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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贵州城外,山林间笼罩着雾气。天刚蒙蒙亮,火炮的闪光便在各处闪亮,如同云层里的惊雷。

    天色稍明,无数的云梯从山林里、工事后面推出来了。汉王军围城一月,只在城外炮击射箭垒土、却没有攀附攻打过城池,此时工匠将士们已经建造好了数不清的云梯。

    一队队步兵跟着云梯,向城墙那边蔓延。远远看去,场面便仿佛漂浮在人海中的船队。

    汉王军右哨部署在城西,百户尹得胜便属于右哨,他带着他的人马,正在列队向东行进。但他们不是第一批用云梯攻城的人马,得到的上峰军令是,继续到之前的沟里蹲着射箭。

    尹得胜望着那高大的云梯,收回目光时,见前面烧的草木烟雾仍旧很浓。烟雾后面,一排回回炮的长杆正上下摇动,发射石弹。

    就在这时,附近传来一阵喧哗。尹得胜转头望去,见汉王骑着马、带着一队骑兵策马过来了,无数的弟兄们都侧目观望。

    “不能让战死的英雄弟兄,被满嘴谎言的奸臣、冠以叛贼之名!”汉王的声音大喊道。

    周围的将士们激愤地呐喊回应起来。尹得胜想起死掉的刘老汉等人,觉得他们作为叛贼死去、确很悲哀,顿时也跟着喊叫起来。

    汉王的声音又大声道:“讨罪伐逆!汉王军弟兄们,论功封赏,本王绝不吝惜,必同享富贵尊荣!”

    大伙儿跟着声音最大的那一片人喊:“伐罪讨逆!伐罪讨逆……”

    很快汉王骑着马便奔跑离开了,远处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回回炮的噪音、火炮的炮声与人声鼎沸夹杂在一起,天地间如同沸腾的大海。

    尹得胜等人熟练地来到了他们的那条沟里,大伙儿在这里蹲了半个多月,这几百步的路已经走熟了。

    今天他们做的事,却有所不同。出营时千总武将下令,不再等待敌兵冒头,而听锣声、便用弓|弩向城头上齐|射。

    “哐”地一声锣响,尹得胜马上便喊道:“放箭!”壕沟里到处都是弦声,空中箭矢如蝗虫一般飞出去。火炮与回回炮也在发射,城墙上下尘土飞扬、硝烟滚滚。

    不知什么时候,前面的云梯已经架到城墙上了,数十步外喊叫声、杀声震天响。尹得胜躲在沟里,听到声音也觉得心惊胆战。

    这时刘大根又跳下壕沟,来到了尹得胜旁边,他不会射箭,到外面拾了一些箭羽下来。

    尹得胜也看到了刘大根的变化,第一次在太平场上战场,还没看清敌军、只有炮响的时候,刘大根便怕得发抖。现在刘大根似乎习惯了炮响和箭矢满天飞,他还敢跑到沟外去拾箭矢。上阵的将士,确实得有点经验才行,不然动不动就被吓崩了!

    刘大根的声音道:“昨晚上头说先爬上墙的人做百户,还说啥封侯,是真的?不挑人?”

    尹得胜转头道:“当然是真的。要是说说而已,上峰会说先登城者重赏,不会说得那么细。”

    “尹百户说得不错!”刘大根竖起拇指,露出心锐诚服的神情。

    尹得胜又道:“不过要活着才行。”

    壕沟前面的城墙上下杀声震天,尹得胜竖起耳朵留意着锣声,按部就班地照军令放箭。整个上午都在厮杀,不远处的墙角火光闪烁、黑烟滚滚,这边已经有两架云梯被烧毁了。但很快后方便运来了新的云梯,无数成队列的将士、前赴后继地压上去。

    及至下午,壕沟后面来了个骑马的武将,大喊道:“敌军没人了,快撑不住了!你们上,在后面的援军调来之前,猛攻前方城墙!”

    尹得胜抱拳道:“末将得令!”

    他收起弓箭,拔出雁翎刀道:“弟兄们,杀!”

    “杀!”众将士跟着呐喊了一声,纷纷爬出了壕沟,向五十步外的一架云梯冲了过去。那云梯下面的将士乱作一团,有的正在往后面跑、有的扶着受伤的弟兄一起溃退。尹得胜大声问道:“你们的百户在哪?”

    有人回应道:“死了,副百户、总旗都死了!”

    尹得胜道:“你们归我麾下。”

    他抬头一看,不等他下令,刘大根等人已经爬到云梯上去了!不一会儿,忽然尹得胜听到“哗”地一声,闻到一股恶臭,他再次抬头看,上面白汽腾起。片刻后刘大根等人便发出了惨叫声。

    烧沸的金汁!

    尹得胜把摔倒地上的刘大根翻了过来,见他还没死,但脸上、脖子上的皮已经烫皱了,面目狰狞在那痛叫。尹得胜抓紧刘大根粗糙的手,咬着牙顿时感觉胸中一阵剧痛。

    就在这时,一队骑马的人冲过来,大喊道:“怎么还不上?”

    尹得胜拾起放在地上的刀,转身道:“我死了,试百户、总旗依次统领弟兄们。杀!”

    他说罢身先士卒,率先爬上了云梯,身后的将士们见状纷纷大叫着跟了上来。尹得胜仰着头,往上爬着,只见墙上站过来一个举着石头的敌兵对着自己。“嗖”地一声,那敌兵一声惨叫,消失在视线内。接着一桶冒着烟的金汁再度出现在了破败的墙垛边;尹得胜见状,脸马上变得苍白。

    熟悉的弟兄在各个战场上一个个地死掉,尹得胜眼睁睁看着,觉得自己死了也没甚么不妥。但被金汁烫伤、确实太惨,那玩意是粪水,烫伤之后会溃烂,无药可医,生不如死……

    瞬间之后,忽然墙垛上尘土飞溅,几枚炮弹打在了上面。接着传来了“哐咚”木桶摔在地上的声音,城墙上一阵嘶声裂肺的惨叫。

    尹得胜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不停地爬上去,很快他趁机翻进了墙垛。城墙上的光景叫他大吃一惊,地上全是尸体!还有刚才烫伤的人在地上惨叫打滚。其它敌兵乱作一团,其中一个左手臂吊着的武将拿着刀正冲杀过来!

    “铛!”尹得胜挡了一下,反手一刀把那受伤的敌将砍死,便大吼一声冲向敌兵人群。一会儿工夫,更多的弟兄爬上了墙垛,与敌军残兵混战。

    “援兵!援兵!”远处传来了敌军的喊叫声。但大伙儿拼杀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见敌军有人马增援上来。

    上城的弟兄们越来越多,尹得胜下令左右总旗列队拒敌,让后面更多的汉王军将士从这里爬上城!

    不多时,城外忽然马蹄轰鸣,一股骑兵向这边飞奔冲锋过来了。尹得胜这才发现,西城门已经被打开!汉王军将士不止从一处地方攻上了城头。城外的骑兵率先冲进城门,更多的步军以纵队跑步过来。

    “万岁!万岁……”城墙上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呐喊声。城内许多乱糟糟的敌兵正在溃退。

    一些弟兄攻进西城楼,把上面的旗帜拔掉扔了,将写着“汉”、“犯罪讨逆”的白布大旗插在了城楼上……

    汉王军各部冲进了城内,尹得胜却从云梯上重新爬了下去。他在狼藉的城下寻找,下面到处都是破木头、木炭、石头、散落的箭矢兵器,以及尸体和呻吟的伤兵。

    尹得胜终于找到了刘大根,跪坐在他跟前。刘大根呻|吟了两声,睁开眼睛道:“尹百户,俺的肋骨摔断了。”

    “老铁匠别担心,一会儿回营,叫郎中给你治,能长好。”尹得胜心情沉重地看着刘大根的脸脖,大片的皮变得就像牛皮一般,颜色也变了。

    尹得胜在乱糟糟的地上翻找了一阵,找到一只没破的水袋,浇在刘大根脸脖上。刘大根“啊”地大声惨叫起来。

    ……太阳偏西,已经到了西边的城楼上空。朱高煦骑着马,沿城中的大道走到了贵州都司衙门跟前。

    已被五花大绑的敌军主帅,被押了过来。后面的军士愤怒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脚,那敌将被迫跪在了朱高煦面前;另一个军士拿着一枚将印呈送上来。

    “你是顾勇?”朱高煦问道。

    头发已经花白的敌将点了一下头,抬头道:“一切都是末将之错,请汉王杀我一人,勿伤贵州军的弟兄!”

    “可以。”朱高煦冷冷地说道。

    顾勇愣了一下。

    不一会儿,侯海骑马跑了过来,翻身下马快步径直走到朱高煦旁边。周围的武将亲兵都认识侯海,并未阻拦。

    侯海俯首到朱高煦耳边,悄悄地耳语了起来。

    朱高煦一边听、一边轻轻点头,他看着顾勇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丝冷笑。他把目光重新投到顾勇身上,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又走到了顾勇身后。

    顾勇的脸色十分难看,一副恐惧而寒冷的模样,身体似乎隐隐在发抖。他好像对朱高煦的目光非常不适,喉咙也忍不住蠕动了一下。

    朱高煦慢慢踱步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弯下腰凑近看顾勇的左手,问道:“你这伤怕是有些年头了。”

    顾勇一脸畏惧地答道:“儿时弄伤的。”

    朱高煦站直了身体,露出了习惯性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好一阵都没再说话。



    汉王府右长史侯海关注的事,总是与寻常人不一样。侯海刚进贵州城,首先盘问到的事,是镇远侯顾成的家眷。顾成剩下的四个儿子、以及全部孙子和家眷,全在贵州城里!

    侯海刚刚赶到贵州都司衙门外,便把这件事禀报了朱高煦。

    朱高煦听到消息也很意外。他想了好一阵,来到大堂上,叫人把顾勇按在了公案上。

    忽然朱高煦从腰间把腰刀拔了出来!顾勇惊惧地大喊:“干甚?汉王要作甚!”

    这时妙锦也走进了大堂,她默默地站在门口,瞧着朱高煦可怕的脸。

    朱高煦转头看了妙锦一眼,仍旧一手按着顾勇的手腕,一手挥刀“擦”地一声砍了下去。“啊”地一声惨叫,顾勇的左手食指被准确地斩了下来,掉落在地砖上!

    将那断指拾起,朱高煦便递给身边的侯海。侯海急忙掏出手帕,躬身双手接着。

    “找个信封封起来。”朱高煦道,“再用贵州都司的印信漆封,快马送给镇远侯。”

    侯海小心问道:“王爷,信封里要放书信么?”

    朱高煦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用,叫信使给顾成带句话,让顾成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若是顾成不愿意谈谈,或是把信使杀了……那便告诉他,之后每天、本王会给他送两件更大更圆的礼物。”

    侯海抱拳道:“下官遵命。”

    顾勇满脸痛楚,额头上青筋鼓出,扭头咬牙道:“家父绝不会受你要挟!没想到,汉王是如此下作之人!”

    朱高煦冷冷道:“下作么?为本王战死的弟兄成千上万,该算到谁头上?”

