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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煦下定决心之后,事情的进展骤然加快。

    汉王府的官署官吏、家眷将全部迁到贵州城,由驻守贵州的刘瑛安排房屋。

    西平侯沐晟被任命为四川巡抚,名义上节制三司。李让升为四川左都指挥使,接替韦达驻防广元地区;韦达调任重庆府,为四川东面水陆统帅。盛庸、平安、瞿能、王斌四员大将,将作为汉王军东征之战的主要统兵大将。

    朱高煦从各地调兵,尽可能地将精锐聚集起来,正在组成三路大军。

    北路军由瞿能统兵,陆续在贵州集结;中路军朱高煦亲自率领,以王斌为前锋,赵平等为副将,从贵州出发进军广西;南路军由盛庸统领,平安为骑兵主将,从云南出击,同时进军广西。

    三路大军总兵力将会达到三十六卫,超过二十万人!

    而西南三地的兵马几乎为之一空。朱高煦传令各守将依托重镇、险要地势进行防卫;若遇进攻则尽量拖延时间,为主力决战争取机会。

    朱高煦与诸文武议事时认为,从大略上,汉王府应该尽可能地在会战中投入最大兵力;但在实施的步骤上,考虑到西南官道行军和补给问题,应避免在各次战役中过度投入兵力。

    因此他大致采用了李先生的方略,分兵三路。第一轮出击,只出动两路十四万多步骑,对付位于广西的吴高军足够了。而北路军是最后聚集到贵州的人马,随后才相机而动,大致走“入湖广道”,会合之后参加可能发生在湘江以西的决战。

    ……前阵子的大雨连续下了几天,现在终于停了。太阳晒了三天之后,天气再度炎热。

    朱高煦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午膳之后,来到了书房东边的廊屋里。

    他经常在这地方午睡休息,所以天井周围的房屋没住人。他过来后,便叫宦官王贵守着入口,整个小院子便空无一人了。

    朱高煦在廊屋里等了一会儿。

    最先进来的人是百户靳石头。靳石头最初是燕王府的护卫士卒,经历过“靖难之役”、“征安南之役”等大战,前年在安南刺探剧情有功,朱高煦兑现许诺,已升他为百户。

    “末将拜见王爷。”靳石头抱拳道。他长胖了一些,好像当官的日子过得挺舒服。

    朱高煦开门见山地说道:“之前咱们在交趾省时,靳百户、陈兴旺、安南人阮智一起潜入升龙城,打听安南国王后的下落。你还记得阮智罢?”

    靳石头躬身道:“回王爷,俺记得!”

    朱高煦点点头,又问道:“靳百户还敢不敢去升龙办事?办成了差事,我让你做千户。”

    靳石头的眼睛顿时瞪圆了。他果然尝到了当官的好处,一时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很快便答道:“有啥不敢?王爷只管吩咐!”

    朱高煦道:“升龙城改名东关了,阮智现在那里当官。你再南下一趟,设法混进升龙城,找到安南人阮智。

    我给你准备好汉王府的书信、以及前安南国王后的信,你拿着东西去,叫阮智帮忙,劝降驻升龙城的贵州卫所武将;劝贵州武将带兵回乡,本王必厚待之。我还会许诺阮智,若他愿意干这件事,将来东关府(升龙)知府的官位就是他的。”

    靳石头拜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叫他当面复述一遍要干的事,然后便叫他去准备行程。

    没一会儿,守御府北司的左镇抚使陈大锤、右镇抚使张盛二人走进了门。

    见礼罢,朱高煦径直说道:“此役何福十分重要,他的身边得放两个人。若有要紧的消息,你们应设法传递回来,同时敦促何福一定要为汉王军作想。”

    朱高煦沉吟道:“何福身边的部将、文官、宦官都不是咱们的人,何福有兵权也不是甚么事都能做,也不要太过催促;但若有机会,你们可以叫何福写封亲笔信,本王帮他把家眷接应出京。

    寻常在大将帐中,朝廷也会安插锦衣卫和密探。所以你们一定要小心,决不能暴|露身份!”

    二人一起拜道:“末将等必当谨记!”

    朱高煦沉默了一阵,心里琢磨着……这个何福并不是心甘情愿忠于汉王府,他是因为被要挟了!所以朱高煦既不能对他逼迫太甚,也不能放任不管,必得掌握其中的轻重松紧。

    不过何福万一愿意干出大事来,比如兵变之类的,朱高煦当然喜闻乐见!至于何福的家眷,他会尽力;不管能不能办到,先许诺了再说。

    朱高煦抬起头道:“你们再说一遍,自个都是甚么来历?”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沧州卫军户李胜,建文年间,曾受宁远侯提拔为亲兵小旗长。”张盛马上接道:“小人乃李胜表弟张勇。”

    俩人好像练习过一般,陈大锤熟练地说道:“末将等追随宁远侯战于灵璧,兵败之后将士四散。末将听说沧州卫的弟兄都被靖难军杀了,心中惧怕,不得已逃进山里苟且偷生。今闻宁远侯重掌大军,前来投之。”

    朱高煦道:“很好,就这么背熟。”

    陈大锤和张盛这个身份,就算锦衣卫有人警觉怀疑了,要查、也绝对不可能查出半点线索!

    因为沧州卫全军都被屠|杀了!几乎不剩一个人。当年“靖难之役”,靖难军大将谭渊骁勇善战,攻破沧州后,枉顾燕王禁杀的军令,直接杀|俘屠城,把沧州守军将士杀了个干干净净……人都死完了,现在哪去查沧州卫军户的底细?

    完全无法证明陈大锤等人的身份,这时候何福又出面证明他们是自己的旧部下;何福还在外带着大军呢,锦衣卫能怎么样?

    朱高煦思量了一遍,又点头道:“没毛病!”

    陈大锤和张盛执礼告退。

    靳石头、陈大锤、张盛都是朱高煦的亲信武将,只要下令他们就行了,于是朱高煦比较痛快。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又进来了一个人,朱高煦便不能直接下令了。

    她是徐娘子,赵王朱高燧的前妻。

    朱高煦心里、平时基本没有三弟这个人。本来这个亲兄弟对朱高煦来说,就好像隔了一层;而且从建文初以来的交往之中,朱高煦也不太喜欢三弟的为人。所以朱高煦对三弟的感情非常单薄。

    但此时朱高煦还是恬着脸道:“咱们三兄弟,我与高燧的感情尤其好,可惜如今天各一方,多年未见了。”

    徐娘子听罢,轻声道:“赵王曾提起过他的两位兄长,私下里也说兄弟间的关系很好,还讲述了一件事。当年你们兄弟从京师逃走,来到涿州时,长兄的马折了。赵王急忙要把马让给长兄,长兄却念在他三弟年幼、二弟武功盖世,最后决定叫汉王您去驿站抢马……”

    这事的结果确是如此,最后朱高煦去抢马了……可他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呢?!他明明记得,当时高燧坐在马上不下来、一声不吭!敢情是自己记错了?

    朱高煦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会儿不是争辩的时候,也没任何好处,他便道:“谁叫我长得最壮实,一般出头干甚么事,都想叫我打头阵。”

    他沉吟片刻,又道:“朱家对不住徐姑娘,皇室不比寻常人家,有时确实比较寡情。但休妻之事,应该不是高燧的本意。”

    徐娘子听罢忽然露出一丝冷笑。朱高煦看在眼里,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感到了微微的失望。

    过了一会儿,他仍接着说道:“徐姑娘能不能修书一封,打听一下高燧对大事的主意?”

    “若汉王执意如此,妾身不敢推拒。不过,汉王就不怕赵王把我的书信送到朝里去?”徐娘子不动声色地说着,“妾身可以出家人的身份,但妾身最后露面,是在姑父家里。就怕连累了姑父,怕他被猜忌。”

    如果受连累,最可能的人是她的爹,但徐娘子只提她的姑父何福。因为她知道朱高煦不关心她爹?

    朱高煦顿时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徐娘子长得娇小乖巧,但毕竟做过王妃,心思好像不少;七弯八拐的牵连,她也能很快想到上面去!

    “高燧会告发这种事?”朱高煦皱眉道。

    徐娘子轻声道:“就怕万一呢?”

    朱高煦仍不甘心,说道:“徐姑娘用辞恰当一些、不用劝高燧起兵,而高燧把信送到朝中的可能性也很小;伪帝君臣由此猜忌何福和徐章,更是十分牵强……所以我判断,此事风险不大。”

    徐娘子正色道:“汉王明鉴,妾身以为,赵王应该不愿跟着您起兵。

    父皇母后不在之后,妾身在赵王府又住了一阵,那时赵王已经不太愿意参与兄弟相争了。您起兵之后,赵王更不愿意,赵王本身不善用兵,怎会想去打仗呢?”

    徐娘子看了朱高煦一眼,又小心地说道:“何况妾身从赵王言语中,听到他的意思,他完全不觉得汉王您能成功。”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会逼徐姑娘。你若不愿意,此事便罢了。”

    徐娘子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我到云南之前,听说朝廷在湖广等地调集了一百万大军,汉王最近要出征,您有胜算么?”

    朱高煦不置可否,只道:“一百万是讹传,湖广加上广西,敌军应该能超过六十万人。真正能出战的人马,估计还要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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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娘子到汉王府后,汉王很忙碌,几乎没怎么搭理她;而今忽然与她见面,却也只是想利用她。

    好在汉王妃郭薇对她不错。

    曾经同是亲王的正妃,现在徐娘子却被休了,郭薇似乎对徐娘子很同情。郭嫣常嘘寒问暖,并吩咐宦官厚给衣食用度。

    被女子同情的感受不怎么好,因为都是女子、难免有攀比之心。但没过多久,徐娘子发现郭薇心眼好,并没有轻贱她的意思,她便渐渐领情了……

    徐娘子不怎么懂兵事,但她的父亲徐章出身燕王府护卫武将,在“靖难之役”后便是大将了。因徐娘子被选为赵王妃,有一段时间,她的父亲还在五军都督府任都督之职。

    然后没多久,徐章便受了冷遇;洪熙朝以来,徐章更是做了闲职,既不能参与军机,也无机会带兵。所以徐章成日郁郁寡欢。

    有时候徐章也会谈及皇室两兄弟的争战。他说过,汉王没法再像“靖难之役”一样获胜。

    当年靖难军能获胜,除了气运很好,还因几次大战都在北方;恰好靖难军有经验丰富的精锐骑兵,在北方平原上作战,骑兵善战的一方占便宜,弥补了靖难军兵力不足的劣势。但如今汉王从南方起兵,大江以南,多山多水;双方都以步兵为主,汉王军却无水师之利,无法控扼江河湖泊!

    所以徐章说,他实在看不出、汉王怎么能打赢这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

    加上徐娘子以前的夫君赵王,也从来不认为他的二哥能赢。徐娘子被押送云南府之后,便忍不住开始提心吊胆,生怕汉王府会被攻灭!

    到那时候,徐娘子在汉王府被抓获;她的父亲徐章会不会被人弹劾、勾结汉王?!

    她顿时感觉十分愧疚,只怪自己,不小心牵扯进这些事里,才连累了家父……

    徐娘子从承运殿东边的廊房里走出来,见段雪恨正等着她。俩人便一起默默地向北面走。

    身边这个段雪恨不知道是甚么人,沉默寡言对人非常冷淡;还非常警觉,徐娘子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段雪恨一直看着徐娘子,连晚上睡觉也在一间屋!

