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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间的云南,万物生机勃勃,只要天气晴朗便十分暖和。

    汉王府里,一大早朱高煦来到了前殿书房。左右还有李先生、侯海等文官,以及盛庸、平安、王斌等大将。

    宦官王贵牵着两条幼犬进来了,一只纯白色的趴耳朵哈巴狗,眼睛又大又圆;另一只是纯黄的土狗。诸文武见状,有人便道汉王好兴致,大伙儿有说有笑,气氛甚是轻松。

    不多时,郭薇牵着四岁大的瞻壑走到了门口。众人纷纷侧目,向王妃郭薇行礼。

    事前必定有人教过瞻壑,他走到屋子里,有模有样地用小手抱拳、用稚嫩的声音念道:“儿臣拜见父王。”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指着那两只小狗道:“孩儿挑一只。”

    瞻壑额头平坦、眼睛大,他刚进屋的时候就发现了狗,一直在分神瞧着;果然小孩儿都喜欢毛茸茸的动物。这时瞻壑听到朱高煦的话,便兴高采烈地跑上前,伸手去摸那两只狗。过了一会儿他抬头仰望着朱高煦:“父王,它们是甚么狗?”

    “白的是京巴,个头小毛长,又乖又粘人。”朱高煦一边想,一边随口说着,“黄的是看家的土狗,以后个头大,忠心主人。”

    瞻壑毫无犹豫地说道:“儿臣要土狗!”

    朱高煦听罢回顾左右道,“我儿喜欢忠心的动物。”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一旁的郭薇也不禁莞尔。

    朱高煦便对瞻壑道:“土狗归瞻壑了,今后你要给他吃饱。”

    郭薇提醒道:“壑儿忘了甚么?”

    瞻壑忙拜道:“儿臣谢父王。”

    朱高煦又回顾左右道:“我儿该学点东西了,得找几个人做他老师。李先生、侯长史教瞻壑识字罢,待钱巽回来,也让他教,谁有空谁就到文楼教习瞻壑。盛庸、平安、瞿能、王斌、韦达、刘瑛六人,以后教瞻壑骑马射箭。”

    众人听罢,纷纷执礼道:“下官等谢王爷!”

    于是朱高煦又叫瞻壑对在场的文武逐一拜师。瞻壑毕竟是个孩儿,他的礼数模样虽学的像,但好奇心战胜了礼节,当他走到李先生面前时,直接问道:“为甚么你脸上戴着东西?”

    李先生发出呵呵一声笑,和气地说道:“我幼时顽皮不听话,不慎弄伤了脸,破了相,不戴面具怕吓着人。”

    屋子里又是一阵笑声,瞻壑瞪大眼睛却不知道大伙儿笑甚么。

    不到四岁的孩儿,是没法记住所有事的,不过一旦记住了,印象就很深。朱高煦也是从几岁孩童长大,当然有经验;特别是儿时的感受,或许比事情本身更加清晰。朱高煦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出生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哪怕后来完全变了模样,但在他心里依旧如同往昔。

    只是不知今天的哪些事,能叫瞻壑记住。

    ……及至下午,先前嬉笑便很快远去了,朱高煦忙活着看了几份重要的奏报,便换衣服骑马出门。

    他来到了汉王府附近的校场,巡视正在操练的将士。土坝子上尘土飞扬,风刮得一阵阵灰尘泥土在地上移动,仿若飞沙走石。喊叫声、脚步声以及马蹄声在迷蒙的空气中传来,叫他有种上了战场的错觉。

    朱高煦眯着眼骑在马上,忽然听到盛庸的声音:“敌骑突袭,就地结圆阵!”

    循着声音,朱高煦便拍马过去,在尘土中没看见盛庸。

    只见这边的泥地上,乱糟糟地站着一大片将士,既无旗帜也没人骑马,连朱高煦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武将、哪些是军士。倒是远处一大队骑兵吆喝着往乱兵中冲来了!

    一团乱的将士十分神奇地迅速开始各自随意抱团,他们围成了大小不一的一个个圆阵,周围散乱的将士纷纷靠拢过来、在圆阵外又围了一圈。渐渐地,乱兵逐渐形成了一个个三层圆圈。

    这时终于在尘土中看见了骑马的盛庸。盛庸拿着马鞭,从圆阵之间奔跑,大喊道:“骑兵马上冲到,各阵换位置,有长兵器的、站前两排,弓|弩火铳兵站最里面!快,再快!”

    顷刻之后,骑兵从圆阵之间叫喊着冲过,“隆隆隆”的马蹄声中,烟尘更大。

    圆阵像一只只大刺猬一般,周围全是枪盾、长矛。

    在阵中将领的命令下,前面一排士卒侧身蹲在地上,一脚踩着长兵尾部,双手扶着枪|杆;第二排的士卒蹲在地上端着兵器,枪矛从间隙中对着外面。最后面一排拿着弓|弩火|铳,弦声“砰砰砰……”直响,当然没有箭矢,只是做个样子。又是一声令下,第二排的将士站了起来。人们时起时落,阵中变幻不定。

    盛庸也看见了校场边上的朱高煦,便与身边的几个将领言语了一声,拍马向这边过来。

    “末将拜见王爷!”盛庸下马抱拳道。

    朱高煦道:“盛将军只管操|练将士,不必多礼。”

    盛庸拜谢之后,重新上马,十分恭敬地陪着朱高煦四处巡视。刚才盛庸在校场上声音洪亮,现在骑马跟着朱高煦、反倒没多少话了,表现很是沉稳。

    校场上也有一些骑兵,不过大部分都是步兵在训练。朱高煦知道盛庸善用步兵,早在真定之战时,朱高煦麾下全骑兵人马,差点被耿炳文和盛庸的步兵围死全|歼,那时就瞧出来了盛庸的能耐。

    一行人沿着校场边缘,来到了另一边。朱高煦见那边操练的人马,也是步兵方阵。一声声士卒的呐喊声中,武将的叫骂声和吆喝声夹杂其间。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想做武将,嗓子必得要好。”

    一脸严肃的武将们露出了笑容,纷纷附和。

    朱高煦勒住马,驻马仔细观望着不远处的光景。他很快就看明白了,那些横阵在反复训练着一种阵法,一直重复、便好似单曲循环一般。

    将士们站在那里进退交错,大片尘土被踩得漫天弥漫。拿着开山铳的士卒时不时举铳,扣动机关时发出一阵“嚓嚓嚓”的簧片声音。弓箭手也拉动弓弦,发出“砰砰砰”的震动声。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驻足在边上久久观望。

    盛庸开口道:“战阵之上,或有数百人以下的人马单独作战,领兵武将可相机使用此阵。若是数千人以上的大阵,敌军亦是千军万马,弓箭覆射需要更多的人,枪、盾方阵也得更厚实,此阵便不适合了。”

    朱高煦点了点头,回头道:“我看咱们弟兄士气很高。”

    盛庸平静地说道:“正军们每日吃饱了饭,每月领着军饷,要他们用心操练是很简单的事。”

    朱高煦苦笑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果然还是得要有充足的钱粮。”

    “王爷此言甚是。”盛庸抱拳拜道。

    朱高煦沉吟不已,仿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咱们的人马,准备好大战了么……”

    盛庸道:“王爷在四川贵州所向披靡,弟兄们休整了数月,皆盼着上战场建功立业!”

    平安抱拳道:“末将请为前锋!”

    旁边的都督王斌也一脸急色,急忙说道:“王爷此番出征,末将请同行,愿为前驱。”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思不明的声音,接着又道,“咱们到别的地方瞧瞧。”

    这时一股步兵在不远处列纵队走过,脚步声整齐一致,姿势十分雄壮。骑马的武将喊道:“行礼!”众军便一起“哗啦”举起长|枪火铳等兵器,向朱高煦抱拳执礼。

    朱高煦等人在马上也拱手向他们还礼,然后骑马继续往前走。

    他骑着马慢慢走着,右手握成拳头,时不时在左手心里击一拳,做着一些毫无意义的琐碎动作。朱高煦有时候转头看远处的烟雾沉沉的光景,有时候看着路面沉思着,一路上寡言少语起来。

    朱高煦心里正在琢磨,从起兵到现在,时间已过去半年多快一年了;朝廷有足够的时间部署兵力。东边的湖广布政使司、江西布政使司都是大明朝的膏腴之地,人口稠密地方富庶,又是抵挡西南三省的正面地盘,朝廷肯定聚集了重兵。朱高煦现在无法得知具体的消息、湖广究竟聚集了多少人。

    四十万,五十万?或者高炽把京营全部调来,加上各地卫所军达到六十余万大军?!

    如果朱高煦要大赌一把,那便是东出湖广!只消赢这一战,他现在面临的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而且形势将与现在截然不同。

    输了的话当然就彻底完了!汉王军若损失了主力,依靠西南边陲之地、很难再重新形成战斗力。失败的情绪会像瘟疫一样,扩散到全军以及各地。朱高煦完全能想象得出来,消沉失望的将士官民,肯定有很多人猛地认为:京师才是大明朝廷哩!

    这一战,几乎可以直接奠定胜败大局!

    朱高煦到云南府城已多日,至今没有最后决定方略,原因正是如此。此役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了,不能不反复思量。



    五月下旬,李先生和盛庸平安三人,共同写好了一份方略。朱高煦大致看了一下,觉得颇有道理,便立刻召集心腹文武数人商议。

    时辰不甚恰当,李先生把卷宗送来的时候,已近酉时了;待大伙儿陆续来到前殿书房,太阳刚刚下山。不过此时倒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

    云南夏日草木繁茂,最特别的地方是虫子和鸟雀很多。白天有各种鸟儿争相鸣叫,晚上虫子又会出来凑热闹,甚至在汉王府里也时不时能听到蛙鸣。

    唯有太阳下山、到夜幕降临这短暂的时间里,鸟叫虫鸣十分神奇地一齐禁声了,天地间安宁异常。

    朱高煦走到前殿书房外时,见周围百步之内、四川都站着军士,闲杂人等不准靠近;书房门外的一张方桌上,放着几把佩刀。他走进房里,回顾左右,很容易就看清召见的几个人都到了。

    “李先生”、侯海,盛庸、平安、王斌,文武官员一共五人,都是汉王府心腹大|员。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宦官,王贵侍立在侧。大伙儿纷纷抱拳执礼。

    “免了。”朱高煦随意地双手抱拳道,他看了一眼书房中间的大书案,上面已经摆好了几张大地图,便说道:“在桌子旁边找凳子坐,咱们坐近一些,说话听得清,地图也容易瞧见。”

    众人纷纷道谢,围着长方形的桌案坐下。朱高煦坐在正对着门的上位,李先生坐在他对面,两人离得很近。

    朱高煦径直说道:“请李先生先说方略。”

    “下官遵命。”李先生抱拳一拜,他埋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地图,不动声色地清了一下嗓子。

    李先生开口不紧不慢地叙述道:“西南各次大战之后,汉王府实际占据云、贵、川三地。进出西南的道路有数,且无不崎岖曲折,敌军进攻困难;我们无须太过分兵,有便于防守腹地之利。几经大胜、厚赏将士,伐罪军官兵又有士气之盛。

