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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来,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大雪隆冬之时。

    乾清宫西暖阁中,隆庆面色蜡黄,躺在御榻之上,闭着双目,听身边的冯保在念着奏章与票拟、部覆。

    “给事中程文,御史王君赏,劾大理寺寺丞孙丕扬、浦城县知县吕宗儒,言孙丕扬纳乡宦王表贿五百金,唆使御史王君赏论吕宗儒。据吏部查证属实。吏部部覆:孙丕扬回籍听勘,吕宗儒免职。票拟:照准。”

    “批红:依部议。”

    “广西巡按御史李良臣,劾总兵俞大猷,言俞大猷奸贪不法,宜从重治勘。银豹首功不实,亦宜量罚。据吏部查证不实,吏部部覆:罪状不明,暴摧折之,恐将士闻而解体。吏部部覆:令大猷暂回籍听用。票拟:照准。”

    “批红:依部议。”

    “直隶巡按御史刘士曾,劾徽州知府段朝宗,言段朝宗贪迹败露,乞将罢黜。据吏部查证属实。吏部部覆:段朝宗冠带闲住,追赃。票拟:照准。”

    “批红:依部议。”

    “福建巡按御史杜化中,劾……”冯保看着奏疏,略略一顿。

    “劾谁啊?”隆庆依旧闭着眼,轻轻问道。

    冯保小心地咳了一声,道:“劾福建南路参将王如龙,福建游击将军署都指挥佥事金科,都司军政佥书署都指挥佥事朱珏,兵部左侍郎谷中虚,大理寺卿何宽,福建按察使莫如善,福建都转运使司运使李廷观,福州府推官李一中,总理练兵事务兼镇守蓟州等处总兵官戚继光……”

    隆庆猛然睁眼,坐了起来,如刀锋一般的目光直刺冯保双眼,一字一顿地问:“杜化中弹劾谷中虚、戚继光?”

    冯保低垂双目,小声回答道:“回万岁爷爷,是。”

    隆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躺回御榻,再次闭上双眼,但却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杜化中怎么说?”

    冯保小心翼翼偷看了隆庆一眼,这才继续念道:“杜化中说,王如龙侵克兵粮,受贿银三千余两,受广寇厚贿,奸淫良妇,贪秽残酷。金科克减钦赏功银及兵粮,诈骗银7000余两。朱珏侵削军饷,索银五千余两,刑毙无辜。金科、朱珏又以两千金请托戚继光行贿谷中虚以求解救。谷中虚令福建巡抚问理。金、朱再以700金和丝、布等物送巡抚何宽,何令李廷观、李一中问理。金、朱又送廷观、一中700金,各从轻拟。按察使莫如善听其舞文弄法,渎职不堪。王、金、朱各捐千金贿戚继光,戚乃代奏行取赴京听用。杜化中乞将王、金、朱三人递回福建严究如律。乞敕吏、兵二部,将戚继光戒谕,将谷、何、李罢斥,莫如善致仕,李一中降用。”

    这么老长一段,也是难为冯保一点没打顿,直接一气念完了。

    隆庆没有答话,冯保悄悄瞥了一眼,却见皇帝没有再次睁眼,但右手五指正在御榻边缘轻轻敲打着。

    冯保不敢说话,只能老老实实等着。明朝规矩与别朝不同,哪怕冯保这般地位和权势,在给皇帝念折子的时候,也不敢在皇帝没有开口询问之时主动提什么建议。

    更何况这道弹劾,是这般重要!

    这不是往平静的湖里投下一颗小石子,而是往那湖里砸下了一颗熊熊燃烧着的巨大陨石!

    杜化中,字民孚,河南扶沟县人,杜绍之孙。嘉靖四十四年登进士,高拱门生,时任福建巡按御史。

    谷中虚,字子声,别号岱宗,山东海丰县城人。少有神童之称,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隆庆元年累官升浙江巡抚。隆庆四年调任湖广巡抚,又升为兵部右侍郎。此前又因附议俺答封贡有功,晋升左侍郎,并代理兵部尚书。

    至于戚继光,想来已经不必介绍了。

    冯保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隆庆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问道:“吏部查过了么?”

    冯保感觉喉头有些痒,但此刻却连轻咳一声都有些不敢,强压着不适,答道:“回万岁爷爷,查过了。”

    “部覆怎么说?”

    “吏部查证,谷中虚、何宽受贿纵奸,重干法纪,但未经勘实,证据虽有而不足,部覆是先令其回籍听勘,待事明,再奏请处分。莫如善照年老例,致仕。李廷观照不谨例,冠带闲住。李一中照不谨例,降用。”

    “戚继光呢?”隆庆又问。

    “戚继光……咳!”冯保终于忍不住咳出声来,忙以群前失仪请罪,隆庆微微皱眉,摆手让他继续。

    冯保咽了一口吐沫,陪着小心,道:“吏部部覆:戚继光由兵部查覆。”

    隆庆吐了口浊气,问道:“兵部有部覆了吗?”

