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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最是磨人。朱高煦在后方等着结果、却比亲自上阵还要焦心;更兼陈大锤带回来了情势有变的消息、战役变得迷雾重重,让朱高煦难以放心。

    夫夷水上,一队纤夫正在吆喝着用力拉船,头领长声幺幺地唱了一声“哟嚯……”,一群人便齐声“嘿”地吐气用劲。

    朱高煦站在河岸上,观望着河面上的沙船、在附近浅水的地方缓缓地移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将视线抬起,再度眺望着北面的天际。

    然而,在此地绝不可能看见前线的情况;唯有冬季冰冷的北风吹在脸上,他觉得脸颊有些麻木。

    ……早在九月下旬,朱高煦便带着八万降兵与七八千汉王军骑兵、从东线北出了。不过十月上旬、在资水那边的战事快开始的时候,他又调兵向西行军,来到了夫夷水流域。

    在这段时间里,朱高煦做了一些作战以外的事。首先是将补给线向北推进。

    从四省调集的财物、军需,先是运到桂林府城集散;广西各地征调的粮秣,也先运到桂林府。然后船运从漓江、灵渠、湘江至永州府地区。

    汉王军在沿路修建了几处仓库转运点。

    原先永州府城是北面最大的军需粮草集散地;但因官军的水师从湘江上不断袭扰船队,九月朱高煦便改变并重新部署了粮道。

    他下令在永州府城西面、东安县南面的大阳川水(紫水河)岸扩建仓库,设大阳川水据点;将北面的集散地西移,以减少因官军水师袭扰造成的损失。

    军需往北陆运至夫夷水仓库,接着再从夫夷水用船向北转运,调到各军营中。

    除瞿能军外、汉王军在湖广已经部署了二十多万大军!因军需转运时的大部分路程是水运,汉王府这才勉强维持住了局面;但若久耗,这条运输线也将变得脆弱。

    同时,朱高煦还对吴高军的降兵进行了整顿。

    他把吴高请了出来,时不时在军中露面,还对吴高以礼相待,以此安抚军心。然后陆续对八万人的各级武将进行了调整。

    朱高煦最重视的武将,并非卫指挥使等大将、反而是百户武将!他认为,百户队是大战中的军队基本单位,其长官的忠心与能力,会在看不见的地方、极大地影响军队战斗力。

    他前后任命了八百余名百户将领。先是把跟随在身边的三百多护卫骑兵、全部任命到降兵中当百户;又从四川、云南军籍的底层将领中选拔了四五百人。

    汉王军中最可靠的武将,便是云南、四川的人,因为这些人在几年前就跟着朱高煦打过仗了。

    除此之外,朱高煦还下令侯海、裴友贞等文官,对降军的籍贯进行册分。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并非广西军籍,而是从京营和各地卫所调集过来的人;除了京营的人马,这些人都将被混编进汉王军中。

    而广西籍的军户,则会保持基本的百户队建制,并任命一些广西武将为副……

    此时,诸事差不多已安排妥当了。

    但最近这一两天,朱高煦想的事太多,心绪也不太稳。

    想到瞿能军的时候,朱高煦心里微微有些后怕。北路军在官军重兵环视的地方,从辰溪县穿插南下;他们能够死里逃生,除了因为瞿能的能耐,肯定是占了一些运气的!

    朱高煦以前就告诫自己,不赌为赢;世事却常常难以不赌。

    待陈大锤赶到朱高煦军中后,朱高煦又多了几分忧心,有种始终不能落地的感觉。

    ……不过朱高煦揣测,张辅的心态恐怕更加不好!

    早在征安南国之战时,朱高煦便发觉张辅有些贪功;或许正因这个弱点,造成了张辅在一个关键的时刻心态不稳,影响了他的冷静。

    何福的部署,让张辅看到了希望;那一刻,张辅必定不够冷静,决策有些冲动了……不然,如果当时张辅足够冷静,便应该能意识到、何福的部署有较大风险。

    后来张辅后知后觉,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所以才发生了张辅改变军令、陈大锤逃奔回来的事!

    但如果此役官军未能扭转败局,张辅之后便很难再摆正心态、恢复平常心了。

    作为陷入过长期烂赌状态的老哥,朱高煦在这方面的心态上有丰富的经验。那时的张辅就像一个百万富翁、忽然输了二十万,绝大多数赌徒的心态是:一定要连本带利捞回来!

    这种人太多了,包括朱高煦以前同样不能幸免;他就没见过哪个赌徒,能干脆地放下那一夜之间失去的“二十万”。

    所以朱高煦对湖广会战信心又增加了几分:因为张辅可能会在丧失冷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关键是要张辅输掉“二十万”,那便是何福军的十万人马!

    朱高煦心慌地等待着,盼望着骰子揭晓的时刻……

    当天下午,夫夷水对岸一骑奔到了河边,他似乎看到了朱高煦的大旗,正焦急地大喊。不一会儿,一条粮船向对岸靠过去了。

    那骑士坐船渡过夫夷水,来到东岸,径直向中军奔了过来。

    朱高煦也拍马迎面向那人靠近。不多时便听到骑士喊道:“王爷,盛都督奏报!”

    “呈上来。”朱高煦沉住气道。

    他勒住战马,拿到了漆封的信,径直撕开信封、抽出纸来观阅。

    盛庸已下令全军退兵,汉王军主力一共二十万人,已于今天早晨开始南渡资水。而在此役之前,疑似张辅及时赶到了何福军中,并彻底改变了何福的作战布置;盛庸未能彻底击破敌军。

    后面一页大致写了战果。俘虏敌军三万余众,加上何福军的伤亡、敌军的损失大概超过四万人。

    朱高煦看完后,暗自松了一口气。此役未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朱高煦谈不上高兴,但听到了确定的消息之后,他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他将盛庸的奏报递给身边的武将传视,嘘出一口气道:“结果不算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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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三日,盛庸军与瞿能军二十万余步骑,抵达了夫夷水沿岸;他们与朱高煦近九万人,终于会合了。汉王军主力完成集中兵力之后,人数将近三十万!除此之外还有三万多人俘虏。

    夫夷水上搭建了十几道浮桥,无数的将士、马匹、车辆,像一条长龙一样向东岸渡河。

    空气中飘着一股鱼腥味。冬季的河底、被沙船搅动,最近两天又有一些将士拿网到河里捕鱼,那腥味至今还在北风中弥漫。

    朱高煦等一行人坐在马背上,站在东岸,等着前来会合的大将们。

    等了许久,便见一队人马向这边加鞭奔来,一面“盛”字大旗在风中飘荡。没一会儿,盛庸、瞿能、平安、王斌等一干大将便赶了过来。

    他们纷纷翻身下马,向朱高煦抱拳拜见,朱高煦也在马背上回礼。盛庸率先走上前,拱手道:“末将未能剪灭何福军,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忽然问道,“你们闻到鱼腥味了吗?”

    大伙儿很配合地使劲嗅,纷纷附和起来。

    朱高煦道:“这两天,将士们在夫夷水补到一些鱼。今晚便用鱼做菜,为诸位将军接风洗尘。”

    气氛立刻轻松起来,瞿能道:“王爷爱吃鱼,大伙儿都知道。”朱高煦一本正经地强调道:“我爱吃海鱼。”

    诸将笑着说了几句话。这时盛庸又抱拳对朱高煦侧后的妙锦道:“见过池月真人。”

    妙锦顿时怔了一下,寻常汉王与大将们谈话时、她是不会吭声的。这时盛庸主动见礼,大家也算是故交,当初在巫山桃源、盛庸等几个人就接待过妙锦;此时她神态冷清、却也合掌道:“盛将军客气了。”

    军中将士,无论大将还是士卒,大多都将妙锦看作是朱高煦的妾,见到她时、大伙儿最多客气恭敬一点,不会怎么搭理妙锦。而盛庸显然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甚么,便称呼妙锦为真人。

    妙锦此时穿着道士的宽大袍服,但她天生不是出家人,无论怎么打扮,脸脖的肌肤与身体轮廓自有女子的妩媚。她的表情虽冷,但怔了一下之后,朱高煦觉得她的神态举止更大方了……她的身份,确实让她有点难以示人,情愿别人以道士身份待她。

    朱高煦心下觉得:在场的几个大将里,打仗的能耐不知高低;但要说最世故的人,应该还是盛庸。

    “回中军行辕,咱们喝两盏茶歇会儿,等着晚宴。”朱高煦道。

    众将纷纷应答。

    于是朱高煦等人陆续勒马掉头,一行人向河岸不远处的村子奔去。

    人们来到中军行辕、一座瓦房土墙的小院子。大伙儿走进堂屋,便在一张方桌周围,分上下入座。妙锦亲自到厨房里沏茶去了。

    以前端茶送水的都是朱高煦的亲兵侍卫,那些侍卫已经过守御府北司反复考察,比较让人放心;但以前的亲兵侍卫、大部分已经被任命到了降军中做百户。最近新选的侍卫,在朱高煦身边的时间尚短。

    朱高煦说是回来歇息,但诸将很快便谈起了军务。

    回来的几个大将,陆续将南岳乡之役的前后过程,一起描述了一遍。盛庸道:“此役首功,应是王把总!若非王把总及时迂回至黄背河东岸,瞿都督的人马,渡河时机必会延后。如此一来,伐罪军最终仍能攻破张辅的两道防线,但因不能出其不意,恐怕俘获的人数不会太多,对敌军的削弱也会大不如今!”

    “嗯……”朱高煦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声音,点了点头。

    盛庸又道:“瞿都督能到达资水,亦因他用兵精妙。瞿都督居功甚大,让伐罪军在短时间内便完成了汇聚。然后是平将军,两军首战以马战开始,平将军骑兵人数少于敌军,却迅速击破了敌军骑兵的阻击……”

    朱高煦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发出简短的声音回应。

    这时平安笑道:“王‘把总’(重语气),我跟你说那事儿是大功,没说错罢?叫你赶紧想法拍我马屁,不料好几天了、王把总一直没动静,倔驴一样!我还嘀咕着你这种人要吃亏,却又不料你跑去拍盛都督马屁了,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也对!盛都督是这一仗的主帅,他给你说话更管用哩。”

    王斌的黑|糙圆脸,颜色顿时丰富起来,那种想怒又怒不起来的模样,就像鼻子|痒却打不出喷嚏的样子。朱高煦看在眼里,也替他难受。

    “俺没拍谁马屁!”王斌道,“王爷叫俺做把总,自有缘故。俺觉得当把总不错,省心。”

    平安却不依不挠道:“就算你悄悄拍了,会承认吗?”

