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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六日早上下了一阵小雨,不过之后就晴了、中午前后还出了一阵太阳。道路因此干燥了不少,汉王军的行军速度也加快了。

    朱高煦根据斥候的禀报,估计今天旁晚、大军就能到达阳朔县东的漓江渡口。

    天上多云,地上有风,阳光时不时透过云层。

    前方又有信使过来,朱高煦等一队人马离开大路,驻足在大军队伍的侧边。朱高煦伸出右手,拉直了在风中摆动的信纸,埋头看了起来。

    他的身体还比较虚弱,不过高烧在前天早晨就退了。因为完全没休息好,现在他主要的不适是脑袋有点疼、思维比较慢,还有喉咙吞咽时疼痛。估计扁桃体发炎了,没有几天时间,这些症状恐怕是好不利索的。

    赵平在信中禀报,已于今日下午,在阳朔县东的漓江窄处架设好了两道舟桥。敌军前锋数千人亦抵达了此处,隔着一个村庄,在数里地外扎营;敌主力大营在西南面十多里地外。

    朱高煦的喉咙不适,不太想多说话,看完信之后,便将奏报先递给身边的王斌。他只对周围的部将说了一句话:“吴高欲与我决战!”

    他不解释,只是随口说了一下自己的判断。

    这几天,双方大军走的是不同的两条路;官军位于漓江西岸,阳朔县城同在西岸,而汉王军走的东岸。因此,汉王军若要进军阳朔县城,须得横渡漓江。

    但是攻占阳朔县城,并非朱高煦的目标。他叫赵平先行架设浮桥,只为了给吴高以一些充分的理由、好叫吴高相信汉王军的目标是县城;而朱高煦这几天冒雨行军的真正企图,是让敌军也疲劳行军。

    所以赵平架设的那两道舟桥,汉王军并不一定会使用。

    而现在敌军前锋已经抵达舟桥附近,却只在数里地外监视,毫无袭扰的迹象!敌军若不想汉王军渡江,此时完全可以发起一场小规模的战斗,试图烧毁浮桥。

    吴高却没有下令那样做。他当然不是因为有风度,而是希望汉王军从那里渡江吧?所以吴高的意图,极可能便是在漓江西岸与汉王军对决,以分出胜负!

    王斌的声音道:“吴高要是不想和俺们打,怕是会派人来烧舟桥。”

    朱高煦听罢,用赞许的眼神看了王斌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但是否愿意迎合吴高的邀战,朱高煦并没有马上表态。

    大军沿着渐渐晒干的大路、到达前锋军和辎重营正在建造的营地时,时辰大概在申时到酉时之间,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朱高煦简单地吩咐王斌,让他传令叫大伙儿扎营后,把木桶里的火药拿出来晾晒一下。各营的火药自然没有淋雨,不过连续下了几天雨可能有点潮湿,晒一下更好……

    军营设在漓江江畔,此段江大致是东西流向,汉王军正在北岸。在县城附近、漓江江畔的平坦地区,村庄人口更稠密了;中军行辕与上万人的军营,便都设在同一个村子里。

    朱高煦走进行辕所在的一栋别致的青瓦宅邸,便召集诸将,商议大战事宜。

    几乎所有武将,都赞同与吴高一战!将士们总是在行军,又面临敌军的压力,并不轻松;若痛快地干一场,虽有流血牺牲,时间却不会持续如此之长。

    但有大将认为:“陈贞部护送粮草药材等军需,正在沿漓江北上。俺们若能拖延两天再开战,便可获得一万余众的援军。”

    此议立刻有好几个人附议,更有人提议道:“昨日王爷言,平将军的八千骑兵正在率先赶来,要是能等到平将军的骑兵增援,咱们兵力就更充足了。”

    朱高煦终于开口道:“吴高愿意等吗?”

    众将顿时面面相觑。片刻后,朱高煦埋头看地图,屋子里的武将们便议论了起来。

    ……桌子上那张地图,原来是别人画的。但眼下,恐怕只有朱高煦自己才看得懂了,他在上面加了很多符号标注,看起来已经变得五颜六色乱七八糟。

    从阳朔县到桂林府城,只剩下一百五十里左右的路了。但吴高还是要在阳朔县开战,必定有其理由。

    朱高煦猜测,吴高军可能士气低落、处境较差;想通过优势兵力获得一场胜利,然后比较轻松地走完这一百五十里、减少走散和掉队的兵力损失。

    朱高煦以前便对麾下的武将说过,要是明知打不赢的仗,有选择的话、最好的选择是不打。

    吴高此次愿意打,肯定是觉得能赢!如同在平乐府东面的那次对峙,吴高起先的意图便是摆开野战,只是后来朱高煦选择据守高地占便宜;这一回双方的兵力悬殊,并没有改变,吴高军疲惫、但料定汉王军也差不多……这才是吴高愿意开战的理由。

    如果等陈贞部抵达、甚至平安的大股骑兵到来,吴高还会选择等待、之后摆开大战吗?估计平乐府的对峙和放弃,又会重演!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说道:“机会常常伴随着风险呐!”

    众将的议论声陆续消停了,纷纷侧目望过来。

    朱高煦的声音不大,神情凝重地说道:“此时此刻,咱们的士气远胜吴高!我觉得明天可以一战。”

    这是一场五万多人、对阵接近十万人的战役。所以一时间众将没有激扬的情绪,大伙儿安静了一阵子,才有人抱拳道:“末将奉王爷号令!”

    然后许多人纷纷执礼领命。

    数十里地外的陈贞援军,以及几天后预计能抵达的平安援军,都是朱高煦下令决心的原因。虽然援军未到,但只要会战在一两天之内没有崩溃,汉王军的兵力就能陆续得到增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报”的喊声。

    不一会儿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士被放进来,送上了陈贞的东西。

    朱高煦打开布包,看了一番里面的两封信,他起初有点迷糊,片刻后径直翻到末页看到江阴侯吴高的落款,顿时明白了。

    这是之前吴高写给陈用晟的信,承诺保证平乐府城的安危云云。知府陈用晟投降后,这些信被陈贞弄到手了。

    朱高煦伸手在额头上摩挲了一阵,忽然一拍桌案,将信递给身边的文官侯海,说道:“找个北司的弟兄,把吴高的信送到桂林府的北司据点。叫那边的奸谍,利用这些东西劝桂林府的官员投降。”

    侯海拱手道:“下官遵命。”

    朱高煦站了起来,说道:“本王去南岸瞧瞧地势,天黑前回营。”

    诸将顿时哗然,纷纷劝说,“漓江南岸有敌军活动,王爷可派斥候前去打探……”

    “吾意已决。”朱高煦径直说道。

    这一场敌众我寡的大战,本身就有极大的风险!朱高煦愿意让军队冒险,便也愿意拿自己的安危冒险了。况且这是他临时起意的决定,恰好被敌军重点围攻的可能性并不大。

    朱高煦带着数十骑亲兵,王斌带队。一行人骑马出了军营。

    他们来到漓江浮桥边,个子高一身精肉的大将赵平前来迎接。赵平请命道:“末将随后调前锋军过江,在南岸策应王爷。”

    朱高煦摇头拒绝了,说道:“连夜再架设浮桥,尽量多几道;并在南岸修建工事设防,防备敌军骑兵突袭。明日凌晨,前锋先行,全军渡江!”

    赵平拜道:“末将得令!”

    数十骑从北岸一道短短的浮桥过去,然后穿过几乎空无一物江心岛。或因漓江涨水时会淹没岛屿的缘故,这岛上没有房屋,只有一间破落的草棚。然后他们又过了一道不太长的浮桥,便到达漓江南岸了。

    南岸有汉王军的骑兵活动。正如赵平禀报的军情,敌军没有向舟桥这个方向逼|迫。

    ……渡过舟桥后,西边是一大片平地,方圆约数里地。这块平地似乎像一个三角形,东西北三面被漓江环绕,让其如同一处半岛。平地中间有许多房屋,大概是个村庄;四面主要是菜地、小树林以及稻田。

    战场或许就在此地,便是这一片平野。北边环水,南边是山。双方好像只需要把大军摆开,东西对峙,然后对打就行了!仿若一个竞技场。

    但是战争不是竞技。

    朱高煦很快就发现了,重点不在于这块平地,而在南面的山区。

    南面的一片山峰纵横东西,突兀的山峰大概就是广西独特的石灰岩,看起来又硬又陡,根本无法爬到山顶。但是山峰之间有几处山谷,以荒草和灌木林为主,可以行军。

    朱高煦骑着马,径直穿过一道谷地,发现更南边、远处还有一片石灰岩山峰。这些山峰排列得十分整齐,仿若两道山脉,之间有东西贯通的平直谷地。

    眺望东南面,只要从谷地往东穿出去,又有一大片平地。

    朱高煦很快得出了清楚的判断:两道山脉之间的这一条长直谷地,在必要时刻,此路几乎是汉王军的唯一退路;不然大军只能往漓江上退了。



    天才蒙蒙亮,潮湿的漓江两岸笼罩着雾气。朱高煦骑着马,与中军的文武官员与亲兵人马一道、过了一道浮桥。他回头望时,看见了无数士卒的身影,正逐渐从白雾中走过来。

    无数火把在朦胧的空气中,变得模糊不清;远远看去,就好像一朵朵漂浮的萤火。

    没有鼓号之声,一片脚步声中,四周有盔甲等金属轻轻撞击的“叮叮哐哐”响,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以及马匹的叫唤。

    朱高煦等人通过了舟桥,便是漓江南岸的那一片平坦土地,仿若一个三角形的“半岛”。汉王军所在的位置,位于这片平野的东边,是“三角形”最小的一个角(便是地图上的右侧)。

    如此地形,在正面战线上、汉王军所需要的人就更少。这对兵力更少的朱高煦,算是一个小小的好处。

    在最东边的角落里,有一个小村子,村子附近长着一些灌木和一片竹林。村子往西,有大片长着荒草矮树、种着菜的旱地,以及一些水稻田。但朱高煦的中军大旗位置不在这里,而还在前面(西边)。

    他带着一队人马、骑马从旱地之间的大路往西走,不久之后来到了中军的位置。周围已经陆续有许多军队,正在附近布阵。

    朱高煦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此时视线在雾气中不太清晰;不过在昨天,他就已经了解清楚周围的地形……从漓江江边到南边的山峰,这里正面横宽不到两里地。

    如果让步兵并排站满这地方,第一排只需要七八百人。而实际上远远要不了那么多人,因为地面上有一些水稻田、小水塘等,不宜布置人马。

    也不会有任何大将,会把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密密麻麻布置在一块儿。那样的话,前方一旦顶不住了,很容易往后面挤压、造成全军崩溃;大片密集的阵营也无法增援前方。任何大阵,百户队、千总队大方阵之间,都有大小不同的间隔……于是此番汉王军的前线第一排,可能连五百人也不到。

    这时赵平等将士骑着马,循着中军大旗过来了。

    见礼罢,朱高煦便问道:“敌军主力到了哪里?”

