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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朱高煦下午才到靖江王府,因此为他接风洗尘的宴席是晚宴。桂林府城内有身份的文武官员,以及受人尊敬的名士,都在邀请之列。

    汉王的护卫亲兵和靖江王府的官吏宦官一道,在前殿外面检查宾客,确保晚宴不会发生意外。所有的佳肴酒水也得先送到偏殿,等人试吃之后,再由宫女送进大殿。

    靖江王的身体状况不佳,今天他显然十分劳累。不过他仍然出席了开场的礼乐、看了一场羽毛舞,然后借口更衣,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宴席上。

    不过宴席上宾客极多,靖江王离席并未影响气氛。

    喝得醉醺醺的朱高煦发现,不知甚么时候大殿中间的庄重舞蹈已经换掉了,正有一群浓妆艳抹的舞姬在那里起舞,展露着燕瘦环肥的身姿。

    丝竹管弦中夹杂着女子们的轻笑。朱高煦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舞蹈,那些女子的衣裳姹紫嫣红,简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舞妓们也挺有眼力,明白这里谁最有权势,好几个女子在起舞时,都趁机对朱高煦目送秋波。

    华灯初上,宽敞贵气的殿宇中笼罩着一层橙黄的灯光,在醉眼朦胧中看那些美女,更觉愈发动人。

    一个红袍文官说完了恭维的话,先饮为敬,朱高煦也仰头一口把杯盏中的美酒灌下肚。那官儿见状心满意足地坐下去了。

    这时旁边一个宫女便靠近过来,跪坐在朱高煦的身边,她一手轻轻托着衣袖,一手将杯子斟满。

    宫女忽然在近处轻声道:“李夫人说,汉王殿下饮了酒,今晚可在王府内歇息。夫人身边有二十余年轻侍女,皆可服侍汉王殿下起居。还有这殿上表演歌舞的伶人,您若看谁顺眼呢,告诉奴婢一声便是。”

    看来那李夫人是铁了心要走汉王这条路子。不过也可以理解,若非如此,她的儿子朱佐敏是毫无机会继承王位的。

    而朱高煦也是十分动心,他忽然想起了在战场上的一个心愿,便是打赢了仗要找一百个美女,在华丽的宫殿里放|纵取乐。今晚不就能满足?

    这时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或许因为真正的大战还没开始,灭掉吴高军只是一个序幕;此时若在靖江王府里放纵,传到军中怕不太好。接下来还有苦战,此时似乎还不到肆无忌惮庆贺之时!

    而且留宿这靖江王府,恐怕也会有一些安全隐患。

    想当年朱高煦的父皇朱棣,别说不与莫名其妙的女人同寝,连与他的妃子也不过夜,只会在徐皇后的宫里就寝;朱高煦没杀过那么多人,仇人好像要少一些,但想他死的人也不少,所以他不得不稍加留意。

    朱高煦心有不舍地婉拒了斟酒的宫女。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安慰,心道:等打完了湖广大战,天下大势便几乎定鼎了,到那时再放|纵不迟!

    宁王在江西,离湖广不远。听说宁王府里光是唱戏的戏子就超过一千人,那歌姬舞姬和各种美人更是不计其数。宁王虽是叔叔,但宁王府上养的戏子家|妓并不算家眷,想来他不会太小气的。

    晚宴罢,朱高煦便推辞了靖江王府上的人挽留,坐上汉王军亲兵为他准备的马车,径直回行营。

    他今晚喝得有点多,回到那座宅邸已是迷迷糊糊。他睁开眼睛时,便见妙锦婀娜的身影在古朴的屋子里晃动,她正拿着毛巾往这边走过来。

    朱高煦趁机一手抓住妙锦的手,笑着打量着她。只见妙锦穿着浅灰色的棉布长袍,全然没有靖江王府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颜色,却仍然挡不住白净美艳的脸,以及藏在袍服下面美妙的轮廓。

    可是妙锦却把手抽了回去,转身又去忙活了。

    等她再次过来给朱高煦脱团龙服时,朱高煦便问道:“你不高兴了?”他抬起手臂闻了一下袖子,“或许酒气有点重。”

    妙锦冷不丁地说道:“女人脂粉味更重。”

    朱高煦道:“那些宫女非要扶我,我其实啥也没干!”

    妙锦怔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做着手里的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说道:“你们这些藩王宗室,谁不是那个样子?高煦的一些所作所为,实在让我很是鄙夷!可你却也常常让人钦佩仰慕……”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换了个口气正色道:“我也是好心才劝你,高煦得自己将息身体,别像你那好侄子靖江王。听说靖江王刚封到桂林,便每天花天酒地,前后养了几百个小妾,几年之后身体就撑不住了。”

    “嗯……”朱高煦靠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在旁边坐了下来,犹自发了一会儿呆。

    朱高煦无奈道:“我确实是个俗人,各种欲|念实在太多。不过我心里也是明白的,别的女子都是想从我身上得到某些好处,妙锦对我却不一样。我越是看得明白,越觉得以前想要的不少东西,似乎也意思不大。”

    她听罢转过头来,神情复杂、目光细腻地久久打量着朱高煦,说道:“我从来是愿你好的,当然与别人不同。不过我也有错,老是舍不下与你的……”

    她说到这里,脸颊渐渐红了,那眼角细长的杏眼在此时颤抖的睫毛下,显得更加妩媚。她的神色似乎微微有点懊悔。

    朱高煦见她脸上的红晕颜色娇|艳,顿时心动不已,便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说道:“我更舍不下。每次想到你这双手的手筋绷紧在半空伸开,然后便忽然全力抓住手边的东西……”

    “你别说了!”她的贝齿咬着嘴唇,把脸避了过去,小声道,“原来还不知道,你一直在看笑话。”

    朱高煦好言道:“之前有几回你不敢出声,我看你也难受。今日这宅子里的奴仆都被赶出去了,内宅也没有军士,岂非难得的好机会?”

    “我总有罪孽之感。”她忽然小声说道。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无法尽然理解这句话,便抛诸脑后了。他一边在手上得寸进尺,一边说着话,“以前你说,我是看上你的美色才靠近,想想好像你也没说错。你的眼睛明亮有灵气,肌肤不仅白净光滑如缎,光泽也好像玉一样、隐隐有通透之感,还有这身段更是动人。”

    她的身体和声音都柔软了,“高煦还没厌倦么?”

    朱高煦摇了摇头。

    她又抿了一下朱唇,幽幽道:“总有一天会变老的。”

    朱高煦道:“那时我还记得咱们的真情实意。”

    她的声音渐渐吃力起来,“要不是那时我浑浑噩噩,发生了钟山庙里那件事,可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得逞。而今已经发生了那么多次,我也不知还能怎样回绝你,唉……高煦未沐浴便罢了,今日真没碰靖江王府那些女子?”

    朱高煦道:“真没有!”

    ……次日早上,朱高煦起来得有点迟。这座带山水园林的宅邸,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产业,房屋和床都十分舒适,完全不是行军途中村子里的破屋、或是帐篷能相提并论的。

    他也没忍心叫醒妙锦,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养神。

    朱高煦刚走到内宅的月洞门口,便看见一个武将在门外,有点焦急地在那里踱来踱去。

    “发生了何事?”朱高煦径直问道。

    武将道:“江阴侯吴高今早上趁看守的士卒不备,想撞墙自尽!脑袋撞破了,人也差点就死了。”

    朱高煦皱眉道:“本王去看看他。”

    他走到外面倒罩房的一间屋子里,见到吴高被五花大绑在一把椅子上,额头上果然有伤口,血迹已经被擦过了。但此时此刻吴高看起来却很平静。

    “江阴侯。”朱高煦抱拳道。

    吴高抬头看着朱高煦道:“恕不能还礼。”

    军士端了一条凳子过来,朱高煦便在吴高面前坐下来。

    吴高冷静地说道:“汉王亦知,老朽投降并非出自本意,您何不将我的脑袋砍下来,以儆效尤?”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思不明的声音。

    俩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吴高不禁又开口道:“汉王可愿答应老夫之请?老朽已是半截入土之人,而今丧师十万,本就该死,活下去也是无益。就此一死,尚能保全京师的家眷,望汉王成全!老朽必感激之至。”

    朱高煦终于开口道:“你是被麾下将士所逮,很多人都亲眼见到的,死不死并不会有甚么影响。只需不投降就行了。”

    “我不降,汉王放心留我?”吴高有些意外地问道。

    朱高煦道:“江阴侯一心与我作对,几次让我十分头疼,说实话我很生气。但江阴侯是有声誉有身份的大将,应该不会做甚么下作之事,这一点我还是很信任你的。”

    接下来吴高不吭声了,沉默了许久。

    朱高煦又不动声色道:“您就不想再活一些日子,以便瞧瞧本王与英国公的对决?”

    吴高的眼睛一亮,他虽然没有点头,但看得出来已经很动心了。

    朱高煦见状站起身,果断地对身后的军士道:“松绑!”



    从关押吴高的倒罩房出来,朱高煦便碰见了侯海。侯海拿着一份奏报,执礼道:“下官收到盛都督那边送来的这封信,交趾人阮智、正被护送前往桂林府途中。王爷或许想看看这个消息。”

    朱高煦接过来浏览了一遍,内容与刚才侯海所言差不多。他随口问道:“只有阮智,靳石头没回来?”

    侯海道:“下官不知。”

    “阮智一到桂林府城,立刻带来见我。”朱高煦下令道。

    他心中已隐隐预感到,劝降交趾明军的事恐怕不太顺利。

    当天下午,阮智便到了桂林府。朱高煦正在前院客厅里与诸将议事,他听到禀报,便传令阮智来见面。

    等了一阵,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汉子便到了门口,他正是朱高煦在征安南国时结识的阮智。阮智此时穿着大明朝百姓的短衣,看起来与广西当地人的长相别无二致。

    当年唐末宋初,交趾地区才逐渐脱离了中央王朝;在此之前,交趾属于静海节度使管辖,升龙那附近有不少汉人。因此靠近广西云南这一带的北部交趾人,相貌也与明朝人相近,倒是占城(南越)那边的人很好分辨。

    阮智是交趾地区陈朝贵族阮公瑰的族人、属于贵胄宗族,胡氏政权时期又投靠了胡氏叛军。阮智起初在芹站附近带兵,但朱高煦认为他完全不适合做武将。后来阮家得到朱高煦的厚待和拉拢,阮智便一直都是比较倾向汉王府的交趾人。

    阮智认识朱高煦,急忙上前抱拳行礼,开口便道:“汉王殿下,靳将军已被东关(升龙)明军抓住了!”

    客厅里的汉王府文武,顿时便嘈杂地说起话来。

    朱高煦之前就隐约猜到了结果,当下比较镇定地问道:“免礼。究竟发生了何事?”