    王斌的怒气更多了几分。

    朱高煦向平安抬起手道:“罢了,少说两句。”

    瞿能依旧很严肃,不拘言笑,废话也没有。

    朱高煦等大伙儿说得差不多了,这时才谈了起来:“此役首功应是瞿都督。从湖广会战的全局考虑,瞿都督的决策很有全局观;在事关胜败的重大选择上,瞿都督一军承担了全军的风险。可以确定,瞿都督在辰溪县的抉择、直接影响了整个湖广会战!”

    瞿能忙抱拳道:“末将不敢当。”

    朱高煦道:“本王就事论事,绝未偏袒你……其次是盛都督。在张辅改变方略之后,我军未能聚歼何福部,不能怪盛都督;相反,作为此役主帅,盛都督让全军获得了较大的战果。在最后决定退兵的时候,考量也很周全,更是冷静沉稳。

    平安的功劳亦不小,骑兵以少敌众,在关键战场上,为全军获得了巨大优势。”

    这时盛庸脸上有些欣慰和感激,忙道:“末将拜谢王爷!”

    然后朱高煦才转头看向王斌,说道:“正如盛都督所言,王斌在关键地方突破,当有大功。之前你不听军令、轻敌浪战,因有诸将为你求情,我才让你做了把总、好戴罪立功。如今此役之功,足以抵消洛容县的罪责;本王决定不惩不赏,让你官复原职,仍为汉王府都督。”

    王斌忙拜道:“末将谢王爷恩典!”

    平安的声音道:“鞭子算是白挨了。”

    王斌微微侧头,瞪了平安一眼:“王爷赏了药!”

    “哈,王‘都督’果然有趣!”平安道。

    朱高煦沉声道:“此前的功过是非,到此为止。咱们关键还得最终打赢会战!否则诸位这些军功不仅没用,反是战|犯罪责。”

    大伙儿纷纷点头,堂屋里安静了几分。

    这时妙锦端着木盘上来了,她虽然在做端茶送水的事,但大将们都执礼道谢。气氛稍有缓和。

    “砰!”朱高煦轻轻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的地图上,妙锦也微微吃惊侧目看了一眼。

    朱高煦道:“必须让张辅与我军决战,否则三十余万人的补给、便会让咱们自己拖垮自己!”

    盛庸端着板凳挪了过来,指着桌面上的图道:“末将有一策,我部可往东北方向进军,只要来到宝庆府成东面,便能威胁张辅军各路粮道。那时我大军可沿着檀江、权宜获得一些永州府方向的军需;而张辅军人比咱们多,从湘江运调的粮秣弹药,路程也不比咱们近。因此周旋之时,我军不会吃亏。

    在咱们进军之时,张辅军亦应会向东移动。待两军周旋于宝庆府东南面时,张辅军若想脱离战场,只能向东北方潭州方向退兵。

    彼时我军便借道向东南进军,攻占衡州(衡阳)。随后占据湘江以西所有地盘,如先前议定的方略一般,设立湘西布政使司。”

    此时两军相距一百多里,这边的瞿能部要完全恢复战力、装备全军,也需要消耗时间;如果张辅一心避战,完全有机会逃脱。

    朱高煦心里明白:一场会战,通常是因为双方都决定要打,才会发生;不然往往难以爆|发集中兵力的大规模决战,某一方会跑路。

    瞿能开口道:“此略甚好,但以后两军又得隔湘江对峙了。四川那边兵力空虚,有失地之危。我们占据湘西之后,军饷粮秣支撑数月也能办到,但如此下去,仍非长久之计。”

    盛庸道:“瞿将军可有良策?”

    朱高煦终于说道:“我觉得张辅不一定会躲。”

    盛庸沉吟片刻,道:“末将与张辅交手,觉得此人并非庸将。他先前出动大军到湘西,是为了阻击瞿将军的人马、欲将我大军各个击破。而今我军已聚集一路,张辅此时立刻退兵湘江以东,必定还来得及;隔江对峙,似乎对张辅有利……”

    朱高煦摇头道:“张辅确非庸将,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情。本王观之,盛都督之冷静,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张辅也不例外;况张辅手里的兵力,现在还有不小的优势。一场战争光靠防守,怕是很难赢;张辅现在还有机会,他是很有可能尝试的。咱们再想点办法,刺激一下张辅,让他主动在决战,岂不更加省事?”

    众将陆续点头附和,但大家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此刻汉王军虽然首战获胜,但处境仍不容乐观:不打会战,糟糕的形势便得不到反转;即便心想事成、两军决战,汉王军也不一定打的赢,至今双方还有十万人左右的兵力差距!

    (天津)



    十月中旬的北平城,已是干冷异常。屋檐窄短的硬歇山顶房屋之间,只见落叶飘荡、不见一丝绿叶,一派萧瑟的气息。

    北平城的赵王朱高燧,此时他的心境、就像秋冬之交的景象一般,既凄凉又凌乱。

    朱高燧正在一间偏殿里,满脸郁色,忧心忡忡。他一会儿在椅子上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动,很是焦虑不安。

    长史顾晟正在禀奏蒙古的军情。

    因为朱高燧受封为赵王的时候,先帝下了圣旨:北平布政使军政要先禀报赵王,然后才能决策施行。因此现在赵王府的人,从官府那里了解到了不少东西;这也是让朱高燧异常烦恼的原因。

    顾晟说个不停,朱高燧很认真地听着,但是到现在为止,他连草原上的势力还没完全搞明白!鞑靼人取消了大元国号之后,部落也实在太多了。

    朱高燧皱眉问道:“马哈木和阿鲁台,是鞑靼人还是瓦刺人?”

    顾晟道:“回王爷话,马哈木是瓦刺人,阿鲁台是鞑靼人、阿速特部的首领。”

    朱高燧道:“瓦刺和鞑靼不是在互相攻打?”

    顾晟拱手道:“据北平都司收买的鞑靼人密报,鞑靼和瓦刺正在媾和停战,想见机行事,准备分东西两边南下,一起抢|劫大明朝边地!”

    他顿了顿,又道:“那些部落获知大明朝国内正在大战、争夺皇位,以为官军会调走兵力,他们便有机可乘。除此之外,今上去年拒绝了瓦刺人索要兵器的请求,此事可能也招致了瓦刺人马哈木的不满。

    鞑靼人以前自称是大元后裔,取消大元国号后、建国号蒙古;其旗号名声很响,所以一向被大明朝廷视作最大隐患。又因瓦刺人马哈木对鞑靼不满,多次发生厮杀;于是瓦刺人便认为他们对大明朝廷有功,多次索要兵器甲胄。

    但今上听取了兵部尚书茹瑺等人的建议,认为瓦刺实力不断坐大,援助其兵器是养虎为患,故在去年拒绝请求、停止赠予兵器。”

    顾晟停了一会儿,又低声悄悄说道:“去年的事,今上或许也有防备王爷您的意思。”

    朱高燧走来走去,忽然停下来问道:“那个本雅失里汉是鞑靼人,这么说来,他与阿鲁台是一伙的了?”

    “正是。”顾晟拜道,“本雅失里汗是鞑靼人的蒙古大汗,但他的实力并不强;因有许多部落一起推举拥护才做了大汗,其中最大的鞑靼势力正是阿鲁台部。”

    朱高燧听罢渐渐有点搞清楚了,他回到王位上坐下来,说道:“兀良哈部落的人,帮咱们打过‘靖难之役’,他们是咱们的自己人罢?”

    顾晟摇头道:“王爷明鉴,草原上的部落,不可能是咱们大明人的自己人!兀良哈诸部曾经臣服大明,但这会儿他们正在厉兵秣马;收买的蒙古人告诉北平都司,兀良哈的一些部落,正准备假装成鞑靼人、跟着一起抢|劫!”

    “他|娘|的!”朱高燧皱眉骂了一声。他刚才还想打算遣使去怂|恿兀良哈诸部,帮他守一阵北边的。

    顾晟走到王位旁边,俯首悄悄说道:“下官在京师有耳目,据京师的人密报,北边的几个藩王正在私|通联络,好像想联合起来造反!”

    朱高燧瞪眼道:“现在才要造反?”

    顾晟道:“王爷是知道的,王府与藩国城池里,肯定有锦衣卫的耳目和奸谍,藩王起兵并不容易……这不还没起兵,消息已经报到京师去了!且一个藩国兵力太少、容易被官府驻军围|剿,因此他们想合起来起兵,不过似乎对于谁领头的事,很久也没密谈好。”

    朱高燧随口道:“他们都不想先出头?”

    “当然不是!”顾晟道,“一旦造反,那是提着全家脑袋的事,出头不出头,失败了都得死。他们是在争谁带头,一旦成了,那个人将来应该就是皇帝。”

    朱高燧问道:“都有谁?”

    顾晟道:“眼下已被密告的人,有代王、秦王、晋王、谷王。”

    “谷王在长沙,他怎么造反?”朱高燧问道。

    顾晟尴尬道:“此事下官不知。”

    朱高燧的头更大!

    他的心腹宦官黄俨,本来最近一直劝他起兵的;但朱高燧忽然听说那么多藩王想起兵,更加提心吊胆……因为他不可能与那些藩王合谋!就算他们造反成了,必定也饶不了燕王这边的人!朱高燧与其他藩王完全不是一路人。

    “胆子太大了,简直不知死活!”朱高燧想罢,帮着他的大哥骂了一声。而黄俨劝说他干的事,正是起兵反对他的大哥。

    顾晟听罢说道:“事情大概因齐王(朱榑)而起。

    当年建文削藩,先帝被逼无奈起兵反抗,遂有‘靖难之役’。先帝起兵,打着恢复太祖皇帝祖制的旗号,认为削藩不对;但先帝一坐上皇位,马上就开始继续建文的削藩国策!