    赵平遥指西边,“往西有一处河口,乃安乐水(遇龙河)与漓江的交汇处。安乐水河面狭窄,敌军架了多道舟桥,这会儿差不多都渡过安乐水了。”

    朱高煦又问:“南面那条东西延伸的狭长山谷,调过去的人马到了吗?”

    赵平抱拳道:“回王爷,凌晨便去了,最前面是尹得胜的千总队。”

    朱高煦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便随口道:“我似乎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赵平道:“攻贵州城之战,尹得胜率先爬上城头,照军令连升三级,现在是正千户了。”

    “我想起来了,那武将不错,勇猛不畏死。”朱高煦点了点头。他又回顾左右正色道:“此战咱们不足六万人,对阵吴高至少九万多人。但只要获胜,汉王军之骁勇善战,必定震动四方名噪天下。诸位勠力!”

    众将纷纷抱拳拜道:“末将等愿为王爷前驱!”

    朱高煦也想等到胜算更大之时,再行开战;但在广西地盘上,他与吴高已经转悠了那么多天,实在拿吴高没法子。眼下吴高终于又愿意开战了,朱高煦不想再放弃机会,决意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冒险!

    ……天色大亮,却是个阴天。若是晴天,这会儿该日上三竿了。

    前几天都吹着西北风,今日却忽然没风了。淡淡的雾气笼罩在大地上,但一丝风也没有,四野一片沉闷压抑。

    不过这时四面的喧嚣声,已越来越大了。双方无数的人马,离着大约一里多地摆开了大阵,遥遥相望。视野朦胧的大地上,无数的将士便如同人海一般。

    吴高坐在马背上,眺望着东面的光景,听到了敌军那边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周围许多大将陆续聚拢过来,吴高便开口训话道:“我王师兵力几近倍于叛军,今日决胜,各部应在各个方向投入重兵,对叛军进行全面进攻!凭借优势兵力,咱们要迅速耗光叛贼的权勇队,胜败在此一役!”

    众人顿时瞪目喊道:“大明官军必胜!”

    诸将散去,各营备战。没过多久,官军仅有的十余门重炮调运到了前方,在距离叛军一里地外布设炮阵。

    待中军一通大鼓擂响,官军的洪武大炮便陆续开始轰鸣。雾气中光火喷|射,闪烁的亮光仿佛拉开了大战的序幕。

    双方没有任何直接的交流,而是直接开战!更没人派出猛将去挑战,因为这个时代的战|争早已不讲规矩,如果像三国时期一样派人去挑战,肯定会立刻被乱|箭射成刺猬。

    石弹和铁丸在恐怖的呼啸声中,从空中飞向汉王军的前方大阵。几乎不需要瞄准,炮弹大多落进了汉王军密集的方阵中,只有数枚掉进了水田里。

    远处的惨叫声隐隐可闻。但汉王军的阵线没有丝毫动摇,一里地外的炮击,完全无法撼动叛军的阵脚。

    起始的十几声巨大的炮响之后,吴高便立刻感到有些惊讶。

    因为双方在泥泞和大雨中挣扎几天之后,按理士气体力都受到了极大的削弱,所以汉王军的表现是有点出乎意料的。不过吴高寻思汉王军这两年一直在打仗,或许其将士已经有经验了,不容易被吓唬住。

    官军最近一直在运动行军,携带的重炮数量有限,装填又缓慢;大战无法等到第二轮炮击了。官军前军左翼一个千人队组成的两个方阵,率先开始向前推进。

    叛军阵营的北侧一股步兵也开始进发,双方从试探性的接触开始了对决。

    不多时,汉王军先停下来,许多碗口铳一轮齐|射,官军也以便于携带的各种火炮还击。漓江江畔顿时硝烟笼罩,嘈杂的人声传得很远。

    待两股人马迎面靠得更近了,弓箭火铳一次次地对|射,硝烟在雾气中弥漫,江畔一片烟雾腾腾。今日本来便是阴天,此时的天空更加显得阴霾重重。

    两边的火铳射程和杀伤力没有本质区别,准头也都不怎样。虽然将士们都比较疲惫,但也不是仅靠火铳弓|弩射击就能击溃的军队;真正决出胜负,还得靠刀枪面对面冲杀的恐怖压力!

    官军左翼已经短兵相接!那边烟雾沉沉,吴高在远处看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前方武将能看见;这时官军左翼的一股轻骑出动了,第二个步兵方阵也开始前进。

    吴高见状,情知左翼前锋的战事不利。正因如此,官军前方的大将、才会率先派出后面的权勇队去策应。

    南面的山峰脚下,这时官军右翼步兵也开始进攻,第一道阵线的各处人马陆续出动。诸将遵照吴高的军令,全面对叛军发动进攻!

    第一通炮响之后,到现在不到半个时辰,平野上的大战便愈演愈烈!

    两军中间有一个较大的村庄,这时那边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到处的房屋都烧了起来。半空黑烟滚滚,与枪|炮的硝烟、地面的雾气混在一起,仿佛整个大地上都笼罩在阴云之中。四面一片嘈杂。

    南边的那些山峰后面,“轰轰轰……”的炮声也从一处山谷中传了过来。在南面的山里,吴高也事先部署了人马;意图突破叛军在谷地里的防线,然后便可以包抄叛军主力的侧后翼。

    不用等南面战场的军情禀报,吴高听到炮声,便知道南边那些青山之后的大战,亦已爆发!

    突兀的山峰之间飘着硝烟,大地上的房屋大火仍在燃烧。天空下巨大的喧嚣声一直未有半点消停。

    吴高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他的灰白鬓发从铁盔下露了出来,帽檐下的一张脸上,神情凝重,又带着沉稳与冷静。

    此时此刻,作为官军主帅的吴高,没有再下达军令,他只是在观察着战场的全局。双方十几万人的大战场,南北横面就延伸了好几里,吴高显然无法对各部下达具体的军令。此时此刻,前线战场只能依靠各处的武将们负责战术。

    “驾!”吴高忽然呵了一声,转头道,“烟太大了,咱们到前面去瞧瞧。”

    一群护卫便纷纷策马簇拥着他,马队离开了中军位置,径直往东奔去。

    吴高等人从步兵大方阵、站在地上牵着马的骑兵队的间隔中传过去,他们越往东走,震天的杀声和巨大噪音便越大声,简直震耳欲聋。

    大地上四处都在厮杀,被击溃的人马正在往西退。附近的武将们在大声吆喝叫骂声,试图重新把溃散的将士聚集起来。

    空中的浓烟之中,偶尔有碗口铳的实心弹抛射出来,飞得很远。亲兵武将提醒着吴高当心。

    这样的战场上,两侧是江水和山峰,很难进行侧翼迂回。双方的人数都不少,暂且有足够的权勇队增援到前线,到处的激|战都在持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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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雾弥漫的菜地上,成排的官军人挨着人,列队向前推进。对面不到十步外的敌兵,那些脸庞已经很清晰了,表情似乎都有些扭曲。人们张着嘴大喊大叫着,仿若愤怒异常、又好像充斥着恐惧。

    “汉王才是咱们的王……”叛军喊叫着。这词儿连官军将士也背得了!因为大伙儿不知一次听见。

    人群里的杀声、喊叫声非常大,简直震耳欲聋。便如同每个人都在竭力大喊一样。

    没一会儿,两军的第一排便短兵相接!周围立刻就响起了各种惨叫声,以及长枪击打在盾牌上的“哐哐当当”撞击声。

    人们根本停不下来,后面的盾牌、几乎贴到了前排士卒的背了,不管前方的人愿意不愿意,人群直接推攘着往前继续推进!有人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身上立刻被脚反复踩踏。地上的士卒一时也死不了,简直叫唤得嘶声裂肺。

    “砰!砰……”盾牌与盾牌直接撞到了一起。后排的长枪从人缝里往前刺,有人的侧胸被长枪扎|中了,手里的枪掉到地上,正在大声呼叫。前排的枪盾兵,长枪已刺不到人,一些士卒径直丢弃了长兵器,拔出腰刀、铁钩等短刃,隔着盾牌对前方乱砍乱劈。

    空中的箭矢“嗖嗖”飞舞,仿若蝗虫肆掠,都是后面抛射出来的重箭。前方的士卒们动惮不得,中不中箭全靠运气。

    两军短兵相接的地方越来越挤、越来越混乱,人们在血泊中挣扎呼喊着。这股步兵的侧面是一块水稻田,一些官军士卒被挤到水田里去了。叛军阵营边缘的弓|弩手放弃了抛射,直接对着水田里的人放箭!

    “啊!”水田里一声惨叫十分尖,一名军士的背心中箭,向前扑倒。他的身体带着沉重的甲胄直挺挺地扑在水里,“扑通”一声,浑浊的泥水向四面溅起。

    水面之下,全是淤泥,披甲的官军军士扔掉了兵器,陷在泥里挣扎往后走。前侧是成队列的密集叛军敌兵,田里的官军军士行动缓慢不愿意往前冲,无一例外都往后面走。

    水里被射|死了不少人,尸体混在泥浆里,但也有很多人从田里退走。更多的官军军士,便跳进了田里往后退。

    后面的队列被前面的乱兵往后挤压,过了一会儿,整个方阵都崩溃了!一些人率先往后走,接着大量士卒直接逃跑溃散!

