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春色 > 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txt下载

    洪武二十七年,原属贵州都司的播州宣慰司、改属四川布政使司。

    而今朱高煦占领四川之后,曾命布政使司向播州宣慰司送过政令,一时间却没有起到甚么作用;直到朱高煦的十余万大军来到之后,播州宣慰司治所才被前锋军占领。

    今天是永乐五年的最后一天了,乃除夕佳节,但汉王军各部依旧在行军。朱高煦所在的中军人马,将于下午赶到南面的一座小驿站后才扎营。

    大道两侧的山非常大,朱高煦估计,若要从东边的山上、走到西边的山顶,恐怕至少要一整天!

    播州虽在四川的南方,但天气更冷。前天这边才下过一场冰雨,幸好很快停了。那雨水里夹杂着冰粒,如此天气朱高煦确实很少遇见。

    朱高煦骑在马上,一直观望着左右的大山,仰着头太久、脖子也开始酸痛。

    忽然他借着明亮的阳光,发现东边的山林里隐隐有人影。过了一会儿,越来越多的人从林子里走出来了。军中有人喊道:“前锋斥候不是巡视过东山了么?”

    朱高煦没有吭声,他仍旧很镇定,继续观望着山坡上的光景……毕竟在这个时代、要集结大军非常费事;那几股敌军主力,动静在千里之外就被朱高煦知道了。播州地区不可能还有大军,自然便无法突然出现大股伏兵;而此时的武器杀伤力有限,若是兵力不足伏击大军那是以卵击石。

    一股汉王军游骑离开了大路,向东边的一条山路上跑了过去。

    就在这时,山上那些人把一面旗幡举了起来,那是一块拼缝在一起的灰色破布。朱高煦眯着眼睛仔细看,终于看清了布上写的字。

    上面写着一个大黑字:明。

    接着,已经走出山林的人们、纷纷向汉王中军大旗这个方面单膝跪倒,似乎在默默地行军礼。

    “穿青人!”朱高煦脱口喊了出来。

    按照越州卫指挥使马鹏(姚逢吉)的定义:穿青人就是汉人,逃亡的汉人军士。

    朱高煦顿时想起了他出征贵州之前,命令四川三司颁布驿传各地的一道政令。

    政令称,云、贵、川三地不堪重负逃亡的“穿青人”,曾为大明朝廷镇守险地,有过保国安民的功劳。故汉王府决策,自洪武年至永乐五年期间、逃亡之军户,尽赦其罪,准许回乡为民;若到都司及各官府自投者,准其恢复军籍,从汉王军者发军饷、同汉王军各将士,不得有误。

    没想到,第一批穿青人很快就来投了。有了榜样,将来会越来越多!

    朱高煦看着那面远处的旗帜,脸上有些动容,又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他心道:这世上,总有草、羊、人,但如果有一面旗能把羊组织起来,难不保不能变成人。关键是组织。

    他转头指着一个卫指挥使武将道:“你去把侯海叫过来,你们这几天有得忙了。那些穿青人,先给他们发军粮,然后验明军籍登记造册,发衣甲兵器、发军饷,组织成军。”

    “末将得令!”

    大军继续前行,及至下午,中军在一处小驿站扎营。辎重营从播州地区征调或交易的猪羊、腊肉等物资也运到了,大伙儿要在野营里过年节。

    驿站外面传来了火器的噼啪声,大堂外还贴上了红对联。喧闹的各营地里,渐渐有了节日的气息。

    可能是辎重营分了猪羊给穿青人,穿青人的营地里传来了一阵喊声,“汉王才是弟兄们的王!”

    “穿青人”这个词出现了官方的邸报里,确实还是第一次。他们是很容易被忽视的军户,朱高煦要不是听马鹏说起,也是闻所未闻。不过汉王府对这些民间流传的称呼,也能写到公文里;单是这件事,各地军户便已知汉王府的态度了罢。

    诸营在庆贺年节,朱高煦却在驿站大堂上忙着看奏报。

    军中各将的禀报、以及四川云南各衙的公文送到中军,白天朱高煦要骑马赶路,看不过来,停下来了正好忙着处理这事。

    妙锦端了一杯茶上来,放在旁边一张奇怪的桌子上。那桌子是方的,但中间有个圆洞、里面可以烧火,让人想起后世的火锅桌子。

    她向这边看了一眼,见朱高煦在奋笔疾书,正要离开。朱高煦却头也不抬地说道:“好多年没一起过除夕了啊。”

    妙锦转过身来,“上次还在京师……”她忽然想起了甚么,声音戛然而止。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见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他稍微回忆,也想起了就藩云南之前、在京师的最后一个除夕。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辆马车上的光景,烟花时不时让漆黑的车厢里一亮,那美艳动人的画面一闪一闪的,仿佛一张张图片一般。

    “确是在京师。”朱高煦放下手里的毛笔,“不过我刚才最先想到的,却是在北平那个除夕。兴许是燕王府里那口水井,在晚上实在太可怕了,我对恐惧的东西印象特别深。”

    妙锦没说话时,那张妩美的脸庞、也仿佛会说话一般。她刚才脸上带着羞意的闪躲,此时又浮现出来更加丰富的神态,似乎有些感激、又似乎有些感叹。

    她的朱唇轻启,刚想说话,不料门外先传来一个声音道:“禀王爷,‘守御府’派人送信来了,刚到行营。”

    朱高煦看了背对着门口的妙锦一眼,大声道:“放进来,南司还是北司?”

    来人答道:“回王爷,信使带着南北二司的消息。”

    所谓守御府,就是等同于锦衣卫的衙门。原来汉王府设了个奸谍机构,为了掩人耳目叫“王府守御百户所”,朱高煦起兵后、便扩大规模改成了“守御府”,设南北二司;与朝廷锦衣卫的建制一样……北镇抚司负责刑狱和奸谍,南镇抚司的职责包括研究兵器。

    不一会儿,一个信使走进了门,行礼把东西呈上。除了书信,居然还有一支布包好的火铳。

    必定是南司研制的新火铳!朱高煦兴致勃勃地拿出来瞧,看了一会儿,他很快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这不是新奇的东西,而是把从安南国缴获的“神枪”仿制出来的。

    这玩意,虽然比明军的铜火铳打得稍远,但所使用的箭簇、制造却比铜火铳的弹丸更麻烦……而且还有个很大的缺点,箭簇的穿透力反而不如弹丸,大概是箭簇出|膛之后不能旋转的原因,难道是因为没有膛|线?

    最大的问题还是安南国的“神枪”、与明军的火铳相比,没有本质的区别;照样是铸造的铳管、照样要用明火来点。

    朱高煦挥了挥手,叫信使先走了。他悻悻放下火铳,转头问道:“妙锦刚才想说甚么话?”

    “忘记了。”妙锦的神情恢复了平静。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也不强求。

    他坐了一会儿,便指着桌子上的火铳道,“汉王府不能只去仿制,还得自己创造。像这种玩意造出来了,也不会有太大的作用,以大明各地的工艺,敌军也很容易能仿造出来。”

    他提起毛笔,拿过来一张白纸,要给南司回信。但他提起笔时,又很快放下了。

    朱高煦想起军士们放火铳的姿势,一直就觉得很奇怪。就好像端着长|枪一样,位置在胸口附近……这与朱高煦从各种影视、军训中经历的放|枪姿势完全不同,他的印象里以为打|枪是要用眼睛瞄准的。

    而明军的姿势,完全没法瞄准,这是火铳命中率很低的原因之一;但将士们又无法改姿势,因为放火铳的时候,还得腾出一只手来点引线,只好先夹在腋|下了。

    朱高煦寻思了一阵,便在回信里写出来,要求南司想办法试验、改变一下火铳的点火装置,以便能双手拿铳瞄准。

    他接着又忙着撕开北司的信,说道,“我看完这封信,咱们到附近走走。”

    “大战在即,汉王应以大事为重。”妙锦轻声劝道。

    朱高煦笑道:“我在除夕的下午、花一个时辰与妙锦散步,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战败罢?”

    妙锦听罢,明亮的杏眼里也露出了笑意。

    朱高煦展开信一看,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抬起头道:“瞿能果然很有眼力,湖广的敌军要增援贵州了,统帅是吴高。”

    “江阴侯。”妙锦回应了一句。她出身官宦之家,对位高权重的那些旧臣,她仿佛如数家珍。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没再吭声。

    他寻思,吴高肯定要走“入湖广道”那条大路来贵州。

    朱高煦有经验,率大军走过乌撒达泸州道、现在又走渝播间道。这种动辄好几百里上千里的调动,大军走几经修缮的官道大路,安排稍微不妥就容易拥堵、或军需补给不善;在西南山区进军,沿大路行军尚且如此,若是另辟蹊径很难不出问题。

    “汉王还要出门么?”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刚才说好了的,走罢。”

    妙锦道:“我去取一下帷帽。”



    每当朱高煦感到紧张时,整个人就好像回归了天地自然,自然地拥有了生灵动物也有的食|色本能。

    不过今晚他没能如愿。桌子上的荤菜只有一道,据说是当地土人的菜式,叫烟熏竹笋炖肉。将硬竹笋用草木烟熏加工干燥后保存,食用时拿水泡、然后与腊肉炖在一起……那味道不好描述,非常之奇怪,好像各种臭物的混合味,完全不合朱高煦的口味。

    夜幕刚刚降临,听着外面敲着竹竿的爆裂声、火铳的燃爆声,以及将士们的喧闹,朱高煦又看着妙锦的婀娜身影、饱满圆润的各处流线在灯光中晃来晃去。

    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十分急|切又邪恶的场面。还有记忆里那个除夕之夜的晚上,烟花的闪光中,像幻灯片一样、绮丽的画面时不时出现在眼前。他的呼吸有些不畅。

    此时朱高煦的心里仿佛有一头狰狞的猛兽,他平静不下来,如果不做一些世俗常理所不容许的事,他就完全无法宣|泄那种心情。很奇怪的感受,但他又无法自控。

    “呼!”朱高煦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敢再看妙锦。她肯定不能接受他隐秘的喜好,朱高煦也不愿意破坏自己在她心中的好感。她或许一直以为,朱高煦是一个有格调的贵族。

    朱高煦拿起桌子上的直尺,去量图上的长度。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图根本无比例尺可言,图上的距离毫无意义。

    吴高走到哪里了呢?唯一的办法,只有派人过去打探。

    朱高煦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渐渐地把努力所想的事沉吟念叨了出来。偶然间他回过神,才看见妙锦在瞧自己。她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泛着灵动的光辉,更添多情的错觉。

    “我去睡了,汉王也早些歇息。”妙锦轻声道。

    朱高煦坐着没动,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此地虽在土司活动的地区,但这座小驿站是汉人修建的,门窗和摆设陈旧古朴、洋溢着古典的风格。签押房里只有一盏油灯,周围有当值的侍卫,不过房间里只有朱高煦一个人。

    很多事渐渐在他心里恢复了条理,一个念头冒出心头:如果湖广军的统帅是薛禄,我肯定留下少数兵马监视贵州城,主力寻敌军援兵决战!