    “解缙!”阮智的情绪有点激动,只说了一个词。

    朱高煦好言道:“你别急,在椅子上坐,慢慢道来。”

    阮智拜谢,想了一会儿才说道:“靳将军是汉王府的人,在下是认识他的。见到他带来的汉王书信与许诺……在下便尽力安排靳将军与东关的一些明军武将见面。起初还算安全,明军武将多不愿得罪汉王府的人;何况在下是打听清楚之后,筛选出了好说话的将领,方才引荐给靳将军。

    近来东关有平汉大将军张辅的一道军令,凡是揭发汉王府奸谍的人,皆能升官、得到重赏。那交趾省参议解缙,便非常卖力地执行这道军令,每每到军中劝说将士向他直接禀报密事。

    终于有一次,靳将军的事被一个武将的亲兵发觉了,本来寻常军士想要告密也找不到路子,这下那亲兵却直接找到了解缙。解缙立刻抓了那明军武将,接着顺藤摸瓜查到了靳将军。在下闻讯十分担心,只好连夜逃离东关城……”

    朱高煦身边的长史侯海最先没忍住,当场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娘|的!那解缙究竟有啥毛病?伪帝显然是嫌弃他了,才将他贬斥到交趾去,他还那么卖命作甚?”

    阮智道:“靳将军的差事本来也进展不顺,但被抓获全因那解参议。解参议常在人多的地方慷慨陈词,称陈季扩叛军威胁交趾省,汉王不顾国家大义、交趾省之安危,意欲驱赶交趾驻军去造反送死……”

    众将顿时哗然,纷纷大骂,汉王府的文武当然觉得朱高煦很冤枉。因为朱高煦在云南拒绝承认叛军建国,为了大义舍弃了可能得到的许多好处;而今却被污蔑,大伙儿自然十分生气。

    一员武将站到屋子中间,抱拳道:“末将请王爷即刻发兵,从广西南下,进军交趾东关,把那些宵小小人揪出来正法!”

    朱高煦不置可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从阮智说的许多话里,关注到了其中一句“靳将军的差事本来也进展不顺”。

    于是朱高煦猜测那些交趾明军将领的心态,他们可能是觉得大明朝的内|战打不长,所以并不愿意长途跋涉回来打内|战,只想坐等结果、谁赢便投靠谁……毕竟这是一年多以来、诸多势力的一致算盘。

    但交趾省这股势力,也不太可能帮朝廷攻打汉王军。一则其中的贵州军官兵家眷在汉王府控制之下,临阵很容易投降;二则还是路太远。

    交趾明军,暂时还不是朱高煦的敌人,至少不是主要敌人。朱高煦也不得不考虑,从桂林府到交趾东关两千里的行军距离。

    他的沉默,让客厅里更加吵闹。有的人在大骂交趾明军武将们,隔岸观火、恬不知耻毫无忠心。

    朱高煦抬起头,循着骂声看了一眼那个将领。他心道:虽然人们个个都在表忠,你还真信了?

    这个世上,确实有人曾想把人类训练成完全忠心听话的工具,但都失败了;而且一旦把实权完全交给那些“工具”,统|治者无一不被反噬其身,尝尽苦果。无论是西面的马木留克,还是唐朝的阉官,或是大明朝将来的文官。

    “此事容后再议。”朱高煦终于开口出声道。

    众人的吵闹声稍小了,纷纷转头望过来。朱高煦便又说道:“湖广决战才是重中之重,一切军政决策都要为此会战考虑!咱们只要打赢这一次大战,全局大势便定鼎结果了。如果对付交趾驻军,会影响湖广会战,便可先行搁置,以后再办。”

    “末将等遵命!”大伙儿纷纷作拜,停止了争论。

    朱高煦又看向阮智,不动声色地说道:“虽然靳石头的事没办成,但阮家的忠心,本王是记得的。迟早一天,本王定会清理交趾事务,彼时绝不会亏待你们。”

    阮智一脸倦容,却露出了激动的目光,“阮家一直很轻视我,不过我得到了汉王赏识,将来必是宗族里举止轻重的人了!”

    朱高煦面露微笑,直言不讳地许诺道:“如果那些心向本王的交趾人,却得不到足够的好处,那本王还怎么治理交趾地区?”



    从桂林府到永州府只有四百余里,雷填等一行人走了三天半才到。

    之前他们从桂林府出发,自然是走陆路;毕竟叛军在后,水路太慢了。但若没有靖江王的家眷,大伙儿骑马估计一天一夜就能到永州府。

    抵达永州府之后,雷填耿浩等人便要与耿夫人母子分别了。平汉大将军张辅已安排好,派人用水师的战船接靖江王家眷,沿湘江水路北上;而下令雷填耿浩一行人走陆路,骑快马沿官道克日前往长沙府。

    此时张辅正在长沙府。

    永州城的湘江码头上,官军水师的一艘车轮舸已靠岸抛锚。

    那是一艘没有船帆的楼船,左右共有六只大水轮,以骡马等牲口在甲板下的船舱里带动水车,也可以用人力;甲板上还有配备碗口铳、神火飞鸦等火器。秋冬季节,湘江常有北风,乘坐这种车轮舸便无须担忧风向,可较快地抵达长沙。

    年轻的武将耿浩到码头来送别,雷填只好跟了过来。

    大概是一路上耿夫人对耿浩十分尊重,一口一个耿将军,说了很多好话;耿浩也对那夫人十分殷勤,他送别一直到了战船的甲板上。

    此时耿浩正对水师武将反复叮嘱:“上船的贵人,可是靖江王的夫人和王子,你们必得用心护卫,以礼相待,不能让夫人王子委屈了。”

    耿夫人也听到了耿浩的话,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水师武将拍着胸脯道:“放心罢,叛军还没到湘江哩,这条江是咱们大明朝极其要紧的航道,水面清靖十分太平。坐大船也比骑马舒坦多了,看到船尾的楼了吗?上面有舱屋,住里边就跟住在大户人家的家里似的!床榻桌椅一应俱全,里边还有书架,要是风景看得腻了,可以坐在船上读读书,那叫一个风雅。”

    耿浩听罢放心了,向夫人等拜别。

    耿夫人也屈膝回礼道,“耿将军,后会有期。”

    送别的人离开了甲板,船也随后起锚缓缓驶离码头。耿浩在江边站了许久,目送战船远去。

    雷填牵着马过来,说道:“人走了,今日咱们也要赶紧启程去长沙府。英国公现在可是御前红人,咱们最好别怠慢他。”

    “好。”耿浩点了点头。

    “耿将军,咱们也算有缘。本官有句话得说,那夫人可不是一般人物。”雷填道。

    耿浩皱眉道:“在下只是敬重耿夫人礼贤下士的风仪,雷科官何意?”

    雷填笑了笑,摆手道:“耿将军也误会了!我是说那耿夫人的心思了得,并不一般。她一路上对咱们这些人都很客气,可以称得上是讨好;那是因为她情知咱们会上奏天听,言桂林府及靖江王府之事。她当然希望,咱们提到她们母子时能有好话。”

    耿浩不吭声。

    雷填又说道:“本官不是没和藩王府的人打过交道。要不是这回出了事,藩王府上那些人,根本不会正眼瞧咱们。”

    耿浩听罢不置可否,轻轻点了一下头应付过去。

    或是耿浩没有投降,还率兵护送雷填的缘故,雷填对耿浩额外亲近,话也不少。

    面黄肌瘦的雷填翻身上马,马速还没跑起来时,又转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耿将军这样的俊才,确实很招妇人喜爱哩。你知道妇人见待啥样的男子?”

    耿浩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显然很有兴趣、也很爱听,当下便抱拳道:“愿闻其详。”

    雷填笑道:“年轻英俊家世好,还有一个,得相信妇人的话,比较容易受人摆布。别以为有夫妻尊卑的礼法,妇人便没手段了,我家的妻妾可叫我长了不少见识。”

    耿浩一副谦虚的模样道:“受教了。”

    雷填欠了欠身体,忽然神情变得严肃,小声道:“咱们骑马沿驿道奔长沙府,我看后天就能到。见了英国公,你也得留个神,那英国公也是相当狡诈之人;之前老将如顾成者,也被英国公给坑了!

    而我与耿将军有缘,不会坑你;还有朝中的袁寺卿(袁珙),也比英国公为人可靠多了。你把我的话放在心里,要有个数。”

    耿浩煞有其事地拜谢,说道:“若有甚么事,在下定与雷科官商议。”

    ……大明朝的长沙城,位于湘江东岸。

    耿浩等一行人在驿站换马歇息,一路快马疾行,果然第三天便到了长沙府地界;然后他们换乘船只横渡湘江,抵达了长沙府城。

    平汉大将军行辕内的张辅,闻讯很快便派人来了,召他们前去见面。

    受召见的人有十来人,大伙儿到了大堂上时,却见上面的公座空着。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披甲武将从穿堂走了出来,说道:“大帅在签押房,先请耿将军入内禀奏事宜。余者诸位,先坐下饮茶罢。”

    众人陆续拜道:“遵命。”

    耿浩在那武将的带引下,进了大堂北面的穿堂,没一会儿便到了另一个院子里,走到了签押房。他跨进门槛,只见里面的桌案后,坐着一个身穿赤红绫罗袍服、头戴梁冠的大汉。

    引路的武将道:“禀大帅,人到了。”

    坐着的大汉抬起头来,看了耿浩一眼,目光十分锐利摄人。耿浩一下子便紧张起来,好像有甚么无形的压力,让他整个人都不轻松了。

    此人应该就是英国公、平汉大将军张辅,大明朝此时的大臣中,最有权势的大人物!却不料他如此年轻,鬓发胡须乌黑,看起来正当壮年,可能才三十余岁。

    张辅一言不发,将毛笔轻轻放在砚台上,人便站了起来。他的个子又高又壮,长身而立,仪表极有气势。

    他对着那武将轻轻挥了一下手,便背过手、在桌案旁来回走了两步,等那武将出门把房门掩上。

    耿浩忙抱拳拜道:“末将耿浩,拜见大帅!”

    张辅没有半句废话,开口便径直道:“江阴侯的仕途已经完了。”

    耿浩愣在那里,待张辅眼睛里那摄人的精光投在他脸上,他才忙支支吾吾地说道:“江阴侯虽是末将之岳父,不过末将一心忠于朝廷……”

    张辅立刻打断了耿浩的话,说道:“你原先被抓进了诏狱,是吴高把你弄出来的。你又娶了吴高那傻女儿,不用告诉我,你真愿意娶那样的人;你无非便是想依靠江阴侯的势力罢?”

    耿浩的脸上发烫,听到如此直接不给面子的话,他感到十分难堪。但他也无从反驳张辅的话,因为那是事实。

    张辅语的语气稍缓,好言道:“不过眼下你只得另寻出路了。正有一件事,你若愿意做,本帅保你立功升官。”

    耿浩颇忍不住问道:“还望大帅明示,甚么样的事?”

    张辅走到耿浩的面前,耿浩忙弯下腰。张辅在跟前沉声说道:“本帅听说了一些传言,吴高投降叛王之前,曾暗示部下,‘老夫决不投降,除非被人绑着去见汉王’!”

