的士卒干得热火朝天。

    朱高煦陆续把俘虏挑选出来,除了家眷在成都城里的少量军户,其他人一人发一块孝布,摇身一变、成了汉王军将士。于是到现在为止,朱高煦已拥兵大约十三万之众。

    十余万大军分成三个大营,在各处构筑营地。壕沟、土夯胸墙、竹木藩篱,在诸营寨的门口,还有木头硬竹建造的箭塔,作为哨所。

    城池周围是肥沃的平原,附城的城厢居民很多,几个大营把一些村子也囊括进去了;朱高煦发榜告示,战后会补偿被征用了房屋土地的村民。

    成都城太大,饶是朱高煦有十几万人马,要径直绕城修围城工事也很费劲,所以他只建造了三个大营……攻城必先修工事,否则极可能被守军反击!这是朱高煦向江阴侯吴高学来的经验。

    而城西留着地盘,那是给数万沐晟军驻扎的地方。沐晟军走得非常慢,朱高煦先到成都府、在太平场打完一场大战之后几天了,沐晟却还没有到达……

    太平场一战便击溃了四川官军主力,此时汉王军中士气高涨,营地上非常热闹。士卒们一边干着活,一边放声吆喝或歌唱,气氛十分有劲头。

    朱高煦心里却藏着忧心。

    虽然等沐晟军到达之后、汉王军加上那些尚未整编的俘虏,总兵力能达到将近二十万众!但是若要强攻大城,还是有点麻烦。

    双方兵力悬殊巨大,汉王军必定能攻陷成都;只是问题仍然没变,甚么时候能攻陷?

    此时在成都府,朱高煦已经掌握了局部的巨大优势。但放眼全局,南方顾成张辅拥兵二十万;四川东面,朝廷必然在整军备战,规模恐怕会达到数十万人!汉王军的处境不容乐观。

    “驾!”朱高煦骑马冲出营门,身边一群铁骑鱼贯而出。

    一众骑兵向前奔腾了两三百步,便转了个方向,与城墙平行前进。

    朱高煦策马飞奔,眼睛却不看路,一直盯着远方的城池。约一里余地之外,城墙已能看见;那城墙上隐约架着各种火炮,打得最远的洪武大炮肯定也有,不过这里看得不太清楚。

    此时此刻,事关一座大城、乃至整个四川布政使司地盘的统|治权,竟然全在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一念之间!

    那个华阳郡王、朱高煦的堂弟,根本没见过面的人,从一些传闻看来、多半只是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万权在安南国时,朱高煦也只是认识而已,没多看重他。

    但是朱高煦还是决定把宝押在这俩人身上、押在偶然之间!

    “这世上若无偶然,便不会有战|争。”朱高煦的坐骑渐渐慢了下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刘瑛等人,忽然说起了话,“不然只要摆好车马炮,大家推算一番就能得到结果,胜败注定,何必再流血?”



    汉王军大营里,“嘎吱嘎吱……”枯燥又反复的锯木头的噪音,响个不停。抬着木头的军士也十分整齐有节奏地“嘿哟”吆喝着。人们正在伐木搬运木料,建造回回炮和云梯,四面一派忙碌的景象。

    知道军中内情的护卫部将、曾劝过朱高煦,建议不必制造军械。但朱高煦答道:如果咱们围了城、却不建造攻城的工具,那便等于是告诉郭资,咱们铁了心想靠内应夺城!

    沐晟军还没到达城西,朱高煦部已将成都四面围定。他每天调兵上去,用弓|弩、铜火铳、碗口铳等远程兵器攻打城墙。

    距离城墙近百步开外,一排排士卒列队站立、面前放着火把火炭,大伙儿将缠绕在箭镞上的油布点燃。在武将们的吆喝声中,前面的枪盾重步兵哗啦啦一片蹲下去了,后面的弦声“噼里啪啦”响起。

    空中黑烟沉沉,密密麻麻的火箭仿佛萤火虫一样飞向城头。“轰轰轰!”的炮声时断时续,城墙上下,硝烟滚滚,火光闪耀。

    “嘶……”远处传来了战马的惨嘶,一枚炮|弹落进了骑兵人马里,引起了稍稍骚|乱。但大股骑兵阵依然不动,将士们拿着马缰,静静地站立在马匹旁边,望着远处那紧闭的城门。

    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见军阵无甚异样。他想起以前与沐晟说话时,沐晟说有些土司的军队、几通炮击就能打垮;但大明卫所军队还没糜|烂到那个地步,大伙儿也熟知火器,不会轻易被吓住。

    双方相互用弓|弩火器射|击,阵仗很壮观、炮声震耳欲聋,但作用并不大。此时的远程武器,在距离百步之后杀伤力有限,只能缓慢地消耗彼此的兵力。

    如此耗到了下午,朱高煦便派人传令,各部陆续退兵,回到二里地外的大营去了……

    重武器仍需数日才能建造成型几部,汉王军还无法对成都城发动有效的进攻。但第二天天还没亮,朱高煦再次下令各部聚集兵马,列阵抵近城墙故技重施。

    朱高煦骑在马背上,盯着城门的时间久了,也难免越来越慌。他的心一直悬着,担忧着内应出现甚么始料未及的问题!

    联络策划的时候泄|密?或是那华阳郡王和万权是个有心无胆的人?

    朱高煦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反反复复地想着那些事。他又心存侥幸:我是大明朝亲王,也没说不给人活路,成都的军民没有必要死守围城。只要有一些人组织起来反水,肯定会出现变化!

    关键是组织。即使在元朝末年,无数人已经活不下去了,亦须大明太祖等一批人,利用宗教之类的名义把人们聚集组织起来,天才会变……

    忽然之间,远处的南城门似乎动了一下。朱高煦立刻屏住呼吸,伸手揉了一下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城门真的正在缓缓开启!

    “骑兵上马!”朱高煦回头大喊道,“全部骑兵,冲城门!”

    众军立刻哗然,呐喊声此起彼伏,将士们纷纷翻身上马,马蹄启动。前面的马群慢跑了一会儿,很快就开始加速冲刺,“隆隆隆”的欢快马蹄声连绵不绝。

    城门已经渐渐洞开,吊桥“砰”地一声落在了护城河边。城门里不断传来大喊声:“孤城死地,不如投汉立功!”“孤城死地,不如投汉立功……”那侯海等人办事很用心,听这连词儿、肯定也是事先想好了的。

    无数汉王军骑兵不断从城门冲进去,古朴的城门口不断重复着同一番景象,喧嚣吵闹声震天动地。朱高煦看见这样的场面,那颗悬在半空的心,这时才稍稍落地了,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一旦攻下成都城,四川布政使司全境基本算稳了!毕竟这是朱家内部的争战,绝大多数人的抵抗难以顽强,谁在上面掌|权人们多半就听谁的而已。

    “弃兵器蹲下者,既降免死!”汉王军中的武将大喊道,诸骑兵将士一起大喊。那城墙上下、刚刚增援过来的步骑,见到铁骑大片冲进来,到处“叮叮哐哐”都在响,投降者不计其数。官军武将完全制止不住,甚至许多武将也降了。

    “咔嚓擦咔……”城门外的步兵以纵队小跑着,很快也到了门口。

    朱高煦带着亲卫,在步军前面先冲进了城门。他刚进去,便听见了脚步声和铁甲碰撞的雄壮声音,看见一大股官军步兵正在一条横街上。

    不过等到汉王军大股步军也进来了,那些官军人马便陆续停了下来。

    朱高煦转头喊道:“四川卫所的弟兄们,你们能在安南国跟随本王,为何不能在四川追随我?想想咱们所向披靡的风光!”

    “叮叮哐哐……”立刻就有一大群人不约而同地把兵器扔了。

    就在这时,侯海、万权还有一个穿着团龙服的年轻人,带着一群军汉过来,他们纷纷向马上的朱高煦抱拳鞠躬。

    朱高煦指着侯海道:“侯典仗,你干得不错,立了大功,现在就做汉王府左长史。”

    侯海忙道:“下官多谢王爷栽培!”

    朱高煦又看了一眼万权:“咱们有缘,万将军继续跟我干!”

    万权也忙拜谢。

    朱高煦这才看了一眼那面生的年轻人:“兄弟便是华阳郡王?”团龙服后生执礼道:“弟拜见堂兄。”朱高煦高兴地说道:“侯海答应你的话,就是本王的意思,一定兑现!”

    ……四川布政使司衙门的大堂上,郭资一身红色官服,四平八稳地坐在公座上,面前放着圣旨、印信。大堂上的文武官员已陆续作鸟兽散,偌大的官衙大屋子显得空荡荡的,分外凄凉。

    过了一阵子,进来了许多兵丁,将大堂内外围住了。接着还有些人径直到旁边的案牍上,胡乱翻找公文。这样的场面,郭资有一种变成了魂魄、别人都看不见他了的错觉。

    不一会儿,一身重甲、身上挂着长短兵器的魁梧大汉朱高煦走到了大堂门口。朱高煦抬头看向公座,说道:“郭部堂,你还坐在那里干甚?快下来!”

    郭资道:“本官乃朝廷命官……”

    朱高煦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还不是朱家给你封的,你还能骑到本王头上不成?”

    郭资一语顿塞,只好从公座上走了下来。他却十分无礼地仰头站在那里,完全不想向汉王低头的模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问道:“薛禄跑了?”