    “暂时未有。”

    隆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才道:“留中……不,朱批:依部议。另,谷中虚留京听勘,不必回籍;戚继光一事,待兵部部覆再议。继续,下一道。”

    皇帝没有问冯保有何看法,冯保不敢多问,立刻翻到下一道,迟疑了一下,道:“吏科给事中涂梦桂,劾兵部左侍郎谷中虚,言谷中虚奸贪不职,乞要亟行罢斥。”

    “咳咳,咳咳!”这次却是隆庆咳了起来,并且坐了起来,用明黄手绢捂口。

    冯保连忙上前扶住,一脸紧张:“万岁爷爷,万岁爷爷保重龙体呀,要不今儿就先听到这儿了?”

    隆庆一把将他推开,自己看了一眼手中的手绢,果然又有血迹。他深吸一口气,摆手示意冯保不必紧张,反而问道:“这两道奏疏是同一天的?”

    冯保赶忙看了一眼,道:“回万岁爷爷,不是,此前一道是元月二十四的,后面这道是二月初二的。”

    隆庆松了口气,但眉头仍然深皱,自言自语道:“不到十日,谷中虚连续被劾?看来朕前段时间休养得不是时候啊……张阁老有没有递条陈过来?”

    冯保心里松了口气,忙道:“有的,有的,张阁老的条陈奴婢带来了……”他说着,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好的条陈,准备递给隆庆。

    谁知隆庆帝摆了摆手,道:“看来你早有准备嘛……不必拿给朕看了,你就直说张阁老的意思给朕知晓便是。”

    只一霎,冯保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强自镇定着,小意地赔笑道:“阁老的条陈,奴婢怎敢不小心伺候着……呃,张阁老说,谷中虚被劾之后,依例闭门不出,兵部无部堂视事,戚继光一事或需费些时日。”

    隆庆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还有吗?”

    冯保继续陪着小心,道:“张阁老还说,谷中虚坚持认为几名犯将均是平倭有功之人,为国家所需,戚继光为彼等代奏,也是出于爱才惜才之意……”

    “你去,把朕休养这段时间漏掉的奏章都送来。”隆庆打断他的话道。

    冯保后面的话只好憋了回去,但却犹豫着道:“是,不过太医说万岁爷爷如今不该过于操劳……”

    “该不该,朕自有主张。”

    “是,是,奴婢告退。”冯保不敢多说,告退而去。

    待他走远,隆庆朝旁边招了招手,对一名小宦官道:“传朱希孝觐见。”

    小宦官连忙应了,刚要走,隆庆又道:“告诉他,不要惊动任何人——你也一样。”

    “是,万岁,奴婢明白了。”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站在见心斋主楼顶层,看着春雨将至的京郊四野,高务实口中轻轻吟诵。

    在他身前,郭朴端着一杯热腾腾的香茗,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却嗤笑一声,道:“你这小子,又何必装得这般感慨,山雨欲来风满楼?哈……那搅动风云的手,难道不是你伸出来的?这场山雨,难道不是你筹谋许久的?”

    高务实愕然道:“哪有?”

    郭朴二话不说,抓起桌案上的镇纸,作势欲打。高务实连忙收起愕然之色,满脸堆笑的打躬作揖,求饶道:“老师息怒,老师息怒……这个山雨,呃,是有学生一份力。”

    “啪!”郭朴把镇纸砸回桌上,一脸不屑:“一份力?你说这话的时候,就没觉得亏心?”

    高务实苦笑起来,自嘲地道:“好吧好吧,共一份力,学生独占八成,这总成了吧?”

    郭朴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叹息起来,幽幽地道:“你这些手段,到底是从哪学来的?我没有教你这些,肃卿也肯定教不了你这些,你……”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面色沉郁。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这哪是人教的,都是被逼出来的。”

    郭朴看了他一眼却没作声,显然是等他解释。

    高务实便又道:“老师,张阁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咱们早就有过讨论,也不必细说了,总之他绝非一个甘居人下之人,而且性子看似沉稳,其实却急躁不堪,让他等着按部就班地上位,他必定不肯。要不然,冯保和他又怎么会这么一拍即合?”

    “至于冯保,那更不必说了,此人以权谋私,安排自己的兄弟、侄儿为官,大肆收受贿赂,甚至上次他送一幅字给张阁老,后来张阁老都不得不给他回赠了五千两银子,可谓贪得无厌……当然,阉人嘛,贪财一点,只要不乱政,咱们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他乱用公器,未经皇上允许,私自出动东厂番子,调查朝廷大臣、世代勋贵,这可是形同谋反!”