    然我军不能困守西南,必得东出。

    今伪帝兵马甚众,人数仍远胜于我。依照守御府北司等细作陆续报来的消息,下官认为,敌军在湖广部署了京营、各地卫所军,或有四十到五十万人之间;广西有张辅部十余万人;京师估计尚有二十余万至三十万精兵。

    因贵州之役以前,敌军预计能攻破贵州,欲进军四川,故湖广军主力应在荆州。除此之外,吴高军在常德府;湖广布政使司治所武昌府,岳州府、长沙府等重镇也部署有不少兵马。待我军东出,京师的敌军仍有可能继续往湖广调动。”

    朱高煦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吭声,以免打断李先生。

    于是李先生继续说道:“此役将进军大江以南地方,湖广江西等地江河湖泊极多,决不能轻视的是水军!大明水师皆握伪帝之手,源于巢湖水师,而今战船千计兵多船广;且战力极强,除‘靖难之役’末陈瑄不战而降外,大明水师尝未有败绩。显而易见,我们凭借四川水军,首战绝非敌军水师对手。

    大江(长江)、洞庭湖、鄱阳湖、湘江、赣江等水域皆控于敌手。

    伐罪军若不能在大江江面抗衡敌军水师,则从四川东出便几无胜算。

    另一条路走贵州入湖广道,攻常德府,也是十分不利。入湖广道道路崎岖,伐罪军主力人数过多,运粮不便。我军方入湖广,便要面对凭借城池的吴高军十万众。时日稍加拖延,则敌军各路从四面云集;伐罪军施展不开,只能背靠入湖广道运粮,若不能突围、陷入消耗大事休也。

    若绕行进军长沙府、潭州府,则前方是水宽一里以上的湘江,江面皆控于敌军水师之手;后方吴高军威胁入湖广道,切断粮道退路。我师无论渡江与否,皆进退两难。”

    李先生指着地图上的一条线道:“故下官等商议,上呈‘立足湘西,伺机合战’之策。

    先以两路大军合击广西布政使司,南路云南军趋田东,中路贵州军趋柳州府。张辅军北上迎战,则我师两路伺机合击张辅军;若张辅军退避,广西之两路大军北进桂林府,占据广西三司,以调集军粮。

    然后以北路人马进军入湖广道,佯动进军沅陵、常德府;大军至辰溪,却折道东南,走这条路去宝庆府、武冈州(邵阳)。同时南面两路大军从桂林府北进,与北路军会合。

    到那时,伐罪军主力占据广西北部、湖广湘江以西地盘,可增设湘西布政使司,以治理湖广湘江以西之地;仍以桂林三司统领广西北部诸州府。敌军湖广军主力前来,王爷便可率军与敌合战!只要胜一场大战,可夺敌军之气,山川阻隔再不能挡王爷锋芒矣!”

    朱高煦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粗劣的地图,好一阵没说话。平安盛庸也参与了制作这个方略,肯定是赞同的。而王斌侯海二人也没轻易吭声,过程有点复杂,他们不一定能马上了然。

    朱高煦一边看一边想,心里琢磨着各个步骤。李先生论述得不太详细,但朱高煦还是大概想明白了其中干系。

    比如采取分兵东进的策略,应该是考虑到道路和补给的实际问题,一条路上的人越少,行军运粮都能少出问题。从贵州东出,有雪岭山脉、大大小小的重山阻隔,并不好走。

    而北路军佯动进军常德府,也有可能被朝廷识破。如果湖广援军先聚集了主力南下,北路军兵力单薄,只好先向南避退,向桂林府中路南路两军靠拢。

    “李先生等所谋方略,本王大抵赞同,这才召集诸位再次商议。”朱高煦终于开口道,“相较之下,李先生取了中庸之道,既不算太急进,也不算过于保守。”

    李先生拜道:“王爷明鉴。下官所虑者水师,故无法制定循江而下的方略,亦认为首攻常德实非上策。而湖广方略逼敌军合战,较为冒险。

    若王爷此役意在求稳,便是主力南下攻广西南宁府的张辅军;下官再合计一番,重新拟出方略。

    然如此一来,张辅极可能不愿与我师优势兵力作战,王爷收效难免较小。汉王府所控地方北至四川、南到广西交趾,成一条长龙,中间有崇山峻岭阻隔,来往困难;大军远在南岭,不能立刻威胁伪帝之腹地。伪帝遣大将分兵经略南北,我师一时便难以打开局面了。”

    李先生应该也看出来了,朱高煦想尽快取得实质的进展,所以首呈湖广方略。怎么决策,最后也是朱高煦说了算。

    李先生接着又道,“军费之事,下官建言,准许商贾新开金、银、铜、铅等矿,以增钱入;向蜀王府开字据借款;银、钱不足之时,以粮食、布匹、盐等物,充部分军饷之费。待王爷占据广西北部、湖广西部州府,又可取府库之资,收各地之税。如此一来,在湖广大战之前,军费或可维持。”

    朱高煦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政事就这样办!叫各布政使司、都司照此发政令邸报。”

    李先生拜道:“下官遵命。”

    不知不觉之间,聒噪的虫鸣果然已在四面响起,其中夹杂着偶尔一声蛙鸣,门外的夜色间甚是热闹。夜色如水一般浸润着空气,朱高煦明显感觉,气温比先前低了很多,胳膊上有了凉意。这边的昼夜温差似乎比较大。

    朱高煦坐了好一会儿,见周围已无人说话,他便把手按在桌面上,站了起来道:“先照此湖广方略,准备诸事。要是此后没有更好的法子,就这么定了。诸位回去歇息罢。”

    几个人陆续拜道:“下官(末将)等告退。”

    众人离开后,朱高煦犹自站在桌案旁边,埋头一面看着李先生写的卷宗,一面看图上画的大致地方。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方略的风险仍然很大。多个步骤,只要一处出了问题都不好收拾。但一时他也想不出更容易的法子了。

    当年太|祖皇帝建立大明朝,天下早已平定,唯有西南各地、在洪武年间仍在打仗。这片地方就是这样,山高路远,仿佛围城。外面不好进军平定;但里面的人想从西南打出去,也是险阻重重十分艰难。

    难怪自古鲜有从西南一隅问鼎天下的势力,实在不好出去。许多人无计可施,干脆偏安苟且,待到大势注定之时,便只有坐以待毙了。所以必须要在山外找到立足之地!当年刘皇叔丢了结拜兄弟,也非要和盟友撕破脸争荆州,盖因如此。

    朱高煦看了一番,心里又琢磨,将汉王府迁到贵州,以便李先生统领长史府、节制三省政务。而朱高煦自己必须带兵亲征。

    他以前就不爱写字。现在虽然得到了一手好书法,习惯仍然没变,甚么事只管记在心里,并不写下来。这时杜千蕊带着几个宫女,提着食盒送饭来了。朱高煦见饭已送到书房,便叫人在圆桌上摆开,凑合吃了晚饭。.



    交趾叛军使臣一行,终于到达了昆明城,他们将从东门入城。朱高煦身着布衣,站立在城楼上,看到了远处的官道上那队人马,有的骑着马、有的坐着车。

    朱高煦并没想在城门迎接他们,所以穿着布衣未表明身份,他只是正好走到这里瞧瞧。上午的太阳正对着他的面门,他眯着眼睛,方能看清那些人的大概人数。

    他的身边,还站着身穿青衣的段雪恨,她戴着大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他个子高俯视着段雪恨,便只能看她的嘴和小巴。

    那嘴唇微厚,下巴微尖、白净颇显秀气。大帽遮住她脸上别处的地方之后,只能看见嘴和下颔;朱高煦更加觉得,她长得与沐蓁果然相像。

    段雪恨正在埋头看城楼下面的墙角。她似乎察觉到了朱高煦的目光,便抬起头将眼睛从大帽底下露出来了,开口道,“此处到地面,有三丈高么?”

    “应该有。”朱高煦随口答道。他顿时又觉得有点蹊跷,因为段雪恨寡言少语,平素很少像这样闲聊。他不禁问道,“雪恨问这个作甚?”

    段雪恨头也不抬地说:“当站在高处之时,我便觉下边似乎有甚么引诱,总有想跳下去的念头。地上是砖石,这么高会被摔死?”

    朱高煦愣了一下,问道:“为何?”

    段雪恨轻声反问道:“正因冥冥之中、我就应该死,故此才有这样的念头?”

    朱高煦无法理解她活得好好的、最近也没遇到甚么事,为甚么想自杀。他寻思了一阵,琢磨她以前愤恨沐家、还试图谋刺沐家的人,现在知道了身世,心里还很困惑不能正视自己?

    朱高煦便好言温和地劝道:“不知者无罪,受害者更没罪。”

    段雪恨抬起头,露出怪异的表情,轻轻摇了一下头,“我有罪。”

    这句话叫朱高煦想起西方宗教的教义,便道:“这么说,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所以才需要被救赎。”

    段雪恨垂下头,大帽遮住了她的脸,她也不再吭声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快到城门口的人马,便转身道:“回王府,我换身衣裳,先见一见交趾使者。”

    他说罢,带着随从走下城楼去了。

    而今交趾布政使司地盘,名义上还属于大明朝的辖地,这些使者便是不合法礼的叛贼。虽然朱高煦没打算现在就与他们谈论罪的问题,却也就不需要礼仪了,能简则简。

    他换了一身团龙服乌纱帽,就近在前殿书房召见了使者。身边的人也不多,只有李先生和侯海,武将赵平、宦官王贵,以及跟着朱高煦回来的段雪恨。

    门外走进来了两个人,朱高煦一看之下,颇有些诧异。走在前面的竟是个年轻妇人,身穿白色道袍、头戴帕巾,分明是个女道士;另外一个穿着圆领官服的汉子,并行而来、却稍稍落后于女道。

    那汉子的圆领袍,乍看制式与明朝官员差不多,只是似乎有点不太合身,穿在那人身上显得特别宽大累赘。当今世道,西方海商的习俗还没有对交趾产生多大的影响,整个东亚地区,各国各地能借鉴的服饰习俗,也只能来自大明朝了。

    妇人用右手抱左手,作揖道:“贫道陈仙真,拜见汉王殿下。请殿下收下我国君之国书。”

    汉子抱拳道:“下官越国副使阮景异,拜见汉王殿下。”

    段雪恨见状,默默地走了上去。女道士陈仙真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手里的国书递上。

    朱高煦问道:“这么说来,陈道姑才是正使?”

    陈仙真鞠躬道:“正是,贫道出身陈氏王族宗室,自幼出家。今受我国君(陈季扩)之遣,望与汉王修好。”

    朱高煦轻轻挪了一下身体,径直说道:“这里的人都是本王亲近之人,陈季扩想怎么谈,明说便是了。”

    陈仙真侧目看着副使阮景异。朱高煦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顿时明白了,这个道姑名义上是正使,却可能不太懂军国大事;真正说了算的人,恐怕是副使阮景异。

    阮景异抱拳道:“汉王殿下不仅神明神武,更是痛快果决。今越国军队连战连捷,已收复越国大部土地。我国君望汉王殿下认可越国国王,将来必有厚报。”

    朱高煦等他说完了,这才开口道:“首先阮副使所称,连战连捷不合事实。现在咱们大明朝正在内|战,我长兄非法称帝,疲于应付内地,暂时无暇南顾,大明军队收缩于升龙地区,你们根本没怎么打战,何来连战连捷之说?