    先帝借征安南国之役,逐渐征调削弱南方诸王的护卫;驾崩之前,朝廷已在谋划北伐蒙古之事,并欲借机继续削弱北方诸王的护卫。

    诸王闻讯,多有不满。先帝遂杀鸡儆猴,逮捕了经常在王府里悄悄抱|怨、辱骂先帝的齐王!齐王父子至今仍被幽禁在京师!”

    朱高燧不安地说道:“诸王若起兵谋反,不会来打北平布政使司罢?”

    顾晟道:“北平乃重地,他们最先想攻占的地方,恐怕正是这里。”

    朱高燧骂了一句,又道:“蒙古人会到北平这边来吗?”

    顾晟好言劝道:“蒙古人倒不必担心,他们最多在城外烧|杀劫|掠,攻不下北平城。北元灭亡之后,草原诸部连年混战,眼下难以聚集起强盛的大军,攻打重镇实力不够。”

    朱高燧想了想,顿时觉得黄俨的见识、完全不如长史顾晟!

    他心道:老子现在起兵了,万一那些藩王打过来,该怎么办?若是不起兵,至少还可以向大哥求援、或是干脆扔了北平往京师跑。

    原先以为北平是好地方,谁知道眼下要变成四战之地了!



    湖广省宝庆府西面数十里,天空阴霾密布。山林之间的北风呼啸,风中夹杂着雨点横飞,看样子要下雨了。

    张辅已传令各军择地扎营。正在东进的大军,陆续停止了前进。

    远近四处可见军队人马,但此地不能感受到几十万大军云集的壮阔!山坡、树林甚至房屋,都阻挡了视线,地势也不平坦;大路路上的视线并不开阔。只闻四面都仿佛有“嗡嗡嗡……”的噪音,马嘶和喊声此起彼伏。

    离张辅这边不远,便有个村子;中军骑兵已先过去征用房屋了,那里便是临时的中军行辕。张辅抬头看了一番天色,随后也拍马向村子里奔去。

    果不出其然,雨点愈来愈密。风小了一些,空中渐渐地被斜飞的雨幕笼罩,景物也变得朦胧起来。

    “大帅!”一员武将喊了一声,张辅回头看时,便见村子外面来了一队人马。除了身穿衣甲的将士,还有几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他们的斗笠往前压着、看不见脸,身上的蓑衣黑漆漆的,观之甚为神秘。

    亲兵侍卫策马迎了上去,远处交谈了一会儿。不多时便有一骑返回张辅跟前,抱拳道:“禀大帅,那是从京师来的人,锦衣卫!”

    张辅点点头道:“叫他们的首领,随后来行辕见面。”

    马蹄声响起,众人赶到村子里。张辅走进亲兵布置好的房屋,便把头上的铁帽取了抱在怀里。

    锦衣卫的人被带进了里面一间屋。此时虽是大白天,光线却因乌云遮蔽阳光而暗淡,这屋子里黑漆漆的。一时间,张辅连来人的脸也没怎么看清楚。

    那人抱拳道:“末将是北镇抚司的人,姓姚名芳。”

    张辅道:“姚将军有何贵干?”

    姚芳在身上掏了一会儿,摸出了一直竹筒,从里面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卷黄绸,沉声道:“密诏。”

    张辅忙行礼,躬身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上面写着,长沙府的谷王与诸王勾通谋反,英国公防之。张辅看罢收了起来,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见姚芳还站在那里不动,便问道:“姚将军还有事?”

    俩人进屋有一会儿了,张辅的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暗淡光线,渐渐看清了姚芳的脸。此人不仅长得高大结实,脸也是眉清目秀,不过他的面部轮廓不显、过于圆润,反而少了几分阳刚之气。

    姚芳沉声道:“咱们的谭指挥使面圣议事。听到圣上的意思,北方不宁,望英国公速战、尽快平定南方汉王之叛乱。”

    张辅却冷冷道:“去年汉王便起兵谋|反了。一年多以来,诸王尚未起兵,我看他们明天或后天也不会起兵,大后天也不会。”

    姚芳愣了一下,抱拳道:“末将奉命行事,话带到便是了。告辞。”

    张辅喊道:“来人送客!”

    姚芳道:“张大帅不必客气,咱们这些人在外面无须排场。”

    及至中午,薛禄、柳升、谭忠、陈懋等大将都来到了中军行辕。于是张辅请他们一块儿用午膳。

    陈懋面有凶相,谭忠和薛禄长得也是十分彪悍,只有柳升的面相稍微温和一些。若非大伙儿穿着明军的衣甲饰物,几个大汉坐在一张方桌周围,就好像是凶狠的绿林好汉聚头了一般。

    不过在场的大将,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全是因“靖难之役”的军功才封侯的大将。

    相比何福吴高之辈,张辅更信得过这些人;薛禄柳升等人当然也信得过张辅,张玉之子怎么也不会暗算他们。所以何福被逮、前军失利之后,军中并未有大将不满。张辅至今尚能掌控各路大军。

    陈懋吃下了五碗米饭后,肚子饱了话也多起来:“大帅,叛军在南边,俺们为啥不南渡资水?”

    张辅一时未语。柳升便开口说道:“陈将军勿急,大帅胸中自有韬略。咱们有数百条大船,从大江两岸运调粮秣辎重到长沙、潭州等地。那汉王叛军军需转运不如官军,比咱们更急交战。

    大帅先向东进军,作出要向湘江靠近的姿态;叛军必欲拦截,亦会尽快出军前来。那瞿能的人马远道而来、必将士疲敝缺衣少食,马上又仓促出动,不利于叛军矣。”

    张辅听罢,用赞许的目光看了柳升一眼。

    这时薛禄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说道:“几天前何福军拦截瞿能军不利,首战折损数万众,左副将军何福又被关押;此事怕已经传到京师了。末将担忧的是这事儿。”

    张辅应了一声,明白薛禄是主张赶紧开战的。这薛禄长得凶狠、看起来五大三粗,却对朝廷里的事琢磨不少。

    谭忠道:“薛将军所言极是。”

    四川太平场之役,谭忠是薛禄的副将,俩人一起从战败的战场逃出来、似乎算是过命的交情。

    张辅的目光从四个大将脸上扫过,心道:四个大将,三个主张速战。

    薛禄提起茶壶往碗里倒了一碗茶水,端起来灌了一口,说道:“俺们要是真退到湘江东岸,这西岸的所有地盘被叛军占领,须得几天?常德府也保不住罢!”

    柳升沉吟片刻,说道:“常德府南边有沅江、资水。”

    薛禄摇头道:“挡不住的。沅江资水,虽通洞庭湖,不过现在水浅,往西走大战船进不去;江面也窄,叛军有办法锁江。一旦俺们退兵,叛军攻占常德府,只是时日长短罢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见柳升没有反对这个说法,便接着说道:“之前的奸谍不是探明、汉王府搬到了贵州城,为啥?贵州是云贵川三地最贫瘠的地方,但其位于云南、四川两布政使司之间,便于聚集三省财货军需。

    常德府失陷之后,叛军会有两条转运道路。北面走‘入湖广道’,将云贵川三省的赋税运调至常德、转运湖广前线;南面走漓江灵渠,转运广西全省及湖广西面府县的赋税粮秣。俺们要是想耗死叛军,怕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儿!”

    柳升问道:“荆州军攻陷夔州之后,进展如何?”

    张辅道:“最近得报,几无进展,北面送信禀请援军。咱们官军攻占夔州,乃因夔州城有人反水投靠了官军。本帅不得不说,叛军的那些大将,皆颇有一些才干。”

    薛禄的脸色忽然涨|红了几分,他似乎想到了四川战败的屈辱。他闷声闷气地说道:“俺们官军还有四十万大军,而今各路相距不远,为何不战?”

    他又问道:“大帅可决定好了,俺们是攻是守?”

    张辅不答,只说道:“咱们现在是大明官军,别再干以前那些事儿;当年建文朝官军也是禁止烧杀劫掠的。尔等皆回军营,管好麾下的将士,不得劫掠百姓。”

    众将站了起来,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大将们陆续走出瓦房,在屋檐下取了斗笠和佩刀,戴着斗笠往各自的随从人马那边去了。张辅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军士们进来收拾桌子,张辅又叫人把地图挂到了墙上。他站在墙边,一边看图一边琢磨了很久。

    “哗哗哗……”空气中笼罩着喧哗的雨声,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张辅转过身,走到门槛外面,观望着景象。但稍远的地方便甚么也看不见,雨幕笼罩仿佛弥漫着一层雾水。

    此番景色,仿佛就像大战的前程,至今仍然朦胧。

    若是决战,官军胜算更大一些;官军有兵力优势,湖广大军中也有不少京师精锐,当年的靖难军久经战阵、且这些年养得不错。不过张辅也明白,如此大规模的战役,会有各种缘由影响结果,谁也不敢保证必胜,都是要冒险的。

    张辅又寻思:若是大军权宜退到湘江东岸,叛军会不会从湘江南段渡江来攻?

    叛军若是渡过湘江,可能会蚕食江西布政使司的一些府县,但必定还会北上寻官军角逐。汉王的老巢在西南,不可能无视湖广大军的存在。

    就算是当年“靖难之役”,靖难军连胜几场大战、前后击败建文军一百多万大军,建文军几乎无力进攻北平了;彼时靖难军想绕开山东、长驱南下也经过了多次争论。

    要是叛军渡过湘江来战,数十万步骑的军需粮秣便不好筹集,必定急着要战;那时张辅便可以据此部署一些方略,逐渐占据更大的优势!

