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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天子寝宫,自成祖始,大明的历代皇帝均住在此处。

    皇帝抱恙,自然不会去正殿,而是去了西暖阁。

    所谓暖阁,就是和大屋子隔开的小房间。它不是宫殿名称,比如养心殿、坤宁宫、乾清宫都有东、西暖阁。

    乾清宫的西暖阁平时是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而今天隆庆却把太子带来此处,显然意味着他今天要对太子说的话,不仅仅是父子之间的话。

    最先进去的人除了皇帝,就是两位太医,连太子都被暂时留在了暖阁之外等候。

    之前皇帝和太子之间发生的那点事情,高务实因为先去了皇帝仪仗后面的太子仪仗处等候,所以并没有看见,现在趁这个当口,便与太子紧急交流了一番。

    听朱翊钧面有疑色地说了说刚才皇帝似乎有些情绪激动的情形,高务实敏感的发现,隆庆的身体可能真的出了大麻烦。

    刚才皇帝晕倒而又快速自醒,虽然在外人看来很可能只是个意外,毕竟“黑眼晕”这种事很多人都有,也许皇帝只是比一般人严重一点呗,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高务实毕竟知道历史上的隆庆就死在半年多以后,按照正常情况推断,他既然不是暴毙,那么在现在这个“半年之前”的时候,他的身体的确应该已经快要进入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这种事,皇帝自己既然秘而不宣,作为外人的高务实当然拿不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测。

    这些蛛丝马迹,或许单独来看的时候什么都证明不了,但只要联系起来看,它们之间能够互相映证,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皇帝身体欠佳是肯定的,问题只在于严重程度。那么对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要从哪里找呢?

    首先,内宦们的神情。刚才高拱问话的时候,高务实有留心三位大太监的神情:孟冲一脸惊惧、手足无措,可见并不知情;冯保面色悲凄,但不敢与人对视,高务实判断,他可能心中有事,又怕流露出来,所以用悲色掩盖;陈洪目光闪躲,欲言又止,可能是知道点什么,但却不想说,或者不敢说。

    高务实心中一怒:孟冲啊孟冲,你可真是个废物!三大内相,你的两个副手都知道情况,偏偏你这个掌印毫不知情,要你何用!

    这一刻,高务实甚至想起了大同的那位黄镇守,人家虽然远不如你孟冲混得如意,可却是个极有眼力价的人,做事妥帖,做人地道。

    高务实心里转过一个念头:陈矩虽然正在悄悄地帮自己办事,但他虽然已经调来太子身边,可是资历总嫌不够——至少明年“出大事”的那会儿肯定还不够,要想一步登天执掌司礼监,未免有拔苗助长的嫌疑。要不……想法子把黄孟宇调回京,塞进司礼监,等着明年“不忍言之变”的时候,把他推上去?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有些止不住,高务实决定今晚回去就和三伯、老师好好议一议。

    除了内宦之外,还要关注的一方面蛛丝马迹,就是太医们的神色。虽然今天之前答话的那位老太医一看就是人精,但也不是就不能分析分析了。

    高拱这种不屑于玩阴招的人或许不会太在意一个太医的神情,可是被郭朴评价为“算计过甚”的高谕德却不会放过这种细节。他闭目回忆了一下,立刻发现之前老太医回答高拱的询问时,从头到尾都不敢直说皇帝的病情到底如何,而只是说一些“比较像”、“通常而言”这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皇帝的病情恐怕不轻,只不过,知情者应该被控制在了很小的范围内。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孟冲不知情,而冯保和陈洪知情。

    难怪陈洪之前火急火燎地朝高拱靠拢,原本只以为他是因为殷士儋和三伯不对付,他在其中觉得有些难以做人,所以再次投入高党阵营。可是现在看来,只怕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更大的可能是,陈洪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而他本人最早的得宠,是靠着此前作为御用监掌印时,对皇帝投其所好,譬如弄出那些春宫瓷器、唆使皇帝购买珠宝等事得来的。

    换句话说,他的地位根基是隆庆的宠信,而高拱之所以愿意帮他一把,则是因为此人只会在那些器物小道上下功夫邀宠,本身倒并不见得喜欢弄权,跟冯保一比,两害相权取其轻,那当然是宁可用陈洪,也不能用冯保了。

    所以皇帝一病,而且病势沉重,陈洪立刻就慌了神,连忙与高拱修好,甚至不惜玩一出“变脸”,前脚刚把殷士儋捧上去,转个背就立刻把他卖了。

    不过这里头还是有一个疑问高务实一时想不明白,那就是陈洪既然怕了,为何又不肯赶紧前来向高拱告密呢?

    要知道,孟冲这个废物掌印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能掌握,明显是极不称职,只要陈洪前来告密,高拱必然会对孟冲的无能大为光火,保不齐就会下决心把孟冲给换下去。孟冲倒台,而高拱又不可能用冯保,正常来讲,那不就轮到他陈洪了?

    这个道理陈洪不应该想不到啊……那他为什么不来告密呢?

    高务实一边应付太子朱翊钧的询问——太子刚才给皇帝掀轿帘的动作其实就是高务实教的,来源是后世的秘书给领导开车门,那句“太子也是儿子”也是高务实教的,脱胎于《三国演义》中贾诩教曹丕不要与曹植比文才,只比“孝”就行——所以现在太子继续请教高务实。

    其实朱翊钧这么做倒并不是为了争储,毕竟大明的储君位置一贯稳如泰山,只要你没死,该轮到你就必然是你,这实际上是文官集团异常强大所带来的附加好处。

    朱翊钧这么做,一大半原因是他真的想要孝顺父皇,因为他自从认真读书以来,看遍史书都找不到比他这个父皇对长子更好的皇帝了,哪怕本朝太祖皇帝对懿文太子(朱标),恐怕也没好到这个程度。所以朱翊钧是真的想要报恩。

    另外还有一小半原因,是朱翊钧也知道“纯孝”是个极好的名声,无论是对于人臣而言,还是对于人君而言,都是极大的加分项。朱翊钧虽然小,毕竟也读了不少书了,身边又有高务实这样一个绝对务实派的伴读,他当然也会多少受到影响。

    两个人心里都存着事,嘴上却毫不停顿,飞快地就“待会儿如何面对父皇”这个问题交换了意见,一点也不像两个十岁少年。

    就在此时,两名太医面色严肃地从西暖阁里出来,走在他们之前一步的陈洪则大声道:“陛下口谕:宣太子殿下觐见。”

    御榻之上,隆庆半倚着累叠垫高的明黄靠枕,微眯着眼,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太子朱翊钧老老实实地端坐在御榻前的锦凳上,不时开口发问,又连连点头,只是他脸上始终有些忧色,甚至遮盖住了偶尔听见皇帝说起一些不太理解的事时产生的疑惑。

    父子二人就这般说着话,任时光飞逝,不知过去了多久。

    良久之后,朱翊钧见父皇已经陷入了沉思,半晌不曾说话,这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父皇?”

    隆庆回过神来,看了儿子一眼,问道:“哦,刚才说到哪了?”

    朱翊钧一本正经地道:“父皇说到人君治天下,根本在于用人,用人之权,乃是皇权根本。”

    “嗯,是说到这儿了。”隆庆点了点头,思索一下,指着旁边的书案道:“那上头有一道疏文,你拿过来看一下。”

    朱翊钧连忙过去拿了,打开一看,却是一道前两日高拱的疏文:

    建极殿大学士掌吏部事臣拱疏言:‘辇毂之下,各行事衙门在焉。而四方奸民往往辐辏于此,妄言乱政,指称吏部,诓骗者尤多。动则十数成群,互相勾引,其有不才官吏,误入术中,事发无效,则掉臂去之,莫可推诘。臣于近日亦曾自行访获如王三聘等数辈,或称是臣外甥,或称是臣表侄,诓骗人财,咸有证据,已俱送刑部问遣。然思此辈寔繁,今虽访获一二,若尽脂镂冰,旋复如旧,不足以为惩也。伏望皇上敕下厂卫,及巡视五城御史,严加缉访挨拏,务期尽绝。如歇家敢有窝藏,许两邻举首,若不举首,事发一体连坐重罪。庶奸徒无所容,而各衙门亦可以行事矣。’

    这道疏文因为是首辅高拱自呈,所以上面没有票拟,只有朱批,而且从字迹来看,这朱批是皇帝的御笔:

    “先生所言极是。令厂卫五城悉如元辅言,严行访捕,都察院仍揭榜禁约。”

    朱翊钧看后皱了皱眉,暗道这点小事,父皇还特意让我拿了看,是何用意?