    然后本王希望,副使能说具体一些,眼下本王能为你们做甚么,又能得到甚么实际的好处?”

    阮景异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国君听说,增援升龙的五万明军,乃贵州败军。而今汉王业已据有贵州,贵州卫所军家眷皆在汉王之手……”

    朱高煦听罢点点头,心里承认现在这股交趾叛军学会了不少东西,也打听到了很多事。他们至少没有像胡氏一样,不管三下五除二,先把大明朝使节杀了再说!所以大家并非天生就会讲道理,难免要经过无数流血,懂得代价之后,才能心平气和地认为应该先谈谈。

    阮景异继续道:“我国君请汉王派人劝降这些兵马,并将其从升龙城调走回乡;以汉王府的名义给越国国王递送藩国文书,承认我国君为越国国王。若汉王能答应做到这些事,越国国王保证在越国的大明官民、家眷平安回国。且在汉王伐罪讨逆征战之时,向汉王军提供粮食、财宝资助。”

    朱高煦乍听之下,顿时就动心了。这件事听来是只有实际好处,坏处只是名声不好。

    他沉吟片刻,随口问道:“多少粮食和钱财?”

    阮景异正色道:“竭尽所能。因为只有汉王军获胜之后,汉王统|治大明朝,我越国才能真正得到朝廷的承认。”

    道理是说得通的,确实如此。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抬头看门外的阳光阴影位置,一拍大腿道:“时辰不早了。王贵,你让交趾来的使者住下,安排好膳食。本王容后再答复二位。”

    于是陈道姑和阮景异一起执礼拜退。

    等他们走了,李先生才开口道:“升龙城及交趾大江(红河)近左地方,大概还剩下八万明军,其中五万是贵州残兵。下官有两个问题,其一,如果王爷能劝降这些人,何须交趾叛军插手?

    其二,陈季扩没有实权,这股叛军有多个军头。将来如何保证,所有叛军军头都愿意给汉王府输送粮秣钱财?若待王爷递交了承认越国国王的文书,他们却出尔反尔,岂不是白白叫天下耻笑唾骂?”

    朱高煦道:“看来李先生不主张同意这次谈判。”

    李先生抱拳道:“王爷所言极是。下官一向认为,大义不能用钱财称量。”

    朱高煦道:“肚子饿了,先吃饭吧。下午李先生再来一趟,我只考虑一个中午,下午决策。”

    李先生告退,回长史府衙署吃午饭去了。长史府是藩王的正规机构,以前就很成熟,官署内配备了厨子、当值的日子管一顿官吏们的午膳。而朱高煦在书房里用膳,叫后宫送过来,又让段雪恨也陪着他一起吃。

    午膳之后,朱高煦便离开书房,往东边的廊房去了。

    这间屋子里有一张木塌,上面铺着草席。上次朱高煦便是在这张草席上,与沈徐氏发生了所称的最后一次亲近。他坐在草席上想着交趾的事儿,却时不时分心;或许触景总是生情,看到这些东西,偶尔便会有琐碎的片段和画面浮现到脑海。

    段雪恨端茶进来,默默地用双手将茶杯放在木塌旁边的一张木案上。她弯下腰伸手时,袖子往上移动了一截。朱高煦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青红的痕迹,她手腕上的皮肤很白,所以他从余光里就很容易察觉了。

    朱高煦伸手抓住段雪恨的手,她的身子微微一颤,但没出声。

    朱高煦忽然觉得刚才的动作有些粗|暴,便停了一下,随口问道:“你觉得我该不该听李先生的建议?”

    “甚么?”段雪恨怔怔道。

    朱高煦又道:“关于交趾的事。”

    他只是找个话题好开口,不过有点拙劣。

    朱高煦原以为段雪恨会说,她一个女子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诸如此类的说法。不料段雪恨开口道:“段杨氏言传身教让我懂得,世人大多说的是一回事,盘算的又是另一回事。”

    朱高煦有点差异地抬起头看着她,随后微微点头道:“有道理……”

    他说罢,轻轻握着段雪恨的那只手往下一掀,立刻让她的手腕露了出来。这下朱高煦注意着那里,一下子便看清楚了,那里赫然有一道淤青暗红的牙印,其中还有一些地方出过血,所以结了痂。

    段雪恨的神色顿时十分难堪,轻轻把手抽了回去,然后按在袖子上捂住那地方。

    ……

    ……

    (《大明乌纱》出版的版本,正版在纵横发布了。今天上架,大家若不介意,给个首订吧,感谢。)



    天井里只有几棵树,却也有鸟雀叽叽喳喳地在其中鸣唱。

    段雪恨埋着头,右手紧紧捂着左手腕。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在被审讯的犯人,要让她招供出某些隐秘的事。刚才被看见伤痕的瞬间,她不仅感觉很难堪,更有羞止之感,隐约间如同之前那一次、被发狂的朱高煦看到了她不愿示人之处。

    “怎回事?”朱高煦的声音问道。语气中并无责怪之心,段雪恨听出了心疼和怜悯。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见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担忧。她仍然不想回答,遂一声不吭。不过她忽然觉得,在自己的心里,或许暗自希望朱高煦能细心发现伤痕的。这样就能在尴尬之余,感受到他的同情了。

    朱高煦换了一个问法:“谁咬的?”

    过了一会儿段雪恨终于开口道:“没有谁,是我自己。”

    朱高煦又问:“为何要那样做呢?”

    段雪恨再次陷入了沉默。她心道:因为沐斌之事,以及她的茫然。

    沐斌是被段杨氏所害,但若没有段雪恨的“帮忙”,段杨氏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段雪恨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朱高煦以及任何人。沐晟已是朱高煦麾下大将,如果让沐家知道了段雪恨干的事,她更不知怎么面对沐家人了。段雪恨经常想起那件事,她也曾为自己开脱……她并没有要杀|害沐斌的心,可是犯的错误却怎么也无法开脱。正因为她犯错上当,才直接导致了沐斌被杀。

    至今她还记得沐斌那满是稚气、却装作大人说话的神态,那是一张有着亲人特征的脸。

    她不仅自责,而且担忧。段杨氏不知在何处、更不知还要做甚么,她会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

    段雪恨每想到各种事,心里便充满了茫然。她不知自己是谁,她无法宽恕段杨氏,沐家也不能宽恕她;她更不知道自己要做甚么,为何而活着。

    只有无尽的麻木与迷茫,如同行尸走肉。那样的日子叫人发疯,她希望自己能有点感觉,希望日子能有些期盼。

    朱高煦的声音道:“不愿说便罢了,我不逼你,不过凡事要往宽处想。我到书房去了,你在此安静一阵罢。”

    听到朱高煦要走,段雪恨心里忽然闪过一阵莫名的畏惧,一下子觉得自己非常虚弱。她下意识反手抓住了朱高煦的手腕。

    朱高煦马上重新坐下来,眼神里带着疑惑与等待。

    段雪恨苍白的脸渐渐变得绯红,她默默地解下来了自己的腰带,发现朱高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心里更是觉得羞止而尴尬。

    段雪恨把腰带递了过去,“汉王能像上回那样对我……”

    朱高煦犹豫着接过了腰带:“如此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段雪恨目光闪烁,垂下眼皮和颤|抖的睫毛,用十分幅度很小的动作点了点头。

    她在迷茫中挣扎,因为自己的错误与罪行、受到了无尽的折磨。她感觉到真切的痛苦,却又仿若看到了某种救赎之光,哪怕那只是虚无缥缈的光;而惩罚她的人是朱高煦,因为信任、所以她又不至于太过绝望。

    那时段雪恨心里便会重现,某个雨夜流落街头的感受。

    当年那个寒冷而疲惫的雨夜,她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茫然地在街头不断地走着。这时远处有了一道亮光,温暖的触觉便蓦然填充了她的整个内心。马车的灯光不断靠近,或许过了很久,终于朱高煦走了出来,邀请她上车。走上铺着毛皮的明亮马车,一瞬间之后她在疲惫中放松下来了,感到温暖和归宿,身上每一处地方体会都到了久违的愉悦。

    ……朱高煦走出廊房时已是下午。夏日的午后十分炎热,他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虽说云南四季如春,可是夏天要是晴了太久,照样很热。朱高煦听说沐家在大理有别墅,忽然想到沐晟是很会享受的人,大理那边能储冰,昆明城却很难找到冰。

    上午朱高煦称,交趾之事只考虑一个中午,下午便决策。但现在他甚么也没思考,整个中午都和段雪恨在一块儿,来不及想别的事。

    就在这时,宦官王贵迎面走了过来,抱拳道:“王爷,前安南国王后陈氏叫人告诉奴婢,她有要事相商,请王爷面见。”

    朱高煦听到这里,猜测陈氏可能已经听说交趾叛军使臣的事,他随口问道:“你告诉了陈氏,阮景异等人的消息?”

    王贵忙道:“王爷明鉴,奴婢甚么也没说。不过陈氏住在前殿这边的廊房里,王府上总会有多嘴的贱|婢,奴婢去查清楚是谁长舌。”

    “不必了。”朱高煦皱眉想了片刻,便道:“那我先去见她一面。”

    来到陈氏的住处,朱高煦看到她,就会想到自己完全失败的安南主张。如今安南地区的陈朝覆灭,事态从未按照朱高煦的想法发展。安南先是变成了大明朝的一个省,现在又被叛军控制大部地盘、重新建国。

    陈氏穿着窄身长袍,里衬是较低的坦领,款款地下蹲作礼。朱高煦马上就注意到了她的领子,这种坦领也是服饰的一种,唐代似乎比较常见,但现在很少见有女人穿那么低的坦领衣裳。

    朱高煦抱拳道:“不知王后邀我,有何事相商?”

    陈氏问道:“听说陈季扩派来的正使,是个年轻的女道士?”

    朱高煦道:“据说是王族宗室出身。”

    陈氏的脸上竟露出了嘲意,“看来汉王尤爱女尼女道的名声,传得很远呀。那正使是不是真的王族、很叫人猜疑,我更觉得她是不是道士也难说。不过汉王就是那样的喜好,不管贵贱,有甚么法子呢?”

    朱高煦的脸色一变,愣了片刻,道:“王后不必想着激怒我。”

    陈氏的目光挪到别处,“我只是直言。”

    朱高煦镇定地说道:“如果我那么容易被激怒,又因喜怒而做甚么决定,我恐怕活不到现在。当年我为父皇提着脑袋打江山,后来不仅未得皇储之位,还被发配到云南。我有怪罪过先帝父皇、因此而不听旨意么?”

    陈氏听到这里,终于压抑不住她原本的忧惧和担忧,从脸上表露了出来,她的声音也变了:“陈季扩要汉王承认他为国王?他们给了汉王甚么,许诺了甚么?”

    朱高煦不答。

    陈氏忽然上前了一步,抬起头颤声道:“我现在还有用吗?”

    朱高煦感受到了她的极大屈|辱,看见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在衣袖里面微微发|颤。脸颊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他后退了两步,伸手止住陈氏靠近,说道:“我回拒绝叛军使者的提议,王后不必担心。”

    “啊?”陈氏抬起头打量着他的脸,“汉王想要我如何回报?”