    但是张辅不确定叛军会这么干。而且必须他在很长时间内忍辱负重,忍受首战不利、畏敌避战的诟病和屈辱。

    弹劾攻讦他的朝臣,不久之后会越来越多。关键是圣上的态度!张辅的脑海里又反复出现了一张白胖的脸,揣摩着那个人的心思、以及可能会做的决策。

    张辅明白此役事关重大,从国家到他自己的前程,此役之胜败、是不可扭转的决定性因素。他不得不深思熟虑,不敢轻易下决定。

    但犹豫与权衡不能太久,否则容易怠误战机。若是确定要战,官军最好速战!如此可以占瞿能军修整时间不足的便宜。

    ……

    ……

    (雷雨天气,下午就停电了。今晚只有一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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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禄必定是为了向伪帝表忠,而自断后路;他在四川战败之后,现在还能做平汉右副将军,与屠戮瞿能家眷的事不无关系。

    瞿能在心中确信了其中干系,当然亦无法忘记深仇大恨!

    门外的雨还在下,风雨交加。昨天就开始下雨了,一直到今天上午还没停。瞿能独自坐在蒲团上,面对着窗户,看着窗外的雨幕。

    前天他麾下的各部将士已与汉王军会合,他们渡过夫夷水后,选了一片地方驻扎……这里正好有个没有和尚的破败寺庙,瞿能便就地住下,作为行辕。寻常人宁愿住荒郊野岭、也不住破庙,但瞿能自觉杀伐过多,早已百无禁忌。

    空中一片喧哗,雨声风声无孔不入。但因行辕里的人不多,只有一些侍卫在屋檐下慢慢地走动着,此地并不显得嘈杂。

    瞿能盘腿坐在蒲团上,闭上了眼睛,缓慢地呼吸着,试图调整自己的心绪,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他刚闭上眼睛,便马上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张妇人的脸。她正是瞿能的夫人,她的脸在黑暗中望着这边,嘴角向两边轻轻一抿,露出了一个微笑;那微笑里带着无奈与体谅、温柔与隐忍。

    她的头上没有像样的首饰,甚至鬓发有一丝凌乱,一缕秀发掉在了脸颊上。

    记得当年瞿能刚成婚没两年,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瞿能很快走马上任、世袭出任四川都指挥使一职。彼时四川战乱方过,各地盗匪不断,四面的夷族叛乱亦未消停;瞿能为了巩固边防、安抚民心,经常带兵出征,平叛剿|匪大小战役不下百次,又忙于各种公务。于是他的夫人一力承担起了照料婆婆孩儿、与全家的事。

    瞿能以为,可先尽力做正事、立功稳固瞿家在朝中的地位,将来便能让全家享福。夫人常年独守空房,也毫无怨言;瞿能便许诺待将来功成名就,便回家厮守。

    哪想得他一忙碌便是许多年,不仅没有功成名就,还变成了罪犯!等到他重新出山、以为看到了洗清瞿家冤屈的机会,不料没过多久,便见全家的头颅都挂在了成都城的城门上!

    那时瞿能才开始质疑,究竟是功成名就重要,还是与她厮守更好?

    后来汉王找了十几个美人让瞿能挑选,瞿能也拒绝了。他实在难以找到像亡妻一样、值得让他放在心底的妇人。

    “哗哗哗……”雨声继续声声入耳。

    瞿能的拳头已握紧,拽住身上的灰色布衣,手臂也在颤|抖。他的胸中起伏着狂风骤雨,伤痛与极度愤怒充斥在心间。他默默地呐喊:我要杀人!要夺走仇敌的一切,将其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瞿大帅,您身体不适?”

    瞿能睁开眼,便看见一个武将躬身站在屋子里。武将道:“大帅一早交代,上午要去面见汉王。禀大帅,末将已将护卫与马匹准备好了。”

    “走罢!”瞿能用手在蒲团上支撑,人便敏捷地站了起来,渐渐尽力把心里的波澜平息。

    他厌恶闲下来,更不能独处静坐!前些日子,他带兵在外、一心挂念着军务,反而不会经常想起往事;因此他更愿意一直忙碌下去。

    瞿能在将士的帮助下,把戎装和甲胄穿上,收拾妥当便出了庙子。

    一行人戴着斗笠,骑马沿着外面的大路、往南边走。尽管是下雨天,路上仍有很多人,毕竟这附近驻扎了三十余万步骑!

    许多将士没有马,他们大多光着脚、将鞋子提在手里,在冰凉的泥泞中跋涉。土夯的路面,下了两天雨全是泥水,穿着鞋也不能防泥水。

    走了一阵,大伙儿来到了一个村子。瞿能策马到了一座土墙院子门口,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随从,他便走了进去。守卫院子的将士认识他,此时又是大白天,连盘问也省去了。

    瞿能取下头上的斗笠,沿着屋檐下的檐台走到了上面的堂屋门口,便将斗笠靠墙放着,然后取下佩刀放在旁边的案板上,然后跨进门槛。

    “末将拜见王爷。”瞿能抱拳执军礼道。

    汉王朱高煦正拿着几张纸,看得十分投入。他头也没抬一下,听到声音便伸手做了个手势,“瞿都督坐。”

    “谢王爷。”瞿能道。

    很快瞿能便猜测,汉王看的不是军情奏报,而是家书;军报虽然很重要,但显然没那么有意思。旁边妙锦的眼神,也佐证了瞿能的猜测,她眼神里隐隐有醋意。

    瞿能看在眼里,神情仍旧严肃,也如同往常一样很沉闷、一声不吭。

    但他心里也在寻思,觉得汉王这样的藩王,有好几个女人实属正常;汉王现在的妻妾人数,连当年他的祖父太祖皇帝的零头也比不上。

    不过妇人都是那样的。当年瞿能身边的丫鬟婢女稍微靠近一点,他的夫人也很计较。

    堂屋里做着琐事的妙锦也惹人注意。世人有谣|传,汉王从皇宫里把一个美人道士抢走了,当然便是这个妙锦;但汉王身边的人,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只消眼睛不瞎,也看得出来,汉王与这个女道是两情相悦,不可能是强迫。

    妙锦在人前几乎不吭声,但每个看见她的大将,都不会忽视她,常常多看两眼。

    她穿着灰布衣、不着脂粉,但那白净的肌肤并非因为脂粉掩饰、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在屋子里捂出来的苍白,看起来十分有光泽。那简朴的衣裳,反倒衬出了那样的灵气。她的眉目也极有神,哪怕常常神态冷清,眼角间也是暗藏情意。

    妙锦也是叫人难受,她一面不在人前承认她与汉王的情意,一面却在暗自生闷气。

    “咚!”妙锦将茶杯放在朱高煦的面前,虽然不是很重,但也不轻,声音立刻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

    朱高煦侧目看了她一眼,终于收起了手里的纸,转头看向瞿能道:“最近的一批军需运到大阳川水仓库了,里面有一些鞋子是汉王妃带着人、亲手缝制的。”

    瞿能抱拳道:“王妃贤惠。”

    朱高煦又道:“郭薇还说,妙锦跟着我风餐露宿、照顾我的衣食,操|心不易,要妙锦保重身体。”

    瞿能觉得,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遂没吭声回应。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随口道:“等打完了仗,我必定要好好对待她们。我并不好战,对战争也没有甚么好感,但很多矛盾不用这种路子,根本解决不了!”

    瞿能听到汉王说“以后好好待她们”,顿时又被触动到了甚么,心里一阵难受,便仍未吭声。

    没一会儿,盛庸平安王斌等一干大将也来了。而瞿能是最早赶到中军行辕的人。

    简陋的瓦房堂屋里,渐渐热闹起来。

    不多时,文官侯海和北司武将张盛、陈大锤也走进了屋子。侯海行了礼,便疾步走上前,拿着一张纸道:“王爷,前方的北司将士急报,敌军大军正在向东行军!”

    朱高煦立刻拿过信纸看了一会儿,便扔在了方桌上。

    盛庸径直走到摆着地图的方桌边,拾起来瞧了一眼,说道:“王爷,雨一停,咱们便向东北进军?”

    朱高煦踱了几步,说道:“这夫夷水沿岸,南边就有咱们的仓库;便于就近把运到的箭矢、火器火药,补充到瞿都督军中。咱们多驻扎几天,可以更容易补充军需,将士也能得到歇息修整。”

    他又道:“还有吴高军的降兵,汉王府官员虽已造册编入各军中;但眼下还得几天时间,好让上下各级武将、相识熟悉。”

    盛庸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道:“衡州城东北的大路,通往宝庆府城;这个方向的南北两侧,都是崇山峻岭。若坐视张辅先靠近此路,我军要拦截张辅便几不可能了。

    张辅只要靠近衡州,便能保障从湘江到大军中的粮道。咱们与之周旋起来,粮路补给便极为不便,在战阵上可能造成敌军以逸待劳的形势。”(耗不过的一方会主动奔袭开战。)

    朱高煦的目光从瞿能等一干人脸上扫过,大伙儿都没有吭声。瞿能也暗自赞成盛庸的说法。

    王斌嘀咕道:“迟早要打,不如痛快干一仗!”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要打、就一定要打赢!若是打不赢,我为何不干脆不打?”

    盛庸听罢,言语间的态度有些松动了:“伪朝朝廷的君臣,通常应该希望,尽快结束战事。张辅也可能受京师影响,或许会决定与我会战。”

    “不仅如此,张辅也是个赌|徒。”朱高煦神情一凛道,“本王赌他要主动寻求决战!”