    刚认识时,徐娘子曾试图与她说说话,但后来发现十分无趣,便作罢了。

    俩人一起回到后宫那边,徐娘子拿起从汉王妃那里借来的书,便坐在椅子上看书打发时间。她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瞧隔扇外的段雪恨,见段雪恨又开始练剑了。

    天气本来就十分炎热,没过多久段雪恨就香|汗淋漓。她走了进来,脱了外面的青色袍服,只穿一件薄薄的白绸亵衣端坐在竹塌上喝水。

    徐娘子假装看书,却忍不住悄悄打量段雪恨,心里十分羡慕,觉得她的身段真是好,紧实柔韧,凹凸的轮廓线条非常美。那白色的丝绸本来就薄、有点透光,徐娘子忽然细心地发现,段雪恨的后腰上脖颈上有触目的於伤!

    “谁这样欺负段姐姐?”徐娘子不禁开口问道。

    段雪恨面露尴尬,一声不吭地拿起外衣穿了上去,又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说:关你何事?

    徐娘子心里寻思道:汉王妃不像是狠辣的人;这段雪恨又有武功,还是汉王的心腹,谁能欺负她?恐怕只有汉王了!

    武人们心情不好时,常常十分暴戾;或是对甚么事无可奈何之时,也会拿身边的人出气!徐娘子就亲眼看见过,她|爹把一个小妾打得半死、浑身是伤,而那小妾并没有做错多大的事。

    徐娘子瞧着段雪恨那紧实美妙的身体,顿时觉得她十分可惜可怜。

    ……汉王府承运门的门楼里面,便是后宫。中轴线上的三大宫室两侧,厢房就有上百间,其中几间厢房就是妙锦住的地方。她的屋子里还有一鼎铜铸的炼丹炉,但是她到汉王府后从来没用过。

    她正在写的那本无名书卷,在她回云南之后,就再也没写过一个字。她的心很乱,完全不知该如何下笔。

    每次汉王妃郭薇叫妙锦小姨娘,妙锦都觉得很刺耳。不久前刚来的前赵王妃,也叫过她一声小姨娘!于是妙锦手里拿着毛笔,一想到要写的高煦,便心乱如麻,各种事涌上心头,无法写出片言只语。

    回到云南府之后的这段日子里,妙锦也额外注重言行;每次高煦暗示亲密之事,她都婉拒,再也没有亲近过他。有时候她也有点克制不住,但又不好把自己那些心事与高煦细说。

    高煦最近心思都在大战上,妙锦不想拿琐事再去烦他。

    桌案上摆着一只砚台,妙锦久久地盯着砚台里墨黑的墨汁。她觉得它就像是一碗毒酒,偏偏她又忍不住,似乎时不时都想去品尝它。

    就在这时,宦官黄狗走到了门外,弯腰道:“池月真人,王妃娘娘有请。奴婢奉命问您,可走得开?”

    妙锦道:“我这就去。”

    妙锦出门后,走上前宫的台基。黄狗又道了一声“请”,将她带去了宫殿两庑的西面偏殿。妙锦走进殿门,见里面只有两个人,除了郭薇,还有郭薇的母亲徐氏。

    黄狗向殿室里一拜,便退走了。

    郭薇唤了一声小姨娘,妙锦作礼道:“贫道不敢当,见过王妃、郭夫人。”

    “真漂亮!”徐氏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妙锦,看得妙锦浑身不太舒服。

    妙锦这次在近处见到徐氏,马上就猜测这个徐氏很聪明。接着妙锦想起一件事,高煦提起过徐氏曾劝郭铭逃走;徐氏果然是有些见识的妇人。

    而郭薇那清纯白净的小脸,却藏不住情绪。她的脸颊微微一红,似乎有点不好开口一般。

    片刻之后,郭薇终于说道:“小姨娘常在王爷身边,听说在为王爷写书。我想问一件事,王爷麾下有多少兵马?我从不提这些事,也不好问王爷,避免让他又分心宽慰我,唉!有时候我夜里忽然醒了,发现王爷的眼睛还睁着,我……”

    “王妃不必太担心。”妙锦又看向徐氏,心下猜测是徐氏叫郭薇问的。毕竟高炽高煦兄弟俩、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争战,徐氏肯定也很关心。妙锦便加重语气道,“郭夫人刚从京师来,听闻之事不一定属实。”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一些,“汉王麾下将士人数,当然不能与朝廷相比。但汉王善战,有勇有谋。他坚定顽强从不认输,亦不狂妄自大,常因势导利扬长避短。因此深得将士爱戴拥护……此役胜算很大。”

    徐氏神态中透着谦逊贤惠,眼睛却很明亮,她看着妙锦道:“我们都祈愿汉王能战胜。”

    妙锦点头道:“王妃与郭夫人到贵州城之后,只要安心等待捷报便可,汉王不会让你们失望。在此之前,他只有云南一地,伪帝调集重兵堵截围攻,兵力亦是数倍。汉王不也大获全胜了么?”

    徐氏听罢高兴道:“你真是识大体。听说池月真人出家之前,是忠烈景公之后,难怪如此大方,书香门第之后呢。”

    妙锦弯腰面无表情地说道:“郭夫人过誉了。”

    郭薇忽然说道:“小姨娘,王爷出征之后风餐露宿,我又不想拖累他。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别让他生病了。”

    妙锦的脸越来越热,埋着头点了一下头,抱拳道:“王妃若无他事,贫道告辞了。”

    妙锦说罢转身走了出来。她刚才没有看郭薇的脸,但从声音里听出来,郭薇似乎有点酸楚……高煦找那么多女人,郭薇肯定也是在意的;不过高煦这种藩王,三妻四妾很寻常,她肯定也是没办法。

    连妙锦也在意,但妙锦觉得自己比郭薇还无奈;郭薇毕竟是明媒正娶的正妃,而妙锦连在意的资格也没有。

    外面的太阳很刺眼,妙锦离开前宫,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重新在书案前坐下来。

    刚才徐氏提到了景公,这时她忽然想:先父一直忠于建文帝的事、其实并不会暴露,景家也不会被诛连,如果自己事先就知道了,会不会再发生钟山那间破庙里的事?

    妙锦想到这里,她脑海里浮现出了更多的回忆,北平的雪、飘在空中的落花;皇宫道观里高煦镇定而飞快的片言只语“怕后悔”,妙锦甚至好像还能听到他有节奏的大口呼吸声;当然还有那一次次身体中的忘我感受。

    妙锦抬头望着晴朗的空中,仔细看着蓝天中飘在高空的白云,它们仿佛不知身在何方,渐渐地她感觉到自己的脸愈来愈烫。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看着桌案上的墨汁,愈发觉得它好似甜美的毒酒了。

    她忍不住把砚台端了起来,犹豫了一下,便把未涂胭脂的朱唇凑了上去,轻轻抿了一口。

    这时服侍她起居的宫女正好端着一只木盆,走到了门口。宫女见状一脸惊讶,张着小嘴愣愣地看着妙锦。妙锦看了宫女一眼,眼角上挑的美目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妩媚中又带着些许轻愁。



    永乐六年(京师洪熙元年)六月下旬,汉王军南路军于云南府、中路军贵州都司,大军差不多已聚集完成;唯有北路军的一些人马,因从四川南调,尚未到达贵州都司。

    朱高煦决定,于七月初南路、中路两军同时向广西布政使司进军。

    辞别汉王府的官员和依依不舍的家眷,朱高煦便带着一队人马前往贵州城。中路军约七万步骑,将由他直接统率。

    一队人骑着马,沿驿道赶到贵州城,正是六月底的傍晚……

    北面的贵山,此时已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起伏山影;耸立的贵州城楼在汉王军攻城时,被回回炮和火炮毁坏严重,至今还没完全修复。土夯城墙上的斑驳炮弹痕迹,糊了一些稀泥修补,颜色深浅不一,远远看去就像一件破衣裳、打着许多补丁似的。

    王斌已先于朱高煦到达贵州城,此时他和贵州都指挥使刘瑛等人,正在城门外迎接朱高煦。

    一众人站在城门外抱拳行礼,朱高煦拍马上前,挥手道:“诸位不必多礼了。上马,咱们进城再说。”

    大伙儿便簇拥着朱高煦进城。

    太阳下山后的大街上显得有些萧瑟,时不时能遇到列队的军队。如今调动至贵州城里的将士,业已超过十万人,将士及家眷占了很大一部分人口。朱高煦再次来到贵州城,战火已经平息,但看景象、还是无法与京师等城池的繁华相提并论。

    他们来到了都指挥使司衙署,这里是贵州城最大的建筑群;贵州还未建省,没有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便是整个贵州地区的最高权|力衙门。

    都司大堂内外,更多的文武来拜见朱高煦了。朱高煦与他们见礼,便说已到下值的时辰,叫大伙儿都散了。如今他一心顾着大战,根本没心思与这些人说客套话。

    朱高煦走过大堂后面的穿堂,只叫刘瑛、王斌、赵平等人过来。跟着朱高煦来贵州的妙锦戴着帷帽,也提着一个包袱进来了。

    “此前我写了信过来,叫王都督准备行程,近日前锋便会开拔,收到信了吧?”朱高煦转头看向王斌。

    王斌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点头答道:“俺收到了。”他的眼睛又圆又鼓,加上皮肤黑|糙、头发胡须很硬,面有凶狠之相,一直如此,朱高煦倒是看习惯了。

    朱高煦又道:“后天七月初二,你便率前锋出发。我随后率军分批跟来。”

    王斌抱拳道:“得令!”

    几个人来到签押房内,木案上放着刘瑛的一些地图。刘瑛走上来,便指着图上的一个地方道:“先前末将收到过李先生的军令,准备了一番大军所需粮秣。这里是荔波县,属广西布政使司庆远府(河池市附近)管辖,不过没有甚么驻军。末将派一员武将过去,占据了此地,并在荔波县城里安排仓库,调运筹办了七万大军两月军粮。”

    “刘都督办得不错!”朱高煦赞了一句。

    不过诸如此类的举动,必然会让敌军猜测到,汉王军将会从贵州进军广西。这是没办法的事,动辄二十万人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想不露出一点迹象,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朱高煦看了王斌一眼,又回顾左右道,“此次中路军,总兵力共接近七万人,首先要去的地方就是庆远府。行军路线沿着去广西的官道走。王斌前军一万多步骑后天出发,剩下的五万多主力大军,分作中军、左哨、右哨、后军四路,按顺序,隔天出动一路。”

    几个大将纷纷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又埋头看了一会儿面前这张地图,因为所有图纸都是手绘的,大小不一样,所以画法都不相同。

    不过省际之间的主要驿道是肯定有的,图上那条粗线就是贵州南下广西的驿道。

    荔波县就在一条驿道上,位于贵州城东南方向,从贵州城过去的驿道长度约六百里;而庆远府城就在荔波县南面。从庆远府往南数百里是南宁府,往东是柳州府。

    图上面是没有地形的,不过只要看那弯弯曲曲的驿道线,猜也能猜到沿路全是山区。当然也有斥候打探过沿途地形,通过口头描述禀报了各级武将。

    所以朱高煦才会把近七万人,分作五股,前后隔着一定距离行军。他之前进军四川、贵州,道路同样不好走,于是总结了一些经验,在山区行军,分兵进军的速度更快。

    朱高煦招呼诸将近前来,提起一支毛笔,在朱砂颜料里蘸了一下,落笔在地图上,“从七月初开始,咱们中路军沿这条驿道,陆续进军庆远府;云南的盛庸平安部作为南路军,从昆明城出发,大致走这条路,到广西田州土府(百色市附近)。

    派到广西的斥候、北司奸谍,会着重盯着南宁府的吴高军。咱们两路大家将伺机围攻,先灭掉吴高这股兵马。诸位都明白的吧?”