    但守御府北司已从京师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此番官军大将是江阴侯吴高。

    吴高此人,朱高煦与他交过一次手。“靖难之役”时期朱高煦守永平城,手里只有几千人;当时的情况根本没法给朱高煦太多兵马,靖难军主力去大宁城了,北平尚且空虚,别说外围的永平城了。

    那时吴高带的是辽东军主力,兵力可能是朱高煦的十几倍!吴高军的军队是一路大军的规模,乃朝廷大会战方略中的北路军,属于战略级别的大军……但出乎意外地,吴高没有马上对永平城发动强攻,而是先有条不紊地修建围城工事,稳步而缓慢地发动对永平城的攻城战。

    通过对吴高行事风格的经验,朱高煦严重怀疑:如果此次寻吴高主

    (本章未完,请翻页)

    力决战,是不是真的能那么痛快?

    朱高煦的肚子里装着不少古代兵书,但他的作战方法,主要却来自多次实战的经验。其中有一个没出现过例外的经验,便是:在战术上,防御一方总是会占不少便宜。

    上次成都太平场之役,朱高煦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把进攻的方略、在会战时变成了防御。

    吴高肯定会修建工事、选择有利地形,不会轻易主动寻朱高煦决战!而朱高煦的兵力留下一部分防贵州城威胁腹背后,对吴高并无人数上的优势……

    不过朱高煦还总结出来了一个经验:毁灭敌军的军队,比攻占城池地盘更有用。

    “靖难之役”中,靖难军与官军进行了两次超过五十万规模的大会战,几乎仍未摆脱困守北平近左地区的处境,但胜利的成果,在后来便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显现出来了。

    如果按照这个经验,朱高煦便应该盯住吴高干。不管怎样,灭掉在野外的吴高军、肯定比对付守在贵州城的守军容易。

    敌军的大将们也必然会这么认为。孙子兵法说的,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无必要,大伙儿都不愿意强攻重城。

    问题是:先灭吴高,再攻贵州城,昆明城的盛庸能守到几时?

    平安率骑兵在城外各地活动,应该能跑掉。一旦昆明城失守,盛庸齐泰及两万余汉王军弟兄、被围在里面,估计死定了!

    ……次日一早,便是新年的第一天。汉王军控制的地区,拒绝奉洪熙皇帝的诏令,仍用永乐年号,即永乐六年;京师朝廷是洪熙元年。

    播州地区下起了雨,接着又夹杂着冰粒。汉王军主力共编制七个军,即前、中、后三军和左哨、右哨、左掖、右掖,都在各处营地没有启程,他们陆续派人到中军,请命在营帐中修整,等待雨停。

    朱高煦准许了各军的建议,并召集卫指挥使以上大将到中军行辕议事。

    驿丞的大堂上,挂上了一副象征性的水墨地图,朱高煦坐在上面的公座。陆续到来的武将们,把兵器放到外面的案板上,便走进来了。大伙儿被准许在椅子和凳子上入座。

    众将都时不时地打量侍立在朱高煦身边的妙锦,她虽然戴着帷帽,但很容易看出来是个女子。曾有大将提醒朱高煦,留意女子是否可信。不过朱高煦当然是信任妙锦的,她若是奸谍、当初在皇宫只要不让小宦官通风报信,朱高煦就完了,整场战争便打不起来。

    “江阴侯吴高从湖广出发,来增援贵州了。兵力不详,但估摸着与咱们的人马相当。”朱高煦径直说道,“现在咱们离贵州城还有三百里,如果天气晴了,六到七天便能全军兵临城下;理应可以先吴高军,到达贵州城。”

    都督刘瑛马上便抱拳道:“末将请为前军主将,先攻吴高军!”

    众将纷纷附议,扬言先调大军去教吴高做人。

    朱高煦抬起双手,让大伙儿

    (本章未完,请翻页)

    先安静,说道:“这只是选择之一。从道路远近看,咱们还有两条路,一是攻打贵州城;二是绕过贵州城,向西南进军,试图切断贵州、广西通往云南的道路,寻顾成张辅会战。”

    小小的大堂上顿时又嘈杂起来,大伙儿都忍不住权衡预测前景。

    朱高煦开口道:“本王反而觉得,先攻吴高不是上策。”

    诸将听罢都望过来,听着朱高煦的下文。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吴高用兵沉稳呆板,咱们没有倍数的优势,想攻灭他、恐怕绝非朝夕能办到的事。万一久攻不下,怠误了战机,昆明城先失守;顾成张辅军向贵州夹击我军,咱们只能向四川后撤。

    此战下来,咱们甚么也捞不着、就只剩四川一地了。

    而后一个选择,我部从贵州向云南进军,主要粮道将被吴高、贵州守军切断;张辅顾成的人马同样面临如此处境。大家都不能久持,极可能双方同时有尽快决战的意图。

    但如此一来,吴高军就能到达贵州、并继续挺进,打通贵州云南之间的道路;时间计算上稍不留神,让官军三路大军能陆续投到一个战场,这仗就没法打了。

    就算大战拖延了,人数多的一方能控制更多的地方、有余力做更多的事,总会处于比较有利的境地。”

    朱高煦这么一说,选择就只剩一个。有部将不禁问道:“咱们若围攻贵州城,该拿吴高军怎么办?”

    “派一路人马去阻击对峙,争取时间让攻城人马先拿下贵州城。”朱高煦道,“所以此战叫‘火中取栗’!”

    那部将又问:“若是吴高以优势兵马,强攻我牵制的兵马,又该如何?”

    朱高煦心道:打仗本来就是在赌|博。天气地形的影响、以及数以十万计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凭主将一个人、啥都能算准了才怪!

    战争的胜负,很多时候都是打了才知道罢。

    不过他口上却道:“我不算别人,就寻思敌军主帅。吴高差不多六十岁的人了罢,人越老越顽固,他原来就是那性子,说变就变哪有如此容易?”

    朱高煦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部此番出动,原定目标是贵州,而今贵州城就在眼前。若无不可抗拒的原由,本王认为,不能轻易放弃最初的目标!”

    他稍作停顿,抬头望向门外,沉吟道,“但愿盛庸能信任本王,一定会设法救他。也愿本王能信任盛庸,他能比贵州守军守的更久!”

    众将没有极力争论,毕竟几个月下来,朱高煦的决策最后都赌赢了。大伙儿只是有些困惑,但并未丧失对朱高煦的信任。

    ……因此有些经验,不一定就是真理。灭掉敌军军队当然更有效,但这种争权夺利的战争,或许胜利本身更有隐藏的价值,能鼓舞人心。

    只要能赢、再赢一场会战,战果如何都是次要考虑的事。

    (本章完)



    永乐六年正月初二,冰雨仍未停息,道路一片泥泞。

    朱高煦下令,都督刘瑛率左右哨及前军共计三路军,留下辎重之后,拔营继续前进。

    先遣出发的军队、到达贵州城之后,刘瑛会留下左右哨由副将统率、在贵州城先扎营;而刘瑛本人则率余下的前军人马,向入湖广道方向继续进军。

    朱高煦等不及雨停了。大明朝疆域太辽阔,仅是一省地盘之内,各地的天气也极可能各不相同。播州在下雨,吴高军那边却或许天气晴朗。

    万一吴高军先靠近贵州了,之前的方略全部都得作废,重新想办法!

    ……时汉王军前中后三军的兵力,每军步骑的人数、都超过了二万五千人;而左右哨、左右掖四军的编制,是各分左右两卫,一军有一万一千余众。全军总兵力十二万余人。大明朝各省各地的卫所制度都差不多,但军队的编制却各不相同,与带兵主帅家传的兵法战术和习惯有关。

    前军等部人马离开大营,已在道路上行军。朱高煦赶到了前方的大路上,下马在步军队列旁边步行,他杵着一根长枪,在泥泞里走着,很快靴子、裤腿上便全是泥水。

    难怪此时人们把那些需要劳动的百姓、不仅是农夫,都称之为泥腿子。几乎所有的道路在下雨后都很糟糕,只要不是在大城池庭院中生活的人,腿上很难没有泥。

    将士们纷纷侧目观望步行的汉王。朱高煦转头大声道:“本王自己试试,这路究竟能不能走!”

    就在这时,骑着马的刘瑛迎面赶来了,刘瑛道:“王爷!请王爷上马,末将步行!”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你也下马,陪本王走一走。”

    刘瑛翻身下马,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心里认可的、最有能耐的那些大将,此时都有重要的使命;军中已没有让他完全满意的大将。大军里的大将们,除了云南的卫指挥使,便是汉王府以前的千户、副千户升上来的……除此之外,三个护卫指挥使之一,刘瑛就在军中。

    他想起一部电影里的台词:最贵的东西是甚么?人才!

    此时双方都有点尴尬。朱高煦认为增援贵州的官军大将,吴高不是最适合的,他太稳了;如果不考虑何福的把柄被朱高煦捏着,何福更好……而汉王军去阻击吴高军的人,反而需要很稳当的人,刘瑛也不是最好的人选。

    可朱高煦苦于一时无人可用。

    他回忆了一番刘瑛在诸次战役中的表现,以及平时言论,觉得刘瑛是个倾向于进攻、中规中矩摆开决战的人。就像大伙儿在重庆府之时,刘瑛与瞿能争执,主张的不同之处、其实就在于是否激进。

    刘瑛现在就在朱高煦的旁边,位置稍微落后朱高煦一个肩头,俩人一起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着。刘瑛应该已经猜到,朱高煦有话要叮嘱他,所以一边小心脚下,一边默默地等待着。

    朱高煦终于说道:“我每次到别的地方去,心里都会忍不住很高兴。”

    刘瑛点头发出一个声音,随口附和着。诸将似乎已经熟悉朱高煦的习惯了,他谈正事的时候,时不时会先东拉西扯说一些小事。

    朱高煦继续道:“好像是因为儿时的回忆,那时每次去舅舅家(当然不是指徐家),长辈和小伙伴都对我很亲热,能有许多新奇的玩耍。功课不用做了,父母因在亲戚面前、对我的管束也少了一些。所以每次要离家出发去外地,我的心情就特别好。”

    他转头看了刘瑛一眼,“刘都督可知,人在儿时的记忆是最深的,往往会影响一辈子。”

    刘瑛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头道:“王爷所言,极有道理。”

    朱高煦张口欲言又止,不想继续说这事儿,改口道:“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可能咱们一生也不会去贵州城。”

    “战场……如赌|场。”朱高煦叹出一口气,马上转头小声说道,“咱们没有太多本钱,这种大会战只要输一次,形势就会急转直下!投降的人,恐怕会比四川官府的敌军文武还要多;就算有人想借你我的脑袋去封侯、也并不奇怪。”

    刘瑛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咬牙用力点了一下头。

    俩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朱高煦才开口道:“我在‘靖难之役’中见过一些人,让他带几千人马、参与一场战斗,可能是一个良将;但往上升了一级,说不定就不好使了。能坐镇一方的大将,一定要有全局的念头,切勿因贪图一点军功、便误了大局!我在评判诸将功劳时,也不会按照寻常将士斩敌多少来看。刘都督听明白本王的意思了么?”