    朱高煦忽然转身,正面对着门口,神情也变得坚定起来:“此役事关生死存亡!我们要想尽办法,尽量占到所有便宜,提高胜算。就地驻扎、拖延几日再出击,此时对我军极为有利。”

    诸将见朱高煦语气强烈,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天黑之后雨便差不多停了,风还在吹;剩下风中夹带的稀疏雨点,在黑夜的火光下、反而更加清晰,闪烁着点点白影。

    朱高煦在晚上才能真正感受到,此地有无数的人马。古代的乡村,晚上一般是漆黑一片,依稀只能看到鬼火一样隐约可见的灯光;但此时就不同了,到处都是火光,将士们不仅要点灯,还会燃篝火,夜空下面到处都可见火光,将四面的天空照得通明。

    今夜朱高煦的情绪十分浮躁,躺在床上又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妙锦早已睡了,刚才朱高煦去尝试推过房门,里面反闩着。

    据说女子相与人亲近时,须得气氛和情绪恰当。但朱高煦亲身感受,男人不需要任何心情,哪怕现在他为战事焦躁不安、紧张压抑,却还是想修车。他想起以前输光了、有一种绝望想死的感觉,却仍旧不影响那种心思。

    或许是因为今天收到的家书。

    汉王府里妻妾们写的信,是放在一个信封里送来的。不过每个人都写了一页,朱高煦看到那些秀丽隽永的字迹,下意识就能想起她们写字的手。

    他每看一个人的字迹,便能想到她的手修长的形状与温柔姿势,以及细|嫩的皮肤,甚至能回忆起它的触觉和气味。朱高煦想到它触碰到自己的身体某些地方,进而便在脑海里便浮现出了那张脸的红晕与娇|羞。

    “嘎吱!”朱高煦在民宅小木床上翻了一个身。过了一会儿,他连没收到片言只语的沈徐氏也想到了。沈徐氏各种各样的触觉、缠绵的神态,都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朱高煦很想早点结束战争,回去与她们见面……

    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让自己渐渐恢复了冷静的理智。

    朱高煦不得不提醒自己,此役是真正的决战!决不能心慌心急,必得耐心下来不计麻烦、不择手段夺取胜利的果实。

    想当年“靖难之役”,建文帝名正言顺、也比较得民心,坐拥天下之兵;而燕王府只有北平及附近的地盘,但靖难军打赢了两场关键的会战之后,便能一路南下收降纳叛。

    此番朱高煦只要能击破官军的主力,形势也必会逆转!大明江山,唾手可得,高炽恐怕再难扭转败局了。

    反之,朱高煦觉得自己肯定没机会重振旗鼓了!他不是李自成,可以反复战败还能迅速发展起来;此时天下大势,人心思安,各地百姓能保有衣食、也没那么多流民做兵源,绝大多数人是不想打内|战的。所以朱高煦一旦折损了手里的主力军队,就很难再重新组织起大军了。

    他在这里按兵不动,希望张辅前来决战。但脑袋长在张辅的脖子上,朱高煦只是在博弈,并不能替张辅决策、也不敢确定。

    万一张辅求稳,退兵湘江以东;朱高煦也只能沉下心来,先站住湘西再想办法。

    但不管怎样,决不能发生主力会战战败的事!

    ……第二天天气就放晴了。下过雨的天空额外清澈,幽蓝得如同宝石;空气仍有些潮湿,不过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已重新回到了大地上。

    朱高煦命令平安,派出大量游骑到资水流域,打探官军的动静。同时下令侯海和北司张盛等人,安排奸谍密探、乔装打扮成百姓,盯住官军。

    张辅也必定派了不少人过来。前两天下雨的天气里,各军斥候也逮住了几个敌军奸谍。

    十月十七日,北司张盛禀报,前方奸谍发现官军正在宝庆府城西南面、于资水上搭建舟桥!

    当天下午,平安走进中军行辕,告知朱高煦。多路斥候,同时发现资水上有舟桥、以及官军的人马。

    通过不同来源的消息,佐证一件事的真假,是这个时代确定军情的最有效手段。朱高煦马上对屋子里的文武说道:“张辅总算决定要战了!”

    盛庸抱拳道:“王爷神机妙算,末将佩服!”

    众人纷纷附和。

    朱高煦正色道:“张辅南下寻我决战,只是让事情简单了许多。但最终的胜负,仍要真刀真枪拼杀决定。诸位宜鼓舞将士士气,全力备战!”

    “末将等遵命!”

    王斌的圆脸已经红了,十分激动的样子,抱拳拜道:“末将请为前锋!”其他人也是议论纷纷,屋子里热闹起来。

    说来也奇怪,从大将到士卒,都是打过仗的,很清楚打仗并不是甚么好过的事;但是,如果主帅回避大战、往往会影响士气,而要打仗了、反而能让大伙儿情绪高|涨!

    似乎人人都有侥幸心,与朱高煦见过的赌徒没甚么两样,都觉得一定能赢。战前大伙儿想着赢了怎么封侯拜相或领赏钱,从来会忘记输了的惨状。不仅汉王军将士是这样,估摸着张辅的人马也差不多。

    朱高煦沉下心来,低头看着桌案上的地图。地图虽然简陋,不过主要的城池、道路、山脉,以及河流都是画上去了。

    官军走宝庆府西南渡资水,要向汉王军进军,还得横渡夫夷水。不过这样一来,官军便不必渡邵水了;而夫夷水比邵水要窄。

    朱高煦估摸着,张辅的兵力还能超过四十万!而汉王军近期能摆开决战的人马,只有三十万人。刚抓获的俘虏不能放到战场上,单拼人数是没用的。

    此役的胜负,谁也不能预料!

    不过张辅军已经完成了聚集,各军人马距离不远;现在要对付官军主力,最有效的法子,还是会战。不然无论抓住哪一股人马,最后双方增援,还是会演变为会战。

    朱高煦抬起头来,见屋子里的大将和文官、都是身边的亲信,便忍不住沉声说道:“咱们是王是寇,就看这一仗了。”

    大伙儿的议论声稍微小了一些,大将们神态不一,不过表情都渐渐严肃起来。

    王斌道:“生死俺都跟着王爷,一路作伴!”

    盛庸也随后道:“末将等本已是罪臣,此役必竭尽全力,为王爷问鼎天下!”



    十月中下旬,京师无风无雨,但也没有秋高气爽的气息。阴天已经持续了好多天,厚厚的云层压在空中,头顶的天宫仿佛触手可及。

    皇帝朱高炽登基以来,几乎没走出过皇宫,他大致就在后宫、御门、东暖阁之间活动。朱高炽一直喜静不喜动,多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平素便乘坐御辇或让人用轿子抬着他,到那几处地方。

    不过朱高炽算是很勤政,每天多半时间都在批阅奏章、或召见大臣议事。

    以前,他在心里对先帝是很有些怨恨的;可是登基一年多之后,现在他竟然有点理解先帝了!朱高煦亲身感受到,这个位置真的不好坐,坐上去了又舍不得下来。

    东暖阁外面没有一点声音;秋冬交接的阴天,静得可怕。

    朱高炽头上戴着顶漆黑的纱帽,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靛蓝色的常服,上面绣着团龙图案,崭新的料子、宫中专门给他定做的宽大袍服。他一声不吭,坐在那里望着御案上的奏章、怔怔出神。

    下面站着袁珙、薛岩、茹瑺、谭清等文武,边上侍立着太监海涛。一众人都不敢说话,他们将皇帝的神情看在眼里,都小心翼翼地等候着。

    御案上放着一堆奏章,朱高炽已经把他认为最重要的挑拣出来。其中有锦衣卫的人密奏诸王勾结谋反之事,也有前方督运军需粮草的兵部尚书金忠的奏章,以及平汉大将军张辅的奏章……另外一份,乃翰林院高贤宁劝立皇太子的上书!

    这些东西不是一件件孤立的事,其中盘根错节、难解难分!

    但很多事他心里都有数,比如他便几乎可以确认,那个高贤宁、应该是皇后的人。几个月前,高贤宁就上书提过册立太子之事;现在又是他再次提起,此事应该正是皇后的授意。

    那高贤宁也挺会挑时候,这都甚么时候了,一门心思就惦记着变成东宫心腹!当年先帝很欣赏高贤宁,费了很大的劲才当作贤臣把他请出山,不料这副德行,算是甚么贤臣?!

    朱高炽终于开口道:“朕听到每个人都说,为国家为朝廷,可朕总觉得,不少人只想着自个。”他有点生气了,“在朝廷大局与自家好处不能两全之时,恐怕一些人宁可大家伙儿抱着一块死!”

    他的语气很重,但只是泛泛而谈、并未指名道姓,事情便没有那么严重。诸臣一副深受教诲的样子,不过也确实不必太过紧张;毕竟皇帝要动真格的时候,反而不会这么骂。

    果然朱高炽呼出一口气,便不继续说下去,转头看向谭清道:“你刚才禀报,司礼监太监杨庆死了?”

    “回圣上,被人毒死了!”谭清躬身道,“负责看守杨庆的人,是北镇抚司百户杨勇。但眼下臣也不敢认定杨勇做了此事,因这等事不一定是管事的所为、杨勇或许只有失察之罪。臣已令其停官在家,等候审讯,查明来龙去脉。”

    朱高炽又看向大理寺卿薛岩,问道:“杨庆很重要么?”

    薛岩道:“回圣上,杨庆一死,北平的事一时定然难以查出真相了。”

    朱高炽道:“杨庆之死,那些有嫌疑的锦衣卫将士,薛寺卿与谭指挥使一道去审讯。”

    薛岩等拜道:“臣等遵旨!”

    朱高炽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决定先将这些事全都暂且搁置、不再过问,毕竟还有更加火烧眉毛的急事!

    他仍旧一言不发,用目光投向兵部右尚书茹瑺。茹瑺虽然没有盯着皇帝,不过他必定一直留心着的,用余光也能察觉到皇帝的动作。

    茹瑺这时拱手拜道:“英国公急报,官军将与叛军在宝庆府城附近大战,臣无法评断其对错,亦不敢贸然进言劝说圣上。

    据报汉王叛军在湖广聚集的人马,似有三十万左右;而英国公手握四十余万重兵,兵力有不小优势。

    叛王麾下多地方卫所军户,照大明朝廷的一向作为,常以京营为精锐、在当地调集卫所军为辅;卫所军户衣甲兵器操练,皆不如京营。但汉王叛军近年连年征战,且常胜无败;臣纵观今古,沙场征战、并常年获胜,乃是获得精兵的捷径。故臣以为叛军战力不可轻视。

    然平汉军多‘靖难军’将士,数年之前,这些人马连续三四年出征大战,如今衣甲精良、兵强马壮、勤于操练。亦非等闲之师。臣以为,英国公此役胜算不小;但叛军实力已坐大,英国公不能必胜。请圣上圣裁。”

    至于左副将军何福、被张辅临阵拿下之事,茹瑺是只字不提。乃因朱高炽也没提起,装作不知道;大臣们也很识趣。

    朱高炽的心里,对张辅有诸多不满,不仅是他亲封的左副将军何福的事,还有上次张辅栽赃吴高的嫌疑!但此时湖广战场剑拔弩张,朱高炽权衡之后,还是打算忍气吞声。

    他从忠心与本事上考量,实在找不到能替代张辅的人选……而且正如茹瑺所言,京营精锐多靖难军将士;如今除了邱福,张辅是最能统率靖难军的大将。但是邱福公开支持高煦,如何能用?