    郭资默然不答。

    朱高煦也没继续问,走到后面的穿堂门口,他转头道:“把郭部堂请到后面的琴堂来说话。我有几句话,很早就想问了。”

    二人到琴堂里入座,外面闹哄哄乱糟糟的气息,好像一下子就宁静了不少。靠着墙边,赵平双手环抱在胸前,分开|腿默默地站在那里盯着郭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

    朱高煦开口径直问道:“几个月前在京师皇宫,文楼里藏了甚么陷阱?”

    郭资不吭声。

    朱高煦道:“郭部堂,本王对你还算讲礼罢?”

    郭资很快开口道:“庆元和尚给的东西,袁珙出的主意。”

    “哦!”朱高煦一拍脑门,“当初靖难之役,我悄悄到京师见李景隆,用的迷|香就是那庆元和尚配制的!”他瞪了郭资一眼,“你们这些人,好生歹毒!”

    郭资道:“没人敢伤汉王性命,只因担心您要起兵反叛。现在果然如此。”

    朱高煦道:“你们那帮人、还有东宫党|羽。都干了些什么事?郭部堂如实写下来,我便饶了你,并既往不咎。本王是很讲信誉的人,说到做到。”当然很久以前他从来不讲信誉,那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太多世人都不讲,他现在洗白后觉得自己可以被原谅。

    郭资不动声色道:“汉王该相信,先帝驾崩,绝对和圣上、东宫无关!圣上登基之前,已贵为皇太子;庶民尚不会做那等禽兽之事,况皇太子乎?

    且不言圣上绝非那等人,便是诸大臣、东宫官员,岂敢为弑君杀父大逆不道之事谋?老夫知汉王与咱们道不同,看咱们不顺眼;但您也知道,朝廷大臣都是读书知礼之人,德行文才,多少还是有的。”

    果然是满肚子墨水和坏水的人,朱高煦还没逼|供他,他反倒把人给说服了……朱高煦嘴上不承认,但心里觉得郭资说得颇有道理。

    先帝朱棣之死,被太子所害的可能性并不大。太子等只是想弄|死朱高煦,这事儿倒是真的!

    朱高煦不置可否,沉吟道:“杨荣写的文章一派胡言,尽是栽|赃污蔑的谎话!你来告诉我,先帝驾崩前后,宫中究竟发生了甚么?”

    郭资闭口不答,两眼无光地看着前方,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

    朱高煦“哼”了一声,心道:城破之后你还活着,看来是不想死的。

    他想罢站了起来,说道:“郭部堂既然落入本王手里,本王自有办法叫你开口。”

    郭资道:“汉王所言极是,老夫落到了您手里、难免屈打成招,这样的供词又能证实甚么?”

    朱高煦对赵平道:“把郭资关起来,先不要太为难他。不到万不得已,本王还是会给你一点基本面子,望郭部堂不要自取其辱!”



    冬日的暖阳普照着京师的亭台楼阁,皇城上空却仿佛阴霾重重。

    薛禄战败的消息,已驿传到朝廷的通政使司;朝廷对这种事当然不会大肆宣扬,从皇宫到千步廊、都笼罩在诡异的沉寂之中。

    这两天皇帝朱高炽听到的都是坏消息。只有御医禀奏的一件事,才让他得到了些许慰藉。张辅那十余岁的长女张妙华、新封的贵妃,进宫数月后,刚刚被御医诊断出有喜了!

    朱高炽趁机放下手里十分烦恼的军国大事,马上回到了后宫去看望张妙华。

    贵妃的宫闱中有许多人,不久前封的张皇后、张太贵妃都在。大伙儿向圣上执礼罢,皇后继续说着一些吉利话,叮嘱张妙华膳食啊、起居啊之类的事,十分关心她。

    朱高炽伸出手,当众轻轻摸向张妙华的腹部。张妙华那稚气未脱的脸蛋,顿时羞红一片,她轻声道:“妾身方有喜不久,圣上现在可瞧不出来呢。”

    “哈哈……是这么回事!”朱高炽难得地笑出了声。

    皇后张氏瞧着朱高煦的模样,抿嘴露出了笑容;而张妙华的姑姑太贵妃,侧目看着皇后、十分留意她的脸色。

    朱高炽道:“一定是个皇子!”

    皇后听罢,笑吟吟地带着些许责怪:“妹妹还小,圣上这么说,不怕吓着她了,要是个公主您就不喜欢了呀?”朱高炽笑道:“公主也好,不过出嫁的时候要赔许多嫁妆。当初父皇没少给俺那几个姐妹花钱。”

    皇后道:“圣上富有四海,过两年国库就缓过来了。”

    就在这时,宦官海涛带着皇子朱瞻基、朱瞻垲进来了,两个孩儿一起鞠躬道:“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朱高炽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神色严厉道:“瞻基,你别整天和你弟弟一块儿到处跑,得好好读书写字!”

    朱瞻基缩了一下脖子,悻悻低头答道:“是,父皇。”

    他的弟弟瞻垲还小,胖乎乎的、十分乖巧地站在那里,不哭也不闹。

    本来朱高炽是很喜欢瞻垲的,觉得瞻垲很像他、而且性情温良;但郭嫣牵涉到非常严重的事,现在还关在东宫,渐渐地朱高炽对她的儿子也愈发冷淡了。而今瞻垲没了亲|娘照顾,已经交给皇后抚养。

    朱高炽问了几句皇子们读书的事,便挥手让他们走了。

    这时张太贵妃起身道:“今日不知圣上皇后会驾临贵妃宫中,失礼之处请圣上皇后恕罪。我请告辞了。”她是前朝的皇妃,没有进冷宫住着、已实属罕见;但辈分上属于长辈,若是常常在皇帝皇后跟前出现,确实不太妥当。

    朱高炽点了点头,客气地说道:“太贵妃慢行。来人,送太贵妃回宫。”

    皇后张氏也站了起来,知趣地说道:“妾身本想来和妹妹说话,圣上却忽然驾到,妾身明日再来走动罢。”

    朱高炽道:“你们说你们的话,俺碍着事儿了?”

    张氏露出一副娇嗔的表情,瞪了朱高炽一眼,立刻又露出微笑道:“妾身告退。”

    ……作为皇帝的结发妻,张氏几乎从来不干涉圣上找别的嫔妃、甚至宫女。此事叫宫中很多人都称贤。

    先帝驾崩后,圣上找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先是每天换不同的宫女;后来又恢复了原样,一段时间里主要亲近一个女子。不过这些年来,圣上有一点始终没变:难逢难月会和妻子张氏同寝。

    郭嫣被关押之后,张妙华作为国公之女,出身高贵、知书达礼;她年龄还小,又白又嫩,立刻得到了圣上的宠爱。最近几个月,圣上有一大半夜晚在贵妃的宫里。

    张皇后出来后,坐着车朝南边的坤宁宫去了。

    一群人簇拥着御辇刚到交泰殿附近,太监海涛便追了上来。张氏转头看一眼,海涛立刻躬身站在砖地上行礼。但张氏没有说一句话,继续往坤宁宫而去。

    张皇后径直进了寝宫,说道:“天气越来越冷了,海涛,你去给我多添些炭。”

    “哎!”海涛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赶紧去干活。这时张皇后挥了一下衣袖,叫其他奴婢都出去了。海涛很神奇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竹筒,轻轻吹起了炭火,好像早就料到会干这件事一般。

    张氏款款地在一张软毛皮大椅子上坐下来,开口问道:“薛禄在四川打败了?”

    海涛把嘴从竹筒上挪开,转头道:“回皇后娘娘,是。皇爷昨天听到消息,非常震怒!不过叛贼汉王统率过四川卫所的官军将士,多有旧识;还有瞿能曾多年在四川领兵。据报四川各部投降者极众!此役确是难为了阳武侯。”

    他顿了顿,接着说,“盛庸、平安、瞿能而今都在汉王麾下。有消息说,汉王从京师逃到云南的时候,那些建文旧臣半路去投。不过司礼监的猛哥说,或许汉王在永乐初就窝藏了他们,居心叵测!”

    张氏微微点了一下头,皱眉坐在椅子上。宫闱里沉默了好一阵子。

    海涛悄悄侧目看了一眼,见张氏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便又开口道:“郑和、侯显、王景弘带回来了许多西洋贡物,皇爷挑了一些养身的补物,专门赐给淇国公。您说这……”

    张氏道:“而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武臣尤为重要。圣上心里有数,善待这个曾为汉王摇旗击鼓的邱福,便是要额外看重勋贵武臣的意思。”

    海涛一副敬仰的表情,急忙点头称是。

    他接着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了,郑和从西洋珍宝里挑了一样东西,托奴婢进献给皇后娘娘。”

    张氏露出一丝浅笑,单眼皮小眼睛瞧着海涛的脸。这宦官先提到下西洋的几个人,然后一副忽然想起、顺便提到的口气,做得不着痕迹;不过张氏心里清楚,海涛怕是收了郑和的好处,早就在找机会说此事了。

    海涛从怀里摸出一只盒子,轻手轻脚地打开,再掀开里面的红缎子,双手捧到了椅子前面。

    张氏低头一看,里面放着一串佛珠。

    海涛道:“皇后娘娘,佛陀释迦摩尼是天竺人,成佛之前常捻此珠参悟佛法,后藏于天竺国王宫中。大明船队在天竺海边登岸,机缘巧合换取了此宝物。郑公公言,当世除皇后娘娘之外,无人敢拥有此物,故专门从船上无数宝物中挑出来,进献于皇后娘娘。”

    张氏轻轻拿起,发现很重,放在面前仔细观摩起来。她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儿,目光才从佛珠上挪开。她忽然问道:“郑和以前是不是和高煦关系不错?”