    刘瑛那张白净有点女相的圆脸,忽然很紧张,他站定抱拳道:“末将请汉王指点战策!在时机恰当时,王爷可亲临东线战场,监督末将。”

    不料朱高煦摇了摇头:“刘都督,这次你得靠自己。”

    “为何?”刘瑛困惑地说道,“在王爷跟前我说句实话,以前末将没干过这等事,心里有点没底。”

    朱高煦忽然从刘瑛的神态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依赖感;就好像未成年的孩子,依赖父母一样。刘瑛已经三十来岁的人了,但这并不奇怪……或许人们在战争中,大多都还是孩子罢?将来人类的战争模式成长,还长着呢。

    朱高煦答道:“尽快攻占贵州城,乃此次大战的重中之重。本王无法全程掌握东线战场,更比不上一直在前线的刘都督更了解实情。本王若插手,反而会影响你的判断、策略!刘都督,每个人的想法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

    每一个瞬间组成的无数直觉、猜测、权衡、想象力,才能形成方略的完整性和系统化,这便是为何带兵的主将总是只有一个,而不分左右将军的缘故。”

    朱高煦一掌拍在刘瑛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鼓励地点了一下头:“记住你在全局中应该做的事,昨天已经谈过了。也要相信自己!这世上,一个人能担负重要的职责、并非随时都有机会。想一想永乐年间的那几个国公,张家、邱家、朱家,以前在燕王府的甚么位置。”

    永乐朝最得重用和信任的武臣,当然是燕王府三护卫指挥使,而今已经名满天下。

    国公这个位置,代表了太多东西。名声权势地位金钱美人,甚至可以把仇人毫无理由地弄出来报|复,至少私|欲大多都可以被满|足。

    刘瑛的个子没有朱高煦高,他抬起头迎着朱高煦的目光,紧紧闭着嘴、眼睛炯炯有神。朱高煦知道他动心了,无论是对名誉、利益还是权势的渴求,都是一种欲|望。这才是人们能干大事的源动力!

    朱高煦继续鼓励道:“记住,一定要全局获胜,那些东西才不是空口承诺!此役只要获胜,云、贵、川三地逾千里疆域,便能牢牢地被咱们握在手里,大业便有了根基。

    汉王军以少胜众的辉煌战绩,会让天下亿兆臣民重新敬畏咱们,重新考虑咱们主宰大明皇朝的可能性;即便实力上还有差距,但咱们的气势形势已经盖过京师了。”

    刘瑛的脸色和眼睛都微微发红了,抱拳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一定不负重任!”

    “好。本王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朱高煦满意地点头道,“刘都督还年轻,不要过早地老气横秋顽固不化,不是甚么事都一定像排兵布一样、得中规中矩。”

    刘瑛又道:“末将谨记王爷教诲。”

    朱高煦道:“刘都督率前军先上。待大军到达贵州城后,本王会调左掖、右掖增援刘都督,造成重兵向东线调动的假象。”

    朱高煦说罢转头喊道:“牵马过来!”

    待侍卫牵马上前,他便翻身上马,稀泥立刻将马镫、马腹上糊得到处都是。

    他不再继续拿失败的下场来威胁刘瑛了……战败的下场当然很严重,朱高煦自己也不愿意去想象。

    这是没办法的事,没任何赌|博、能用一文钱赢得十万两,想得到多少、就得拿多少代价去搏……除了买彩票,可是明朝没有彩票,朱高煦以前也从来不买彩票;因为那玩意的对家不止一个,而是与上亿人搏机会。

    朱高煦抱拳道:“刘都督,好运!”

    刘瑛也回礼作拜:“王爷保重。”

    朱高煦骑马带着护卫小队,往行军的反方向回去。

    他回到了驿站,下马时见妙锦正站在屋檐下看雨,便走过去招呼了一声。妙锦打量了他一眼,道:“汉王快去换身衣裳罢。”

    朱高煦低头一看,说道:“晚上再换,一会儿我还要出门。”

    妙锦问道:“汉王去送刘都督了,说了甚么?”她好像对朱高煦的言谈十分有兴趣。.

    朱高煦随口道:“我告诉他战争胜利了、他能得到甚么。”

    妙锦又详问了一句,朱高煦走上前,沉声道:“国公。”



    未料这场初春的冰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之久。它时断时续,不过道路的泥泞一直没干过。

    原来汉王中军预计,六七天就能走完剩下的路、到达贵州城;但直到正月初八,刘瑛部离贵州还有将近一百里。

    当天下午,大军征用了一个村寨,各部便在周围扎营。村子里的所有房屋、屋檐下都挤满了人,但也只能住下一小部分人马。大伙儿浑身稀泥,疲惫不堪,在营地上搭建草木棚屋和油布帐篷,不过总算停歇了下来。

    刘瑛在各部营地上巡视之后,虽然眼睛看得见将士们的劳累,但他认为汉王军此时的士气尚可,在没有遇到敌军攻击的情况下、弟兄们还可以继续忍受一阵子。

    他与汉王分别之后已是第七天,这时才后知后觉般地、仔细想起了汉王对他说过的话。

    那一番话里,不能贪功、顾全大局之类的道理,刘瑛都是懂的,汉王再说一次无非是强调方略而已。

    胜利后给他封国公,刘瑛也大致能猜得到,毕竟奉天伐罪、诛杀奸臣都只是说辞,汉王就是在争皇位……汉王不争皇位,大伙儿还不愿意了!汉王若做了皇帝,手下的嫡系武将不可能没有封赏。

    不知为何,反而是汉王一开始提到的儿时旧事,在刘瑛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番话便是,汉王说起儿时去舅舅家,很高兴云云。

    渐渐地,刘瑛也回忆起了他儿时的一些事。

    当年刘瑛很少去舅舅家,反倒常去姑姑家。姑姑嫁的也是个百户官,其百户所离刘瑛家也就十多里地远、或许是二十里,记不太清了。

    他姑有个儿子、比刘瑛年长好几岁,是他的老表。刘瑛去姑姑家玩,常和老表在一个被窝睡……

    刘瑛想到这里,感觉脸上发烫,伸手在脸颊上搓了起来。至今他也不知道,老表究竟是有喜欢男童的怪|癖,还是刘瑛小时候长得很像女孩儿的缘故。

    不过刘瑛认为自己并无此嗜好,因为他现在喜欢漂亮的妇人。他一想起老表对他做过的事,便觉得十分羞辱、恼怒;还有某种惧意!因为他偶尔会产生一种好奇的想法,想再次尝试一下!但这种事有损他一直很在意的大丈夫颜面,所以每次产生如此念头,就感觉十分恐惧。

    刘瑛是个非常在意自尊和面子的人。小时长了一副女相,不少人便觉得他好欺负、而且总是调笑他;那时候刘瑛便会很凶,表示他虽然长得娘,但有一颗勇悍的心!

    不过他虽然从不愿意承认,却骗不了自己,他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小时候打架,长大了世袭武将打仗,他每次都非常害怕,暗地里是十分谨慎小心的人。

    所以他更加害怕弟兄们、特别是部下看穿他,平时的言行,都刻意展现出自己激进勇猛、悍不畏死的一面。连汉王也相信他是那样的人了。

    刘瑛挠了一下脑袋,听到有声音道:“刘都督!”“拜见刘都督!”

    他回过神来,见前面一群将士从草棚里钻出来,正向这边行军礼。

    “免礼了。”刘瑛昂首挺胸,作出一副威怒的模样,口上却比较和气地问道,“弟兄们,明日还能坚持行军吗?”

    一员年轻的武将抱拳道:“回刘都督话,这点烂路,走起来只是累,没啥问题!”

    刘瑛满意地点点头,“你叫啥名字?”

    年轻武将道:“末将乃云南后卫百户尹得胜。”

    刘瑛回顾左右道:“尹百户这等不畏艰险的弟兄,正是军中之中流砥柱。尹百户勠力杀敌,立了功,本将为你请功升官。”

    “刘都督定把末将忘了……”尹得胜道,“太平场之战,末将差点被刘都督处以死罪,幸得您手下留情。”

    刘瑛愣了一下,隐隐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在南豁口战场、临阵最先跑的那厮就是你?!”

    尹得胜忙道:“刘都督明鉴,真不怪末将,要不然您也不会手下留情!末将麾下那些人,大半是军余补的,只会种地、啥也不会,从来没上过战场,上去就崩了……”

    刘瑛感觉非常尴尬,刚才方赞扬了这厮,他却提起了那件破事!

    “现在你麾下还是那帮人?”刘瑛问道。

    尹得胜道:“换了不少兵。太平场之战,末将麾下百户队先被打崩,又被千总要求将功补过、率弟兄们顶到了最前面,死伤又过半。后来到了成都城,上峰给末将补了许多四川军户,这帮弟兄比以前好些了,只是说话不太好懂。”

    “军法无情、赏罚有度!你好自为之!”刘瑛道。然后马上离开了这边,到别处巡视去了。

    ……尹得胜抱拳立在泥地里,等大将们远离,他才直起腰,望着大将的背影若有所思。

    “俺不止会种地,还会打铁。”一个声音道。

    尹得胜转头一看,一个个子比尹得胜高半个头、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后面,正是刘大根。百户队里大伙儿都叫他“老铁匠”,刘大根并不老,年纪反而很年轻,只是长得太老、满嘴胡子像个中年汉子。

    “你怎不到都督跟前去屁|话?也好认个亲戚。”尹得胜没好气地说道。

    刘大根一本正经道:“天底下姓刘的太多,刘都督怕是不认俺。”

    周围的将士们“嘿嘿”地笑了起来。

    尹得胜又骂了一句刘大根脑袋里装着铁疙瘩,回到潮湿的草棚里,径直躺到了地上的茅草上。

    这一回尹得胜所在的右哨人马,虽然行军跟着刘都督,但作战并不跟刘瑛。他们到达贵州后,就不再继续前进了,等在那里准备攻城!

    所以尹得胜还是比较老实的,他在大将跟前没有说谎,真不觉得在泥泞里跋涉几天、有啥了不得……比起安南多邦城的恐怖场面,确实不算了不得的事。

    外面的天还很亮,但随便搭建的低矮草棚里非常黑。尹得胜在泥泞中跋涉了一整天,便熬不住倦意不留神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用方言喊他:“尹百户,‘欺’饭啦!”

    尹得胜猛然惊醒,只觉得胸口“咚咚咚”地大如雷鸣。他应了一声,还有点迷糊地走出来,旁边那四川军户又问:“百户做恶梦迈?”

    尹得胜点了点头,这时才感觉到初春寒意、浑身发冷,但头上却全是汗。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了,各处的火堆也烧了起来,到处都是火光。梦里的光景,尹得胜大部分记不得了,但脑海中还残存着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满头箭矢和铳矢,残肢断臂中的惨叫声。

    从云南一起出来的老将刘大汉、死在了太平场战场,不过在尹得胜心里,刘老汉的归宿不错,有口棺材还有个坟头……那些死在多邦城的弟兄,堆积在一起,简直就像被屠|杀一样。

    攻城,这回又是攻城!