    朱高炽身体不便,从来没打过仗,也不懂具体的战阵战术。但他出身燕王府,燕王府经常主持北方防线,后来“靖难之役”、朱高炽也在名义上坐镇北平防务;打仗的事他听得太多,因此对兵事的见识还是有的。

    他心里明白,战阵上风云变幻,往往前方大将的判断才是对的!所以之前他三番五次地叮嘱过身边的大臣,严禁文武给张辅施压、不得催促张辅。

    在彻底平定高煦之前,不管张辅干甚么、只要他没有投靠高煦的迹象,朱高炽一切都可以忍!朱高炽当年忍受着先帝无时无刻的敲打,而今他忍一个张辅,怎能忍不住?

    茹瑺是太祖皇帝选的兵部尚书,且多年掌兵部之事,见识经验很足。朱高炽听了茹瑺的话,神情渐渐坚定起来,他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道:“给张辅带俺的话,做他自己认定对的事。”

    茹瑺作揖道:“臣遵旨!”

    太常寺卿袁珙拜道:“圣上乃先帝嫡长子、皇太子,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于太宗皇帝;圣上仁德,深得民心,大义所归!今朝廷王师平汉大军兵强马壮,拥兵四十余万,又有水师之利,必能一举平定西南叛乱,以安圣心。臣请圣上宽心,以龙体为重,静候捷报。”

    他微微一停,继续说道:“如今两军各数十万之众,在宝庆府弹丸之地聚集。已无阴谋诡计可用,无非谁强谁胜,此役官军必胜!”

    朱高炽心道袁珙根本不懂兵事,便再次看茹瑺。茹瑺道:“袁寺卿所言,无不道理。数十万大军云集决战,中军的一道军令、要送到前方也要很久,实在只能靠实力高低了。”

    朱高炽微微点头。

    他虽然嘴上不急,但心里确实希望张辅痛快地决出胜负!一旦平定了最大的敌人高煦,朱高炽才能腾出手来,处理当今朝廷的一团乱麻!

    “你们都下去罢。”朱高炽道,他接着侧头对海涛道,“湖广如有军情消息,立刻报知俺,晚上便叫人坐篮子进来。”

    海涛道:“奴婢遵旨。”

    朱高炽从奏章下面拿出来一本《孙子兵法》,随手翻开一页,便看见上面的一行字: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他久久地盯着那行字,心里百感交集,更加焦虑起来。

    此时此刻朱高炽觉得,出生以来的所有愿望加在一起、也不及他现在的最大愿望:湖广决战,战胜高煦!

    在如此沉闷的皇宫里,朱高炽这才发生,时间过得太慢,简直度日如年。

    ……西六宫的一座院子是佛堂,里面传来了“笃笃笃”的木鱼声,以及隐隐约约的经文唱诵。

    皇后张氏正坐在蒲团上,一面敲着木鱼,一面念着经文,她眯着小眼睛好像闭上了一般,神情十分虔诚。湖广那边的消息,她也听到了,此时似乎在祈祷着甚么。

    墙上面供奉的贴金佛像,工匠把它的神情塑得很丰富,它似乎带着一丝淡然的微笑,又好像很冷漠地俯视着众生。

    除了念经和鱼木声,整个西六宫鸦雀无声。

    侍立在佛堂外面的宦官宫女,仿若入定了一般,也没人敢说话;偌大的西六宫,鲜见有人在外面走动。

    这里便如一座空城,无风的空气沉闷而压抑;若非宫室房屋间的接道上打扫得很干净,简直就像一处废墟。只有天上的厚厚云层,似乎在缓慢地涌动,难以叫人察觉,却难以阻挡。

    阴霾重重之下,仿佛全天下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此时即便告诉人们有雷电暴雨,或许也会有人相信。

    但秋冬之交的时节,不会打雷。京师听不到那电闪雷鸣的天神震怒,或许两千里外的湖广战场能感受到罢。



    距离京师约两千里外的宝庆府,放在整个大明朝的万里疆域中,实在不是甚么兵家必争之地;此时宝庆府人口有限,各州县各乡村也不太繁华。

    汉王军的驻地、方圆数十里之内,连百姓也不多;几十万大军驻扎在这里多日,又有官军大军南下的消息,这会儿能逃跑的百姓都跑了!

    于是在十月下旬,这片地方显得有些寂寥。

    然而此地的争战,无疑正在被大明王朝十几个省、一千多个县的上亿官民关心!虽然战役会在这一个地方爆发,但之前一年多以来、朝廷和汉王府各处征兵、征税、转运军需,早已惊动整个天下,所影响的地区并不止宝庆府一地。

    震动天下的一役。可是身在军中的人们,反而还没有感受太多惊心动魄,可能是人的视线范围有限、耳朵也无法听到太远的声音,所能目睹耳闻的景象动静实在也很有限。

    十月二十三日凌晨,天还没亮。大地上的各处军营,已经渐渐热闹起来。

    前两天,汉王军军营北移了十几里,仍在夫夷水附近。因为之前的驻地附近,位于东面几里地的地方、有一大片山岭,不利于这么多人展开大阵;所以汉王军中军另外选择了比较开阔的战场,将所有军营也向北移动十几里,正好能与从北边来的官军南北相对。

    东边的天空隐隐有些泛白,夜幕仍未拉开。北面的天空却是火光通明,那是两天前汉王军派人烧的一些山林,到现在余烬还未熄灭。

    朱高煦正坐在中军行辕的瓦房里,他盘腿坐着,面对一副札甲;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了。挂在木架子上的盔甲,朦胧中像一个人影一般,他似乎便在与“那人”交谈。朱高煦半夜就醒了,然后便完全睡不着,后来干脆起床坐在了这里。

    虽然无人打搅,但一切并不是静止的。门窗外远处的火光,他的眼睛能感受到光线的强弱变化,呼吸也是在动的、均匀而起伏。

    今天要影响多少人的悲欢离合、生死贵贱,难以胜算。结果显然对双方都相当之严重!

    不知甚么时候,妙锦已站在了旁边的门边,安静地看着坐在蒲团上的朱高煦。朱高煦发现她,转过头去、便没头没脑地说道:“平常心,往往才是最好的。”

    妙锦倚在门边,点了点头。她的神情十分复杂,见朱高煦望向她,她便露出了一丝强笑;但笑容里分明有些忧郁,还露出了某种难以描述的怜悯和心痛。

    她欲言又止,终于开口小声道:“高煦,等你打完了仗,我给你……”

    不料正在这时,门外近处响起了一阵“叮叮哐哐”细微的声音,五大三粗的陈大锤便走道了门口,他抱拳道:“王爷,俺们放了铜漏,时辰到了!”

    朱高煦头也不回地说道:“命令中军擂鼓鸣号。”

    陈大锤道:“得令!”

    这时门外的宦官们和亲兵侍卫也陆续进来了,拿来了牙刷和水,以及早膳。朱高煦忙着洗漱吃饭,准备好之后,又在别人的帮助下,将那木架上的冷锻札甲披到身上。

    他见妙锦又走了进来,忽然想起了刚才的事,便随口问道:“之前你想说甚么?”

    妙锦的脸微微一红,那杏眼里的神情微妙,妩媚羞涩中、又含着担忧与幽怨。她说道:“没甚么。”

    朱高煦此时也无心思追问,便提起桌案上的雁翎刀,“唰”地一声拔出一截,看了一眼崭新的刀口,又往回一送,将刀佩戴到腰间。接着他又拿起一把长柄马|刀,叫人给他缚在背上。

    在此之前,他已很少亲自上阵拼杀,但今天要准备好刀口见血!朱高煦一人杀不了几个人,但是在某些时刻,他亲自冲杀必能鼓舞士气。

    妙锦看了一眼他的兵器,颤声道:“高煦,你要当心。”

    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便在军营里,等着我回来。”

    妙锦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一直在朱高煦身上,从未离开。

    中军行辕外,四面早已喧嚣不已。朱高煦下令中军出发,自己也走出了门,从陈大锤手里接过缰绳。

    此役参战的军队人数太多了,有些军营远在数里之外,所以早上各军大将并未碰头;诸大将只好各自按照商量好的时间与地点,向战场上聚集军队。

    汉王军总兵力约三十万,主力分作前军、中军、左翼、右翼四个军,每军约七万步骑,加上平安统率的全骑兵两万多骑,总共有五军组成。

    这些天,中军诸将早已反复商议了战术,将作战的思路与策略都定好了,接下来只能靠各军大将自发地相互配合。因为在没有电话电报的技术下,没有任何一个大将,能具体地指挥这么宽阔的战场!

    朱高煦直接统率的军队,不是中军,却是右翼军;位于整个大阵的东侧右方。

    太阳尚未升起,不过整片天空都亮了,清晨有些薄雾,初亮的天空隐隐泛着幽蓝色。

    “王爷,敌军无数人马、正在向南开拔!”“报!敌军数百斥候骑兵,散开在三里地外……”朱高煦身边的人忙忙碌碌,周围一片喧哗,鼓声与号角声也夹杂其间。

    这时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见写着“汉”字的大旗、微微地向右后方飘荡着。

    西北风,有些不利于位于南侧的汉王军,主要影响箭矢与火铳铅弹。但吹在脸上的阵阵微风,几乎难以察觉,幸好今日风很小。看天空的颜色,今日也应该是一个晴天。

    右翼军诸部将陆续已聚集过来,朱高煦又忙着回礼。

    “驾!”他干脆地吆喝一声,拍马向大路上而去,众骑纷纷追随上来。中军旌旗如云,一片马蹄轰鸣。

    村子外面,薄雾之中到处都是人、马匹、车辆。每一条路都被步骑队列占据了,没有路的地方也全是列队而行的军队,庄稼地被踩得一片狼藉。朱高煦自觉没有曹操的觉悟,为了大军布阵,中军没有任何军令不准践踏庄稼;甚至北边一些没有围墙和防守价值的村子,早就被烧了!