    高务实面色一寒,冷冷地道:“眼下他大权尚未到手,便有这般狗胆,异日……嘿,指鹿为马也是不在话下。”

    可不是吗,历史上高拱都已经被陷害得致仕回乡了,冯保还无中生有的搞出一个王大臣案来,非要把高拱置于死地。那个案子可不就是典型的指鹿为马?连张居正都差点被他这个猪队友给坑了——后来张居正的学生跳反,纷纷跟张居正决裂,其中就有拿张居正在王大臣案中态度不正说事的呢。

    郭朴不说话了,他知道高务实这话的意思——冯保和张居正联手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了,那么冯保动用东厂之力调查“高党”以及各家勋贵,里头不可能没有张居正的影子,高务实说被逼无奈不得不反击,也不是没有道理。

    再加上,冯保甚至可能谋划过对高务实的行刺,这就更让郭朴愤怒异常——区区阉奴,胆大妄为至斯!

    在郭朴眼里,甚或在任何一名文官大臣眼里,冯保这种行径都是绝对不容姑息的。

    你今天敢刺杀高务实,明天就敢刺杀高拱!无根贱奴,安敢如此!

    他虽然只是刺杀高务实一个编外文臣,但在文官们眼中,这就是对整个文官集团威严的直接挑衅!

    所以,郭朴此时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对了,有一件事,之前忘了问你——让兵部自行调查戚继光,是谁的主意?你,还是肃卿?”

    高务实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学生的主意,三伯也同意了。”

    郭朴皱起眉头:“你应该知道,戚继光是最得张居正宠信的武臣,你让兵部去调查他,张居正还能不保他?”

    高务实笑着问道:“老师是觉得学生多此一举吧?”他顿了一顿,却不等郭朴回答,就继续道:“让学生猜一猜:老师或许是认为,对于戚继光,咱们要么就干脆不动他,免得张阁老紧张;要么就干脆直接一棍子打死,以免让他更加铁了心地围着张阁老转?”

    郭朴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来看,显然高务实猜得没错。

    高务实很难得地露出一丝为难,想了想才道:“戚继光这个人呢……很矛盾。”

    “哦?”郭朴对戚继光其实兴趣不大,但他对高务实这样的表情很有兴趣,这个被他评价为“算计过甚”的学生,很少有显得为难的时候——他是真的算计过甚,在算计之时简直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对每一种可能性都要尽可能周详地准备预案,所以他很少有这种“为难”的时候。

    高务实道:“戚继光收银子这件事,其实学生也没有派人详查,但十有八九是真的。”

    郭朴无可无不可地道:“那就抓呀,训诫算什么事?”

    高务实摇了摇头,正色道:“可是他收的这些钱,并没有落在自己口袋里。”

    郭朴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问道:“全给张居正了?”

    “那倒也不是。”高务实解释道:“他肯定是要经常给张阁老送礼的,这不用说了,不过那不是全部,甚至不占他‘收受贿赂’和‘冒领军饷’的大部分。”

    “怎么说?”

    高务实挠了挠头,道:“学生听说,早在浙江时,戚继光就曾经招募两千人,却上报朝廷拿了四千五百人的军饷——实拿四千五百人的军饷。”

    郭朴面色沉了下来,严肃地问:“有这事儿?没人弹劾吗?”

    “不好弹劾啊。”高务实摊了摊手:“这里头他‘冒领’的两千五百人军饷,他自己一文钱没留下,全养兵了。”

    郭朴一怔:“四千五百人的军饷,他只养了两千人?那意思是说,他手底下的人贪污,把他给蒙蔽了?这家伙连这点账都算不清?”

    高务实噗嗤一笑,连连摆手:“老师误会了,这跟算术无关,而是他养兵真的这么贵。”

    当下高务实就把戚继光练兵养兵乃至打造军械等等情况跟郭朴大致讲了一番,郭朴听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是掷重金养精兵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马上又问:“可这并不能解释你的做法。”

    高务实叹了口气:“戚继光还是能干的,而且对于练兵一事,戚继光无可替代,既然他做这些事并非为了谋取私利,那就总算情有可原。至于……让兵部自查有打草惊蛇之意,其实也是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郭朴皱了皱眉:“你故意让张居正知道你们要动他?”

    高务实再次摊了摊手:“就算不这么做,难道张阁老就看不出来?学生只是让他更确定一点罢了。”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沉吟着道:“你说得未尝不是事实,以张居正之权谋,自然看得出来自己已经身处何等险境,可是你这么做的意义又在何处呢?让他确定……嗯?等等!”

    郭朴面色一变,眼珠连转,忽然道:“声东击西?”

    高务实笑了起来:“老师法眼如炬,明见万里。”

    钟粹宫之南的永宁宫,李贵妃独自一人坐在偏殿暖阁之中,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从帷幔后面转出来,走到李贵妃背后,轻声道:“阿姐,在想什么?”

    李贵妃稍稍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凤眉微蹙,反问道:“御马监换了掌印,你不好好呆在里草场衙门里照应着,来我这里作甚,就不怕三把火下来烧了你?”