    “末将等明白。”大伙儿陆续应答。这个方略在此之前就通报过各处大将了。

    这时刘瑛说道:“末将觉得吴高此人非常谨慎,他会不会死守南宁府城?”

    朱高煦立刻摇头:“江阴侯确实胆小,但毕竟打了一辈子仗,他肯定不愿意守南宁府城;那地方太远,是个难以增援的孤城。再说吴高去往何处,并不是由他说了算,除非他敢违抗军令;在敌军主帅张辅看来,南宁府显然对此战没有太大价值。”

    王斌笑道:“先前吴高连刘都督也对付不了,遇到俺们王爷,他这一仗必定要吃不完兜着走!”

    在此之前的各次战役中,王斌授命在昆明城留守、后来又护送汉王府家眷去大理府;现在他总算得了出战的机会,并作为中路军前锋,因此这阵子他非常高兴。大战在即,心情最好的人恐怕就是王斌了。

    “吴高军此时尚在南宁府,咱们便先照方略行军。战场上难免有变化,到时候只能随机应变。”朱高煦又说道,“咱们北路军出发的时间未定。而吴高这一股人马离湖广敌军主力太远,不管他怎么做,咱们都能从容对付。无非耗费时日长短罢了。”

    朱高煦说罢,看了一眼窗户,道:“天色不早了,明日再议罢。”

    刘瑛抱拳道:“末将叫人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酒菜,这便传他们送到饭厅,为王爷接风洗尘。”

    朱高煦笑道:“刘都督驻守贵州方数月,这便以地主自居啦!既然如此,我也不能不领情,诸位一块儿去吃顿晚饭。”

    大伙儿纷纷附和。

    朱高煦站起身,手里拿着朱笔,又在地图上用力地画了一道粗竖线。从湖广辰州府附近,一直向下划到广西柳州府上边,这才停了下来。

    这条线正是此时的大军翻越困难的雪峰山脉。山脉南北纵贯,挡在贵州东面;将湖广、广西北部都屏蔽在了东侧。

    当初李先生等人制定东征方略,地形上大概就是以雪峰山脉为中心。两路大军走广西,绕道雪峰山以南;一路大军走“入湖广道”,于辰溪折道东进,正是在雪峰山北麓。

    ……隔天之后的清晨,太阳还没升起,东边的山峰上才刚刚泛白,王斌部的前锋大军便陆续从南城出城了。

    朱高煦站在南城的城楼上,送别王斌。

    军士端着木盘子上来,朱高煦拿起一只碗递给王斌说道:“借此遵义府茅台村送来的美酒,祝愿王都督一路顺风。”

    王斌双手接过,捧起酒碗道:“末将定不负王爷重任!”说罢仰头便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朱高煦也灌下肚里,味道好像与后来的茅台酒不太一样。他把酒碗放到木盘上,说道:“王都督先行,本王随后便率大军前来。”

    王斌拜道:“后会有期。王爷,俺告辞了!”

    他说罢走下了城楼。没一会儿,王斌便骑着马出了城门,他在马背上扭头仰望过来,再次握拳行礼。朱高煦在城楼上默默地向他挥了挥手。

    贵州城所在的地方,相比之下地势还算平坦,出城后的官道也十分宽敞。只见路上有六列并行的步兵纵队、四排牵着马步行的骑兵,各种驴车、独轮车;道路两侧还留有余地,时不时有骑马的人来回奔跑,吆喝传递着消息。

    但朱高煦知道,这样的宽敞道路最多走两天,他们就将进入山区,大军只能以长龙一样的队形行军了。

    天边的重重山影,不知何时,汉王军才能走出西南的崇山峻岭,进入大明朝腹地。

    虽然朱高煦想尽办法,在官军中有何福这样的内应,但他还是做好了恶战的准备。距离最近的吴高军只是官军偏师,兵力也比朱高煦的两路主力的人数少不了太少,此战无疑十分险恶。

    但不管前路有多艰难,朱高煦也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出去。否则困在这人口稀薄、钱粮匮乏的边陲之地,迟早死路一条。

    朱高煦久久站立在城楼上,视野被远方的山形阻隔。他真的很不喜欢呆在山区。.



    武昌府城秋高气爽。在今天万里清澈的天空之下,北风抚绕,大江水面烟波缥缈。

    年方三十余岁的英国公张辅,正策马江畔。此时此刻他不禁翘首迎风,眺望着江面上浩大的船队。从大江上游调来的大明水师主力舰队,自武昌府顺风南下;鼓|胀的风帆风姿勃发、仿佛一片片白云。

    水上传来了鼓声、军乐,夹杂在车轮舸的“哗哗”水声转动中,气势雄壮非常。

    而大江南岸,江、湖之间宽阔的平原上,成队列的步骑正以数路平行南进。远远看去,几股大军就像大地上的一条条长龙。

    张辅回顾武昌城,还能望到,城门外还有向东面行军的人马;那是调往九江府、与京师方向援军会合后南行南昌府的一路人马。

    “圣上御授张大帅百万雄兵,大帅必叱咤湖广,弹指间叫叛军灰飞烟灭!”部将奉承道。

    张辅发出一个声音表示自己听见了,但他没有说话,依旧望着水陆两军的形势。不过他也没怪罪手下溜须拍马,或许是他自己刚才心胸舒畅、没留意将表情流露到脸上了罢。

    百万雄兵有些夸张了,但也差得不多!

    张辅到湖广省治所武昌府之后,花了一阵子才大致了解清楚,自己节制的兵马都在何处、有多少人。算上吴高统率的南路人马、驻交趾省明军、大明水师主力舰队,张辅麾下的水陆总兵力大概有七十万人!

    不管怎样,张辅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平汉大将军的兵权。如今大明朝可以调动到湖广等地的兵马,大部分都在他手里了。只要此役获胜,他将是当今朝廷的第一武臣,绝无第二个可以比肩者!

    而他的敌手,便是大明朝的亲王、圣上的亲弟弟朱高煦。张辅就任平叛主帅之前,朱高煦已席卷西南三省,拥兵三十万。

    非常熟悉的对手。那是在“靖难之役”、“征安南之役”与张辅并肩作战的自己人……曾经是自己人。而汉王有多少人马,也一目了然;大明各地的军户数量、都是有册可查的,计算推论一番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汉王若是东进,最多能调动二十余万人。

    当此之时,大明军队无论是京营还是卫所正军,都俱备相当的战力,南可入高山丛林平蛮族叛乱,北可击蒙|古骑兵,绝非历朝末期的糜烂军队可比。至少不是临时征召流民、民壮可以抗衡的力量。

    所以张辅断定,此战官军的力量将是汉王的二至三倍!张辅心里认为汉王善战,但双方兵力悬殊两倍以上,他觉得自己的胜算非常大。

    张辅到武昌府,渐渐弄清楚了军队具体部署之后,便开始按照他自己的设想来安排。

    湖广等地的官军,在此之前被人数次插手,经过了前期的调集、兵部两次调遣,显然不能尽然符合张辅的想法。他在数日之间,迅速进行了新的部署。

    张辅将全部水陆两军,部署成为五路陆地军队、两路水师,共计七军;将战场划分为了四个地区。

    这阵子他正在整顿这多达七十万人的军队,好叫各部人马到达先期指定位置,便是四个大略地盘;并组成便于调动统率的七路水陆军。

    官军主力正在往洞庭湖以南地区聚集,这里将部署平汉大军的大部分兵力。计有水师主力,部署于洞庭湖及附近的大江、湘江水面;常德府柳升军十万人;将会陆续抵达长沙府、潭州府的左副将军何福军十万;正在聚集于岳州的右副将军薛禄部十万人。水陆总兵力三十多万!

    第二处地盘在荆州,有陆师五万,水师一路。第三处在南昌府,有陈懋、谭忠军共十万人。第四处在南宁府、交趾省地区,有吴高军十余万众,黄中的交趾军八万余。

    这些人马的部署,只是前期的准备。等到会战之前,张辅才能进行下一步的作战部署,便是圣上和朝廷同意了的大略“合军决战”!

    张辅能节制的总兵力近七十万,但他也知道其中有些人马不中用。比如交趾省的黄中军,黄中是张辅亲自从诏狱里捞出来栽培提拔的人,主将没甚么问题;问题是其中曾经隶属贵州都司的五万军队,从昆明城撤退的贵州军哗|变、走散后只剩五万人,士气低落忠诚度差……只要他们不投敌,张辅便谢天谢地了,压根没想他们帮上忙。

    张辅已下令福建两广水师,移师至琼州府(海南岛)以西,负责交趾大江水防。并派人去传令黄中,向交趾军下达军令,凡有发现投敌者,上告或斩获叛|徒首级,皆有重赏;又叫黄中号令将士,汉王叛军只想驱赶弟兄们造|反送死,叫弟兄们勿要上当枉送性命……

    就在这时,张辅听到北面传来了急促的一阵马蹄声。他与部将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便见数骑将士策马向这边奔过来了。

    当前一骑冲近之后,便勒住马,那人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喊道:“小的们奉江阴侯之命,前来送奏报,先到了湖广都司衙门,听说大帅刚出城,便叫人带路追赶上来了。”

    “拿上来。”张辅道。

    来人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将漆封的书信双手呈送到坐骑旁边。

    张辅扯开来看。

    吴高写道,六月中,贵州叛军攻占荔波县;近日末将又得知,田州以西苗疆有城寨,新设叛军粮仓;我部细作也陆续打探到,叛军正在向昆明、贵州二地聚兵。从种种迹象看来,末将以为叛军主力将从云南贵州二地向广西进军。末将于南宁府,势单力薄,难以得到增援,将伺机向广西都司桂林府、或广东方向暂避,等待大帅部署。

    汉王叛军果然从广西进军!那边远离大明朝腹地,因为官军大军调动过去十分缓慢,确实是叛军比较容易出山的地方。

    吴高此人一向沉稳谨慎,进取不足;他果然又是这个模样,遇到优势的敌军,便更不会轻易上去拼命了。不过此时吴高的请命,倒是深得张辅的心意。

    也幸好是吴高在广西,不然要是薛禄,如同在四川一样、先上去大战再说,张辅会更加头疼!

    此时张辅认为,在广西进行一次大军决战是没有完全必要的事。官军总兵力十分充足,无须进行一场以少击众、胜算不大的大战。

    张辅一开始的打算便是,聚集优势兵力之后,再相机进行一场更有把握的决胜之战!

    他想了一会儿,考虑到吴高的奏报、从南宁府长途送来,来回传递书信须得一些时日。给吴高回信,须得抓紧时间了!