    ……次日一早,天气终于放晴。刘瑛部一早拔营,大军在官道上走了近半个时辰,东边的朝阳便缓缓升起。雨后天晴,空气清新,天地间的青山也看起来愈发清晰。

    尹得胜这时才看到,路边的树梢已经发了新芽,虽然天气仍然很冷,春天的气息却已不知不觉到来。

    太阳一晒,到了下午道路就被完全晒干,大军的行军速度开始加快。

    正月初十上午,前军各部沿着贵山下的官道,绕过了贵山;之后很快贵州城便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内。贵州城位于贵山之南(乌当区到东风镇之间),故贵州的名字也来自于此山。

    前锋人马已经选好了扎营的地点,大伙儿继续往东走,从贵州城北面数里地外绕行;各部列队行军,并未遭遇守军出城袭击,或许是刘瑛部兵力远多于贵州城守军之故。

    尹得胜所在的右哨,要驻扎在东面入湖广道的大路两侧,以消除贵州守军对刘瑛部主力的后方威胁……尹得胜生下来就准备世袭百户的,很懂行军扎营的讲究;不过运气不好,绝大部分武将都平步青云了,他还是百户。

    尹得胜现在对城墙有种莫名的惧意,却忍不住一直观望贵州城墙。见那贵州城比不得内地的大城、也不算小,四面城墙的长度或许有将近十里地!城墙下方估摸有一丈高的条石拼镶,上面是土墙,远远看去它就像一座建在石头上的城堡一样,样子十分坚固!

    大伙儿在中午之前就到达了营地,这块地周围的山小、视线比较开阔,很难被偷袭。尹得胜的人马便在加入千总队,在一座山坡上继续修建营地;前锋和辎重兵已经挖好了壕沟,大伙儿接着要修土墙和藩篱,搭建帐篷和营舍。

    刘瑛部主力在大路上稍作休整,吃了饭便继续往东走了。

    尹得胜在官道旁边的山坡上,观望着路上的队列、络绎不绝的人马。刘大根的声音又道:“俺们走了多远的路?脚上都是泡,他|娘|的总算不用走了!”

    尹得胜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倒觉得,过阵子你还会说‘俺宁可多走几天’。”



    初春那一场冰雨停了,汉王中军诸部才出发。他们到达贵州城之时,正是元宵节,大伙儿吃完糯米做的“浮元子”,年节便过完了。

    贵州城四面都有成片的山林。于是朱高煦下令,把一部分兵力掩藏在各处山林,让敌军搞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兵马围城;然后调动左掖、右掖两军大张旗鼓东进,向刘瑛部靠拢。

    部署妥当后,目前只有汉王中军诸大将清楚:刘瑛部的兵力将达到四万余人;而在贵州城周围的人马则多达八万余众。

    ……大军抵达贵州城后,这才第三天,但四面的围城工事已经初具规模。

    贵州城墙的周长,大概在八九里,但围城工事距离城墙七百步,故有十余里长。

    工事构造并不复杂,一条壕沟,夯土成腰墙,然后眼下人们正在修藩篱,用竹子和木头建造在土腰墙上面;每隔一百步,还要建造营门、箭塔和瞭望塔。

    远处的军营营地上,组装回回炮、投石车的工匠正在忙碌,伐木建造云梯的进展也在进行。

    来贵州之前,朱高煦就知道要攻城。攻城需要携带大量箭矢、弹药和工具,所以没能带上重炮,以免拖累行军速度。再过一阵子,瞿能才会从重庆府调运重炮前来。

    “轰!”远处的一声巨大炮响传来,一些军士直起腰,转头观望着远处。很快传来了武将的叫骂声:“赶紧干活!”

    朱高煦一边跑马,一边也眺望着炮声传来的方向。城墙上一个地方有白烟,应该就是那里在放炮。然而没有甚么作用,即便是射程最远的洪武大炮,也无法对一里半外的目标造成多少威胁。

    汉王军的工事上,到处都是尘土飞扬。恍惚之中,朱高煦觉得人们正在修建河坝、或是在建一座宫城的地基。而那零星的炮响、也没能增添多少战场的气息,毕竟在朱高煦的阅历里,建筑工地也会放炮炸山的。

    朱高煦勒住马,收回目光时,见近处许多将士都在侧目瞧自己;有诸将的监督,弟兄们倒是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不过也有一个汉子很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根木桩,完全没注意到朱高煦。“咦哟……”汉子张嘴大喊出声,挥起铁锤,“哐当”一声砸在木桩上面。干这种活的人都会叫出声,据说能减轻一些巨大的震动造成的内伤。

    料峭春寒时节,但那汉子的上衣却敞着,汗水在他黑黄的胸肌上流淌,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水光。

    朱高煦将一张张面孔看过去,想到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接下来的一些天内,便会死很多人,他一面胡思乱想哪些人会死,一面感觉隐隐有些难受。古人云慈不掌兵,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他不仅要考虑攻城会死多少人,还要想着刘瑛、盛庸在各自的战场上,能拖多少时间!在战场上,究竟是时间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这是个难解的难题。

    朱高煦再次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头上刺眼的太阳。

    一只小鸟正在天空,向着贵州城飞了过去。灰蓝色的天空太广阔,眼光太扎眼,若不细心,那只鸟还真难被人看到。

    就在这时,“嘶……”地一声马叫传来。马蹄声中,一个骑士勒住坐骑,从马背上翻下来,他上前抱拳道:“禀王爷,方圆二十里内的屯堡都派人瞧过了,敌军军户差不多全撤走了!”

    朱高煦轻轻点头,心道:贵州城守军兵力不足,他们在尽可能地收缩防线。

    那骑士又道:“不过只有南边的青岩屯没撤,闭门设防,并向咱们的斥候放箭。”

    “知道了。”朱高煦挥了挥手。

    骑士鞠躬一拜,返回坐骑旁边。

    朱高煦看着城池上空那只几乎看不见了的鸟,想象力被激发出来:说不定那只鸟是一只鸽子、在贵州城里养大的信鸽;外面的消息送到青岩屯,然后消息系到那只鸽子腿上,放掉,鸽子就像设了程序一般、会全自动地回到贵州城。

    这并不奇怪,即便是人,只要灌输了忠孝道德上下尊卑的程序,人也很难反抗。所以穿青人只要还有一丁点活路、就算被逼得逃亡山林当野人,也很少愿意起|义的。

    朱高煦立刻转过头,见赵平正骑马在侧后,他便说道:“赵平,你调本部人马过去,把青岩屯拔掉!”

    赵平完全不问缘由,抱拳道:“末将得令!”

    他已经升为汉王军左副将军,这个科举不第、起初给朱高煦干马夫的年轻人,地位爬得非常快。不过连刘瑛那个在“靖难之役”中被俘的百户官,也能做都督,马夫做副将军也没甚么不行。

    朱高煦想到赵平的出身和现在的官职,忍不住又道:“对了,我叫你去灭掉青岩屯,乃因青岩屯极可能是敌军传递消息的据点。方圆二十里那么多屯堡都撤了,唯独留下青岩屯,或许并非偶然。”

    赵平正色一拜,“驾”地发出一个声音,调转马头离开了。

    远处的城楼城墙,上面旌旗飘扬,刀枪林立。朱高煦估计守军只有两万到三万人,并不是看出来的……贵州都司的军户名额有数,除去围攻昆明的顾成部,便能大概估算出守军的人数。

    ……七十多岁的镇远侯顾成,一共有八个儿子。顾成在北平投降燕王府时,建文帝杀掉了他的四个儿子、其中包括长子。还剩四个儿子都在贵州都司这边做官,彼时建文朝廷惩戒之后,也顾不上那么远的人了,便存活了下来。

    所以朱高煦推测,贵州城的守军主将,可能是顾成的次子顾勇。

    朱高煦对顾成的儿子一无所知,连顾勇究竟是不是贵州守将也拿不准。

    顾成在“靖难之役”前就曾多年镇守贵州,永乐初继续主持贵州都司军政。这种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做封|疆大吏的勋贵,当地将士很容易对其产生人身依附关系。所以去年高炽还没登基,顾成就敢公然截留汉王府护卫。

    甚至汉王府的细作要经过贵州,也是万分小心,能绕行便绕行。

    于是朱高煦事先无从着手、在贵州城找到内应;连对贵州的消息,掌握的也不多。贵州城再也没有华阳郡王和万权这样的人……有些计策确实是可遇不可求,只能机缘巧合才行,与主帅的智谋关系不大。

    如今该怎样攻打贵州城?朱高煦很早就在策划,他想过很多办法。

    城门是比较容易打破的地方,但是贵州守军明摆着是在死守,城门内可能被条石堵死了;便是打破了月城门,大军跨越条石进去也不容易,还得在月城里变成瓮中之鳖,被四面墙上的敌军围攻。

    挖地道把火药密封在里面、炸城墙,朱高煦也考虑过。不过贵州城地基是泥土、还是岩石?他不知道。便是泥土,等挖好地道、也需要很长时间。

    炸塌了城墙,黑火|药毕竟不是炸药,贵州城墙底部包的无数条石、大量夯土必定会堆在缺口处。早就见惯火药的明军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双方就会在难以通行的缺口、继续消耗兵力……如果贵州城的守军不是两三万,而是二三十万,朱高煦可能会尝试炸城墙。

    大明朝的重镇,夯土城墙、通常底部厚达二十米,拿着黑火|药兵器,能怎么办?

    朱高煦目前能想到的办法,是耗死守军!

    不是他不急,实在是只想到这个办法,才让他觉得比较识时务。

    一上来就攀附攻城,朱高煦认为是不明智的干法。运气好可能会凑效,但大多时候是在浪费兵力。

    朱高煦可以很容易想到:刚开始作战,守军的组织度、体力、武器准备都很充分;且守军有一道高达两丈多的城墙缓冲,也不会发生野战队列崩溃的险境。

    但是,任何坚固的工事,也必须要人来防守;不然这二丈多高的城墙根本挡不住,就算二十丈高、也有办法爬上去!

    恐怕只有耗到守军精疲力尽、兵力不足、士气低落之时,才是发动致命强攻的时机!

    贵州城墙周长约八九里,大概就是四千多米。

    在城墙上平均每五米的距离上,如果一天能击毙一名敌军、或让一个敌兵丧失战斗力;那每天就能消耗守军约一千人。

    假如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十天之后,两三万守军兵力,便会消耗近半、体力疲惫;这时候长达近十里的城防战线上、某一处出现薄弱疏漏的可能性增大。汉王军抓住战机蚁附攻城,便极可能找到突破口。

    关键之处,是用何种法子来耗?用多少人命、去交换敌军的兵力!还包括双方士气信心的消耗。

    ……不过现在昆明城下的顾成,也将面对同样的难题,而且要耗死的对手是盛庸。

    连顾成也不回来援救贵州,明摆着要玩狠的。朱高煦没有道理认怂,他必须要和顾成对赌!一切都有可能,愿赌服输,就看谁先扛不住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一阵饱含某种强烈情绪的吟诗从山坡上传来,简直就像在咬牙切齿地背诵一般。江阴侯吴高循声爬上山坡,果然看见了长兴侯耿炳文的孙子耿浩。

    现在耿浩已经是吴高的女婿,娶了吴高那年近三十、却与三岁孩儿差不多心思的小女,当然这也是吴高把耿浩父子从诏狱捞出来的理由。

    吴高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说道:“你对现在的处境非常不满?”