    一股骑兵沿着大路行进,尘土与雾气混合在一起,无数马蹄仿佛踏在云层里一般。大路上有一道官府表彰当地妇人、修建的贞节牌坊,已经很古旧了,无数骑兵正从牌坊下冲过去。

    “哟……”马队中有人中气十足长声幺幺地喊叫了一声,声音的音调起伏,仿佛是唱歌一般、怪声怪调。听起来顿时叫人想起了四川码头上的号子声。朱高煦抬头望了一眼旗帜,果然是四川军籍的骑兵。

    那长声的调子刚落,众骑兵便十分默契地齐声喊道:“嗬!”声势在马蹄的轰鸣衬托下,正是十分雄壮。那喊叫声未停,反复唱着,不过每次众人的齐声喊叫都不一样,这时又是一声呐喊:“哈!”

    朱高煦回顾左右,指着东边平安的大旗道:“右翼军若有军情,暂且叫平安决策!”

    众将应道:“得令!”

    “驾!”朱高煦拍马冲出了中军马队,一股亲兵立刻跟着转向,追了上来。

    朱高煦觉得自己在军中很有威望。从“靖难之役”,到云南的各次平叛战役、征安南之役,以及伐罪战争中的无数战役,他在将士们心中的印象,是通过千百次真刀真枪的拼杀胜利换来的!

    他从各部人马之间的间隙向西奔,“汉”字大旗在马群上飘荡。果然没一会儿,四面的人群便呐喊起来了:“汉王!汉王……”

    朱高煦大声喊道:“弟兄们为我用命,我朱高煦战后必有厚报!”

    大地上远近各处的呐喊声此起彼伏。这时一员大将大声道:“弟兄们都拥护汉王!”

    那边的人群很快呐喊道:“汉王,才是俺们的王……”

    朱高煦向西奔走,时不时便叫喊一声,多是许诺将士们好处的话。众军气势汹汹,士气并不低;摆开野战的时间持续一般很短,士气不容易被消磨。一路观之,汉王军的情况还不错。

    大地上的场面虽然很宏大,各处军队却是有次序的,从东向西,五军依次排列:平安部马军、朱高煦部右翼、盛庸部中军、瞿能部前军、赵平部左翼。

    起伏的旷野上、山坡上、大路上,无数的旗帜招展,人头铁盔涌动,刀枪火器如林;大军的东西两边都看不见头,天地之间似乎都被军队与人马占满了!山林上与几个村子里的余烬烟雾缭绕,大战还没开始,便提前有了些许战火的气息。

    “我汉王,今日与弟兄们并肩奋战,要让弟兄们、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朱高煦大喊道,“立功者,皆有封赏!”

    四面的人们情绪高涨,天空底下喧哗异常,呐喊震天动地。有个武将叫喊道:“弟兄们,封侯拜相的时候到了!”

    “必胜……必胜……胜!胜!”

    天色已渐渐大亮了,薄雾正在消散,连路边枯叶上的白霜也清晰可见。之前便选好的战场,离各处军营不远,此时已是越来越近。



    红彤彤的朝阳,已升到东边的山林上方,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棉絮一样的云。微风抚绕,天空宁静。

    而地上却喧嚣动荡。两军相隔二三里地,已逐渐开始形成南北对峙的大阵。

    张辅眺望着南面,耳边充斥着不远处一个文官的慷慨陈词:“圣上仁德,爱护子民,厚待将士,天下众望所归!今叛王名声在外,残|暴嗜杀,荒|淫无度,所到之处生灵涂炭,百姓血泪遍地,此乃国家之大祸。望诸位官军弟兄,勠力杀敌,为国为民,上报皇恩,下安黎民……”

    “叛王忤逆先帝,背叛兄长,以臣反君、以兄弟攻长兄,大逆不道,神人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东边的官军呐喊起来了,隐约可闻将士在喊:“平叛立功,封侯领赏!”对面一望无际的大阵中,也传来了大片声势浩大的呐喊声,两边的声势震动天地。

    此役双方的阵营距离达二三里远,乃因人数太多,都有火炮;因此无法像以前的战场一样,两军能抵近至一百余步才“射住阵脚”。二里多地,即便是大明朝射程最远的洪武大炮也打不到;这么远,人们只能大概看见对方的阵营,连旗帜上的字也看不清楚。

    官军四十万余步骑,面对着叛军大阵东西展开,从东到西的大将分别是薛禄、谭忠、张辅、陈懋、柳升。东边是官军的左翼,薛禄本来领的是右翼军、不过现在布阵时变成了左翼。

    整个官军大阵,东西展开超过十里地!虽然摆开的地盘如此广阔,但纵深也极大;纵向的深度,前后两层方阵群、加上后面的权勇队,各处有一百多排至两百排的纵深。

    大阵横面很广阔,成长条形;唯有如此,正面拼杀作战的人数才更多,胜负才能更快决出!张辅战前是准备进攻灭掉叛军的;但今天看来,叛军也是这么个想法!双方的正面都非常宽阔。

    张辅站在中军位置,向东西两边、都看不见头。视线最多延伸到两三里地外,更远的地方、人的眼睛便看不见了,只能瞧见地形线上都是人影!

    这么大的阵营,以往的阵型、不管是雁形阵还是甚么八卦阵,全都已经失去意义;阵营边缘看不见,连远处发生了甚么也一时半会不知道,根本无法控制全军大阵,阵型变化便没有意义了。于是两军的大小方阵,都组成了简单的长条形大方阵对峙。

    战场是汉王那边的人所选,但张辅觉得比较公平。南北两侧的地形高低与地形差距不大。

    此地位于宝庆府邵阳县南面,应是近左地形稍显平坦的地方了。起伏的丘陵旷野,有旱田、山林、荒地、零星的水塘和村庄,地势最低的地方大多是有水的坳田,但现在田里已无稻谷。

    丘陵山坡上烟雾寥寥,秋冬枯萎的荒草与灌木,已被烧得精光,只剩下余烬。

    大军阵型,无数的将士、林立的刀枪、如云的旌旗,几乎布满了整片大地。官军战前方略是布置方阵,不过实际上,必定不能像校场训练那么整齐;起伏的地势、不平的地面,让人群起伏队形弯曲,人们只能大致保持着纵横的队列。

    大地上一片喧嚣,双方都还正在排兵布阵,鼓号声、呐喊声、吆喝声与马蹄声夹杂在一起,耳边“嗡嗡嗡”直响!

    “驾!”张辅吆喝了一声。他在中军观望了一阵,便带着随从骑马向东奔出。

    在此之前,张辅已得到斥候禀报,敌阵东侧发现汉王的大旗,并有大股骑兵部署。张辅猜测,汉王可能不在中军,而在叛军的右翼!

    一队人马疾奔,没过多久,张辅便赶到了数里地外的薛禄军阵里,寻见了薛禄的大旗。

    这时面相凶悍的薛禄也拍马过来了,他在马背上抱拳道:“末将拜见英国公!”

    张辅转头眺望了南边远处的大阵,有点不放心地说道:“叛王本人,极可能就在薛将军的对面,薛将军要当心!”

    薛禄的神情变幻不定,冷冷地说道:“英国公明鉴,末将在四川败北,皆因四川卫所军多叛王及瞿能旧部,军心不稳。今日一战,末将必一雪前耻!”

    “知耻而后勇,善莫大焉。”张辅盯着薛禄的脸道。

    眼下两军对垒,阵型又摆得太宽,张辅已不可能调换位置;换下左翼的大将薛禄,也非明智之举。薛禄数月前便到了湖广,也算熟悉部下的将士了。张辅已然决定保持现状。

    此时张辅只能希望,薛禄今天的表现别让人失望。

    张辅又道:“本帅已调骑兵主力到左翼(东),多路马军正往东调动,薛将军可节制之。”

    薛禄大喜道:“叛军东西展开,阵宽与我相当,兵力比我稀寡,今日末将必大破之!”

    张辅见薛禄信心满满,点了点头,忍不住又沉声提醒道:“阳武侯,你若再有半点差池,不可能还有第三次带兵的机会。薛将军是光宗耀祖、还是屈辱地郁郁而终,就看今日了!”

    薛禄的脸涨|红,瞪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张辅伸手拍了一下薛禄的肩膀:“叛军大将平安,骑战相当厉害,我在南岳乡大战时有所见识。薛将军只要用骑兵护住侧后翼,叛军骑兵便不会有太大作用……”

    话音刚落,张辅站在这山坡上,忽然发现正对面的敌军、大批马队从正面走出了大阵!

    张辅的眉头一皱,心道:难道叛军还想用骑兵、从正面破阵?这么多步兵方阵,汉王以为是草靶子吗?

    薛禄也发现了远方起伏的大地上,许多骑兵从正面出来,来到了叛军大阵的前边。薛禄也是有些困惑道:“叛军马队要来送死?”

    不一会儿,更诡异的情况出现了。叛军东侧大阵的全部步骑、包括后面的权勇队,都开始向前缓缓地推进!

    薛禄军正面远方的大地上,叛军以一股不下数千人的骑兵在前,无数方阵在后,开始了全线进军。

    张辅坐在马背上,观望了好一会儿,愣是没看懂叛军想干嘛!他沉吟道:“敢情汉王要用几十万人、来布置大雁行攻击阵型?”

    薛禄笑道:“那不是要用三十万人,包抄围攻咱们四十多万大军?”

    张辅摇了摇头,觉得那么大的雁形阵、简直就是儿戏。在东侧的人马,连西边的战场也完全看不见、连发生了甚么也不知道,怎么配合形成阵型?