    叛军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庆贺的呐喊声,人们张口“啊”地齐声喊叫时,尾音上扬,顿时仿佛一声高亢的歌谣一般。

    叛军人群从旱地上追过了稻田。这时西边官军的一股几百人权勇队迎面推进,增援了上来。

    “砰砰砰……”官军不由分说便是一排神枪齐|射,硝烟弥漫,火光闪烁。冲在前面的一个叛军军士浑身直抖,胸口被神枪发出的箭簇击中,从皮甲下面溅出了两三道血花,盾和枪都掉到了地上,他惨叫着扑倒下去。

    但是叛军将士发疯似的往前冲,甚至有的人完全不顾队列了,大叫着迎着神枪火铳奔跑上去。刚放完神枪的官军军士,根本来不及换火器第二轮齐|射,他们直接意图从两侧撤走。

    叛军前方一些乱兵顷刻间便冲到了面前!拿着神枪火器的官兵就像拿着烧火棍,几乎无法抵挡步兵的冲锋,被杀得哭爹喊娘。

    这时后排的官军枪盾兵、长枪兵齐步逼上来,一时间两军杀声震天。最前面混乱的叛军士卒,被密集的长|枪刺得鲜血飞溅,一些人倒在地上,还被无数刀枪乱捅,死得血肉模糊。

    东边传来了几声锣响,叛军这股步兵在武将的吆喝叫骂声中,纷纷往后退。

    官军步阵列队进逼。没一会儿,叛军队列变成了纵队、还有一些不成队列的乱兵跟着,大群人直接往后面的方阵之间跑进去。新上来的叛军方阵停了下来,前面一排拿着火铳的将士蹲在了地上、后面第二排的人站着,在十余步外,叛军两排铜铳齐|射!

    像炸豆一样密集的铳声响了一通,官军前面顿时倒下了许多人,一些人的盾掉在了地上,惨叫不已。硝烟中飞来的铅|弹把一些木盾也击穿了。

    ……从漓江江畔,到南面的山谷,整条战线的战斗仍在继续,会战已从上午持续到了下午。但其实不到中午的时候,吴高就已经得出了判断、一个让他手脚发冷的结论:这场会战已经战败了!

    吴高一直在战场上四处走动,关注着战役的发展。

    他发现了一些迹象,官军的权勇队和后方的援兵,一直在不断地上前增援,兵力消耗的速度比叛军快很多!除了之外,另一个迹象是战线缓慢地向西面移动了。

    这些现象,都能促使江阴侯凭借经验、得出清楚的判断:战败已不可逆转!

    虽然大军崩溃的时刻,还远没有到来;但若等到那个时候,全军会面临溃散、被追杀、毫无抵抗之力的灾难性局面。

    去年阳武侯薛禄在成都府会战,战役的结果十分惨烈,官军十万大军伤亡、逃跑、投降,几乎全军覆没!薛禄就是等到了最后、到了全军崩溃的时刻也没有放弃……但吴高认为,去年那次大战,官军在彻底崩溃之前,战败的迹象肯定提前就出现了。

    也许,薛禄经验不足没有提前发现那种迹象;也许,薛禄是舍不得认输,一直在等待反败为胜的机遇。但结果就是,薛禄投入了所有兵力维持战线,最后全线崩溃。

    吴高也不想面对战败的结局;没有任何将帅,愿意去接受战败的屈|辱和不甘!

    败军之将,一想到今后会被军中将士们肆意地嘲|笑,被同僚瞧不起,甚至担心着朝廷的治罪,都不堪忍受。

    而吴高是更加难以忍受,因为他想到世人的评价是:江阴侯将才平庸、难堪大任,率十万大军,兵力几乎倍数于叛军,大败!

    打了一辈子仗的江阴侯,老来得到这样的盖棺定论,岂不是奇耻大辱?!

    坐在马背上,江阴侯久久地沉默着,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在一天之间又多了许多。

    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几乎在方圆千里之内,也难以有官军援兵出现。而叛军只要耗到明日,从平乐府赶来的援兵就能到达,叛军会再次增兵一万多人!

    吴高的探马也探到了另一个军情:南边的叛军盛庸部,一股骑兵已单独北上、正在向汉王叛军靠拢,只剩数日行程。

    因此,阳朔之战陷入不利局面后,吴高已看不到任何反败为胜的契机。

    他还在犹豫,因为不管战役的结果如何、是不是全军覆没,其实他自己的处境是一样。这次以多击少的失败之后,吴高的统兵生涯,估计要走到头了。

    但吴高不能做到,只在意自己的安危;九万多弟兄的性命,更加沉重、更让他牵挂,那些都是吴高麾下的将士,如何叫他释怀?

    此时此刻,作为大将最明智的做法是,先逐渐收缩防线、挨到天黑,然后趁着夜色撤军,有组织地缓慢退却……今后真正有见识的同僚,或许会理解他江阴侯的决策吧?会懂得此乃战败之后,一个主将最好的选择!

    ……天色终于渐渐暗淡了,四周的景色越来越模糊。黑夜,对于战败的一方,总是十分有利的因素。

    远处的火器声音和嘈杂声仍在持续,叛军那边,必定也感受到了会战优势。他们不会因为夜色降临就停止进攻,而会选择连夜作战!

    因为停战休息一晚之后,失利的一方能把那些溃散的人马重新整顿成军,军队组织得到恢复,各部将士的体力也能得到休息,从而找回一些战斗力;于是第二天会变成一场新的战役。这显然不是眼看能获胜的叛军、愿意看到的结果。

    吴高召集了大部分大将,慎重地开口道:“咱们已经战败了。”

    果然众将顿时哗然,很快就有人反对,主张继续作战!因为官军还没有彻底崩溃,似乎仍有获胜的希望。

    吴高神色一冷,说道:“本帅乃大军主将!此战已不能继续下去,咱们应该先向桂林府方向缓慢退却;然后凭借桂林城的城墙,修整人马、恢复战力,才能再次大战。”

    “大帅……”一员武将的眼睛瞪圆了,闪烁着火光的眼神里带着不甘的恳求。

    吴高却断然抬起手、往下一按,制止了他的请求,斩钉截铁地说道:“除非你们发动兵变!否则,必须听从本帅的军令,准备撤军!”

    他强硬地说完,又稍缓语气,用劝说的口气道:“桂林府城四面环水环山,易守难攻。咱们不能等到输光了才走,得留点力气,坚持退到桂林府。那时,咱们这支大军才算活了!”

    众将终于陆续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吴高不禁转过头,看着北方。那边一片漆黑,正如战败的逃亡之路,绝不会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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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高要跑了!”朱高煦忽然说了一声。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西边的火铳仍在闪烁,火器的响声和喧嚣的人声,响彻夜空。战事尚未结束。

    不过汉王军持续推进,已经越过了这一片平野的中部地区。中间有个大村子,但此时只剩房屋烧焦的余烬;烧成炭的木料在黑夜中隐隐露出暗红色的木炭龟裂,就仿佛岩浆的可怕颜色。

    平野延伸到漓江的江畔,那边一片黑暗;远处的江对岸,也看不见一丝亮光。原本此地位于江畔的平坦沃土,应该是人烟最稠密的地方,但战役在这里打响,百姓能逃的都逃了,晚上更不敢亮灯。

    往北那一大片黑暗景象,没有敌军活动的迹象了;此情此景,说明敌军几乎完全退出了这片平野“竞技场”,已向西南角龟缩。

    朱高煦在火光中瞪大了眼睛,望着东边泛着红红火光的天空、以及黑漆漆的山峰影子。他伸手揉着太阳穴,好像这样就能按住剧痛的脑袋。

    此时已完全看不清地形,他只有极力回忆之前了解到的空间情形。

    但不用多想,眼前这片平野的西南角、地形是很简单的。通过那里的一道山峰间的谷地,便是漓江江畔的一条狭长走廊、直到安乐水的河口。

    朱高煦迅速得出了判断:不能从这里直接追击。

    因为地形太窄了,不利于大军展开。敌军只需要人数不多的后卫,就能凭借谷口的狭窄通道,阻击追兵!

    他指着前方,立刻下令道:“派人回去下令,让那些从前线回来的混乱人马都过来;叫大伙儿明火执仗,敲鼓大肆鼓噪!”

    “得令!”

    朱高煦又道:“过去传令前方的大将,准备以火箭射|击!”

    在这夜空之中,若是漫天闪着火光的火箭倾斜下去,一定像流星一样壮观……朱高煦不打算从这里追击,便反而要弄出更大的阵仗!

    “驾!”他一夹马腹,向后方一片火把闪亮的方向冲过去了。列阵在那边的,正是汉王军还没上阵的权勇队,他们保持着整齐的队列、以及尚未消耗的体力。

    双方大战了一整天,虽然汉王军逐渐取得了优势,但两边的兵力都消耗严重。

    (因这时的兵器杀伤力不足,平面作战的接触面也有限,真正死掉的人比例并不高;不过那些建制混乱、弹药箭矢没能补充、拼杀得精疲力尽的军队,战斗力已极大削弱,难以在短时间内恢复战斗力,便相当于已经消耗掉的兵力。)

    朱高煦剩下的没使用的权勇队人马,在战役尾声时便弥足珍贵了。此时他必须要在用在刀刃上!

    战马在火光中小跑,凉凉的夜风迎面吹拂着他的脸。他尝试着忘却身体上的痛苦,脑子在凉风中极力保持着清醒。战场上的战机稍纵即逝,必须要有清楚的判断、以及清晰的策略思路……

    朱高煦不断在脑海中加深着自己的想法。

    吴高军还没彻底丧失战斗力!甚至此时双方继续大战的话,汉王军也不一定能占到便宜;要彻底击垮敌军、尚需时间。

    但朱高煦不能只满足于胜利本身!如果不能消灭吴高军的人马,这一场战役的胜利便意义不大了,因为无法给下一次更大的决战准备优势;一切应以剪灭敌军兵力为重!

    这次战役,并不会以吴高的认输而结束。

    吴高放弃会战的时间太早,而且大规模的夜战容易发生混乱,因此今夜汉王军是不太可能彻底打垮敌军了。但吴高要退却,肯定会留下后卫;那一股后卫,将是朱高煦今晚的重点目标!

    “卫指挥使以上大将!”朱高煦对着前方,看着面前一片如同繁星一样的火光,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不一会儿,便有几员大将策马过来了。朱高煦身边的亲兵跑到更远的地方,叫嚷着传达军令。更多的大将听到了消息,也纷纷聚拢过来。

    火光之中,一张张武将的脸都朝着朱高煦,纷纷抱拳道:“王爷!王爷……”

    朱高煦眉头紧皱,想了一会儿,便径直说道:“今晚,你们要做到的事、是将敌军后卫切断在安乐水东岸!”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吴高军主力要跑,必会从安乐水上的浮桥西渡。你们只要迂回进击至安乐水畔、到达敌军浮桥附近;敌军为了阻断咱们的追击,极可能便会烧毁浮桥……这时被吸引在漓江畔、正在阻击我军北路的敌军后卫,便没有退路了。听明白了吗?”