    耿浩转过头看到吴高,脸色马上吓得苍白,忙抱拳深深鞠躬道:“小婿拜见岳父大人。小婿能在英明神武、能征善战的岳父大人麾下效命,不敢有丝毫不满!小婿方才感念至此,正想建功立业,不负岳父大人厚望。”

    “慢慢来,不急。”吴高看了他一眼,“你虽是长兴侯之后,却从未打过仗,要多历练。”

    耿浩道:“谨遵岳父大人教诲。”

    吴高又道:“军中没有岳婿!”

    耿浩非常乖地抱拳道:“是,大帅。”

    吴高登上这座山坡,不再理会耿浩,他翘首迎风,观望着西边的景象。

    此地名叫毛云坝,距离贵州城大约还有二百里,在四面环山中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官军大军到来时,还有屯田的贵州军户在这里。

    去年朝廷决策平叛大略的御前会议,是在十一月底。大略决策之后,吴高得到圣旨和帅印,立刻于腊月初赶到湖广都司。

    当时朝廷官军已经陆续在湖广地区聚集大军,但主要部署在大江沿岸。吴高下令将各部精兵、陆续调动至常德府,整顿成军,到大军开拔时又花了半个多月。这是没办法的事,其中政令军务繁琐,能如此快地办妥,也有赖于吴高熟悉官军军务。

    吴高率领大军,沿入湖广道西进,一个月后、既洪熙元年(永乐六年)正月下旬到达了此地。毛云坝,位于清水江南岸的山区。

    但是,此时官道前方的山间大路,已经被叛军占据……

    不一会儿,年轻的成国公朱勇,以及左右副将军陈懋、柳升也爬到这座山坡上来了。

    陈懋是陈亨之子,与他爹一个德性,面目就非常勇悍有凶相。陈懋连句招呼也没有,直接便问:“对面那山里有多少叛军?”

    吴高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陈将军看西边,官道南北两侧都是大山,叛军各营寨在中间的谷口内。老夫派了几批人去瞧,大概有两万多,或三万步骑。”

    陈懋问道:“那咱们在这里修甚么工事,为何还不进攻?”

    吴高指着远处,“南北两边的山林,有多少叛军?”

    陈懋皱眉道:“啥也看不到,连旗也没有。”

    “这才是最险之处!”吴高道,“若叛军在山里竖旗,想让老夫以为草木皆兵,老夫反倒不那么担心了。但现在的景况看来,叛军似乎很想官军杀到山谷内、然后以两面山林的伏兵夹击!”

    吴高接着说道:“那南北两面的山里,肯定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叛军。咱们进山的斥候,有两个小队、一个人也没回来!”

    “报!”一个声音传来。

    过了一小会儿,便有武将爬上山坡,抱拳道:“咱们绕道西边的细作来报,叛军大股人马增援过来了!”

    吴高忙问:“有多少人马?”

    武将道:“其中一个细作说有五六万,另一个说有十万!他们所言,旌旗蔽道人马如长龙、不见首尾!”

    “瞎整!”吴高骂道,“汉王南下的兵马,我看最多十余万人。援兵哪来的十万?再派人去探!”

    “得令!”武将拜道。

    右副将军柳升比陈懋稳重得多,先前没说一句话,这时才开口道:“吴公,汉王军的主力究竟在贵州城,还是在这毛云坝?”

    “柳将军问得好,这事儿便是此战的重中之重!”吴高道,“不管怎样,汉王绝不可能平分两路、不分轻重,没有这么用兵的道理。”

    吴高沉吟片刻,用带着辽东口音的官话说道:“此时宜加固工事,全军戒备;并打探周围的小路,防腹背受敌。咱们得先整明白汉王叛军的主力,究竟是咋回事!”

    柳升抱拳道:“吴公所言极是。”

    吴高的目光仍然关注着远处的大山林,遥指前方道:“继续派斥候进山去打探。”

    或许吴高也知道那么大的山、里面又有敌兵,斥候很难摸清状况,他便又道:“还有个法子,查清贵州城下有多少叛军,便能推测出实情。”

    陈懋道:“贵州城还有二百里,西边的官道也被叛军堵住了。咱们派人一来一回,要等到何时?”

    吴高不动声色道:“贵州城一直是顾家的人镇守,现在咱们大军来援救贵州,他们不主动派人来通报军情?”

    陈懋听到这里,似乎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周围的大将们一时间沉默了下来,都跟着吴高一起长久地观望着远处的山。于是那山的形状,便能想象成各种事物了,龙、贵人、美人都能联想起来,许多山名,估计就是这么得来的。

    吴高身经百战,打了那么多次仗、就没有一次事先得到的军情是完善和正确的。里面有各种问题,夸大其词、敌军散|布的假消息、迷惑对手的伎俩等等,不一而足。这个时候,便须得主帅明辨真伪!毕竟孙子兵法把“兵不厌诈”写进书里之后,兵家就光明正大地不择手段了。

    他想了很久,在京师之时、魏国公徐辉祖的叮嘱也再次浮上了心头:江阴侯若驰援贵州,一定要把胆子拿出来,豁出去跟他拼!

    但目前的战场实情,却让吴高十分为难……吴高心里还是倾向于认为,汉王会先设法吃掉他的这股援军!

    吴高忽然抬起手来,诸将纷纷侧目。

    吴高道:“本将觉得,明日可布阵先试试叛军底细!首先要保十余万大军的大阵无虞,在阵前先挖沟立桩,防止敌军反击。然后用前军人马出阵攻打敌阵!”

    陈懋立刻站了出来,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吴高。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吴高却转头望着柳升,说道:“柳将军为前锋主将,记住听命行事,不得冒进!”

    柳升抱拳道:“末将得令!”

    ……正月二十二,天气晴朗,不过一大早、毛云坝和四面的山间便浓雾密布。山看不见顶,雾汽笼罩其间仿佛云层一般。

    吴高军主力出营,进军至山谷豁口二里地外摆开大阵,并立刻在阵前和侧翼构建工事、部署车阵。

    九州大地数千年反复争战下来,早就不兴甚么挑战书、问对方愿不愿接受了,都是直接开干。但叛军居然十分配合官军,并未缩在营寨里,他们也在山谷口排开了步骑大阵!

    这让吴高产生了不详的预感。如果此地叛军只是偏师、目的是阻止吴高军增援贵州,那兵力便肯定不足;他们的主将应该没有底气摆开对阵才是!

    待太阳出现在山顶上,吴高便下令前军开始进攻。

    大山之间顿时战鼓齐鸣,炮声震动。吴高听到马蹄轰鸣、嘶叫,但雾气朦胧,他看不清前方的状况,便带着亲兵侍卫,骑马赶到了前军后面,冒着炮弹亲眼观望。

    空中箭矢黑影晃动,人们的呐喊声震耳欲聋。前面骑兵游荡袭扰了一番,官军的步阵开始挺进,鼓声和脚步声让大地上十分喧嚣。

    白茫茫的前方,大大小小的火光闪烁。无数步兵就像趋光的飞虫一般,想着前方进攻。

    厮杀一直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此时雾气还没被完全太阳驱散,但比清晨时看得清楚多了。叛军步阵进退有度,柳升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

    就在这时,忽然一骑举着军旗赶来,来人下马抱拳道:“禀大帅,叛军前军数个方阵被柳将军击溃,后面的叛军人马全部向山谷中退却了!”

    吴高不顾部将的劝阻,立刻骑马冲到前方。他放眼望去,虽然近处的敌军溃兵一片混乱,但远处那些主动撤走的人马、队列变化熟练,十分有章法。

    “柳升!”吴高大喊了一声,他回望周围,指着柳升的大旗,转头道:“立刻传军令。严令柳升停止追击,鸣金收兵!”

    “得令!”

    这是个计!吴高毫不犹豫地判断。

    前面那些叛军,根本就是在诈败,想引诱官军追进山谷。吴高再次抬头仰望着前方官道两侧、巍峨雄壮的青山。

    不一会儿,军中的铜钲响起了。柳升也寻见了吴高,骑马奔了过来,他在马背上便抱拳道:“大帅,敌军必是诈败!”

    原来柳升和吴高一样的看法。

    柳升靠近后继续道:“这股敌军阵法严明,进退有度,如此溃退乃有意为之!不然官军要击败他们,只能凭借优势兵力,换上大营中的权勇队之后,方能做到。”

    吴高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抬头再次看了一眼,心道:若诈败没有目的,那敌军主将干这事儿不是瞎整?

    “报!”一骑从大营中冲来,“大帅,斥候在南面山谷里、发现敌军骑兵!”

    吴高忙道:“传令全军,照既定之策,回营固守!”

    (本章完)



    谷口的大山坡上,被砍掉了一片乔木。刘瑛站在这里,视线得以开阔。茫茫的白雾中,敌军阵中许多黑人影正在往东面移动。

    刘瑛观望了一会儿,回顾左右,颇有些失落地叹道:“江阴侯果然很沉稳,要是进山谷来,有好果子给他吃!”

    此言一出,有好几个卫指挥使立刻侧目,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刘瑛。但那几个大将没有多嘴,只是沉默。

    军中的大将是知道内情的,刘瑛在两边的山林里并没有多少伏兵。今早摆阵要壮声势,大部分兵马都在大阵上了!但是刘瑛连自己人也骗,说不定连他自己也相信了谎言。

    刘瑛感觉到诸将的目光,回顾左右,大伙儿都纷纷弯下腰,有人道:“刘都督英明。”

    不过刚才刘瑛心里其实怕得要死!他胆子本来就小,一想到吴高万一没有中计,大军掩杀过来,那诈败就真要变成大败了……

    今早他知道敌军摆大阵欲进攻时,刘瑛最终还是战胜了畏惧,硬着头皮把仅有的数万人、拉上去撑场面!因为他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自己越示弱,别人越要欺负你!

    刘瑛无数次干过这种事,也有失败的时候,遇到真的狠人,那只有找机会服软了;但大多时候还是管用的。

    今日不过是故技重施,刘瑛甚至派出仅有的骑兵、绕道敌军侧后翼,作出要一战弄|死对方的恐吓模样……稍有意外,后果有点严重,现在他还能听到胸口“咚咚咚”地如同擂鼓。

    先前他敢当机立断如此决定,乃因之前就想好了。此番拖延吴高军,关键之处在于、不能让吴高摸清自己的底细,否则敌众我寡,要阻击就比较难办了。

    刘瑛久久地站在山坡上,似乎还没有回过魂儿来。他的心情复杂,奸计得逞却完全没有一丝高兴。心里有种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又非常厌恶这样的事;因为他深深地感觉到了恶意的试探,危险仿佛刚刚擦过脸颊。

    ……正月下旬,贵州城下烟雾沉沉,一片人声鼎沸。

    连续几天在巨大的噪音中度过,朱高煦一大早便觉得有点头昏脑涨。他坐在作为中军行辕的屯堡里,拿手使劲搓着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这时妙锦进来了,她看了朱高煦一眼,便默默地去打水到桌炉上烧。

    朱高煦忽然开口道:“人有两种很强烈的不能。一是求活,二是想活得更好。然而战争却反其道而行之,且千百年来一直没停歇过。”

    妙锦转过身道:“或正因求活,才会想让别人死。汉王不正是如此?”