    “这……”海涛的脸一白,忙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可奴婢此前一直在世子府、东宫,极少知道先帝跟前的事。”

    张氏道:“你不是收了个头发白了的干儿子,叫云祥、便是刚才你提到的猛哥,他是以前燕王府的宦官。你去问他。”

    海涛忙拜道:“奴婢谨遵懿旨。”

    就在这时,张氏冷不丁地问道:“张辅现在何处?”

    海涛道:“回皇后娘娘,照最近报到宫中的奏章,英国公刚进云南。英国公奉诏,与贵州镇远侯(顾成)合军攻云南;但英国公行军非常缓慢,上奏言云南的南部山林纵横、补给艰难,他要先在沿途修建据点和仓库。”

    海涛想了想,又沉声道:“英国公此前还曾上书,他是反对与顾成合击云南的。后来朝廷下旨他北进,他才动身。”

    “哦?”张氏一副十分关注的表情。

    海涛便道:“英国公得知汉王军去四川后,上奏提出了一些主张,与进攻云南的旨意大相径庭。

    他认为薛禄绝不是汉王的对手。四川失陷后,云、贵、川三地战场是为一体,朝廷应先封一个平汉将军,统筹云、贵、川全局;而不是让薛禄、顾成、张辅各自为战。英国公的意思,必定是想圣上封他做平汉将军;西南的三个勋贵,只有他英国公的爵位最高。

    英国公还言朝廷不宜急战,提出了‘围困西南,固守贵州、分割云川’的方略。奴婢听猛哥解释,大致是英国公主张求稳,欲先把汉王堵在西南,稳中求胜,所以才不太愿意和顾成一起去进攻昆明。”

    张氏认真地听完,只问了一句:“张辅是一个有才干的人罢?”

    海涛道:“奴婢听外朝的武臣们比较,‘靖难’功臣里,张辅该是最有能耐的人。”

    张氏不动声色道:“武臣不止有‘靖难’功臣的。”

    海涛愣了一会儿,忙道:“除了汉王麾下的那些人,朝廷里的魏国公(徐辉祖)、江阴侯(吴高)、宁远侯(何福)这些建文朝的人,在‘靖难之役’中让先帝十分头疼,因此必定是有些能耐的!不过那些人却不如英国公、阳武侯等人靠得住了。”

    张氏正色道:“咱们都得到了圣上的恩惠,便要为圣上分忧。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能帮上圣上,咱们一定要为他们着想!”

    海涛躬身道:“娘娘教训得是,奴婢谨遵懿旨。”



    酉时诸衙下值后,京师城内依旧熙熙攘攘,市面繁华。

    翰林院侍读高贤宁从洪武门出来,骑着一头驴独自往西南方向走。他把奴仆也打发回家了。

    高贤宁家住在太宗皇帝赏赐他的宅邸,但回家并不走这条路。他今天也不是想回家,而是要去聚宝门附近的秦淮河畔;每隔十天半个月,他都要去那边走一趟、顺路看一看沿途风景。

    汉王悄悄购置的玉器铺,就在聚宝门和秦淮河之间。

    那间玉器铺大多时候都关着,一年高贤宁不一定能进去一两次。他平素往这边走得频繁了,怕有心人注意到这样的蹊跷细节;所以高贤宁路过玉器街后,通常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这边还有一处很有名的所在,太祖皇帝亲手开办的官|方妓|院“金陵十六楼”之一的醉仙楼。高贤宁没有做官之前,就常出入青楼酒肆;而今在京师时不时去一趟醉仙楼,那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吟诗作赋风花雪月、与在官场醉心于勾|心斗角之间,高贤宁觉得两者很不搭调。他做官后,完全没有了狎|妓的心思;去醉仙楼,起初确实是为了遮掩某种行踪。

    但高贤宁在醉仙楼认识了那里的头牌叫付惊鸿,接着他每次去醉仙楼,便成了一件心甘情愿的事。

    京师不愧为天下财赋聚集之地,连姑娘也比地方上的多姿多彩。那付惊鸿见过高贤宁数面之后,似乎猜出他是官员,她便不吟诗作赋谈论琴棋书画,也不会丝毫打听高贤宁的公事;却总能在言语之间,不着痕迹地给与高贤宁一些安慰。

    不过善解人意、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是醉仙楼的头等红人,价格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去得太频繁了,连高贤宁也感觉囊中羞涩……

    高贤宁到了秦淮河北岸的大功坊,到一座小院里先换下了官服,然后再过桥去醉仙楼。毕竟去狎妓、若穿着官服有失体统。以前他来这里换衣服,发觉有人跟踪过,后来便没人管这件事了;或许密探们查到他这种诡异的作为,只是为了狎|妓而已。

    高贤宁继续骑着马驴,穿过玉器街,然后准备去醉仙楼。

    但他忽然发现,那间玉器铺,今日竟然开门了!

    高贤宁把毛驴拴在楼梯下面,便走到楼上的大门口。他踱步进去,看到一个布衣大汉坐在柜子后面,埋着头正“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高贤宁与那大汉已经见过许多次面,汉王府的人、叫陈大锤。

    陈大锤抬头一看,瞳孔立刻微微收缩。而今彼此间连信物也不用,陈大锤径直问道:“您是骑马来的,还是乘车来的?”

    高贤宁道:“骑的毛驴。”

    陈大锤道:“请到书房里等一会儿,俺去去就来。”他说罢先把大门关了,然后走出了后门。

    高贤宁到里面一间书房里,拿起一根鸡毛掸子扫了几下椅子,便坐在那里等着。过了一阵子,陈大锤返回了书房,在里面的架子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封书信,递了上来。

    信上写的并不是汉王手迹,却是高贤宁的老师齐泰的字!

    陈大锤道:“贵州那边查得很紧,俺先去了广西,绕道来的京师,耽搁了不少日子。这一趟差事,俺不是奉汉王之命,王爷去四川了,奉的是都督府执事、汉王府右长史李先生的意思。”

    “李先生?”高贤宁瞧着信上齐泰的字迹,随口问了一句。

    陈大锤道:“李昌珏。”

    “呵!”高贤宁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李昌珏是高贤宁的同窗,齐泰的学生之一,不过因得了重病、早就退出了科场。

    陈大锤看了他一眼,道:“王爷带兵北上之前,曾吩咐留守汉王府的文武、宦官,诸事都不必对李先生隐瞒。李先生详问了一些京师的景况,认为可以尝试离间张辅和伪帝(朱高炽)的关系;因此派俺来京师走一趟,找几个人办事。”

    高贤宁点了点头。

    陈大锤继续道:“据说当年解缙劝先帝立太子、说了一句‘好圣孙’!如此一来,若是有流言传到伪帝耳里,言伪帝能当上太子和皇帝、全靠有个得先帝喜爱的好儿子,伪帝作何感想?伪帝极可能会厌恶其长子(瞻基)!

    这样的事会让张皇后惴惴不安,加上张辅长女又封了贵妃,仅次于皇后之下。张皇后便会与张辅家产生芥蒂,接下来,或许会发生许多不好预料的事。”

    高贤宁简短地插|了一句:“张贵妃有喜了,刚传出来的消息。”

    陈大锤道:“那李先生的离间计更有可能起效啦!张贵妃要是生了个儿子,而伪帝又厌恶皇后的儿子,皇后的地位就会受到动摇。”

    高贤宁沉思不语。

    陈大锤“嘿嘿”笑道:“文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就是多,李先生连妇人之心也揣摩得透!高侍读可知李先生怎么说张皇后的?”

    高贤宁好奇地反问道:“先生怎么评断的?”

    陈大锤道:“张皇后与伪帝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既想保住伪朝皇权,又要争取自家的权势。若是两者相互矛盾,她还能抛却大局,为自己谋私利,妇人便是如此。还称圣人讲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高贤宁不置可否,沉吟道:“‘李先生’之意,是要借张皇后之手,挑|拨伪帝与张辅家的信任?”

    “大概是这个意思罢。”陈大锤道,他顿了顿又问,“最近朝里有没有要被整的人?”

    高贤宁道:“解缙和郭铭。解缙已经去安南国了,郭铭可是汉王的岳父……郭铭长女郭妃,从伪帝登基到现在一直没有出现,据说被关押在东宫。其中缘故不明,或许是因为郭家是汉王岳父家的缘故,又或许在伪帝登基前后,郭妃做了甚么错事。现在朝中御史都在盯着郭府,想抓住把柄弹劾,奉承伪帝。”

    陈大锤想了想道:“那还是拿解缙动手比较好。当红的言官是谁?”

    高贤宁对答如流:“御史陈瑛下狱后,刑科给事中耿通极为受宠,他不像陈瑛那样逮着谁就弹劾,但弹劾过的人没有不倒霉的。”

    陈大锤点头道:“俺凑准机会,写一封告发信放到耿通门口去。告发解缙在安南国满腹牢骚,逢人就说皇帝靠儿子上位。”

    高贤宁道:“您得小心一些,我在朝里帮你们推波助澜。”他站了起来,忽然又说道:“解缙身上的虱子太多,告他不一定有作用,而告发郭铭也是可以做的。虽然郭铭是汉王岳父,但即便咱们不做,郭铭迟早也要被清|算。若是告发郭铭,此事更不会被人猜忌是汉王府的阴|谋了。”

    陈大锤一脸难色道:“高侍读来做?”