    ……负责送信的张盛,骑着快马昼夜沿驿道赶路。次日下午、他刚到云南布政使司地界,就被官军斥候抓住了。不过张盛手里的信件,盖着贵州都司衙门的印漆。他受盘问了一阵,便被径直送去了昆明城下。

    张盛是守御府北司的人,他是汉王护卫军千户王彧的表弟,曾成功地混进成都城联络李让。虽然没能劝降李让,但张盛也顺利送达了汉王府的拉拢意图。这次侯海便派遣他前往云南,觉得他有干这事的经验。

    一行人来到昆明城时,已是第三天了。

    顾成在中军行辕内传信使进来。

    张盛呈上一封厚实的信封,说道:“末将叫张盛,是从贵州来的总旗武将,带了有几句话给侯爷……”他说罢转头看着左右的将士。

    顾成挥了一下手,叫部下暂且退到门外。

    张盛这才沉声道:“实不相瞒,末将乃汉王府的人。侯爷万勿动气,咱们王爷攻贵州伤亡不小,也正在气头上哩。要是彼此都生气了,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那大家都落不了好。”

    顾成皱眉看了张盛一眼,一言不发地检查了一下信封的漆印,然后捏了一下里面的东西。他马上拿小刀把信封割开了。

    信封里甚么书信也没有,竟然倒出来了一根手指!顾成定睛看了一会儿,脸色青红变幻,忽然“砰”地一掌拍在了公案上,那根手指一下就弹了起来。

    门外的将士听到动静,马上跳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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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堂,“唰唰”两声,有两个人的腰刀已经拔出一截。顾成这才抬起手制止了他们,然后扬了一下头,大伙儿马上退了出去。

    张盛的脸色也变了,他吞了一口口水,暗地里稍稍松出一口气。

    顾成沉声问道:“贵州城破了?”

    张盛道:“侯爷理应相信,顾勇将军不会主动来降。”

    “吴高军在何处?”顾成冷冷道。

    张盛道:“您也该知道的,吴高军在贵州二百里外的毛云坝。”

    顾成脸上的皱纹微妙地快速地抖动着,他似乎不敢相信,有吴高十万大军策应、贵州还能被攻破!

    而昆明不比贵州更难攻打,昆明在没有援军的境况下,却至今未能被攻陷……如果顾成判断出、贵州城会遭攻破,恐怕他会回师去援救贵州!

    良久之后,顾成才冷冷道:“趁老夫没变主意,赶快滚!告诉汉王,老夫绝不投降。”

    “不,不!侯爷您误会了。”张盛躬身说道,他看见顾成好像很生气,所以十分小心地不敢进一步激怒顾成,“咱们王爷万万没有要侯爷投降的意思。”

    顾成道:“那是何意?”

    张盛拜道:“王爷带的话是,望镇远侯与末将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咱们王爷非常敬重镇远侯,当年‘靖难之役’,您为了忠于燕王府,四个儿子被杀,王爷绝不愿意看到悲剧重现……”

    顾成强压着怒火,抬起手道:“你这小人,敢要挟老夫?”

    张盛的脸很红,此时也很紧张,忙摆手脱口道:“请镇远侯息怒,若您还如此生气,汉王说每天会给您送两件更大更圆的礼物……”

    “更大更圆?”顾成瞪眼怒目相视。

    张盛见顾成的白胡子几乎被吹得翘起来了,那眼睛里满是杀机!张盛在别人的地盘上、也有点被吓住了,他急忙又道:“侯爷可不能一错成千古恨!眼下甚么事儿都还能商量……”

    顾成坐在上位的公座上,浑身都绷得紧紧的,鬓发胡须、也仿佛被甚么拉扯住了。他久久没有吭声,也很久没有动弹,整个人好似入定了似的。

    ……

    贵州城以东二百里,毛云坝官军大营。一大早天还没亮,吴高便被人叫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见“哐当”一声盔甲发出了一个声音,他只觉得浑身腰酸背痛。

    “黎明之时,叛军撤走了!”一个声音道。

    吴高揉着太阳穴,问道:“哪些地方的人马撤走了?”

    “全部!”黑漆漆的光线里那个声音道。片刻后,火折子才被吹燃,把桌子上的蜡烛点亮了。

    吴高道:“切勿轻举妄动,马上叫柳将军派斥候,先探个究竟。”

    吴高早就反复推敲过此役的战局。

    他的人马是为了援救贵州城。如果叛军主力被牵制在东线,也能达到目的;反之,万一他的人马被叛军击溃,那贵州城便成了孤城!到那个时候,要保贵州城,云南战场也要被牵制。

    所以吴高不急着开始“毛云坝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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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等待一个成熟的战机,一举击败叛军主力,立下平叛首功!

    他被叫醒后便起了床,开始着手一天的军务。天亮后,中军来了个风尘仆仆的军士,呈上贵州一个百户所的印信,告诉吴高:贵州城被攻破了!

    吴高无法断定这个信使的真伪(汉王叛军在贵州,俘获一个百户所的人并非不可能),但他想到今天凌晨的奏报,已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问道:“贵州城若能被攻破,为何事先没有人来告急?”

    信使急道:“咱们躲在城外的山里,百户派人来过,来了两次向吴将军求援!”

    吴高完全想不起有这回事,或许根本就没收到过消息。

    西边的官道被叛军控制了,贵州城那边送信过来、本就不易,信使只能从山区密林小道绕行。所以告急的消息,极有可能没有送到吴高手里。

    及至中午时分,柳升来报:叛军各军营一片狼藉,人走得一个不剩,且两边的大山林里、也没有人了!

    吴高怔在那里,良久没能回过神来。

    叛军为何要撤走?吴高的人马如果尾随到贵州城下、十万大军与守军内外呼应,叛军还能攻破贵州城?那样的境况,叛军敢不敢包围贵州城、尚不好断定!

    吴高忽然有了一种判断:贵州城真的被攻破了!而且毛云坝的这股叛军,根本不是汉王主力!

    “立刻传令,陈懋为前锋,柳升随后,各率本部人马,追击叛军!”吴高颤声道。

    武将抱拳道:“得令!”

    吴高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铁盔,坐在那里没动。他脸上的神情一时间丰富极了,被玩|弄、被欺骗的羞辱!时不时又觉得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产生了强烈的自责。

    有些恼羞,有些懊悔,还有失落……吴高好不容易有了兵权,此战原本可以表现更好的。

    接着隐隐的担忧也涌上了吴高的心头。他的十万大军几乎没甚么损失,谈不上战败,但是朝廷方略是让他保贵州!朝廷会清|算他的失败么?会进而影响全部旧将的前程罢?

    吴高站了起来,在毛云坝屯田军户修建的屋子里,他踱来踱去。

    各种复杂的心情,渐渐地被他抛诸脑后,因为那些东西都是事后的影响,现在无法弥补和后悔了……关键是,眼下还能做甚么,弥补不利的局面、重新改写这场战役的结果!

    叛军占据了贵州?

    如果吴高军进逼贵州城下;云南的张辅、顾成军抽调兵力从西边来……叛军便会陷入被东西两面官军夹击的境地,此战还大有可为!只要东西两路官军的表现都不太糟糕,至少能逼迫叛军弃守贵州,重新夺回此城!

    要是叛军向云南挺进,吴高也可以留下一部分兵力监视贵州城、以主力尾随汉王叛军;然后与云南的官军东西呼应!在云南布政使司地盘上,官军还能重新建立会战的优势!

    吴高想到这里,渐渐冷静下来。

    他转过身,见一员部将侍立在门口,便随口道:“一场大战,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过程皆可以改写!”

    (本章完)



    正月底,张辅大军主力赶到昆明城下之后,天上很快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张辅立刻骑马赶到了盘龙江畔的官军大仓。这处囤积军粮最多的地方,修建的工事就像一座小城。在雨幕中,里面的余烬仍未完全熄灭,小城上空烟雾沉沉。

    在屯粮的大营门上,张辅勒住马,观望上面的几个大字,写着:烧粮者,平爷爷。

    旁边的大将黄中见状,顿时破口大骂:“必定是平安,确是那厮说话的口气!”

    张辅却一言不发,久久凝视着那几个字,仿佛想用目光将其抹去一般!他没有马上进城,反而调头绕着大仓跑马,观看着此地的地形和防御。

    这座大仓一面环水,两面环山。张辅抬起头,还能看见官军在山顶上修建的军寨。

    张辅心里非常疑惑,平安只有少量骑兵,他是怎么突破了官军的防线,跑到官军大营来、把大量军粮烧掉的?大军囤积军粮的地方,不都应该严加防范吗?顾成那样的老将,张辅不觉得他有多厉害,但绝对很有经验,为何会犯如此荒谬的错误?!

    张辅带着骑兵,一路亲眼巡视。他看见官军被烧掉的粮仓不止一处,顾成军的军粮被烧毁了一大半,更是狐疑和惊奇。

    “我们的粮草只能支持数日,现在镇远侯也缺军粮,该怎办才好?”黄中问道。

    张辅还是没吭声,径直向顾成的中军大营策马而去。

    远处的昆明城在雨幕之中、非常宁静,攻城的战斗已经停了,下了雨连炮也没放。张辅一路上,感觉到一阵可怕的死寂!

    张辅终于在一座土村里的房屋内,见到了顾成。两个郎中提着药箱刚从床边离开。顾成的脸色很差,满面憔悴、冒着虚汗,白头发也乱蓬蓬的,看起来简直如同油尽灯枯的普通老人。

    顾成的第一句话便是:“本将老了。”

    张辅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十分失礼地站在床前,眉头紧皱。

    “贵州城被叛军攻破了?”张辅问道。

    顾成有气无力地微微点头,眼睛里顿时露出了愤怒:“吴高那小子,带着十万大军,在路上磨蹭了半个多月!他就在离贵州城二百里的地方看着……”

    吴高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不过顾成确有资格叫他小子。

    张辅冷冷道:“朝廷居然用吴高,这也是我始料未及之事,恐怕其中有不少肮脏的买卖。”

    顾成不答,闭上眼睛在那有气无力地叹气、呻|吟。

    “顾老将军的家眷在贵州城?”张辅又问。

    顾成睁开眼睛,说道:“朝廷内外,太多墙头草,老夫只有把贵州城交给顾勇等几个人,才放心。顾勇绝不会投降!老夫全家深受圣上隆恩,早已决意报效圣上,死而后已!”

    “我不是说顾勇投降。贵州城坡了,顾勇将军投不投降有多大的用处?”张辅语气冷静道。

    顾成瞠目道:“张辅,你甚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大丈夫说话、何必含沙射影!别左一口‘肮脏买卖’,右一口‘投降的用处’!老夫得知军粮被突袭烧毁,亦是气得吐血……咳咳咳……”

    张辅由着顾成在那里说,自己却沉默不语。

    顾成继续羞愤地说道:“老夫有罪,自会上书请罪,要杀要剐圣上一言决之!却绝不会为一己之私利、向叛贼低头,更轮不到张将军给老夫泼脏水!”

    “老侯爷息怒。”张辅终于开口道,“您好生养病,告辞了。”

    “张将军留步。”顾成忽然道。接着他唤了一声,叫部下把大印拿了出来,伸出枯皱的手道,“老夫年纪大了,时而昏庸,而今重病不能起床,已无法带领贵州军弟兄……以前老夫不愿服老,而今不得不服光阴蹉跎。请张将军收下大印,接过贵州军之兵权,全权负责贵州军之军务。”

    张辅愣了片刻,便伸手拿了起来,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告辞!”