    “有道理。”朱高煦若有所思道。

    就在这时,副将军赵平大部走了进来,因为赵平的身份、以及这个地方是中军大堂,他径直走到了朱高煦旁边,俯首小声说了一阵话。

    朱高煦没吭声。赵平呼出一口气,躬身又道:“幸得吴高上当,要是敌军一心要与刘瑛决出高低,刘瑛的人马一天之内就得拼光!刘都督向来有些冒进。”

    朱高煦沉吟道:“刘瑛自有他的考虑,本王只看结果。”他接着又问,“最近几天,云南有没有消息?”

    赵平摇了摇头,又恍然道:“青岩屯于昨天傍晚、被我部攻破,弟兄们搜到了这东西……”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朱高煦拿在眼前看了一番,上面盖着贵州都司的印、落款是顾成!内容写着,若贵州城被围,青岩屯的武将探清军情后,立刻派人向援军主帅禀报。

    赵平沉声道:“要不派个奸谍,拿着这军令去见吴高,给他报个假消息去!”

    朱高煦顿时发挥出了想象力,想到了各种各样的情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道:“刘瑛在对付吴高,把军令送去刘瑛大营,让他酌情处置。本王最好不要太过干涉,以免画蛇添足,反而坑了他。”

    赵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本来准备马上就去前方的战场上巡视,但他见妙锦烧了开水,应该是要给他泡茶,便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等喝了妙锦泡的浓茶,这才出门。

    ……浩大的战场上,显得有些凌乱,远近却很有层次。细看、便能看出攻城军队的章法。

    以贵州城池为中心,离城七百步外是汉王军的围城工事,长长的土墙藩篱,便如一道绵长的栏栅。竹木箭塔林立其中,无数营门便像一道道古典牌坊。

    近至二百余步,到处都是浓烟滚滚。燃烧的柴禾树枝上、堆满了潮湿的树叶和茅草,烧焦的草木灰顺着腾起的烟雾、飞得漫天都是。

    掩盖在浓烟深处的无数回回炮,发出巨大的声音,“嘎吱!”“哐当!”一枚枚百余斤重的石头从浓烟中飞向空中。

    那些回回炮安装好之后,很难移动地方。但敌军的重炮射程比回回炮远,为避免被火炮击毁,烟雾便是掩护。

    双方放炮、都无法精确地瞄准;法子是观察炮弹落地的地方,然后第二次调整方向。而汉王军的回回炮阵地上、有了烟雾遮挡,敌军便无法知道、重炮的炮弹究竟打没打中。

    这时两三百步外的城墙上面,空中“砰”地一声炸了,一团白烟留在远处的空中。朱高煦看了一眼,心道:回回炮发射的生铁雷,引线要加长了,雷啥时候炸、也是试出来的……

    到了五六十步的距离上,两道前后相距十步的壕沟上面,堆叠着许多装着土的麻袋;相邻的麻袋堆之间、留有空隙,就像城墙的墙垛一般。无数的弓|弩手站在齐胸高的壕沟里,时不时对着城墙上射箭。碗口铳等火炮也在陆续发射,硝烟在土沟上下弥漫。

    之前有将领认为,敌军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弟兄们躲沟里没用。但朱高煦认为有用。

    当时他在地上画了一个长扁的三角形,作为论证自己的想法。

    三角形的长底线,便是城墙到壕沟的距离,五十余步;城墙高二丈有余,可能就五步高。十比一的比例,便是这么个形状。

    斜边就是弓|弩的直射弹道,这样不可能射中沟里的军士;除非往空中抛|射,箭矢从头上掉下来,那便只能靠运气了……

    壕沟附近,则有许多推着独轮盾车的军士,正往护城河旁边运土。

    车队以极其稀疏的队形,躲避火炮的轰击,仍然偶尔有人运气不好被炮弹砸中;虽然运土车上有木盾,守军抛射出来的箭矢,时不时也会造成将士们的伤亡。

    “轰轰轰……”城墙上下的大小火炮声音如同雷鸣。这边的回回炮发射时、抹了油的木头依然摩|擦出牙酸的声音,炮弹投射出去的一瞬间,声音更是震耳欲聋。

    环绕着城池的十余里长的战线上,一望无际的战场上,双方到处都在用各种军械投|射攻击,到处都在流血!

    但是朱高煦仍旧下达了全力赶造回回炮、投石车等军械的军令,战斗密度还要增加!攻城强度增大,每天双方的伤亡也会增加,但时间就能节省了。

    或许总的伤亡人数不会有甚么差别罢?打仗就要死人,他认为只能拿人命去换斩获,无非比例的问题。

    运着土上前的盾车,回来时装了不少受伤的伤兵,很多血肉模糊、面目扭曲。隆隆的炮声之间,朱高煦耳朵里听到的尽是惨叫和呻|吟。一整天他都在这样巨大的嘈杂中度过,骑着马绕城观望,确保各部人马在按照既定方略作战。

    下午,朱高煦不顾身边的部将和侍卫劝阻,骑马穿过草木燃烧的浓烟,靠近到城墙两百步内观望战场。

    “王爷当心!”赵平的声音喊道。

    朱高煦听罢抬头看去,只见城墙上出现了许多拿弓箭的敌兵。他身经百战,当然不会被如此阵仗吓住,弓箭不可能射两百步远,何况墙上那些弓箭正对着墙角下面填河的汉王军将士俯|射!

    “放箭!”前方一个武将大喊了一声。

    两道壕沟里许多将士从土袋后面、站到了空隙处,拉弓向城墙上射|击。噼里啪啦的弦声之后,墙上的几声惨叫隐约可闻,有人一头从城墙上栽倒下来了。

    这时,朱高煦听到身后“哐当哐当”的巨响,他抬起头,便看见许多石头和炮弹从空中飞了过去。顷刻之间,城墙上被石头砸得砰砰砰直响,尘土飞腾;还传来了两声巨大的爆|炸声,其中的生铁雷在墙上砸了。

    下面的汉王军弟兄在忍受着伤亡,看来守军也不好过。这地方就像一片炼狱,每时每刻都在制造死亡。

    ……太阳下山后,天地间的声音渐渐消停下来。朱高煦忙活完,总算回到了卧房,他没有亲自上阵作战,但此时也是疲惫不堪。

    在床上躺下,他的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也在黑暗中陆陆续续地闪过眼前。朱高煦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道:真想睡一觉起来,就有人告诉他贵州城已经攻破了!.



    洪熙元年正月下旬,从广西布政使司、交趾布政使司远道运来的几批粮食,终于到达了元江北岸大仓。

    张辅派人清理登记,预计能供应十万人和马匹消耗二十多天。虽然仍不能达到他先前要求的一月军粮,但张辅认为已经足够他挺进到昆明城了。

    此地距离昆明城约六百里,如果大军一路不停,再走半个月就能抵达昆明城下!

    张辅从升龙城出发,两个月了还在元江,主要的原因就是战争爆发之时、交趾省的存粮不足,导致军心涣散;在囤积足够多的粮草之前,他不敢继续往北走,不然粮道拉得太长、更加危险。

    而现在问题终于得到了缓解。张辅下令立刻向昆明进军!

    云南布政使司南部驿道上,地形多山,但鲜有悬崖峭壁的陡峭地形。大山如同一个个躺下的美人,胸脯平坦地像周围铺开。

    于是张辅军以并行的三路人马摆开,沿驿道的方向齐头并进。而运粮的辎重队则位于中路,前后左右的大军步骑队列、将其护在其中;少量敌军骑兵,已无法再袭扰破坏他的运粮辎重。

    大军到达临安府蒙自县地界时,张辅听到了部将禀报军情,便骑马赶到了西路军的道路上。循着部将遥指方向,张辅定睛一看,果然看见西边的大山坡顶上,有数骑人马的黑影。

    偏西的太阳正向张辅这边照射过来,位于大约二里多地外的数骑,背对着阳光。张辅看那边十分吃亏,看不清楚,只见人影。

    官军的大队人马里,已经有一股骑兵向西面追过去了。但那几个人还在那里观望。

    张辅看了一会儿,脸上却露出了冷笑,他转头道:“大军继续行进,各部戒备!”

    “得令!”

    起伏的山势之间,一队队步军队列,牵着马的骑兵,在鼓声和浩大的脚步声中,一刻也没有停止,依旧向着北面不断挺进着!

    ……云南府城内,汉王府里一个军士抓住了飞回笼子的信鸽,从腿上解下来一张纸条,马上快步往前殿衙署里去了。

    太阳已快下山,此时盛庸仍在城头上。

    “敌兵退了!退了……”不远处传来了将士们激动的喊声。

    盛庸看着城下,观望那如潮水般从各处远去的人群,心道:明日还会再来。

    城墙外面的包砖已斑驳不堪,无数炮弹的弹痕之间,露出了黄褐色的夯土,墙垛也破败不堪了。空中笼罩着的硝烟、尘土、烟灰仍旧没有散去。城墙下燃着熊熊大火的云梯,烧成了木炭,黑烟弥漫。

    盛庸沿着城墙走着,许多疲惫的将士、以及临时征召的青壮径直靠坐在城墙上,待盛庸走过来,他们才陆续站起来,抱拳拜道:“大帅,大帅!”

    “本将得到确切消息,汉王大军所向披靡,攻陷了四川、贵州两地!数十万人马正回师援救昆明,大军已至贵州!”盛庸大声道。

    他接着向身边的部将示意。部将又大喊道:“敌军到云南,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昆明城外各地,十室九空!昆明是弟兄们的家乡,决不能让敌军踏进城池一步!”

    另一个武将适时地大喊道:“守卫云南,誓与此城共存亡!”许多人跟着喊了起来,“共存亡……”

    慷慨的呐喊声间隔时,无孔不入的痛苦低吟马上又回荡在了空气中。

    不过许多满脸污垢和倦意的年轻汉子、此时眼睛仍露出了坚定的目光,一些人牙齿也咬紧了。

    盛庸巡视了一遍城防、部署夜间值守之后,回到了汉王府。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他走进南门附近的衙署,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宦官王贵迎面走了过来,见着盛庸便抱拳鞠躬道:“盛大帅辛苦了。”

    盛庸点了点头,指着衙署里的灯道:“李先生还在里面?”

    王贵道:“在哩,又在读《中庸》。”

    “王公公还懂《中庸》?”盛庸随口道。

    王贵道:“咱家在燕王府时,便识过字、读过书。对了,大帅可知李先生为何爱读《中庸》?”

    盛庸摇摇头,好奇地问道:“为何?”

    王贵左右看了一眼,小声道:“念着他的旧相好。据说‘李先生’在京师会试之前,住在一家破落客栈里,里面有个窑姐很爱听他读书。

    窑姐常常照顾他,也不收钱,反而资助了李先生一笔钱,供他科举之用。李先生承诺中了进士,便回来找那窑姐、报答她。不料李先生走后,张信既然恰巧看到了那窑姐,垂涎其美色,强行买走了。”

    盛庸忍不住问道:“那窑姐后来怎样了?”