    “阿姐说笑了。”那青年笑道:“谁不知道陈矩是太子的人,他这新官三把火,任烧了谁,也不会来烧了太子的娘舅吧?若是他那般不知事,也不会把我从中府草场调回里草场了。”

    李贵妃稍稍转头,瞥了弟弟一眼,道:“听你这语气,倒是挺喜欢里草场?怎么,中府草场不仅每年要接受太仓库银数万两,还管着皇庄、皇店、牧场,一年怎么也有个二三十万两银子过手,凭你们的手段,还怕饿死了不成?这里草场可管不了这些钱,陈矩把你从钱罐子里调回来,你不怨他?”

    “不怨,都是为皇上办差,在哪都一样。”青年乐呵呵地笑道。

    “嗯?”李贵妃凤目微眯,打量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瞧不出来,你倒是长进了呀,都知道说这样的话了。”

    “哈哈,阿姐,瞧你说的,小弟这话可是真心实意……”

    “好了好了,直说吧,陈矩许了你什么好处?我怎么不记得里草场有什么生发的差事——你别跟我说你忽然就不爱钱了。”李贵妃挪开目光,摆手打断道。

    那青年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阿姐还真猜错了,小弟在里草场只是个闲差。”说完,从后腰处取下一块腰牌递给李贵妃。

    李贵妃顺手接过一看,那腰牌本为银质,但通体鎏金,钟形而中空,腰牌两面边缘凸起双棱边,顶部錾刻祥云纹,云纹中有一穿孔,腰牌正中阳刻竖写五个大字:御马监太监。

    李贵妃没有多看,直接翻了一面,阴面样式大致如前,但中间刻的字不同:忠字七号。

    “你现在管监枪?”李贵妃皱了皱眉,看着自己这位幼弟,眼神中有些疑惑:“这可不是个肥差,你该不会想……可不要自误。”

    那青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阿姐,你想什么呢?怕我把京营的火铳大炮拿去卖了不成?就算我胆肥至此,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买啊!”

    “那你高兴什么?”

    青年宦官伸手从李贵妃手上把腰牌拿了回来,在腰间系好,拍了拍它,道:“现在还不值钱,不过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值钱了。”

    “为什么?”李贵妃一脸不解。

    “陈矩找高务实那小点金手问到的内幕消息。”青年左右看了一眼,见的确无人,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上次高务实从大同回来,给皇上和太子汇报过现如今火器的问题,阿姐你还记得么?”

    “有点印象,怎么了?”

    “那阿姐听了之后,知道国朝火器居然如此不堪,又有什么想法?”

    李贵妃一脸莫名其妙:“我一个深宫妇人,我能有什么想法?这些事自有皇上和辅臣们考虑。”

    “阿姐就不觉得咱们的火器烂成这样……危险得很么?”

    李贵妃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是,我当时听了之后,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可是朝中的事情我也不懂,更不能问,我想什么都不重要。”

    青年苦笑着一摊手,道:“阿姐,你防我真是跟防贼似的,你以为我要劝你干政么?不是,我就是问一下,想知道以阿姐你这样身份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是个什么心态罢了。”

    李贵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我刚才说过了,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然后又道:“后面的话不用我重复了吧?”

    青年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所以啊,无论谁知道了那样的情况,都会觉得不行,咱们现在的火器实在太靠不住了,边军、京军手里头就拿着这些个烧火棍,万一出点什么事,麻烦可就大了……阿姐你想,俺答虽然称臣纳贡了,但元廷(蒙古左翼)可没有。”

    “那和你这个御马监监枪太监有什么关系?”

    青年笑了起来:“我这个职务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御马监监枪太监,按例也就兼管着兵仗局。”

    李贵妃蹙眉道:“你想做什么?”

    她就怕弟弟说,反正兵仗局出品,必属渣品,不如我也从中捞一笔。

    谁知道却不是,那青年笑道:“内廷的兵仗局也好,兵部的军器局也罢,估计都没什么救了,所以呢……高先生那边正在琢磨,准许私人开设兵器厂,制造兵器,然后由兵仗局和军器局联合验收及采购。”

    李贵妃对于政务的确不是很懂,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惊讶道:“私人开设兵器厂?这似乎……有些不妥吧?”一听是高阁老正在考虑的事,她就算下意识里觉得这么做不行,话一出口也变成了明显不怎么自信的“似乎有些不妥吧”。

    这种事一般还是男人比较自信,哪怕是个残缺的男人,所以这青年摆手道:“我知道阿姐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私人如果准许制造火器,会不会导致火器泛滥民间,造成麻烦。”

    李贵妃问道:“难道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青年笑道:“阿姐,不是我说,你都能想到的事,高阁老、郭阁老、张阁老他们还能考虑不到么?这些隐患,自然都是提前就会想法子杜绝的。”

    “都交给私人了,怎么杜绝?”李贵妃奇道。

    “呃,我这里的消息,都是陈矩打听来的,可能不怎么全,阿姐你就姑且一听?”