    朱高煦道:“啥也不必。我这样决定,并非要马上从王后身上得到好处。王府里有官员也反对这次谈判,我也懒得多想了,便依照幕僚主张。我愿意这样做……”

    “为何?”陈氏不等朱高煦最后一个字落地,马上问道。

    这个问题叫朱高煦想了好一会儿,毕竟他不是每做一件事都要仔细分析原因。有时候根本没有理由,只凭感觉。

    他沉吟道:“原本此事便不是非答应陈季扩不可。而我拒绝他,则能让王后满意……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想让对方满意。”

    朱高煦刚才思索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的女友,她爹重病无钱医治那个,后来她离开了,要去找一个有能力帮她的、且法子并不是借小贷上赌桌的男人。

    陈氏似乎仍很困惑,她复问道:“为何?为何汉王会在意别人的感受?”

    朱高煦想了一下,这才理解陈氏的意思。似乎这个时代身份高的人,确实不用在意下面人甚么感受,根本没有必要;而陈氏也是从小到大的宗室贵族,自然懂得。毕竟有太多人想在贵族身边、心甘情愿地忍受各种不堪,因为给人当狗的人,通常也能把另外一些人当狗对待。

    朱高煦无法解答陈氏的疑问,他说道:“我就是在意的。”

    他抱拳道:“王后不必担心了,本王寻常之时很守信用,说过拒绝使者,便肯定会这样做。但是交趾的事务,我现在无力应对,请王后先等一段日子。”

    朱高煦说完转身离开了。陈氏似乎有点走神,也没有送别的礼数,她呆呆站在那里,神情十分复杂。

    他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开头道:“若是王后想感谢我的话……”

    “何事?”陈氏抬起头,那眼窝较深有些许异域风情的眼睛,仿佛潭水一般。

    朱高煦道:“陈正元已到读书识字的年纪,我儿瞻壑会在文楼读书,让陈正元侍读罢。”

    陈氏点头道:“好。”

    朱高煦满意地离开了。他一直觉得,一个人从小的教育会影响一生,更何况是将来有一定可能成为国王的小孩儿。



    此前派往江西布政使司南昌府,给宁王朱权送礼的张盛返回了云南。送的东西是杜千蕊亲笔抄录的戏本,以致谢宁王为她编戏。

    张盛带回来了两个不太好的消息。

    宁王收下戏本,但婉言拒绝了朱高煦的拉拢。这样的结果、原本在意料之中,朱高煦之前就没抱多大希望。此时的宁王,比唐伯虎那时代的宁王要聪明多了。

    太阳攀高的上午,气温逐渐升高,炎热加剧了朱高煦的烦躁心情。

    书房里,张盛正叙述着他在宁王府的见闻,“末将见到宁王时,宁王一身道袍,正与天师张宇初在丹房论道。末将呈上杜夫人亲笔抄录的戏本,不等末将开口,宁王便说他如今从道法中找到了大道仙途,早已无心俗事。

    末将请借一步说话,张天师告退。末将道,宁王为杜夫人编戏本,让杜夫人成名,天下皆知;宁王与汉王叔侄之情甚密,瞒不过朝廷,恐朝廷对宁王不利。宁王府中多有锦衣卫耳目,皆因朝廷不信任之故。

    宁王言,他现在护卫只有数百人,不能帮上汉王的忙,且已是清心寡欲、潜心修道,担心忧劳于世俗纷争有损道行……”

    直至今日,藩王护卫军或多或少都已被削弱了;但被削得最彻底的、反而是有望“平分天下”的宁王,护卫只剩下数百人。其他藩王,经过征安南之战和备边等理由,一个藩国的护卫锐减、最多的也不超过一万人;除了朱高煦的三弟赵王。

    局势尚不明朗,天下都观望着,或许接下来的形势变化才是关键。

    朱高煦想起了之前作戏要行|刺的蜀王,这时又听到宁王一副高高挂起的姿态,心道:恐怕与蜀王宁王一般想法的藩王,还不止他们二人。

    接着张盛又谈起了一些军情。

    张盛此行,顺便去了守御府北司设在湖广、江西的秘密分司据点,收集到一些消息才返回云南。

    敌军相比此前的部署,又有新的动向。湖广那边,荆州府、武昌府地区的一些军队正在南调,长沙府、潭州、衡州等地都在增兵。江西布政使司也陆续调来了一些兵马,并向南行军,往韶州府地区调动。

    如此情形,恍惚之间让朱高煦怀疑:汉王府不久前才制定的湖广方略,是不是泄密了!?

    但他马上就判断,泄密是肯定不可能的。首先,时间对不上,朝廷不可能短短时间之内就得到密报、并作出调动。其次,目前知道那份方略的人很少,无不是一旦汉王军失败、就肯定会被诛九族的人,他们泄|密的可能性太小。

    朱高煦抬起头,看着张盛道:“张将军的差事办得不错。你先前与镇远侯顾成谈判、又劝降贵州军指挥使陆秉率整卫兵马投诚,皆在用心办事,居功至伟。本王升你做守御府北司右镇抚使。”

    张盛喜道:“末将谢王爷栽培!”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张盛拜退。

    朱高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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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示意王贵靠近过来,沉声道:“你那干儿子曹福,是不是认识我三弟身边的黄俨?”

    王贵躬身道:“认识的。”

    朱高煦道:“我叫张盛派几个人护送他,叫曹福设法去一趟北平。”

    王贵马上答道:“奴婢随后便告知曹福,叫他准备行程。”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看着桌案上的一张地图。他渐渐地认识到,朝廷的军事调动、应该是出于形势得出的决策。朱高煦发动伐罪战争,实际目标是夺取大明皇朝的京师,将伪帝赶下皇位。京师在东面,从西南三省出兵,方向大致是可以推测的。

    若北出汉中,南辕北辙,而且大巴山秦岭也不好突破,可能性不大。沿大江孔道顺流而下,汉王军的水师是个大问题,劣势太大。而贵州东面有雪岭山脉,就连商人和信使都不愿意翻那大山脉,走大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剩下中部的入湖广道,以及南面的广西方向,因此朝廷的调动也很合情理。

    形势对朱高煦相当不利。

    虽然一旦汉王军出动,超过二十万规模的行军和补给,不可能瞒过敌军的耳目,总会暴露踪迹;但是朱高煦的意图,似乎在一个多月前就被对方大概猜到了!这样的区别很大,因为双方调动军队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如果敌军临时才做出调动部署、准备很难充分。

    就在这时,李先生拿着一叠东西走进了书房。

    他弯了一下腰,权作礼节,马上就开门见山地说道:“韦都督派人送来的奏报,请王爷过目。”

    朱高煦伸手接着,展开信纸看了一遍。

    韦达亲笔写道:五月初,西平侯派人与张鹤在夔州府以东交换了人。张鹤送来的人,未有建文之后马氏。末将也是事后方知,不便质问西平侯,只好派人奏报王爷。

    朱高煦的左脸颊带动着嘴角,忽然微微抽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李先生,见李先生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朱高煦道:“我事先是下令沐晟全权处置此事,因此也有可能沐晟认为马氏不重要,所以才作出了让步。”

    李先生点头道:“王爷所言,确是说得通……即使没有马皇后,我们的条件也非常苛刻,京师伪帝同意了,敢情先帝真是中了毒?”

    朱高煦道:“八九不离十。”

    李先生最近很忙,见朱高煦没甚么说的,便抱拳告辞走了。

    朱高煦确实没甚么好说的。沐晟只是在某一处细节上,没有完全听话,朱高煦总不能因此就与他内讧、转头对付沐晟罢?

    或因今天朱高煦心绪烦躁,看到这个消息,难免多想。朝里的人应该又与沐晟重新谈过,所以才能讨价还价;关键是换回来的人与沐晟干系不大,沐晟为甚么要妥协呢?

    朱高煦甚至担心,万一这次湖广大战失利,沐晟见势不对、会不会直接控制四川云南等地,向朝廷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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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府在四川西部、云南布政使司的影响力不小。现在沐晟在成都城,昆明沐府的家眷里,也还有他的弟弟沐昂、沐昕。汉王军主力一旦东征离开西南地区,沐府如果铁了心要反,实在不好阻挡。

    寻常时候朱高煦还是非常信任沐晟的,因为沐晟就算投降朝廷,也多半没好果子吃;但塌并不敢保证,在伐罪战争的失败几成定局的时刻,沐晟会依旧那么忠心。

    沐晟会不会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向朝廷表明将功补过的心意?那样的话朱高煦就惨了,前方失败,后方连老巢也没了!

    在此时此刻,朱高煦无法欺骗自己,他已经在内心里,开始质疑自己的决策和目标。

    当在将士弟兄们面前的时候,朱高煦一向表现得很坚定而顽强。除了极少的亲近的人,恐怕从大将到士卒、应该都会认为汉王在用兵上永远都是对的!他从来不会犹豫、从来不会迷茫,总是能抓住真相,并将初时的战略实施到底。

    这是战场上的几次大胜,给将士们注入的信心。就像最近的西南会战,朱高煦以十余万兵力、对阵敌军实际超过三十万人的大战。常理是不可能获胜的战役,但朱高煦用事实告诉弟兄们,他有办法获胜!

    人们总是用经验来认知世界、认知人。

    可是,朱高煦很清楚自己是甚么,至少他根本不是神灵。他不仅经常犹豫不决、担惊受怕,而且也认为之前的会战有运气成分。

    如果贵州援军统帅不是吴高,如果贵州到云南的消息传递出现了更严重的问题,如果会战推迟一段时间、让交趾省的张辅军先囤积到足够的军粮……战役结果可能会有巨大的不同,任何一点细节上的差异,都可能会造成全局的混乱。

    这便是他身经大小战役不下百次,每次打仗仍然会提心吊胆的原因,战场之上实在是瞬息万变,一些因素完全不受人的意志控制。

    朱高煦久久地坐在书房中间的大桌案旁,沉默了很长时间,既不看奏报、也不做任何事。

    他终于在纷乱的思绪中,找到了内心等待的东西:他在等待京师送来敌军的上层决策。

    大明朝廷有制度,调兵的军令来自兵部,然后经过五军都督府传达。但这两个衙门只是执行、传递的机构,真正的决策者是皇帝,以及皇帝亲信的大臣,不局限于官职。

    驸马王宁最近几年潜心佛学,他的儿子、朱高煦的表哥王贞亮已经被调出五军都督府,被锦衣卫严加防范!因为朱高炽知道高煦与王贞亮的关系,建文年间三兄弟逃离京师,王贞亮帮了不少忙。

    邱福更是不可能参与军机大事,一举一动被监视得最严。

    不过朱高煦手里还留着一张牌:何福。

    这事儿知情者很少,朝廷应该还一无所知。按道理来推测,何福最近应该设法送来消息才对。朱高煦在京师有联络据点,最重要的一处就是他亲手操办的那个玉器铺,陈大锤在之前也赶去了京师。

    (本章完)



    镇远侯顾成身体有恙,已奉诏到京静养;他在京师有一座府邸,现在便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顾家的人很久没在京师居住,这座宅邸一副荒芜落败之象,不过而今正符合顾成的处境。圣上派来了御医和一些奴婢,照顾他的起居养病,于是顾成的身边几乎全是朝廷里的人。

    他明白自己应该是被软|禁了。

    今年已七十八岁的顾成,对自己的生死看得比较开;沦落到了这般田地,他并不是太在意。但他依然很生气,气的是张辅!