    耿浩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似乎是平乐府知府陈用晟干的事……”

    “吴高也学到了!”张辅不容分说地道,“这是我的人密报之事,但苦于没有证据。你是吴高的女婿,若愿大义灭亲,站出来指认此事,必能揭穿吴高殆误军国大事的行径。”

    耿浩有些为难地说道:“江阴侯毕竟对末将有恩。”

    张辅冷冷道:“他只想为他的傻女找个好夫婿,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大是大非跟前,你可万勿含糊。身为大明官员,国家私情,孰重孰轻,非得心里有数!”

    耿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我若答应大帅出卖江阴侯,咱们耿家的侯爵有望恢复?”

    张辅稍微顿了一下,依旧面不改色,他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说道:“当然!你先祖父为国立下过汗马功劳,耿家的人,本来就应该继承长兴侯的爵位。”

    耿浩早就听闻了张辅的权势,不仅贵为国公,手握重兵,而且女儿是圣上的贵妃!如果真的能帮上张辅,让张辅回报,恢复侯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罢?

    张辅接着又道:“怎算是出卖?吴高本来就干过那些事,我听到了密报的。那些建文旧将,能背叛旧主、必然也能背叛当今圣上,有啥好奇怪?耿将军不过是据实禀报。”

    耿浩犹豫了好一会儿,但其实此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么也想不出来。

    张辅又道:“长兴侯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最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无愧一世英雄。你回京就把吴高的女儿休了、省得给长兴侯丢脸。更别让吴高拖累了耿将军的大好前程。”

    耿浩终于无法舍弃眼前看到的希望,更不能放下胸中的大志,无奈地默默点了头。

    他心道:连英国公这样的大人物也说了,吴高也不过是在利用我!而且吴高自己蠢,拥兵十万还打不过叛军五六万,打了败仗还投降叛贼,本来就完蛋了!并不是我害他这样的。

    耿浩便沉声说道:“大帅别忘了许诺。”

    张辅十分警觉,听到这里微微一愣,好像明白了甚么,马上正色道:“当然!本帅知道,镇远侯顾成在京师到处说我坏话。但你们去当面问他,他干过甚么事,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耿浩离开签押房之前,张辅又很认真地告诫了他一句:“今日只有咱们二人,甚么话都没说过,明白了吗?耿将军若要动甚么心思,最好先想想后果。,最新章节访问:ШШШ.79xs.СоМ 。”

    张辅走回桌案边,在椅子上坐下来,等待着第二个接见的人。在这短暂沉默的独处中,张辅没有感到一丝惭愧和懊悔。

    他的手正放在一枚印上,这时下意识用力地将它按在桌案上,一丝怒气从他的瞳孔深处泛了上来。

    张辅一直在前方作战,但他心里非常明白,京师一些人在玩‘弄’权|术!他们将张辅当傻子一样摆布,将军国大事当儿戏一样对待!

    当初张辅是一心忠于朝廷的,他连汉王府那个钱长史的面也没见、便径直逮捕了钱长史送往京师;但后来张辅才明白,自己太轻信别人了。

    朝里那些人如何回报了他的忠心?

    继续把他丢在‘交’趾省,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后来又‘蒙’蔽圣上,让他在囤积的军粮几乎告罄的情况下,即刻率军北上攻打云南!没有粮的张辅是寸步难行,那一仗搞得十分狼狈,在军中的声誉威望也是急速下降。

    接着朝里有人还撮合了一桩肮脏的‘交’易,把与张辅结仇的汉王府左长史钱巽、给送回去了。

    那些人都有谁?张辅已然逐渐‘摸’清,便是张皇后拉拢的燕王旧府谋士以及文官,后来又勾结了徐辉祖等一干建文旧将……

    镇远侯顾成,因为‘交’好了当年北平那些文官,便肆无忌惮地勾通汉王,吃里扒外‘私’下‘交’易!昆明城下战事失败的根源,张辅已经在奏章里说得很清楚了,但顾成仍然没事……背人没人保他?

    还有那个江‘阴’侯吴高,在贵州之战时,率十万大军不能救援贵州城,在战场上表现一塌糊涂!官军对贵州云南的围|剿失败,吴高肯定有责任。不料战后吴高屁事没有,并能去广西掌兵权!

    如果朝里没人给顾成和吴高撑腰说话,怠误战机是不用治罪的吗?所以张辅觉得吴高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的情况,也不仅仅是旧怨的问题。

    在就任平汉大将军一职之前,张辅在京师住了一阵子,有一次他在东暖阁面圣,见到过张皇后。张皇后的微笑冰冷,那单眼皮小眼睛里的敌意、用笑容也掩藏不住。

    张辅不得不考虑到自己的外孙,对张皇后是一种威胁和隐患。

    不过张皇后至少在明面上,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简直称得上是情理兼备,更没有反对张辅出任平汉大将军一职;张辅也视作是一种妥协。毕竟此时汉王叛军的形势愈演愈烈,双方都有共同的大敌!

    如果张贵妃生的不是皇子,或许彼此之间还有重修旧好的余地;但现在相互的妥协,便极可能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就在这时,又有人被带进了签押房。张辅沉住气,压住了‘胸’中的恼怒,抬头看向刚刚进来的人。

    “下官拜见张大帅。”来人是个文官。

    此人是吴高军中的人,跟着巡抚雷填等人一起逃到了湖广。

    大明官军军队里有很多文官宦官。吴高十万大军,里面的文官宦官一共应该有两三百人;又如薛禄在四川战败后,便有两三百文官宦官被俘获,后来又被汉王释放回了京。

    除了郑和等宦官曾在海军里掌过兵权,军中一般的文官宦官不掌兵权,会做一些公文传递、登记造册和建议策划的事;当然还会负责联络军中的朝廷各衙‘门’密探卧底,并监视掌兵的大将。

    明军的权力分割日益细化,很多人都属于不同的衙‘门’,其组织的复杂‘性’远超以往的朝代。所以几乎很难发生大将拥兵自重的事。

    军中文官应该知道不少事,所以张辅打发了耿浩之后,最先召见的人便是这个文官。

    张辅开始询问汉王军的阵法、兵器等事。一番‘交’谈下来,文官描述的汉王军作战方法,与大明官军几乎别无二致;只有一种叫“开山铳”的火铳比较稀奇,但‘射’程与铜火铳也差不多。

    “吴高军在洛容县,曾打败了叛军前锋,军中本来缴获了一些叛军所称‘开山铳’的兵器。可是后来吴高军大部投降了,彼时剩下的人人心惶惶,便未顾得上带走东西。”文官叙述道。

    张辅点了点头,轻轻挥了一下手。

    文官忙作揖道:“下官告辞。”

    这时张辅展开了一副卷好的地图,只见图上颜料非常鲜明‘精’细,乃用工笔画的技巧,勾勒出了大江南岸地图。

    此物乃张皇后赏赐给张辅的东西,但作画的人是郭资,上面盖着郭资的一排印章。盖了那么多印章,显然是郭资的满意画作。郭资虽是朝廷大臣,却也‘精’通绘画;当年太宗皇帝想迁都北平之时,修建皇宫的设计图纸,便‘交’给了郭资‘操’办。

    张辅坐在椅子上等着后面要见的人,趁空闲再度琢磨了一番此时的形势。他仍然认为,汉王叛军会来湖广、进行一场决胜全局的会战!

    汉王用兵,张辅从来不敢轻视。但世人往往因为汉王是藩王,便容易忽视了他同时也是一个能征善战的武将。

    无论是因为张辅与汉王并肩作战时的亲眼见闻,还是在此之前薛禄、顾成、吴高被痛打惨败的事实,张辅都很认可汉王的统兵能耐。

    现在张辅的决策亦未改变,他准备凭借绝对优势兵力,将主要的力量投入到这次会战之中。主力决战、影响深远,这是凌驾于所有事情之上的重中之重!除此之外的胜败得失,张辅都不太放在心里。

    他曾有过担忧、畏惧失败等疑虑,但这一切都不如对胜利的渴望那般强烈!

    于公,此役乃保卫当今天子的皇位之战,事关大明万里江山的归属。

    于‘私’,张辅出身功臣武将之家,战争就是他一生的追求。若能战胜当世最善战的亲王,他全身的每一根汗‘毛’,必定都会感受到满足与自我认可感;至于征安南国之战打那些乌合之众,张辅连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又至于此时官军与叛军的兵力多寡对比,也是不必计较的,因为在战场上胜利就是胜利,不需要有任何理由!

    回报当然也是难以想象的。汉王叛军起事以来,本朝多位名将一败涂地;在此紧要关头,他张辅终于横空出世,力挽狂澜,救社稷于危难之中!整个洪熙朝,论功劳谁敢争锋?别说洪熙朝的君臣,便是圣上以后的子孙后代,也不敢薄待张家。而英国公在青史上的善战之名,不说与霍去病岳飞等相提并论,至少也不会排名太低。

    张辅悄悄地寻思着:打赢了这一仗,我要卸甲写本兵书,好叫后世敬仰我的威名之时,便于观摩。

    ……雷填是最后一个被张辅接见的人。

    耿浩在行辕外,等到雷填出来时,却见雷科官的脸‘色’十分难看。他迎上去,抱拳问道:“雷科官,张大帅允许咱们回京了?”

    雷填点了点头道:“最迟明天就走。”

    那靖江王的夫人耿氏乘坐车轮舸走水路,明天是肯定到不了长沙的。耿浩想到这里,顿时觉得秋意深浓,让人隐隐有点伤感。

    “对了,张大帅见我……”耿浩随口道。

    雷填却忽然制止了耿浩,“有些事本官是管不着的,再说我也没上战场,不太清楚内情。耿将军好自为之罢!”

    耿浩顿时觉得非常蹊跷,因为两天之前,雷填还说有事就要找他商量的。不料态度变化得如此之快。

    耿浩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官军行辕的大‘门’,沉声道:“难道张大帅与你……”

    雷填再次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走罢!”