    高贤宁点了点头。

    陈大锤摸出了两张纸和半枚印章,一张是银票,一张是字据,他说道:“汉王府拨了一些钱给高侍读花销,你请核对一下数额,签字画押。这张银票是徐家钱庄开的东西,京师也有他们家的钱庄,拿银票和印章去便能兑换。”

    高贤宁提起笔写上名字,拜道:“代我多谢汉王,向李先生问安好。”

    高贤宁得了一大笔钱,走出玉器铺时,想了想继续往醉仙楼去了。

    醉仙楼里的噪声既不太大,也不显得冷清。当红头牌付惊鸿在房里准备了一桌酒菜,陪侍着高贤宁。她先给高贤宁斟酒,陪他说话,见高贤宁心事重重的模样,便住嘴走到琴台后面、弹了一曲清心的曲子。

    一曲罢,付惊鸿复来斟酒,先寻找话题说:“可不是谁花钱,妾身就情愿陪谁喝酒。那个造反的王爷、汉王,几年前来过醉仙楼,当众嚷嚷说他有的是钱,哎呀,那个场面真是叫人难堪。”

    高贤宁听她提起汉王,心里顿时一紧张:她怎么突然提到了汉王?难道这女子聪明到看出自己和汉王有关系?

    高贤宁观察了一会儿付惊鸿,觉得自己可能过于紧张、太多虑了。

    “醉仙楼待姑娘好么?”高贤宁露出笑吟吟的样子。

    付惊鸿道:“当然好,这里便如同妾身的家一般。”

    高贤宁小声问道:“假使有一件事要付姑娘抉择,或叫醉仙楼倒|台,或叫付姑娘沦落街头卖唱,姑娘如何选择?你可不能蒙我。”

    付惊鸿撇了撇嘴|儿,低声道:“妾身若说,为了醉仙楼、情愿自己活得那么惨,那该是多虚假的话!公子能相信么?”

    高贤宁听罢笑了一声:“这便是在下欣赏姑娘的地方,姑娘是性情中人,无论何时何地、也不全在逢场作戏。只是身价确实不低呢。”

    “公子若要别人的心,当然就贵了。”付惊鸿轻轻掩住朱红的小嘴|儿。

    高贤宁用玩笑的口气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付惊鸿撅起嘴,嗔道:“公子这样说话,人家可要生气了!”

    高贤宁看着她笑道:“姑娘的好处,除了是性情中人,你那了得的小嘴也是最让人销魂之处。”



    太平场烧焦的废墟上,许多百姓从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出来了,纷纷围观着大路上来的一群驴车和独轮车。车队前边还举着旗帜,上面写着:成都府库。

    人们闹哄哄一片,站在大路边议论纷纷。

    “交粮容易得很,领粮的时候抠成啥样了!说是发八个月口粮,一个人却只一石米,能吃八个月迈?之前给房钱,一座宅子才五文!”有个妇人抱怨着。

    旁边双手拢在袖子里的老头笑道:“李家的,大军入川没抢你就算好嘞,能给你钱粮,可别嫌少。你是不晓得,要是往回算三十年,成都府兵荒马乱嘞,从官府手里拿钱粮?想得安逸哦!”

    另一个妇人道:“谁不晓得你们李家地多,西边那一大片水田收租也吃不完,你们还靠那点口粮?汉王意思一哈,都别太当真。”

    “别忘了免三年赋税徭役,那才是大头!”一个中年汉子道,“汉王占了成都还阔以嘛,没有传言得那么差。往后几年不用交粮啰,今天领了米,中午去吃顿白家肥肠,硬是要得。”

    老头道:“天下是朱家嘞,汉王也姓朱,我看都差求不多。”

    ……汉王行宫,设在成都后卫指挥使李让的府邸。这件事,让很多当地的文武官员艳羡非常。

    李让啥也没干过,既没有参与太平场会战,也没能守城。他被锦衣卫请到布政使司衙门里走了一趟,好生生地回家、被看守在府上旬日;然后等汉王军进了城,李让摇身一变,变成了成都官场上炙手可热的红人。

    李让府上有大量家眷和私养奴仆,汉王能放心住在那里,算是十分信任了。何况李让在自己家就能见到汉王,是个在新上位者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一时间便是三司大员,对李让也客气了起来。

    不过朱高煦在堂屋里议事时,李让想面见汉王也被侍卫拦住了,要他离五十步外等着。

    后宅住着李让的家眷,朱高煦等人住在第一进院子里,他和部将们都不进去的。中堂变成了朱高煦的中军大帐,里面挂着许多地图,堆着各种卷宗。

    在中堂里的人,依旧是原来那几个,除此之外还有沐晟、终于到达了成都。屋子里有瞿能、沐晟、刘瑛、韦达、侯海等人;最近加入汉王麾下的文武,并不能参与军机议事。

    朱高煦指着书案后面的粗糙宽大的地图,用毋庸置疑地口气道:“贵州虽贫瘠,但在西南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若不能攻下贵州,云川二省被威胁侧翼,守住了云南也没多大用。即使盛庸平安寡不敌众,不能守住云南,也还有退路、走零关道来四川;咱们用云南换贵州也是值得的!”

    瞿能道:“末将附议。”在场的几个人纷纷附和。

    朱高煦听罢呼出一口气,说道:“而今咱们在四川的兵力达到二十万步骑,算来还不止。大概有三万多卫所正军和蜀王府护卫军,于大战之后逃散到了各地;只消以军饷封田为条件、再威|慑以军法,假以时日还能增兵两三万人!

    不过现在局面仍不明朗,咱们不能停下来。稍作休整,我便得尽快率军去贵州。”

    朱高煦顿了顿见没人吭声,便一拍大腿,干脆利索地说道:“以西平侯坐镇成都、韦都督为副,派兵去广元府,扼守剑南关;若能设法威逼利诱汉中地区投向四川,那便再好不过了。然后节制龙泉山以西军政。

    瞿都督为前锋,先收重庆府,后回师达县(达州)设东面行营,调兵攻占夔州府(奉节)、巫山县、归州(巴东),经营大江沿线防务。

    本王则轻率大军南下贵州,刘都督(刘瑛)为副。”

    诸将站起来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瞿能站在原地,说道:“据说薛禄逃到重庆府去了。此时四川布政使司已大半归降,重庆府只一卫兵马。如此光景下,寻常人守不住重庆府,薛禄该会逃跑。王爷大军至重庆府之后,可走渝播间要道至贵州。

    这条驿道开通于元代,几经修缮可行万人。到大明初,朝廷经营贵州,不断拓宽道路,增设大量驿站仓库,而今调动大军已无难处。”

    朱高煦点头道:“很好,是该与顾成较量的时候了!”

    瞿能又道:“不过贵州东面的入湖广道,也较便利。谨防朝廷援军从湖广常德府增援。”

    朱高煦沉吟不已,过了一会儿道:“若无更好的方略,只能照咱们说好的做了。”

    诸将遂执礼告退,独沐晟留了下来。

    沐晟的神情有些难堪,抱拳道:“末将从雅州东进,本想尽快与王爷的大军会合。但十一月中旬,沿路多日阴雨绵绵,道路泥泞不堪,方致末将行军迟缓。末将绝无拖延之意!”

    朱高煦看了沐晟一眼,见他眼神里还是很诚恳的……只不过,若是换作朱高煦、或是沐晟的爹沐英,在面临事关成败的关键战役时,别说下雨、就是天下下刀,肯定也会不计代价赶到战场!沐晟是贵族做派,干事情还是不够狠。

    但朱高煦没有责怪他,想了想开口道:“零关道上建昌地区,当年瞿都督经营防务,官军卫所、土司实力很强。西平侯以单薄兵力能打通零关道,事关全局,已是居功甚伟!”

    沐晟渐渐高兴一点了,忙道:“末将不敢居功。”

    朱高煦话锋一转,又不动声色道:“本王更不会丝毫猜疑西平侯有拖延之意。西平侯是冒着举族生死存亡的风险,追随于本王麾下。事关重大,岂有不忠心的理由?”

    这话听起来是好话,但沐晟的神情变得微微凝重。他用兵似乎不太高明,理解话语却是很在行……朱高煦言语里,当然含有一些提醒和责怪的意思,没有明说罢了。

    沐晟道:“末将多谢王爷信任。请告退。”

    朱高煦也抱拳回礼。

    沐晟离开中堂后,等待了许久的李让终于被放进来了。李让行礼罢,寒暄起来。朱高煦一边挑拣着桌案上的公文,一边很随和地说道:“李将军不必拘泥,快请坐。”

    李让谢了一句。朱高煦一边忙活着自己的事、假装不以为意的模样,一边仍在余光里留意着李让的神态。李让的眉头皱着,似乎在苦思着甚么。

    过了一会儿,李让终于开口说道:“王爷曾派人拿亲笔书信、联络末将,分外看重,末将实在受宠若惊。可惜末将没能帮上王爷半点忙,只因军中和府邸上有很多朝廷耳目,末将动惮不得……”

    便与沐晟一样,人若要为一件事找到理由,那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了。

    李让继续说道:“而今王爷如此信任,末将是惴惴不安,受之有愧啊。”

    在大明朝立国近四十年后,天下日益太平,这些能做上指挥使、甚至曾进入一省都司的人,果然都不是天真的人……听李让这口话,显然他已经很快意识到,朱高煦这么对待他、必定事出有因。

    不过一个人若有利用价值,那本身也算是好事罢?