    王贵道:“死了。被张信家的人活生生折磨殴|打致死。”

    盛庸皱眉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怎么没听李先生说起过?”

    王贵摇头道:“咱家也不是听李先生说的。当年‘靖难之役’前,王爷要劝降北平都指挥使张信,搜罗张信的事儿时、偶然打听到了这事儿。”

    “原来如此。”盛庸点点头,指着衙署那边道,“我还有点事去见李先生,先告辞了。”

    王贵抱拳道:“大帅,您忙您的。”

    盛庸刚走到衙署门外,果然听到里面李先生的读书声传出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推开房门,便听到李先生的声音,“盛将军回来了。”

    盛庸点了点头,他记得之前李先生说过,每当遇到甚么大事、心神不宁的时候,便爱读《中庸》。今日或许出了甚么事?

    盛庸先走到了李先生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依旧满身疲惫地、长长地松出一口气。他转过头,忽然见茶几上、用杯盖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他立刻拿了起来看。

    平安的字迹。

    盛庸的脸色顿时一变:“张辅军要来了?!”

    李先生放下手里的书,点头道:“照平安之前的消息,张辅军迟迟不来,并非怠战,而是军粮未凑足。最近张辅好像得到了足够的粮秣,预计半个月后抵达昆明城。”

    盛庸的眉间三道竖纹更深了,脱口道:“那昆明城外的敌军,半个月后不是要增兵至二十万?”

    “应该是这样。”李先生道,“平安只有三千余骑,单凭袭扰,不可能阻止张辅的十万大军。”

    房间里长久地沉默下来,盛庸也无言以对。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再怎么会部署城防,兵力不足也守不住!

    当年盛庸和铁铉一起镇守山东时,各种兵马加起来,那可是有二三十万!彼时李景隆的六十万大军在北方刚刚大败、损失惨重,但也有相当数量的残兵败将逃到了济南城;而且铁铉事先调集了山东一省地面上剩下的卫所兵,聚兵济南死守。

    而现在盛庸手里总共两万多军队,守了那么久,将士已伤亡近半。若非李先生多次出谋划策,煽|动昆明城的百姓青壮助防,现在可能就守不住了!

    “城破只在时间长短。”盛庸终于以陈述般的冷静口气道,“待张辅军到达,攻城会更加激|烈,恐怕‘那个时刻’就在不久之后。”

    李先生点了点头,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盛庸神色一凛,用镇定的语气道:“咱们是不是该想办法突围?”

    李先生沉吟不已,不置可否,只问道:“等一等汉王的消息?”

    盛庸道:“能等到当然最好。但若要突围,最好在半个月内,于张辅军到达之前;不然二十万重兵围困,突围几乎不可能了!”

    李先生忽然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盒象棋过来,说道:“今日战事稍歇,盛将军陪我下一盘?”

    盛庸此时毫无兴趣,但也不好拒绝,便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

    云南的昼夜温差很大,初春时节白天也不算冷,但入夜后,寒意便不声不响地侵袭而来。在时不时响起的“啪”地木子落盘的声音中,盛庸渐渐感觉到了指间的凉意。

    许久之后,棋盘上变成了残局。盛庸毕竟是武将,不如文人在书房里呆的时间久,渐渐感觉棋局支撑不住了。他的目光从一枚枚棋子中看过去,手指也变得犹豫。

    李先生终于开口说话道:“象棋一旦变成残局,能动的子就会越来越少。你动炮,马就要被我吃;你动车,三步之后,我就要逼你的帅。一子看一子,一环扣一环,牵一发而动全身。”

    盛庸抬起头,脸上微微露出恍然的神情,“李先生颇懂一些兵法。”

    李先生沉声道:“我干了多少年兵部尚书?”

    盛庸道:“末将记不得了。”

    李先生道:“昆明一动,张辅、顾成之兵肯定全数调到贵州。云南战场一弃,贵州战场也得放弃了,那咱们就只剩四面环敌的四川了啊。”

    盛庸动了一子,抬头道:“我是知道的。但象棋里车和马不分强弱,战场上却有强弱之分,不是想看住、就能看住的。”

    李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啪”地一声落子:“将军!”

    盛庸低头一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凌晨时分,东边已经泛白,但太阳还没出来。光线朦胧,万物也似乎还睡眼惺忪,看不太清楚。

    平彝县卫(曲靖市富源县北)的山路上,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路边的树林里,忽然冒出一队官军军士,挡在了路中间,一个武将对着迎面冲来的两骑大喊道:“尔等是谁的人马?”

    无人回答,黯淡的光线中,两骑一起勒马,马匹嘶鸣了一声,继续向前冲来,不过渐渐慢了下来;其中一骑还发出“吁”的声音。

    拦路的武将又喊了一声:“上峰是谁?搭话!”周围的官军军士马上把弓箭举了起来。

    那两骑还是不吭声,竟然把马调头了。片刻后,“砰砰砰”几声弦响,前面传来一声惨叫,一骑摔落下马,另一骑拍马便逃。

    路中间的武将拉开弓,瞄了一会儿,“砰”地一声放箭。箭矢正中马匹,立刻响起了马的惨嘶,那骑士叫了一声,摔下马去了。

    “抓活的!”

    次日,被抓住的骑士、连同他的随身物品,一起被官军斥候向西边送去了。一行人经过业已被官军占领的曲靖军民府,到达了昆明城外的官军大营。

    头发胡须白了大半的顾成在中军行辕里,先拿到了一份漆封的信。他撕开了看,上面用书法极好的行书写着:请平将军送信给盛庸和李先生,传本王的军令,严令他们死守昆|明,不惜战至一兵一卒。

    落款大明汉王朱高煦。还盖了汉王的金印。

    顾成问送信进来的武将:“在何处抓获的人?”

    武将答道:“回禀大帅,平彝县卫北面十里地。那边没我们的驻军,末将等驻扎在曲靖军民府,前天受命到北面巡检,正好逮住了此人。”

    顾成沉吟片刻,说道:“你办得好。立刻刑讯活口,叫他供出联络的据点在何处!”

    武将抱拳拜道:“末将得令!”

    那被逮的信使禁不住严|刑逼|供,当天便招供出了送信的地点,位于乌撒军民府到曲靖军民府之间的一座夷族山寨里。或因沐府加入了汉王军,西南的蛮夷很多都倾向于汉王军;不过汉王府竟敢把秘密的据点、设在夷族人的地方,这倒有些出乎顾成的意料。

    顾成立刻调兵去那地方铲除汉王军据点!数日之后,奏报夷族山寨附近山高林密、地形复杂,让据点内的人马逃跑了大半。

    消息泄露,于是官军无法再顺藤摸瓜、去突袭平安的军营。不过汉王的军令,当然被顾成扣了。

    ……

    二月春风似剪刀,在这春光明媚的时光里,昆明四城上下却是一片狼藉。在炮声轰鸣中,百姓大多躲在家里,市面一片萧条,城里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气息。

    大将平安放信鸽进城,送来了新的消息。

    张辅十万大军、距离昆明城只有一百里。这阵子天气晴朗,敌军将于四至五天之后、兵临城下!

    平安还有一份消息,告知城内文武,他将于五天后离开云南府附近的地区,调集全部骑兵前往大理、护送诸将士家眷向零关道出发……

    昆明城四周,敌兵修建有完善的围城工事,盛庸认为集中剩下的所有兵马,向城西突围,仍然不一定成功;只能尝试夜袭。若等张辅的援军赶到,守军将完全丧失突围的机会!

    若到了那时,守军将士们可以投降,或能幸免于难有条活路,也可能因官军攻城艰难杀|俘泄|愤,一切都看命运。不过盛庸和李先生等人,必死无疑!

    李先生仍然每天在读《中庸》,从未对是否突围有明确的主张。

    盛庸偶尔之间突发奇想,“李先生”会不会活够了,想下去陪他那个窑姐?盛庸立刻又觉得似乎不太合情理,即便窑姐的下场让李先生很遗憾,但一个进士也不至于为了个千人尝过的窑姐要死要活罢!

    天黑之后,盛庸再次来到了衙署的书房面见李先生。俩人最近考虑的大决策,当然是突围之事。

    李先生总算正面谈起了这件事,他说道:“此战攸关汉王势力之存亡!若是此战全盘失败,汉王军主力只能退守四川一地。我不敢断定汉王军必定完了,但毋庸置疑,机会将变得非常渺小。”

    盛庸无法驳斥,用力地点下了头,接着沉吟道:“王爷至今未能攻破贵州,怕是来不及增援昆明城了。”

    李先生道:“这次起兵不是儿戏,干系数以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咱们不能全走,总得有人留下来……盛将军可以准备了,带着将士们突围。我决意留下。”

    盛庸刚要开口,李先生便无礼地加重口气道:“盛将军!”

    盛庸终于抱拳一拜,走到书房门口,他又转头道:“再等三天!若无王爷的消息,本将便率剩下的弟兄们,试着寻条活路。”

    李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

    盛庸不是很怕死,但他的性子一直就是这样,十分识时务,明知道必败的时候,死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只要还有办法不死、总是要试一下的……“靖难之役”后,他的法子是投降,明知要被清|算,不过多少还有点侥幸的机会。

    现在这处境,投降肯定是没甚么侥幸可言了,新仇旧账一起算,盛庸肯定要被夷平全族;选择突围跑到四川继续顽抗到底,倒还是可以的。

    他知道,“李先生”不是那种要挣扎到最后的人,所以也不多说。彼此之间能相互懂得就好,不用强求。

    ……菜海子附近的梨园,此时大门紧闭。这里多日没做生意了。

    昔日一席难求的戏院里,而今空荡荡的。才关门一个多月,尘埃里便有了一股腐朽的霉味,好像木头受潮之后那种气味。

    穿着拽地白裙的沈徐氏,无声地漫步其间,从楼上的一间间达官贵人坐的雅间,再到红极一时的戏子们展现技艺的戏台。她穿着白棉布做的衣裙,没有一丝花纹,一袭白裙在幽暗的木头之间、颜色惨白;她的身上没有一件首饰、脸上亦未着粉黛。偶然之间,连沈徐氏自己也觉得仿佛变成了一个幽魂。

    沈徐氏抬起头,仿佛看见楼上坐着人,大明王朝的亲王朱高煦、云南无人不知的沐府家主沐晟,正向她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略带傲慢而自持的笑意。

    周围的丝竹管弦之声也响起了,喧嚣的叫好声、吵闹声也随之而来,小二和茶博士穿梭其间,到处都是人。戏台上的李楼先轻轻屈膝行礼,向大堂上露出矜持而含羞的微笑。

    “夫人……”一个声音传来。

    周围所有的“人”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了,沈徐氏转过身,见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门口鞠躬。中年妇人是她的近侍,原来姓甚么、沈徐氏也不记得了,不过给妇人赐了沈姓;从沈府到梨园,大伙儿都叫她沈大娘。

    沈徐氏回过神来,立刻又闻到了那腐朽木头的霉味,她好像闻到的是棺材板埋在土里、被雨水浸透慢慢腐烂的气味,好像觉得自己身上如丝缎的肌肤正在腐朽、掉落。

    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在沈徐氏耳边悄悄说道:“咱们在城外的人用信鸽传消息回来,张辅的交趾大军,离昆明城不足一百里了!冲着昆明城来的。”

    “哦……”沈徐氏应了一声。

    当初汉王府逃离昆明城、去大理的时候,汉王府的人没有叫上沈徐氏。沈徐氏也明白汉王妃肯定对她不太满意……不过她要逃的话、倒不必跟着汉王府的人走,云南到处都有沈家徐家的人。

    到了官军兵临城下的最后期限,沈徐氏终于还是没有离开这里。

    她是个年轻的妇人,作为徐富九的嫡女、沈万三的儿媳,她有过多次大手笔的投钱。但要说像这次一样,前后给汉王军提供十万贯以上的军费,那还是从没做过的“生意”。可以与这样的生意相提并论的事,恐怕得数当年沈万三资助大明太|祖修南京城的事了。

    不过最终似乎都没有好下场。商人与那些争夺天下的上位者做生意,确实太过危险。沈徐氏再度明白了这个道理。

    沈徐氏道:“我是不是该把家产赶紧散了,准备好白绫?”