    众人纷纷回应起来。

    朱高煦忍着喉咙的疼痛,又再次叙述了一遍自己的策略。接着他便开始具体部署。

    夜幕虽然降临了,天空一片黑,但任何晚上都不是没有一点光线的。所以朱高煦转身遥指南边时,他就能看到那边两座山峰的黑影。

    “你们分批出发,保持先后秩序。看到那边两座山峰了?从中间的谷地过去!”朱高煦不再说东南西北,晚上是很容易迷路的、也不容易辨别方向,必须要把进军路线安排得越简单越好。

    “穿过近处的这一道山,面前就会有一条左右延伸的山谷。这时你们不要转向,继续往南走,从山峰之间穿过第二层山脉。”

    朱高煦尽量说得缓慢、吐字清楚,“这时向右转,接着直行一直走到河边;到了河边,再次右转,然后沿着河边攻击前进,直到看见敌军的浮桥群!”

    众将听罢,无不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朱高煦。就算是晚上看不清地形的时候,朱高煦还是能把道路说得很清楚!

    他当然清楚,因为本钱不多,这里的每一次战役都攸关生死!朱高煦把战场周围的地形情况、基本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并印在了脑海里。

    但朱高煦要的不是武将们崇拜的眼神。他开始一个个地问,叫他们依次复述一遍路线;如果稍有差错,他便再说一遍。

    朱高煦又叮嘱道:“本王会率亲兵走前面,但夜里不好分辨各部的建制,军令传递可能有问题。你们不要急,照说好的战术缓慢推进,保持好各自的人马不乱。吴高不敢那么快撤走后卫,我们有足够的机会!”

    “末将等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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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深处,无数的火箭闪耀起来,它们的轨迹因视觉的迟滞、形成了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好似烟花,仿若流星,绚烂而美妙。

    朱高煦把目光收回,借着松柏树枝燃起的火把光亮,爬上了两座石灰岩山峰之间的缓坡。他转头看时,见身后的大片人马点起的火把,像火海一般壮观。

    黑暗笼罩在天地间,一切自然景观都变得朦胧不清,却让一些景物更有震撼力;大概人们总是更敬畏未知的缘故。

    白天突兀耸立的山峰上,长满了灌木和荒草,一片绿意盎然;而在此时它们那巨大的黑影,却好像是藏在黑暗中的硕大怪物。

    朱高煦一直留意着那些“怪物”,因为这是晚上为数不多的参照物了。

    他带着亲兵骑兵,举着火穿过了这边山峰间的低谷;后面的各部人马也循着火光的方向跟来了,一时间山谷间的军队就像慢慢涌动的岩浆。

    人们继续往前走,再次穿过了第二道山间的谷地通道。如同朱高煦自己描述的路线一样,他招呼随行的将士们,开始朝右边转向。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空上布着云层。然而只要人抬头望,就肯定能分辨出何处是天空!

    因为有些光明,藏在深深的黑暗之下,但它却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朱高煦等人借着天空与山影的区别,沿着一条狭长的山谷走廊,一直往前走。此时他们的行军方向,应该是自东向西;这是朱高煦白天就了解清楚的地形,此时多半没有走错。

    待他率先策马沿着低矮的灌木林、爬上那边的缓坡之时,眼前看到的景象,更加让他确信了路线是对的!

    黑夜的大地上,出现了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火光!只有聚集在一起的军队,才会有那么多火把。远处那些火光,显然是敌军的人马。

    一切景物都看不清楚,包括河流,唯独四下的火光额外清晰。

    其中有好几条排成纵列的光亮,那边应该就是吴高军在安乐水(遇龙河)上的浮桥,他们正在渡河。只有河上舟桥,才能让此时的乱军形成如此整齐的纵队……

    汉王军迂回的这段路大概有十里地,行军时间,应该有半个多时辰。吴高军的人马太多,半个多时辰仍未完全渡过安乐水。

    更多的汉王军人马爬上了缓坡。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便举起刀鞘喊道:“前面就是安乐水,各部攻击前进!”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呐喊声,好像在回应着朱高煦。

    大军在晚上,极难部署好较宽的横队阵型进军,诸部便陆续以平行的多路纵队向西进攻!这时,敌军也有大量人马渐渐向这边移动了,显然是为了阻击汉王军。

    两军渐渐靠近,远处传来了震天的杀声和人群的嘈杂声,火铳的光更是四处都在闪,根本毫无规则可言。即便朱高煦站在一处山坡上、位置较高,他却也搞不清楚前线的战况究竟如何。

    鲜有大将愿意在晚上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寻常晚上只会发生一些有预|谋的小股偷袭和奇袭,主力的决战几乎不会发生在夜里……便如同现在,黑漆漆的晚上,实在无人能控制局面。

    一切都相当混乱,大伙儿仅能依靠的,是底层将士的各自为战、以及运气;然后各级大将都会暂时失去判断,只能等待结果。

    朱高煦的眼睛也看疼了,只见那些火光来回移动交错,在稍远的地方便分不清敌我。

    不知过了多久,河面上忽然燃起了大火!好几道浮桥上都渐渐烧了起来,河里的水在大火中泛起了隐隐的鳞光。吴高终于把浮桥烧了!

    留在河岸这边的敌军人马,一面靠山、一面临水,两头都是汉王军重兵;安乐水上的浮桥一烧,那些官军顷刻便陷入了重围。

    朱高煦马上传令亲兵,分散到前方去劝降。

    许久之后,各处便传来了人们的大喊大叫,“东岸的伪帝官兵,你们被包围了!”“放下兵器,投降免死……”“汉王乃大明太祖嫡孙,弟兄们弃暗投明,可保性命无虞……”

    ……官军留在安乐水东岸的人马,在昨天晚上大多都陆续投降了;很多人马是将领带着,成建制地丢下了兵器。

    本来负责阻击追兵的官军人马并不太多;但因汉王军及时包抄到了安乐水河岸,还有一部分官军未能渡河,结果投降的人数,至少超过两万!

    安乐水上官军的那些浮桥,此刻已不复存在。唯有河畔上剩下一些烧焦了的残骸,河中间的舟船和木板、早已被冲到漓江去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汉王军的浮桥。昨夜前锋的一些人马和辎重队,连夜拆了漓江上的浮桥,把船划到安乐水搭建了新的舟桥。

    桥上一队队的人马正在慢慢地渡河。有的人是垂头丧气降兵,有的是疲惫的汉王军将士。

    小小的一条两岸,到处都是队伍人群,其中还有拿木车装着的重炮。昨夜敌军走得急,丢弃了大量辎重,那十几门洪武大炮也扔了,被汉王军捡了过来。

    朱高煦骑马驻足在安乐水河畔,看着那些衣甲不整、毫无生机的降兵。他心里很清楚,稍加整编,汉王军又会增加两万多兵员!

    这些军户正军熟悉行伍、有行军作战的经验,关键他们即是汉人,又是明军,与朱高煦这个大明亲王没有根本上的矛盾……等汉王军占领了广西布政使司地盘之后,其中广西籍的军户家眷都在本地,更是连劝说他们加入汉王军的过程也可以省去。

    普通军士最容易收编。朱高煦只要把武将任命好,然后发军饷,恐怕不出一个月、大伙儿就可以兄弟相称……

    大军各部陆续渡过安乐水,往西北方向走数里地,便是阳朔县城。

    朱高煦未下令主力军队进城,他传令各营,在城外择地修整。大部分人马还有点混乱,此时需要时间恢复秩序、并稍作休息。

    朱高煦又选了一个卫指挥使,命令他占领阳朔县城,并负责看管那些降军;接着命令文官侯海等人留下,负责降兵的登名造册等事宜。

    午饭之后,各部大将陆续来到了中军大旗所在营地,向朱高煦禀报各部军队的状况。

    小小的阳朔县城外,此时喧闹非常,时不时传来人们的欢呼之声,正在庆贺昨天的会战胜利。

    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远处军营里的光景,但此时他的心情很奇怪,并没有感觉到大胜之后的兴奋和放松。

    他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对周围的大将们说道:“在彻底消灭吴高军之前,此役便没有结束。半个时辰后,全军拔营,继续北进!”

    赵平率先抱拳道:“末将得令!”

    其他大将也陆续跟着附和。

    ……

    阳朔县城西北二十余里地外,官道上的人群排成长龙。人们大多精疲力尽,一边走一边时不时眺望着北方,广西布政使司治所桂林府,便是人们跋涉的终点,也是希望。

    大军走走停停,停下来歇息时,人群反而会更加嘈杂。无数的士卒在说着自己的武将姓名、队伍名称,又有负责联络的将士骑着马来回穿梭询问、喊叫,大路上简直是人声鼎沸。

    官军正是在一边撤退,一边试图把那些已经混乱的军队重新组织起来。

    昨天一整天的大战,官军以失败告终。他们在战阵上伤亡的人数还远远不到一成,但如此大规模的会战,一旦战败之后显然不会那么轻松。

    一晚上,吴高就损失了超过三成兵力!

    折损的兵力,不仅包括后卫、以及部分没来及渡河的人马,还有更多不知所踪的人。因为当时激战刚结束、军队太混乱了,加上天黑和战败的气氛蔓延,路上走散和趁机逃跑的士卒是不计其数。

    现在官军具体有多少人,吴高也无法准确掌握,估算大概已不到六万人!

    一次会战的失败,便造成了吴高的兵力、直接从优势变成了劣势……但最严重的问题,还是士气受到了极大的削弱,将士们的体力也没机会恢复。

    此时吴高一脸憔悴,他骑着马巡视着官道上的人马。看着那一张张丧气的脸,吴高不得不清楚地认识到,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与汉王军一争高下的机会。

    除非有什么办法恢复士气和信心,并且给予官军起码一两天时间的稍加恢复……但这是几乎无法做到的事。

    “大帅!大帅……”几员大将迎面走了过来。

    吴高抱拳回礼,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没甚么表情,开口道:“经此一役,本将一只脚已在鬼门关,戎马生涯也算结束了。”

    面前几个大将的神情顿时有些黯淡。

    吴高接着又道:“但我眼下还掌着兵权,乃因事情还没办完……我得把大伙儿剩下的人马,尽量带到桂林府坚城去,这是我部目前的唯一出路!然后我便自缚向圣上请罪,死而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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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阴侯吴高说出那些话,甚么戎马生涯完了、大军也只能延口残喘云云,这时候耿浩从他脸上看到了软弱与胆小。

    耿浩忽然非常生气,他娶了吴高那个只有几岁头脑的女儿,可不是为了跟着吴家一起完蛋的!