    朱高煦让沐晟坐镇成都,只因沐晟的地位和声望够高,但朱高煦很怀疑沐晟的作战能力;韦达和留在云南的王斌之辈,虽是嫡系,忠心可嘉,但出身太低、操|控大局上尚欠缺火候。

    反而这个李让,曾做过四川都司的官,参与管理过全省军务;因牵连建文旧臣的关系,才降到了卫指挥使,经验十分丰富。

    朱高煦在安南时,发现此人带兵作战沉稳娴熟得心应手,虽无惊人的战功,却几无错误,很是靠谱。而且李让在洪武朝曾经追随瞿能屡次平叛,是瞿能麾下的一员得力干将。

    所以朱高煦想利用李让保障成都地区的安危;加上李让常年在四川做官,各处也有人脉,那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刚投降的武将,关键问题还是忠心!

    人品如何、诚意不诚意,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但李让本来就受朝廷怀疑、私通汉王,而今又得到汉王特别的垂青和信任,李让还能说得清自己没有私|通汉王?

    朱高煦对他越好,他越是没有选择了!

    “李将军,本王刚起兵,太平场之战以前,没有甚么进展、实力又小。大多人都毫不犹豫地奉伪帝诏命,放眼天下全是敌人。”朱高煦好言道,“而李将军却放走了密使,留了情面,那便是看得起本王!别人看得起我,我就会加倍敬重!”

    李让忙道:“末将汗颜。”

    朱高煦道:“西平侯做四川左都指挥使,韦达做右都使,李将军做总兵官!”

    李让立刻单膝跪地道:“末将不敢辜负汉王重任,必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朱高煦立刻用力地拍在他的手臂上,往上一提,激动地说道:“好兄弟!咱们一起共襄大业,将来同享富贵。”

    ……贵州地处僻壤,常年需外地供养粮秣、食盐,既不是赫赫有名的长平战场,也不是逐鹿天下的中原。但此时,它却是攸关大明帝国谁主沉浮的重要战场。



    朱高煦欲率大军尽快开拔,显得有点仓促;但为了抓紧战机,只能舍弃完善的准备。

    此时没有比军事行动更重要的了,很多看似要紧的事都可以搁置。但朱高煦临行前,仍得见蜀王一面,此事无法省略。毕竟蜀王是常年坐镇四川布政使司的太祖皇帝之子;而且舅舅是滁阳王郭子兴,声望非同小可。

    朱高煦正寻思找个看起来水到渠成的由头,会一会蜀王。不料这时蜀王先送来了邀请的书信。朱高煦打开一看。蜀王言,皇侄来成都,叔明日备家宴,以尽地主之谊;所邀者不多,只皇侄与西平侯两家,粗淡薄宴,望勿推辞。

    叔侄俩简直是心有灵犀,朱高煦也正要见蜀王,于是马上就答应了。

    太阳下山后,朱高煦在中堂继续逗留了一阵子,他走出门口时,天色刚刚黑。朱高煦走在檐台下,碰见了妙锦,便道:“妙锦到厢房来,我有件事与你说。”

    二人进得厢房,朱高煦打量了一番妙锦的窄身长袍和头上的发髻,说道:“蜀王明天请客,妙锦可愿与我一起赴宴?”

    不料妙锦眉头颦眉道:“我若与汉王同行,引荐之时说甚么身份,我又该穿甚么衣裳?”

    “随意便是。”朱高煦道,“妙锦在我身边,没人会为难你。”

    妙锦轻声道:“流言蜚语说,你从皇宫抢了姨娘名分的女道逃走,传得天下人尽皆知。而今你倒带着我出入那等耳目繁杂的场合,不怕更加坐实了传言?”

    朱高煦恍然道:“难怪你至今仍对我若即若离,还未看开?”

    他顿了顿又说道:“人们爱说三道四,但世人最在意的还是自己,并非真的那么关心别人的事。妙锦不必太在意了。”

    妙锦的神色有些迷茫。俩人稍一沉默下来,冬夜的厢房里便显得特别安静,既无夏虫蛙鸣之嘈杂,亦无白天的人声可闻。

    朱高煦松出一口气,叹道:“我也不勉强你,不愿去便罢了。”

    妙锦喃喃道:“若非当年受了安排、去北平做那等事,我或许便走着与别家女子一样的路。而今却因有了几番经历,我反倒觉得成婚生子也没多少意味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认真听着。

    可惜妙锦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话锋一转道:“我还是不去赴宴罢,请汉王恕罪。听说大将薛禄曾与纪纲争一个女道,险些丧命;或许我在别人眼里,与那女道无异,只不过所结交的男子身份更高而已。”

    朱高煦道:“妙锦与别人都不一样,你很独特。”

    果然他随口说的这句话,一下子就让妙锦的神色有些不同了。她应该是个不愿意从众的人。

    “薛禄抢的那女道,或许也有不同寻常之处,只是不为人知。”妙锦虽然这么说,可马上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何不同?”

    朱高煦借着灯笼的朦胧亮光,瞧着她那素淡打扮也藏不住的妩媚眼神,肌肤在火光下泛着鹅黄的光泽,叫他想起了紧致而柔滑的某种触觉。但他不能把如此粗|俗的言语挂在嘴上,便温和地说道:“妙锦的心思,我不能完全参悟,更觉得独一无二。大抵便是如此,我说不太清楚。”

    妙锦的脸微微一红,脱口道:“高煦也是如此。不知怎地,我在你身边总觉得很安心,觉得自己变得更好了……”

    朱高煦趁此气氛不错,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了她玉白如葱的手背上。

    数日前朱高煦刚住进李让府邸,李让要用他的小妾来待客,但被拒绝了;虽然妙锦常常若即若离、极少亲近,但朱高煦已觉得寻常女子味同嚼蜡。

    妙锦的美目看着她手背上的大手,又低声道:“还有一种罪孽之感。”

    ……次日上午,蜀王朱椿派遣长史带着象珞迎接朱高煦。朱高煦与沐晟等人一道,在大批护卫的簇拥下前往蜀王府。

    王彧带着甲兵留在王府门楼外面,赵平则与一群布衣佩剑的汉子,作为随从跟着进了王府。

    蜀王府位于成都城内,却好像是世外桃源。闹中取静风雅华贵,便是如此。道路两边是高大的乔木,四面也有精心裁剪的园艺点缀其中,尽管在冬天、王府里的植被也十分丰富。

    宏伟的宫阙、精巧的亭台隐匿其间,若隐若现;更有远远的丝竹雅声、郎朗的读书声传来,让静谧的王府显得并不沉寂,充斥着文化的氛围。

    这地方,朱高煦觉得比他的汉王要安逸。

    蜀王待客的地方并不在大殿,却在一处宽阔湖边的水榭。朱高煦也是第一回见蜀王朱椿,蜀王今年三十六岁,正好比朱高煦大一轮,也是本命年,如今看来蜀王确实有点倒霉。

    朱椿举止儒雅从容,全然没有一丝会担心沦落为阶下囚的惧色。他还引荐了王妃和儿子朱悦燿,今日蜀王世子没赴宴,反倒是华阳郡王朱悦燿来了。蜀王说世子体弱,不能宴饮,淡淡地解释了过去。

    赵平等人站在水榭外面,里面都是大人物。朱高煦独自前来,倒是沐晟带着个小娘。

    “她叫沙依,建昌一个土司首领之女,不久前末将才纳入府中。”沐晟引荐道。

    叫沙依的女子穿着怪异的青色打底的衣裳,却有模有样地作了个万福,用口齿清楚的汉话道,“见过蜀王、汉王,王妃娘娘与华阳郡王。”

    “好,好,夫人多礼了。”蜀王微笑道。

    众人寒暄了一番,便分宾主入座。朱高煦故作淡定地欣赏这里的环境,觉得真的可以!风景优美、空气清新,站在水榭里的雕栏旁边、洒些鱼食,便能观赏鱼群。一个穿着月白裙的侍女正在干这件事。

    蜀王只让华阳郡王朱悦燿参与,看来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了。蜀王的姿态很积极,毕竟大家都是尊荣富贵的人,没必要把脸撕得那么难看。

    而现在蜀王府护卫两万人、已被朱高煦打散整编,并准备带走去贵州战场。蜀王府护卫或反叛开了成都城门、或成了光杆。朱高煦还真的不太担心蜀王能怎样,如果彼此都懂得音乐、那便再好不过了。

    朱高煦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谈判的立足点,希望蜀王明面上保持中立,如此两边都留着余地、蜀王也好尽可能保住富贵;但私下里要写保证信,只要不在四川搞|事,朱高煦便对他的态度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有华阳郡王的事有点难办,蜀王正妃居然在宴席上。

    日头近中天之时,蜀王轻轻抚掌,家宴立刻进入了正题。

    年轻貌美穿着漂亮衣裳的宫女鱼贯而来,先上了五割三汤,整只的鹅、鸭、鹿、羊、乳猪;接着更多的佳肴一一摆上来。这时整套戏班子也到了水榭,乐器戏子准备妥当。

    “二位贤侄,请。不必客气,饮酒前先吃几口菜垫着、喝两口温汤,如此能养身。”蜀王提起筷子道。沐英是太祖养子,与蜀王便是义兄弟,所以沐晟也是侄儿。

    沐晟只看了一眼,用随意的口气道:“这道熊掌有些难得,四川能捕到熊么?”

    蜀王笑道:“多花些银两,辽东的活虾,也是能吃到的,这道虾就是辽东海里的。二位贤侄久居南方,山珍多半吃腻了,我便特意叫厨子做了一些北方的菜肴,来尝尝。”

    这地方看起来古朴文雅,但其中骄|奢|淫|逸简直难以想象。朱高煦露出自嘲的表情道:“朝里有人弹劾我奢|靡,我真是比窦娥还冤!”