    隆庆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却不点破,只是问道:“你可知道此事?”

    朱翊钧摇了摇头,道:“不知。”

    “那你可知,为何这些奸人不冒别人之名,偏偏冒称是高先生之外甥、表侄等,诓骗钱财,而且屡屡得手?”

    朱翊钧道:“高先生是元辅。”

    隆庆摇了摇头,道:“再想想。”

    朱翊钧怔了一怔,有些意外。

    隆庆提示道:“此前李春芳也是元辅,怎么没听说别人冒充他的外甥、表侄来行骗?”

    朱翊钧这下明白了过来,扬眉道:“因为他不是吏部尚书。”

    隆庆这才露出笑容,道:“没错,因为他不是吏部尚书,纵然也是元辅,但他不论想做什么,首先都要得到司礼监朱批准许才有用。高先生却不然,虽然一些大事,他也要朱批准允才能施为,但许多小事,光是冲着吏部天官的名头,吩咐下去,自然有人去办。”

    隆庆说到此处,略微停顿,补了一句:“所以总有人说高先生权柄过重,如此前赵贞吉便拿此事做过文章。”

    朱翊钧点了点头,道:“高先生权柄虽重,但他是个忠臣。”

    隆庆哈哈一笑,然后却摇了摇头,道:“钧儿,高先生是忠臣不假,但我用高先生至此,却不只是因为‘他是忠臣’这么简单的。”

    朱翊钧知道这是要指点自己了,忙道:“请父皇训示。”

    隆庆道:“上一次我跟你谈的那些,你还记得么?”

    “记得,儿臣时刻不敢或忘。”[无风注:此处指第一卷第057章时,皇帝父子的交谈。]

    “高先生与爹爹之间,不止有君臣之义,还有师徒之恩,甚至父……长幼之情。”隆庆顿了一顿,继续道:“但爹爹终归是皇帝,肩负的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所以爹爹不能因为与高先生之间的情谊而随意加恩。”

    朱翊钧经过这近一年的观政,比前一次“听课”时进步了很多,闻言问道:“所以才有前一次高先生被逼致仕的事发生?”

    “是的。”隆庆面色阴沉下来,但还是直言不讳,道:“我知高先生之节气,亦知高先生之才气,更知高先生之志气……但我是皇帝,若情况不允许,我也只能让高先生暂受一时之气。”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所以后来起复高先生时,父皇破常例使高先生兼掌吏部事,是一种……呃,一种补偿?”

    “不,那不是补偿。”隆庆正色道:“钧儿,你要记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不需要补偿谁。”

    朱翊钧怔了一怔,但马上又诧异道:“那父皇为何这样做?”

    “互利。”隆庆笑了笑,又道:“或者用你那位伴读的话来说,叫做共赢。”

    “互利,共赢?”朱翊钧疑惑道:“可是,这样的话高先生的权柄的确很重啊,父皇之前说,用人之权乃是皇权之根本,可是现在却把这项根本之权让渡给了高先生不少,这是为何呢?”

    隆庆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得好,这就是爹爹今天叫你来的用意了。”

    他说着,略微坐起来一点,才继续道:“首先你要知道一件事,天下虽是皇帝的天下,但天下绝非皇帝一个人就管得过来的,否则要这文武百官何用?”

    “儿子明白。”

    “所以,如何放权于臣子,就是考校皇帝的时候了。”隆庆道:“你既然记得我此前和你说过的那些话,就该知道,天下臣工俱有私心,没有谁会完完全全与皇帝一心,因为归根结底,这天下是皇帝的,又不是他的。”

    朱翊钧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这话,但却不能不承认父皇说得有道理,但他仍然有些担忧地问道:“那皇帝该怎么办呢?”

    隆庆微笑着道:“选人而用。”他稍稍一顿,解释道:“天下人求官,无非求权,而求权又无非两种原因:或是求名,或是求财,当然也有甚者,二者皆求。”

    他说到此处,笑着问太子:“若你是皇帝,你会用什么人?”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道:“自然是求名的那种。”

    “不对。”隆庆摇了摇头,道:“爹爹今天教你:哪一种都要用,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爹爹今天教你:哪一种都要用,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隆庆的这句话,让小朱翊钧有些疑惑,下意识质疑道:“可是圣人言……”

    但他这句话才刚出口,便被隆庆摆手打断:“你先不要提圣人言,圣人之言或适用于天下万民,但也有很多话,不适用于皇帝。”

    朱翊钧张嘴结舌,一时诺诺,不知如何应对,毕竟父皇的这句话,算是完全打破了他的固有思想。

    圣人之言竟然有很多不适用于皇帝?

    隆庆却似乎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谈,只是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皇帝之用人,在于此人有何等样的作用,而不在于他想要的是什么。钧儿,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就譬如说用人,圣人可能说过很多道理,但作为皇帝,就不要去想那些,皇帝其实只有两件事需要考量:他要的东西,你给不给得起,以及愿不愿意给?”

    朱翊钧眼珠子转了几转,似乎有所明悟,但显然也未能全懂。

    隆庆见了,就笑了一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御榻,道:“你坐上前来。”

    朱翊钧怔了一怔,迟疑道:“这是御榻。”

    隆庆摆了摆手,无所谓地道:“迟早是你的,现在也没有外人在,就不要想那些了,坐过来。”

    朱翊钧略微犹豫了一下,但到底还是小孩子,见父皇完全不在意,也就把那些规矩抛开了,起身坐在隆庆的御榻上,几乎就要挤进他父皇怀里了。

    隆庆爱怜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把他头上的瓜皮帽取掉,看了看他半长不长的头发[无风注:明朝未成年的皇子与民间孩童一样要剃光头,朱翊钧虽未成年但已是太子且进学了,是以开始蓄发。同样的道理,高务实因为已经“为官”,也开始蓄发了],道:“这些道理,原本爹爹想着,等以后你大些了再教也不迟,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早些的好。”

    朱翊钧也知道父皇这句话所指的意思,但他其实一点没觉得爹爹今天昏倒真有什么大碍——其实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父亲就好比一座山,是最可以依靠的人,万万料不到这座山也是可能突然崩塌的。

    所以朱翊钧安慰道:“爹爹,生病是人之常情,吃药就好了。”

    隆庆哈哈笑了起来,而且这一笑,笑得很长,很久,直笑得朱翊钧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脸上一片茫然。

    看着半大的儿子时而聪慧时而懵懂的模样,隆庆的笑声之中逐渐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直到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朱翊钧小声问:“爹爹,我说得不对吗?”

    隆庆强打精神,肯定地道:“不,你说得对,爹爹会好起来的,爹爹要把一个深固不摇的大明留给你。”

    朱翊钧这才开心地笑起来,道:“那爹爹吃药了吗?”

    “吃了,吃了。”隆庆也呵呵笑着应了,然后道:“诶,你瞧瞧,咱爷俩又扯远了……刚才说到哪了?”

    朱翊钧记性不差,偏着头略微想了想,就道:“爹爹说到皇帝用人,其实只有两件事需要考量:他们要的东西,皇帝给不给得起,以及愿不愿意给。”

    “哦,对。”隆庆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继续道:“这两个问题,如果摊开来说,会很费事,咱们简单一点讲。”

    朱翊钧用力的点了点头,他也下意识地感觉得出来,这两个问题摊开说会很复杂,而且搞不好父皇又会说出什么让他震惊的言论来。

    隆庆一边整理思路,组织语言,一边伸手在朱翊钧的背上轻轻拍着,就像几年前儿子还在襁褓中时自己所做的那样。

    小朱翊钧也很享受这种温情,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甚至有些享受地半眯起了两只眼睛。

    过了一会儿,隆庆才开口道:“给不给得起,其实说到底就是判断臣下的野心。”

    “野心”这个词,朱翊钧已经懂了,当下就有些紧张,小小的身体顿时微微一僵。

    隆庆的手上稍稍用力了一点,拍了拍他,安抚道:“不要紧张,是人都会有野心,而有野心未必都是坏事。”

    “野心未必都是坏事?”朱翊钧心头一怔,反问道。

    “当然,野心不仅未必都是坏事,甚至绝大多数人的野心,都是好事……它是一种上进心,在很多时候,这种‘野心’和‘志向’并没有什么区别。”隆庆温和地看着儿子,解释道:“世人常说的那种野心,实际上大多是因为这种志向没有了约束才生出来的。”

    朱翊钧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

    隆庆看出了儿子的迷茫,继续解释道:“爹爹给你举个例子——嗯,你已经读过史了吧?唐史读过吗?”