    他对岳父这个侯爷的敬畏、也忽然消失了九分,忍不住开口道:“昨日胜负未分,认输退兵是大帅的意思。而今大帅又说这些丧气话,怕是对军心不利……”

    “啥?”吴高顿时面露诧异与不悦,转头看向耿浩。周围的武将们也纷纷侧目。

    耿浩父子能从诏狱里出来、并得到了一官半职,全靠吴高;所以在此之前耿浩对吴高是千依百顺、相当恭顺。此时耿浩突地态度骤变,果然让吴高十分不适、甚至恼怒!

    耿浩悻悻住了口。

    吴高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抚绕,叫他十分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吴高才又开口了,语重心长地说道:“耿浩,比起你的先祖父,你还差得远。要多见识经历几年战阵,言语才不会贻笑大方。”

    耿浩依旧沉默,不想此时再与岳父争执了,但他心里早已不服。

    以前吴高是侯爵、圣上跟前的红人,朝中有人帮着说话,耿浩当然敬畏;现在吴高自己也说了,官位甚么的全完了,连性命也难保,居然还有脸在这里教训别人!?

    这时官道上的军队经过了一番整顿,陆续又开始移动了;中军的大将们也陆续告辞,继续沿官道行军。岳婿俩的不快,也很快被抛诸脑后……

    耿浩在军中的经历,是几乎每天都在赶路;人们仅有的物品全携带在身上,便如同贫穷匮乏脏乱的流民。这就是英明神武的大明官军!对于武将这一行,耿浩已渐渐失望透顶。

    以前耿浩对将帅的印象不是这样的,在他眼里,勋贵武将应该是鲜衣怒马、人人敬畏,因开疆辟土战功赫赫而光宗耀祖。

    哪像现在这般光景,耿浩已经不知道自己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夹杂着酸|臭与各种恶臭,头发里全是脏兮兮的油。吃饭的时候,里面不知道混了多少灰土脏东西,饱一顿饿一顿的。一直在行军赶路,人们不仅疲惫不堪,而且随时怀着被杀的忧虑恐惧。

    堂堂大明朝的勋贵们、官军将士,竟然是这副模样!

    甚么建功立业、受人敬仰,此时半点影儿也没有,狼狈的人们只想着活命求存。

    耿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唯一欣慰的事,便是太阳已经偏西、又到了大军扎营休息的时候。耿浩在马背上颠了一天,觉得骨头几乎散架,只想赶紧找到宿营的地方,然后躺下来睡一觉。

    果然远近的各处人马陆续停了下来,军中一片热闹,大伙儿正忙着挑选营地。耿浩希望中军能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最好还能有一间房屋,他真是受不了,今晚就得弄点热水洗个头洗个澡!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喊叫声,“敌骑!敌骑……”

    吴高的声音呵斥道:“大呼小叫作甚?有多少人,位于何处?”

    那骑士翻身下马,上前禀报了起来。

    吴高问明白了军情,便说道:“传令各营,依旧扎营。敌骑只有千余骑,若他们敢攻打我军,先让步军抵挡、将其击退,然后以骑兵反击!”

    一个武将抱拳道:“大帅,敌骑后面,有叛军前锋步骑大队,已近至五里地之内。咱们若停下来,叛军前锋便要追到跟前了。”

    “那又如何?”吴高皱眉道。

    耿浩看在眼里,顿时又觉得岳父变狠了不少。吴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候非常胆小,有时又比所有武将都胆大!

    这时吴高的声音道:“本帅知道尔等惧怕,眼下咱们的景况也着实糟糕;但这种时候,退得越快,大军崩溃得越快。咱们已别无选择,叛军前锋若敢进攻,必须与之拼命!”

    众将似乎受了鼓舞,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黄昏时分,朱高煦骑马赶到了前锋大营。

    前锋大将赵平上来迎接,禀报道:“王爷,敌军主力在二里地之外,一个时辰前就扎营停下来了。”

    “咱们过去瞧瞧。”朱高煦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一群马队簇拥着朱高煦,向前锋营的东北方向过去。此地位于平坦的原野上,东西两边有山林。一行人骑马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地势较高的地方,离敌军大营也更近了。

    趁着天还没黑,朱高煦观望了好一阵。许久后他遥指前方道:“看见那些房屋了?外面拴着马,广西百姓鲜有养马的,所以必定是敌军的前哨。吴高有所准备,欲与咱们的追兵再干一场。”

    赵平沉吟道:“末将前锋军不足万人,人马少了一些,今日为了追上吴高军,急行军了几个时辰,此时将士十分疲惫。”

    朱高煦转头看着他,点头道:“打不赢的仗,能不打就不打!否则吴高若反击成功,多少能鼓舞敌军士气。”

    他很快便下定决心,下令道:“你们就地扎营修整,监视敌军,等待一晚上;咱们大军主力将连夜行军,赶到此地!明日凌晨,再对吴高发动进攻。”

    赵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踢马调转方向,一面派人先行回去传达军令,一面也带着亲兵马队离开了前锋军营。

    汉王军主力大致在吴高军后面二十里,要赶上吴高军的位置,今天便要多走一个多时辰(两三个小时)。本来就疲惫不堪的将士,一天多走二十里是十分沉重的负担。

    但朱高煦认为汉王军士气尚可,在乘胜追击的关头,可以尝试压榨人们的体力极限。他为了鼓舞将士,便下马步行,跟着大伙儿一起步行走这二十里地。

    数万人以长长的几路纵队,快走到前锋军营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就在这时,两骑迎面奔了过来,马蹄声中还有人的说话声:“王爷就在那边,俺带你过去。”

    不一会儿,来人翻身下马,上前抱拳道:“赵将军遣小的来禀报,吴高军已于一炷香之前拔营,连夜走了!”他说罢递上了赵平的书信。

    周围的武将们听罢,顿时破口大骂,将吴高的很多亲属都骂了个遍。

    朱高煦皱眉想了一会儿,便道:“前锋辎重队已为大军选好了营地。传令各部,先派人去瞧好了位置,到达军营便歇了。”

    及至诸部陆续到达地方,朱高煦看见火把中许多人直接躺倒在泥地上,人们劳累异常,几乎到了身体忍受的极限。一路上汉王军也掉队了很多身体较弱的人。

    吴高老是在跑,实在拿他没有什么好办法。朱高煦身经大小战役无数,还真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心里不得不承认,那江阴侯简直是个奇葩……

    喉咙发炎的症状还没痊愈,朱高煦今日又披甲步行了二十里,他也累得够呛,便在中军为他征用的民宅里睡了。

    睡到半夜,他忽然被侍卫吵醒。

    床边一个军士说道:“王爷,侯长史连夜派来了个信使,说有要紧的事。小人劝了几次也劝不住,只得来唤王爷,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油灯,问道,“人呢?”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文官被值守的亲军侍卫带了进来。那文官长相不怎么好看,若是没穿官袍简直就像一个粗|糙的农夫,他抱拳道:“下官裴友贞拜见王爷!”

    朱高煦的瞌睡也渐渐醒了,指着文官恍然道:“我记得你,你在汉王府教过书。”

    裴友贞面露一丝喜色,拜道:“王爷好记性,下官荣幸之至。这是侯长史送来的奏报,请王爷过目。”

    朱高煦接了过来,凑近油灯观阅。

    “奸谍被抓?吴高写给陈用晟的信、被查获,还被送去了吴高大营?”朱高煦顿时更加清醒。

    裴友贞的腰弯得很低,“此事乃广西巡抚、给事中雷填所为。那雷填走的是朝中大臣袁珙的路子,出身东宫党羽,与一般官员身份不同,所以他办这种事十分卖力。”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过了许久,朱高煦忽然说道:“这件事不一定是坏事!虽然看样子,桂林府暂时不会主动投降了;但广西这边,吴高的兵力才是关键,只要灭掉吴高,桂林府没兵是守不住的。

    吴高得到那封信,听说桂林府有咱们的奸谍,说不定会更加心慌。”

    裴友贞拜道:“王爷英明!”

    ……汉王大军离开阳朔县一天多时间之后,已经到达了桂林府的南面地区。沿路常见突兀的石灰岩,但除此之外,地形相当平坦,简直就像平原。

    这样的地势,便不必拘泥于那条官道,无数道路都可以通往桂林府城。

    朱高煦派王斌带着汉王亲兵精骑数百、前去增援赵平前锋,继续尾随吴高军,作用主要是收降那些逃跑和掉队的官军将士,人数非常多。然后朱高煦自率大军步骑主力,离开了官道,开始从另一条路进军。



    大道上的官军人群在缓慢地移动着,人们的步履又慢又重,好像一群戴着脚镣的人。

    一个军士腰上挂着的皮水袋漏了,水正不断地渗漏出来,将他的皮甲和裤腿打|湿了一片。待他发觉之时,取下水袋摇了一摇,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天已放晴,西斜的太阳当空照|射,东边如林的群山矗立在远方,在阳光下分外清绿。拿着破水袋的军士又转头看向西侧,不远的地方正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分外诱人。军士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忽然踉踉跄跄地向河岸奔去。

    “回来!”身后传来的武将呵斥声,“谁让你擅自离队了?”

    军士不管那么多,扑倒在河边上,便伸手鞠水浇在脸上,然后人便趴在那里不起来了。他只想躺在这里,反正一路上掉队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此时的官军,正如那只漏水的水袋,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舍弃兵力。掉队者有生病的、也有脚扭伤的,以及身体弱无法坚持行军的人,自然一些沮丧的士卒也混在其中装病。夜晚是人数锐减最严重的时刻,很多人都会趁夜逃跑。

    阳朔之战发生在八月十七日,官军激战了一整天。在夜幕降临时,官军放弃了会战,大部渡过安乐水,开始了撤退之路。

    十七日当晚,官军便由于战败的队伍混乱、后卫被包抄围困等原因,损失了超过三成兵力。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军队,一晚上根本没休息好,又经过了十八日一整天的行军,疲劳已经接近人们忍受的极限。

    所以昨天十八日旁晚,吴高被叛军的前锋追上后,没敢轻易继续退却。

    但就在昨晚,叛军主力连夜行军,逼近了官军大营……吴高不认为官军还有丝毫战斗力和士气,当时情况是将士疲惫不堪,弹药箭矢消耗殆尽无法得到补充,人们还笼罩在战败的恐惧和担忧之中。

    吴高不得不下令,连夜拔营,逃离叛军的攻击范围。

    于是昨天夜里,官军在行军的路上,损失的人数不计其数,最少不低于一万人。到了今天官军一整天也得不到休息,只能继续赶路……

    叛军主力大军,正位于官军的西面进军,几乎一整天没有停;两军隔着一条小河,在平坦地区较窄的地方,甚至用眼睛也能看到叛军的人影了!