    “夫人,万万不可!”妇人跪倒了跟前,声音哽咽了。

    沈徐氏脸色惨淡,“当年的部堂大臣,其家中女眷,也遭遇了饱受凌|辱后、被活活折|磨而死,何况咱们这样的商人?”她露出了冷冷的苦笑,“可惜没人赞颂我守贞,名声实在太坏……唉,死得太屈辱。”

    她跟前的沈大娘已是泣不成声,平素不多话的沈大娘这时也哭诉啰嗦起来,“夫人早该离开昆明城,留得青山在,您必定还能重振旗鼓。”

    沈徐氏缓缓地摇头,并不言语。她心里明白的,生意场亏本是可以翻身的,但是这种事不行。正道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朝廷要她的性命,想逃掉太难、不知要在异国他乡受多少磋磨。沈徐氏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昆明城虽有四季如春之誉,但万物亦有枯荣。人间也怕是无法幸免例外,繁华总会落尽,富贵与劫难亦无常态。



    贵州城内靠近城墙的地方,多处房屋燃起了大火。空中火光冲天、烟雾滚滚。

    从城外投进来的生铁雷,里面装满了火|药。有的投得不准,掠过城墙落进了城中,火药燃|爆、点燃了房屋;官军救火不及,导致火势越来越大。

    “砰、砰砰……”一阵大石头像巨大的冰雹一样落到了城墙上,砸得砖石破裂、土石飞溅。宽阔的城墙上坑坑洼洼,全是被石弹砸出来的坑。接着“轰”地一声巨响,墙垛内又一枚生铁雷炸了!

    惨叫声从各处响起,一个官军士卒跪在地上,叫声十分诡异。他的半张脸被炸裂的生铁片、削得血肉模糊,左边没有了嘴皮遮掩的牙齿十分狰狞,仿佛死|尸血|淋淋的颅骨一般。但他只伤了皮肉,一时还死不了,他的手脚都能动,站在那里双手放在脸庞旁边、用力地绷着,却因剧痛不敢去捂伤口。他的嘴也张不开了,发出奇怪的叫声。

    “放箭!”愤怒的武将大吼一声。

    一排官军将士站到墙垛边,对着下面那些运土的叛军将士射|箭,但马上又传来了“啊啊”几声惨叫,零星几个官军士卒面部中箭仰面倒下。在每次官军冒头的时候,下面近至五十来步的壕沟里、敌军也会瞄准放箭发弩矢。

    “来人……来人啊!”一个后生大声喊道,他正捂着地上一个军士的脖子。那箭矢穿进了军士的喉咙,军士已经说不出话来,一面发出“咕咕”的声音,一面从嘴里不断吐出血水。

    一个武将走过来看了一眼,说道:“没救了,给他个痛快!”武将又回头道:“去城楼里请命,快调兵增援此地。”

    “得令!”

    这时在城楼里面,几个大将的争执越来越大声。连外面城墙上的官军将士,也能隐约听见声音了。

    其中一个大将道:“再这么耗下去,要不了多久,四城的权勇队全都得耗光!”

    另一个人道:“若不攻击那些垒土的敌兵,放任不管、他们几天就能把土堆到城墙上来,你信不信?!”

    中间的将领一副威严的神情,抬起左手制止那个武将道:“回都司衙门再说。”

    他抬起手的时候,左手食指十分可怕,指甲盖是裂开的,形状也很怪异。据说主帅小时候顽劣,手指被他自己用石头不慎砸破过,又找了个沽名钓誉的庸医,伤口缝得不好,痊愈后便变成这个模样。

    守军主帅顾勇制止武将们在这里争执,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贵州城被围困将近一个月了,守军伤亡惨重,贵州城如同修罗场。军中谣言四起!

    因为说好的朝廷援军吴高部迟迟未到,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到。有人说吴高军已经被叛军击溃了!甚至还有人说,甚么援军根本就是个谎言,原本就没有什么援军!

    都司衙门多次发榜,想制止谣言,但几乎没有作用。因为大将们为了鼓舞士气、不止一次欺骗军中弟兄,所以现在没人相信了……就像今年初、叛军刚围城的时候,顾勇就亲口说过,十天内江阴侯吴高的十几万大军便会来解围!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还没看见那传说中的江阴侯大军。

    顾勇回顾左右道:“一定要等到援军!贵州城乃西南要地,东面有吴高军,西面有我父亲的贵州军主力,各路官军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官军人马甚众,两边都可以前来增援。只要弟兄们坚守此城,必定能等到援军。”

    援军!援军!贵州城里,从都司衙门、到行伍之间,每天都有人在念叨这个词。

    ……城外的汉王军营寨里,场面也好不了多少。前方被送回来的伤兵多是箭伤,成日在伤兵营里叫唤。在风中吹来的硝味,以及血肉特有的难闻腥味,一直回荡在空气中,似乎从未消散。

    朱高煦坐在土堡里的中军行辕大堂上,沉默不语。屋子里的武将们交头接耳,正在议论纷纷。

    这时行辕外报来了刘瑛的奏报。

    刘瑛描述了东线的军情。吴高军十分谨慎持重,不仅在毛云坝修建工事,还陆续在周围多处设立军寨,与刘瑛部不断发生小规模战事,但丝毫没有大军冒进的举动。敌军正试图用营寨稳步推进,对刘瑛部进行部署上的包抄,建立最终会战之时的优势。

    朱高煦心道:目前的局面也很糟糕,不过幸好没有先去尝试灭吴高军,不然时间会耗得更久、局面会更加糟糕!吴高此人实在太稳了,他带兵虽进展缓慢,却极难露出破绽、几乎不会给予对手毁灭他的机会。

    “报!”没一会儿门外又传来了喊声。

    不多时一个军士被放进了大堂。军士单膝跪地,从衣袋里取出了书信,双手呈上来。待朱高煦身边的部将接了,拿到公座旁边。朱高煦立刻撕开来看。

    大将平安的亲笔奏报。两篇纸里大概写了三件事。一是张辅军距离昆明城百余里,估计还有四到五天的行程,平安已无力阻挡张辅大军的进军步伐。朱高煦看了一下落款的日期,这是昨天写的信了。

    二是平安准备撤军赶去大理府,着手护送汉王府等将士的家眷去零关道的事。这件事,在起兵之初决策大略之时,已经预先安排好了的。

    三是知会汉王,军令不要再送到平彝县卫北山的据点。那地方已经被敌军察觉,并调兵捣毁。

    朱高煦看完,心里马上“咯噔”一声:平彝县卫据点在夷族的山寨里,怎会突然被官军察觉?

    这种事必定是在传送军令时出了意外……他想起几天前给平安送过军令,而今天平安送达的奏报、却丝毫没有提起那道军令的事。

    朱高煦很快联想到一个问题:几天前的军令,没能送到平安手里,而且官军截获了?所以朱高煦对昆明城的死守要求,也就可能没有送达!

    朱高煦立刻把毛笔提了起来,说道:“马上安排信使小队,我要给平安再传军令!”他稍微一顿,马上转头看向侯海,“去找两个知道越州东山据点的人,便是那处马鹏(姚逢吉)的地盘。”

    侯海道:“下官立刻去办。”

    朱高煦重新写了军令,命令信使日夜兼程、赶往越州东山。

    他人已经从公座上站起来,在部将们当中来回走来走去。良久后他终于站定,转过身来,忽然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道:“明日攻城!总攻!”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片刻。众将便又纷纷抱拳道:“末将等愿为王爷前驱!”

    朱高煦道:“今日傍晚收兵之后,传令卫指挥使以上所有将领,到中军行辕,部署明日攻城事宜。明日开始攻城,不计任何代价,一定要拿下贵州!”

    众将纷纷应答。

    汉王军主力围贵州一个月了,每天竭力消耗着守军;但直到最近几天,朱高煦发现守军依然有战斗力、能有余力对城下的将士进行攻击。战机似乎仍不太成熟。

    可是总攻时间,已经无法再被推迟!纷纷而来的各种军情,让朱高煦产生了强烈的感觉,如果还不能攻陷贵州,估计整个战役会彻底完蛋!

    即便能攻下贵州城,估计结果也不会太乐观……

    武将们陆续散去,朱高煦也趁今天没有结束、再度来到了战场上。他已无法伪装沉重的心情,心事重重地骑在马背上,预测着这场战役的结局。

    或许现在想那些事、已经没有甚么用了,朱高煦只是想让自己有点心理准备。

    当一场会战之前,主将总是在期待胜利的战果,就好像赌徒们在想着赢钱后该怎么花。但战场上有赢就有输,当结果差强人意、甚至大败时,总是叫人难以接受,失望失落……可是这样的经历,只要发动战|争,便往往难以避免。

    朱高煦抬起头,便在巨大的噪音之中,看到了贵州城下数以万计的人群来来往往。远远看去,就像蚁群一般。

    据说有一些蝼蚁和昆虫,头领的实力远远超过仆从。人却非如此,即便是最伟大的帝王,也可能被一个百人小队斩于马下!在战争的力量较量之中,集体的实力非常重要。

    而今官军实际参战的兵力,超过朱高煦的二倍。这才是他感觉非常吃力的关键因素。.

    ……傍晚,汉王中军下达了一道军令。

    在攻打贵州的各处地方,凡是率先登上贵州城城墙的人,士卒升作百户、武将晋升三级,赏银钱一百贯;并封“汉王忠卫”之名。将来伐罪成功、论功封侯,属汉王忠卫之列的武将先行考较。

    朱高煦站在远处,久久地凝视着贵州城墙。太阳下山后,最后的余光似乎失去了颜色,整座城池都变成了黑色的影子,万物的景象黑蒙蒙的。

    就算这次战役不能捞到多少好处,朱高煦心里也期待着至少能攻陷贵州!否则他觉得此战简直是一种羞|辱。全军将士的士气和信心,也必定会跌入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