    “行,你说吧。”

    “是这样,虽说是交给私人,但是首先呢,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人都能有这样的资格,会有很严格的身份限制:譬如家中数代忠良;建厂出资必须达到至少十万两;所制军械必须申请,准你造铳你才能造铳,准你造炮你才能造炮;厂子本身也要接受御马监和兵部监管,造了多少都得有数目、有来历、有去向;最后,造出来的军械也要通过兵仗局和军器局监督查验合格,等等等等,限制很多。”

    “哦……”李贵妃想了想,点头道:“这样的话,听起来倒还可行,内廷外廷一起监督,倒是个好主意。”

    那是自然,毕竟在李贵妃看来,如果内廷外廷都联起手来欺瞒皇帝,那早就不是火器外流民间这样的小问题了。

    但她马上又回过神来:“不对啊,这样的话,你这兼掌兵仗局岂不是更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青年哈哈一笑:“我管着兵仗局,就相当于决定着这些东西能不能被军中采用……”

    李贵妃凤眉一竖,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你要受贿?”

    “阿姐这话太难听了。”青年一摊手:“这么说吧,东西不合格,它肯定不会从小弟手里获批,但是呢,就算东西合格……哎呀,人家都能拿十万两出来做买卖,总不能一点正常的礼尚往来都不知道吧?更何况……”

    李贵妃听得松了口气,但一听“更何况”,立刻又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我瞅着高务实自己对这买卖也挺有兴趣的,他这小子还是挺会做人的,到时候咱家也能跟着沾点光。”

    李贵妃微微一怔,但马上也觉得这不奇怪,高务实这小子的生意经的确了得,真要是有这样的买卖,他插一脚也不奇怪。

    谁知道那青年又好像想起什么大事来,一拍脑袋,道:“哎呀,差点忘了,咱爹对这买卖也挺有兴趣的。”

    李贵妃怔了一怔,诧异道:“你胡说什么呢,咱家上哪去弄那十万两?莫说十万两了,一万两拿的出来吗?”

    青年笑道:“拿不出来,不过没关系,咱们可以参股啊。阿姐,你知道的,阿爹和张四维关系一直不错,而张四维呢,又是高务实的亲娘舅。有这层关系在,到时候他高务实难道好意思不让咱们也参上一股?当初他搞京华香皂厂和蜂窝煤,咱们那会儿反应太慢了,都没赶上好时候,这次可千万不能再错过了,这小家伙别的先不说,论赚钱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国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么说来,这倒是个正经买卖……不过,你们切不可打着太子或者我的名头去拿干股,知道吗?”

    青年满面堆笑:“知道,知道,哪能呢。”心里却暗道:不拿干股就不拿干股,咱们就随便投点钱,看看姓高的小子能给多少股呗!我还就不信我拿一千两银子给他,他就只给我一千两银子的股!

    李贵妃见他答应下来,凤目微微转了转,但没有再说话。

    见心斋,一处单独隔开、修着高高围墙的空地。

    高务实站在十几名忙碌的工匠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工作,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完全看不出喜怒。

    这些工匠在做什么?

    如果有后世之人在此,一定能从这空地附近堆积的几堆原料中看出一些端倪。

    这里一共堆放了四种材料,分别是石灰石、粘土、煤炭和铁矿石粉。

    除了原料,便是一些在别处见不着的设备,其中规模最大、模样最怪异的,是个很古怪的窑——由高务实亲自设计并指挥建造的水泥窑。

    这个所谓的水泥窑比后世那些先进的水泥窑简陋了一百倍还不止,使用起来可谓既不经济,也不耐用,更别提什么环保了,按照高务实的观点,这玩意比后世的一次性设备都强得有限,放在二十一世纪百分之百只有被取缔查封的份。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高务实毕竟是个文科生,要不是靠着当年工作中的一点浅薄见识,就这半成品——不对,半废品——的水泥窑他都弄不出来。

    现在,虽然工具、设备都原始得不堪入目,但考虑到当前生产力的水平,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能把水泥弄出来就算完事。

    至于其他,什么质量差点、成本高点、污染大点之类的事情,暂时就先不要考虑了,免得把自己活活气死。

    土法水泥不算难造,但那是对后世的生产力而言,放在现在可一点也不容易,高务实从去年就开始准备,直到如今才勉强把各种工具和设备打造齐全,并从卫辉调来一批家丁开始试制。

    这批家丁是从去年的难民中遴选出来的,早就签了卖身契,理论上来说已经全都姓高了,属于可以放心使用的自己人。

    高务实这次从卫辉府调了三百多号人来京师,其中一小部分是各类匠人,大部分则是三个不同年龄层的孩童和少年,分别是七到八岁、九到十岁、和十一二岁,试制的这批水泥,第一个使用目标就是为他们建学堂。