    这种平行追击的无赖战术,完全是在比拼双方将士的体力。吴高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官军不能停下,必须在叛军之前赶到桂林府!否则他们便没有任何机会重新恢复战力了。

    从阳朔县到桂林府城,只有一百六七十里路,正常行军四天就到。官军已经离开阳朔县两天两夜,但剩下的不足百里道路,却仿佛比天边还远!

    直到今天下午,吴高已经损失超过总兵力的一半人。

    就在这时,大路上的人马陆续停止了前进。军中渐渐开始嘈杂起来,一些将士不明所以,以为今天要提前休息。

    中军大旗下的江阴侯吴高,听到了一个骑士附耳悄悄说的话之后,便坐在马背上久久地看着前方。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对周围的武将们说道:“实在遗憾,该是咱们说道别的时候了。”

    “大帅……”众将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吴高。

    吴高道:“本将调到广西方数月,已目睹诸位弟兄为国尽职,并未愧对朝廷……”他抬头看着那个写着黑色“明”的大旗,“沙场总有胜负,咱们不得不面对失败,也不得不面对绝境。本帅与诸位想尽办法,但至今仍无法摆脱走投无路的处境。”

    他终于说出了刚才的消息:“叛军已进军到咱们的北边,从一处浅滩涉水横渡之后,拦截了前面的官道。”

    其中也有不甘心的武将、急忙说道:“咱们将人马分散,绕过敌营!”

    吴高不置可否,沉默不语。

    此时此刻,双方人马都相当疲惫,但叛军的情况明显比官军好很多。叛军不仅在胜仗之后信心十足,而且从几天前的平乐府开始,叛军便几乎没有整夜行军的经历,休息比官军将士好。

    不然,现在叛军也不可能追上官军,并出现在了前方。

    至于部将所言的分散绕行,吴高凭借自己的经验,不必多想、直接便能看到结果:失去军纪和约束的乱军将士,必定会擅自逗留歇息,一些人马会失去建制很快溃散。

    叛军也根本不会分兵、去试图继续追击分散的官军;他们会径直进逼桂林府,先控制了广西布政使司的官府,然后才逐渐收集那些已毫无抵抗之力的乌合之众。

    此时作为一支军队来说,吴高认识到,他们已经彻底完蛋了!

    年过六十的吴高,之前一直在带兵作战,从来没觉得自己老。而在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人生已经走到尾声。而且他这戎马一生的收尾,显然不太光彩。

    于是吴高忍不住再次感叹了一声:“真是遗憾啊。”

    诸将也受到了气氛的感染,无不伤感,甚至有的汉子眼睛变红了。

    或许除了遗憾还有悲哀,这世上没有比战败更悲哀的事了。将士们流血流汗浴血奋战,牺牲了无数性命、吃尽了苦头,最后却只得到耻辱和罪责!

    这样的结束,吴高连遗言也没甚么好说的。他静坐了一会儿,便缓缓地把手伸到了佩刀刀柄上。

    “唰!”吴高断然拔出了腰刀。

    “大帅!”一个武将喊了一声,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一下子把吴高扑倒下马。众将纷纷下马,围过去按住了吴高,一群人急忙劝说。

    吴高挣扎了一会儿,瞪眼道:“本帅必须死!十万大军呐……折损如此多人马,我作为主帅万死不能辞其咎!一会儿诸位便取老夫的人头,找汉王投降罢!”

    忽然有人说道:“俺们不如一块儿去,弟兄们都做叛军,还追随江阴侯。”

    吴高听罢突然“嘿嘿”苦笑了一声,又摇头道:“我已经老了,何必再受一次屈辱?本帅虽败军之将,也是大明开国勋贵,死有何惧……”

    “砰!”吴高话还没说完,突然下颔被谁打了一掌,人便昏了过去。

    众将愕然转头看出手的武将。那汉子的眼睛发红,正是刚才说要一起投降汉王的武夫。他回顾大伙儿的目光,脸上一阵难堪,嘴角抽搐了一下才小声道:“把江阴侯带上,俺们投降?”

    大伙儿纷纷附和。

    这时那武夫爬上了马背,对着人群大声喊道:“弟兄们,实在没法子啦,降了!愿意的人,便跟着中军大旗走,不愿意的也不勉强,自谋出路!”

    军中有一些京营将士,大多是骑兵。他们有马、很可能可以跑掉,也不太愿意投降,便陆续聚集到了一块儿,准备离开大军。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耿将军!”

    诸将这才注意到,江阴侯的女婿耿浩正调转马匹,往京营骑兵那边去了。耿浩刚才一句话也没说,大伙儿差点把他忘掉。他忽然被人叫住,脸色有点难看,接着便正色道:“人各有志,叛贼始终是叛贼!”

    喊话的武夫道:“没拦着耿将军的意思,俺们是想让耿将军回去之后,给你丈人说几句公道话。江阴侯在京师怕还有家眷!耿将军便如实说出广西战阵上的景况,你也瞧见了,大伙儿不是不卖命、也不是不忠心,眼下是实在没法子哩!打不赢便罢了,跑也跑不掉……”

    耿浩点了点头,抱拳道:“在下一定将话带到朝里。”

    ……晚霞浮在西边,流光溢彩。

    南面的官道大路上,一大群队伍已乱糟糟的人马,渐渐向这边涌来了。他们还举着旗帜,但很多人都衣甲不整,有的没有头盔,有的两手空空没有兵器。

    汉王军步阵前军忽然呐喊了一声,列阵的将士跨出马步,将长枪端了起来,严阵以待。

    这时朱高煦已拍马走出了方阵,他回头举起手轻轻往下做了手势,喊道:“官军投降了!”

    果然,官军人马到了两百来步距离时,便纷纷把兵器“叮叮哐哐”地丢在地上。

    此时此刻,朱高煦才长长地、把胸口的那一口气吐了出来。他顿时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又是疲惫又是惬意。忽然喉咙也感觉不到疼了,扁桃体发炎竟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痊愈。

    朱高煦拍马继续往前走,王斌踢马越过了他的马头,转身沉声道:“那些人刚投降,王爷不得不防!”

    “我心里有数。”朱高煦低声道。

    王斌便让开道路,但紧紧跟在朱高煦的身边,一副随时准备挡|枪的模样。

    朱高煦骑马来到了一百步外,便勒住了坐骑。他对前面的无数人大声喊道:“我就是你们曾经要对付的汉王,朱高煦!从现在起,咱们便不再是敌人了!尔等以后会明白,本王并不是那么坏……”

    “哈哈哈……”汉王军中忽然一阵哄堂大笑。北边的人群里,欢呼声也渐渐响起,荒郊野岭的大路上热闹非凡。

    广西布政使司地盘上的战火,终于熄灭了。



    二十六岁的朱赞仪是第二代靖江王,他的先祖父朱文正、乃大明太祖的亲侄子。但近年来他的身体很差,经常卧病在床,自觉活不长了。

    时广西地盘上的官军十万众战败投降,叛军将克日兵临桂林城下,这些消息已传到了靖江王府。但朱赞仪对此毫无关心,他最伤心的是久病不愈性命堪忧,还管那两个叔叔争皇位的事作甚?

    就在这时,长史萧用道请命入内。萧用道见到朱赞仪便道:“王爷,巡抚雷填欲见,言称有要事相商。”

    “桂林府的事,本王甚么也没管……咳咳!他找本王作甚?”朱赞仪皱眉道,“若与王府有关,萧长史替我应付便是了。”

    萧用道是建文朝的文官,后来投降了永乐帝、被派到桂林靖江王府来做长史。朱赞仪知道萧用道的底细、肯定在负责监视自己,但去年永乐帝驾崩,现在朱赞仪自己的身体也很差,便不想再计较那些事了。

    “依下官之见,雷填的意思是想劝王爷离开桂林。如此他便可以借口护送王爷,趁机从桂林逃走。”萧用道径直说道。

    朱赞仪有点生气道:“我哪也不去!与其死在路上,我为啥不死在自己家里;他雷填要跑,干我何事?”朱赞仪喘息了一会儿,又道,“叛军首领汉王,论起来我还得叫一声叔,他不至于拿我这个半死的侄子怎么样罢?”

    萧用道认真地听完,不动声色道:“可是王爷,您总得为两位王子想想后路才是。”

    朱赞仪虽身体不好,但此时脑子还很清醒,一下子便明白了萧用道的意思。朱赞仪虽然快死了,但靖江王府是要继承下去的,所以他临死也要面临一次选择。

    如果朱赞仪选错了人,靖江王府也许不会被废除,因为任何皇帝都不想背上坏名、对朱文正一脉刻薄寡恩;但问题是,朱赞仪还有八个弟弟!朝廷的选择很多。

    “萧长史有何良策?”朱赞仪脸上那不以为然的神色消失了,很认真地问了一句。

    萧用道是太宗皇帝选的人,但太宗皇帝驾崩后,他就不一定会忠心谁了;所以萧用道的建议,还是可以一听。

    “事关重大,下官不敢轻言,不过……”萧用道俯身过去,小声道,“下官有一策。王爷不愿意离开桂林,只说身体有恙便是;您有两个王子,选一个留下,另一个便跟雷填回京师。您看如何?”

    “会不会两头不讨好?”朱赞仪问道。

    萧用道摇头道:“只消王爷不公开与一方为敌,便应无大碍。王爷既然留在了桂林府,最好派长子去京师。”

    “叫雷填进来见面。”朱赞仪道。

    等了许久,广西巡抚雷填便被带到了靖江王的寝宫。朱赞仪已经起床了,正有气无力地靠坐在一把铺得厚实的椅子上。

    ……雷填是个面黄肌瘦的文官,他此时上前行礼,掩不住忧心忡忡的神情。

    巡抚雷填本身是朝廷中央的给事中官员;朝廷派他一个京官过来巡抚广西,就是为了监督地方官府,以免他们太容易投降。现在一省首府眼看要献城了,他雷填不想留下来督促官民守城,却想赶紧跑路……这种事确实很容易被人弹劾!