    张辅在云南说得挺好,一定会在朝中为顾成说话。但张辅说的是甚么话哩?他在奏章里直接写道,贵州军军粮被|焚之事很蹊跷。暗示顾成为了保全家眷,或与汉王私|通!

    顾成每念及于此,便有种被戏耍的恼羞!

    顾成认为张辅完全不必要那么做,除了羞辱他、没有任何作用。因为就算张辅不骗他,他依旧会奉诏。

    人生七十古来稀,顾成已经七十八岁了,从来没想过再改改换一次门面;人到了这般年纪,除了身后名,还能留住甚么呢?

    最近张辅也回到京师了。顾成听奴仆说起此事,但他完全不想再与张辅结交。

    ……英国公张辅才三十三岁,可他马上就要当外公了。

    不久前还在广西布政使司南宁府的张辅,接到圣旨要他立刻回京述职。张辅快马回到京师,三天前刚到。这时他正站在奉天门内,静静地等候着皇帝的召见。

    张辅十分守规矩一身国公的打扮。他头戴八根梁的梁冠,帽子上横叉一根大簪子、有貂毛和黄金装饰,身穿内白外红的青边红色袍服,手里拿着象牙笏恭敬地侍立在御门。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宦官急匆匆地走进了御门,向张辅拜道:“张国公,贵妃娘娘顺利诞下了皇子!”

    张辅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喜色,却不易被人察觉,他立刻向北面拜道:“臣恭贺圣上!”

    张辅弯着腰,余光里又看见一个宦官走了过来,那人一开口、却是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圣上召见英国公,于乾清宫东暖阁议事,您请罢。”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马上认出她是女儿张妙华身边的丫鬟夜莺。她穿着袍服戴着网巾,所以刚才张辅没看清楚便以为是个宦官。

    张辅心里惊讶又好奇,却完全没有和夜莺相认,仿佛不认识一样说道:“臣遵旨。”

    他跟着曾经府上的丫鬟,过三大殿、进乾清门。斜廊头的一个宦官迎上来,将张辅径直引到东暖阁内。此时皇帝朱高炽已经到了,他难得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本《说文解字》。除了皇帝之外,魏国公徐辉祖居然也在场。

    张辅先向皇帝行礼,得到恩准“平身”之后,又抱拳向徐辉祖见礼。徐辉祖一脸和气地随后抱拳还礼。

    “三皇子取啥名儿好?”朱高炽一边翻着书一边随口道。

    这一代皇子的辈分,依照太祖皇帝的规矩,要取土旁。宗室子孙很多,土旁的常用字有限,确实不太好取名。张辅和徐辉祖都说道:“请圣上定夺。”

    朱高炽走回御案后面,把书放下,人也坐到了椅子上,“罢了,回头俺再想。你们坐罢,旁边有凳子。”

    两个国公忙拜谢皇恩。

    “魏国公认定,高煦必然会主动来犯,还认为地方是湖广。英国公以为何如?”朱高炽问道。

    张辅想了一会儿,答道:“臣附议。不过叛王是否会攻打湖广,臣不敢完全断定。叛王常似兵行险着、不循常理,然十分细致,并不会毫无缘由。”

    朱高炽沉吟着微微点头。

    魁梧的徐辉祖中气十足地说道:“高煦侥幸获胜两次之后,军中将士不免会高看他。”

    张辅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徐辉祖一眼,却并未反驳。

    在内心里,张辅是相当反感徐辉祖的,只是不想与徐辉祖当面作口舌之争。更何况现在御前。

    张辅以前尊敬而依赖的父亲张玉,便是在“靖难之役”中被建文朝的官军所杀。那时张辅的父亲全身都是血窟窿,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肌肤,惨不忍睹!而这徐辉祖,当年就是建文朝的死|忠。所以张辅从一开始就不喜这个人。

    哪想徐辉祖摇身一变,竟然又在洪熙皇帝面前得到了信任。

    除了前仇旧怨,张辅还认为徐辉祖可能是他的政敌!

    ‘靖难’败将吴高又能重新统兵了。如果朝中没有徐辉祖这样的皇亲国戚经营,吴高还能统领大军、是不太可能的事罢?

    徐辉祖背地里究竟做了些甚么?张辅离京太久,现在还不清楚。但他已经嗅到了气息,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而今张贵妃诞下皇子,提醒了张辅。张辅之前站在御门很久,终于猜到了某种可能……徐辉祖可能有盟友。

    朱高炽刚才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开口道:“英国公再说说你的见解。”

    张辅抱拳道:“臣进军云南时,抓到过一些俘虏。臣审讯俘虏得知,叛王定了规矩,按月给军户发军饷、伙食也不错。看来叛王正不计代价收买军心,以便让将士为之卖命造|反!

    养兵最费钱粮,况叛王现今拥兵数以十万计;以云贵川三地的人口赋税,叛王便是刮地三尺,亦不能久持。故臣赞成魏国公所言,叛王应该会主动出击。”

    朱高炽点头道:“有道理,英国公这番说辞可信。那你认为高煦会走哪条路?”

    张辅道:“臣不敢妄加断定。

    以臣在征安南之战时与叛王结交的见识,叛王武艺过人,却不能类比猛将;他反倒极会权衡利弊,精于算计。叛军从西南出击,其中北出汉中、东出荆州两条路,权衡利弊叛军皆无多裨益。故臣猜想叛军最可能的道路,或走入湖广道至常德,或从广西攻湖广江西等地。”

    朱高炽听得很认真,显然对张辅的见解十分有兴趣。徐辉祖此时一言不发,至少表面上显得很有修养。

    “俺与高煦虽为兄弟,可俺未曾与高煦一起打仗。”朱高炽道,“英国公对高煦用兵还有甚么见解,继续说。”

    张辅沉吟片刻,说道:“叛王有其用兵之道。臣大致只能据‘靖难之役’叛王历次带兵的传闻、及征安南之战臣之见闻思量,不能全然摸清。臣只有一些私见。

    当年安南胡氏军分兵修建绵长工事,以防守抵御大明王师进军;叛王对胡氏 此略,不止一次嗤之以鼻。叛王尤重者,乃聚集主力之会战,或认定、聚兵会战方是彻底改变形势之不二正道。

    今叛王起兵谋逆,官军与叛军之士气,皆不如抵御外寇,大战胜负更为重要;叛王所虑者,必是会战。故臣认为,此番叛王出兵,关键是欲与官军正面大战。他恐怕不想避开官军主力,而会全力经营布置会战。”

    朱高炽立刻问道:“英国公有何方略主张?”

    张辅道:“臣以为,朝廷也得赢得一场大战,才能彻底决定形势,真正平定西南叛乱。原先臣不主张主动进剿西南,但现在叛王极可能出动出击,官军已无法回避。何况咱们若在广西湖广江西等地大战,天时地利远胜围|剿西南三省。”

    他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说道:“即将来临的大战,对于朝廷官军同等要紧!咱们不必太计较城池得失,而应以决战获胜、剪灭叛军主力为要!”

    朱高炽听罢沉吟了一阵,转头看向徐辉祖,眼神里有询问之意。

    徐辉祖这时才作拜,开口道:“英国公之言无不道理。不过英国公此前多次与高煦并肩作战,臣闻其言,英国公或受高煦影响较深,常追随着高煦用兵之法。”

    张辅听到一些刺耳的字眼,却仍然压抑住了心里的不满,躬身道:“叛王虽贵为宗室,且以弟叛兄、以下犯上,德行有亏;不过他的武略,当世罕见,臣等不能轻之。臣身为武臣,甚重兵法,不必欺君。”

    朱高炽坐在御座上低头看着御案上的卷宗,很久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朱高煦似乎经过了慎重思索,开口道:“英国公不必回广西了,朕另择良将南下,接替你的兵权。湖广大军才是官军主力,你过阵子去湖广……待朕与大臣议出方略之后,你便领旨出京。”

    朱高炽说罢,稍作停顿,注视着张辅语重心长地说道:“俺对英国公有厚望。”

    张辅拜道:“臣领旨谢恩!定不敢有负圣上重任,不惜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徐辉祖在一旁微微侧目,冷冷看着张辅,不过没有劝阻圣上。否则俩人很容易当场吵起来,实在有失身份。

    朱高炽挥了一下手。张辅拜别,拱手倒退着走到隔扇附近,然后直起腰转身向门外走去。

    可张辅走出了东暖阁之后,徐辉祖留在里面、并未跟着出来。张辅在宦官的带引下走过斜廊,再度回头看了一眼东暖阁那边,仍不见有人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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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处可见鎏金的宫殿重檐、五彩的漆画,宫女们的月白褶裙和宦官手里的拂尘穿梭其间,十分应景。

    张辅沿着路走出了乾清门,跟着宦官继续往南走。他和宦官没甚么话说,一路上十分沉默,犹自想着自己的事。

    皇宫此处地方很少有大臣过来,遇到的都是宫人;宦官宫女见着头戴八梁冠的国公、都会鞠躬避道,张辅倒不必太在意他们。

    他想起了圣上刚登基那会儿的事。当时他十分耿直,把前来劝降的汉王府长史钱巽、径直押解回京;不料京师君臣并未委以张辅重任,还让他处于十分尴尬不利的境地。

    起初张辅的心里,着实是藏着怨气的。

    不过他总算没有表现出来。朝廷否决了他的方略主张,他没有争辩;又让他在交趾省屯粮告罄的时候、立刻出兵云南,他也照做了,而且并未因此故意怠战,还算尽心尽力。

    结果证实,忍耐确实是必要而有用的品行。张辅记住汉王的那句话,也是十分有道理……人们不经过失败、不栽跟头,那是很难反省过错!

    进|剿西南地区的战事失利,诸将的难看战绩,让朝廷重新想起了他张辅的出身、身份、能耐和见识。现在张辅已经意识到,他想得到重用的愿望,即将实现了!

    正如圣上所言,朝廷官军的主力,乃部署于湖广地区的人马。这些人马从全国各地卫所调集而来,不仅兵多将广,而且包括了不少京营、皇帝亲卫的军队,乃精锐之师。

    而圣上亲口告知张辅,要把他调到湖广掌兵,于是张辅显然要成为圣上最倚重的武臣了。

    ……半个时辰之后,徐辉祖才离开乾清宫。他走出皇宫之后,径直回到五军都督府,把何福叫到了大堂后面的一间签押房里议事。

    “张辅要做平汉大将军了。”徐辉祖直接说道。

    何福抱拳一拜,他那张比徐辉祖白净得多的脸上,却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徐辉祖看在眼里,心知何福一向很有见识智谋,或许已经意料到了这件事。

    果然何福开口道:“英国公本是‘靖难’功臣之后,自圣上登基以来,表现十分忠心;又听闻英国公之女张贵妃诞下了皇子,便更得信任了。”

    “俺已举荐何将军为左副将军。”徐辉祖道。

    何福忙道:“此事万万不可,末将所言小红山之事……”

    徐辉祖打断何福的话,说道:“就在刚才,俺向圣上谈起了高煦试图拉拢你的事,圣上现已知道了。”

    何福仍然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叫徐辉祖觉得似乎有点蹊跷。徐辉祖皱眉心道:分明是立功的大好机会,为啥何福如此推脱。

    “何将军,是不是还有啥难言之隐?”徐辉祖问道。

    何福正色道:“只有小红山围猎之事!不过以魏国公之才,远胜末将;末将最盼望的事,实乃魏国公亲自带兵。”

    徐辉祖面露尴尬,沉吟了片刻叹道:“实不相瞒,俺在圣上跟前提过,欲出掌兵权,但圣上未允。今天我才得知,兵部尚书金忠等人也举荐了何将军;虽有高煦曾拉拢过何将军,但圣上仍愿用你……俺名声太大,名气反倒成了拖累。”

    何福神情一凛,抱拳道:“既然如此,末将唯有尽力而为,不敢有负圣上与魏国公之信任!”