    “读是读过的,不过不算深读,老师们不教这个。”朱翊钧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照实道:“爹爹,我读史一般是和高务实一起读的,他很喜欢读史,还喜欢和我讨论,我觉得他对很多史事很有见解,所以上次我还和他说,将来让他去编史呢。”

    隆庆哈哈一笑,竟然拿自己调侃道:“你该不会是许了他一个总裁官,将来编纂朕的实录吧?打算给朕加一个什么庙号啊?”

    这个调侃,隆庆敢说,朱翊钧却不敢接,甚至立刻大惊失色,吓得连忙起身在御榻前跪下,连连磕头道:“父皇折煞儿臣了,儿臣安敢言此大逆不道之言?”

    “起来,起来,你才多大年纪,就算真说了,也是童言无忌,何况我知道你不会说。”隆庆扯了扯儿子手臂,示意他起身,朱翊钧这才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却不敢再坐到御榻上去了,只是垂手站着。

    不料隆庆自己来了谈兴,想了想,道:“其实说起来,在朕可能得到的庙号之中,朕最喜欢的是‘中宗’,中宗者,中兴之宗也。原本朕也以为有这样的机会,可惜……现在看来,只怕难了。”他说到此处,意兴索然地叹了口气,道:“只怕到时候是个‘穆宗’吧。”

    穆宗这个庙号可不怎么好,根据上庙号的习惯,大意是这个皇帝总体还算不错,基本不瞎搞,但是喜欢享乐,而最糟糕的一点则是——短命。

    往前如唐穆宗,往后如清穆宗(同治帝),都是这个调调:为政无大过,甚至因为肯放权(或者掌不住权),天下比较安宁,不过为人好享乐,最后英年早逝。

    朱翊钧却还不太懂庙号的含义,闻言只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隆庆自己却转过弯来,自失一笑,道:“爹爹今天脑子有些乱,说话总是跑题,还是先说野心——你怎么看安史之乱?”

    怎么看待安史之乱?这个问题如果是问高务实,高务实一定会先思索隆庆问这个问题的出发点,然后根据这个出发点来考虑回答的倾向性,甚至还会考虑回答的时候不要把答案说得太全面,要给皇帝留下补充、发挥的空间,这是一名久历官场的下属能给出的最正经但也最官僚的答复。

    但朱翊钧不是高务实,他不会考虑那么多,也考虑不到那么多,所以他一听隆庆的问题,就毫不犹豫地道:“安禄山非我族类,其心自异,且其人狼子野心,辜负了一力重用于他的唐玄宗,罪该万死!”

    隆庆叹了口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说,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你要知道,安禄山原本不过区区一柳城杂胡儿,哪有什么临朝称制的野心?这野心不是凭空而来,而正是唐玄宗一点一点给他的。”

    隆庆认真地道:“唐玄宗以为,汉臣读书多,心思复杂,是以不可轻信。胡儿读书少,心思单纯,因此可以信赖。正是因为这样的用人态度,他才会以莫名其妙的原因撤了王忠嗣,而事实上,王忠嗣若在,借安禄山十个狗胆,他也不敢反。因此安禄山之反,他自己固然罪在不赦,但归根结底,在于唐玄宗一边自废武功,一边泰阿倒持。”

    “哦……原来是这样。”朱翊钧倒也容易受教,闻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高务实也和儿臣说过王忠嗣,他说后来唐朝平定安史之乱,靠的基本都是王忠嗣以前的部下。”

    隆庆并不是打算给儿子讲史,只是引出论点,所以便只点了点头,就将话题转了回来,继续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乃世间常理,安禄山当然也想往上爬,因此在他早年,也曾兢兢业业,为唐朝镇守边关、安抚藩部,实有功绩。但唐玄宗却忘了,人的野心总是随着实力增长一点一点的累积而来,他以为自己给得起,也愿意给,结果到头来却发现,安禄山已经不满足于要当官、当大官,而是想要一步到位直接当皇帝了——这还能给吗?”

    朱翊钧这时候终于想起来此前父皇曾经跟他说的话,道:“我明白了,所以那一次父皇就说过,要知道臣子想要的是什么,譬如高先生那样,他家世代官宦,名声又好,想要的便是辅佐圣天子中兴大明,以图流芳百世——这也是一种野心,但却是皇帝需要的那一种。”

    隆庆高兴地拍了拍手,赞道:“好好好,看来钧儿的确明白了。不过你既然提到高先生,爹爹就还要补充一下。刚才说,唐玄宗以为汉臣读书多,是以心思复杂,不可轻信,其实他这个想法未必全错,也绝非全对,你可知道为何?”

    朱翊钧当然不知道,立刻摇头,并表示请父皇指点。

    隆庆便道:“汉臣读书当然是多的,可是唐臣之读书与我明臣之读书,本有不同……嗯,算了,这个我先不多说,我且说另外一点:汉臣于胡人之不同,有一个最大的区别:胡人以力为尊,你比我力大势强,我即尊你为主;反之,我比你力大势强,我便绝不能容忍你还在我头上发号施令。”

    朱翊钧连连点头,这个情况他读史的时候已经发现了。

    “汉人则不同。”隆庆道:“周文王天下三分有其二,仍然臣事殷商,何以?周公旦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是也。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在摄政七年之后,交还大政于成王,何以?”

    朱翊钧道:“此前贤知忠义也。”

    隆庆先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知忠义固然有,却未必尽然。你应该听读过白居易那首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可见这也要看人来,因此白居易才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不能因为一个人当时表现很好,你便倾心相待,总要有一段时间细细观察,看这个人究竟是个何等样人。”

    隆庆想了想,又道:“咱们还拿高先生举例:高先生侍我于潜邸多年,忠心任事,这都不必说了……上次你曾问我,为何当年徐阶逼走高先生时,我没有力持不允,当时我没有明确告诉你原因,今天却可以说一说。”

    朱翊钧想起来,上次父皇面对自己的这个疑问时只说“有时候,做大事总要有些牺牲”,不禁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期待,不知道父皇当初这么做的真实原因。

    隆庆叹了口气,道:“原因其实有几项,不过其他的,今日都不必说,只说一条:前次高先生致仕,其实也是一场‘试玉’——是朕对他的最后一次试玉。”

    因为有前面说的那些打底,朱翊钧这次一听就有些明白过来了。

    隆庆笑了笑,补充道:“甚至,连起复本身,也是这最后一次试玉的一部分。”

    朱翊钧连连点头,这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了,道:“高先生致仕,没有一言以怨父皇,后来起复,也没有一言以推辞,因此高先生对父皇,实在是忠心耿耿。”

    隆庆点了点头:“没错,所以爹爹那时候便完全确定了高先生的志向,就是做个中兴之臣,且极重臣节。他想要的,爹爹给得起,也愿意给……所以,钧儿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如今高先生能以首辅之尊兼掌吏部事,不是爹爹这个做皇帝的偏心厚予,而是他自己用行动、用表现争取而来,这都是他应得的。”

    朱翊钧点了点头,但忽然又有些迟疑起来,忍不住问道:“虽然如此,可是爹爹方才也说过,人的野心是可能一步步增长的,虽然高先生忠义……”

    “你是想问,高先生是不是也有可能随着时间推移、局势变化,而慢慢增长了野心?”隆庆笑着问。

    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么怀疑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实在是太多疑了——多疑这个词,在史书中历来不是好词。更何况,这个老臣还是他的伴读高务实的亲伯父,以他和高务实的关系,这就更显得有些刻薄寡恩。只是,这毕竟是在和父皇“论政”,把疑问憋在肚子里,好像也不太对。

    隆庆却不介意,反而有些欣慰,微笑着,温和地道:“你能时刻保持警惕,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保持理智,不以一言断忠奸,不以一事定贤愚,便是可取的。”

    然后顿了一顿,又道:“在大明,不论一个文官的权力有多大,你只要不放松两点,就至少不必担心这个人成为王莽。”

    朱翊钧目光发亮,诚心正意地问道:“哪两点?”