    他离开顾成的行辕,骑着马冒雨回到交趾大军的军营里。很快他便召集两军的卫指挥使以上大将,来到军营议事。

    等了一个多时辰,各处的大将终于陆续赶来了。张辅便把顾成的大印拿起来,“砰”地一声在桌案上一拍,众将纷纷侧目。张辅道:“镇远侯病了,已将贵州军之兵权、交由本将之手。”

    大伙儿无人质疑。毕竟顾成还没死,这种事随便派人问一句,就能证实。

    “前天晚上,叛军平安部偷袭贵州军屯粮重地,烧毁大量军粮。此事诸位理应知晓了。”张辅冷冷道,接着转头问,“附近何处还有屯粮?”

    贵州军一员陌生的大将道:“禀英国公,昆明守军主将乃盛庸,此人在官军到来之前,便施行坚壁清野之策、叛军将各处军粮运往昆明城内,或不能尽数运到,便就地烧毁!如今除了大军中仅剩的军粮,还有曲靖军民府的一座粮仓。可现在二十万大军消耗,恐不能久持;除非攻陷昆明城,里面有粮!”

    此言一出,大帐内立刻嘈杂起来,众将议论纷纷。有人担心,就算攻破了昆明城,以盛庸的干法、说不定会把昆明的军粮也烧了!有人认为贵州城破,叛军主力可能会进军云南;官军虽有二十万大军,在叛军主力到达昆明城之前,却不一定能攻破此城。

    张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向广西进军何如?”

    大伙儿的议论再次消停下来,大帐内的气氛十分诡异。

    张辅不动声色,目光从贵州军大将的脸上一个个看去。他们似乎也在悄悄观察着张辅,思索着张辅的真正意图。大帐内愈发安静了。

    贵州军将士与张辅不熟,张辅虽有兵权,但刚刚接手,难以完全掌控这支大军。甚至连大多数贵州军将领的名字,张辅也完全不知道。

    ……在这次战役之前,张辅便有所担忧,因此比较冷静。而今眼睁睁看着战局每况愈下,他的失落心境亦难以避免。

    不过作为统兵大将,已经走到了某个田地、便不能不面对现实!

    官军三路主力,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只是眼前的境况很不堪!张辅军极其缺粮,贵州不仅缺粮、还可能临阵倒戈(将士家眷全在贵州)。吴高军怠误战机,张辅根本不相信他。

    在会战处境如此不利的局面下,张辅认为,最明智的做法是:不打。而等待新的战机出现。

    否则在云南与叛军开战,张辅不得不预见到各种更加糟糕的下场:一是吴高军迟迟不能到达战场。二是贵州军士气低落,极易投降。三是云南的盛庸平安军虽兵力少,却依旧能起到某些作用。

    本来张辅军单独对汉王军主力,便处于劣势;一旦贵州军投降,张辅不仅完全出于下风,而且贵州军会不会反过来攻击他,尚且难以定论!

    带兵大将不能忽视危险!张辅甚至担心,自己连退兵也不轻松……

    汉王叛军主力,如果沿贵州广西之间的要道南下,极可能切断广西增援张辅的粮道,并拦截张辅军!贵州广西要道,乃从贵州城向东南方面延伸,按道理吴高军可以威胁叛军的侧翼,阻止叛军南下。但吴高有那么可靠么?

    更严重的可能是,要调动贵州军将士抛家弃子、去往广西,贵州军会不会兵|变?

    但无论如何,张辅觉得、必须要想办法把贵州军调走!否则贵州就会变成第二个四川,整个都司的卫所都要叛|变,变成汉王叛军的兵员!下一次会战,张辅就会面对兵力更强的叛军!

    这时张辅终于开口道:“咱们大军缺粮,在云南已不能久持,得立刻去广西就食。等补充了军粮之后,咱们二十万军沿要道北上,与吴高军合击叛军,夺回贵州!”

    张辅军的大将们纷纷附和。贵州军的武将有的不吭声,有的质疑方略,因为贵州广西那条要道,山多、不利于大军调动。

    贵州军武将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张辅根本不会承认,他要先将贵州军调走再说、免得敌我此消彼长!

    他不容分说,断然道:“明日开始拔营!立刻前往广西,本帅会联络江阴侯,约其合击叛军!”

    于是诸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大伙儿陆续离开了中军大帐,张辅送将领们到帐门外,看着天空蒙蒙的雨幕。而在雨幕深处,那尽在咫尺的昆明城,又似乎遥不可及。他感到十分惆怅。

    他又不禁暗地里有几分感慨,世事真是变幻莫测、难以预料。

    在汉王起兵之初,张辅认为汉王连一丁点机会也没有,实力太小了。可是,这才过去了半年,形势已面目全非。

    “大帅。”一个声音道。

    张辅转过头,见是黄中,便道:“你是广西人,立刻找几个可靠的弟兄,先去广西、再北上贵州。给广西都司、吴高送信!”

    黄中拜道:“末将即刻去办。”



    贵州西南方向、通往云南布政使司的官道两侧,山石林立;中间的大道上尘土弥漫。

    若在数里地之外观望,亦能看到大路上的动静。那景象仿若山脉中忽然出现的一条大龙,正搅得地面大片翻覆!又如同爆|发了山崩,浑浊砂石尘土沿着山间腾空而起。

    这支军队是汉王军的前锋军,兵马人数却不算多。他们从贵州城出发,正沿着驿道,往云南布政使司方向进军。武将们下令,在辎重车辆后面挂上树枝;那树枝拖拽在土路上,动静便显得特别大。远看烟雾、简直如同一支人数极多的大军。

    ……

    贵州城东北面的群山之中,有几处平坦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军|用帐篷,无数帐篷排列得横平竖直、形成了一个个大军营。这里才是汉王军的主力!

    此地名叫小坝,曾有贵州都司的卫所军屯田。四面的山不高,却占地不小、山上全是密林!

    人们从“入湖广道”的官道上进来,要经过两段蜿蜒的山谷道路;接着走一里多地,只有穿过山林、靠近小坝之后,才能发现这里的人马。

    从小坝出发、往西南方走,还有另一条路,能会合到官道大路上;而走这条路去往驿道大路,路程近三里地。

    而朱高煦的中军行辕,此时在小坝南面、靠近官道大路的方向,位于一座山林中的寺庙里。

    寺庙周围全是松柏林,有一条石径上山,通到寺庙的山门。中军行辕的将士只要出寺庙后门,来到寺庙后面的一块麻石上,便能很清楚地看到进山通往小坝的道路了。

    如果吴高军沿着入湖广道逼近贵州城,大军从小坝南面路过;又如果吴高军心急,没能发现藏在山林里面、位于小坝的近十万大军……那么汉王军主力便会在恰当的时机,兵分两路突然发动进攻,从两条山林道路横击官道!

    然后,汉王军会将吴高军立刻拦腰斩为三截!等贵州方向的汉王援军前来,先夹击灭掉最西边的敌军前军;最后会至少吃掉吴高军大部兵力!

    这样的场面,正是汉王军诸大将期待发生之事!

    ……如此偏僻的寺庙里居然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将士没有伤害他们,不过将其软禁在了一间斋房里。

    “笃、笃、笃……”和尚依旧在敲着木鱼,他们似乎对人间的厮杀毫无兴趣。声音均匀,显得十分枯燥,一听就让人觉得活着了无生趣。

    朱高煦正在僧房里,一面询问顾勇一些贵州的情况,一面听着木鱼声。那声音,却让山林显得更加沉静。朱高煦在这样沉静地气氛中,怀揣着杀机,静静地等待着吴高。

    朱高煦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抬起头才能看见顾勇包扎着白布的手,他问道:“顾将军怨恨本王?”

    顾勇愣了一下,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作答。

    朱高煦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便又用毋庸置疑的口气道:“本王是很仁慈的。只砍了你一根手指、受过伤的手指,却没有将整只手斩下,让你变成残疾!顾将军理应明白,我只为了某种目的才做此事;我不会让人付出无益的代价,即便对待的是暂时的敌人。”

    顾勇听到这种说法“暂时的敌人”,沉吟道:“恐怕要得罪了,我绝不会为了苟且求活,而让家父蒙羞。”

    朱高煦点了点头,抬起手轻轻一挥,说道,“望顾将军记住本王的话。”

    这时一个武将走上来,说道:“顾将军请。”

    顾勇抱拳一拜,转身离开了僧房。

    朱高煦也站起身,双手按在一张香案上,埋头看着桌案上的地图所有所思……

    几天之前,汉王军攻陷了贵州城,但朱高煦没有立刻去云南援救围城。因为他很快就得知、顾成军的军粮被烧毁了大半。

    战役还没有结束!摆在面前的是扩大战果,对付吴高军、还是张辅军?朱高煦最后当然选择了吴高,所以大军此时才会部署在这片山林之间。

    朱高煦作出每一个决策,当然要基于各种各样的情况、以及判断。很少只因某一种理由。

    军中画的所有地图全不精准,但朱高煦很容易就能叫人查出来:从贵州到昆明的路程,比张辅从昆明走到广西驿道的距离远很多。

    与此同时朱高煦认为,吴高应该能得到贵州城被攻破的消息,毕竟距离很近;但吴高一时间可能无法知道、顾成军军粮被烧的事。

    于是他最终的决定,一是派遣前锋军逼近越州东山地区;如果张辅不退兵,汉王军前锋部便能进军一步,直接威胁其广西粮道,并等待汉王军主力前来。二是部署重兵,准备先拿近在眼前的吴高开刀!

    “报!”一个喊声,惊起了沉思的朱高煦。

    不一会儿,亲兵便放一个武将进来了。那武将气喘吁吁地抱拳道:“禀王爷,前锋军来报,昆明城外的敌军已撤围,往广西官道那边去了!”

    朱高煦旁边侍立的王彧走过去,把奏报接了。

    “我知道了。”朱高煦抬起头,目光从地图上挪开,马上随口应了一声。他没有甚么表情,心里未感意外;因为这样的情况,本来就是预料的可能性之一。

    但没过一会儿,又有斥候来报。吴高军竟然在数十里地外便停止了进军,开始构筑工事、部署兵力!

    朱高煦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吴高察觉到伏兵了?

    这座寺庙的后山,便能看清其中一条进山的道路,路面的光景一览无余;另一条道路,也有暗哨盯着……可是直到现在,朱高煦还没听说有敌军斥候进山。

    他不禁十分纳闷:吴高是怎么发现伏兵的?!

    抑或吴高根本没有发现,却不知为何起了戒心。朱高煦更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他很快就有了一种直觉,这次还想让吴高中计、恐怕机会不大。

    朱高煦顿时有点失落,难免想道:如果几天前的决策是去云南、尝试追击张辅军,会不会战果更大?事到如今,他至少能断定,扩大战果的机会或许要多一些。

    不过一想到这场极其惊险的战役、终归是赌赢了,又长长地松出一口气。他仿佛自我安慰一样地自语:“结果还不算赖。”

    ……汉王军主力在小坝,大军继续驻扎在此地没有动,连炊烟也依旧禁止,大伙儿以干粮、泉水充饥。

    第三天,弯曲的山林之间道路上,数骑出现在了山谷内。他们绕过一片平缓的大山林,很快接近小坝的出口处。那些人只要冲出路口,立刻就能发现小坝上排满的军队营帐!