    当然,肯定不是教四书五经的学堂。

    这所还在规划中的学堂,高务实已经想好了名字,就叫京华工匠学堂。

    这名字很俗气,相当俗气,一点也没有高大上的范儿。

    然而高务实知道,一所除了教蒙学之外,剩下的就打算全教数学、物理、化学知识的学堂,在这个年代一定不能树大招风,必须要俗,甚至要俗不可耐才行。

    他要是敢给这所学堂取名叫“格物学院”之类的名字,一定会引起关注,到时候各种麻烦就要接踵而至了。

    而京华工匠学堂这个名字就很隐蔽,首先它表示这只是“京华”自家的一个小学堂,在外人眼里顶多就是个族学的水准。

    再加上又被冠以工匠二字,那就更不值一提了,显然不会教什么高深的学问,没准就是教点什么木工、泥瓦工之类的玩意,叫它学堂,简直都有些有辱斯文,不管文官还是武将,谁也不会对这么一个破学堂有兴趣。

    “大少爷,水泥试制成功了!”去年年前才从三慎园调来见心斋做大管家的沈立安兴冲冲地跑过来报喜。

    高务实能够理解沈立安为何看起来比他这个始作俑者还要兴奋,毕竟当初的韦希旻等人都得到了重用,他这个当初掌握三慎园财权的内府管事居然差点沦为外围人士,肯定会有紧迫感,现在终于办成了一件在大少爷看来相当重要的大事,又怎能不兴奋?

    高务实连花钱都不在乎,自然更不在乎口头的褒奖,夸人的话一套接着一套,把个沈立安夸得满面红光,恨不得掏心掏肺、赌咒发誓一辈子惟大少爷马首是瞻才好。

    看过了试制成品之后,又让工匠们试着砌了一堵小墙,交待了他们这堵墙不能淋雨,自己过段几天会再来看效果之类的话,高务实就带着人回到守心楼去了。

    才刚到守心楼,就听见二楼高国彦和高小壮似乎在争论什么,高务实用手势制止了高陌的作势欲喊,仔细听了一会儿,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俩人正在为京华开平三大厂的股权争执。

    高务实从他们的争执中听出来,高国彦认为高务实的股权分配方案问题很大——主要是亏本亏大发了。

    高国彦的观点是,无论是从高务实在迁西铁矿、开平煤矿以及开平钢铁厂的巨大投入来看,还是从三大厂将来的规模和预期效益来看,高务实现在的分配方案都是自家巨亏而莫名其妙的肥了一大帮外人。

    而高小壮的观点就比较耿直了:凡是大少爷做出的决策,我都坚决维护;凡是大少爷的指示,我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他的理由也格外简单,一共两条:第一条,我高小壮是高家的家生子,一直跟着大少爷,所以大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第二条,迄今为止,大少爷没有做出过任何一个错误决策,哪怕最开始看来几乎等于无稽之谈的决定,最后都被证明是英明无比的,所以大少爷必有自己的考虑,我没看出来只是因为我能力有限。

    高务实听了之后,都有点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应该让高小壮去带家丁护卫团,他这个风格完全就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更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我的个天爷,这是天生的军人材料啊!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现在高小壮干得挺好的,忽然改派他去“带兵”,那还得重新培养,马芳那边还好办,但眼下高拱和张居正已经走上了对立面,这个时候再去麻烦戚继光,可就不怎么方便了。

    更何况,高陌和高珗干得也不差啊,总不能莫名其妙的就把他俩给撸了吧。

    高务实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抛出脑海,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用一声轻咳让高国彦和高小壮闭了嘴。

    他二人同时转过头来,见是高务实,连忙一齐走过来相迎。

    高国彦毕竟和高务实是堂兄弟,身份和高小壮不同,主动道:“务实你来得正好,我昨天看了你送来三慎园的开平三大厂股权分配草案,今个一大早就动身来找你了……我跟你说,你这个股权分配法,亏大了去了!”

    “我知道。”高务实似乎并不惊讶,甚至还眨了眨眼,道:“光是从建厂、招工到投产,按照这个股权分配案,我要亏掉十七万三千多两银子。”

    高国彦没料到高务实竟然早就算清了这笔账,一时有些语塞。

    高务实却还继续笑着说道:“而如果我后续的生产计划能够顺利进行,那么将来我每年还要因为这个股权分配方案‘亏掉’至少四万两,而在大概五年后,甚至每年要亏掉大概七万两。”

    “你都知道?”高国彦先是一呆,继而怒道:“那你还这么分配?你是真拿钱当粪土啊你?”

    高务实走近高国彦身边,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道:“三槐兄长莫急,我自己的钱,我会不当一回事吗?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他们的身份都很特殊,但是再特殊的身份也不能当钱花……”

    “诶,兄长你这就错了,身份是真的能当钱花的。”高务实笑着拉高国彦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边,解释道:“兄长你想,我要不是元辅的侄儿,就算我之前挣了些钱,去年在河南时,那卫辉府的士绅豪强们就肯二话不说借给我三十万两吗?”