    隆庆面色平静,如古井不波,淡淡地道:“厂卫和京营。”

    隆庆父子继续说了会儿话,隆庆的谈兴似乎异常的高,到后来甚至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几道奏疏给朱翊钧讲解。

    皇帝并没有浪费时间解释得太具体,只是告诉太子如何分辨这些奏疏之中有哪些是急务,必须尽早批复;哪些是大事,需要审慎决定;哪些既是大事又是急务,一定要尽快理清思路做出决定,如果实在一时难以决断,或者谨慎起见,就该赶紧把信任的阁臣或者执笔票拟的阁臣叫来御前召对;另外还告诉他哪些是无所谓的小事、闲事,可以丢给司礼监按例批红。

    其实,在皇帝这个层面,真正收到的奏疏之中,反倒有一大半都是小事、闲事。隆庆给太子举例说:譬如某府上奏“本府有节妇,其夫亡故之后,绝食二十一日而死,伏请皇上赐节妇美谥并修建牌坊”。

    隆庆告诉太子,像这种事情就是典型小事、闲事,按理说该府自己就能处理,但是由于朝廷祖制,对于这种节妇烈女,必须要上奏朝廷嘉奖,以示隆重,所以平白无故地浪费皇帝的时间——反正这玩意儿是朱元璋定的,你这后来的皇帝对此只能照准。

    但其实这还算好的,还有一类是报告天气,比如上奏过来告诉皇帝“本府(县)本月下了十三天雨,比去年多了一天。”然后奏疏里头就从圣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以能理顺阴阳开始谈起,一直讲了两三千字的道理,皇帝估计都看懵逼了,他才把道理转回来,说所以他那儿多下一天雨乃是天下至关重要的大事,请皇帝千万注意。

    好吧,其实这也还算好的,总算人家还知道关心当地气候,更让隆庆深恶痛绝的是另外两类:

    一类是请安。请安就是字面意思,上奏也很简单,就是问皇帝近来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身体好不好这样。

    这不是废话吗,皇帝身体不管好不好,除非已经快要病死了,否则都只能回答那句“朕躬安”,这要你问个屁?偏偏这种奏疏占了全部奏疏的差不多三成,皇帝还都得打开看一眼,一天得有个几十本,简直坏胃口,所以这一类型的奏疏一般都是内阁先看一眼,然后直接发给司礼监——内阁一来没有权限帮皇帝回答这种问题,二来也没闲工夫浪费在这种奏疏上。

    但是司礼监也不能直接批了作罢,他们也得告诉皇帝,今天又有哪些官员上疏请安了。最烦的是有些官员喜欢在请安的奏疏中再说一点事情,这就一下子把内阁、司礼监和皇帝三方全耽误了一遍。

    另一类就是道听途说之后来指点皇帝怎么过日子的。这个不必细说了,总之就是风闻皇帝近来去某妃处多,然后有的劝皇帝要节欲修身,有的劝皇帝要“雨露均沾”……总之在隆庆看来,这些人不光是吃饱了撑的慌,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招厌——你风闻奏事是不假,可你风闻都风闻到后宫来了?你这鼻子还真不错啊!

    太子虽然还不是皇帝,但一看当皇帝每天要面对这么多没事找事的废物奏疏,也是吃惊不已,对父皇的教导连连点头称是,深刻地认识到了从这些废物中挑选有用的奏疏出来并处理妥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本领。

    又过了一段时间,隆庆的脸色开始泛白,好不容易强打精神把这些事情讲完,他忽然面色一变,别过脸去,低沉地道:“去吧。”

    朱翊钧还在回味刚才的教导,忽然听得这么一声吩咐,有些糊涂地道了一声:“啊?”

    “出去!”隆庆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只是越发低沉。

    朱翊钧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父皇变了脸色,但也不敢怠慢,连忙告退,出了门来。

    隆庆本来一直背对着朱翊钧,直到朱翊钧的脚步已经远在门外,才有些踉跄地冲到御榻前,抓起明黄色的薄锦被捂住口,用力咳嗽了起来。

    咳嗽的同时,他还转头朝门口望去,眼神有些慌张,直到确认太子已经走下台阶,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声音,慌张的神色才逐渐消失。

    松开锦被,隆庆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几分——那锦被上已经沾染上了一块不小的血渍,血与明黄相映,呈现出一种暗红近黑之色。

    隆庆眼中露出一抹绝望,用力抓了抓锦被,抬头再朝门口望去,却远远地看见朱翊钧已经在和高务实说话了。

    隆庆神色一松,目光中的绝望渐渐变成了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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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务实并没有向朱翊钧打听皇帝跟他说了些什么,只是问他“皇上龙体可好?”

    朱翊钧并没有看见隆庆最后吐血的一幕,便只说“还好”,而且他也知道轻重,没有把皇帝对于用人的教导跟高务实提起,只挑了最后皇帝教他分辨奏疏的一些事。

    高务实的眼光很毒,一眼就看出朱翊钧虽然没有说谎,但肯定有事没有说完。不过他倒也没有因此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天家嘛,总有些不为外人道的事,哪怕再亲信、再得宠都不能抹平君臣之间的那道鸿沟。

    这就像他也不会把什么话都对自己的家丁们说一样。二者虽有区别,但本质上来说也没差太多。

    高务实关注的是另一点:皇帝既然开始临阵磨枪,教太子这些理政的手段,那说明皇帝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有了很不好的判断。可是问题在于朱翊钧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以为这只是因为他观政已经有近一年时间,所以父皇开始进一步培养他了。

    要不要把自己对皇帝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妙的判断告诉朱翊钧呢?

    高务实悄悄打量了朱翊钧一眼,见他洋溢着笑容,那股子高兴劲完全发自内心,心里不禁暗暗叹息了一声:多好的一个爸爸,却快要没了。算了,还是不要告诉他了,让他多开心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这时候,朱翊钧却看出了高务实的犹豫,稍稍收敛了一点笑容,问道:“怎么啦?有什么事情要说?”

    高务实眼珠一转,面上却毫无破绽,一脸慎重地道:“臣忽然想起,有好几日没有见着贵妃娘娘了,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儿去拜见一下,太子以为如何?”

    朱翊钧其实一贯不大敢跟自己生母李贵妃亲近,但他到底还是隆庆的儿子,对孝道心存敬畏,闻言点头道:“你说得对,正好刚才母妃没有来乾清宫,现在恐怕都还不知道父皇的情况,我身为人子,也是该去报个安的,走吧,天色不早了,咱们这就去。”

    “太子请。”

    次日一早,孟冲孟掌印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出现在高务实面前,说自己和高谕德正好顺路,非要和他一起前往内阁——高务实是去内阁选拿呈送给太子观政的奏疏,而孟掌印则说自己是要就昨日的某些奏疏与内阁交换看法以决定批红。

    高务实知道孟冲这话明显不是实话,因为昨日由于皇帝在大朝昏倒,内阁在高拱的领导下,全部精力几乎都用来给这件事擦屁股去了,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呈上。

    高务实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日就是隆庆五年八月庚寅朔,丙申日,内阁呈报上来最大的事情,大概就是升直隶真定府知府杨道亨,为云南按察司副使。

    这件事根本不必劳动孟掌印,因为这其实就是吏部推荐了个人选,然后高拱代表内阁票拟同意了——所以说高拱现在权倾天下,自己提案自己批复,能不权倾天下么?

    孟冲说去商议昨日大事,难道你对这个安排不满?不是高务实小看他,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自己不同意,不仅是因为高拱有权这么做,还因为这个升迁完全符合朝廷用人的制度和习惯:此人是三年考满,考评全优而右迁,而且他原是河南上府知府,虽升迁了一些,但却是去云南边陲之地,实在是很正常的用人,就算皇帝都没什么好找茬的地方。

    孟冲当然不是要去内阁讨论什么国家大事,说句不客气的话,国家大事还真用不着他孟掌印来讨论,他就是单纯来找高务实说话来的。

    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昨天皇帝昏倒。

    皇帝身体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堂堂司礼监掌印居然毫不知情,就算孟冲再迟钝,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失分太严重了,势必影响高阁老对他的看法,所以急切之下,昨晚就派了自家管事去见高阁老。

    谁知道管事很快就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高拱推说疲倦,拒绝见他。

    孟掌印这下就慌了神,他深知自己因为能力不足,在内廷中被很多地位在他之下的人觊觎,只是仗着高拱的推荐和力挺才得以站稳脚跟,现在居然惹得高阁老如此愤怒,那岂不是天塌地陷的祸事了?

    别的都不说了,看看昨天高阁老和皇帝的表现就知道,连皇上都有些畏惧高阁老生气,何况他一个做家奴的?