    如此反常,已经引起了耿浩的极大好奇心。他忍不住胡思‘乱’想,猜测了很多原因,但终于想不明白;因为他们这些人太复杂了!耿浩听说雷填是朝中袁珙的人,然后袁珙与张辅又是什么关系,耿浩也不太搞得清楚。

    这时行辕里出来了一个武将和几个军士,他们要带着耿浩等二人去住宿的地方。那武将抱拳道:“二位舟马劳顿,今日便在府城歇息,明日可走驿道回京。通关印信、换马公文,由末将‘操’办,稍晚便送来。”

    耿浩忙弯腰拜道:“多谢将军。”

    见耿浩对张辅的人如此卑躬屈膝,雷填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有点复杂。

    当天耿浩等几个人,便住在城边的一栋木楼阁上;站在放箭里的后窗边,正好能看见湘江。耿浩在窗边望着江面上的过往船只,很久都不愿意离开。每当他看到那种有轮子的船,他便会燃起隐隐的希望,稍微回过神一想,却又充斥着失落。

    那么高贵而美貌的夫人,对耿浩非常好,他实在难以忘怀。他觉得耿夫人很面善,就像他的亲姐姐一般亲切。

    耿浩已下定决心,回京就赶快把吴高那‘女’儿休了,重新找一位夫人,要像耿夫人一样打扮贵气‘精’美。



    汉王的家书,从广西布政使司送到了贵州城。◢随*梦*小◢.1a府中的家眷们都来到了中堂。

    这座五进大宅子原来是镇远侯顾成的府邸,乃贵州城最大最好的宅邸,现在变成了汉王府的行宫。顾家在西南战役中战败后,其产业当然会被汉王府随意征用了。

    贵州都司确实不是甚么好地方。徐章的女儿徐娘子第一次到西南来,觉得此地还不如云南府。即便现在,贵州都司治所是汉王府驻地了,贵州山里仍在发生土人叛乱;负责镇守贵州的大将最近才派了兵去进剿。

    听说汉王府之所以设在此地,是为了便于联络西南三省。汉王府不仅有家眷,还有大量官吏和衙署。

    段雪恨要去中堂,徐娘子只好跟着一块儿去。段雪恨不会让她离开视线,对汉王交待的事是十分尽职。

    二人一起走进中堂,她们先向王妃郭薇行礼。郭薇正在看信,轻轻点了头。

    一时间,徐娘子竟没有太注意坐在正上方的郭薇,下意识便去瞧坐在旁边下首的姚夫人。姚姬是这里最美貌的女子,模样十分夺目,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不仅男子会注意美女,妇人也不例外。

    只看姚姬那肌肤色泽,便一下子就把旁边所有的女子、都称得有点黯淡无光了;女子的皮肤就像是玉一样,只消一比,好坏自明。她的乌黑秀发、明亮有神的眼睛、光滑浅红的朱唇,颜色十分光鲜纯粹,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而且身段也是相当了得,鼓成那个模样的胸襟,在姚姬那样尚未生一男半女的年纪,也是十分罕见。

    两三个月以来,徐娘子却发现,姚姬和王妃的关系非常好。

    这是极其反常的事!因此徐娘子感到十分好奇。

    艳压群芳的女子,地位又稍低,不可能让女主人喜欢;绝色妾室也会心怀不满,难免有争夺风头之心。这两种女人在一起服侍同一个夫君,很难相处。徐娘子当初在赵王府时,对赵王身边一个美貌的宫女、也是忍不住怀着戒心。

    所以徐娘子觉得郭薇和姚姬之间,肯定背地里有甚么交易或共同的目的,然后才能结盟。..

    徐娘子曾想到,她们有共同的对手是妙锦;徐娘子想到这里,起初简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心情。那个美道士同样堪称绝色,与姚姬长得不同,却各有姿色;汉王为了抢夺女道士,不惜忤逆先帝,这样的传言早就人尽皆知,何况汉王打仗还带她在身边,其宠爱可见一斑!

    但没多久徐娘子便发现,这个猜测似乎并不是事实,因为不足以让王妃和姚夫人交好。

    汉王妃生有嫡长子、且明媒正娶,从先帝那里得到了丰厚的嫁妆;便是姚夫人,现在也有封号了。而那女道士从身份地位上,难以威胁二人,特别难以对汉王正妃的地位造成威胁。

    若是想争取宠爱,这种事两个女子结盟是没有作用的;汉王妃很容易就能想到,即便争到宠爱、最容易得益的人可能是姚姬,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所以徐娘子心怀好奇,觉得她们俩的关系十分诡异。

    这时汉王妃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徐娘子道:“旁边有椅子,你们坐罢。”

    徐娘子回过神来,忙执礼道:“谢王妃。”

    汉王妃道:“王爷在广西大获全胜,战胜了江阴侯吴高,现在到了广西治所桂林府;上天保佑,王爷的伤寒也好了。信里还提到了二位夫人和雪恨妹妹,你们都看看罢。”

    几个女子听罢都很高兴,挨着说了几句好话。谈到汉王造反的大事时,她们便没甚么矛盾了;毕竟汉王一旦战败,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当年建文帝君臣战败之后,那些朝臣的家眷下场,过去才没几年,大伙儿都是有所耳闻的。

    她们平素口上不说,但无不提心吊胆,非常关心前方的战事。上次朱高煦染上风寒,只有汉王长史府的官员知道,但后宫也很快就打听出了此事。

    宦官黄狗弯腰躬身接过书信,先递给了姚姬。姚姬看完后,便递给了杜千蕊。

    这几个月徐娘子与汉王府的女子们相处,觉得杜千蕊才是最感到心满意足的人。听说杜千蕊以前是富乐院的乐伎,后来被朱高煦带回来了。出身如此卑微的人、连寻常百姓家的小娘也不如,居然封了夫人;也只有朱高煦能干出这种事,毕竟他连父皇都敢忤逆。

    徐娘子心道:我要是杜千蕊,也会感恩戴德。

    不过徐娘子不得不承认,那好|色成性的汉王,着实有几分眼光。杜千蕊是个乍看不太惹眼的女子,个子太矮太娇小了,但若细看却十分耐看,身材非常匀称,五官也生的不错。或许徐娘子的个子也不高,所以杜千蕊得到权贵欣赏,她是很受鼓舞的。

    中堂里的贵妇们谈论了一会儿家书,连一声不吭的段雪恨也侧耳听着,十分关心;因为朱高煦在信里专门写了一段给段雪恨的话……汉王府的后宫着实是个谜,徐娘子也无法理解段雪恨。那朱高煦挺在意段雪恨,又为何把她折磨成那样?

    此时只有徐娘子像一个局外人。不过她也不太在意,本来她就不属于这里;汉王妃礼遇她,纯粹是看在赵王的亲戚关系上,也许也有徐章是靖难功臣的原因。

    姚姬的声音节奏均匀,十分平静地说道:“妾身听说,贵州城的第二批火器要运往前方了。我们写了信,便让军中的人一起带到广西去罢。信都放在一个信封里,让王妃娘娘处置,娘娘以为如何?”

    郭薇听罢看了姚姬一眼,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点头道:“姚妹妹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罢。”

    姚姬又道:“王妃娘娘最能为王爷着想。我们在府上锦衣玉食,王爷却在前方风餐露宿、每日操劳,要是动不动就收到后宫的信,那不是徒增烦恼?”

    杜千蕊脸上一红,轻声应道:“妾身知错了。”

    徐娘子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看了杜千蕊一眼,却不知道究竟有甚么内情。

    不过徐娘子是看明白了,那姚夫人小小年纪,心思和本事却比汉王妃厉害得多。仅仅最近两三个月,徐娘子便看到了姚姬在王妃跟前出谋划策,定了很多规矩,避免了后宫无度争宠和内斗。

    这时姚姬又专门看了段雪恨一眼,目光明亮而锐利,浅浅的笑意让徐娘子也微微一紧张。然而段雪恨仍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这时郭薇道:“要过一个时辰才到中午,我们先去后面的作坊里,还能做不少活呢。这便走罢,赶着把那一批衣裳和鞋子缝制好了,不两日城里正有辎重队出发。”

    几个人站了起来,纷纷应允。

    汉王后宫为前方将士缝制衣裳和布鞋,也是姚姬的主意。只有段雪恨从来不配合;徐娘子问了两次,才得知段雪恨虽是女子,却完全不会针线活。

    果然段雪恨装没听见,躲在边上不吭声,等贵妇们陆续出门去了,她才慢吞吞地走出中堂。

    徐娘子回头看了一眼,靠近段雪恨小声问道:“那杜夫人刚才被敲打了,她做了甚么事?”

    段雪恨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徐娘子有点尴尬,不过段雪恨经常这样对待她,丝毫不客气,她渐渐地竟然有点习惯了。徐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好奇,又低声道:“姚夫人那个眼神儿,段姐姐是不是也……”

    段雪恨终于开口道:“我才不会做那等事。西平侯的家眷跟着来了贵州,沐姑娘让我想办法送信,我不忍拒绝而已,她……”

    徐娘子觉得还有内情,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段雪恨却不吭声了。

    徐娘子这时似乎有点明白了,果然这些女子之间的一个眼神,也是有缘故的。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甚么沐晟的女儿也和汉王有旧,徐娘子是一点也不意外。她就做过亲王妃,明白那些藩王是怎么回事,像当年赵王的那些女人们,有些徐娘子连名字也不记得、而且很相信赵王自己也忘了!

    “我在京师时,听说朝廷精锐是湖广的大军,有百万之众!汉王妃她们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徐娘子说道。

    段雪恨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姑父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猜不到吗?汉王若不利,你们家也没有好处!”

    徐娘子忙道:“段姐姐误会我了!我也希望汉王军能获胜。可朝廷官军兵多将广是事实,我不也是担心么?照家父的论断,汉王军几无胜算,唉!”

    段雪恨沉默了片刻,说道:“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会放你走。”

    徐娘子问道:“那段姐姐怎么办?”

    段雪恨随口道:“没想过。不过若无汉王,我活着也更没意思了。”

    徐娘子愕然,但观察段雪恨时,发现她好像说得很平淡、似乎在谈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徐娘子苦思了一会儿,下意识轻轻摇了一下头。



    从广西逃回湖广的雷填耿浩,已离开长沙府前往京师。张辅也不再过问此事。

    站在府城西城楼上,张辅可以径直看到宽阔的湘江,甚至江心的桔洲、织洲、誓洲、泉洲四岛(橘子洲)也能隐隐可见。

    岛上的桔子已渐渐成熟。今天中午在餐桌上,张辅还见过切开的桔子,亲兵武将称其正是出产于桔洲岛上。

    那远处浓绿的枝叶间,橙红的果实在阳光下分外鲜艳;水波荡漾的江面上,大明水师的战舰展开白色的风帆、正顺风南下,仿若一朵朵白云。

    此刻的湘江,风光美妙而壮阔。

    最近几天分批南下的官船战舰,正去往潭州。

    张辅已经下令平汉大军左翼何福部,从潭州调动前往衡州。这些船只,不仅能负责运送十余万大军的所有辎重,还能十分便捷地帮助何福军渡过湘江。

    南面的衡州(衡阳)也在湘江江畔,位于西岸。考虑到汉王叛军已进入广西桂林,张辅有意将大军的重心南移;所以调动了何福部先站住衡州……

    水师此时已部署完毕,大批战舰在大江、洞庭、湘江水面游弋。这支前身叫巢湖水师的舰队、乃大明朝廷的水师主力,建立于立国之前;除了在靖难之役时曾不战而降,从未有败绩。

    大明主力水师拥有此时天下最多、最坚固、最精锐的战舰,不仅装备有各式火炮火铳,还有许多炸雷、火箭、神火飞鸦等兵器三十余种。因为船只是此时最强的运输工具,官兵得以有充足巨量的弹药,舰载火器甚至可以直接从水上对陆地进行火力支援。

    平汉大将军张辅,可以好不狂妄地下定论:在世人所知道的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一支水师,有资格和大明水师一战;更不谈胜负。

    汉王叛军也是完全不够格!他们唯一的水师,应该是用四川缴获的战船组成的乌合之众;广西方向更是毫无水师可言,战胜吴高后、叛军可能只得到了一些在漓江上的官船和少量战船。

    所以汉王军若想夺取湘江的治水权,那是一丁点可能也没有。

    湖广省中南部的重镇,岳州、长沙、潭州等城,全建造在洞庭湖和湘江东岸;官军倚仗这些沿江重镇,用水师转运粮草,数十万大军的军需,何愁短缺?