    “砰砰砰……”树林里传出一阵密集的弦响,一丛箭矢呼啸到半空,然后覆盖到道路上。“嘶……”一声马匹的惨叫,两匹马前蹄跪倒,另一匹马上的骑士痛叫一声摔落下马。很快山林里便冲出了一队人马,向落马的官军斥候奔了过去……

    朱高煦听到这个消息,很快便离开了寺庙,下山往小坝大营而去。

    诸将迎上来。朱高煦回顾左右,忍不住开口就马上说:“吴高此人太稳,要钻他的空子,实在难如登天。”

    大将赵平道:“吴高若不是那种人,亦不会在毛云坝稳了半个多月。”

    朱高煦转头看向刘瑛,不动声色道:“吴高不敢妄动,刘都督功不可没。”

    刘瑛听罢,立刻向朱高煦躬身一拜,然后不动声色地看了赵平一眼。

    众将簇拥着朱高煦等人,来到一座破旧的土墙瓦房里。这里本来就是贵州卫所的一处屯田,修建了一些房屋,只是修得又小又矮,连内地的民房也不如;不过现在变成了军营中的一处临时衙署。

    刘瑛进屋后便抱拳道:“王爷,咱们若走贵州广西要道,径直南下,或能拦截张辅军逃窜!”

    朱高煦毫不犹豫地摇头:“做人不能太贪心。”

    赵平执礼道:“王爷所言极是,此略太过冒进。等咱们远途奔袭到了广西,张辅军已经进广西地界了,或许早就得到了军粮补给。贵州还有吴高军十万大军在腹背,说不定还有援军从入湖广道过来。我大军刚刚经过攻打坚城之战,人马疲惫,继续进取广西着实犯险。”

    朱高煦点头称是:“赵将军懂得不少。”

    赵平忙道:“全仗王爷栽培!”

    朱高煦呼了一口气,一拍大腿道:“传令各部,准备拔营,撤军回贵州!再写军令送到前锋军中,叫他们想办法安排细作,劝降贵州军将士,鼓舞他们逃跑回乡。”

    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刘瑛问:“咱们要拿吴高军怎办?”

    朱高煦皱眉道:“吴高此人用兵沉稳,一时半会对付不了他。他一副防守的姿态,此时咱们将士疲惫,与之对峙、我看是占不了多少便宜了,只能徒耗光阴和弟兄们的性命。”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弟兄们也需修整。暂时懒得理会吴高,各部将士先回城养精蓄锐,再作打算!”

    刘瑛立刻附和道:“王爷英明!”



    昆明城下、两路官军离开七天之后,张辅军和贵州军陆续到达了弥勒州附近。

    弥勒州是土知州治理的地方,云南官府很难强迫他们遵从一些极|端政令,比如烧掉自己的粮食。张辅率军到达弥勒州,便下令洗|劫了治所城池内外的土人,抢走了所有能找到的粮食。

    两路大军总兵力达二十余万众,行军以贵州在前、张辅军在后。他们大概还要沿着大路往南走三天,然后便转向东进;将来只要到达广西布政使司的田东地区,便不会有太多危险了……

    除了最前面的张辅军前锋骑兵,中军最前边的是贵州前卫的人马。卫指挥使陆秉。

    陆秉是个精壮的汉子,年纪才三十多岁。但是他入行伍很早,早在洪武年间便曾跟着大将顾成、何福一起讨伐水西蛮,勇猛非常,屡立战功。顾成镇守贵州都司期间,他作为贵州都司最精锐的前卫指挥使,乃老将顾成倚重的得力干将!

    太阳已经垂在西山,陆秉部陆续停止了行军,找到前锋军和辎重队选择好的营地,开始扎营。

    弥勒州附近的山不高,倒是东面天边的山影黑重重一片,乍看仿若地平线上的乌云。不过此地和云南很多地方一样,山形平缓地起伏着;所以贵州前卫的军营选择在一处山坡上,四面开阔、视野也比较好。

    杂兵和一些军余忙着生火造饭,陆秉住进了一座破败低矮的土人村子里。虽然里面黑漆漆又脏又破,不过仍比住帐篷要舒坦。

    天黑之前,派出去的斥候小队回来了。其中一个军士名叫张盛,据说是镇远侯贵成那边派来的人,前卫的将士都不认识他。

    几个斥候将士禀报了军情,便退出了茅屋,只有张盛留在最后。张盛假装慢吞吞地走到屋门口,却忽然转身沉声道:“张大帅说,以后要从广西进军贵州,陆指挥信么?”

    陆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近前说话。”

    张盛走到陆秉旁边,低声道:“贵州都司已被汉王军攻占,贵州军弟兄们的家眷全在那边,张大帅必定提防着弟兄们。

    而张大帅麾下那些人马,从交趾升龙城走了一千多里到昆明;刚到地方,次日又调头往广西跑。将士早就在骂|娘了!如此光景,张大帅还说要进攻何处何处,这是把弟兄们当猴耍哩?”

    陆秉简单地说道:“英国公只想调走我们。”

    张盛听罢,俯下身在陆秉耳边悄悄说道:“那天夜里,昆明城外发生的事,张大帅已起了疑心。等大军离开战场,朝廷里的人万一盘问起来……”

    陆秉良久不语。

    张盛一咬牙,继续小声道:“傍晚时,末将过去看了一下东边的地形。东边的重山之间,有一条山谷大道、通北边的……如若进山后往北走,应能到达越州东山以东。汉王军前锋会从那个方向来!陆指挥何不权衡一二?”

    陆秉的脸在蜡烛光里阴晴不定,一会儿涨|红、一会儿冷白。看来他必定是听懂张盛的意思了。

    不过陆秉好一会儿也没吭声,似乎还难以接受现状。毕竟不到半个月之前,汉王还是他的死敌,陆秉带着兵一面猛攻汉王的老巢、一面也被汉王攻打着家眷所在的贵州城。

    张盛也没多说,等着陆秉思前想后。许久,陆秉才沉声道:“顾公(镇远侯顾成)待我如亲子,不忍叛之。”

    “老侯爷全家都在贵州。”张盛马上回应道,“且将来陆指挥万一熬不住拷打,供出了侯爷,那不是反而害了他老人家?”

    陆秉顿时一愣。刚才张盛的话,提醒着陆秉一离开战场,极可能就要被盘问清|算了!

    张盛又道:“末将会证实,您为汉王立下的大功!那边必定比这边安生。”

    ……清澈的夜空,繁星密布。这片起伏的大地上,各处军营的人马极众;但到了下半夜,天地间便不太嘈杂了。远处偶尔有马的嘶鸣,以及值卫的交谈声。

    忽然,一个声音道:“大帅!贵州前卫哗|变了!”

    张辅被吓了一跳,他一骨碌便翻身坐起来,伸手立刻抓到了枕边的刀鞘。进来的武将见状,也吓了一跳!

    片刻后,张辅松开了抓住刀柄的手,皱眉道:“发生了何事?”

    武将抱拳道:“就在刚不久前,贵州前卫指挥使陆秉,鼓|动将士,带着大部人马往东边抗命逃跑!军营中的其它将士,一窝蜂跟着叛徒逃跑,贵州前卫的人马几乎跑得精光!”

    “把黄中叫过来!快马传令前锋骑兵,聚集兵马,准备追击!”张辅冷静地下令道。

    “得令!”

    张辅起床叫人帮他披上盔甲,等了一阵,黄中进屋拜见。张辅便径直下令道:“黄将军立刻率前锋骑兵一部,尽快追击贵州前卫!”

    黄中抱拳道:“末将遵命!”

    张辅又沉声道:“不必追得太远,割一些人头回来,以儆效尤。”

    黄中点了点头,说道:“末将明白。”

    天亮之后,黄中带着骑兵回来了。那贵州前卫有大量步兵和少量骑兵,步兵跑不过黄中的人马,被杀了不少人。割下来的人头被堆在官道两侧,让路过的各部将士都看着。路旁还有人不断叫喊,指着人头说是违抗军令者的下场。

    然而,威慑似乎也不能阻止贵州军将士逃亡。有了陆秉带头,此后几天逃跑的将士越来越多!

    有的一卫几天工夫就跑了大半人,甚至一些百户队成建制地趁夜逃跑。

    黄中来到中军,用南方口音很重的官话道:“如此下去,走不到广西,贵州军便剩不了几个人啦!丢他老|母,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末将以为,该缴了他们的兵器,押到广西去!”

    张辅皱眉不答,忽然站了起来,问道:“镇远侯身体怎样了?”

    黄中道:“昨日末将见过他一面,还躺在车上,不过看他脸色挺红润。”

    张辅一声不吭地出了门,来到住在中军行辕的顾成房前。他稍作犹豫,便对门口的侍卫道:“去通报镇远侯一声,我欲见一面。”

    侍卫忙道:“大帅稍侯。”

    等张辅走进低矮的土房子里,顾成正在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气喘吁吁的似乎体力不支。

    “老侯爷勿动,您好生养着。”张辅这回客气了不少。

    顾成满面悲色,叹气道:“岁月不饶人。”

    张辅站在床边,不动声色道:“老侯爷一世英名,只疏忽了一次,也是情有可原。智者千虑,尚有一失。”

    顾成立刻抬起头观察着张辅。

    张辅不动声色道:“此前有人谗言过老侯爷,但我细思之后,认定谗言皆是小人所为。我回朝之时,必定力保老侯爷之忠心。”

    顾成皱眉道:“谗言何事?”

    张辅不答,接着说道:“老侯爷对今上一向忠心耿耿,绝不会吃里扒外;朝中诸部堂(当年镇守北平的几个文官如今都发迹了),亦会为您仗义执言,您不必担心。

    不过,若是老侯爷能为官军再做一些事,咱们在庙堂上便更好说话了。”

    顾成问道:“张大帅要老夫做甚事?”

    张辅抱拳拜道道:“请老侯爷出面,到贵州军中,安抚军心!”

    顾成怔了一会儿,正色道:“这等事只要张大帅言语一声,老夫岂能推拒?来人,快扶老夫起来!”

    张辅立刻露出些许感激的神情,再次作礼。

    侍卫们进来将顾成扶下床,艰难地出了门,将他弄上了一辆驴车。于是张辅带着亲卫将士,带引顾成的驴车去了贵州军各军营。

    顾成对迎接他的武将们、以及营中观望的军士们说道:“吾等乃大明朝廷官军,为圣上镇守江山,不可一日忘忠勇二字!”

    他歇了一口气,又喘|息道,“老夫有恙,已托张大帅暂领贵州军兵权,军令如山,尔等定要遵从。贵州的弟兄们去了广西,可暂且修整;待王师平定了汉王叛乱,诸位即可回贵州都司,也可在广西娶妻生子屯田……咳咳咳……”

    这时一小队骑兵到营门口来了,张辅便调转马头走过去,沉声问带头的武将:“汉王叛军在何处?”

    那武将抱拳道:“今天回来的探马禀报,叛军前锋已到越州东山近左。”

    张辅渐渐松出了一口气,挥了一下手,便听得面前的武将道:“末将告退!”

    越州东山尚在曲靖军民府那边,离张辅数百里之遥!叛军前锋才到越州,想追上张辅很难;即便追上来,张辅自己还有十万大军,不惧他一股前锋!

    不过等贵州军到了广西、或许只能剩下差不多一半兵马了……张辅一仗没打,便损失了好几万官军,心里实在憋屈。好在总比贵州军全部投了叛军要好!