    孟冲本来是想今儿一早就亲自去内阁,在高阁老面前负荆请罪,但又担心高阁老脾气暴躁,直接把他给赶了出来,那就太尴尬了——高阁老会不会这么做不好说,但要问敢不敢,那是没有疑问的,他绝对敢。

    所以思来想去,孟掌印觉得还是迂回一下比较好,免得直接撞上高阁老的枪口。既然要迂回,那肯定是找“小阁老”最好了,找其他人怎么也不如找“小阁老”来得隐秘。

    但是孟冲不知道,他自以为隐秘,实际上已经被高务实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蠢货”。

    你要不是找我三伯有大事,堂堂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会找我一个小小太子伴读,而且脸上那讨好的笑容连头猪都能看得出来?

    三伯对于这个司礼监掌印的选择原则,还真是谁没本事让谁上啊。这要是承平时期,倒的确是个好选择,可以让内阁的权力无限放大。

    可是问题在于,这要是一旦有事,司礼监掌印这样重要的内廷盟友一点能力都没有,那就要坏事了啊!

    高务实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只能说三伯也根本料不到隆庆会死得那么早吧,要不然的话,就算重新把陈洪推上去,也比这个孟冲好使。

    孟冲果然是来求情的,他甚至没敢多试探,直截了当地就问了高拱昨日回去之后是不是对自己很是不满,然后见高务实皱着眉头一时没有回答,立刻求饶喊冤、赌咒发誓自己一定痛改前非,把内廷“照看”妥当。

    高务实一时也有些目瞪口呆,他也没想到孟冲一个堂堂司礼监掌印,居然能低声下气到这个程度,呃……这也算是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了。

    想了想,高务实才叹了口气,道:“孟公,昨日的事,我也不瞒你,元辅那边的确颇为不满,觉得这样下去只怕要坏大事……”

    孟掌印吓得脸都白了,居然两腿一软,作势就要跪下。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住,疾言厉色却压低了声音道:“孟公自重!”

    孟冲一把抓住高务实的手,看那模样就差哭出来了:“小阁老,咱家知道错了,咱家……求元辅再给咱家一个机会,就一次,好不好?看在咱家对元辅忠心耿耿的份上……”

    “孟公!”高务实见他越说越不是路,赶紧一瞪眼,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你的忠心耿耿只能是对皇上,就像元辅一样!”

    “啊,是是是,小阁老教训得是……”

    “我不是严世藩,我也不想做什么小阁老!”高务实又瞪了他一眼,左右打量,稍稍松了口气——孟冲还算没蠢到家,周围的內侍全部被打发走了。

    高务实见孟冲被他唬住,不敢再口不择言,这才轻咳一声,装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犹犹豫豫地道:“元辅那里现在的确很不高兴,即便是我,也不敢说一定能劝住他……”

    这话说得有意思,孟冲到底还是在宫里侍候多年的老太监,一下子就嗅出其中的异常,眼前一亮,忙道:“小……呃,小高先生在元辅心中是何等地位,天下谁人不知?只要小高先生肯稍开金口,元辅岂会拂了小高先生之意?万万不能,万万不能呀!”

    他先吹捧了一波,然后稍稍一顿,换上一脸可怜巴巴,求道:“小高先生,咱家对元辅和您,那真是掏了心窝子的呀,您看……怎样才能让元辅回心转意?您老放心,只要您肯在元辅面前为咱家美言几句,咱家……呃,咱家……”

    他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报答得了高务实——他不是正经官员,升迁什么的完全无从谈起;他也不缺钱,这小爷日进斗金,“三十万两挥手洒”的豪气响彻四海,送钱的话,只怕自己全副家当人家也未见得正眼一瞧。

    这他娘的就尴尬了。

    高务实也瞧出孟冲的尴尬,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孟掌印,你不必想那些,我呢……还是愿意拉你一把的,不过不是要图你什么报答,你也知道,我什么都不缺,对吧?”

    孟冲一听,感动得差点没哭出来,连连点头:“小高先生高风亮节、义薄云天,孟冲铭感五内……”

    “好了好了,这些闲的就不要说了。”高务实重重的叹了口气,道:“我虽愿意帮你,但你也知道,昨天那样的情况实在是……我看要不这样,司礼监稍微调整一下,再补一两个秉笔进去帮你,你意下如何?”

    “好好好!”孟冲小鸡啄米一样的连连点头:“小高先生此计甚妙,就是……咱家也不知道下头的小崽子们究竟谁有能耐,要不就请小高先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给咱家推荐一二俊才?”

    咦,孟掌印你别的本事不咋地,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嘛,看来也不算完全的废物,还是可以回收利用一下的。

    高务实也就不客气了,笑了笑道:“人选呢,我倒是也有两个,巧了,你还都认识——一个是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一个是现在小爷身边的陈矩。这两人,孟掌印觉得如何?”

    “好好好,小高先生能看上的人,必然是好的——这件事,小高先生只管放心,咱家就算豁出老命,也一定帮小高先生您给办好了!”孟冲赌咒发誓一般就把事情应了下来。

    高务实呵呵一笑,点了点头,满意地道:“好吧,那这件事就先这样,元辅那边你也不必太担心,我自会去帮你疏通。不过呢……今后内廷这一亩三分地,你可一定要用心一些,看好了才行。如果有什么情况,或者有什么犹豫、怀疑,又不好直接去找元辅的话,你也不必憋在心里,尽管来找我说就是。”

    “是是,多谢小高先生指点,孟冲记得了。”

    京师西郊,见心斋。

    现在的见心斋,已经比早前皇帝赐给高务实之时大了四五倍,不过面积虽然大了,但里头的建筑增加得不算多,只是在原建筑群又加了两栋小楼,隔出两所院子来。

    一所在西厢,修得比较精致,但陈设却文雅朴实,乃是给老师郭朴住的。

    一所在东厢,修得比较大气,而陈设就比较对不住高谕德散财童子的大名了——别的且不说,光说里面的家具,就没有一件来自南方的珍贵紫檀木,甚至是大明本土也不算少见的黄梨花木,都没有用到。

    高务实这里的家具,清一色用的北方比较常见的栎木。其实栎木这种木材并不差,也许说栎木很多人表示没听过,那么可以提一提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橡木”——了解英国皇家海军历史的人,肯定不会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橡木做家具当然不是高务实为了省钱,他还不至于缺这点木材,毕竟这是在明代,木材还是有保障的,哪怕是要南方的紫檀木、黄梨花木也好办。他用橡木制造家具,是因为他已经特意调集了一批木工,正在熟悉橡木属性,为将来的造船提前打个基础。

    不仅如此,高务实甚至在见心斋也移栽了几棵不小的橡树,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件事。

    见心斋的规模扩大了不少,但高务实空出了其中很大一片白地没有动工建设,所以现在的见心斋看起来有些空荡,从他自己常居的东厢房再往东望去,便是那一片空地。

    东厢房有一栋三层小楼,叫做守心楼,是高务实平时的住处。其中三楼是他的卧室,二楼是书房,一楼是会客花厅。

    高谕德自己虽然无品无级,但可能没人敢把他当做无品无级的闲官看待,毕竟小阁老不是白叫的。一般来说,能来拜见高务实的人,在京师肯定都能算得上一号人物了。但即便如此,这些人绝大多数也就只能到一楼的花厅。

    然而今天,高务实却是在守心楼的二楼会见一位访客。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连夜从大同风尘仆仆赶来京师的前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

    黄孟宇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这一点高务实早就知道,所以对于黄孟宇来京之后连京师大门都没进,就直接先来见心斋拜见自己一事,并不是十分惊讶。

    至于黄孟宇的态度,高务实就更满意了——黄孟宇的拜帖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沐恩门下走狗小的黄某顿首百拜”。

    黄孟宇是个宦官,但却用了一种武将面对文臣的方式来写这个拜帖,这里面当然是很有讲究的。

    宦官是皇帝家奴,当然不应该成为某个文臣的“门下走狗”,那纯属犯忌。但黄孟宇这个太监不太一样,他是边军镇守出身,按照明朝的习惯,这种宦官哪怕在给朝廷上疏之时,也可以自称为“臣”,譬如当年郑和便是这般。

    在这里头,太监是把自己当做镇臣的,而朝廷也是这么认可的。镇臣当然也有文武之分,可是在朱元璋的祖训里头,太监不准读书,即便后来这个规矩早就破了,秉笔太监要是不读书,还怎么批红?