    徐辉祖点头道:“何将军早就该掌兵了。当年你南征北战,身经百役无一败绩,捕鱼儿海之役时更是无所畏惧。便是‘靖难之役’灵壁之战,若非俺被临时调走、致使何将军等势单力薄,胜败尚且不定!此次何将军出师湖广,必能建树大功!”

    何福道:“末将谢魏国公美言!”

    他接着问道:“朝中可有方略了?”

    徐辉祖道:“张辅认为高煦会主动寻官军主力决战,而圣上如今很是信任张辅。朝廷或将以优势兵力迎击叛军,一战定鼎平叛形势!

    议以张辅出任平汉大将军,节制湖广、广西、交趾三军军务,部署此次大战之全局。兵部尚书金忠兼领湖广巡抚,并负责督运各路粮秣军需。金忠等人与俺举荐了何将军,何将军或将受命平汉左副将军。圣上要再次启用薛禄,为右副将军。

    江阴侯吴高不久后将调往广西,为南路军诸部主将,受节制于英国公张辅。常德军之副将、安远侯柳升接替吴高的兵权,升任常德军主将。水师由陈瑄出任主将,杨溥等人给他举荐了不少靖难功臣为副。”

    何福听罢点头道:“江阴侯吴将军在贵州表现欠佳,却仍是沉稳老将。柳升在‘靖难之役’之时能战善战……”

    徐辉祖道:“何将军也是能征善战之良将……大将!此番诸大臣一致举荐你为左副将军,你是很重要的人,可明白?”

    当今圣上虽为太宗皇帝之嫡长子、皇太子,但圣上不能亲征掌握兵权,这在内|战中是一个很大的弱点;所以现在官军的主帅,不可能毫不受监督制衡!

    京营和亲卫精兵多是当年的靖难军;即将出任平汉大将军的张辅,本身又是靖难功臣里很有名声地位的人,所以张辅更须得何福这样的人监督着。

    徐辉祖不愿直白地说出来,那样会显得他不太光明正大、尽琢磨这些权术,因此只是暗示了一下何福。

    何福郑重地抱拳道:“魏国公请放心,末将明白!”

    徐辉祖满意地点了点头,“俺会在京师静候何将军,建树大功捷报报来!”

    ……何福在五军都督府的衙署里呆到了黄昏,听到酉时的鼓声响起,他便回家去了。

    他回府换下官袍,妻子徐氏和他的三个儿子何魁一、何魁四、何魁六都来行礼问安好了,何福却没好脸色。儿子们面有惶惶之色,以为哪里做错了事惹恼了父亲。

    然何福心里不是恼怒,而是担忧。

    他不仅有三个儿子,还有一些叔伯堂兄弟侄子。早在元朝,何家就在凤阳做大元朝廷的官,后来何福的叔伯父亲都投到大明太祖麾下,又成了大明之臣,何家也算是富贵了好几代的高门大户,人口不少。

    而今何福干的事一旦败露,何家那么多人该怎么办?!后果不堪设想,这让何福忧虑重重。

    此前大明太宗皇帝在位之时,何福的弟弟何禄追随建文皇帝藏匿,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罪;而今洪熙帝当皇帝了,何福又私通起兵造反的汉王,在眼下的严重程度,恐怕远胜过隐瞒建文帝之事。

    因此朝廷和汉王争战,何福一直不愿意掌兵。

    何福现在受汉王挟制,如果汉王要他在战场上反水,他不得已为之了,朝中君臣肯定会因他的背叛而恼羞成怒!圣上能饶过何家?何家人太多,确实不易保全。

    可是,今天在五军都督府,何福已经被逼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

    圣上和大臣都有意、欲用何福制衡张辅,徐辉祖也想何福为开国功臣们争取机会。当时何福推拒,已然引起徐辉祖的猜疑了,还问了一句“是不是另有隐情”,何福还敢不答应么?

    何福无心考虑随后的大战,他一点心思也没有,全然不关心官军能不能获胜,甚至巴不得官军大败!他一门心思琢磨的事,只有自家处境。

    当初因为他弟弟何禄的事,何福不得已地受了汉王挟制,不得不与之通了几次书信,其中还有一些关于争夺皇太子位的内容!及至今上登基,何福与汉王的关系已然无法洗干净了!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何福正在一筹莫展时,府上的心腹奴仆来到了客厅,上前耳语道:“有个姓陈的人求见,来人悄悄告诉老奴,他是魏国公的人。”

    “有请,请到书房来。”何福立刻起身道,“你在外边,别让府上的人进去。”

    徐辉祖今天当面与何福谈过了,敢情有什么密事不便在衙署里谈,非得派人到府上来?何福有些困惑,起身去了内宅的书房,先想见了人听他说甚么。

    不料等何福在书房见到人时,来人却是汉王那边的心腹部将陈大锤!何福这些年数次与汉王联络,中间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汉王府宦官王贵,另一个便是此人。

    陈大锤进门后便随手掩上房门,抱拳道:“在下太久未见宁远侯了,侯爷别来无恙?”

    何福招手叫他近前,沉声道:“京师耳目繁多,陈将军不宜在此久留。我这就把朝廷的大致方略、诸将安排写下来,你带回去。”

    陈大锤面露喜色:“那敢情太好了……”

    话音刚落,陈大锤忽然道,“谁?!”

    何福大吃一惊,浑身都是一颤!想来他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在战场上见过尸横遍野的人,但不知怎地,身在锦绣繁华的京师,他胆子比战场上小多了。

    他循着陈大锤瞪眼盯着的方向,转头看向里面那几副书架。不过一时间他甚么也没看到,便冷冷道:“你还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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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娘子在娘家总被嫌弃,反而惹得父亲徐章不高兴。亲人对她都没有好脸色。

    而姑姑徐氏也是亲人,却因嫁出去了、反倒对徐娘子的事不是那么在意,还常常说些安慰的话。于是只要有机会,徐娘子就爱到姑姑家里来,昨天又来了……

    眼下徐娘子正蹲在一副书架后面瑟瑟发抖。先前她的姑父何福背对着书架这边,但又进来了一个“陈将军”,不知怎么发现她了!

    听到姑父的命令“你还不出来”,徐娘子终于站起来,埋着头硬着头|皮走出了书架。

    “原来是你!”何福似乎稍稍松了口气,“你怎会躲在此处?”

    徐娘子心里很害怕,不过毕竟见过不少世面,说话还算口齿清楚:“晚辈得了姑姑准允,到书房来看书打发光阴。不料姑父忽然来了,我以为姑父很快就会离开,又着实有些怕您,一时疏忽了礼仪,躲在后面等着……我甚么也没听见,甚么也不懂……”

    “说谎!”陈将军道。

    何福也点头道:“你这是欲盖弥彰。”

    徐娘子慌慌张张地说道:“姑父和这位将军说的话,我真没听明白,也绝不会说出去!”

    陈将军的脸色一冷,看向何福沉声道:“事关重大,恐怕不能不行非常之事。”

    “不成。”何福皱眉道,“她是贱内的亲侄女,之前的赵王妃!”

    陈将军一脸惊讶,侧目看了徐娘子一眼。

    徐娘子听到这里,腿也吓软了,她隐隐感觉这陈将军想杀人灭口?!

    这时陈将军向这边走了过来,徐娘子大惊失色道:“你要作甚?”她又转头看向何福,“姑父……”

    ……何福没有任何反应。

    刚才他在毫无防备之下、忽然知道书房里躲着人,确实吓了一大跳。但他发现是徐娘子时,已经镇定下来,慌乱顷刻收住了。何福对于陈大锤的举动也不太在意,此时在何福家里,陈大锤不可能不问他何福一句、便擅作主张就把人杀了!

    果然陈大锤站定,问何福道:“既然令侄女身份尊贵,请侯爷示下,该如何处置?”

    徐娘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何福,“姑父知道的,我原本便不想听,肯定不会对别人说半个字!”

    何福沉吟片刻,问道:“陈将军能否想到妥善之法,将她带走?”

    陈大锤道:“法子是有,俺能找到接应的人,可最好要这位娘子愿意才行。俺们总不能绑着一个女子走,不然路上只消遇到个巡检,就得出事!”

    何福点点头,对徐娘子道:“此事干系许多人之性命,不仅攸关何家全族存亡,连你爹徐章也会受你牵连!千万不能叫人捉住把柄,否则你是说不清楚的,徐章也完了!为今之计,只能叫贤侄女去我一个好友那边住阵子,他必定会照顾你。你可愿意?”

    徐娘子问道:“汉王?”

    何福与陈大锤对视一眼,何福终于不动声色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娘子一脸担忧和无奈,却总算点了头。

    陈大锤见状,说道:“俺们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侯爷的侄女在半路上想逃跑、或是不听安排乱说话,那末将只能以大事为重了!”

    何福道:“贤侄女听到陈将军的话了?你只消听从他的安排,不必害怕,汉王也算是与你沾亲带故之人。”

    徐娘子“嗯”了一声。

    何福马上又对徐娘子说道:“你去找纸笔来,写一封信留下。便写,看破了红尘想出家为尼,不愿你父母找到你。”他接着看向陈大锤,“事不容犹豫,就这么定了!我现在便写出你要的东西。”

    很快俩人就写好了东西,徐娘子的信留下,何福的信交给陈大锤。时间并未过去太久,不过何福离开皇城已是酉时,这会儿天色已渐渐暗淡。

    于是何福亲自将陈大锤和徐娘子二人送出一道后门,这才返回书房。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后面那几副书架,神情依然凝重。内宅住着家眷,这间书房平常没人进出,只有何福一个人使用,一般他进书房都没有人的。之前他确实疏忽了,完全没想到先检查一下房间。

    经过了这件小事,何福觉得自己的胆子又小了几分!干吃里扒外的活,显然不是那么容易。何福意识到,只要在很小的地方出了纰漏,就可能让所有事都败露了!

    ……

    户部尚书郭资今日刚回京。朝廷和汉王府明面上势不两立,但私下里也会交易;郭资正是朝廷用汉王府长史、以及三家家眷换回来的人。

    郭资从四川长途跋涉回京,十分疲惫,但他身体好生生的,一直没有被拷|打过。

    回京当天,郭资就接到了圣旨,让他即刻到乾清宫东暖阁觐见。

    郭资来不及与朝中同僚好友联络,忙着换好了官服,便奉诏进宫面圣。

    他一路走到了乾清宫东暖阁。被宦官带进去时,只见里面除了圣上,还有袁珙、杨士奇、杨荣、杨溥四个大臣,以及宦官海涛,都是圣上的心腹,也是郭资认识的人。

    郭资情绪激动,跪伏在地哽咽道:“臣叩见圣上!臣有负圣上重托,未能守住成都城,罪该万死!”