    ……此时军中一些老部将担心张辅的前程,张辅却不以为然。朝中诸公的话可以乱说,可战场上的事实,万众所睹!事实不能轻易被改变。

    张辅思前想后,又仔细想了吴高的问题,他已从初时的愤懑之中,渐渐冷静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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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禀报王爷!吴高军退至毛云坝,敌军诸部正继续往东面调动。”

    坐在贵州都司衙门大堂上的朱高煦听罢,眼睛从手里的信纸上挪开。他花了片刻工夫,才将思绪从信上的云南、转移到了禀报中的贵州毛云坝。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两个词:二百里,工事。

    朱高煦回顾左右的文武,开口道:“贵州军正往广西的路上,逃亡者极众。我带一些人马回云南一趟,也好顺道收拢贵州军将士,让他们回乡与家眷团聚。不过此地须得人驻防经营。”

    他看向站在右侧首的刘瑛:“刘都督,你暂代贵州左都指挥使。召集各卫所的军余壮丁,屯田戍守。”

    刘瑛走出来两步,抱拳道:“末将定用心经营贵州防务!”

    朱高煦忽然看向被他砍了一根手指的顾勇,“顾将军可愿做右都指挥使?”

    众将惊讶地纷纷侧目看向顾勇,顾勇也是一脸意外。他埋头沉吟了一会儿,拜道:“败将承蒙汉王礼遇,然家教甚严尤其重忠孝之义,败将不敢忤逆家父、违背家父谆谆教诲,唯有谢绝汉王好意。”

    朱高煦沉默了片刻,也没出言挖苦镇远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道:“人各有志,本王不便强求,那你跟我去云南。”

    ……

    汉王军终究没有去追击吴高。朱高煦让贵州都司下令,贵州各地文武官员、土司保持原来的职守。接着他便率数万人马离开了贵州城,并于三月初到达曲靖军民府。

    大军到了曲靖,军中各卫人马分兵南下,接应收集逃亡在各地的贵州军将士。朱高煦则带着一股骑兵,径直往昆明城而去。

    此前离开昆明城,到而今才过了几个月。

    当他回到昆明之时,却仿佛有种沧海桑田般的感触。可能是因昆明城外的景象、着实改变了很多。

    城墙上到处都是斑驳的破损,墙砖里的夯土裸露在阳光下;东城楼也塌了一片,一些工匠杂役正在修缮城楼、以及城墙上的残破墙垛。

    而血迹、残旗、尸|体早已不见了踪迹,昆明城外恢复了平静,只有那些工匠干活发出的不急不躁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过朱高煦光是观望那些痕迹,便能想象出不久之前这里的激战。

    城墙角下、驿道边上的杂草发了新叶,野花点缀在树梢的白花之间,空气中飘着丰富的花香。朱高煦仿佛感觉这片土地就像一个生命一样,正在慢慢地愈合着伤口。

    昆明城内的文武迎出了城门,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得到消息之后,似乎想出城数里迎接;不过朱高煦带着骑兵跑得很快,此时已经到城门外了。

    “王爷。”带着铁面具的李先生拜道。朱高煦很容易地发现了人群中间的李先生,还有站在李先生身边一起见礼的盛庸和平安。

    朱高煦翻身跳下马,将马缰递给身边的马夫,大步走了过去。

    他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额上的汗水在阳光下泛着光,竟然一时间没说出话来。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了,忽然不知从何开头。

    朱高煦上前握住李先生的手臂往上一抬,接着放到旁边盛庸的拳头上,另一只手抓住了平安,盯着他们来回看了一番,用力地点了点头。

    四个人的手放在一起,相互注视着,竟然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周围的文武牵着马,默默地观望着他们。

    盛庸先开口道:“王爷,实不相瞒,末将先前一直未得到军令,那时张辅军十万马上就要到云南府了,末将正在准备突围,弃守昆明城!”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要突围的前一天才收到。”

    朱高煦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平安的字:王爷令死守昆明城待援。

    纸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朱高煦一眼就瞧清楚了。片刻后他便抬起头,见盛庸的神情有点复杂。盛庸说他准备突围,事后看肯定是一个错误。不过盛庸还是干脆地把这件事说出来了,瞒是瞒不住的。

    朱高煦一时沉默,不过他很快便明白,此事不能怪盛庸。

    在发出这道军令之前、朱高煦还给平安送过一次信。但不知甚么缘故出了问题,或是被敌军截获了……在联络不畅之时,盛庸决定突围并不算是错,他恐怕经过了多次的犹豫和徘徊。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把手掌轻轻拍在盛庸的肩膀上,不想再提战场上的变幻莫测,便只说道:“幸好。”

    接着朱高煦又大声说道:“无论如何,此役我伐罪军大获全胜!伐罪军先灭伪帝之阳武侯薛禄部,攻占四川布政使司全境,由西平侯、瞿都督镇守;后下贵州城,控制贵州都司各地,留刘都督经营。云南亦得诸位浴血奋战保全。此役之后,云、贵、川三地遵汉王府政令,西南数千里之臣民,皆为赤子!”

    众文武顿时兴高采烈地鞠躬道贺,“恭贺汉王接连大胜!”“王爷攻无不克,澄清宇内指日可待……”

    城楼上下的将士们也庆贺起来,人们向空中高举刀枪,欢呼声久经不息,“汉王,汉王!”的呐喊声在蓝天白云下起伏。

    朱高煦重新翻身上马,在前呼后拥中进了云南府城,径直回汉王府。

    汉王府的家眷、以及大多宫女宦官都去了大理,现在还没回到昆明城,王宫内只剩一些干粗活和年龄大的奴婢。于是偌大的宫室殿宇之间,显得更加空旷。

    朱高煦见了宦官王贵、以前高阳郡王府的奴婢王大娘等人。在他们的帮助下,他把身上的甲胄取下来,吩咐王贵擦干净了上油。

    他换了一身亲王常服,乌|纱帽团龙袍,便在前殿书房里坐下来,随手翻翻李先生盛庸守城期间的公文,喝茶歇口气。

    没过一会儿,便有军士进来禀报,递上了一个礼单,说是云南富商沈徐氏道贺来了。朱高煦一面看着礼单,一面对王贵道:“你去迎沈夫人。”

    王贵抱着拂尘领命,走出了书房。

    朱高煦记得,刚封到云南便认识了沈徐氏,彼此相识好几年了。但沈徐氏主动来汉王府拜见,这才是第二回。

    第一回是因为朱高煦在沈徐氏的梨园、遇到了意图行凶的段雪恨,沈徐氏很紧张,便过来解释。当然朱高煦最后还是选择原谅她,并在这间书房里,对她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

    可即便有了肌肤之亲,沈徐氏仍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

    后来朱高煦渐渐想明白了她若即若离的缘由。如果她以身投朱高煦,自己得不到多少实际的好处;唯一的好处可能会得到一个名。除了这个,她作为亲王的妻妾,不能随意出入后宫,肯定无法再掌控沈徐两家庞大的家业了;而且她一个商人寡妇的出身,在大明朝的亲王府上没有任何优势,很难争赢别的女子。

    有一次沈徐氏感叹“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朱高煦便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思。

    朱高煦并不怪罪她,前世他就认为,美人亲近男子,多半是为了某种好处。以前他对这种事很恼怒,大概因为拥有太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给那些美女的。而今朱高煦在明朝遇到了一些女子,反而让他这样的想法开始有所改变,心态也更加淡定了……

    朱高煦合上礼单,放在桌案上,起身走出了前殿书房。

    没等一会儿,他就看见宽阔的砖地上,远远地有三个人过来。朱高煦随意地站在屋檐下,等着他们近前。

    过来的三个人,除了宦官王贵和沈徐氏,还有一个朱高煦不认识的女孩儿,隐隐觉得有点面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那女孩儿和沈徐氏的外貌大相径庭,却穿着一样颜色的紫色衣裳,且在沈徐氏身边与她并肩而行。朱高煦忽然明白了:这是沈徐氏的继女沈宝妍!因不是沈徐氏亲生,所以长相迥异也不奇怪。

    原来朱高煦是见过沈宝妍的,几年前他去沈府拜访,沈徐氏迎接时便带着她女儿。彼时沈宝妍还是个小姑娘,不料仿佛转眼之间,竟然出落成了这般模样。

    沈宝妍长得非常美,紫色的衣裙、称得她的肌肤雪白细嫩富有光泽,乌黑的头发、清澈的眼睛,还有浅红光滑的嘴唇,一看就是过着锦衣玉食的人,让她看起来仿佛是贵族家的千金。

    反倒是朱高煦长得不像贵族,因最近几年他连番出门征战,风吹日晒,皮肤变黑粗糙了不少,只有身上团龙袍才能看出他是王爷。红丝绸套在他身上,就像泥腿子刚刚发迹了一般。

    朱高煦觉得怪异的是,他本来是个爱好声色之人,从不否认;但看到这个美丽的大姑娘,竟没有多少猥|亵的想法。而沈宝妍的神情看起来,也并不高傲,十分沉静的一个女孩儿。

    她们上前屈膝行礼。朱高煦先开口道:“不必多礼。让沈夫人破费了,又赠了一大笔财宝。”

    沈徐氏站起来,口齿清楚地说道:“汉王军将士为守卫昆明城浴血奋战,让大家避免了灭顶之灾。妾身代昆明城的商贾,略表心意。汉王不嫌弃便好。”

    她又转过头道:“这是小女沈宝妍。”

    女孩儿弯腰道:“见过汉王殿下。”

    朱高煦微微点头:“你还没长这么高的时候,我便见过了。二位请!”



    大明朝云南的天气,要不是雨天,多半就像今日一样蓝天白云、阳光娇艳。整片天空清澈见底,干净利索绝不模模糊糊。不过这里的人,却不都像气候一般痛快。

    沈徐氏走到书房门外,看到里面的光景,似乎想起了甚么,脸色微微一红,脚下也顿时停住了。她脸上的皮肤很白,只消泛出一点红色,很容易便被朱高煦察觉出来。

    朱高煦也站定了,好奇地侧目看着她。

    记得上一次沈徐氏到汉王府,她没去别处,只到了这间书房内。朱高煦很快想到了书房里发生过的事,他见沈徐氏似乎不情愿进屋,便随口道:“今日天气很好,要不咱们在外面走走?”

    沈徐氏轻轻点头赞许。

    朱高煦吩咐王贵:“去拿两把遮阳伞,给客人。”

    王贵道:“奴婢很快就来。”

    沈徐氏听罢抬起头,眼睛里含着一丝笑意,打量了朱高煦片刻。

    朱高煦也转头看她,觉得深色的丝绸衣裳、确实适合沈徐氏穿,大概她也认同这一点,才逾制如此打扮。

    她生的是弱骨丰肌,骨骼很纤弱,肌肤的轮廓须得柔软的料子才能撑起来。脸很匀称对称,内双眼皮的眼睛圆圆的,明亮却不大,鼻子小、嘴也小;若非深色的衣裳增了一些深厚感,她的相貌看起来便会略显单薄。

    涂抹在稍厚的小嘴上的胭脂红色、以及被深色衣裳称得更白净的皮肤,又为她平添了几分艳色。朱高煦显然认为沈徐氏是个颇有风情的女子。

    朱高煦带着她们在三大殿之间走动了一阵,宦官王贵没跟上来,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各处建筑是做甚么用的,朱高煦一路便向她们介绍起来。还有远处的文楼、望亲楼等都各有用处。

    谈论了一阵王府的宏大规格,位置隔着沈徐氏的小娘沈宝妍开口说道:“汉王的王宫,非常亮堂。”

    朱高煦听罢,忽然觉得这十多岁的小娘说话挺有意思。大明亲王府,彰显的是朱家的皇权,修建得十分宏伟,一般人会觉得豪迈霸气;但沈宝妍只说亮堂。

    她说得也没错。相比狭小的民宅、甚至富贵人家的庭院;王府内又高又大的建筑、宽敞的广场,当然采光和视野都更好。

    朱高煦略一思索,回应道:“不过,越是亮堂的地方,越须得精心裱糊。就像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会有意地修饰仪表和言行。”

    沈宝妍十分意外地转头看着朱高煦。或许她没想到亲王会这么说话,也没想到朱高煦这个皮肤变得黑糙的大汉是如此一个人。

    沈徐氏有意地没有出声,默默地走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似乎带着些许微笑,纵容着沈宝妍和朱高煦交谈。

    “想一想,真是那样一回事呀。”沈宝妍声音清脆地说道。

    朱高煦没再与她言语,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夫人,一面沉默着向前慢步。他忽然感觉,或许沈夫人是有意的,想让他和宝妍相识靠拢。

    历|史上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多半是为了某种利益;何况宝妍只是沈夫人的继女。朱高煦不得不猜疑,沈夫人在此事中的动机。

    据说女子之间常有妒|忌之心,但朱高煦认为,在权力财富的博弈之中,女子也可以很理智地权衡。便如沈夫人,她是不是正在干这种事?