    且官军有水师之利,占住湘江、便控扼了湖广南北。舰队南下顺风,北上顺水,可让各路大军得以轻装简行,凭借水运、迅速调遣机动。

    当此之时,官军可谓占尽天时地利!

    “大帅,我官军兵强马壮,沿湘江畅行南北;万一叛贼被吓住了、不敢来,那该如何是好?”身边一个大将无不忧心地说。

    张辅沉吟片刻,用毋庸置疑的口气道:“叛王会来的。”

    这时他忽然转过头,问道:“何福尚在潭州?”

    刚才说话的大将拜道:“回禀大帅,锦衣卫的人遵照大帅的意思,还在细问他身边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何福暂时没法走。”

    “等锦衣卫回到长沙了,立刻叫来叫我。”张辅道。

    武将抱拳一拜:“是。”

    张辅对徐辉祖、吴高、何福等一干人等,没有半点好感和信任。不过,他授意湖广的锦衣卫将士、去盘查何福,倒并非完全出于个人的好恶。

    张辅认为,何福确实有些地方让人不得不猜疑!比如他那个弟弟何禄不知所踪,在永乐朝就被陈瑛弹劾,到现在也愣是没说清楚。

    何福在“靖难之役”时,打靖难军也是相当卖命。这样一个身份复杂不清的人,居然能领平汉左副将军的兵权,地位仅次于张辅之下!张辅面临着戎马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战,能放心把左翼交给何福?

    所以张辅亲自进行了一系列安排,目标不是已经玩完的吴高,而是何福!

    他先借吴高投降的事,让圣上和朝廷诸公所有警觉,那便是建文降将压根就不靠谱;然后趁着这阵风,把何福本来就有的问题翻出来再查查,让朝廷君臣明白其中的风险。

    张辅希望,能把何福换到交趾省去,让黄中回来领左翼。黄中的统兵能力,与何福相比肯定相差甚远,可至少能信得过。

    ……派到湖广的锦衣卫将士,是北镇抚司的人,他们在地上方办差,大多时候会听命于朝廷任命的大将和大臣;但是他们又不隶属于这些大将,仍旧归北镇抚司直管。

    所以事情涉及到何福时,何福也没办法拒绝审问。

    潭州行辕的宅邸里,锦衣卫使用了三间厢房。何福、以及他的两个亲兵小将李胜(陈大锤)、张勇(张盛)各一间,分开盘问。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锦衣卫校尉终于拿着供词过来了。坐在何福旁边的武将先看了一遍,然而递给何福过目。

    “这有甚么事儿?本将早就说了,这两个人是表兄弟,好几年前便曾为本将效命。”何福看完,把供词仍在桌子上,十分不高兴地说道。

    锦衣卫武将道:“这俩人不在军籍,不过各自的说法,倒没有矛盾之处……”

    何福生气道:“那你们这是啥意思?”

    锦衣卫武将道:“还是原来那个意思,始终无人证实他们的身份。望侯爷息怒!您想想,地方上的县里考个秀才,还得当地的秀才和几个乡老出面,白纸黑字担保身份哩;何况您身边的人,他们可是要侍奉侯爷这般大人物!”

    “他|娘|的!老子不能为他们担保吗?我一个平汉大军的左副将军,还比不上秀才和几个乡老?”何福一掌拍在几案上,“你们真想动我,把圣旨拿来。只要圣上一句话,我何福眼皮也不眨一眼,脑袋给你拿回去!”

    “言重、言重了!”锦衣卫武将忙陪着笑脸道,“侯爷您大人大量,可得体谅小人们也是奉命办差,不过是照规矩问一遍,绝无不敬之意!既然如此,小的们告辞了,这些供词便如实报上去交差。”

    “哼!”何福怒气未消地说道,“恕不远送!”

    不一会儿,陈大锤和张盛便走到这边厢房来了,一起抱拳道:“小的们拜见侯爷。”

    陈大锤长得五大三粗。张盛却要瘦弱一些,胆子也似乎没那么大,他率先说道:“侯爷,咱们只想投奔您讨口饭吃,若是给您招惹了大麻烦,咱们不如回乡?”

    何福看了张盛一眼,抬起手做了个手势,说道:“稍安勿躁。”

    陈大锤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用很小的声音悄悄说道:“张将军别怕,沧州的军户都死过一遍了,不可能查出甚么事儿来。”

    何福皱眉道:“还是英国公做了手脚,否则这些锦衣卫职位太低,不会和咱们这样的人过不去,没那么难缠。”

    “那怎么办?”张盛问道。

    何福不动声色地低声说道:“现在你们更不能走了!要不然张辅正好有话说。如果问起你们去了哪,如何答复;敢情你们真会去沧州?先小心为妙!”

    二人抱拳拜道:“末将等谨遵侯爷之命。”

    何福挥了挥手,让他们告辞。

    不一会儿,何福便走到了行辕大堂上,一众文武纷纷上来见礼。何福回顾左右,骂骂咧咧道:“娘|的!本将带兵南征北战的时候,有些人还不知道在哪!”

    大伙儿纷纷劝了一阵。这里面甚么人都有,也可能有被张辅收买了的人;毕竟那张辅和他爹张玉,在靖难军中也算是旧人,何福麾下有京营(多有靖难军出身的将士)调来的人马。

    不过作为一方大将,何福平白受了“冤枉”和委屈,发几句牢骚纯属正常。没有怨言,反倒显得他心机太重、心里有鬼。

    何福深吸了几口气,一副压住了怒气的模样,说道:“但不管怎样,军中无戏言,军令不可违。诸位即刻准备,咱们中军也要启程南下了。”

    “末将等得令!”众人齐声说道。

    何福坐在上方的桌案前,看着面前的一张地图,在那里琢磨着甚么,不再开口说话。

    他当然不是在琢磨战局,因为他压根不想打这一仗,甚至还不愿意看到官军获胜!他眼下忧虑重重,只担心自己的事会暴露。

    何福现在感受非常不好。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犯,偏偏坏事确实是他干的,只能硬着头皮打死不承认……他身边那两个奸谍,正是他的确凿“罪行”之一,现在就已经被政敌盯上了!

    除此之外,还有不止一件何福无法解释的事:其一是他的弟弟,其二是他夫人的侄女,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眼下别人还不知道,但何福心里哪能没数?这些事情、都能联系在一起,然后便能把他勾结敌人的前因后果,全部解释清楚。

    何福绝不可能不害怕。对手已经找准了突破口,查出水落石出,或许只是时间问题。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相,似乎只剩一层窗户纸了!

    他现在成天在想,大难临头的那一天还有多远……



    “吴高!吴高……”皇帝朱高炽背对着几个大臣,对着墙上的地图痛心疾首地念叨了几声。?随?梦?.lā

    徐辉祖正弯腰侍立在下面。他现在觉得个子太高、并不一定是好事;当他不愿意被人注意的时候,却因为太高了、立在这里仍然十分扎眼。周围的袁珙、谭清、东宫故吏都纷纷侧目看着徐辉祖。

    这时朱高炽转过身来,眉头紧皱。他脸上的肉多,本来便显得脸大,这会儿更是仿佛五官都拧在了一块儿。

    圣上最近的心情,徐辉祖是可以理解的!汉王的叛乱形势,如洪水猛兽一样席卷西南,一年多了不仅没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着实让人们忧虑。

    徐辉祖硬着头|皮抱拳道:“圣上亦不必太过担忧。吴高之败并非关键,湖广大战方攸关全局。”

    朱高炽有点失态,急忙问道:“张辅能挡住高煦叛军?”

    徐辉祖道:“回圣上话,肯定能的!英国公占尽优势,他此时的局面,没有丝毫战败的理由。”

    周围的其他大臣,今天都显得很沉默。

    徐辉祖的话,似乎让圣上微微得到了一点安慰。朱高炽渐渐镇定下来,他轻轻挥了一下手。大伙儿见状便拜道:“臣等谢恩告退。”这时朱高炽又忽然说道:“魏国公留步。”

    徐辉祖只好弯下腰,躬身站在原地。

    朱高炽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奏章,他用右手拿着奏章、一次次击打着左手心,如此反复击打了数次。徐辉祖原以为、圣上会把那本奏章给他看,但圣上终究没有那样做。

    “何福是魏国公举荐的人,没甚么问题?”朱高炽忽然开口问道。

    徐辉祖愣了一下,抱拳道:“臣愚钝,不明圣意。宁远侯能有甚么问题……”

    朱高炽却不理会徐辉祖的反问,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把手里那本奏章揣进了袖袋里。这是很少见的事。

    徐辉祖顿时猜测,那玩意可能是没走通政使司的密奏……如果那东西真是张辅遣专人送的密奏,内容又是在攻讦吴高和何福;那么刚才圣上忽然问何福的事,便没有甚么好奇怪的了,很容易被人理解。

    朱高炽拿起了另一份奏章,往御案上一扔,“俺叫谭清去北镇抚司诏狱,再次提审了陈瑛。魏国公瞧瞧供词。”

    徐辉祖走到御案跟前,自己去拿东西。此时暖阁里没有奴婢,没人办传递东西的琐事。

    陈瑛已被关进了诏狱一年多,但现在还没死,因此锦衣卫指挥使谭清才有机会提审。徐辉祖大致先看了一遍供词内容,说是当年陈瑛弹劾何福的一个案子。

    何福的弟弟何禄,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初曾于京师露过面;但靖难军进城之后,何禄便仿佛人间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永乐初陈瑛抓住这件事,对何福进行了多次弹劾攻讦,意图将其扳倒!但最终因为没有证据,此案不了了之;更关键的缘故是,那时先帝经过一系列的布局之后、似乎已经接纳了何福,没有要铲除何福的意思。

    陈瑛以前的用词十分含糊、弹劾奏章只是在含沙射|影;盖因永乐朝的官方定论是、建文帝早已驾崩。所以陈瑛不好直说罪名……何禄追随建文帝去了!

    但现在的供词,陈瑛已把事情说得十分直白。

    徐辉祖继续看下面的内容,锦衣卫指挥使谭清还禀奏了一件事:赵王休掉的王妃、徐章的女儿,不久之前在何福家失踪,留下了一封出家为尼的信。但锦衣卫和僧录司都未能查出徐娘子下落。

    “魏国公?”朱高炽的声音道。

    徐辉祖看了这些东西,心里也嘀咕起来,顿时觉得,这些事似乎真有点蹊跷。但在证据确凿之前,徐辉祖不可能因为一点猜疑,便轻易把何福给卖了!

    他马上抱拳沉声道:“圣上,英国公应该在操心这些事罢?”

    朱高炽沉吟了一阵,他看了一眼徐辉祖,终于不动声色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辉祖只问这么一句,便不辩解了,躬身侍立在那里一声不吭;除了这一句,或许再说别的话,也只是多余的废话!