    君臣分别已近一载,但皇帝朱高炽的声音似乎很冷静,“郭部堂平身。成都城失陷,乃因华阳郡王与蜀王府护卫武将勾结献城之故,朕已派人查清了。奸人投敌,此事不能怪罪于郭部堂。”

    郭资谢恩,又道:“臣有失察之罪!不过那华阳郡王何时私通汉王,臣事先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碍于蜀王之面,更不敢随意查他……”

    “朕知道了。”朱高炽的声音道,“朕想问郭部堂,你落入高煦之手,都说了些啥?”

    郭资愣了一下,躬身道:“至始至终,臣未向叛王说过半点事!”

    朱高炽沉吟片刻,说道:“去年高煦进皇宫,在文楼见过你。有关俺父皇太宗皇帝驾崩之事,高煦应该会问你罢?”

    郭资渐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实话实说道:“叛王刚进城便问了此事。朝廷既有定论,臣当然至死不会说出半句!臣只言道,先帝驾崩、必与圣上诸臣无关;圣上登基之前已贵为皇太子,诸大臣亦是饱学之士,德才俱备、深谙圣贤之道,知情理、明是非,岂能与此大逆不道之事相干?”

    朱高炽问道:“高煦怎么说?”

    郭资道:“回圣上,叛王应该信了。事实确是如此,道理也十分明了,叛王不得不信。”

    朱高炽道:“你还说了甚么?”

    郭资拜道:“没有了,圣上明鉴!叛王忙着带兵谋|反,他只见了臣一面,便再也没理会臣。圣上可叫宫人察验,臣身上没有一点伤!那些要紧之事,臣未经拷|打,更不会轻易招供!”

    若论讲道理,郭资还是很擅长的。

    他之前见到汉王,两句话就说服了汉王;现在又只抓住没被拷|打一点,就几乎说服了当场的所有大臣们。杨士奇、袁珙都下意识地轻轻点了头。

    朱高炽忽然说道:“那高煦怎会知道先帝崩于中毒?!他从何得知?”

    “啊?”郭资刚松一口气,脸上马上一变,吃惊地复问,“叛王怎会知道此事?”

    袁珙开口道:“圣上下旨将郭部堂换回来,用了十几个人!汉王如此得寸进尺,便因他叫张鹤带话,咬定先帝崩于中毒!”

    郭资神色苍白,拜道:“此事恐怕有诈!臣指天发誓,绝未说过先帝中毒之事。”

    袁珙小心翼翼地说道:“圣上,此事或许确非郭部堂泄|露。郭部堂为人忠直,沉稳有智谋,未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至于说出那种事。”

    郭资埋着头,听到这里,对袁珙心怀感激。

    朱高炽道:“那应该是谁说出去的?”

    东暖阁里沉默着,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郭资更无法解答,他在此之前一直被关在成都,甚么也不知道……何况现在他的嫌疑是最大的,谁叫他落入了汉王之手?

    片刻之后,郭资忽然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汉王所称先帝中毒,如果确实是诈,那汉王岂不是已经得逞?圣上答应了那得寸进尺的要求、便是中了计,反被汉王诈出了中毒之事!所以此事得要怪罪圣上了……

    郭资觉得自己身为人臣,不该让圣上担罪责。可是郭资担得起么?那是出卖自己人的大罪!

    郭资小心翼翼地轻轻抬起头,从余光里瞧了一下圣上的脸。此时的朱高炽神情十分复杂,似乎在恼羞与疑惑之间徘徊着。

    良久之后,朱高炽终于开口道:“郭部堂总算是回了朝,此乃一件好事。你依旧到户部去任尚书,改日再议罢。”

    几个大臣一起拜道:“臣等谢恩,请告退。”

    ……朱高炽叫宦官海涛送大臣们出门,接着外面的宦官宫女走了进来,他又派人去将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召来。

    等了许久,谭清入内,朱高炽招其近前,沉声道:“谭将军派一些人手,暗中看着郭资,看他是否与陌生人来往。”

    谭清抱拳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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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秋之交,云南府晴空万里,天空一片清明。

    明媚的阳光照射在汉王府中,各种事物的颜色分外鲜艳。七尺台基上的承运殿,是整个云南府最大的建筑;窠拱攒顶的青色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光,金边的殿宇与白色的汉白玉相映成辉,漆画点缀其间,彩色分明。

    身材魁梧的宦官王贵,站在承运殿的台基上。他正等待着下面的交趾叛军二使,瞧着他们一步步走上来。

    双方的人相互行礼。王贵上前两步,将手里漆封了的文书递上去:“请使者将此书带回交趾省,交给首领陈季扩。”

    正使陈仙真接过文书,翻看了一下上面的漆封,便问道:“公公可否告知,汉王府是如何答复我越国国君的?”

    王贵将手里的拂尘换了个方向,昂首说道:“陈季扩起兵反叛大明,自封国王;咱们王爷乃大明亲王,必不能认可此等反叛之事。但念在陈季扩遣使知会,居礼甚恭,只要他将功补过,为汉王府送来粮秣税赋;将来汉王可赦免陈季扩、及以下诸叛将之谋|逆大罪,仍封他们做交趾省的官员。”

    皮肤黝黑的副使阮景异,顿时面露怒色,语气不善,带着奇怪的口音用汉话说道:“汉王府甚么也不答应,竟要钱粮?你们太狂妄了!太过分了!汉王府而今已是自身难保……”

    正使陈仙真急忙伸手按住阮景异的袖子,制止他的怒言。

    王贵瞟了阮景异一眼,倒也没有回骂,只是语气冰冷地说道:“咱家只负责侍候王爷,阮将军对咱家说这等话,有甚么用哩?你把汉王府的回复文书带回去,交了差便行!”

    王贵说罢,沉吟片刻又道:“你们应该往好处想,咱们王爷这番话是好意,对待叛军是非常宽容的。”

    陈仙真抱拳道:“贫道听说云南之地多有仙观,不知贫道可否留在云南,习习道法;只让阮副使带着文书,先回越国?”

    宦官王贵摇头,径直拒绝:“那可不成哩!陈季扩虽是叛军之首,你们却是使者,得让大明官兵护送你们回去。仙姑对云南道观有兴致,先回去了,再以道士的名分前来,云南官吏必不会为难。”

    王贵又转身对站在旁边的官员道:“请黄引礼,负责安排送宾事宜。”

    穿着青色圆领长袍的大汉抱拳,恭敬地说道:“下官遵命。”

    王贵虽然是个奴婢,却是汉王身边的亲信宦官。即便是长史府有品级的官员,一般对他都是十分客气的。

    王贵办完此事,便不再理会交趾省的那两个人,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承运殿这边,往北面快步走去。

    他经过圆形的建筑圜殿,来到了后面的存心殿内。走进殿门,已见里面站着许多人,还有点嘈杂,人们有的在行礼,有的在当众哭诉。

    存心殿里这些人,正是刚刚才到汉王府的各家家眷们。盛庸平安两个大将也在。

    汉王妃郭薇此时已不能顾及仪态,抱住她的母亲郭徐氏,“呜呜呜……”地哭得十分伤心,削肩抽|搐着,人见犹怜。朱高煦站在上位,看着这里的人激动的模样。这时他也看到了王贵,便轻轻向这边点了一下头。

    王贵忙走上前,躬身小声道:“禀王爷,奴婢奉命、向交趾使者递送了长史府李先生写的文书。那个长得黑的阮副使,看起来非常生气,且出言不逊。那正使女道士倒是好一些,还想留下来呢,奴婢依照王爷的意思,叫她先回去了。”

    朱高煦道:“我知道了。”

    王贵抱拳一拜,又瞧了一眼这里乱糟糟的场面,显然无须与其他人招呼了,便道:“奴婢告退。”

    ……自从郭薇听到娘家获罪的消息,人也瘦了,精神十分消沉。朱高煦看在眼里,先前也无从安慰,眼下郭薇总算好些了。

    武定侯郭英的后人,光儿子就有十二个;郭薇的叔叔伯伯们很多,但她的至亲便是父母兄弟姐妹。如今想救她的父亲郭铭和姐姐郭嫣,那是不可能的事,朱高煦能把其他人接过来,已是十分不易。

    郭薇满脸泪痕,不过她此时应该十分欣慰。

    母女俩痛哭了一阵,郭薇终于转过身来。她那秀丽的小脸上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她的眼睛里带着感激和崇拜,忽然跪伏在地,叩首道:“妾身谢王爷大恩!”

    郭徐氏按了一下她的两个十余岁的儿子,跟着向朱高煦拜谢。盛庸平安的家眷们也陆续上前,纷纷说了些好话。

    朱高煦上前扶住郭薇,说道:“你我夫妇,不必客气。只要是能办到的事,我很乐意做的。”他又回顾左右道,“诸位都起来罢,本王与盛庸平安过命的情谊,大伙儿就像一家人一样。你们与盛将军、平将军分别了数年,不用拘泥于俗礼,可以回家叙叙旧了。”

    盛庸道:“王爷如此待我,末将必忠心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平安看了一眼盛庸,上前执军礼、只道:“末将的命早就卖给王爷了!”二人抱拳道别,然后带着各自的家眷从殿门出去了。

    郭薇抬头望着朱高煦,说道:“妾身做梦也没想到,竟能在云南见到母亲和弟弟。”

    朱高煦面带笑意,没有说话。

    他对岳母和两个小舅子没甚么感情,对郭铭把两个女儿分嫁押宝的做法、还有点不满,所以体验不到郭薇那种亲人重逢的感动心情。但朱高煦心里着实十分高兴。

    朱高煦对战事连日忧心忡忡,倒没想到、因为一次他不是那么关心的重逢,便让心情也好了起来。

    他心里明白,前世女友的事,对他的影响很大;要不是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无力无奈屈辱,绞尽脑汁想发财,也不会有赌|博的契机。而今面对郭薇的崇拜,哪怕只有眼神,朱高煦觉着,自己似乎已经把以前的执念放下了。不过如若没有那些经历,他应该不会去想、自己为何被岳母家的人捧着。

    郭徐氏虽是长辈,但她的姿态十分恭顺,感激地说道:“汉王对郭家有大恩大德!若非汉王搭救,我们母子必是生死未卜。”

    “外母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相信丈人是冤枉的,将来定查明真相,还郭家一个清白。”朱高煦说道,“外母等从四川过来,今日刚到云南,车马劳顿,我不便多言,请王妃先吩咐宦官,将你们安顿下来。好好歇一歇再叙。”

    “多谢汉王。”郭徐氏说罢,抬头仔细打量了朱高煦几眼。她的眼神中似乎有些意外和难以置信……朱高煦知道自己名声不太好,以前郭徐氏也没怎么和朱高煦打交道。

    朱高煦又道:“郭家两个兄弟,过阵子可以到军中历练一番。”

    郭琮郭玹两个舅子听罢,一副跃跃欲试十分情愿的模样。他们才十多岁,对一些事还不懂畏惧,当然与郭铭的精打细算不可同日而语。

    郭薇等告辞,亲自带着她的母亲弟弟选房屋安顿。朱高煦的岳母等人,当然应该住在承运门外,承运门是将外殿和后宫隔开的一道门楼。

    当天傍晚,朱高煦以为郭薇几年没见到娘亲,会和她母亲在一块儿。不料,朱高煦刚刚收好书房里的东西,走出门外时就见到了宦官黄狗,黄狗带了郭薇的话出来,请朱高煦回寝宫歇息。

    朱高煦见辇车备好了,就在旁边的砖地上。白天的艳阳晒得地面发烫,余热未消,朱高煦便上了车,坐车回承运门内的前宫。

    郭薇已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在寝宫中。她穿着夏日轻软而透薄的丝裙,颜色很浅、隐约带点桃红,而且有些透明。她的身材本来就生得苗条,穿着浅色的衣裙,看着便仿佛轻飘飘如同鸿雁,十分轻柔飘逸。

    她的脸蛋红红的,上来款款作万福,柔声道:“妾身的娘家甚么也没帮上王爷,却得了如许多赏赐,还总给王爷添乱。王爷会怪罪妾身么?”