    这时朱高煦回头一想,刚才沈夫人在书房门口踌躇不愿进门,难道也是为了表示、她要与朱高煦撇清那样的关系?好让宝妍取代她,成为两家之间的联结?

    ……朱高煦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疑很有道理。

    沈徐两大富商宗族,而今掌握家业最多的人,恐怕就是这个沈夫人徐曼姝了。她现在名份上嫁到了沈家,属于沈家的人;但因为沈家这一支已经没有了男丁,就会很容易地被沈家的其他支脉侵吞产业。

    所以沈夫人用了很多娘家的人掌管生意,制衡沈家。同时结交权贵,以为庇护。

    朱高煦早就为沈夫人琢磨过,如果她自己进汉王府,得不到多少实在的好处、反而失去的更多。因此她才想用沈宝妍作为结盟的纽带。

    当然这种事风险很大,最大的风险就是朱高煦有可能战|败、被彻底清|算。徐曼姝把沈宝妍养到了现在,眼下才急忙着手这件事,她可能已经意识到:朱高煦起兵之后,她牵连上汉王府已没有了退路。

    朱高煦瞧了一眼沈徐氏,又看向旁边那个沉静而白净的小娘,忽然觉得这件事有点邪|恶,而且关系会很复杂头疼。不知道是甚么原因,或许是在沈宝妍还是小丫头的时候,朱高煦便见过她了,此时他完全没有一丝亵渎之心。

    不过他总算是体会到了,人到了某种位置,一些都会改变,很多东西变得不太重要、轻而易举。而在以前,他是不明白的,为何那些他膜拜的女神、会反过来绞尽脑汁去讨好别人,那些他拼命几十年也得不到的财富,为何只能买到一个破包包。

    三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子,沈徐氏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之前两个月,昆明城内外每天都有炮声。妾身听说昆明守军很少,本来以为大事休也,已准备好了最坏的下场……没想到,后来变化如此突然。”

    朱高煦露出勉强的笑容:“那次本王去平越州叛|乱,沈夫人不是也不看好?术业有专攻,夫人善于生意经营,但还得本王懂得打仗。”

    “这一次不一样。”沈徐氏轻声道,“妾身到今天为止,也未能全然明白,镇远侯、英国公先后有二十多万人兵临昆明城下,为何忽然撤兵了?”

    朱高煦道:“说来话长。沈夫人今后若能知道更多消息,自然明白。”

    沈徐氏脸上露出了敬意,垂首低眉道,“汉王殿下之武功,以寡敌众,数月间席卷三省,妾身心锐诚服。”

    不知怎地,得到沈徐氏的恭维,朱高煦额外受用。他想隐晦地吹嘘一下,但一想到战场上自己的感受,便愣是说不出那些话了。

    朱高煦今天才回到昆明,沈徐氏又迟一些才来汉王府;没走一会儿,太阳便快到中天了。于是朱高煦留沈徐氏和宝妍在王府上用午膳。

    汉王府的大多数人都不在,一时间连个像样的大厨也找不到,食材也自然不如平素那么丰富。午膳虽也有一桌子菜,但做得比较简单,完全比不上朱高煦在沈府吃的盛宴那么丰富,与蜀王府上的宴席比,也无法相提并论。

    在前殿附近的一间饭厅里入座,朱高煦很诚意地说道:“菜肴简单了一些,让沈夫人与沈娘子见笑了。”

    一般这种时候,客人会反过来赞亲王简朴是美德。但沈宝妍的话又让朱高煦有点意外,她说道:“汉王府的碗碟,烧制得真精细呀。”

    沈徐氏顺着宝妍的话微笑道,“这些瓷具,不仅出自景德镇的官窑,且是贡品。在大明朝,有些东西真不是有钱能买到的呢。”

    朱高煦不以为然地应付了一句,便招呼她们别客气。他自己也大吃大喝起来,从早上天没亮就开始赶路,到现在他确实饿了。

    吃饱了肚子,朱高煦的心情便渐渐好了起来,全然把之前回顾战场情形的沉重心情抛诸了脑后。他瞧着沈徐氏小口吃饭的姿态,心里感觉一热,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暗示道:“上次平越州之乱获胜,沈夫人可是送了厚礼祝贺啊。”

    妙锦对朱高煦一直若即若离,汉王府上的人都没回来,朱高煦着实是有点饱暖思淫|欲。但他对宝妍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感到头疼。

    沈徐氏听到这里,筷子在碗里无意识地轻轻挑动着,头也低着,脸颊再次泛红。片刻之后,她便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微笑道:“莫不是汉王嫌这次的贺礼太少了?”

    “哪里哪里。”朱高煦立刻摇头道。沈徐氏把话题引到钱财上,不着痕迹,但朱高煦断定,她不可能将越州平叛那次的赌注忘掉。

    他看了一眼宝妍,终于不好当着小姑娘的面、继续说得太露|骨,只能作罢。

    午膳之后,朱高煦还不死心,又道:“午后太阳很大,天气炎热,此时出门不太恰当。旁边的廊房里有睡榻,二位便在那里休息一阵罢。”

    沈徐氏看过来,一双眼睛与宝妍清澈的眼神全然不同,虽然露出了羞意和难堪,但她肯定很懂朱高煦的意思。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我离开了云南那么久,难得一见。今日沈夫人不必太急,下次大家见面还不知是何时了。”

    沈徐氏沉默了好一阵,答道:“汉王殿下好意,妾身却之不恭。”

    没想到她忽然就答应了,朱高煦有点意外地看过去,但见沈徐氏目光闪烁,回避着他的眼神。

    沈徐氏的眼睛看着别处,又道:“汉王殿下此战获胜,让妾身有悬崖勒马之感,妾身着实心怀感激。只不过最近两年兵荒马乱,沈家的生意不好做,贺礼薄了,望殿下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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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王府里的大殿、建造得稀疏而宏伟,前殿书房东边的一片房屋却很紧凑。许多曲折的廊屋围成一个天井,就仿佛是座院子一般。

    天井里种着几棵果树,中间的砖石路面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花瓣。此时整个汉王府的人也很少,这里更是非常安静。

    宦官王贵和另一个宦官,带着沈徐氏和沈宝妍走到了这里,分别给她们安顿了一间房屋。

    “此处没有像样的卧房,怠慢沈夫人了。”身材魁梧的阉人说道,“不过咱们家王爷,也常在这里午睡歇息。呐,里面有一张塌。”

    沈徐氏顺着王贵指的方向,看见那里有一道刺绣山水图的隔扇,不过能猜到隔扇后面有塌。

    接着王贵又提着一壶茶、一只茶杯进来,放在了几案上,问道:“沈夫人还有啥吩咐?”

    沈徐氏摇摇头,道了一声谢。

    王贵掩上房门便离开了。

    沈徐氏左右看了几眼,环视了片刻这间屋子,便绕过隔扇进去。果然见里面放着一张简单的木塌,上面有垫子和一张蒲草细细编制的草席。

    她走了过去,坐在草塌上,脱下鞋,将脚放在了塌边的木头脚枕上。

    她有点心神不宁,坐了好一会儿,也没宽衣、便缓缓仰躺下去。胸脯立刻向周围平缓地舒展开来,她放松身子,长长地轻呼出了一口气。

    沈徐氏根本无心小睡,连眼睛也合不拢。因为朱高煦提出让她们休息午睡之时,沈徐氏便猜到汉王有坏心思!为甚么那么快就答应他呢?当时沈徐氏一开口,就有点懊悔了。最起码应该先推拒一下。

    汉王说不定会觉得她矜持全无,也一样迫不及待了。但是她最正确最应该做的,还是直接拒绝朱高煦!

    沈徐氏如同叹气一般,吐出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很多思绪,她以前就反复考虑过了。首先是汉王妃以及王府上的夫人们,沈徐氏不觉得凭自己的出身、名声,在汉王府会有好日子过;便是从道德上看,她也到处都是弱点。

    先前朱高煦说的话也很有意思,大概说的是,越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地方、越须得表面的东西来裱糊。

    然后沈徐氏也要考虑,沈家、徐家各宗族的述求和盘算,沈徐氏不能置之不理。其中关系复杂。

    为了维持周围一切的平衡,沈徐氏不得不利用好身边的一切可能,不能放弃所有机会。至于世俗礼法,也可以变通。

    在这样的境况下,沈宝妍虽不是沈徐氏亲生,却受她善待抚养了那么多年;因此沈宝妍若进了汉王府,也不至于与娘家恩断义绝,她才是最好的人选。

    宝妍应该对流言蜚语有所耳闻,不过只要沈徐氏否认,并在将来不再与汉王有太多纠缠,那么关系还是可以维持的。

    沈徐氏将一切利弊都看得明白。并认为,为了那么多好处、还能逃脱三从四德的重负,只放弃了男女间那么一点事,根本不会有甚么可惜。时间久了,她甚至还可以自己一个人悄悄得到慰藉。

    但不知怎么回事,今日一见到汉王,面对他暧|昧的暗示、沈徐氏竟难以拒绝。

    或许汉王说很快要离开云南了,难得一见,让沈徐氏多少有点不舍。又或许,因最近真的感激汉王,便忍不住想迎合他,让他高兴满意。

    真正面对过死亡之后,沈徐氏还把那些各种各样的好处,稍稍看淡了一些。

    最后一回。沈徐氏躺在木塌上,暗暗地下定决心。一旦宝妍名正言顺地来到汉王府,沈徐氏便决定,彻底断绝与汉王那样的关系,并否认以前发生过的事……

    等待的时间里,无数琐碎的片段渐渐浮现在沈徐氏的脑海,有看见过的画面、听到过的声音,以及残留在指尖和各处的触觉。她在胡思乱想中,忽然看见了一只青蛙,那青蛙正在潮|湿的稀泥上鸣叫,青蛙的气囊在叫唤之时撑得很大,意象叫人不禁感受到甚么事物绷得很紧张。

    沈徐氏叹出一口气,轻轻翻了个身,侧身躺在那里。她的鼻子里顿时闻到了一种淡淡的气味,从草席和枕头上散发出来,气息很淡,仿佛夹杂着沉淀的汗味。这种气味一点都不香,但似乎也并不难闻。