    张辅马上从马背上跳下去,叫人将包袱里的纸笔拿出来。亲兵马上趴在地上,用背顶着一张白纸,张辅拿起毛笔,等侍卫从水袋里捧起一鞠水,他便蘸了两下,便奋笔疾书下笔如飞。

    张辅赞同吴高的做法,并建议吴高军尽量向广西桂林府方向移动。

    他这么回信,是基于形势的判断、与对叛军企图的揣测。张辅猜测朱高煦选择大战的地方,最可能是在广西北部、或湖广西面;叛军向东进军广东福建,或向南攻打兼并交趾军,其可能性都比较小。

    所以张辅才把重兵、先向洞庭湖以南地区聚集。

    而江西南昌府只部署十万人,一则因为从京师方向来的军队到南昌府更近,能更快地整顿成军。二则也能在东面留一手,以防万一朱高煦孤军东进,为将来的大战做一些准备;何况军队从南昌府西进,南昌军也能很快加入湖广重兵的行列。

    此时又建议吴高军伺机尽量向桂林进军,这样以来,吴高军便能从更近的地方参与即将到来的大决战……

    现今汉王叛军即将南下,张辅决定丢弃交趾省的北面的南宁府屏障;只用水师西进、增援有极少机会发生的交趾防御战。

    张辅写好了简短的回复,在上面盖了平汉大将军印,便递给身边的随从道:“拿本帅的大印漆封,与信使一道,快马加急递送给江阴侯。”

    “小人遵命!”

    张辅自受命平汉大将军以来,日夜都在思索怎么对付叛军的事,很多方略都在心里。如今获知叛军可能南下的消息,他立刻再次下达了一道军令!

    书写军令,依然在亲兵的背上完成。

    张辅下令,已聚集于荆州的水陆两军,即日向西、沿大江水陆并进,对四川布政使司发起攻击!

    荆州军虽然人数最少,但张辅并未叫他们佯攻,而是用“力求突破夔州,进逼重庆府”的言辞。因为以张辅对汉王了解,汉王不可能把捉襟见肘的兵力,分作南北两面部署,四川肯定很空虚。

    夔州等地地形险恶,水师在一些,更是没有纤夫难以行驶。荆州军水陆两军数万众,要攻破四川东面门户比较艰难;不过张辅的意图是要荆州军给予四川足够猛烈的攻势,这样汉王才能感受到腹背受敌的压力。



    七月十七下午,朱高煦跟着中军大队人马、到达广西布政使司荔波县城。

    前锋王斌部已于前天沿樟江继续南下,在荔波县留下的营舍房屋,正好让中军人马居住。行军时辎重兵和一些斥候在最前面,辎重队官兵在大军到达之前,已经把那些房屋打扫干净。

    朱高煦牵着他的棕马来到樟江江畔,让马在河边喝水吃草。

    夕阳正照射在河面上,一片波光粼粼。他转头看西岸上,只见破旧土城墙以及周围低矮的房屋;那边一派落后简陋的景象,便没有水面的波光那么光鲜了。

    妙锦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西边,她戴着帽子,头脸包得严严实实、活像中东人的打扮。她骑马靠近过来,翻身下马便丢开了缰绳。马匹便自主地走到了河边。

    朱高煦看着妙锦,那个方向的夕阳阳光刺眼。他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的眼睛。

    “行军在外,难免长时间风餐露宿。”朱高煦转过身,面对着妙锦开口道,“即便路上有房屋居住,却没法和大城池里的宅邸相提并论。”

    妙锦的声音从纱巾里面传出来,与平时有些不同,“我曾想过去山里,择道观隐居,也真的思量过山中的起居,自能想到其中艰难,可我没那么娇生惯养。军中这点苦头不算甚么,汉王无须挂怀。”

    朱高煦笑了一下,随口道,“是啊,山中怕是有许多蚊虫,水源与生活物资也可能很匮乏,隐居可没那么风雅。我更担心山里没有官铺,你一个女子遇到盗匪该怎么办。”

    他说罢转过身去,面对着河面深吸了一口气,鼻子里便闻到了河岸的泥沙独特的淡淡气味,其中夹杂着马匹咀嚼出的草叶子香味、以及马粪的臭味。

    朱高煦站在这里歇息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口道:“咱们的人来到此地之后,这地方似乎有些不同?”

    妙锦想了想轻声道:“声音。此地原本人口稀少,忽然来了一两万人,空中便总有嗡嗡嗡的嘈杂声。不必特意去看,也能感受到周围有很多人呢。”

    朱高煦侧耳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他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他转头看去,便见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人向这边来了。片刻后朱高煦才确认,来人正是汉王府右长史侯海。

    侯海下马走过来,抱拳道:“禀王爷,中军收到了一些奏报,您最好快看看其中这三份!”

    朱高煦伸手接过东西,见信封已经拆开了。他自己定的规矩,叫长史府官员先批阅各种奏报,以便筛选轻重缓急。

    第一份是盛庸写的信,盛庸平安二人率南路军,正在向广西布政使司田州土府(百色市周边)靠近;平安已调一股人马,打通从田州到庆远府(河池市附近)之间的道路,并正在沿途设置据点,以保障中路军和南路军之间的消息来往。

    朱高煦看罢波澜不惊,心道盛庸平安都是身经百战的良将,一切进展得很顺利,他们不会轻易出甚么问题。

    第二份是李先生的信。一时间朱高煦并不能确定,公文是来自云南、还是贵州。

    中路军出发时,汉王长史府还在昆明城,不过已经决定近期迁徙到贵州;汉王都督府掌事李先生、用郭资换回来的长史府左长史钱巽等人,都应该与汉王府的家眷官吏在一个地方。

    朱高煦看了一遍李先生的信,发现信封里面还有一张纸;他抽出来一看,字是韦达的笔迹。

    韦达已受命统领四川东部的水陆军队,接替东面防务。四川东面行营的前哨斥候发现,敌军荆州部兵力不详、正在往西调动!敌军水陆并进,有进攻夔州等地的迹象……

    骑马走了一整天的朱高煦,刚刚放松一会儿,这时神情渐渐有些凝重起来。

    虽然朱高煦事先就料到四川有遭受进攻的危险,但此时听到消息,心中仍然忍不住担心。

    毕竟现在四川境内的兵力非常空虚。而汉王军中有一小半人是四川的将士,家眷都在那边;如若四川布政使司重新被攻陷,不仅会极大地影响军心,也会让汉王府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财政雪上加霜!

    朱高煦沉默了一阵,初步的判断、与此前的预料没有改变,因为四川东面大江孔道,水陆形势险恶,一时半会难以被攻破。但时间不能拖得太长,如果从陕西和湖广两路进攻四川,地形险阻也是挡不住的。从古到今,四川并不是只有一次被山外的军队攻破。

    他又拿起最后一个信封,里面有汉王府北司派到广西的细作报来的几个消息。

    吴高军已离开南宁府,往柳州府来宾县(来宾市)方向进军。官道上旌旗蔽日、车如长龙,敌军人马可能有十五万人!

    朱高煦心道:吴高到广西之后,接替的是原来张辅的军队,总兵力在十万左右;吴高此时总共也不可能有十五万人。但斥候细作凭眼睛观察,很难看出准确人数,常常有所夸张,实属正常。

    “咱们得进城去了。”朱高煦说道。

    妙锦默默地轻轻点头,她喊了一声,在河边吃草的马竟然听得懂呼唤,自己就跑了过来。

    朱高煦问侯海,“中军行辕备好了?”

    侯海点头道:“回王爷,已备好。下官引王爷前去。”

    朱高煦等一众人骑马进了土城墙县城。在侯海带路下,他们又到了县衙前面铺着一些石板的土路街面,进了一座瓦房宅邸。

    在客厅里的椅子上,朱高煦坐下来许久一直没吭声,有点出神。

    而跟随进来的妙锦,已从包袱里把他的地图、纸墨等常用的物品摆好了,连朱高煦喝水的茶杯也总是那一只。与妙锦相处久一些了,朱高煦才发现她是个井井有条很爱整洁的人。

    朱高煦此时并不看地图,犹自在那里思索着。没有比例尺的图,距离便无法从上面表现出来;不过大多地方的远近,朱高煦都记在了心里。汉王军斥候细作探路的办法,是通过跑马的时间来估算远近。

    来宾县在南宁府的东北面,官道长三百多里;从南宁要去柳州府、桂林府,都是走那个方向。所以朱高煦猜测吴高的第一个目的地,应该是广西布政使司治所桂林!

    就在这时,赵平、王彧等武将走进了客厅。右长史侯海和妙锦之前就在这里了。

    “末将等拜见王爷。”诸将陆续上前执礼。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免礼。我刚得知守御府北司将士报来的消息,吴高军正在往东北来宾县方向调动。看起来,吴高可能是要去柳州府桂林府那边。”

    不一会儿,赵平便抱拳道:“咱们中路军,原定先到达庆远府(河池市),然后向正南方向进攻南宁府。而今吴高军离开了南宁,咱们大军主力便不用南下了;若改道从庆远府西进,能否在柳州府北面遇上吴高?”

    朱高煦道:“以细作奏报的时间以及距离估算,如果两军都正常行军,吴高到柳州府应该还要早一些。正因如此,吴高军才会往东北方向调动。”

    赵平虽然出身低,不过总算是考中过童生的读书人,也追随朱高煦在多次大战中历练了不少。他应该听懂朱高煦的言下之意了,所以这时才问道:“王爷已认定吴高想摆脱我军,而非打算对咱们两路各个击破?”

    “他就不是那样的人!”朱高煦看了一眼赵平,“他手里的兵力应该有十万人,只对付咱们一路七万人,优势也不算大。他吴高何时变得那么有胆量了?确信他能赶在盛庸军会合之前、迅速击破本王?”

    赵王拜道:“汉王英明!”

    朱高煦又道:“张辅军主力在湖广,吴高这是想要向张辅军靠拢,以便将来聚集更多的兵力!”

    此时朱高煦不得不承认,英国公张辅是个很有想法的大将。

    朱高煦甚至隐隐有一种感觉,张辅已经料到大战可能会在湖广爆|发!所以吴高军才冒险向北调动,而放弃向广东方向更安全的路线。

    官军大将已不管兵力空虚的广东。他们只有认定汉王军继续东进的可能性不大,才作出了这样的反应。

    而荆州军进逼四川,也是在防备汉王军孤军深入东面太远……一旦朱高煦向广东福建地区挺进,无视湖广的官军重兵,空虚的西南三省便会受到严重的威胁。

    朱高煦反复揣摩目前的官军动向,更加相信何福报来的大略,敌人正在试图逼迫朱高煦进行一场大会战!

    而大战前期的调动部署,是必要的过程。因为受限于此时的粮食军需运输效率;大军一般尽量会就地取粮,而不会聚集在一个地方,不然时间一长粮食会不够吃。只有在决战即将爆发的短时间内,双方主将才会将各路军队汇聚,以便取得正面战场的兵力优势。

    张辅当然希望大战役就近在湖广展开!朱高煦则正好相反,他应该避开大江的主要航线才是上策,可惜时间上等不及了。



    土墙瓦顶的旧房子,到了晚上有点阴森。好在周围的人很多,即便入夜了,在房屋里仍然能时不时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和马叫声。

    此时此刻,朱高煦心中的焦躁无处发|泄。在这山中僻壤之地,既没有能够激起食欲的佳肴,也无法马上放|纵修车,他觉得更加沉闷。

    他心道:等这一仗打赢了,我要找一百个年轻貌美的小娘,肆意取乐!