    王妃掩嘴轻笑道:“就几样小菜,妾身还怕贻笑大方呢。”

    朱高煦道:“叔母言笑啦。皇叔在信中说粗淡薄宴,我也信以为真了。”

    丝竹管弦之声渐渐响起,戏子也走上了台子。朱高煦说罢侧目看戏。

    这时蜀王的声音道:“叔的讲究、比皇侄还是差一些。”

    “此话怎讲?”朱高煦疑惑道。他的神情毫无伪装,确实觉得蜀王比自己讲究多了。

    蜀王指着朱高煦刚才关注的戏班子,说道:“就说这戏。皇侄可知,当今天下格调最高最无价的戏班子在何处?”

    朱高煦皱眉道:“我不太精通此道。”

    蜀王把手指挪过来,指着朱高煦道:“不就在皇侄的汉王府上?花旦是亲王的宠妾,戏本是宁王的手笔,这规格、这讲究,便是富可敌国者,可是能花钱请到的?”

    朱高煦听罢微微一愣,哈哈笑道:“皇叔真是会抬举人!”

    蜀王却不笑,一本正经道:“梨园之间早有定论,皇侄真的不知?”

    朱高煦观摩了片刻蜀王的神情,不像开玩笑,他便抚掌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咦?不对!太蹊跷了!”沐晟的声音忽然有点紧张道。

    朱高煦和蜀王都一起侧目,见沐晟紧皱着眉头,仿佛从佳肴里吃到了一坨污物般难受的表情。

    “贤侄,何处不妥?”蜀王立刻问道。

    大伙儿顺着沐晟的目光,陆续看向了戏台上面。



    盛宴上的满桌珍馐、丰富考究的字画和景物,还有在座的几个贵胄言谈,许多事物在分散着朱高煦的注意力。对于何处有蹊跷,朱高煦是一丁点都没察觉出来!

    沐晟皱眉道:“这出施惠写的《芙蓉城》,用南曲来唱。最先那个老旦用的是江西弋阳腔,但刚才的花旦有一句唱词却带着昆山腔。蜀王乃尊贵的宗室之家,家养的戏班子、不该如此粗劣才对。”

    朱高煦看着戏台,随口道:‘我没听出区别。”

    沐晟比划了一下,将音乐化作手势,“昆山腔本是雄浑音色,她故意用弋阳腔来唱、雕琢以婉约精巧之音掩盖过去,但昆山腔又像推磨、来回咏叹,此处她没能改过来。”

    朱高煦听得是一头雾水,甚么施惠他不知道、《芙蓉城》也没听过,经过掩饰的昆山腔,他更是半点也听不出来。这出戏好像不太流行,但依旧没能瞒过沐晟挑剔的耳朵。

    蜀王道:“那个戏子、就是你,叫甚名谁?”

    话音刚落,满面妆容的戏子,竟然抱起一把琴在膝盖上一摔,从里面抽出了一把剑来!她轻轻跃起,迈着轻盈快速的步伐冲向了宴席这边。

    “啊……啊……”女人的惊惧尖叫声立刻响起。

    朱高煦坐在上首,盯着那戏子的肩膀、以及手里的剑,他暂时没有动弹。刺客发动之前,已经被人识破,没有了出其不意的先机,朱高煦已经冷静下来。

    片刻之后,沐晟猛地呵斥了一声,拿手抓住了戏子刺向朱高煦这边的剑锋!鲜血立刻从指间冒出来了。

    沐晟左手一拳挥了过去,戏子轻巧地躲开了,放开手里的剑,忽然从头冠上拔出一枚铁簪,当场刺进了她自己的下颔!沐晟马上跳将过去,察看戏子的伤势,他很快转头看向朱高煦,微微摇了一下头。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女人的尖叫声也停止了。蜀王妃双手按着嘴,瞪着眼睛瞧着。其他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蜀王的脸色顿时纸白。

    “汉王……皇侄,此事本王绝不知情!”蜀王的声音发颤,忧惧的气息在其全身蔓延。先前他的从容得体,此时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没有吭声。他未被刺客吓住,却被这件事给难住了!

    蜀王接着诅|咒发誓,一个劲说他绝无相害之心。

    朱高煦这时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手帕,向沐晟递了过去。看着沐晟手上的伤口,这场面似曾相识。

    就在这时,沐晟身边的建昌女子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敬佩地说道:“汉王从头到尾坐在座位上,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当真是英雄本色!”

    朱高煦没理她,心道:即便是个钓丝、场面经历多了,也能历练得麻木;刀光剑影炮火连天见得多了,就是这么个模样。

    “快叫郎中进来给西平侯看伤。”蜀王妃对刚冲到门口的侍卫奴仆们说道。

    朱高煦终于开口说话道:“皇叔、叔母,大伙儿都坐下。这满桌山珍海味,还没吃几口,太浪费了。”他说罢提起筷子伸向沐晟说的熊掌。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大家都吃不下去了,王妃甚至隐隐有干呕的表情。

    气氛也从之前融洽和气、变得沉默而诡异。

    朱高煦一边嚼着熊掌,一边心想:这谈判和妥|协还能继续下去么,还能达成平衡和共识?

    这件事非常意外,所以好长一阵子、朱高煦没有开口说话。他不得不临时想办法,该怎么继续下去才好?

    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是甚么目的?为何已经被识破了、还要发动自|杀式袭击,她不知道在场的汉王和沐晟虽然是宗室贵族、可也是带兵打仗的武夫?!

    蜀王、王妃、华阳郡王,甚至沐晟都不能马上在朱高煦心里摆脱嫌疑,当然还有可能是不在场的朝廷里的人、以及成都当地的某些势力。

    “不管怎样,会唱戏、又会武功,还能决意自|裁的人,不是一般势力所能圈养控制。”朱高煦道。

    蜀王道:“我一定一查到底,将这刺客的幕后主使查出来,给皇侄一个清楚的交代!”

    朱高煦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但肯定不是皇叔。不然您为何不安排个斟酒的奴婢,或干脆在菜里动手脚;戏子离那么远,是不太恰当的位置。再说皇叔也没有要杀亲侄子的理由啊!”

    “对!皇侄说得对!”蜀王用力地不断点头,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太宗皇帝与我是亲兄弟,我怎能对先帝之子下得去手?”

    如果有必要,当然下得了手,别说对付侄子,对待亲儿子也可以、比如华阳郡王不是差点完蛋了?

    朱高煦一时间不能完全排除蜀王的动机。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看起来不合理,那是因为人们缺乏想象力。

    不过朱高煦口头上却马上回应道:“一定是离间计!伪朝奸臣想离间咱们叔侄亲情,那些人连君父也可以杀,用心歹毒,早就六亲不认了。”

    神情很紧张的蜀王,此时却没有跟着朱高煦骂朝廷。但朱高煦不管那么多,反正坏事都是对手干的,凡有可能妥协的人都是好人!

    朱高煦又看了一眼沐晟的手,心道:刚才那情况大家已有准备,根本不必要拿手去挡,做给谁看呢?

    这时郎中进来了,正在躬身察验沐晟的伤口。听郎中说只是皮外伤、不可能有毒,朱高煦便当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陈恳地说道:“幸好西平侯有本事,如此细微的异常也明察秋毫,否则咱们怕是毫无防备。佩服佩服!西平侯把本王当作生死兄弟,本王定不敢忘。”

    沐晟从容地一本正经道:“王爷是大伙儿的顶梁柱,末将便是死了,也十分值得!”

    “伪朝那些奸臣,实在是险恶狡诈虚伪,他|娘|的!”朱高煦又恼怒地骂了一声。

    郎中看完了伤,给沐晟上药包扎伤口,告退出去。水榭里的戏子、奴婢也被押出去,还抬走了刺客的尸体。

    朱高煦沉吟片刻,见大伙儿早已没有了宴饮的兴致,便径直说道:“本王是这么看的。皇叔的蜀王位,乃太祖皇帝所封,没有任何人能削除。您一世为蜀王,世世代代都是蜀王!

    我也不敢逼迫皇叔支持我、反对伪朝。不过得委屈您与叔母、世子,在蜀王府住两年,不要再过问四川军政了,何如?”

    蜀王的神情渐渐恢复正常,立刻点头道:“容不得我答应与否,而今是别无选择啊。”

    朱高煦又看向朱悦燿道,“蜀王府诸事,让皇叔的夫人金氏、华阳郡王暂行管着,怎样?”

    王妃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消失了。华阳郡王朱悦燿还是太年轻,听到这里,脸上掩不住地露出了激动的病态殷|红!

    沉默了一会儿,蜀王仿佛艰难下定决心似的,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啪”地一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人便矫健地站起来,说道:“很好。皇叔,你我叔侄二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是俩人来到了水榭大厅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面摆放着许多藏书、琴瑟以及文房宝物。朱高煦开门见山地说道:“郭资、薛禄是伪朝重臣。但若无皇叔首肯,他们仍然不能强行调动您的护卫兵马。您看,我进成都后,看在亲戚的情分上,从未想过与皇叔计较这样那样的事。诸多事情都留了情面。”

    蜀王皱眉点了点头。

    朱高煦道:“皇叔可否亲笔写一份文书,表示我起兵有理有大义,不愿与我为敌?这份东西,只要皇叔没做太过分的事,绝对不会面世;将来若我不幸战败了,也会吞到肚子里,毕竟害您也没好处呢。”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这些要求是完全可以商量的……想当年宁王不情不愿地被燕王逮住,只能选择被迫加入造反;而今朱高煦给蜀王留的余地,已经比宁王更多了,蜀王有可能立于两边不得罪的位置。

    蜀王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开始默默地准备纸墨。朱高煦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其它藩王就能看到一种可能性。只要不跳出来明摆着干汉王,都有活路!