    她这时才想起宦官王贵说过的话:此处没有像样的卧房,怠慢沈夫人了。不过咱们家王爷,也常在这里午睡歇息。呐,里面有一张塌。

    这种蒲草席子吸水吸|汗,怕是朱高煦留下的气味罢。沈徐氏用力地从鼻子里吸了一口气,不留神发出了一个声音,她听到自己略有贪婪的吸气,脸颊微微一热。她又把手指伸到了席子上,手掌贴着草席,脚趾在白袜子里缓慢而用力地蹬着席子下方,身子像伸懒腰一样躺在那里缓缓地动弹。

    过了很久,这地方依旧静得出奇。这样的沉寂,会让人隐隐相信,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了。

    沈徐氏渐渐地尝到了失落的滋味,但又没有完全放弃期待。

    她在这样宁静的气氛中,想到了朱高煦确实不会来的可能性。说不定他真的是出于体贴之心,才好意留她们午睡;而沈徐氏之前的想象,不过是误会罢了。

    因为她们上午刚到前殿书房门口时,朱高煦还不忘吩咐王贵、去拿遮阳伞。那么朱高煦再做一件事,留她们等午后阳光弱一些,也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嘎吱……”木门忽然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摩|擦声。

    沈徐氏的心顿时一紧,脸颊上浮出了红晕。头下面的枕头,被她的手使劲地把住。接着屋子里便有沉稳的细微脚步声传来,她急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过了一阵,沈徐氏听到所有声音都已消失,忍不住将眼睛眯开一条缝,顿时发现了朱高煦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她愣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仿佛不认输一样也看着朱高煦的脸。

    朱高煦的眼神非常细致,好像把她皮肤上浅浅的汗绒、也看清楚了一般。这么看沈徐氏的人、不知多久没有出现过了,她的脸越来越红。

    朱高煦默默地伸出粗糙的手,那手却十分轻而温柔,用手背在沈徐氏的下颔轻轻抚过。

    他忽然站了起来,稀里哗啦三下五除二便拔掉了他的团龙袍服、把帽子也取了。他呼吸很重,坐到塌上,便伸手向沈徐氏的长裙。

    沈徐氏急忙道:“这院子太静,宝妍也在此地,汉王别太急轻一点。”

    朱高煦听罢动作轻缓了下来,就像那琵琶曲《十面埋伏》的音律,那如暴风疾雨之间、亦有一小会儿舒缓的节奏。他没有回应沈徐氏的话题,却若有所思道:“人之间难免各有所需,但只要不发生冲突,都不用太过强求。”

    沈徐氏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话,隐隐有了一种感觉:自己的那些权衡,已经被朱高煦猜到了。毕竟他富有经验,在朝廷里与兄弟、各种亲戚之间的博|弈,大概也是这么一回事。

    沈徐氏柔声道:“妾身对汉王有感恩之心,从无歹意。”

    “这样就够了。”朱高煦温和地说道。

    他顿了顿又叹道:“世人总觉得自己是主人,实际上似乎有很多奇妙的东西在控制咱们。譬如男女身体里的激素,便在控制咱们的好恶,乃至内心最深层的善意恶意。”

    他有时说话是比较奇怪的,由于不止一次如此,沈徐氏倒有点习惯了。

    沈徐氏道:“妾身只想服侍汉王最后一次,可否?”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点头微笑道:“本王寻常不会强求女子,没必要那么做。”

    那他为何要笑?沈徐氏感觉,他似乎不相信她,甚至带着一丝嘲意;或是他对能不能再亲近她、满不在乎?毕竟汉王不缺她一个女子。

    沈徐氏心绪复杂,又加重了口气道:“真的是最后一回。”

    朱高煦没吭声,弯下腰将她搂住抱起来。沈徐氏感受到他的力量,她的身子像羽毛做的一样轻飘飘的,柔软使不出力气来。她慢慢地闻到朱高煦身上的气味,很快难以忍受窒息之感、用力地吐出一口气,却在吐气如兰之间发出了女子音色的一个声音。沈徐氏忙把脸藏进他的肩|窝。

    朱高煦的声音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知道自己要什么,我恰好又能让你满意,这是最妙之处,不用隐藏。我常常想要自己对别人有价值,你的神态颜色声音,都能让我感到愉悦。”

    她睁开眼睛,看见午后的廊屋里十分亮堂。她此时的感觉十分难堪,于是全然不想去看清周围的景象。

    可外面的阳光明媚,即便隔着扇和门窗,也将这古朴的屋子里所有的景色都照亮了。连最细小的地方也能被人看见。房里诸多的事物都那么清晰,那嫣红的衣裳丝绸上的一丝皱褶,雪白的宣纸上乌黑的墨迹、以及宣纸上细小的不平坦突起,皆在明亮的光线下无处掩盖。



    京师依然繁华似锦,春天的花草树木复苏,让景物更添颜色。天下的财赋聚集京师,四方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也是想方设法要在京师谋生。

    去年京师来了一个姓王的秀才,为了谋生,他托同乡给他找了个生计,便是在阳武侯府上教蒙学。

    学生只有一个人,薛禄的年幼孙子薛诜。那阳武侯是个勋贵武将,对孙子的文才,只要求将来会读书写字;于是随便找了个有功名的先生,给他孙子教蒙学。先生便是王秀才了。

    王秀才的家不在直隶。他家中有田有房,又有功名,原不必干这种事的;但他最终还是选择背井离乡,来到京师苟且过活。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个机会。人说在京师扔块石头,也能砸中一个官,就这么简单。

    他的榜样,是朝中礼部侍郎、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

    杨士奇比王秀才的出身尚且不如,压根就是个白身,以前也是教书的;而现在杨侍郎是御前红人,又非常会做人,所以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想巴结的人排队也排不上。

    可是王秀才到京师快一年了,除了教小孩儿识字,仍然一事无成。他方明白一个道理:时势造英雄。

    杨士奇于洪武年间出仕,那会儿朝廷恩科选拔的人才、不足以满足官吏人数,所以杨士奇才有机会以白身进入官场。但现在不同了,有功名的人真是越来越多。

    王秀才无趣地坐在凳子上,看着连笔也握不稳的孩童在纸上乱写。

    就在这时,薛府上的管家到厢房来了。管家径直说道:“王先生快去上房,侯爷有请!”

    王秀才愣在那里,一下子有点意外。因为他来薛府快一年了,来的时候薛禄还没封侯,却一共只见过薛禄一面;便是刚进薛府的那天,薛禄亲自看了王秀才一番,当场就很随意地决定,留下王秀才教他孙子。

    后来薛禄去四川当官,离京几个月,最近刚回到京师。王先生始终没再见过他。

    “王先生来!我带你去。”管家催促道。

    王秀才跟着管家进了一道门楼,走了一会儿到了一间大房子门前。管家站在门口躬身道:“侯爷,王先生来了。”

    里面传出“嗯”的一声。管家便招了招手,叫王秀才进去。

    “在下拜见阳武侯。”王先生进门作揖道。

    “坐。”年近五十的薛禄,身材看起来依旧壮实。他正埋头写着甚么,连正眼也没看王秀才一眼。

    王秀才瞧见一条空凳子,走了过去。他观看了一番房屋里的景象,不禁伸手摸到了下巴的稀疏胡须,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更加明亮了。

    屋子里除了王秀才,还有几个穿长袍的人;其中两个面熟,另外两个却没见过。地上丢着一些皱巴巴的纸团,大概都是薛禄扔的、但不一定全是他写的。

    “奏章会不会写?”薛禄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精光。

    王秀才甚么都写过,就是没写过奏章,他顿时怔在那里。片刻后他终于沉住气,发现薛禄面堂有黑气、一脸郁色,很快猜到薛禄在愁什么了!

    薛禄不久前在四川都司当官,率兵平汉王叛乱、大败,丧师十余万!

    王秀才做了多年生员,在京师也是有同窗的;他在京师花掉的钱财,多半都是花在了与那些人走动上,当然对这样的大事有所耳闻!

    薛禄肯定想上书解释兵败之事,但薛禄对自个写的奏章和身边幕僚写的,都不满意……看地上那么多纸团就明白了。

    于是薛禄病急乱投医,把府上教书的秀才也叫了过来?一定是这么一回事!

    “那得看甚么样的奏章。”王秀才道。

    还未离开的管家急忙转过身来,沉声道:“王先生,你可别不识抬举!”

    而薛禄则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干不干?”

    这个问题,王秀才也正在急着琢磨!

    王秀才忽然想起了除杨士奇之外的另一个人,高贤宁。高贤宁也只是个秀才,靠一篇文章就名满天下,最后被太宗皇帝破格录用……据说高贤宁还躲着,不愿意做官呢!因为被他的锦衣卫同窗要挟,才勉强出山。这样清高的作为,让高贤宁的名声更大。

    不过王秀才心里明白,为薛禄这种名声狼藉的败军之将粉饰文章,绝对是士林中人的耻|辱!王秀才若只想给一个勋贵武夫当狗,可以干这个事。但他的期望,根本不是钱财,而是名、权!

    王秀才也明白:今天这种事,显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嗅到了某种机会,正绞尽脑汁琢磨着,那个机会究竟是甚么、能依靠眼下的事做点甚么文章……

    他忽然开口大声道:“阳武侯,失敬了!在下虽穷,却不敢弃气节,您这个文章,在下写不了!”

    “啥?”薛禄立刻抬起头,眼睛里瞪着凶光道:“槽你|娘,你说啥?”

    薛禄的凶悍果然名不虚传,光一个眼神便杀气十足,立刻将王秀才吓住!王秀才非常害怕,瞬间就后悔了……可是现在已无退路,如果服软,今天便会弄巧成拙,必须要豁出去保住尊严!

    然后再将这个事儿,给京师的士林好友都说说。让士林中人看见,他王秀才多么有气节!

    王秀才咬牙昂首道:“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管家忙道:“侯爷息怒……”

    但薛禄已站了起来,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到了王秀才跟前。

    王秀才的手指在袍服内发起了抖!他的浑身都紧绷着,等待着暴|戾的薛禄一掌打过来……

    薛禄这人的名声狼藉,他在庙堂上打死纪纲、杀瞿能全|家的事,早已不胫而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敢和他对着干,骨头绝对够硬!

    当然也要看运气,万一被当场打死,王秀才就完蛋了。可是在这世上,想往上爬,哪有甚么也不用付出的好事?

    薛禄一脸杀气,冷冷地盯着王秀才。

    王秀才咬牙等待着那个时刻,像薛禄这种暴|躁武夫,被羞|辱了绝对要动手……往脸上打,打出伤来!

    不料薛禄居然一根指头也没动他,薛禄冷冷道:“领了钱,走人!”

    王秀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僵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难以置信,薛禄这种打了败仗就恼|羞成怒,杀人全家泄|愤的人,居然在一个无官无职的生员面前忍住了?

    这世道是怎么回事?

    “阳武侯,这……”王秀才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薛禄冷笑道:“我不饶你,敢情要把你打个半死,好叫你拿着伤去卖直邀名?你好见人就说,看嘞、快来看嘞,俺不给阳武侯写奏章,被打成这样了像头猪一般!”