    朱高煦听罢笑了几声,摇头不答。

    郭薇抿了一下朱唇,娇声道:“王爷是甚么意思嘛?”

    朱高煦笑道:“我怎舍得责怪你?”

    郭薇听罢埋下头,虽已成婚数载,此时她却是一副娇羞之意。朱高煦见状,就知道自己无须与她讲甚么道理。男女的想法,确实有许多不同。他又说道:“你母亲今日方到,薇儿原不必勉强讨好我。”

    郭薇难得地主动上去握住朱高煦的手,喃喃道:“妾身想王爷今夜陪着我。王爷待我好,我便很念想你,常难以自持,总想着你对我做的那些事……”

    朱高煦听罢心头一热,伸手到她秀丽白净的下巴,将她的脸扶起来欣赏着。郭薇轻轻别过头,小声道:“妾身侍候王爷宽衣解带。”

    夜色早已悄然降临,窗缝里吹进来一缕凉风,黄灿灿的铜灯架上,红色一片蜡烛晃动,古色古香的殿室之内忽明忽暗。那大床上,刺绣蟠螭的金边绫罗帷帐,也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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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几日之后,朱高煦刚到校场上,天上便忽然下起了暴雨,云层里电闪雷鸣。如同瓢泼一样大雨浇在土坝上,溅起的水花、与尚未平息的灰尘夹杂在一起,土地上仿佛平地起了一阵雾。

    朱高煦身上的乌纱帽和长袍顷刻间就打湿了。他望着周围的景象,正在操练的将士们在雨中保持着队形,没有一丝混乱。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经历过大战,在战场上遇到过更加恶劣的事情,一阵雨影响不了他们。

    这时宦官王贵便骑着马,冒雨向这边奔过来了。

    王贵勒住马,翻身下马跑到朱高煦的马前,说道:“陈大锤将军回来了,刚到一会儿。”

    “回府!”朱高煦立刻下令道,他抖了一下缰绳,双腿一夹棕马,便率先冲出。

    王贵急忙重新爬上马背,其他随从也吆喝着拍马追赶了上来。

    朱高煦在路上问明白、陈大锤正在承运殿东边的书房,他便径直骑马往书房那边去了。一行数人在雨中骑马奔跑了一阵子,到书房外时早已浑身湿透,便好似一只只落汤鸡一样。

    “吁!”朱高煦在门外发出一个声音,人便矫健地跳到了地上,并挥手叫随从散了。他阔步走进门,果然见到了陈大锤等人。刚回来的两个人运气很好,身上很干燥,他们到汉王府时,天一定还没下雨。

    陈大锤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小娘,让朱高煦觉得十分面生。看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应该不是王府上的宫女,像是与陈大锤一起回来的人。朱高煦看了那小娘一眼。

    陈大锤刚抱拳作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朱高煦先开口问道:“事儿有进展?”

    陈大锤张着嘴,临时改口道:“禀王爷,末将带了东西回来。”

    朱高煦听罢暗自松了口气,生出一阵期待的心情。他再次看了陌生小娘一眼,觉得她有点碍事。

    这时那小娘执礼道,“妾身徐氏见过汉王殿下。”

    朱高煦认识的人里面,有不少人姓徐,他仍然不知道这小娘是谁家的。朱高煦打量着她,见她的脸蛋虽有些脏,五官长得还不错,但个子比较矮,身材很娇小……杜千蕊也娇小,这个小娘又与杜千蕊不同,她没有杜千蕊那凹凸有致饱满的迷人身段,看起来有些单薄。

    小娘又道:“妾身之家父,乃徐章。”

    朱高煦想了片刻,想起了徐章是谁,她顿时恍然地“哦”了一声。那不是被三弟休掉的赵王妃?!又或者徐章不止一个女儿,但徐章的女儿怎么会和陈大锤在一块儿?

    朱高煦转头看着陈大锤,面有询问之意。

    陈大锤这才抱拳沉声道:“徐娘子此前是赵王妃,她的姑姑是宁远侯何将军的夫人。俺见宁远侯时说的话,不慎被徐娘子听见了。宁远侯做主,谎称徐娘子欲出家为尼,叫俺带到汉王府来。所幸徐娘子会骑马,路上也很顺从末将的安排,还好没遇到麻烦。”

    还有这种事!

    徐小娘小心翼翼地说道:“汉王明鉴,妾身并非有意为之。”

    朱高煦沉吟片刻,既然她已经被休了,再提赵王那边的关系不太好,便说道:“委屈徐姑娘了,请海涵。”

    徐小娘听到称呼,顿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朱高煦。她接着摇了摇头,目光一直在朱高煦身上游离,似乎对他很有兴趣。

    虽然她曾是朱高煦的亲兄弟之妻,但高燧成婚之时,朱高煦已经到云南了,没来得及参加高燧大婚,也就从未见过这个弟媳。

    “这样……”朱高煦很快就开始吩咐,“王贵,你带徐娘子去见王妃,叫王妃先接待一下,再让段雪恨照看着。”

    王贵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又客气地对徐小娘道:“徐姑娘不用担忧,王妃会照顾你。”他稍作停顿,又道,“另外,汉王府里和军中,难免有些藏在暗地里的奸谍,咱们不能让朝廷知道徐姑娘在汉王府。故徐姑娘不要对别人说起身份,还得改个名字……你就说你以前姓王,早年出家为尼,去年才蓄了发还俗。”

    徐小娘屈膝、脸微微一侧,“谢汉王殿下,妾身遵命,告退。”

    等王贵带着人走了,朱高煦这才走向桌案后面的椅子,回头道:“下次见着何福,叫他一定要更细致一些。陈将军先把东西给我瞧瞧。”

    “是。”陈大锤从衣服里掏了许久,掏出了一只信封来。

    朱高煦坐到椅子上,接过信撕开细看。

    他顾不上陈大锤,看完信又沉默了许久。他看完信之后有点惊讶,因为朝中那些人竟把他的方略大概都猜准了;但他心里也渐渐有了底……何福居然做了平汉左副将军!

    左副将军这种位置非常重要,不仅能参与军机,还有兵权。

    像张辅在征安南国之战时,受封的就是副将军,手里有一大股直属军队,人数甚至比主帅朱高煦还多!因通讯缓慢,人数太多的战争、战场的空间也会很大,一个主帅指挥不便,所以通常都会分兵权。

    过了许久,朱高煦才回过神来,抬头见陈大锤默默地侍立在书案前面,他开口道:“大锤干得不错,今后我不会亏待你。”

    陈大锤道:“俺全仗王爷才有今日。”

    朱高煦点点头:“你先去歇着罢,回头召你议事。”

    陈大锤拜别,走出了书房。

    渐渐地朱高煦感觉到了身上的凉意。夏季还没过去,可是云南府的气候就是这样,白天晚上、下雨晴天判若两个季节;朱高煦浑身都淋湿了,在这里坐了许久,更觉得发冷。他刚才只想着何福的消息,没顾得上换下湿衣裳。

    书房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抬头向门外张望,想叫人进来。

    就在这时,妙锦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她穿着道袍打着伞,收了伞之后,只见她怀着抱着一叠衣裳。朱高煦光是看到那衣裳,便感觉似乎暖和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心里顿时一暖。

    妙锦走了过来,将衣裳放在桌案上,“你把湿衣裳换了罢。”

    “好巧,妙锦怎知我淋湿了?”朱高煦随口问道。

    妙锦的语气波澜不惊,但神情似乎不太高兴,“我在承运门楼外碰到了王贵,带着一个女子。王贵称我为真人,那女子立刻就猜出了我是谁,还问我是不是汉王的小姨娘。王贵又说汉王正在议事,不便闲杂人等打搅,要找个亲信宦官送衣裳过来。我便说,我该不算闲杂人等吧……”

    朱高煦把话听在耳里,先抱着衣裳进了里面储物室,把湿衣裳换了。

    他走出来,低声说道:“那女子是赵王高燧以前的王妃,因为没生孩儿被休了。”他接着把徐娘子怎会来云南的事,大致又说了一遍,然后叮嘱妙锦保密。

    妙锦听罢,兴致不高地喃喃说道:“难怪她一下子就猜出我来,赵王怕是在她面前、提起过我。”

    朱高煦道:“以前在燕王府里,我父皇府上女子不少,可妙锦的美貌仍掩盖了所有人。你又和咱们母后关系亲近,高燧必是记得的。”

    妙锦又不动声色道:“怕还不止如此。朝中杨荣写了篇文章,诬汉王将我抢走,弄得天下皆知。”

    朱高煦皱眉想了片刻,好言道:“妙锦别太在意流言蜚语,你我毫无血缘,怕甚么?”

    妙锦不答。

    朱高煦又道:“我很快又要出征了,妙锦若不怕辛苦,依旧跟我走?”

    妙锦沉吟不已,颇有些犹豫,轻声道,“我倒不是怕辛苦,只是人言可畏……但又想到我的书还没写完,愿意跟汉王出征。”

    “正因如此。”朱高煦道,“妙锦那本书写的是我,你要写完。”

    妙锦面露似笑非笑的复杂神情,“原来高煦也是在乎名声的?”

    朱高煦道:“现在不太在乎,但我寻思着以后应该会改变。人到老之时,想想甚么都没意思了、甚么也留不住,一切变成了浮云,只有挂在墙上被人膜拜的虚荣,尚存一些意义?既然你愿意写,我何不依你?”

    “你真是个贪心的人。”妙锦嘀咕道。

    朱高煦脱口道:“谁又不贪心?”

    妙锦听罢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左顾而言它地问道:“高煦决意出征,欲征何处?”

    “不定地方,只定目标。寻敌军主力会战!”朱高煦沉声道。

    他随后想起妙锦正在写书,便接着说:“京师有人在揣度我的想法,认为我注重会战。那个人没有猜错!

    我一向认为,只有把力量和精力、尽多地投入到决战的准备中,才是兵家正道。因为只有主力会战,方是彻底改变局面的关键点。如果事先不准备好正面决战,也避免了决战,肯定得不到太大的好处,毕竟战果与投入的成本总是成正比;而一旦被逼开战,势必准备不足,非常吃亏。”

    朱高煦的目光一凛,看着妙锦道:“主帅和士卒,有时候是一样的,越怂越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