    “汉王身经百战,乃是善用兵之人,决不可轻敌!”张辅沉声道,“薛将军亦万勿急躁,先稳住阵营,顶住叛军这股攻势再说。”

    薛禄收起笑容,正色道:“末将得令!”

    张辅道:“本帅先回中军,问问西侧发生了甚么……驾!”

    那边的汉王也是个痛快人,双方刚刚摆开大阵,一些地方还没完全整顿好队列,叛军便开始推进了!当然也没甚么讲道理的使者,大军一展开,不管谁对谁错,汉王便直接开始了大战的攻势。

    不过叛军好几万人的大阵,在横面展开之后,要保持阵型推进,速度是十分缓慢的,不然容易自己就跑乱了。东侧叛军要接近二里多地外的薛禄军,尚需时间。

    张辅的双腿夹|紧马腹,加快速度从方阵之间的间隙往西跑。他的脸一直面对着左边,观望着叛军大阵的动静。

    他带着随从向西奔跑了一段路之后,很快能看到另一片叛军大阵了;那是稍靠中间的一股叛军大军,此时仍然列阵未动!目前东边的形势,只有叛军右翼在进军。

    张辅越观望军情、越觉得叛军是在调整阵型,要变成雁形阵之类的大阵。虽然难以理喻;但若叛军只是从右翼开始进攻的话,不必要把右翼所有人马都往前推进的……风险太大,全军压上来,一旦进攻受挫后退、又被官军反击,叛军右翼全军极可能全部溃败!

    虽然战场上一开始的动静,便叫人出乎意料,但此时张辅还沉得住气。张家几代为官,先父张玉也是大将,张辅听过的、见识过的战阵不少,各种战法他都很清楚。

    不管叛军大阵怎么变,也得真刀真枪拼出胜负,不可能因为阵型花俏好看,就能赢了的!

    过了好一会儿,张辅快马赶到了中军,他见许多文官和列将都在中军大旗下面,便问道:“右翼(西)有何军情?”

    一员武将抱拳道:“大帅,右翼柳升派人禀报,大阵差不多布好,叛军在二到三里地之间对峙观望!”

    张辅听罢,想到军情报过来有时间间隔,便下令道:“立刻派出快马去西边,看看叛军左翼动静,即刻回来禀报!”

    “得令!”

    张辅眺望着远方,脑子里一直想个不停。身为主帅,临阵必须迅速做出决断!但事先就要看明白形势,这样才不会临时糊涂。

    他心道:若叛军真的用大雁形阵,两翼向前展开凸出,那对官军也不是坏事。

    此时大明的战争,防守总比进攻要占便宜,首先炮就可以架好了等着。何况官军有兵力优势,可以适当增援两翼,此役防守反击、再好不过了!



    右翼大军走在前面的人马,正是王斌统领的数千骑马军。他们一开始走得很慢,与后面的步兵大阵距离不远,以稀疏的队形,在整片右翼战场中间向前蔓延。

    最前边的骑兵,距离官军大阵已不到一里地!

    “轰轰轰……”敌军的重炮陆续响起了,远处无边无际的人群中,隔一段距离便有火焰闪耀;火药燃爆的火光喷|出炮口,十分明亮。硝烟中简直像云层里的电闪雷鸣!

    空中硕大的石弹发出令人心惊胆寒的呼啸声,仿佛是从云层里落下来的石头,“咚咚砰砰”地巨响着砸进地面。

    “嘶!”不远处一匹马发出瘆人的叫唤,向侧面倒地。马背上的人也大声叫喊了一声,片刻后,便听得那人喊叫道:“俺的腿骨肋骨都端,啊呀……救命!”随后便有人回应道:“等着后边的步兵救你。”但被压在马匹下的人仍然在惨呼痛叫。

    王斌回顾左右,见许多骑士一边坐在马背上慢慢地走,一边抬头看天。那炮弹陆续从空中砸下来,四处哐咚巨响,谁也无法预料会打中何处,说不定忽然脑袋上就多了一枚大石头!着实叫人有些担忧害怕。

    一行马队走到了一座废墟前面,王斌便勒马转向,从废墟右侧绕行。此时周围的整片马军,都尚未脱离后方的大军步营。

    眼前这片残断的土墙、烧焦的木头,之前应该是个村庄,但眼下所有房屋都被大火摧毁了,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

    王斌一面观望着战场上的光景,一面又想起了出发之前汉王的话、全是鼓动王斌等人的话。汉王言,此役是汉王府诸位弟兄的抗争,正因为把王斌等当自己人,才让他们做最艰难的事!而他汉王到老、也不会忘记王斌的人马今日付出的努力。

    当时王斌只回答了一句话,俺说过愿为王死!

    展开的大片马队,跟随着王斌的军旗,仍旧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北面的炮声震天响,声音越来越大。王斌这边的人马走过了村子外面的一片菜地,菜地早已狼藉不堪,没一会儿他们便爬上了一片并不陡峭的山坡。

    山坡上黑漆漆的,湖广省的冬天自然也有绿叶草木,但大多草木仍会枯萎凋零。而今枯草枯枝已被火烧过一遍了,山坡上到处都是黑灰相间的草木灰。

    王斌拍马上了平缓的坡顶,视线顿时开阔。眼前恢弘的敌军大阵,无边无际,距离只有大概两三百步远了!火炮轰鸣的声音、人声嘈杂已尽在咫尺,连写着“薛”的敌军大旗,也叫人看得真切了。

    “停!”王斌举起手大喊了一声。周围的骑兵,陆续在王斌的军旗附近停止前进,山坡上的大旗也在原地挥舞了一阵。

    这座山坡的左侧,还有一座较大又不高的山坡,许多骑兵已经爬到那边的坡上了。周围也有一些小山丘,几乎所有的山都被烧过,远望黑漆漆的只剩下一些凄惨的焦木残枝。

    官军的炮击持续,一直没歇。

    敌阵中那些火炮,无论是洪武大炮还是碗口铳,都没甚么准头;方向多半不会有错,但炮口的角度、火药的多寡、炮弹的重量不同,甚至火药里的配料来源地不一,都会影响炮弹的远近。不过官军的大小火炮很多,陆续飞过来,时不时也能击中王斌的骑兵。

    四面马嘶人叫,一直没消停。很多人马之中,偶尔会有一个人运气不好被击中,气氛十分恐怖肃杀,不过各部马军不会被这样的炮击击溃。大伙儿都经历了不少战阵,谁也不是被吓大的!

    王斌等了一会儿,见身后的大片骡马车队,已经靠近山坡了。步兵方阵群也陆续抵近。

    他缓缓从背上抽出了长柄刀,大喊道:“击鼓!传令全军前进,前冲左衡,进攻!”

    “得令!”

    不一会儿,骑兵携带的鼓声敲响,蔓延在山丘之间的马队继续向前行进。一股两百骑的马队,从大片马军中前驱,渐渐冲到了前方。

    二百骑开始慢跑起来,马蹄声轰鸣,阵仗亦是很大。

    “前冲右衡,出击!”王斌观望了一会儿,再次下令。

    “得令!”

    ……最前面的马队,以一股纵队冲锋,速度越来越快!敌阵的火炮闪耀之下,前方时不时人仰马嘶,但是喊杀声、与马蹄轰鸣声连绵不绝,声势更大。

    骑兵冲锋起来速度很快,眨眼之间,如箭形一般的骑兵便靠近敌阵前方了。硝烟深处,敌军的各处方阵正在移动,前方的敌军步兵陆续收拢、逐渐形成更加密集的防御方阵。

    弦声便如暴雨一般密集,空中黑点密布,无数箭矢向马队前锋倾泻而下。汉王军前锋将士的头盔上、盔甲上“叮叮当当”直响,“嘶……”一匹马受伤速度骤减,一名骑士大叫着从马头上飞到前面去了。

    “汉王,才是俺们的王!”许多骑兵一起大喊着,急促的马蹄声轰鸣一片。

    战场上尘土滚滚硝烟弥漫,巨大的噪音震耳欲聋,越来越多的马匹背上空了,跟着骑军继续向前奔跑。

    “轰!”这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炮响,接着又是两声巨大的炮声响起!官军放在大阵最前面的三门重炮放炮了,那是装填好的散子炮。但是他们似乎放炮得太早了点,散子射程有限,打在地面上一阵如禀报般的“噼里啪啦”之声,一朵朵烟尘直溅。

    “杀!杀……”汉王军骑兵大喊着冲出一片硝烟,一些人已把箭羽搭上了弓弦。

    “轰!”又是一声巨响,不远处的一门洪武大炮忽然喷|射出了愤怒的火焰,无数铁丸、石子、铅弹从火光中飞出。“啊啊啊……”奔在前面的数骑发出了嘶声裂肺的惨叫,骑弓与尚未出弦的箭羽、被丢到了空中,两匹马嘶鸣着前蹄跪倒,血雾在硝烟中混杂。

    “杀!杀……”后面冲来的骑兵再次冲出滚滚硝烟。

    已经放完炮的官军炮卒,调头就跑。官军方阵里,传来了敌将几乎要扯破嗓子的叫喊声。正面的两排枪盾重步兵蹲下去了,后面拿着铜手|铳的士卒“砰砰砰砰……”发射了铅弹,眼前一片火光闪耀。

    刚刚冲近的汉王军骑兵们,身上直抖,面部扭曲,惨叫着摔落下马。

    “杀!杀……”顷刻之间,硝烟中更多的马兵又扑了上来。

    官军重步兵站了起来,密集的长|枪对着前面,发出一声呐喊。不一会儿,最前面的许多火炮“轰轰轰……”地陆续发射了,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放完炮的炮卒纷纷向后奔跑。

    果然,汉王军骑兵前锋、刚冲到密集的步兵方阵跟前,马上开始向左右两侧转向迂回。他们冲过了几门本来装了散子的大炮,但此时炮口冒着烟、已经放过了;攻下炮阵的汉王军骑兵,再也不能调转炮口、对着官军方阵混乱放炮。

    因为汉王军一股股骑兵不要命地往前冲,官军越来越多的方阵、调整成了密集防御阵型。王斌的骑兵无计可施,显然已不能从正面击破敌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