    “沙沙沙……”笔尖落在纸上的细细声音响起,独特的墨香味散在古朴的房里。

    蜀王府上的血迹没擦干净,血腥味尚在,但是这会儿好像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多了一件无头无尾的迷案。朱高煦最终选择了虚伪与和稀泥,他已不容许自己、按照心意去追逐真相。

    因为,此时此刻任何事、都不能阻碍他立刻进军贵州的决心!

    对于经历过苦难无奈卑微生活的他而言,他觉得人把同类分为三六九等好像是本性。而今好不容易摆脱了困境,他不容许别人再夺走!哪怕做有违自己是非黑白观念的事、甚至出卖灵魂,亦在所不惜。



    京师皇宫的冬暖阁内,徐辉祖走过隔扇之后,里面的奴婢们就出去了,宦官只剩下海涛。

    冬暖阁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至现在洪熙朝,格局无甚变化,不过最近里面的摆设换了不少。皇帝朱高炽身上的肉,正铺在一张金丝楠铺着数层皮毛的大椅子上。他的身后墙上挂着大明疆域图,仿佛一道大屏风。

    盖着绸缎的御案上,一叠奏章放得远远的;唯独有一份摆在朱高炽的跟前,他似乎已经反复看过多遍了……

    高煦起兵前,便有细作探报,高煦要攻安南国。徐辉祖听到后,当场就说探报是假的,断言高煦不去四川就是去贵州!结果确实叫徐辉祖说中。

    今日朱高炽没召见别人,独独召见了以前的宿敌、他的大舅魏国公。

    “臣拜见圣上。”徐辉祖躬身拜道。

    朱高炽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没有吭声。冬暖阁里面没有了外人之后,高炽释放出了发愁的神情。

    徐辉祖站直身体,上前两步,安静地侍立在御案前面,也没急着说话;他倒是眼尖、发现了皇帝跟前摆放的那份奏章,似乎明白今日有要事商议。

    “朕想起魏国公以前说过的话,天赐之将才,要有敢于涉险之勇气,又要有坚持不变之坚毅。朕忽然觉着一个人,似乎很符合你说的道理……”朱高炽道。

    徐辉祖神情一变,马上不悦道:“高煦从小顽劣狡诈,岂能当此殊荣?臣所言者,乃举世所敬重之大才,绝非此声名狼藉不守忠孝大义之叛逆!”

    朱高炽点了点头,神色十分复杂,仿佛更加放心了,又仿佛面有疑惑。

    “不过高煦攻占四川确是太快了,薛禄以十余万、对付高煦不足七万东拼西凑之军,竟然一天之内全军溃败。”朱高炽低声叹道。

    徐辉祖立刻说道:“征安南国之战,高煦所率西路军主要是四川卫所军户;况瞿能竟在高煦军中,投靠了叛王!瞿能之才,应非薛禄所能比肩。此败几在情理之中,圣上切勿太看重一次失利。”

    朱高炽呼出一口气,拿起面前的奏章、向前丢了一下,“魏国公瞧瞧张辅写的,与朕谈谈这份奏章。”

    “臣遵旨。”徐辉祖躬身上前,拿起了御案边的奏章。

    张辅在最近的奏章里,除了坚持他“暂缓决战、围困西南,固守贵州、分割云川”的主张外,还用了很长一段文字诉苦……大抵是说从云南之南北上,地形复杂道路难行,大军难以展开,常被骑兵袭扰粮道;又因缺粮“征用”各地土司的粮草,导致土司怀恨在心、常给叛军通风报信,粮道更易被袭扰。

    朱高炽不动声色道:“朝中已有数位大臣上书弹劾张辅了,说他故意拖延、殆误战机,误国误民。”

    徐辉祖这时抬起头来,说道:“圣上明鉴,战场上着实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缘由、影响既定之方略。臣认为朝臣不该随意对战场妄加定论,反而应多听从前方大将的建言。”

    朱高炽听罢看着徐辉祖道:“魏国公也支持张辅的主张?”

    “非也!”徐辉祖忙道,“臣不过是据实直言,那些随心所想便弹劾前方大将的人,臣也是十分不齿!臣只觉得张辅所言,可能是实情。”

    皇帝朱高炽不禁再次点头,他原以为徐辉祖不仅看不起高煦、更看不起张辅之辈,不会替张辅说好话的。不过如今看来,魏国公还算一个有公心的实在人。

    徐辉祖又道,“但张辅用兵,太求稳妥,似乎还有些惧怕高煦!两军争锋,先畏惧对手,这样可就不行了!”

    朱高炽立刻问道:“大舅是何主张?”

    徐辉祖道:“高煦起兵之初,朝廷便调顾成、张辅进军云南,郭资、薛禄坐镇四川。朝廷大略上,欲在云贵川之地围攻叛军。军国大略,最忌朝令夕改。

    官军虽首战失利,但沙场征战、本就难以一帆风顺,挫折在所难免。圣上切勿因四川之败,便立刻动摇必胜之决意。”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臣以为,顾成克日到达昆明、张辅大军也进了云南,当此之时南面战场不能放弃;官军应趁势收复云南全境,先将叛军围困在四川一地!

    而高煦夺占四川之后,绝不会困守蜀地,必得继续攻城略地!云南是他经营好几年的老巢,他恐怕不愿轻易放弃;且东出四川之大江孔道,大军行军艰难,朝廷已在湖广陆续部署重兵,叛军一时难以突破。

    故臣猜测,高煦会立刻回攻贵州。”

    朱高炽听得频频点头。

    徐辉祖见状,继续侃侃而谈:“此时,张辅行军缓慢,收复云南的兵力、得主要倚仗顾成军!

    叛军或取道贵州,亦有围魏救赵之企图;若将来顾成被迫放弃攻打昆明、回救贵州,云南战场休也。

    故臣进言,朝廷应立刻从聚集于湖广之大军当中,调动精锐成为一军,马上调发至湖广常德府,沿官道西进。驰援贵州!”

    徐辉祖说到这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朝廷若料敌先机,大军率先进入贵州,则占了上风。待叛军攻贵州不下,顾成张辅则可收复云南;而湖广大军西进,威胁四川。彼时,高煦岂不是陷于牢笼,被官军牵着鼻子走了?”

    朱高炽听罢脸色好转,说道:“魏国公知兵,言之有理!朕立刻传召大臣,商议此略。”

    徐辉祖道:“兵贵神速,圣上得尽快定下方略!”

    朱高炽道:“朕今日便与诸臣议事,三日内御门决议,魏国公也要来。”

    “臣领旨!”徐辉祖拜道。

    朱高炽本来以为徐辉祖该告退了,不料徐辉祖又沉声道:“兵法云,兵不厌诈。堂堂战阵之外,辅以离间计,或能起到意想不到之效。”

    听到这里,朱高炽立刻想起了建文朝对付自己的离间计,莫名其妙收到了建文朝的密信。当时朱高炽识破是计,马上把未拆封的密信、信使一起交了上去,方逃过一劫。

    此时朱高炽不禁怀疑,当时的离间计会不会是徐辉祖出的主意?!不过朱高炽没有再提旧事,若无其事地问道:“离间谁?”

    “沐晟。”徐辉祖道。

    “沐晟?”朱高炽皱眉重复了一句。沐晟之子沐斌死于京师,沐晟已经在云南投|敌,公然成为造|反的同|谋,他还能被离间?

    徐辉祖把手按在胸膛上道:“圣上,有些人的忠诚是发乎真心……”他微微一顿,“而大多世人的忠心,却是因为利弊、好恶。”

    朱高炽沉吟片刻道:“待定下大略再议。”

    ……徐辉祖从冬暖阁出来,走上斜廊,径直出乾清门。接着走了许久才过午门、承天门,回到他上值的五军都督府,位于千步廊旁边。

    不一会儿,刚从大同调回京师述职的江阴侯吴高,以及尚在五军都督府任职的何福,二人率先来见徐辉祖了。

    俩人陆续谈论起军务,绝不不提那些有失体面的话。诸如甚么魏国公复出、咱们旧将又有机会了,以后咱们在朝中还有没有一席之地、就看魏国公啦……等等之类的话,俗!

    以前那些老兄弟出身都很好,见过世面,哪像现在“靖难功臣”这些人?出身低贱口无遮拦,德行更是良莠不齐,开口就说你是谁的人、我是谁的人,简直有辱那么高的身份!

    “英国公沉稳有余,胆魄不足。”徐辉祖语重心长地说道,“他在大略上还是差了点胸怀。”

    吴高立刻点头道:“魏国公言之有理,若叫英国公出任平汉将军、统筹全局,恐怕对国家社稷不是好事。”

    徐辉祖听罢十分受用,他非常喜欢吴高这样的说话方式,大丈夫正该有胸怀天下的大志向!而不是满肚子蝇营狗苟、专干那些结|党谋私的事。

    何福道:“魏国公老臣持重,更有神助(城隍庙的先父),末将认为,魏国公是平汉将军最好的人选。”

    徐辉祖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此议不可行,朝臣必定不服!”

    吴高和何福都没有说下去,埋头想着甚么。

    “宫中、朝廷若无要紧之人信任扶持,咱们这等人,着实难以得到重用。”何福若有所思地沉声说道。

    徐辉祖的目光从何福脸上,移到吴高身上、停留在这里,不动声色道:“若有大功,从来是可以补过的。”

    书房里冷场了下来,大家没有说得太透,但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

    ……“靖难之役”后短短数年,大明太宗皇帝前后用不同的手段、陆续清|洗打压建文旧臣。原先朝中的各|党势力,几乎已不复存在,只残存了少数投降的人。现在朝廷里的文武、以及亲军各卫将士,岂能容许旧人卷土重来?