    看着豆粒大的油灯,朱高煦甚至开始想象被一百个美女包围着是甚么感受。地方肯定不能在这样破落的院子里,应该在华贵宽敞的府邸中。有热气腾腾的水池,这样他可以先一边沐浴更衣,一边欣赏着燕瘦环肥的美人,挑挑拣拣地瞧其中最让他中意的人。无数美人都围绕着他,眼睛里充满着敬畏,以及对财富地位的向往和欲|望,火热的眼神既庸俗又刺|激。

    妙锦曾说,高煦是个贪心的人。

    朱高煦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觉得,妙锦说得一点也没错。

    他偶尔会难以自制,心中被各种的欲念充斥。这样的念头,就像藏在心里的魔鬼一样,在某些焦躁或沉闷之时,便不受控制地冒进脑海;又像藏在人心中的坏主意,人有时候会幻想怎么干坏事、类似于这样的感觉。

    所以朱高煦一开始起兵时,以为自己是为了自保。后来他发现,自己对战争获得巨大好处的事、充满了热情;这时他无法欺骗自己,抗争也是为了得到更多!

    诱|惑、恐惧同时存在心里。这大概是他曾经一无所有时的心态,这么多年了,本性依旧难以改变。

    朱高煦辗转反侧,终于从木床上翻身起来,披了一件袍服。山中昼夜温差很大,入夜后凉意袭人。

    他把留下的那盏油灯挪了一下位置,照在桌案上的地图上,埋头看了许久。心里一团乱麻,他便又稍稍闭上眼睛,默默地端坐在那里,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能听见呼吸的声音,渐渐地变得均匀。

    朱高煦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他从一张只有线条圆圈的粗劣地图上,想象出了山脉、树林、道路、房屋、庄稼地……甚至各种面孔的斥候将士在描述景物地形的时候,语调和长相也一一闪过了脑海。

    朱高煦以前就不喜欢书写,习惯把事情记在脑子里。这样很费精力,但也有好处,分析判断事情的时候速度会很快。纸张上写的东西,当然不如人的头脑那么灵活快速……

    次日一早,朱高煦起床得稍微晚了一些。他是被号角声、鼓声和各种噪音吵醒的。

    等他到客厅里的方桌上吃早饭时,文武官员都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好新的一天行程了。

    朱高煦很快吃完了早饭,从方桌旁边站起来、换了一条木凳,回顾左右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认为张辅想依托湘江,在湖广与咱们决战。而吴高则想先到桂林府,然后沿漓江、灵渠至桂林府兴安县,进入湘江流域,以图到达湖广敌军主力的策应范围。”

    他的语气很沉稳,神情镇定从容。在人们面前,他早已没有了昨夜的徘徊与浮躁。

    诸心腹大将与文官侯海都纷纷点头。

    朱高煦便接着说道:“吴高军兵力超过十万人,一旦他向张辅靠拢,将来会战的力量对比,会对咱们更加不利!咱们现在的目标,是阻止吴高向湘江进军;最好能抓住吴高,将其歼|灭于广西!

    侯长史,稍后立刻修书,知会南路军统帅盛庸,告知咱们的目标。要盛庸军配合中路军,完成拦截攻灭吴高的战役。”

    侯海作揖道:“下官遵命。”

    侯海想了想又道:“王爷得把方略说得详尽一些,或对盛庸将军有所裨益。”

    赵平也问道:“昨晚王爷言,吴高军将更早到达柳州府,我们该如何追上他?王爷,如果咱们从今日起,便加快行军速度,可否赶在吴高之前到达柳州府?”

    朱高煦摇头道:“吴高带兵有点怂,但也不能小看他了。他作战谨慎小心,很少大获全胜,却也几乎没败过!咱们若长时间急行军,人马俱疲、兵力又比吴高少,能不能击败他真不好说。不过,最可能发生的事,吴高发现咱们加快行军之后,他或许便不会继续北上了,而将调头向广东布政使司方向避战。”

    长途急行军没那么容易,将士们正常行军一天已达到四五十里。负重步行每天都坚持二十多公里,朱高煦是知道甚么感受的。

    赵平想了想,抱拳道:“王爷所言极是,以江阴侯的性情,恐怕真会让王爷说中。”

    朱高煦招手叫几个人靠近过来,“所以本王决定,要给吴高一个意外惊喜!只有出现了始料未及的事,吴高才会在慌乱之下出差错,给本王抓住击破他的机会!”

    朱高煦伸手指着地图上庆远府的位置,“大军主力到达庆远府(河池市)之前,一切照旧行军。变数就在庆远府,中军到达此地之后,立刻调转方向,向东北融县(融水苗族自治县)进军;然后走山路到桂林府南面!

    而王斌前锋,则先假意往东面柳州官道行军,沿路散步假消息;待王斌到达柳州西边的柳城县之后,立刻转向北进、走融县,前锋变为后军。”

    赵平忙道:“王爷,大军行此道路,无驿道官铺,沿路道路崎岖多山林。行进恐怕有些艰难!”

    “所以才能出其不意!”朱高煦正色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本王相信弟兄们,不止能在宽敞的官道上行军、打一场胜算很大的仗;亦能克服艰难,办到人所不能办到之事!中军到达庆远府,便即刻传令各部,改变路线!”

    大伙儿不再劝阻,纷纷抱拳应答。

    朱高煦转头看向王彧道:“王指挥使派出斥候,带上土人官吏,前往融县这条道路上,探明地形、路线、水源。你们要多与当地土人结交,劝服他们作为向导;记得从中军领一些布匹银器带上,土人都喜欢银饰。”

    王彧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挥手道:“中军一些人马已经拔营出发了,诸位也去准备罢。最近行军,一切照旧。”

    众人应答告辞。侯海道:“下官即刻去写信,写完后送来给王爷过目。”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眼睛看着桌面上的地图、头也不抬地说道,“侯长史留下,本王还有几句话与你说。”

    大伙儿陆续走出瓦房门口,只有侯海拱手侍立在方桌前。

    朱高煦道:“你写给盛庸的信里,言明此时尚不能确定吴高走哪条路,这得取决于吴高、看他何时发现咱们的行程。本王将通过平安建立的道路据点,第一时间南路军通报敌情。”

    侯海弯腰一拜。

    朱高煦接着说:“从荔波县到柳州府是一条主要官道,吴高既然已得知我师南下,在官道附近必定有细作斥候。而山区土人村寨,却很容易被他忽视。

    如若吴高军刚出柳州府,就发现了我师的路线,他应该就不会再北上了,可能向平乐府贺县(贺州市)方向改道。反之,要是吴高发现得太迟,他就会困于漓江两岸山区之间,进退不得;然后极可能会转头,先回军柳州府。

    信中叫盛庸据此军情,谋划路线。并可随机应变,依据盛庸平安那边的考虑,叫他们全权决策南路军军务。”

    侯海道:“下官遵命!”

    朱高煦转头对侍卫道:“把地图和东西都收了,咱们随后出发。”

    亲兵侍卫道:“是,王爷。”

    朱高煦犹自继续坐在方桌旁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怔怔出神。

    朝中不少宗室勋贵诟病他,言高煦狡诈。但是他自己倒不以为意,兵不厌诈,如果老老实实打仗,能抓住吴高才怪!

    在地形多样的南方,双方的军队都以步兵为主。因为此时的交通主要靠双脚,信息传递和行军的效率都很低下,如果一方不愿意打,一场大战就很难发生。

    即使到了现在,朱高煦对能否抓住吴高军,也心存疑虑。双方动辄十万计的人数,发生的各种事情实在不是一个人所能掌控的。

    但朱高煦希望,此次用兵即便不能歼|灭吴高,也必须将其逼迫向广东布政使司方向。

    否则张辅军主力再次增兵十万,朱高煦对湖广会战的信心,又会降低很多……彼此两方皆以大明朝卫所正军为主,从装备训练到作战能力,差距不是很大;如果人数相差太多,这么大的战役、就不是靠诡计能决定胜负的了。

    而正如张辅所想,朱高煦也希望湖广这场大会战能发生。

    俩人想问题的角度不同。张辅想依靠水运聚集大军,占据地利;朱高煦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汉王府面临的各种危机。但他们都是殊途同归,欲以大规模的主力决战,来尽快解决问题!

    曾一起打过“靖难之役”、“征安南国之战”的同僚,经验有类似之处,有时候彼此的想法真的会相互影响。



    洪熙元年七月二十九日早晨,天上晴朗,地上湿润。

    柳州府城东边的柳江江面,笼罩着一层水雾。乳白的雾汽在微风中缓慢而优雅地飘荡,自有一番温柔之态。

    但是江面上的几道浮桥上,戴着宽檐铁帽列队行进的士兵,却充斥着阳刚之气。人声嘈杂之间,还常常伴随着污言秽语的叫骂声,粗俗的言语已将美景的气氛破坏殆尽。

    耿浩默默地骑在马背上,站在老丈人吴高的身边。

    这时一辆装载着火炮和木桶的驴车在浮桥边上无法前进,赶车的汉子“噼里啪啦”地鞭打起驴子来,不料那驴子很倔、更不动了。吴高从马背上翻下来,走过去推驴车,回头对部将们道:“搭把手!”

    耿浩虽然极不情愿,但老丈人都亲自上去了,他也赶紧跑过去推车。

    “谁架的桥?”吴高回顾左右问道。

    周围没人回答,其中一员部将道:“侯爷,等这些人马过去了,末将叫人在桥边钉几块木板,以便走车。”

    “即刻去办!”吴高下令道。

    他重新翻身上马,带着随行的将士,从前面这道浮桥骑马过江。耿浩在后面,放开镶着羊脂玉的剑柄,默默地掏出一块手绢,反复擦拭着手掌上带着复杂臭味的污垢。

    岳父吴高作为侯爷,十万大军的统帅,总是在军中转悠干这种小事,耿浩心里是不太舒服的。不过他仰仗着岳父,自然不敢说出来。

    ……一行人渡过柳江之后,沿着东北方向的平坦大路跑马。过了一阵子,终于看到了洛清江西岸的中军大旗。

    洛清江西岸人山人海,一片吵闹。除了无数带着宽檐帽的将士,还有大量短衣民夫。江岸靠着许多船只,将士和民夫们正在把辎重粮草往船上搬运。装好了东西的船便陆续离开江边,飘到江心去了。

    吴高知道叛军一路大军正向柳州府进军,原先是不太赞成走这条路的。

    但诸将都劝他,这阵子走洛清江实在太轻便啦!虽然时节已到七月底,但广西仍然温暖潮湿、吹着南风,往常秋冬季节的西北冷风还没到来;洛清江南北流向直达桂林府,水路正好顺风。

    船只带上辎重升起风帆,顺着南风去桂林,行军实在非常轻松。大伙儿一到桂林,又可以利用漓江北上。有便利的水运,除非迫不得已、没有放弃不用的理由!