    所以雷填想到了靖江王。

    见礼罢,他便迫不及待地劝说道:“江阴侯大败,官军投降者甚众。但也有忠心圣上、至死不渝的忠勇之士!这些人刚回到桂林府,皆勇猛善战一片赤诚之心,必能护送王爷顺利到京。”

    “我命不久矣。”朱赞仪冷不丁说了一句。

    雷填一下子怔住了。

    朱赞仪道:“本王这身体,没法长途跋涉啦,唉!若要离开桂林府,必会死在路上。何况我也舍不得王府里宠爱过的数百个美人。这样办罢,雷巡抚将本王的长子佐敬、及夫人耿氏带走。”

    雷填听到这里,顿时大喜!他的脸因兴奋而变红了……若能护送靖江王的长子离开此地,与裹挟靖江王本人是一回事。

    他急忙高兴地拱手道:“王爷英明。前线回来的将士,其中正好有江阴侯的女婿耿浩、与耿夫人乃同姓,说不定还是亲戚,他们定会全力护卫夫人王子之安危。”

    朱赞仪皱眉道:“我听说江阴侯被人打晕后,弄到汉王跟前投降了。他女婿不会跟着投降?”

    雷填几乎拍着胸脯道:“王爷尽管放心,耿将军有大义气节,不然也不用回城,而在战场上便会跟着吴高的人去投降了。”

    “言之有理。”朱赞仪点头道。

    雷填不禁催促道:“叛王大军距离桂林府,已不足百里;其骑兵前锋可能还将提前抵达。值此危急关头,下官等不敢有丝毫怠慢,以免王子殿下陷于危境之中。还望王爷下令,叫夫人王子尽快收拾行囊,咱们今日便启程!”

    朱赞仪道:“一个时辰后,你叫官军护卫来王府北门接人。”

    雷填拜道:“下官遵命,请告辞。”

    ……不出一个时辰,耿浩、雷填等一队人马便来到了靖江王府门楼外等着了。

    之前江阴侯吴高统兵,耿浩是没有一丁点兵权的。因为老丈人觉得他毫无战阵经验,怕坏正事,便叫他在中军跟着做一些传达军令之类的事;同时增长见识、习习行军布阵。

    但现在耿浩摇身一变,立刻凌驾在了回城残军的所有武将之上,俨然成了这股残兵的实际首领;盖因广西巡抚等官员认可之故。

    那些骑兵残军人马有武将,但都是低级武将;巡抚雷填谁也不认识,相较之下,雷填更愿意相信出身好的勋贵,比如耿浩……大名鼎鼎的开国功臣长兴侯之嫡孙,江阴侯吴高之女婿!虽然长兴侯已家破人亡,江阴侯也投降叛贼了,但在官场人眼里,他耿浩还是比一般泥腿子出身的军户可靠。

    等了许久,王府门楼里出来了一队车马。

    这时,耿浩便听到雷填以一副自己人的口气沉声道:“咱们得走快一点,所以那些马车是累赘!不过咱们先别开口,出了城之后,到时候再劝靖江王府的人弃车乘马。”

    耿浩忙点了点头,抱拳一拜。

    雷填见勋贵对他那么敬重,脸上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耿浩这几年虽活得如同丧家之犬,但见此状况,心里也不禁想道:贵族就是贵族!

    车马靠近了骑兵队,前面一个文官上来见礼,大伙儿相互寒暄了几句。

    就在这时,一辆华贵马车的窗帘被挑开了,里面一个年轻的贵妇把脸露了出来;从窗户看进去,里面还有个穿着团龙袍的几岁小男孩。看样子那妇人便是靖江王的夫人之一耿氏,孩儿便是靖江王的长子朱佐敬。

    “耿将军,听说江阴侯被将士胁|迫,降了叛王。我有一句不当问的话,还望勿怪。你为何不跟江阴侯一起过去?”耿氏轻声问道,她似乎提心吊胆的。

    这些王府里的贵妇,几乎不出王府大门,出远门时胆子肯定比较小。

    耿浩被忽然一问,心中顿时便想起了他的表妹沐蓁,那精致俊俏的小脸那么美妙、婀娜的身段如此诱|人,笑声如铃、如同仙女!

    而且在汉王出现之前,他们俩明明是门当户对十分般配,上辈人便定好的美事,他们彼此之间也是情投意合两小无猜。直到那好|色之徒出现,便完全破坏了一切。

    一想到沐蓁被抢走,甚至可能已经主动投怀送抱、把那光滑玉白的肌肤拿给别人抚|摸,耿浩的心便在滴血。他无法控制地想象到那不堪的场面,沐蓁在别人身下喘气,遭受着那壮汉的肆意蹂|躏,她不仅不知耻还陶醉其中!想起表妹的声音那么好听,吐出的却是肮脏的词儿,此时耿浩心里五味杂陈,简直戾|气横生。

    他不仅仇恨汉王,也恨沐蓁;他对沐蓁巴心巴肺那么好,却得到的是背叛!背叛,实在是伤人最深的利剑。

    在这一刻,耿浩恨所有女子,暗骂她们全是荡|妇!正如圣人之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对于这样的仇人,耿浩简直跪不下去,每当一想到那屈服的场面、内心的耻辱感便深入骨髓。所以他怎会去投降汉王?

    但他不必要把那些旧事说出来。耿浩沉住气,便抱拳道:“回夫人的话,先祖父虽是能征善战的长兴侯,但在下从小读圣贤之书,明白忠孝大义。普天之下,忠君为上,忠臣方为上上等之人,在下岂能因私情而不顾大义?”

    “好!”耿氏不禁赞了一声,“耿将军出身显贵,知书达理,文武双全,又是一表人才,真乃圣上之良臣,国家之幸甚!”

    虽然知道这夫人只是在说好话,但耿浩听在耳里仍旧十分舒服,他当下便款款执礼道:“夫人过誉了。您尽管放心,本将必誓死护卫夫人与王子,不负靖江王之信任。”

    耿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轻轻放下了帘子。

    雷填便下令道:“事不宜迟,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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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填耿浩等人、护送着靖江王的夫人和王子,从府城北门出。他们打算先北上湖广布政使司,见过平汉大将军张辅、禀报广西的情状之后,再去京师。

    京官跑了,广西三司衙门官员的态度,明显开始变化了。有心人可以从称呼等细处感受到这样的改变,以前大伙儿都是称“叛王”、“叛军”,但现在提起压境的大军,一般是说汉王、汉王军,甚至还有称伐罪军的人……

    八月下旬,汉王中路军率先抵达了桂林府的南门。

    人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是广西布政使司最大的城池附近,也能看见四面都是青山和绿水。

    晴朗的秋日天空额外干净,飘着朵朵白云。古朴的城楼、楼阁、浮屠,与秀丽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仿佛没有一点雕琢的迹象;便好似这样的山水风景,天然就应该搭配如此东方古典建筑和文化。

    已经戒严的府城城门,在沉重而难听的“嘎吱”木头摩|擦声中,缓缓地洞开了。城外的军队人群里响起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之声。

    朱高煦坐在马背上,望着那城门,晒成古铜色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大业尚未成功,隐隐的压力还藏在心底,但是眼前的目标,朱高煦无疑认为完成得非常完美!人生或许有做不完的事,当走完了其中一步,何不让自己稍稍松一口气?

    亲兵精骑开路,汉王的大旗开始向城门进发。朱高煦身披重甲,紧随其后。

    许多官员走出了城门,上前来迎接。待前面的骑兵过去了,朱高煦便策马来到道旁、翻身下马,他对那些鞠躬侍立在路边的官员说道:“本王便是朱高煦。”

    当前的几个红袍官员相互对视了片刻,正欲下跪行礼。朱高煦眼疾手快,上前便拖住了一个官的小臂,说道:“且慢!”

    众官暂且停了下来,用畏惧而复杂地眼神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道:“大明太祖皇帝是我爷爷,但我不是天子,不能逾制了。我也不是征服者,这天下本就是大明的天下。”

    他稍微一停顿,口气十分友善,“诸位同僚不必有屈服的想法,你们还是大明朝的官员,只不过重新审视了真相,果断弃暗投明,实在可喜可贺!又因诸位爱民如子,以百姓为重,不愿这锦绣桂林惨遭兵祸,这是值得称道的德行啊!”

    大伙儿听到这里,一时间沉重的气氛渐渐开始变淡。终于有个红袍官员大声道:“汉王殿下英明神武,体察下情,国家有幸,百姓之福!”

    顷刻之间大伙儿纷纷附和起来,“汉王文德武功,仁义无双,下官等悔不能早日投之……”“下官等无日不在期待正义之师,今日汉王终于临幸本府,同僚敢不开城恭迎……”

    朱高煦听到这么多夸奖的话,脸已笑烂了。身边的王斌、侯海等人也是面有笑意。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朱高煦抱拳回礼道,“一会儿汉王府长史的官员会下安民榜,诸位同僚叫衙役帮着张贴、告示官民,我伐罪军军纪严明,严禁将士袭扰平民;叫大伙儿都各司其职,安心办各自的事。”

    众人又是一阵称颂,直道城中百姓有幸。

    朱高煦忽然问道:“我的贤侄靖江王何在?”

    一个官员拱手道:“回英明神武百战百胜仁义厚德的汉王殿下垂问,靖江王身体有恙不能成行,吩咐下官等向汉王殿下请罪。”

    “知道了。”朱高煦挥了一下手,“一起进城罢!”

    于是大军入城,大街上很快开始敲锣打鼓奏响礼乐。鸣鞭之后,城楼上还有人念起了歌功颂德的文章。

    三司官员已经在府前街附近、为汉王准备好了一座幽美的园林宅邸。朱高煦也不挑拣,当即确定作为汉王府行营;他等亲兵检查完毕之后,便径直住了进去……

    除了少数边疆藩王,大部分地方藩王都没有实权,不能干涉官府的军政事务;但像靖江王这种人物,在两广地区名声极大,他的态度还是很重要的。

    朱高煦到了行营之后,发现宅邸里很多东西没被拿走,大概是因为桂林府的官员准备房屋时、比较仓促。朱高煦也不客气,叫人砸开库房取了一枚人参,便派侯海作为使者,拿着人参礼物去靖江王府视疾。

    下午侯海就回来了,他到前院书房里单独面见了朱高煦。

    侯海禀报道:“王爷,那靖江王真的有病!下官被允许见到他的时候,观之,其印堂发黑,肤色苍白无血色有腐朽之气,其神态举止都不像是装病。下官又问了王府上的郎中,皆称靖江王数月前便病了,王府上的人都可以佐证,且久病不愈。”

    朱高煦听罢点了点头:“不是装病就好。”

    侯海又道:“靖江王见面便说,他无意与叔父汉王过不去,若叔父在桂林府有用得上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又叫下官回来带话,他想邀请您到王府上一叙。”

    朱高煦越听越满意。他在战场上艰苦度日许久,最近几天,才感觉诸事暂时比较顺心。

    “不过……”侯海上前两步,躬身道,“下官听说靖江王有二子,便找北司在桂林府的一个奸谍打听了一番,原来靖江王提前把长子送走了,只有次子还留在王府。”

    朱高煦一副恍然的表情,发出“嗯……”的一个声音。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一会儿,走到了门口,因寻思着甚么而许久没有吭声。

    他抬头一望,便看见了独秀峰的山影。独秀峰被靖江王府囊括在内,使得那座王府显得额外特别。

    “叫人准备一下,我这就去拜访靖江王。”朱高煦忽然转身道。

    侯海小心地提醒道:“那靖江王府不会出啥事儿罢?”