    薛禄的后半句还学着被打落牙的人、口齿不清的样子,做出插科打诨的动作,一下子把管家也逗乐了。但管家立刻意识到这是严肃的事,急忙掐手臂正色憋着。

    薛禄一脸讥色。

    王秀才的脸红到了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既感觉很羞|辱,又怀着畏惧,急忙埋着头逃出门去。他连教书的钱也不好意思去拿,便赶紧离开了此地。

    王秀才离开薛府后惶惶不可终日,他想起薛禄打死纪纲的事,怕薛禄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王秀才也心存侥幸,或许薛禄根本没兴趣和他一个生员计较,很快会把这事忘了。

    ……薛禄和几个幕僚写了很多遍奏章,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怎么也没搞明白。他冥思苦想,晚上也睡不着,终于自己想明白了,这奏章究竟哪里不对!

    之前大伙儿写的所有奏章,都有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一直在为四川兵败辩解,推卸责任。

    如果四川之败,薛禄没有错,难道错的是皇帝、用错了人?辩解真的有用吗?

    薛禄连夜爬起床奋笔疾书,重新写了奏章。专门说自己错在何处,并请圣上严惩、绝无怨言,痛述他误了圣上大事,万死也不能报答圣上给的恩情……

    薛禄从来不是一个求稳的人,他就要这样写奏章!

    圣上若要让一个人死,那个人解释推卸再多都没用。圣上若不要一个人死,就算当年李景隆前后两次丧师达百万大军,他死了吗?

    回头看“靖难之役”,建文朝的大将全都打过败仗,但被处死|罪的人很少。哪种人会死?徐增寿那样、确定了是吃里扒外的人。

    薛禄放下笔,将镇纸放在未干的奏章上,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纸上写的认错,让他十分恼怒气闷,四川那一战的失败,墙头草太多、把他害惨了!

    要他心甘情愿承认的罪责,只有退到重庆府之后。那时他没有守城,确实是因为他还不想死……而被围在重庆府必死无疑;就四川那烂摊子、那么多汉王瞿能的旧部,根本守不住。唯一的作用是拖延时间,或长或短罢了。

    薛禄强忍着那股子憋屈,只想着怎么还能重掌兵权。终有一天,要让汉王也尝到失败羞辱的滋味!



    梅雨时节还没到,京师就下了一场绵绵的小雨。薛禄上了奏章之后没过两天,便受圣上召见,去乾清宫东暖阁面圣。这时天上仍旧下着下雨。

    此前几个月在西南三省发生的大战,朝廷官军无疑非常失败。但薛禄见到皇帝朱高炽时,并未从皇帝脸上看到恼羞成怒的神色,更无焦急慌张。

    当然也全无高兴的模样。

    朱高炽见了薛禄,竟先是讲起了一个故事,“这事儿是当年俺们三兄弟一起在京师的时候,高煦与俺讲的。俺觉得很有意思,阳武侯听完,便放到肚子里好了。”

    他不等薛禄回答“洗耳恭听”之类的话,马上又说了起来,“说的是有三个活物,一只蚊子、一只大虫(老虎)、一头羊。蚊子正钉着吸羊的血,忽然从树林里冲出一只大虫,把羊吃掉,连同骨头也嚼碎了!”

    朱高炽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着薛禄。薛禄不确定,他不敢抬头直视天子。

    “蚊子愤怒斥责大虫。大虫道,你同样在吸羊的血,俺们没有甚么不同;蚊子道,俺只吃羊一点血,而你却要了羊的性命。”

    薛禄听罢,忽然想起了前两天那教书的王秀才。王秀才无法真正威胁到薛禄,也不必那样做,他如同蚊子,只想从薛禄身上得到一点点好处。

    这是个寓言,如同《庄子》里很多篇文章一样的手法,但又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寓言。圣上说这事儿,究竟是赞成蚊子的说法,还是大虫的?

    薛禄不敢问,弯腰拜道:“圣上圣明,臣愚钝。”

    朱高炽叹了一口气,却不解释他的看法,很快便岔开话题,说道:“阳武侯在四川做过的事,见过的事,说说罢。”

    “臣遵旨。”薛禄抱拳一拜,沉吟片刻便开始述职。

    当着皇帝的面述职,决不能轻易说谎话,不然就是欺君之罪!但是,即便是用真相编织起来的一件事,也可以稍稍有所不同的……

    许久之后,薛禄走出了东暖阁,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东暖阁在乾清宫,属于后宫区域,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到这里面圣。薛禄还能面见圣上,至少,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性命的安全。

    薛禄一抬头,忽然就看见斜廊上默默地站着一队文武大臣!那些人站在那里不仅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没有随意动弹,十分谨慎的样子。薛禄想到片刻之前的失仪,那个松一口气的动作,顿时觉得有点尴尬。

    “阳武侯。”有大臣向他见礼。薛禄也抱拳回礼,走上了斜廊。这时候朝廷里还有人理会他,证明不止一个大臣和薛禄自己的想法一样,只要还能在东暖阁面圣,便没有彻底完蛋。

    薛禄在宦官的带引下,走出了乾清门。他这时忍不住又想到圣上说的那个寓言,这是不是在敲打提醒他的意思?圣上在暗示薛禄就像蚊子,私心让朝廷蒙受了一些损失?

    薛禄还真是没法确定圣上的心思。

    ……阳武侯离开乾清宫之后,接着进东暖阁的大臣是几个文官,有东宫故吏、以及袁珙吕震等大臣。皇帝的亲舅舅徐辉祖也在斜廊上,但徐辉祖暂时还没有被准许进去面圣。

    进屋的大臣们上前叩拜行礼,朱高炽头也不抬地说:“免礼平身。”

    “谢圣上恩。”

    朱高炽的目光依旧看着御案上整齐摆开的四份奏章,除了刚见过的薛禄写的,还有张辅、顾成、吴高的奏章。这些东西在前后不同的时间里送到京师,现在同时放在了朱高炽面前。

    “看看罢。”朱高炽道。宦官侯海便拿起那些奏章,分给了大臣们。

    此番大败,朱高炽闻讯之后表现得很好。他没有在大臣们面前龙颜大怒,因为他最大的感受根本不是愤怒,而是害怕!

    一个皇帝若是在别人面前害怕,那是最不合适的表现。所以朱高炽看起来几乎面无表情。

    这阵子他不断地想,自己在怕甚么?公开起兵反对他的兄弟、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可怕,但是最让朱高炽不安的,还是在内部!

    战场上的一败涂地,让朱高炽忽然醒悟,朝廷内部的问题比他意料中的还要严重;很多人都在想方设法蒙蔽他!

    朱高炽一想到自己身边的阉人、女子,都可能分别是谁谁谁的人,他便愤怒不起来,只感到手脚冰凉。可是他又不确定:究竟哪些人心怀异心?是不是真的有异心,或是有几成异心?

    一时间,朱高炽忽然有点理解父皇了、那个他多年害怕而且暗自怨恨的父亲。

    父皇若在世,遇到这样的境况会怎么办?朱高炽觉得父皇会杀很多人,父皇肯定会那么干!当然其中死的大部分是无辜之人……就像当初那个宫女,朱高炽只是亲近了一回。

    朱高炽也开始理解失败的建文帝,世人在私下里认为建文帝做错了很多事,但或许身处建文的位置、决策并没有那么简单。

    朱高炽能学父皇的手段吗,或是能学建文么?他认为都不行!在东暖阁这个地方曾经坐过的三代帝王,拥有的东西、身处的境地和敌人,各不一样,没有依样画瓢的路可走。

    杨荣的声音道:“圣上,臣请言。”

    朱高炽回过神来,点头道:“爱卿但说无妨。”

    杨荣拜道:“臣以为,眼下最要紧的事,并非论述诸将功过。”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多人都下意识地微微点头……毕竟数十万大军围|剿高煦,却在短短数月之间,连失云、贵、川三省,要论只能论谁的罪了。

    杨荣接着说:“亦非商议下一步大略之时。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那便是舆情!

    先是朝廷确定魏国公主张的‘驰援贵州、决胜西南’大略之后,朝廷六部为鼓舞军民士气,又要传令各州县调度军需,发过几次邸报。故而此次大战,知情者不在少,今番要再隐瞒也是徒劳之举。但若坐视不理,唯恐流言四起,反而掩盖了事实,叫天下人误以为朝廷兵败了。于民心、军心极为不利!”

    袁珙冷不丁问道:“敢情官军没败?”

    杨荣听罢有点不高兴,毕竟袁珙忽然插嘴有点没礼貌。杨荣转头道:“王师只是未能获胜!”

    他接着说道:“四川之役,因前四川都指挥使瞿能投靠叛贼,鼓动旧部倒戈,致使四川军糜|烂;阳武侯率京营忠勇将士数百骑与四川卫所军,在太平场与叛贼十万众大战,四川军临阵投降。阳武侯阵斩叛军数千,终因寡不敌众,退兵重庆。重庆卫指挥使徐华,早已勾结叛贼,开门向叛贼跪地乞降,阳武侯率军突围,转进至湖广意图反攻,牵制汉王叛军半数于四川。

    贵州战场,吴高军遭遇叛军主力阻击,两军激战,吴高军数次获胜。但贵州守将顾勇年轻马虎,竟被叛军偏师攻破城池,兵败被俘!

    云南那边,老将镇远侯顾成,横扫云南布政使司地盘,围攻昆明城,杀敌无数。他身先士卒,却因呕心国事、日夜不休病倒。

    而不久前交趾布政使司上奏,安南人简定、邓悉、阮帅等叛乱。就是他们烧毁粮草,致使英国公被拖住、军中缺粮,影响了进军。但英国公依旧排除万难,赶到了云南。

    待张辅军到云南之时,却获知贵州城被攻破,粮道被断。东面贵州沦陷,南面有安南叛军与汉王叛军骑兵勾结截断粮道,官军无一粒军粮增援!将士以草叶树皮充饥,饿着肚子击退了叛军追击,成功进军到广西就食。

    吴高军闻之,贵州沦陷、英国公退兵,只得回师湖广。汉王叛军既攻下贵州,屠|城三日,蹂|躏将士妻女,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兵祸至无数军民流离失所,叛贼裹挟青壮,拥兵愈众;并激励众叛匪,杀进江南,进军京师,劫掠官民。

    汉王叛贼勾结交趾、割地蛮夷,一起杀掠大明子民,人神共愤!诸官军将士闻之,义愤填膺,争相请缨以报无辜百姓之仇!”

    君臣数人听完杨荣的慷慨之辞,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东暖阁里安静异常。

    朱高炽甚至有点佩服他了。杨荣所言诸事,大致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但他说的又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也是挺不容易的。

    杨荣等了一会儿,拜道:“大致如此发邸报下去,方能未雨绸缪,避免各地军民沮丧、将来不战而降。”

    就在这时杨士奇道:“臣以为有点太过了,恐不能取信于天下。”

    杨荣道:“再叫国子监监生和各地生员上书,万众一心,请奏圣上再次发兵平叛。”

    朱高炽想了想,觉得他们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便道:“须得修改一番,此事尔等即刻去办,写好了先给朕过目。”

    “臣等遵旨。”

    袁珙抱拳道:“照这个意思写邸报,那罪将就是顾勇了?”

    除了袁珙,吕震也是在北平呆过很久的,他们与镇远侯顾成交情不错。吕震也附和道:“顾勇实在有点冤枉。”

    杨荣冷冷道:“有何冤枉之处?他是俘虏!”

    大伙儿怔在那里。杨荣又忙道:“顾勇丢城失地,苟且偷生!还有他爹镇远侯顾成,若非军粮被烧,云南战场何至于此?”

    于是东暖阁里再次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