    高国彦却不吃这套,睁大眼睛道:“可你那是借啊,借得再多总是要还的!他们这可不同,你这是在给他们送钱,而且不是一次送完了事,是一直送啊!”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兄长,这笔账不能这么算。”他叹了口气,正视高国彦的眼睛:“如果我不送这笔钱,军工私营的事就可能会有很大的阻力,能不能办下来都不好。你想想看,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在开平三大厂,要是军工私营办不下来,每年要亏多少?”

    “你少误导我!”高国彦继续睁大眼睛,反驳道:“咱们的煤矿、铁矿物美价廉,那怕是卖原矿都亏不了。钢铁厂那边就算没了军械生意,了不起就不炼钢了,就靠着冶铁,咱们卖生铁、卖农具,也不至于亏本。虽然现在是一直在亏着,但那是因为你在不断的扩大生产能力、生产规模,只要停止这种无休止的扩张,咱们明年就能扭亏为盈!务实,你会算账,我也会。”

    “知道,知道,兄长的算术天下少有人能及。”高务实先是哈哈一笑,但却又立刻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停止扩产呢?不管是开平的煤矿还是迁西的铁矿,储量规模都是极大!我就算再扩产十倍,五百年也挖不完,我为什么要浪费?”

    高国彦先是一怔,继而有些难以理解地道:“挖不完就挖不完,反正这些地都被你买了,你挖不完有什么关系,你的儿子、孙子继续挖就是了,留些家当给后辈不好吗?”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心中暗忖:完了,这就没法解释了,我如果说我一来是想提升大明军队的战斗力,二来是想通过示范效应勾起大明权贵阶层投身实业的热情,只怕我这堂哥会以为我脑子抽风了。

    但不说服高国彦却不行,他是自己的堂兄,不是家丁,理论上自己并不能命令他,而他又是这个财务总监职务的最佳人选,根本没得换。

    于是高务实想了想,才又道:“兄长,要不这样,你再算两道题:第一道,是咱们就像你说的那样,不扩产,不做军械,甚至也不炼钢,每年能挣多少?第二道,是咱们扩产、进入军械制造,产量和销量按照我此前的预计的规模逐年递增,依我的那个分配方案,去掉那些人分润的一部分收益,单我们自己这边每年还能挣多少?”

    高国彦对自己算术相当自信,二话不说就闭上眼睛开始心算起来。

    一开始高国彦的表情还很淡定,慢慢的就开始变了脸色,有些慎重起来,到了最后,他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而且越来越难看。

    高务实见了,露出笑容,问道:“如何?”

    高国彦以手扶额,一脸郁闷,叹了口气,却还是不得不回答道:“按照你的方案,前两年不怎么样,利润当然有,但不多,因为要平你送给他们的那部分钱,所以肯定是亏本状态,按你的说法就是‘赤字’。不过从第三年起,获利就开始越来越大了,将会大大超过不扩产的方案……你赢了。”

    “这有什么赢啊输的。”高务实摆摆手,解释道:“其实这就是规模效益,扩产的分配方案,虽然我既亏了成本,又白送了股份,可是只要我的生产规模越来越大,卖出的产品越来越多,我在其中能赚到的钱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高国彦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但想了想之后,他又有些不开心地道:“可是这样一来,你‘送’给那些人的钱也就同样水涨船高了!这本来都是你的钱啊,这些人简直就是不劳而获,咱们在这儿累死累活,他们却躺在家里数钱!”

    高务实笑了笑,安慰道:“不劳而获?不不不,兄长,他们还是‘劳’了的。”

    在高务实看来,这次为了军工私营而在开平三大厂搞的股权分配案,本身就不是一次寻常意义上的商业股权分配,它具有很强烈的时代特征——官商结合,或者直白一点,官商勾结。当然,如果他把自己也当做官僚集团一员的话,则似乎更应该称之为权贵资本联手。

    要说明这个问题,这就得先把这次股权分配的大致情况捋一捋。

    首先要说明的是,三大厂里面的京华开平钢铁厂的股权,高务实一点也没有分出去,他自己独掌了,用后世的话来说叫做绝对控股,而且“绝对”到了百分之百的地步——当然为了不触犯大明律,这些股份全部挂在了高小壮的名下,至于说高小壮连他这个人都是高务实的私产……反正大明律不管这个。

    高务实分出去的股份,全部出自于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这两家,其中开平煤矿分出去35%的股权,迁西铁矿分出去40%的股权,高务实所剩下的股份仍然能够绝对控股——再说这年头其实没有控股一说,按照此时的一般理解,但凡“京华”冠名的产业,反正都是高务实说了算,法律漏洞之大可谓四面灌风。

    这次股权分配,如果单纯按照高务实发给他们看的账面投资总额来算,很多参股人实际上都占了大便宜。

    像早已和高务实有着良好合作关系的京中勋贵们,大多的投资额都是溢价计算,譬如成国公府直接投资了两万两,高务实给他们家按照参股四万两入了帐,这种1:2的比例是国公级的统一待遇;与之相对应的,侯爷们的待遇就稍微差一点,比例大概是1:1.8;伯爵则再次,比例为1:1.5。