    但即便如此,镇守太监虽然干着监军的活,其地位仍然被默认为武臣类似——文官不可能把太监当做跟自己平起平坐之辈。

    于是,黄孟宇这里便耍了个滑头,用了这样一种与武臣习惯一样的拜帖,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但最能说明黄孟宇目光长远的却还不是这份自谦,而是他没有如一般人那样,把这样的拜帖递给高拱,而是递给了高务实。

    按理说,高拱才是帝师,才是内阁首辅兼掌吏部事,他黄孟宇好歹也是高升回京来做司礼监秉笔太监来了,其在内廷的地位大抵相当于内阁中的群辅。这样的身份,就算要递上一份投名状,那也应该递给高拱才理所应当。

    但他偏偏没有递给高拱,而是直接把这样一封不能等闲视之的拜帖递给了“无品无级”的高务实。

    高务实心中也不禁感慨:要是孟冲有黄孟宇这样的大局观和长远的眼光,在原先的历史上又何至于混成那样,隆庆一死他就立刻被冯保取代,并从此销声匿迹,不复见于史册?

    黄孟宇这个做法,不仅是有长远的目光,知道自己在秉笔太监的位置上不可能很快就再得到多大的提升机会,必须慢慢打磨资历,以及加深皇帝一家对自己的了解和信任,这至少需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所以急着往高拱身边靠并无绝对的必要——那个时候高拱就算一切顺利,也差不多该到年老致仕的时候了。

    同时,这个做法还十分有决断,因为这是押宝在了高务实的身上,而高务实年仅十岁!

    正常来讲,哪怕高务实学业无双且仕途一帆风顺,这一注押下去,只怕也要十多年才能有机会回本。

    所以,这是一场豪赌!他赌的就是高拱和高务实两代人从政的时间能够衔接起来,或者即便他们伯侄二人虽然无法做到无缝衔接,那么至少在他们中间也能有“高党”之人可以做一个过渡。

    高务实的确有这样的准备,所以他才力劝高拱把郭朴召回京师起复,因为历史上郭朴一直活到了万历二十一年!

    但黄孟宇为何会有这样的把握?这里面却有一点误会:在黄孟宇的眼中,高党两代之间的衔接人物却不是年纪比高拱还大一点的郭朴,而是高务实的亲大舅张四维!

    在黄孟宇看来,高拱把郭朴召回京师起复,其一当然是继续加强高党对内阁的掌控能力,而其二则是为推荐张四维入阁铺路!

    众所周知,内阁的人数虽然没有定制,但一般而言,通常是四到五人。而眼下的内阁已经只剩三个人了:高拱、郭朴、张居正。

    其实黄孟宇隐约觉得高拱跟张居正的关系似乎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么好,那么亲密无间,这一点在高拱让郭朴负责了高务实上疏提出的“整肃驿路”之时,黄孟宇就有些怀疑。

    不过,即便高拱与张居正之间没有龃龉,两人真的就是亲密无间的好盟友,那也无所谓,因为内阁还是缺员,至少应该能再补进去一人,而这一人在黄孟宇看来,十有八九应该就是张四维。

    张四维无论从年龄、资历还是亲疏程度乃至执政理念上来说,都是高党两代之间最好的衔接人物,因此黄孟宇就自己脑补了一个内阁掌权时间表:

    高拱如果按例在七十岁致仕,那就是十一二年之后,当时的高务实已经二十出头,按照这次他道试所表现的水平,当时估计已经金榜题名,正式进入仕途了。

    这时候高拱可以放心致仕,把张四维推上来,此时的张四维大概是五十七岁。接着高拱的班继续干到七十岁致仕,那就又过了十二三年,高务实这时候三十三岁上下。高务实深得圣眷,又是太子伴读出身,如果他中进士得早,到了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完全有资格入阁了!

    黄孟宇自己今年也才三十一岁,二十多年后正好五十出头,对于民间而言虽然已经是爷爷辈的人了,可是对于官场中人,这简直就是黄金年纪,到时候再来一个内外结合,自己还怕没有机会干一干这司礼监掌印?

    甚至,如果自己运气好的话,搞不好在张四维时代就能得偿所愿呢!

    想到这里,黄孟宇对高务实的感激就更真实了,恭恭敬敬地道:“侍读,您也知道我老黄在边镇呆久了,不是太懂京里头的事。这次得蒙侍读和元辅器重,得以重回神京,老黄心里头是真的感激万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负您二位的期望,还望侍读提点。”

    他不喊高务实“谕德”,不是不知道谕德乃是太子宫官,比起侍读更显得高务实前途看好,而是因为这一声“侍读”,可以表明他和高务实结识得早,乃是旧交。

    高务实笑了笑,对黄孟宇这种聪明人,他也不假作客气了,直接道:“老黄,你的任务有几件,不过其他的咱们可以待会儿再说,最重要的一件你却现在就要记好。”

    “请侍读指点。”黄孟宇连连点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高务实直视他的眼睛,缓缓地道:“去和冯保作对,让他以为你是我们调回京师准备取代他的那个人,并且尽量让他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你身上。”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的心情这几日来实在是十分糟糕,他觉得一切局势都已经朝着最坏的方向飞奔而去了。

    先是高拱以首辅的名义亲自下场上疏言事,说司礼监作为内廷中枢,对于皇帝昏倒之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仅没有在事前照顾好皇帝的龙体,也没有在事后做出及时的应对。

    一般按照文臣们的习惯,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上去之后,随之而来的基本上都是暴风骤雨的打击,目的通常都是打压司礼监的威望,削减司礼监的权力。

    不过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高拱在把司礼监从上到下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遍之后,并没有提议削权,反倒认为这是由于司礼监人手不足、精力分散之故,建议皇帝扩充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规模,并将司礼监各大秉笔所兼任的职权尽量拆分。

    最典型的,就是首席秉笔太监的兼掌过多、过重。首席秉笔太监不仅要参与司礼监的批红,还要兼掌东厂,甚至在内廷十二监的分掌中,他还兼掌着御马监——这是目前内廷监控京营最后的手段了,地位不可谓不重要。

    为何特意强调这是内廷监控京营最后的手段,因为大明的京营制度一直都在不断的变化。

    早年当然不用说,武臣勋贵独掌京营,京军三大营全是掌握在一干勋贵武臣之手。

    土木之变后的一段时间,由于勋贵势力大减,文官开始渗透京营,创办十二团营,取代江河日下的三大营成为京营主力,此时以于谦为代表的文官集团掌握着大部分京营实权。

    再后来于谦被害,京营就变成内廷说了算,尤其是宪宗朝,御马监太监提督十二团营,威风八面。

    又往后的武宗正德帝,虽然也是个宠信宦官的主,但由于他这个人自己好兵事,甚至抽调九边精锐入京,立为“外四家”,所以实际上变成了皇帝亲自掌握京营,但是这样制度上就麻烦了,所以那段时期比较混乱,京营令出多门,狗屁倒灶的事多得一塌糊涂。

    世宗嘉靖对于京营还是比较关心的,一直想要寻找一种长效机制,但是无法推持下去。嘉靖六年,明廷始设文臣专督京营军务。当时经廷臣的会推,李承勋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加太子少保提督团营军务,成为专责提督京营的第一任文官。但是不久停罢,仍恢复此前文官兼职的做法。

    嘉靖二十年,刘天和也曾以兵部尚书提督团营军务,专理京营戎政,但是为时不及一年,提督团营军务再次成为兵部兼职。

    嘉靖中后期,文官集团还试图强化文武官的合作,来增加京营的战斗能力——这可不容易,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发生,俺答大军围困京师,京兵怯懦不敢应战,遇敌辄溃,充分暴露了京兵腐败不堪的弊病。

    于是在时任首辅严嵩、吏部侍郎王邦瑞等人的建言下,明廷废除团营、东西两官厅制,重新恢复三大营制,在京诸卫军,俱分隶于三营。

    在京营的管理上,也随之停止了宦官担任提督、监铳官的做法,设置戎政府机构。戎政府长官称为总督京营戎政,由武官担任,给关防之印。副职称为赞理军务(后改称协理戎政),由兵部或监察院长官选充,不给关防之印。

    而隆庆帝即位后,文官对京营的控制则由集中走向分散。隆庆四年,大学士赵贞吉奏疏,极言戎政官独揽大权之害。经兵部条议,革除总督戎政一职,三大营每营各设总兵官、副将。三总兵各给关防之印,仍由武官选充。协理戎政一职,改从兵部、监察院中选拔文官三人担任,仍称提督。