    果然朱高炽似乎想通了一些事,径直挥手道:“魏国公回去忙罢。”

    徐辉祖拜道:“臣谢圣上隆恩,请告退。”

    他走出乾清门,在三大殿之间的宽敞砖地上,追上了太常寺卿袁珙。徐辉祖神色凝重,上前径直问道,“何禄是怎么回事?”

    “魏国公不知?”袁珙忽然一拍脑门道,“那会儿您一直在府上不出门,几乎与世隔绝,我差点忘了!魏国公也看了谭清的奏章罢?就是那么回事。”

    徐辉祖沉思不语。

    袁珙又沉声道:“宁远侯(何福)肯定没问题!太宗皇帝当初搞|掉了多少建文旧将,为啥没动何福?何福若是有啥事,必定早就倒霉了,还能等到今日?”

    徐辉祖点了点头,又小声问道:“建文皇帝的事……”

    袁珙顿时一脸为难,默不吭声。显然那是宫中秘事,他不敢轻易谈起。

    徐辉祖信誓旦旦地说道:“俺已决意忠于圣上,当然不会再做有损圣上英名之事。此事俺绝不会说出去。”

    袁珙皱眉道:“魏国公偏问那些事作甚?”

    徐辉祖道:“俺们何不先猜测假设一番?若像陈瑛弹劾的那样,何禄真的追随建文皇帝走了,然后何禄又暴露了身份,被人抓住把柄……宁远侯何福,会因此被要挟罢?”

    袁珙一副意外诧异的神色:“魏国公为何会这样推论!?”

    徐辉祖道:“只是假设、毫无凭据,不过如此推测,便能让那几件事都说得通了。比如徐章之女的下落,连锦衣卫也查不到,其中缘故便是有一股势力为其安排;而那股势力,正是用何禄要挟宁远侯的人……”

    袁珙寻思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实在难以置信,魏国公的想法当真十分奇怪!”

    “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奇怪!”徐辉祖皱眉道。

    袁珙回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沉声道:“何将军是咱们的人。”

    徐辉祖却一本正经道:“俺们都是圣上的人!”

    此言一出,弄得袁珙有点尴尬。

    袁珙又道:“此事明显是英国公在捣鬼。不管怎样,咱们举荐了何福;若在此时不帮他、反倒猜忌他,岂不是正中了别人下怀?”

    徐辉祖看了袁珙一眼,不好再说甚么。

    这时袁珙终于松口道:“礼部侍郎胡濙,或许知道一些事。”徐辉祖听罢忙抱拳道:“多谢袁寺卿提醒。”..

    礼部衙门就在千步廊的东边。徐辉祖回到五军都督府后,穿过千步廊就到礼部衙署了。此时正是上值的时辰,礼部侍郎应该是在衙门里的。

    果不出其然,没一会儿胡濙就走到了大堂上,他上来迎接徐辉祖,执礼道:“魏国公真是稀客,里边请!”

    “胡侍郎,俺叨扰了。”徐辉祖回礼道。他确实是稀客,五军都督府和礼部大堂,是几乎不需要来往的两个衙门,平时实在没啥好交往的。

    衙门里的杂役上茶,还有两个绿袍官儿陪侍。徐辉祖毫不避讳地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胡濙马上明白了意思,便屏退左右。

    徐辉祖现在是御前红人,经常能在圣上跟前露面;他来这里谈话,根本不需要有人监视。若有啥问题,徐辉祖当着皇帝的面说清楚就行了。

    有关建文皇帝的事,徐辉祖所知甚少。但他不会在胡濙面前承认这一点,心下揣测:既然能找到胡濙提起此事,胡濙肯定觉得俺是知道内情的人。

    徐辉祖想了片刻,便忽然诈道:“永乐朝那时,胡侍郎是不是在建文帝身边,见到了何禄?”

    “何禄?”胡濙怔了一会儿,皱眉摇头道,“绝未见过!永乐朝……下官也没见过建文帝。”

    徐辉祖一下子有点迷糊,无法确定胡濙是不是在说谎……他|娘|的,袁珙也不把话说明白一点,来找胡濙究竟有甚么用?

    徐辉祖仔细观察着胡濙的眼神,见他一副坦然的模样,看不出甚么蹊跷来。徐辉祖便道:“既然如此,俺便打搅了。若胡侍郎想起了甚么,可径直上奏圣上。”

    他不会承认,自己对内情一无所知;不然这个胡濙,可能会与袁珙一样的反应,根本不会轻易说出秘密。

    徐辉祖站起身,胡濙送他出门。他接连对胡濙说道,“请留步,胡侍郎留步。”走到书房门口时,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地叮嘱道,“胡侍郎若想起来了,见过甚么可疑的人……你不想告知俺,定要记得上书奏报圣上。”

    胡濙径直说道:“确实没有的事。不知魏国公怎会觉得,下官能见到那啥何禄?”

    这一趟徐辉祖一无所获,但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感觉稍微好受一点了。他现在的心情就是这么矛盾!

    他一面不敢有丝毫大意,非得想办法查清何福的底细;一面希望看到的结果,却是何福被冤枉了……毕竟何福是他举荐的人。



    有湖广官府出具的公文,耿浩和雷填可在驿站换马;如此走湖广去京师,便只是几天工夫的小事了……

    耿浩回到京师的家里,顾不上休息,立刻准备写休书!都是他想好了的。他来到书房里,磨好了墨便开始动笔,详细描述要休掉妻子吴氏的理由:一是没能生育子嗣,二是不孝敬公婆(没住一块儿)。

    这时,便见他的夫人吴氏忽然进来了。

    “耿哥哥!”吴氏的脸上满是笑容,轻快地唤了一声。她双手提着裙子,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搂住了耿浩的胳膊,又拿脸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看到妻子蠢成这样,耿浩不禁仰头叹了一口气。

    以吴氏的头脑,她完全分辨不出真情和假意的区别,只知道耿浩对她好。所以只要耿浩没打骂她,就算正在写休书,也不会让她伤心。

    之前耿浩待她确实很好,这府上很多奴仆丫鬟都是江阴侯吴高送的,那么多人盯着,耿浩敢对吴高的女儿不好吗?

    就在这时,照看着吴氏的丫鬟小声道:“夫人每天都问您何时回家,可挂念您了。”

    果然吴氏做着抹眼泪的动作,不过马上又喜笑颜开地缠着耿浩,“耿哥哥陪我顽。”耿浩的眉头紧皱,忽然一把将吴氏推开,转头对门口的丫鬟道:“去传我的意思,把马车准备好。夫人要回吴家了。”

    丫鬟愣了一下,屈膝道:“是。”

    吴氏却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十分委屈地望着耿浩。她长得不算丑,反倒养得细皮嫩|肉的,脸长得白净、五官也很端正,不过那表情神态一看就是傻的。

    耿浩在书房里寻到了一只荷包,便把休书放在荷包里,然后给吴氏挂在脖子上。等她回到吴家,那边的人看了挂在她脖子前的休书,自然就能明白。

    要是以前,耿浩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如此羞辱吴家;但现在,形势完全不同了!

    没过多久,耿浩随便找了一些吴氏的衣裳、放在一个包袱里,又将包袱塞进马车充作行李。然后他便下令马夫和奴仆们,把吴氏径直送回吴家。

    吴氏在马车上大哭,一边哭一边认错,称她要听话云云。她完全搞不清楚太复杂的状况,只道是惹了夫君生气才不要她了。

    耿浩看到眼前的情形,吴氏在马车上满脸泪水、眼巴巴的模样儿,他竟忽然有点难受,赶紧回避了……耿浩以为他从来没有真心对待过吴氏,但现在他却发现,对吴氏仍有一些难以言表的感情,或许只是因为相处的时间不短了。

    然而这一点恻隐之心,并不能改变耿浩的决定。

    吴家已经失势,不久之后的江阴侯,恐怕比他们耿家的处境好不了多少;而吴氏又是个傻子,耿浩不当机立断赶紧休掉,还留着作甚?

    耿浩心里百感交集。他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道:这不能怪我,世道如此;当年沐家所作所为、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不是这样无情的?

    沐晟父女教会了他应该怎么做!耿浩想到这里,难过渐渐消失,心中被冷意充斥。

    耿浩转过身,正要进角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一辆马车刚刚从门前的大街上驶过,车帘挑起露出了一个妇人的容颜,一闪而过……耿浩马上想到了靖江王的夫人耿氏。

    他急忙回过头来,看见街上有两架马车,那妇人乘坐的马车在前面、车帘却已经放下了。他面对街面上张望了稍许,很快想到:我与雷填骑马走驿道,从长沙府到京师所费时日很短,耿夫人是不可能这么快到京师的。

    耿浩顿时失落地暗叹一口气。

    他正要回府,不料却见那两辆马车都在街边停了下来。耿浩心下好奇,他收住脚步,等着看那妇人还会不会露面;刚才他隐约觉得妇人与耿夫人有几分相似,却根本没能看清楚。

    那妇人坐的马车未有动静,倒是后面那一辆车的遮帘被掀开了。耿浩十分惊讶地发现,雷填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在那里!雷填伸出手,向耿浩招了一下手;如此动作反复了三次,然后帘子便放下了。

    耿浩一肚子疑惑,当下便走了上去。他在马车后面抱拳道:“雷科官既然来了,何不到寒舍一坐?”

    雷填的声音道:“请耿将军上车。”

    耿浩稍一犹豫,便掀开车后的帘子走上去。这雷填是熟人,又是朝廷命官;耿浩倒没觉得有甚么好怕的,只是奇怪。

    刚走上马车,耿浩便又愣住了,只见里面赫然坐着一个身穿红色袍服的高品级的官员!

    那官员长得身宽体胖,脸很方正,耳朵也大,皮肤白里透红、气色相当好。浑身散发着一种四平八稳的官气。

    官员先淡定地说道:“本官太常寺卿袁珙。耿将军,幸会幸会。”

    “不敢当!不敢当……”耿浩忙拱手,想行礼、人在这车厢里却站不起来。

    袁珙道:“不必多礼了。”他说罢看了一眼雷填。雷填伸手在车厢木板上拍了一掌,马夫便把车赶走了。

    袁珙笑道:“说来怕耿将军见笑。本官有个亲戚寡居了数载,既未生养过子女,我也常劝她改嫁;她却很挑、一直没遇见中意的人,没让我少操心。今日送她回府,正好路过此地,本官才有缘与耿将军一见。”

    “哦……”耿浩马上想起刚刚瞥到一眼的美妇人。

    雷填在旁边说道:“耿将军在广西的义举,袁大人是非常欣赏的。”

    耿浩的脸发烫,急忙抱拳道:“雷科官过奖了,末将能结识袁大人这样的人,实乃三生有幸!”

    袁珙摆了摆手,一副很随和的模样,问道:“听说耿将军在长沙府,见过英国公张辅?”