    而今的情状是,他们这等人根本不能进入权贵、朝臣的法眼;若是朝里的人听说建文旧人还有甚么机会,恐怕许多人都会笑出声来的。



    酉时之后,何福离开了古朴典雅的五军都督府,走洪武门出皇城。

    冬月底的京师没下雪,寒冷却已渐临。阴沉沉的天空下,一切似乎还很平静。但何福已看到了大事在奔涌,甚至觉得看不到的地方暗流亦在涌动。

    回到皇城西边的侯府,何福见到了妻子徐氏,徐氏小声说道:“我侄女来了,弟徐章的女儿,哭了一下午。”

    “她来干甚么?”何福皱眉道。

    “被赵王休了,在家里受委屈呗,找我诉苦。”徐氏道。

    徐氏嫁给何福之前,是个寡妇。她的弟弟徐章,曾是燕王府护卫武将。

    而燕王府武将徐章的女儿,在永乐初嫁给了赵王朱高燧。后来因为太宗皇帝(朱棣)想与沐府联姻、加上徐娘子几年没生孩子,她就被赵王休了,回了娘家住着。

    在这世道,妇人若是被夫家休掉,那简直是奇耻大辱,两亲家一般都会反目成仇,弃妇正该上吊自行了断才对!徐娘子既然苟活于世,受点委屈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徐章因为从皇亲国戚一下子跌落,与皇室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皇室或许也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燕王府旧将,反而更加回避冷落他。徐章恐怕会更加不高兴,难免要责怪女儿的肚子不争气。

    于是何福马上又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有啥好哭的?更不知为啥找你哭!”

    徐氏悄悄说道:“妾身以前也曾丧夫,或许她觉得姑侄间能同病相怜罢。”

    何福瞪了一眼,没说甚么。现在他和徐氏多年夫妻,关系还挺好的了,如何与徐章的女儿同病相怜?

    何福走进内宅的客厅里,叫徐娘子来见个面。总归是亲戚,若是面也不见,似乎显得太势利无情。

    徐娘子进来后,何福打量了一眼,见徐娘子与她爹徐章、她姑徐氏的身材都不一样。徐娘子的个子有点矮,身材娇小,脸也小,虽然很年轻细皮嫩肉的,但相貌着实有点小家碧玉的感觉、没甚么娘娘的气度。

    她的眼睛红红的,见了礼,却没在何福跟前诉苦,表现得很沉默。

    何福便主动问道:“你爹叫你来的?”

    徐娘子摇摇头,可怜巴巴地说:“回姑爷的话,我只是念想姑姑了,自己要来的。”

    何福听罢换了一口话问道:“你爹准许了?”

    这次徐娘子点了点头。

    何福马上忍不住寻思:徐章作为“靖难”功臣,走燕王府一派的路子受阻;难道是想反过来借助何福等建文旧将的势力?

    但随后何福便微微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因为徐辉祖这边的人商量的事,徐章是不知情的。

    何福便道:“缺啥衣物用度,告诉你姑姑便行了。”

    “谢姑爷照顾。”徐娘子忙低着头道。

    何福叹了一气,走出客厅。徐娘子本来是亲王妃,如今落魄得这副模样,着实叫他见了心里五味杂陈……

    晚膳一时还没准备好,何福走进书房里坐着。他没写字,也没看书,就坐在那里琢磨事儿。

    先前何福偶然想到,徐章或许可以借助自己的势力……毕竟建文旧将正在图谋复起,不是没有机会的!

    今日徐辉祖、何福、吴高三个公侯勋贵在五军都督府谈了一阵子,聊的是国家社稷,军机大事;也谈了一些平叛战争的下一轮大战役部署。但何福已经从宏大的话题里,挑拣出了最关键的地方。

    谁来出任驰援贵州的统兵大将!

    ……朝里的勋贵大将,可以有一种区别,便是“靖难功臣”、“开国功臣”两种。

    像徐辉祖、吴高、何福等建文旧将,能做公侯、并非因为效忠建文,而在洪武朝业已上位,都可归为“开国功臣”;他们有的是自己跟着太|祖打仗、有的是父辈为太|祖打江山。

    而邱福张辅之辈,以前屁都不是,能得势全靠为太宗皇帝谋夺皇位立功,所以叫“靖难功臣”。

    靖难功臣那边,已经死不少人了,后辈也多未长成;张玉的儿子张辅,便是最被看好的大将。张辅的意思,不是要做贵州战场的大将,他是想做“平汉将军”,统领西南数省军政!

    张辅是机会最大的武将,他不仅是燕王系的重要大将,而且在太宗几个儿子的纷争中,率先投向了今上。出身、忠心都十分靠谱,而且在安南国建树大功,表现不俗,能耐也不小……

    而开国功臣这边,因为太宗皇帝的驾崩、清|算建文旧党的事情消停,又有仁孝皇后离世前的帮助,徐辉祖渐渐从牢笼里走出来了。不过他们的元气还远远不能恢复,所以想一步登天与“靖难功臣”分庭抗礼,那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何福看明白了旧党的意图。徐辉祖是想先反对张辅的主张“暂缓决战、围困西南”,争取到徐辉祖自己的“驰援贵州,决胜西南”的方略得到朝廷认可;再试图让旧党勋贵出任驰援贵州的大将。

    一旦旧党勋贵在平叛战争中、取得了真刀真枪的大功劳,接下来旧人卷土重来、重回朝廷决|策中枢,那便不再是奢望了!

    徐辉祖自己去捞功劳是不可行的,他的身份太受关注,正如他自己说的话“此议不可行,朝臣必定不服”!所以吴高与何福之一是最好的选择。

    俩人早已封侯,地位威望都不低,并身经百战有率大军作战的能力;他们投降得早,在永乐初的大清|洗中存活下来,便不是威胁燕王一脉的顽敌,属于可以重新成为朝廷忠臣的人,不然早就死了。

    徐辉祖似乎更倾向让何福带兵。这第一步须得小心翼翼,何福至少与赵王做过一段时间亲戚,更容易被燕王府文武接受。

    ……何福现在愁眉苦脸,思量许久、彷徨徘徊。因为他清楚自己没那么简单,有一些连徐辉祖也不知道的内情!

    他的弟弟何禄作为保护建文父子的近侍,在云南被汉王当场捉住了!而且何福为了事情不败露,还与汉王通过书信,这些都是把柄……更还有连汉王也不知道的关系,何福连他自己也觉得处境复杂。

    于是在建文旧将当中、何福这个看起来与燕王一脉最亲近的人,实际上却是最不可靠的人!

    他带兵去和汉王作战,如果胜了,汉王能不报复他?如果故意丧师,朝廷能饶得了他?

    因此,当徐辉祖等人在考虑怎么重回朝廷、怎么取得战功的时候,何福考虑的是如何自保、如何存活到最后。大家的立足点根本不是一回事。

    何福用力地思考,渐渐捋清了事情的轻重缓急。

    官场如战场,不是一定要勇往直前,形势所迫时,退兵是必要的选择!而今局势尚不明朗,何福觉得自己太早跳出来,反而会让自己处于刀尖风口;还不如暂退一步,先稳一稳。

    何福内心里当然希望汉王最后能赢。如此一来,在大势已定之时出来反水,那便稳操胜券,一点危险也没有了。

    反之,如果朝廷平叛成功,何福就算闷头不出声,万一汉王发狂、临死揭发他,一切都完了!后面的情况是存在危险的,生死全凭汉王一念之间。

    怎么巧妙地让徐辉祖打消推举他的念头,何福心里已经有数了。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小事,准备到时候利用。

    ……何福去书房以后,赵王的弃妇徐娘子见到了姑姑,话便多了起来。毕竟姑爷是男子、又隔了一层,徐娘子与何福没甚么话说。

    姑姑在暖阁里悄悄问她:“你是不是不懂怎么服侍汉子?赵王不愿亲近你?”

    徐娘子委屈道:“真不是!我与王爷本来关系很好的,王爷并不太亲近别人,常与我同房。王爷还在枕边夸我,说我虽长得娇小但那里正妙。还说爱看我的神态,听我的声音,别人都比不上,他觉得自己更像个雄壮的大丈夫了。”

    姑姑唾了一口,脸反而红了,道:“你还真敢说!”

    徐娘子也不好意思道:“在这闺房里,我只与姑姑才敢说。王爷甚么都好,就是太无情无义,他就是想娶沐府的女子,觉得人家身份更高贵。翻脸就不顾几年的夫妻恩情了!”

    姑姑道:“联姻不是赵王能说了算的。”

    徐娘子幽怨地唉声叹道:“觉着咱们就跟市井的货物一样,有用就拿出来卖,没用就丢得远远的,唉!”

    姑姑好言宽慰道:“还得看跟谁……”

    徐娘子低头只顾自怨自艾。

    姑姑又认真地说:“只要你爹能走出困局,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你就别太担心了。你看姑姑,也是嫁过一回的人,还不是能再嫁给你姑爷?他也是个侯爷。”

    徐娘子却不能从沮丧与消沉中走出来,她喃喃道:“这世道好没意思,真想出家了。又或找个贫贱后生,说不定能好好待我。”

    姑姑冷笑道:“你这么以为,那便错了。若你跟那等人,恐怕得是老鼠进风箱的下场,更对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