    吴高知道军中有人诟病他胆小,在反复询问了斥候军士之后,终于作出了妥协,下令全军走洛清江北上。

    有些广西广东福建军籍的正军,既不识字也不会说官话,说方言吴高连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也得与广西等地武将维持好关系,以便让将领们好好管束麾下的军户正军。

    一众武将骑马来到中军,吴高立刻叫斥候营的将士前来问话。

    部将把十几个最近两天回来的斥候都叫了过来。先说话的军士是广西人,果然开口说了半天,吴高啥也没听懂。他转头看向一个部将。

    这时有人才翻译道:“小人昨晚半夜才回到柳州府。叛军前锋一千多骑已到柳城县(柳州府城之西北一百里),柳城知县召集民壮聚集快手弓兵,闭门不敢出。叛军前锋在四面征用船只、木板,以一文钱一块门板的价格,强行向村民租用,欲在柳江上架十道浮桥!”

    另一个军士用官话说道:“禀侯爷,柳城县柳江以西,敌军前锋在修建军营藩篱,大片营地能容纳八九万人!”

    “小的在宜山县(柳城县以西一百里)西边,看到官道上全是尘土,看着像山里的大火浓烟一样,人马跟一条大黑龙一般。小旗长说,得有十几万人!小旗长带上几个弟兄,从山里继续往西边摸去,想看个究竟,又叫小的先回来了。可小的回来了一天一夜,还没见着小旗长,担心得紧,不知弟兄们是被抓住了,还是迷路了……”

    “庆远府过来的百姓说,叛军大军正向宜山县过来。”

    “末将也打听到了这消息,许多行人和百姓都说叛军大军有十万人!已到宜山县西边了。”

    一个文官呈上了几份公文。吴高接过来看了一番,有柳城县知县的告急公文,请官军大军前去援救,也有驿站驿丞的奏报。

    旁边的武将说道:“看样子,直至昨夜,叛军大军尚未到宜山县。宜山县东进至柳城县,有一百里远;从柳城县东行至洛清江畔,又有一百里!俺们今早出发北上,再走不到一百里,就能把叛军甩在身后。侯爷无虑也!”

    吴高一声不吭,了解过纷纷扰扰的奏报和公文之后,忽然盯着其中一个军士,开口问道:“你方才禀报,没看清敌军全貌就回来了?”

    军士忙道:“咱们刚遇到官道上的叛军大军,小旗长就派小的先回来了。余下的事,该小旗长带着两个弟兄继续打探。”

    吴高转头道:“再派人去,把叛军的人数亲眼看清楚!”

    “侯爷明鉴,但凡大军主力周围,都会有很多哨探斥候。弟兄们摸近了很容易被捉住,要从头瞧到尾,更加不易……”斥候营武将抱拳道。

    吴高冷冷道:“那便是斥候不称职!若每次都靠猜,数月前在贵州山里,老夫就被叛军埋伏、全军覆没了!还能在这里统领尔等吗?”

    “末将得令!”

    吴高说罢,带着中军护卫与一众仪仗旗帜向南行。不多时,洛清江上再度出现了几道浮桥,没有辎重的步骑大军轻装简行正在渡江。

    此时的木船运载有限,能装五十人以上的船就是大船了;大明朝海上的水师舰队规模宏大、冠绝四海,有巨舰宝船,战船数百艘,海军人数也只有两万人。吴高有十万大军,到桂林才三百里,将士肯定没法坐船,只能步行。

    主要官道在洛清江东岸;而且大军的西边有一条江屏蔽,也不容易被袭扰。所以吴高军主力渡过柳江之后,又继续横渡洛清江,沿大路行军。

    ……两天之后,八月初一早晨。吴高刚刚起床,便收到了柳州府刻期百户所(类似后来的塘报)传抄急送来的报纸。宜山县、柳城县相继沦陷;许多惊慌失措的百姓正向柳州府城方向逃亡。

    这些事是必然发生的。普通县城几乎没兵,光靠临时召集的民壮胥役对付盗匪还行,遇到藩王率领的正军军队,能守住才怪。吴高猜测知县们应该没守城,肯定是投降了。

    吴高甚至预料,自己率大军主力离开柳州府之后,一旦叛军派兵兵临柳州府城,城中文武也会不战而降!

    他没兴趣理会这些地方城池,朝廷诸公与平汉大军主帅张辅,都没叫吴高守备广西。

    吴高骑在马上,观望着天地间壮阔的景象。远处的江面上,灰白的风帆如云朵一般,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大路上车马如龙,军队队列不见首尾。鼓声脚步声各种各样的响动,仿若在西山那边回响。

    吴高看着西面黛青色的大片山林,将整个西边的天空都挡住了。他凝视了良久,回顾左右问道:“那片山林后面是甚么?有斥候探过吗?”

    一个广西将领用口音奇特的官话答道:“西边的山林连绵不绝、直至桂林府,几无人烟。将士要进山去探,怕很难出来;得绕道羊山南麓,然后北上融县才行。

    咱们西北那边的大片地方,只有一个县城,便是融县;方圆数百里住的都是各部落的土人,还有生苗。融县南面好走一些,可一出融县城,便是山林纵横。据末将所知,除了为躲避巡检、不要性命的私盐贩子,没人到那地方去!”

    “本将此前就听人说起过……”吴高道。

    广西将领又道:“本地官军偶尔会进山,平叛捉拿盗匪,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叛军那么多人,又是外地来的,若进山里十有八九会迷路!”

    吴高轻轻点了一下头回应。但不知怎地,他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或许是因为两军距离太近了,更加容易接触,所以吴高习惯性地感到紧张。洛清江两岸的山林,更是叫他隐隐觉得胸闷。

    起先这种不祥的沉闷,仅是没有实据的感受。但到了第二天傍晚、八月初二,吴高接到了一份急报,让他更加紧张了!

    后军斥候武将的奏报写道,叛军大股人马、约一万多人渡过柳江,忽然向北调头行军!

    吴高看完脸色顿时一变,他在脑海中马上想到,柳城县北面是融县。融县周围,方圆百里没有城池,正是部将们说的“只有亡|命徒私盐贩子才走”的山路。

    叛军大股人马去融县干甚么,是何目的?渡江的人马,比较容易被看清楚人数,只有一万多人;那叛军的主力在何处?!

    敢情三四天前,斥候打探到那么多有关叛军主力动向的消息,都是假消息?!

    吴高急忙召集诸将议事,先问斥候营将领:“七月二十九早上,我命令你派斥候去,仔细打探叛军兵力。可办好了?”

    斥候将领抱拳道:“末将已派人去了,不过这才过去三天,人还没回来……”将领见吴高脸色不好,忙又道,“请侯爷降罪!”

    吴高没再理会他,犹自展开地图,盯着图面上沉默不语。

    他的女婿耿浩小心翼翼地劝道:“侯爷,咱们从七月二十九一大早就出发,走到现在。只要再赶路三天,便能到达桂林府了罢……”

    众将纷纷附议,建议吴高继续北上。

    但吴高没有松口,他的眉头紧皱,手指重重地在图上戳了一下,忽然骂道:“他|娘|的!”



    八月初二傍晚,朱高煦部主力已至融县以东的山区。他们经过融县县城之后,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谁也不知道,此地归哪个府衙管辖,也许是桂林府。人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但这边的山区里显然没有那等美景,放眼望去,四面只有葱郁的山林、深浅不一的绿色……

    在半个月前,汉王军主力各部人马、于七月十八日早晨离开荔波县。

    他们沿着官道大路走了大概八天半,行军三百多里,于七月二十五日午后抵达庆远府地区;那时距离庆远府宜山县,还有一百多里,大军停止向庆远府进军。

    然后中军、后军、左右二哨四军离开了官道,向东北方向的融县出发。

    彼时只有王斌的前锋军一万多人,继续向宜山县行进。他们沿路大张旗鼓,四面搜查敌军奸谍和斥候,还散布假消息,一路鼓噪进军。

    四天之后,七月二十九日晚上,朱高煦率主力数万到了融县。当时这座县城已被汉王军先遣骑兵占领,并被封锁了南下的道路。大军在融县歇了一晚上,接着向东,走山路进军桂林府城方向……三天过去,现在正是八月初二。

    道路越来越难走,大军随行有很多车辆牲口,便只能沿着山谷间的各条道路、以长蛇队伍行军。这地方人烟稀少,道路上常常杂草丛生,崎岖难行;前面的将士们,少不得一路清理道理。

    军中将士还不得不丢弃了一些车辆,把辎重和粮食分给将士们轮流肩挑背扛。大伙儿走这段山路,那是相当辛苦。

    在连绵不尽的山区行军,就好似在一望无际的海洋航行;兴许人们知道,坚持走下去就一定能出去,但反复的廖无人烟景象,难免叫人心慌。

    “嘶……”朱高煦座下的棕马鸣叫了一声,前方“传说中”的河流,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之内。

    太阳刚刚落进西面连绵不绝的山林,天还没黑。不过等朱高煦等一队人马返回军营时,肯定已是夜幕降临了。

    前锋指挥使王彧欣喜地喊道:“那就是西河!”

    本来前锋大将是王斌,但王斌部变成了最后面的后卫,王彧的人马就作为前锋了。

    周围的说话声一下子嘈杂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完全听不懂的生苗部落的语言。大声嚷嚷着的黝黑皮肤苗人,不知道正说着什么话,但看表情他很激动,好像在说:我没骗你们吧!

    王彧之前给了这个苗人一块白银,作为向导的报酬;而苗人有个女儿长大了,正好用这些白银打造银饰、风光出嫁女儿。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即便语言不太通畅,但也合作得挺顺利。

    军中有从云南随军的苗|族土官,但土官依旧无法轻松地与当地苗人交谈,据说是因为有生苗熟苗之分,加上各地的语言也有差距;就像汉人的方言,也不是那么好懂的。

    汉王军进入广西布政使司后,除了把各城池的官府仓库抢光之外,劫掠袭扰百姓是军法严禁之事。所以汉王军尚未与当地人结怨,诸事也还比较好办。

    “这条河叫西河,明日一早咱们便沿着此河往东南行军。”王彧说道,“到一个河湾处,那里有一处土人村子。然后大军渡河继续东行。”

    朱高煦问道:“还有多远出山?”

    王彧道:“估摸着五六十里地,也可能是七十里。山中行军有点慢,但最多再走两天,咱们必定能出山!末将担保,很快便走到桂林府。”

    朱高煦点了点头道:“那便是八月初四傍晚。”

    他转头看了一眼王彧,忽然笑道:“王将军最近操|劳了,不过正好减一下你身上的肉。这几年你官升得快,肉也长得快啊!”

    “哈哈哈……”众将顿时一起笑了起来。

    朱高煦转头望西边的光线,便道:“回营!”

    次日,各部人马以长长的纵队继续跋山涉水行军。不到中午,大伙儿便陆续渡过了西河……河湾村庄南边有一处河滩地,水很浅,众军直接涉水过河连桥也省了。

    到太阳西垂之时,大军再度于山林之间扎营。王彧部下的斥候禀报,因今天这一段山路最难走,明天出发后地势道路能渐渐好转。

    朱高煦在营中刚吃过晚饭,他便收到了王斌的奏报。

    王斌在信中写道:吴高或已发觉王爷大军动向,敌军于今日清晨掉头,已沿洛清江东岸的官道南下。末将得到消息,决定回军南下,从柳州府北面道路,向吴高军靠近。

    朱高煦立刻看了一下落款的日期。八月初三,正是今天才发出的奏报。

    他抬起头来,见刚才和他一起吃晚饭的大将们还在帐篷里。他便把王斌的信递给旁边的侍卫,做了个手势叫诸将传阅。

    过了一会儿,率先看完信的赵平说道:“江阴侯胆子真是小哩,他若径直北上桂林府,寻王爷决战,胜败可知耶?”