    耿浩道:“回袁大人的话,是。”

    袁珙沉吟片刻,说道:“耿将军可能不太了解张辅,不过本官还在燕王府做官的时候,就认识张辅了。

    这种一直在打仗的人,成天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只想着怎么赢;现在他贵为国公了,也毫无信誉可言,据说那叫兵不厌诈!本官与他相识那么多年,可以这么告诉你,英国公的许诺、和放|屁完全是一回事。”

    耿浩顿时瞪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国公对他来说是非常让人敬畏的大人物,袁珙却敢这么肆无忌惮地骂?耿浩从谈话里,也感到了袁珙不是寻常人物!

    袁珙又问:“耿将军知道镇远侯顾成的事吗?”

    耿浩谨慎地答道:“末将略有耳闻。”

    “他被张辅玩|弄欺骗的事,知道吗?”袁珙又问。

    耿浩摇了摇头。

    袁珙便很有耐心地给耿浩讲解起来,将张辅怎么许诺顾成、信誓旦旦地要为顾成说话,骗病重的顾成出面稳定军心;接着却在背后捅刀,诬告顾成勾结叛军云云……这些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耿浩也是第一次听说其中的来龙去脉。

    说完往事,袁珙又问:“张辅见耿将军,叫你办甚么事了?”

    耿浩一脸为难,支支吾吾地没有说完整一句话。

    袁珙见状,眼睛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他马上好言道:“本官知道耿将军惧怕张辅。但正因如此,你才得赶紧找个大靠山。”

    “袁大人何意?”耿浩皱眉道。

    袁珙不答,只是冷笑了一下,说道:“张辅许诺耿将军甚么了?这事儿没啥不好说的罢!”

    耿浩想了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长兴侯爵位。”

    “嘿嘿……”袁珙竟然一脸嘲弄的表情笑了起来,他身边的雷填更是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让耿浩更加尴尬,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甚么心思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耿浩不仅感觉难堪,而且还渐渐有点生气了。

    耿浩皱眉道:“袁大人言下之意,末将欲恢复祖上爵位,是无法办到的事?”

    雷填刚要说话,袁珙忽然抬起手制止他。然后袁珙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是可以办到的,咱们大明朝的爵位多能世袭罔替!但这种事,张辅怎能帮上忙?他的许诺也太可笑了。”

    “哦?”耿浩一头雾水。

    袁珙沉声道:“封爵的事儿只有圣上可以决定,但凡官场的人都懂!耿将军不懂?唯有圣上身边的心腹文臣才能起到一些作用,连本官也不敢全然保证,他张辅一个武将能做甚么?”

    耿浩忙拜道:“末将少不更事,历练不多,请袁大人教诲。”

    袁珙叹了一口气,问道:“张辅如果事后食言,耿将军意欲如何?”

    耿浩沉吟不已。

    袁珙又问道:“你相信张辅会诚心帮你,凭啥?他若是真想拉拢你、栽培你,最好的法子是先联姻牢固关系,而现在只是空口白话罢了!”

    经袁珙一提醒,耿浩也觉得、张辅确实不可靠,似乎连一点诚意也无!耿浩更想起了当年的胡濙,也是信誓旦旦、但翻脸就不认人了。

    这时袁珙的声音道:“张辅叫耿将军干甚么事?你说出来,咱们也好帮你参详参详,别稀里糊涂被人利用啦。”

    马车轮子“叽轱”转动的声音中,耿浩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车厢内的噪音恰到好处,坐在耿浩面前的两个人能听清,外面的人却无法听闻、哪怕马夫应该也听不到。

    听到耿浩的叙述,袁珙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是高兴、庆幸,还是气愤,或许兼而有之。

    “平乐府知府陈用晟,自洪武年间便在广西当官;太宗皇帝方登基,他便在平乐府做地方长官了,故多有党羽。陈用晟暗示下属,将他绑了去投降叛王。否则以陈用晟在当地的势力,他一时半会是很难被胁迫的。

    这些内情,江阴侯都查清楚了,并上报平汉大将军张辅。不料张大帅巧用嫁接之术,欲将这些事安在江阴侯头上。末将原先是江阴侯吴家之婿,乃其亲信、常在身侧。张大帅便劝我大义灭亲,出面佐证,如此便能坐实吴高处心积虑投降之事。

    张大帅许诺,帮我耿家恢复长兴侯之爵位,且愿栽培末将。末将忽然得位高权重的张大帅赏识,自是有点受宠若惊,没细想就答应了。”

    “果然有阴|谋!”袁珙冷笑道。

    袁珙沉吟片刻,马上正色道:“幸得耿将军先告诉了本官;不然的话,你若把谎言说到了圣上跟前,那可是欺君大罪!耿将军担得起吗?”

    耿浩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无言以对。

    袁珙见状,接着说道:“咱们的谈话,稍后写一份供词出来,耿将军签字画押……你再自己写一篇文章,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落在纸上。耿将军可愿意?”

    耿浩顿时有点疑虑的样子,“张大帅谈完那些话,便马上说甚么也没有谈过。无凭无据,就算末将揭发他,他也不会承认。”

    “咱们不需要他承认的……”袁珙轻轻捋|着下巴稀疏的胡须。

    耿浩茫然道:“哦?”

    袁珙马上换了一个口气,一副浩然正气的神情,说道:“你揭发张辅的事,张辅也不会知道的。咱们的意图,不是为了搞张辅,而是阻止朝臣党同伐异,避免无辜大臣受到冤枉!”

    耿浩将信将疑。

    袁珙又道:“叛王才是大敌,而今张辅在前线手握重兵,咱们能攻讦张辅吗?本官等既然得圣上信任,出掌公器,当然要以江山社稷、天下大局为重!”

    耿浩点了点头,小心问道:“那袁大人的许诺……”

    “谈不上是许诺,能不能办成还两说。不过,若咱们办不成爵位的事,朝中也没人能办成了!”袁珙一本正经地说道。

    耿浩应了一声。

    袁珙观察了一会儿耿浩的脸,很快便接着说道:“到时候耿将军先上书,乞圣上准你继承爵位。然后本官等在圣上跟前说说话,咱们在宫里还有……”说到这里,袁珙忽然打住,“总之现在许诺有点太早了,都得看圣上的圣意。”

    耿浩马上拱手道:“但袁大人确实可靠得多,您起码在安排怎么着手办了。”

    “嗯。”袁珙严肃地点点头,“万一、本官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万一没能办成那事,咱们也有别的关照,必会回报耿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耿浩想了一下,脸上微微一红、似乎想到了甚么美事,马上抱拳道:“明白!末将明白了。”

    没一会儿,马车便进了一座别院。袁珙等三人到院子里的厢房时,纸墨已备好,袁珙马上催促耿浩写文章;而雷填则把马车上的对答内容写出来,好等着耿浩签字画押。

    袁珙不动声色地提醒耿浩,“耿将军所言,本来便是实话,可在后面加一句‘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耿浩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写了。

    待一切办妥,袁珙拿起耿浩当面写的文章,先看了一遍,然后轻轻吹了几下纸上未干的墨迹;他十分珍惜的样子,又忙拿镇纸压住了。这时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耿浩不太放心地问道:“张大帅不会知道这些事?”

    袁珙皱眉道:“他在两千里之外,如何得知内情?”

    送走了耿浩,袁珙马上对雷填道:“供词你拿着,你立刻据此写奏章,上奏圣上!”

    雷填道:“下官遵命。”

    袁珙收起已经干了的纸,“耿浩写的这东西,我先给魏国公看,然后让魏国公上奏。”

    袁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顺利办成了一件事。这时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妇人进来了,她端着茶放在茶几上,又一副讨好的模样,上来给袁珙捶腿。

    雷填欲言又止,终于小心翼翼地拱手道:“那耿浩恐怕会认为,袁寺卿这家妓便是您的亲戚……”

    袁珙瞪眼道:“他要这么想,我有啥办法?我确实有个寡居的同族亲戚,没骗他!雷科官也见过,就是去年在我府上,那个长得像弥勒佛、腰比水桶还粗的。”

    “记得记得!”雷填点头道。

    美妇人掩嘴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家人的呀?”

    袁珙正色道:“我只是实话实说,难道说错了?不过今天的事儿,咱们也得说好了;得告诉耿浩,今日我那亲戚也在马车上……”袁珙转头看向美人,“你便正在服侍她。”

    二人应了一声,雷填道:“如此倒也说得通了。耿浩所见者,乃袁夫人的侍女,他自己误会了而已。”

    “正是如此。”袁珙道,“要是耿浩嫌丑,便让他把你明媒正娶了去,我没啥不愿意的!”

    雷填拜道:“袁寺卿英明!”

    袁珙冷冷道:“江阴侯刚倒霉,耿浩立刻把他夫人休了;接着张辅拉拢他,这才几天就背叛了张辅!咱们与他讲究那么多规矩作甚!”

    美妇人撅起嘴|儿道:“那您还要把人家往火坑里推?”

    袁珙笑道:“不管怎样耿家不是寻常门户,耿浩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怎会愿意娶你这样出身低贱的人?你想跳火坑,还跳不进去哩。”

    “哈哈……”雷填和袁珙顿时大笑了几声。

    雷填道:“耿浩怎会觉得长兴侯爵位,他还有希望?如此明显的事,起先袁寺卿说起,下官生怕他不信哩!”

    袁珙道:“人愿意相信甚么,那是别人的事。本官不是他|爹,没必要管那么多。只要他相信,咱们便许诺好了。”

    “袁寺卿言之有理。”雷填拜道,不再多说。

    他们只谈论了一会儿,袁珙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接着与雷填道别、走出了别院。袁珙依旧乘坐着那辆马车,回千步廊的太常寺衙署去了。

    一进洪武门,走上千步廊,千步廊那街口的左边就是太常寺,实在是最方便进出的衙门。不过袁珙路过大门口,并没有进去,而径直往北走,去五军都督府找徐辉祖。

    五军都督府有五个衙门,徐辉祖在最北边的中军都督府任职。门口坐着两个百无聊赖的锦衣卫军士,袁珙也不回避他们;毕竟锦衣卫看到了甚么并不要紧,最重要的还是圣上心里的意思。

    袁珙见到徐辉祖,二人只寒暄了一两句话,袁珙急着就把耿浩写的文章掏了出来,默默地递上去。

    徐辉祖看了袁珙一眼,接过东西立刻开始看内容。

    没一会儿,徐辉祖便生气得脸上枣红,他把纸拍在桌案上,冷冷说道:“俺早就说过,那些出身寒微的人,一旦身居高位,可不一定是甚么好事!有些人是毫无气度,干的事尽是下三滥手段;毫无心胸,大敌当前、仍不顾国家社稷天下万民,勾心斗角!”