    但这样一来,相当于明廷为防范京营集权之弊走向了另一极端,出现了六名提督共理京营戎政的局面,权责过于分散,互不为政成为京营管理突出的困境。

    “自设六提督后,各持意见,遇事旬月不决。”

    这当然不行,所以赵贞吉一致仕,高拱立刻就废除了这个自缚手脚的制度,仍恢复总督、协理戎政各一员。

    与世宗时期不同的是,总督、协理戎政各给关防之印。在原本的历史上,从此之后,戎政府制只是稍有更改,但总体基本沿袭下来,直至明朝灭亡。

    这么回顾一下就很清楚了:京营的大权,曾经一度全操于内廷,而现在,内廷却被文官集团和武臣勋贵们排挤出了京营核心权力之外,即便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其实也只是在京营挂名,充作监军而已,不再享有指挥调动等实权。

    正是因为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个职务虽然权力大减,但却仍然拥有相当重大的意义,因此一直让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掌。

    然而,高拱现在却偏偏针对首席秉笔“兼掌过多”动手了。

    高拱的建议是,首席秉笔的首要任务,应该是参与批红,不应该过多的兼掌其他事务,其目前的兼掌如东厂、如御马监,最好一并放弃,如果皇上担心拆分太多而影响首席秉笔在内廷的权威,那么至少也应该拆分一项出去,交于其他秉笔太监分掌。

    这个建议,其实就是高拱这道疏文的核心,其他的说法,诸如“以前只有三四个秉笔,每人要兼管三到四个内廷重要机构,所以应该添设秉笔,今后每位兼掌两个机构就行之类”的话,其实都是为了不使“削冯保”显得太突兀而为之的。

    冯保对此大为不满,这是肯定的,但他不满没有用,这件事他是属于“直接当事人”,脸皮再厚也不好自己跳出来说“咱爷们不累,爷们干得了”。

    没办法,冯保只好再次连夜去找张居正讨教,看看这位张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来解决。

    在去往张大学士府的路上,冯保心里一会儿发狠,一会儿发怵。

    发狠不必说了,被人逼到这个份上,别说冯保这种面似和善,其实鹰视狼顾之辈,就算泥菩萨只怕也要生气。

    发怵则是真的有点慌了,高拱这一次的手段看似凌厉,但却很有分寸,一点都不像他做其他事的风格:他没有直接上来就要求削整个司礼监的权——也就是说,他不动内廷这个整体的权,他只是把这种权力,从三四个人分到五六个人头上去。

    别看同样是分权,差别可是巨大的。

    前一种直接削权于司礼监,由于司礼监其实是皇帝的一只手,削司礼监的权相当于削皇帝的权,即便今上对高拱信重简直不能形容,但高拱如果这么做,皇帝哪怕最终同意,心里也必然会有一些不满。

    但是后一种则不然,司礼监原本是十分权力,里头的大太监们可能各掌三分,而按照高拱这一轮办法削完,大太监们被削了权,可能每人就只剩两分权了,但是司礼监整体仍然是掌握着十分权,一点也没削。

    这样一来,大太监们或许不满,可是皇帝就无所谓了——反正他手头的权力一点没削。

    冯保慌就慌在这儿了,这代表皇帝本人几乎不可能会对这个建议产生反感,鉴于那天皇帝的表现,似乎也很怕高拱继续追问他到底为何昏倒,那么这次十有八九就会顺水推舟,同意高拱的建议,把自己昏倒的责任甩锅给司礼监——就是你们照顾不周嘛,高先生法眼如炬!

    此时此刻,冯保觉得只有张居正,或许还能有办法为自己挽回一下。

    这一次冯保来张居正的大学士府,仍是徐爵陪同,不过今天张居正没有在花厅接待冯保,而是单独在书房与冯保密谈,游七与徐爵留在了花厅闲叙。

    张居正看起来仍是之前的模样,至少从精神状态上来说,似乎与从前并无二致。

    但冯保是何等样人,他的眼神毒辣着呢,一眼就看出张居正的双眼有些微陷,面上甚至扑了一层薄粉,用以掩盖不那么健康的面色。

    张居正一贯是个十分在乎仪表的人,有这样的遮掩举动不足为奇,只是从这样的举动当中,却可以看出他最近几天的压力也着实不小。

    当然不小了,本来他已经靠着借力打力的高超手段,推高拱于台前,逼走陈以勤,斗倒赵贞吉、李春芳,成为内阁次辅,与首辅之位近在咫尺。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渐渐有些超出他的预计,尤其是那个被戏称为小阁老的小崽子高务实回京之后,局面就一步步滑向失控的边缘。

    先是殷士儋沉不住气,直接跳出来跟高拱放对,结果陈洪莫名其妙的卖了殷士儋,导致殷士儋刚刚入阁便又被赶走。这一来,内阁之中便只剩高拱与他两个人,没有人可以利用当然是个大问题,因为这让他的各种手段都没了施展的余地。

    不过,此时虽然有些不妙,他倒也还有应对的办法,无非就是蛰伏待变,先装作一切惟元辅马首是瞻的模样,继续把自己伪装成高拱的密友、同盟,保住自己的次辅位置,反正高拱年纪比他大,皇帝的身子骨也不好,最后不管是高拱扛不住,还是皇帝扛不住,反正到时候都是他张太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只是,张居正万料不到的是,郭朴这厮居然肯放下数十年的清名嘉誉,乖乖地听从高拱的召唤,回京接受起复了!

    郭朴起复,肯定直入内阁,那没得说了。人家登科及第比高拱还早了两科,比他张太岳早了足足四科、十二年之久。

    此公干过两任吏部尚书,不管他以前多么正直,多么讲究“君子群而不党”,至少那两任天官不可能是白做的,多次抡才大典的考官更不可能是白做的。数十年的经历摆在这里,受过他恩惠的朝臣能从永定门一路排到他老家安阳去,他经廷推,不可能通不过。

    更见鬼的是,郭朴致仕之前就是辅臣,那意味着内阁论资排辈的时候必须把这个时间算进去。当时郭朴和高拱同时入阁,而郭朴由于登科早于高拱,因此那会儿排名还在高拱之前。

    现在高拱已经是首辅,又是推荐起复郭朴之人,郭朴的排名当然不好凌驾于高拱之上,但“凌驾”一下他张太岳却毫无问题:论登科、论散馆、论入阁,郭朴全方位完胜,排名在你张太岳一个后生小辈前头,天下人谁能质疑?

    便是张居正自己,也绝不敢把心中的怨愤宣之于口,甚至还要在人前展示风度,多次当众表示自己对郭公万分景仰、千般推崇,并且再三强调,说自己能在高公、郭公之下做一点协助工作,能学到很多东西,实在是自己的福分。

    天可怜见,张居正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言笑晏晏、满面春风,可心里哪次不是憋得只差能滴出血来!

    也就是张居正,在这般情况下,会见冯保这个真正同病相怜的盟友时,还能做出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换个人只怕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边哭边骂了。

    君不见,同样也以隐忍著称的冯保冯督公,今日自打进了大学士府的大门之后,那脸色就一直铁青着?怕是当年“去势”之时,脸色也只能差到这个样儿了。

    还是有差距啊。

    不过冯保自己可没工夫反思自己的涵养和城府,一屁股坐在那里,鼻子里吭哧吭哧了半天,忽然哑着嗓子开口了:“区区几天时间,局面大坏啊……太岳相公可有高论教我?”

    张居正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地道:“我反复思量,这次的事情有些问题。”

    冯保目光一凝,追问道:“什么问题?”

    “不像是高中玄的手笔。”张居正皱着眉头,沉住气道:“督公,高拱为人如何,你我二人都是清楚的,这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你看当初他新入内阁,就敢跟我恩相华亭公相抗,错非是后来形势太过惨烈,再继续抗衡下去,甚至要连累皇上英名,我看他都绝不会坚辞不出,自请致仕。”

    冯保点了点头,问道:“那又如何?”

    张居正并不着急解释,只是继续分析道:“后来,内阁形势风云变幻,李石麓、赵大洲联手,不顾恩相离去时对我的推举之意,将我当做阁中小吏,呼来喝去、颐指气使,逼得我不能不想方设法将高拱起复,借他之力得一喘息之机。此时的高拱,与当初刚入内阁之时,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哦,是吗?”

    “督公不信?”张居正哼哼一笑,反问道:“督公可知,高拱自起复并掌铨务以来,迄今不过年余,手底下处理了多少官员?”