    朱高煦道:“咱们的大军分作了几股,吴高可能没搞清楚本王的中路军,具体有多少人。他要是知道本王总共只有七万多人、王斌部还在后面,或许真会拼一把。可是江阴侯的赌|性很小,他不太喜欢打没有把握的仗。”

    赵平道:“王爷所言极是。”

    朱高煦心道,看了几家牌的人,想输也不容易。朱高煦自己也经常搞不清楚敌方的具体情况,他的办法是猜对手的心态。连猜带琢磨,由此作为判断的法子。

    他沉吟了片刻,忽然一拍大腿,转头对侯海道:“王斌……今晚侯长史便写好信,明早立刻快马送去王斌营中!传令王斌,只可监视吴高军动静,不可浪战;等待我大军主力靠拢之后,再发动对吴高军的攻击。告诫王斌,要是把本王的前锋军折损了,本王必严惩不贷,绝不讲情面!”

    侯海道:“下官遵命!”

    朱高煦感觉隐隐有点不妙。这个王斌因为是汉王府三护卫指挥使出身、朱高煦的心腹,所以现在已是都督大将。但论打仗经验,王斌肯定没法与吴高这种老油条相比。

    帐篷里几个大将议论起来。朱高煦也没听清楚他们说些甚么,渐渐地有点出神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把一张地图在案板上展开,若有所思地盯着图。他怔了许久,开始努力发挥想象,在图上的城池道路线条之间,回想各次斥候描述的景物。在这个时代打仗,主帅真是很需要想象力和记忆力。

    朱高煦猜测吴高的心思,吴高之所以调头,必定是因为官军所在的位置东西两面都是山脉,只有向北桂林、向南柳州地区的方向可以行军……吴高既已掉转向南,意图应该是避战。

    当然吴高也必定搞不清楚、汉王军主力具体在哪个位置;他决策掉头返回,应该经过了很多猜测和权衡……

    等吴高军走出洛清江沿线的山区之后,大致会要往东方走。因为从柳州府继续向南,是来宾县,南路军盛庸部正向那个方向进军。

    盛庸具体到了何处,朱高煦暂时还不知道。

    不过盛庸得到的军令是协同中路军对付吴高,所以肯定不会再去南宁府;他们到达田州之后,应东进朝着来宾县方向。

    从田州至来宾县,行军十五六天就能抵达,最近的天气也不错,朱高煦判断:南路军距离来宾县不会太远了。

    ……桂林府东南方向,是平乐府、浔州府、梧州府地区。只要吴高能到达平乐府梧州府那边,便能向广东布政使司、甚至江西布政使司方向撤退。

    朱高煦拿起毛笔在舌头上蘸了两下,径直在地图上圈了三个地方,来宾县、梧州府城、贺县(贺州市)。而柳州府城此时已经没有价值了。

    他开始联系这个三角形之间的驿道、城镇标注,回忆想象其中的地形。驿道和城镇是一种提醒,因为人们通常会把这些设施建造在比较平坦的地方;实在回想不起来的时候,朱高煦还可以临时召见斥候营、北司的将士,找那些去打探过军情的人谈话。

    许久之后,朱高煦忽然开口道:“吴高想去贺县!”

    众将纷纷侧目,大多人有些茫然,一时还不能理解朱高煦的判断。

    朱高煦也不解释,直接下令道:“王将军,明日你的人马五更出发,急行军至洛清江西岸修整。然后派人架设浮桥,打探清楚附近的河流道路。”

    王彧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又道:“全军明日出山之后,径直沿东南方向大路,向阳朔县、平乐府(平乐县)进军。咱们将于平乐府地区的漓江流域截击吴高军!”

    他不等众将应答,马上又看向侯海,“传令王斌,派人去来宾县那边,找到盛庸中军。命令盛庸,率南路军径直东进,进军梧州。若吴高军遭遇之后聚兵布阵欲与我部会战,咱们将全力拖住敌军主力,等待盛庸平安军北上包抄,合击吴高!”



    江河之间的辽阔田坝里,只剩下白晃晃的水和稻桩。有些稻桩刚刚发出的新芽,远远看去一片嫩绿,仿若春天的景色。

    八月初六,王斌部前锋步骑,已从洛容县(鹿寨县雒容镇东北)附近渡过了洛清江;到初七的上午,前锋军终于在榴河(石榴河)北岸一个叫沙寨的地方,追上了从西北方向过来的吴高军主力人马。

    此地正在柳州府城与平乐府城中间。

    王斌带着一队骑兵,从一处种着莲藕的湖泊南面绕行,穿过一片树林,率先冲出林子。骑兵将士们忽然便发出了惊讶的唏嘘之声。

    树林东面,全是宽阔的水田,稻桩发的芽远远看去是一大片浅绿色;而稻田远处,只见地平线上有无数的人影,如同布满了整片天边!

    部将道:“汉王此前说起,吴高有十万人。如今乍看之下,似乎比十万还多!”

    王斌的马站在原地,时不时慢慢地晃动着。他坐在马背上盯着远处,仔细从左到右观察。

    据斥候禀报,这附近除了榴河,应该还有一条小河。

    王斌瞧了一会儿,果然发现正东方向有一处地方,那边的人似乎正在渡河。太远了看不太清楚,小河河面上或许有一道桥,但敌军正以好几路纵队行军,更多的人应该在涉水渡河。

    王斌沉吟道:“吴高军渡过这条小河之后,往东南走数里地,然后往正东继续走,就能上柳州府到平乐府的官道。大路南北都有大片山林,不过中间的道路却宽阔平坦……”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便抬起手臂,指着东南方向道:“走这边能绕过大片稻田,大军可迅速进军到小河西岸。吴高必定也有所准备,你们仔细瞧瞧,那边有许多人走过去就停下来了,必定是为了防备俺们。”

    随从将领纷纷道:“王都督英明!”

    王斌凶狠的圆眼睛顿时一亮,“首战头功是俺的了!俺要从这里攻打吴高。”

    这时旁边一个声音道:“王都督慎重!汉王军令,命王都督只可尾随监视,不可浪战。今吴高军兵多将广,我前锋兵力不足,王都督更要慎之又慎。”

    王斌转头看说话的人,原来是个相熟的文官。文官的面相不怎样,皮肤暗黄、颧骨较高,名叫裴友贞。

    裴友贞以前是长史府的一个书吏,干一些抄抄写写的活。王斌认识他,是在汉王府文楼。那时长史府的钱巽等人,奉命在文楼教将士读书识字;不过后来诸官员被派去做别的事了,教书的人就用一些低级书吏暂代。反正大伙儿只想识个字,无须太饱学之士。其中就有书吏裴友贞,王斌在文楼时不时会见到他。

    汉王起兵之后,军队迅速增长庞大,很多职位都缺人。也不知道裴友贞是怎么到军中来的,反正现在做着随军参赞文官,参与查验来往军令、拟榜代笔等事。

    王斌知道他的底细,便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开口道:“南边有盛庸的大军,北面有王爷的大军。那吴高不抓紧了跑,还敢留下来对付俺们?他稍作耽搁,就要被拖在此地被两路大军围攻,俺还是头功!”

    裴友贞回顾左右,此刻周围武将们都望着他。裴友贞正色道:“下官只是依据王爷的军令,提醒王都督。”

    王斌大声道:“俺是前锋主将,受王爷任命!战机就在面前,俺能像吴高那么胆小吗?”他接着又对裴友贞道,“你不懂战阵。眼下的光景,吴高只想用殿后的一股人马挡住俺们,以便主力逃跑!”

    众将纷纷附和,赞同当前就干一场!

    王斌当即用马鞭遥指东南方那条大路,喊道:“诸将听令,即刻带兵过来布阵,准备进攻!”

    “得令!”众人陆续应答。树林边上一阵吵闹,马蹄声也再度在近处响起。

    过了一段时间,汉王军前锋各部步骑,便陆续从湖泊南面的一片树林里走出来了。树林外面的大路上,也有列着纵队的人马。路上尘土弥漫,人声马声嘈杂不已。“咚咚咚……”的鼓声与号角声仿佛正催促着将士们。

    前锋人马即便只有一万多人,但聚集在一起运动时,无数旗帜在一阵阵南风中飘荡,阵仗也非常大。

    南北两大片稻田之间,官道和一大片旱地上,人和马越来越多。马蹄声和少数小跑着的步兵纵队,声音“隆隆隆”一片;列队步行进军的步兵,整齐的脚步声此起此伏震动四野。

    沿着官道过去的东南方向,远处同样鼓号嘈杂,无名小河西岸的敌军也在布阵备战!

    那边正对着官道的地方,有一片小山坡树林;树林南边还有个村子,都在官军的控制之下。而那股官军护卫人马,则部署在树林和村子的西面,正对着汉王军进军的方向……

    王斌等人骑马跑出了树林,来到了官道旁边的菜地上。诸将纷纷聚拢过来,禀报着各种军情。

    这时王斌喊道:“击破河岸的敌军,俺们就能威胁吴高大军侧后,叫他日夜不得安生!立大功,领重赏!”

    将士们跟着呐喊了起来,四下里更加热闹。

    王斌骑马从大军左翼奔跑,时不时大声喊叫一番大胜,鼓舞士气。

    忽然裴友贞在王斌身后呼喊道:“汉王乃先帝嫡子,名正言顺的大明亲王!伐罪军对各地百姓秋毫无犯,却遭伪帝诬为叛贼,有咱们这样的叛贼吗?”

    附近的将士顿时哗然,纷纷叫骂起来。

    王斌听罢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显然裴友贞不再反对他了,还改变了态度、正帮着他煽|动军心。

    “诸位为天下苍生浴血奋战,声誉不容诬蔑,弟兄们要叫天下人看到,咱们乃忠勇之士!”裴友贞慷慨地喊道。

    “忠勇!忠勇……”无数将士一阵呐喊,远处的人马也跟着呼喊起来。尘土滚滚的平坦官道上,气势阵仗更大……

    对面的小河西岸,官军将士的声势也不服输,在喧闹之中,一阵阵齐声叫喊从风中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汉王前锋各千总队、百户队终于陆续摆开了步兵方阵,骑兵在侧面和后方慢慢地移动着。双方的步兵阵营相距已不到一里地!

    “轰!”炮声忽然就响了起来。在绿意盎然的东南方大地上,白色硝烟陆续腾起,铁和石头的炮弹在空中呼啸。原本晴朗宁静的荒野之间,这时已变得动荡起来。

    王斌冒着空中零星飞过来的炮弹,骑马赶到了最前面。他观望了一番对面的敌军阵营,转头道:“敌军正面有十几门大炮没响声,肯定填了碎石铁丸,等着想轰俺们凑上去的步兵。”

    他马上喊道,“传令右翼骑兵准备!”又转头看着陆凉卫指挥使陈贞道,“本将亲率骑兵打头阵,陈将军暂领前锋军兵权,照说好的法子进攻。”

    “得令!”