    朱高煦道:“靖江王只是不想押错了宝,不会有甚么事的。我几万精兵驻在城内,谁敢妄动?叫上王斌,带一队侍卫随行。”

    “下官遵命。”侯海拜道。

    最近两年朱高煦亲自领军,经常住草棚破屋,随时拔营出行,很多亲王的仪仗礼仪早已荒疏。不过也好,这时他没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所谓准备无非便是换身衣裳而已。

    靖江王在法礼上属于郡王,但靖江王府很明显不是郡王的规格……朱高煦也当过郡王,以前那高阳郡王府完全不是一回事!

    朱高煦从南门楼入靖江王府,此门名字是端礼门、和汉王府的南门楼名字一模一样。

    入得王府,观其占地之广、房屋之多,完全不输朱高煦在云南的亲王府;各种殿宇规模与亲王府差距不大,但靖江王府内有山有水,还有很多别致的亭台楼阁……朱高煦不得不承认,他的汉王府似乎是最差的亲王府。

    一个姓萧的长史带着一些官吏宫人,前来迎接。一行人把朱高煦引进端礼门,到了承运殿。

    好在靖江王朱赞仪没有躺在床上见朱高煦,他被两个宫女搀扶着,站在大殿台基上的门外,作势要挣扎着下来。

    朱高煦快走了一段路,上前扶住靖江王,说道:“贤侄当心!我本来不想叨扰贤侄养病,可难得来一次桂林,不见面总会有些遗憾。”

    靖江王赞仪吃力地说道:“叔父,晚辈礼数荒疏啊。”

    “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朱高煦恬着脸道。只见眼前这个汉子,看起来比朱高煦还老、实际年龄也似乎大一点,但辈分上他还是晚辈。

    朱高煦又道:“其实咱们叔侄是见过的。”

    “啊?”靖江王显然是忘记了。

    朱高煦道:“洪武末,贤侄奉太祖皇帝诏命,游历各地,拜会各藩国亲戚,曾到过北平。不过当时主要是我父皇出面接待你,你怕不记得我了。”

    靖江王恍然道:“对,对了!”

    本来是亲戚,结果只见过一面、就让靖江王十分激动。俩人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不少。

    “外面风大,贤侄要将息病体。”朱高煦道。

    靖江王道:“叔父请。”

    靖江王被人搀扶着进去,又请朱高煦在上位入座;那里并排摆着两把椅子,靖江王却没有过来平起平坐、他有气无力地靠坐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

    靖江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歇了一阵才开口道:“晚辈最羡慕的,不是叔父能征善战威震天下,却是您身强力壮。如今我这身子骨,纵是有荣华富贵、妻妾成群,又有何用……”

    朱高煦好言道:“贤侄好生静养,定能痊愈。”

    寒暄之间,便有一个宦官弯着腰走了进来。宦官在靖江王耳边说了一句话,靖江王听罢说道:“叫李夫人带佐敏进来,拜见他的叔公。”

    “是。”宦官退走。

    不一会儿,门外便出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牵着个小孩儿。女子大约便是靖江王所称的“李夫人”、藩王府有封号的妾,小孩儿应是他的次子朱佐敏。



    李夫人挟靖江王次子朱佐敏,走到了大殿内。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儿,一双眼睛闪着精明的亮光,时不时抬眼瞄朱高煦一眼。

    走得近了,她才以轻缓的动作款款屈膝,说道:“妾身李氏见过皇叔。”说罢又拉扯了一下身边四五岁的男孩儿,低声教道,“快叫叔公。”

    朱佐敏听话地跪在地上叩拜道:“佐敏拜见叔公。”

    “好,免礼罢。”朱高煦面带笑容,和气地伸手做了个手势。不知是不是错觉,朱高煦觉得那李氏的语气有点嗲。不过王宫里的妇人、很多人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母子俩起身,便到靖江王身边坐下来,陪侍在一旁。

    靖江王一脸病容,说起话来依旧有气无力,偶尔没那么吃力的时候也是中气不足,“朝廷派来的巡抚雷填劝我走。我便说汉王是我的叔父,一家人有甚么好怕的?”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说道:“不过我听说,我那大侄孙朱佐敬,已经跟着广西巡抚离开了?”

    靖江王忙道:“耿氏自己要走,我也不便拦着!”他顿了顿又道,“晚辈的祖上曾触犯过大明律法,太祖太宗对咱们家都十分厚待……我是肯定不愿意离开桂林府的,这里就是我的家哩。”

    “嗯……”朱高煦听明白了靖江王的意思。靖江王这一脉多次违法,其中不乏有伤天害理的事,但都被皇室宽恕了。现在的靖江王便在表示:我可没干多少坏事,你不能对我太差!

    就在这时,朱高煦发现李夫人一直在悄悄打量自己,便侧目看了她一眼。她一不留神迎上了朱高煦的目光,便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然后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拿起手帕轻轻遮掩脸颊,佯作擦拭了一下。

    宫女泡好了茶端上来了。李夫人十分殷勤地接了过来,亲手端起一盏茶送到朱高煦面前,屈膝送上,脸轻轻一侧,柔声道,“妾身恭请皇叔饮茶。”

    妇人温柔起来,实在很能吸引注意。因为她的近前,朱高煦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了,又不经意间瞅见李氏那宽松却半透明的纱丝半臂外衣之下,胸襟鼓|囊囊的,简直引人遐思。

    不过朱高煦明知这妇人是侄子的女人,那是不能轻易妄动的;否则在礼教森严的现在,影响就实在太坏了!于是朱高煦反而有些不太大方,显得很拘谨。

    李氏似乎也发现了朱高煦的尴尬,却忽然低头悄悄笑了一下。

    这时靖江王的声音道:“我这夫人李氏,平素是快人快语,很麻利的娘们。今日不知怎地,倒是做作起来,我还有点不习惯……你就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出身,何必在叔父面前装知书达礼,我这肉都麻了!”

    李氏的脸颊顿时绯红,急忙退到她坐的地方,片刻后便说道:“咱们皇叔英雄了得,城里和王府上不知有多少传言呢,不管是西南蛮夷、还是交趾叛军,敌军围攻皇叔,却总被打得落花流水。皇叔这样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英武人物,妾身自是敬仰,那有甚么不对了?”

    朱高煦自认是个凡人,也享受别人的恭维。听到这年轻贵妇用仰慕好感的娇声娇气口吻、说了那么多好话,他顿时是十分舒坦。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留心李氏,见这妇人生得细皮嫩肉,肌肤养得很好,确是有几分姿色。但是稍微仔细一点瞧她,便很容易发现,她完全比不上朱高煦的几个妻妾中的任何一人,五官眉目之间缺点秀丽和灵气,肌肤的通透光泽也不如甚远。

    可他仍然有点心神动荡,或是出于新鲜和好奇罢,男人大概便是这副德行。一时间朱高煦不禁产生了耻于示人的邪恶想象,很想瞧瞧她衣服下面的身段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的,更甚者还想着她在某种情况下的姿态和声音。

    还好朱高煦仍保持着清醒的理智。他明白的,寻常的年轻妇人,起初能引起他的兴趣;但多半经不起咀嚼,如果真的不计代价上手了,新鲜感一过很快又会腻烦。

    而她又是侄子的女人,一些事完全违背礼法;若为了一时放纵,双方都是会付出代价的。身在此间,即便是皇帝也要多少遵守世间的规矩,何况朱高煦现在只是藩王。

    于是他丝毫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表露出来,仍端坐在椅子上没有失礼。

    靖江王道:“皇叔着实令晚辈等敬仰之至。”

    朱高煦转头说道:“当年贤侄之祖父,在洪都以少量兵力抵御数十万大军围攻,名垂青史。贤侄快把病养好了,也能如此英勇。”

    靖江王忙道:“不敢不敢,晚辈早已无心军国大事。”

    旁边的李氏犹自对孩儿说道:“佐敏的叔公可是当世英雄,定能打到京师去哩。”

    听到这句话,朱高煦忽然一下子醒悟了……刚才自己只是想多了吧?

    这李氏一副高兴的模样、多次奉承,说不定根本无关男女暧|昧之意;或许她仅仅是因为利益、觉得自己的儿子又有机会继承靖江王位了!

    靖江王朱赞仪有两个儿子,都不是正妃生的;按照大明宗亲的规矩,无嫡立长,寻常时李氏的儿子作为靖江王次子,那是没有机会继承王位的。

    但现在靖江王长子朱佐敬去投靠了京师,李氏便反而有机会了……只要朱高煦赢得“伐罪之役”,靖江王位,还与跑掉的朱佐敬有甚么关系吗?

    朱高煦忽然暗自感叹:自己还是太年轻啊!

    或许还是因为前世的生活给他造成了影响,所以他常常有一些不似贵族的想法。以前若有年轻美女对他脸色好一点,他就总觉得别人对他有意思……那是正常的,毕竟那时候他没有多少利用价值。

    但或许很多妇人并没有那么多情意,只是他自己想得太多。实际上往往美女靠拢,根本不需要太多抽象的理由,财富和权势就足够了。

    朱高煦思索了一会儿,便用玩笑的口气道:“那还得请李夫人多劝劝我的贤侄,本王若伐罪成功,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靖江王差点没站起来,忙道:“晚辈正是如此心意啊,当然期盼叔父早日功成!”

    李氏反而没那么紧张,她掩嘴轻笑道:“妾身就知道皇叔是咱们家最亲近的亲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