    冯保没有算过这个,大体回顾了一下,不太肯定地道:“怕是有二三十个吧?”

    “二三十个?”张居正冷笑一声,道:“不瞒督公,一共一百六十九人,光是大案要案,平均一个月就得有三起。”[无风注:该数据为史实,详见高拱所著《掌铨题稿》。]

    冯保顿时变了脸色。

    张居正见冯保被自己震住,这才再次点题:“所以,高拱的脾气其实一点没变,但凡他坚持要办的事,一定会办,绝不会退缩。”

    冯保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就觉得脖子一凉,一股寒气从脚底而起,穿过背脊骨直透脑门心,整个人都有些发冷。

    张居正见冯保一时瑟缩,怕他失了勇气,伸出食指,敲了敲紫檀太师椅的扶手,加重语气补充道:“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冯保一怔,问道:“问题?不是说他一贯如此吗,怎么又有问题了?”

    张居正微眯双眸,道:“他做事仍然是不达目的死不休,这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现在做事却不比以前,总想着一步到位。督公难道没有发现,他现在却知道步步为营,层层设套了——高拱可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扭转过来的,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人在千方百计的稳住高拱的步伐,不让他轻敌冒进。”

    冯保悚然而惊,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一下坐直身子,连尖锐的嗓音都忘了遮掩:“是谁?”

    面对一脸紧张的冯保,张居正却摇了摇头,叹道:“我若知道是谁,那倒好办了。”

    是不是就好办了,其实还不一定,但至少比现在要好,毕竟用计也得讲究一个针对性,如今对方隐于暗中,自己连个目标都没有,要怎么用计?

    冯保大失所望,又一屁股瘫坐回去,有气无力地道:“会不会是郭朴?别看这人以清正闻名,单看他能干两任天官,就绝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

    “我也怀疑过是不是郭质夫搞的鬼,但……”张居正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时间对不上号,虽然局势是在这几天忽然变化,看起来有可能是郭质夫捣的鬼,但其实只要仔细一想就能发现,高拱的变化并不是在这几天才突然出现的。他从起复以来,行事就已经有了变化,只是由于之前他仍然如我所料地将内阁之中其他人一个个或逼走、或斗倒,所以才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这也说明,他的变化不是因为郭质夫。”

    冯保瘫坐在一边,忽然一激灵,坐直身子,有些神经质地问:“会不会是高务实?”

    “高务实?”张居正皱着眉头,摆手道:“他才多大年纪,就算真是神童,读书读得好已经很难得了,总不成连性格也这么阴狠吧?再说了,区区十岁童子,他就能有这么大的影响,甚至可以改变高肃卿的行事作风?”

    冯保听了,一开始也觉得有道理,但仔细一想,自己上次不就是被高务实抓住语言漏洞给狠狠阴了一把么?既然如此,那说明他的年纪是大是小和性格阴狠与否岂不就没有关系?

    冯保连忙把自己的怀疑说了,甚至顾不得面子,把前次自己被阴的事也和盘托出。

    张居正听完,不由陷入了沉默,皱着眉头盘算半晌,才犹豫着道:“若如督公所言,那这小子倒真说不定就是幕后黑手……只是,我怎么总觉得这事听着这么不着调呢?”

    冯保反倒坚定起来,道:“不管怎么说,这小子绝非寻常懵懂童子可比,哪怕这些事不是他在背后操弄,也不能小看了去。”

    张居正略有些意外的看了冯保一眼,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督公所言倒也有理,此子阴狠毒辣至斯,绝非高拱那般个性,咱们是得小心一些。”他稍稍一顿,问道:“此子似乎颇好财货……督公手握东厂,可有考虑从这方面下手,寻他一些由头,给点教训?”

    冯保哈哈一笑:“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冯某当然有想过这一茬,不过……不得不说,此子虽好财货,但手段甚是高妙,要找他的不法行为,却有些难。”

    张居正皱着眉头:“不拘大小,一点问题都找不出来?”

    “不瞒太岳相公,冯某查了他半年多了,可惜……他自己还真没有什么问题。”冯保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又道:“不过有一点,如果能利用得好,或许也能有点用处。”

    “哪点?”张居正目光精芒一闪。

    “文官交通勋贵。”冯保也目中发光,恨恨地道:“此子与各家勋贵都有来往,就连他那日进斗金的京华香皂厂,似乎也有各家勋贵的影子……”

    张居正皱了皱眉:“什么叫影子?督公请说清楚。”

    冯保道:“就是说,各家勋贵似乎都能从京华香皂厂里拿干股。”

    张居正立刻兴奋起来,坐直身子:“可有确凿证据?他们是怎么交易的?”

    “证据却没有。”冯保懊恼地道:“高务实这厮油滑得很,太岳相公若是想问能不能搞到白纸黑字,那冯某只能抱歉了。”

    张居正果然面现失望之色,但又再次追问:“那他们怎么交易的?他直接和几位公爷、侯爷交易吗?”

    冯保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化成一声长叹:“麻烦就在这儿了——跟他交易的人,全是些小公爷、小侯爷们。”

    张居正气得一拍桌子:“竖子,阴险如斯!”然后又不甘心地问:“就没有别的罪证了?我听说他到处买地,这里头就没有什么强买强卖之类的勾当?”

    冯保苦笑道:“有倒是也有,可至少从面子上来,还真都不是他的人出面干的,全是那些小公爷、小侯爷们派人出面做的,要想往他头上栽赃,除非高拱不在了,否则只怕……很难。”

    张居正心头冒火:废的什么话!高拱要是不在了,咱们还需要商量个屁!

    他伸出手,以手扶额,摇头道:“若是如此,就不好办了……那些小公爷小侯爷才几岁?连一个成年的都没有,说他们一群孩子和高务实相互勾结、意图不轨?皇上只怕要怀疑我们俩失心疯了。”

    冯保自己心里也窝火,但他忽然想起今夜的来意,忍不住问道:“先不提这个了,冯某眼下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东厂和御马监,只怕少不得要丢其中之一,太岳相公可有妙策教我?”

    张居正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今晚来找自己,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此事还真不好办。

    以张居正的水平,要他找点理由帮冯保说话,说什么首席秉笔兼任东厂、御马监很有必要,这个其实没有什么问题。

    真正的问题在于,高拱这么干其实是分散司礼监几位大太监的权,相对来说也就等同于提高了文官的地位。这是一件天下文官看了都会叫好的事,他张居正如果跳出来就这件事和高拱唱反调,那就是站在了满朝文官的对立面。

    我张太岳是不打算好好活了怎么着?

    “督公,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件事你就不必想了,拦不住的。”张居正毫不犹豫,果断地道:“为今之计,督公只能好好想想,东厂重要,还是御马监重要,这两处一定要保住一处,绝不能都丢了。”

    冯保刚才受到的打击不轻,此时自己心里也清楚,二者皆保那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要做一个选择,留一个总比一个不留来得强,于是心情低落地反问道:“太岳相公觉得留哪个好一些?”

    这个选择看起来的确是很难选,一个监察权,一个军权,哪个都不是开玩笑的,都是大权啊。

    但张居正十分果断,甚至没有半分迟疑,直接道:“保住东厂!”

    冯保被他的果断弄得一呆,下意识反问:“为何?”

    张居正的语气很急,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愠怒,道:“为何?我说督公,此时此刻你留着御马监的军权有什么意义?难道在高拱的步步紧逼之下,你竟然要起兵造反不成?”

    冯保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张阁老莫要胡说,冯保焉敢行此悖逆之举?”

    废话,京营兵制刚刚被高拱再次调整了回来,现在仍然是勋贵武臣为总理戎政(挂名),兵部侍郎为协理戎政(实掌),他这个御马监掌印只是代皇帝行使一个监督权,造反?拿头造吗?梦里都做不到啊!

    “既然不敢,这兵权在不在手,有什么不同吗?”张居正阴狠地道:“可是东厂就不同了,只要东厂在手,督公你就还有翻本的机会——只要找到高家伯侄以文臣勾结勋贵的切实证据,不管他们现在如何春风得意,到时候都是死路一条,就算皇上再如何宠信,也不得不做出严肃惩戒!更何况……”

    冯保立刻追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张居正森然一笑,目中闪过一抹冷厉:“万一山陵崩,新君即位,必是两宫摄政——李贵妃可容得首辅重臣勾连京中勋贵?督公,那可是有山河变色之虞啊。”

    冯保目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