    王斌勒马掉头,朝南边的骑兵人马奔去。

    骑兵人马中,一大片宽檐铁盔上、系着的灰白麻布像雪花一般。其中红、青、绿的三股人马分外显眼,各冲骑兵都有数十骑背上插着三角旗,以三种颜色分辨编队。

    王斌召集各冲骑兵把总,大伙儿商量了一小会儿。

    等各冲骑兵队陆续慢跑、越过了步兵方阵最前面之时,两军阵营最近的地方、已相距不到二百步!

    那一片敌军步阵,正在小河岸树林的西边缓坡上,正是整个敌军阵营的凸出最前端。两侧的敌军步骑,则部署在树林外面和村子外面。

    炮声响个不停,视线很快被尘土和硝烟影响,景物还不如之前在一里地外看得清楚了。骑兵人马里传来了一声战马的嘶鸣,以及人的声音变尖了的怪声惨叫。

    王斌调整了一下手里握住的枪|杆松|紧,突然斜举起了樱枪,大吼道:“杀!”

    “汉王才是咱们的王!”“杀!杀……”千余骑将士纷纷大叫起来,叫声十分疯狂,仿佛莫名地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愤怒,无数战马迅速加快了速度。急速沉重的马蹄踏在土路上,裹挟浓烈的尘土,向正面直奔而去。

    数十骑红旗在最前方的灰尘之中若隐若现,他们很快分散开继续奔跑。一小会儿工夫,骑兵兵峰已至敌军阵前五六十步。

    “轰!轰!轰……”闪烁的一团团火光,简直比阳光还刺眼。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各处无数琐碎的石子铁丸飞到空中。

    “啊……”偶尔有一骑惨叫着,砰地摔到地上。

    敌军方阵陆续向前推进了几步,密集的枪|盾、长枪如密林一样对着正面。

    顷刻之后,火炮腾起的硝烟被风吹得稍稍稀薄,只见烟雾外面的红旗骑兵、已经向北迂回了。汉王军的各处骑兵都跟着转向,径直向正北方向跑。

    敌军步阵后面的箭矢这时才一阵阵地抛|射出来。战场上急促的马蹄声、弦声、喊叫声轰鸣一片。

    西北方面,汉王军步兵几个大方阵,成品字形推进,已到百步之外。



    王斌部骑兵掠过敌阵前方,烟尘之中,两军正面的步军阵、相距只有数十步了。

    战场上炮声大作,官军立阵不动,架设在后方如同痰盂一般样子的碗口铳炮声大作;铸铁炮弹与箭矢一起抛射出来。汉王军前面是弓弩手,在数十步外也开始平|射攻击。

    小河西岸的巨大嘈杂声震天动地,火炮与箭矢的发射之间,无数的惨叫声、呐喊声弥漫在空中。地面上更是烟雾沉沉,仿佛阴霾笼罩、将有暴风雨来临一般。

    远处的树林与房屋,也被烟雾笼罩,变得若隐若现。

    两军最近的地方距离五六十步,官军阵后的碗口铳只能抛射、不然铁丸容易从喇叭一样的炮口掉出去;实心炮弹落进汉王军阵中一砸一个坑。阵后抛射的弓|箭,距离更远,杀伤力也远不如抵近平射的强弓硬弩。

    过了一会儿,当汉王军前几排拿着弓弩手、开山铳、铜火铳的军士逐渐抵近时,官军各个方阵终于开始动摇了,他们正在调整阵型……

    不久之前,汉王军骑兵发动了一次貌似冲阵的进攻。官军的正面前军,有几个大方阵以十分密集的队形排开,约有两三千人,立营拒敌。如此阵型,前面几排主要是长枪兵、枪盾兵,人们也靠得很近组成稠密队列,以便对付骑兵冲击。

    但汉王军步兵营抵近之后,官军的密集阵营就非常不利了!汉王军前面的火铳、弓|弩将对官军阵营进行远程打击。

    官军的正面火力,大不如汉王军的布局;他们又不敢快速冲过去近战,不然那么密的队形,难以快速推进,很容易混乱散架。

    于是官军开始分开各个百户队队形,准备反击。

    就在这时,汉王军中一个声音大喊道:“杀!”

    顷刻之间,呐喊声更大了!汉王军前面的火铳兵和弓箭手从方阵间隙之间后撤,近战步兵以横队向官军正面攻去。两军很快便短兵相接,杀声震天动地。

    那惊恐的叫喊声和嘶声裂肺的惨叫,在空中回响,百步之外的人也能切身感受到其中的惨烈,闻到隐隐约约的野蛮血|腥味!

    两军正面激战了一阵,官军开始退却,各阵已有了松散的迹象,溃败似乎已不可扭转!

    但是东边的树林与河里,一股股官军步兵正在西进。官军派出了权勇队,前来增援中路战场。

    王斌率领三冲骑兵,已奔跑到了大军左翼,位于前营参战方阵、与后面列阵的第二批中营步阵之间。他没有急着再度出动骑兵,去追击溃败的敌军前营。

    因为远处那处斜坡后面是树林、小河,不利于骑兵|运动。何况敌军权勇队正在前进,刚调动上来的敌军尚未进入战场;权勇队的火器必定填充准备得很完善,人们的体力也没损耗,队形严谨整齐。这时候到树林里去攻打他们,绝不会那么容易。

    王斌现在认为,率领步兵营的陈贞应该让前营先后退,重新整顿人马之后,再迎战敌军正面的权勇队。

    果不出其然,没过多久,前边的汉王军各方阵已经停止追击了。

    最关键的是,王斌发现官军居然没出动任何骑兵!他们的骑兵在何处?

    王斌眺望着四面的远处,终于在东北方向的小河对岸、看到一些骑兵人马正在向北调动。吴高军主力是在向东南方向行军的,那股骑兵却反方向调动,王斌顿时有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禀王都督,咱们的斥候在西南五六里地外,发现了大股敌军骑兵,正在向北行军!”

    王斌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在此时此刻,王斌一下子恍然大悟。

    虽然这地方两边都是水田,一时间难以行进大军;天气也很好、视线开阔,敌军的任何调动也难以掩藏……但是骑兵可以从更远的地方,利用短时间速度快的优势,对汉王军进行后翼包抄!

    吴高有个优势,兵很多,即便是只用骑兵,兵力也不输王斌的前锋步骑。

    王斌忽然间充满了懊悔,如此简单部署的可能性,自己事先怎么没想到?主要因为那吴高相当沉得住气,开战之前一点动静也没有!

    “马上传令陈贞,向北面树林那边撤退!”王斌对身边的部将说道。

    部将道:“王都督,阵前退兵太险了!”

    王斌不喜欢犹豫,立刻就断然决定道:“俺们刚胜了一阵,士气很高,主力也还没参战,撤退还来得及!叫陈贞稳住各营,慢慢撤退。官军追击,则以精兵协同本将骑兵反击!”

    “得令!”

    王斌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尘土烟灰,又转头说道:“李把总,你即刻率右冲(一冲四百骑),到西北面去,瞧准机会阻击敌军马队!”他接着遥指远处,又道,“北面那一片树林,沿着树林南边的道路,往西走。”

    一员武将抱拳道:“得令!”

    没一会儿人马中一片绿色的三角旗,便率先离开了此地。

    就在这时,王斌发现东北方左翼那边,小河对岸的一些敌军骑兵正在涉水过河!那地方,小河对岸是一大片收割之后的水稻田,一块块水田之间的田坎只是狭窄的道路。

    王斌猜测左翼敌骑想穿过那片稻田,来到汉王军的左后方……不然他们从那里渡河干甚?

    于是王斌立刻又调了骑兵左冲两个百户,率一衡骑兵往东北方向,利用稻田阻击敌骑!

    各处的骑兵,陆续奔赴指定的战场,周围马蹄声“隆隆隆……”一阵大作。

    这时南边的敌军步营果然开始追击了,他们的前营组成大胆的几股纵队,列队跑步追赶退却的汉王军方阵。

    “各骑兵将领,该俺们上了!”王斌提起长|枪,大喊了一声。

    众军一阵呐喊,各处的马兵陆续开始移动。王斌带着红色三角旗的亲兵,位于正中前方,大伙儿逐渐慢跑起来。

    敌军数路纵队已停止了前进,正在就地列阵,呐喊声、吆喝声从远处传来。河边的树林边缘,一股敌军骑兵也渐渐出现在尘雾深处。

    王斌命令左冲两横骑兵,直趋敌前锋步阵袭扰。自己则亲率中路红旗马队,直冲敌骑兵方向。

    “曹你|娘!”王斌愤怒地大吼了一声,提着长枪直指敌骑马队。稻田边上的一大片庄稼地和荒草之间,战马汹汹,“隆隆隆”的马蹄声和喊杀声大作,震天动地的声音再度升高。

    弦声“啪啪”地密集响起,尘土中黑影嗖嗖。片刻后两股骑兵冲到了一起,马嘶、惨叫和金属的撞击声响彻四野,甚至还有一些战马收不住速度躲不开对手,“砰砰”剧烈地撞到了一起。

    一股股骑兵迂回冲杀,土地上仿佛平地吹起了龙卷风,大股的尘土像旋涡一般飞腾。

    王斌率兵冲杀了一个来回,发现那边的官军前锋步营一个方阵已经崩溃了,其它临时列阵的方阵也有点乱糟糟的。但汉王军在那边的骑兵人数不多,他们只能顾着追杀近处散乱的溃兵了。

    南面更多的敌军步兵营,正在缓慢地列队行进上来。刚才被王斌冲杀了来回两次的敌军骑兵,人数也不多;敌骑这时没再上来,正在陆续调头,向河边树林和敌军后面的步营之间退却。

    王斌见状,喊道:“鸣金,骑兵撤了!”

    哐当的铜器以三声五声的节奏敲了一会儿,王斌的亲兵红旗也正在向北运动,各处的马队也逐渐跟了过来。

    官道两侧,丢弃了许多汉王军的碗口铳、炮弹和车辆,一些受伤的军士也来不及带走,地上一片狼藉。各处方阵正在向稻田之间的官道上后撤……

    在东北方向的大片稻田边上,两百骑汉王军骑兵,已经下马了。他们摆开长长的横队,拿着弓箭对准稻田和田坎上的敌骑射|箭。

    弦声“噼里啪啦”凌乱而密集,响声一直没消停。

    一些敌骑被挤到了水里,马蹄在水田淤泥中艰难地跋涉,战马在四处嘶鸣。敌骑兵时不时被弓箭射中,惨叫着落马掉进水里。

    骑兵在马背上不好借力,弓箭的射程和准确都不如踏实站在地上的人。官军也纷纷跳下马以弓箭还击,然而以田坎上的狭长纵队射岸上的汉王军横队,官军非常吃亏;因为纵队在同样射程内,要遭受前方两侧的双|倍射击。

    水田里的乱兵更是无法聚集,陷在淤泥里行动缓慢,人马挣扎着一身是泥水。

    没过多久,北面这股官军骑兵便退却了。

    ……王斌部暂时顶住了官军的反击,步兵方阵陆续从官道附近、退到大片稻田北侧时,便已经避免了眼前的灭顶之灾。然而南路官军骑兵主力一旦迂回完成,王斌步兵主力各营必定陷入包围之中,动惮不得。

    汉王军前锋孤军被按在了这个地方。如果吴高会调动更多的人马上来,王斌部的毁灭只是时间问题!

    无论多勇猛的人,始终是血肉之躯。现在王斌已是绞尽脑汁自保了,一万多人能不能活下来,竟然只能依靠敌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