    袁珙附和道:“魏国公言之有理。那边此时才对付吴高,不过是落井下石,毫无作用;我看恐怕是项庄舞剑,宁远侯何福才是沛公。”

    徐辉祖点点头,用冷静的叙述口气道:“宁远侯应该是冤枉的。”接着他又道,“何福这个人是有一些城府,像何禄的事、便从来没对俺提起过;但毕竟何家在元鞑朝就是高门大户,何福还是很可靠的人,应该不会干那些铤而走险孤注一掷的事。俺之前毫无凭据的猜测,确实太过巧合了。”

    袁珙沉声道:“咱们一定得保宁远侯。朝中咱们的同僚,本来对张辅等人并无成见,但张辅也做得太过分、太明显!现在他简直不择手段,一点规矩都不顾了。”

    徐辉祖应了一声,沉吟片刻又道:“不过这事儿得劝劝圣上,先别责怪张辅,可以给何福透个气,叫他安心带兵。一切应以大局为重。”

    袁珙躬身一拜,充满着敬意道:“大明有魏国公,幸甚矣!”

    袁珙直起腰后,接着说道:“要不要稍微提醒一下张辅,免得他以后太过分。”

    徐辉祖立刻摇头道:“时机不妥。若是圣上派人去敲打张辅,不管言辞轻重,张辅总是会揣度出更多的意思。那般景况,不利于即将到来的湖广大战。相比之下,俺还是更相信何福,何福能顾全大局。”

    袁珙有些失落,但还是点头道:“便照魏国公之意,这事儿暂且先不与张辅计较了。”



    青山绿水的桂林城,在秋高气爽的晴空之下,风景十分秀丽。。шщш.㈦㈨ⅹS.сом 更新好快。

    鉴湖(榕杉湖)水‘波’缥缈,佛塔浮屠、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城南校场上旌旗飞扬,白烟阵阵,汉王军的‘操’练,至少看起来场面很是壮观。

    校场附近新建了一些简陋木屋,以便容纳陆续到达的盛庸平安部。营舍尚未建造完毕,附近还有很多帐篷,灰白‘色’整齐排列的帐篷,与天上的白云相映成辉,颇有气象。

    不远处一阵吆喝声传了过来。马背上的朱高煦转头看时,便见两排军士或蹲或站,一齐发‘射’了火|铳,“砰砰砰……”的响声之间,一朵朵白烟顿时被风吹到空中,‘混’作了一大团。

    朱高煦只看他们的姿势,便知道那边的火铳兵用的全是“开山铳”……

    数月以来,后方制作的火铳分批运到,补充前线;新造的铜火铳全部是开山铳,已陆续取代了原来军中大量装备的铜手铳。

    汉王军的火器装备,已日渐与朝廷官军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官军从元末明初的铜手铳基础上,向“神枪”发展;神枪也是一种铸造的铜火铳,不过构造略有不同,并用箭簇取代铅弹。而汉王军的弹‘药’没有变化,主要改进的是点火装置。

    双方的火炮也开始出现较大的差异,汉王军的火炮制造主要由“守御府”南司安排,守御府又受朱高煦的影响较大。

    此时官军最大的火炮、是洪武大炮。朱高煦早先就琢磨过,觉得那玩意真的是一种铸钢炮!目前大明朝只有两个地方的局、院拥有铸造最新洪武大炮的工艺,一处在京师,另一处在山西布政使司,律法上火器工艺禁止泄|‘露’。

    所以云贵川三地的官府,无法用铸钢造出洪武大炮。即便汉王军在战场上缴获了吴高军的重炮,也没能仿制出来。

    幸好云南多有铜矿,于是云南军器局院改用青铜铸炮。陆续运到的铜炮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青铜仿制的官军洪武大炮,样子像一个大桶,最大的炮可以发‘射’两百多斤的石弹;另一种是按照铜火铳的尺寸比例放大,仍以青铜铸造,炮口较小、炮身很长,以数道铁箍牢固,称作“汉王炮”。

    三省各兵器局、院改用青铜之后,便不再有多少工艺难关了;毕竟铸炮的技术不比铸钟难多少。

    朱高煦命令守御府南司,铸造“汉王炮”,其中有他的一些想法……因为火‘药’燃|爆形成的气压,会对炮弹施以加速度,理论上炮膛越长、加速度的时间就越长;无论火铳还是火炮,增加膛内长度,炮弹出膛速度会更快。

    朱高煦听见了校场西边有炮声,便“驾”地吆喝了一声,踢马向那个方向奔去。身边的将士也陆续追随了上来。

    待朱高煦来到放炮的地方时,竟然听到了一声声痛叫,不远处提着‘药’箱的郎中、正蹲在地上救治受伤的人。眼下桂林府毫无战事,竟然连‘操’练也死伤将士了?

    几个武将上前拜见,朱高煦便径直指着伤卒道:“怎么回事?”

    一个武将抱拳道:“回王爷,‘汉王炮’炸膛了!”

    朱高煦皱眉道:“南司禀报的公文里称,所有炮都试过,怎会炸膛?”

    文官侯海道:“炮身上有局院字号,一查便能查出是何处铸造的炮,下官请命,着南司严查此事。”

    朱高煦道:“先问清楚状况再说。”

    旁边的辎重武将诉苦道:“王爷,这种炮不好使!俺们以前用的炮,炮筒大多是前大后小,不管石弹铁弹大小,差不多尺寸便能塞进去;若炮的重量有数百斤,必能打两百斤以上的炮弹!

    但此‘汉王炮’,不仅炮身很重,且又细又长,只能打不到十斤的铁弹或散子。若是打铁弹,炮弹尺寸必得契合大小;且每一‘门’炮的尺寸都有偏差,作坊里只能专‘门’为每一‘门’炮、都分别铸造合乎大小的炮弹。此炮非常费力,威力却很小……”

    朱高煦看了辎重武将一眼,说道:“你们还没搞懂怎么使|用汉王炮!此炮不仰|‘射’,乃依照火铳的用法。军中用铜火铳,难道是对着天放(抛‘射’),等着铅子落地砸人么?”

    他接着又道:“原来军中的所有火炮都是抛|‘射’。若非攻城,战阵之上便是打一千斤的炮弹,只要没打中,也是在地上一砸一个坑,炮弹太重毫无作用!

    而汉王炮不同,稍近便平|‘射’,如同火铳;更远则弹跳,像打水漂。此炮在战阵上命中更高!不过你所言炮口尺寸大小不一,确实须得想想办法,还得改进。”

    那武将听罢,只好停止了诉苦。

    朱高煦心里也明白,新造的火炮问题很多,不假以时日、难以成熟。汉王府也是在起兵之后,才开始着手官府火器的铸造,时间太短了。

    而以前尽管朱高煦是亲王,汉王府也无权制作火器,那是严重违法之事;护卫军中使用的一些火器、也来自朝廷调拨。

    不一会儿,那些放炮的炮手将士便向这边走过来了。朱高煦开始当面询问炸膛的事。

    “汉王炮”分三批从云南、贵州调运至桂林府,共有数十‘门’。大部分在放炮时都没炸,毕竟官府试过之后才往广西送;只有两‘门’炸了,还有一‘门’起初放不响,后来响了。

    朱高煦问一个百户:“为何那‘门’炮起先没响,后来又响了?”

    百户道:“火‘药’不一样。上午俺们放了几次,用的都是陈‘药’。那陈‘药’在平乐府被雨淋过,晾干后照样没法用;俺们换了新‘药’后,就能响了!”

    朱高煦听罢琢磨了一阵,火‘药’是硫、炭、硝三种东西‘混’合,按道理就算淋湿之后晒干,东西并没有变……唯一可能的原因,是里面的成分因为淋雨流失了。硫磺和木炭都不溶于水,只有硝石才可能被雨水稀释冲走。

    他想到这里恍然大悟,转头对侯海道:“你把本王的话记下来,送去守御府南司。硝石可以去杂质提纯,以增大火‘药’威力。法子便是用水化了,过滤杂物后煮干。”

    侯海抱拳道:“下官遵命。”

    朱高煦又问那百户:“炸膛的炮,会不会是火‘药’的问题?”

    百户疑‘惑’道:“俺们用‘药’是称过的,都是装一样多的‘药’。”

    “用的陈‘药’?”朱高煦问道,“与别的炮所用之‘药’,有何不同?”

    百户道:“王爷明鉴,确实用的陈‘药’。那些‘药’受‘潮’后黏在一起,被压实了。俺们到桂林府后,正遇着大晴天,怕放在太阳底下晒炸了;便将‘药’‘弄’出来搓碎,拿筛子筛过,‘阴’干接着用。”

    朱高煦一拍脑‘门’,立刻恍然大悟:“颗粒火‘药’!我几乎忘了这事儿,成颗粒的火‘药’燃得更快,同样多的量、燃|爆更迅猛,难怪炸膛!”

    周围的武将们听到这里,多面有茫然之‘色’,不过没人开口质疑。朱高煦还是很少张口胡说的。

    朱高煦道:“不过咱们没法立刻改进火|‘药’,军中的各种大小火器,用‘药’都有定量。如果改变了火‘药’,所有的火器都要重新调试用量,恐怕不是数日之功;只能重新试验,循序渐进改变。”

    众人纷纷附和。

    这时侯海忙道:“下官知罪,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看了侯海一眼,并未理会,只道,“咱们去别的地方巡视。”

    辎重队的武将问道:“‘汉王炮’的炮弹该如何准备?”

    朱高煦道:“下令桂林府的局院,量出各‘门’铜炮的尺寸,比照定制铸造炮弹。”

    “末将得令!”

    尺寸大小不统一的火炮,现在也没好办法,只好用这种笨法子做炮弹!定铸的炮弹一打完,便不好补充了,到时候那些炮就只能打散子。

    一时半会,朱高煦也不清楚为甚么那些火炮尺寸大小不一,不知是铸造技术的局限、还是各处尺寸有偏差……

    旁晚时分,朱高煦进了城。他回行辕不久,侯海忽然急匆匆地来到了中堂,他脸‘色’有点难看,立刻上前将手里的信送过来,说道:“请王爷过目。”

    朱高煦展开书信来看,神情与侯海一样,马上变了。

    夔州被敌军攻陷!

    此城乃川东‘门’户,不仅是东入四川布政使司的陆路重要城池,更是控扼大江水情最险处的据点。夔州一失,川东的前沿‘门’户就被打开了。

    “韦达,这个韦达……”朱高煦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两三个月前,四川的兵力陆续被‘抽’调至贵州、组成北路军。川东大营的兵力确实非常空虚,韦达守不住夔州,虽不能怪罪他渎职,但表现也不能算好。

    朱高煦心里首先想到的是,如果还是让瞿能负责川东大营,夔州必定不会这么快就被攻陷了!

    不多时,盛庸、平安、赵平、王斌等几个大将到了中堂。这几天大伙儿都是在一起吃晚饭的,也好顺便‘交’流一番军务。

    朱高煦便把贵州汉王府送来的急报,拿给大伙儿传阅。

    诸将看完后,赵平便建议道:“王爷不必太过忧虑,瞿都督的人马在贵州,走渝播间要道北上,可至重庆府,增援川东。”

    盛庸却道:“照之前的大略,咱们得尽快聚兵湖广,以图决战。若从北路军调兵,湖广战场的兵力便会受到削弱。”

    平安立刻附议。

    赵平看了他们俩一眼,一时没吭声反驳。

    而朱高煦还盯着桌案上的地图,良久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