    整体来说,勋贵们的参股让高务实在账面上直接损失了十一万两左右。

    但这次不仅仅只有勋贵参股,还有国戚和部分文官加入,这也是与高务实此前的各种生意最大的不同。

    国戚参股的代表家族有三个:陈氏、李氏、杜氏。

    这三家之所以是代表性家族,当然是因为背后之人的身份不同:陈氏是陈皇后的娘家,李氏是李贵妃的娘家,杜氏稍有不同,乃是隆庆帝的娘舅家——虽然杜康妃早就去世了,但隆庆对舅舅家很好,高务实也就顺便带上了他们家。

    由于大明的惯例,后、妃皆出自京畿附近的低级官员和低级军官家庭,所以这些后妃的娘家条件都比较一般,让他们参股,其实他们也拿不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因此高务实给他们的条件反倒比给勋贵们的条件好得多——比例是一比五到一比十之间。

    不过这其中真正拿到一比十这个最高比例的却只有两家:陈皇后和李贵妃两家。

    陈皇后之父陈景行时年五十九,是个比较老实的人,家里无甚余财,但也知道高务实点石成金的美名,于是东拼西凑搞到八百两来入股。高务实给他凑足了一千两,然后又按照一万两银子给入了股,陈景行走的时候简直千恩万谢。

    李贵妃家则另有不同,其父李伟虽然贪婪,但因为此时隆庆帝还在,李伟也没敢做得太过分,因此目前家资也不甚丰,只比陈景行强点,凑了两千五百两来。高务实大笔一挥,这两千五百两就变成了两万五千两入了帐,喜得李伟抓耳挠腮,对高务实赞不绝口,逢人便说高谕德宰相气度,也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们家最神奇的是不光李伟参股了,李伟的小儿子李文进居然还单独参了一股。这位御马监排名第七的太监参股了一千两,高务实也不计较他们家违规,照样大方地给他按一万两银子入了股。李文进喜不自胜,和高务实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向高务实再三保证:从今往后,谁也别想在贵妃娘娘面前说你高谕德半句话的不是!

    至于文官参股的,则大多都是高党和高党盟友,不过都是地位不那么高、身份不那么敏感的那种,参股的数额也小,或许是怕被高拱误会他们的品行,参股数额最高的也才六百两,全部加在一块连五千两都不到,高务实给他们翻了个倍入账。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反正按照高国彦的计算,高务实光在这一块上面就亏掉了十七万多两,接近十八万两。

    如果这样看的话,论蚀本,高务实可能已经创了大明有史以来的纪录。

    然而真的亏了这么多银子吗?当然不是,高务实算账和高国彦算账是不同的。高国彦是单纯按照当前的行情来算的账,而高务实却不然。

    在高国彦的计算中,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的投资,是按照当前的地价来计算的,这显然不准,因为高务实当初买下这些地的时候,这些破地烂、地的价格相当便宜,再加上那会儿还有卫所帮忙赶人,很多地拿下来的价格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原本最花钱的项目买地上,高务实的实际开支远低于账面开支。

    换句话说,高国彦那十七万亏本中,占据大头的买地成本其实有很大的水分。

    再说人工成本,高国彦是把高务实搞出来的护矿队的额外开支也算到人工成本里去了的,但高务实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些人的开支高务实是另有补贴的,他从来没把这笔开支算到矿上去,所以这里又有不少水分。

    如果全部算下来,实际上高务实也就亏了八万两出头——当然也不少,仍然是一笔惊人的巨资,但此刻的他已经可以承受了。再说,后世优质资产上市圈钱,那批买原始股的人,谁还不是低价买入等上涨?

    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这八万两银子是真的就这么亏本亏掉了吗?

    当然不是,高务实不仅不觉得亏,还认为这八万两花的非常值,很多按理说根本买不来的好处,他现在都“买”到了。

    这个好处就是他建立起了一个利益同盟,一个无论台前还是幕后都可称得上力量巨大的利益同盟。京师附近的皇亲国戚、武臣勋贵几乎被他一网打尽,连文官们都打着不同的幌子掺和进来不少。

    有这样的背景打底,军工私营的推进势必能多出很大的助力,即便仍可能有部分文官反对,那也无伤大雅了——文官集团作为一个整体的时候的确不怕皇帝,但那不代表个别文官敢和整个勋贵集团放对。

    举个例子,京营缺员、占役的情况那么严重,谁都知道是勋贵们干的好事,可为何直到现在都整治不下来?文官们动不动就念叨着要整改京营,结果整来整去根本没人上去开这第一枪。

    所以勋贵集团是个很神奇的利益集团,你说他们厉害,他们平日里看起来比谁都温和无害,一副躺平任嘲的模样;你说他不厉害,任你再牛逼的阁老相公、内廷宠臣,都不敢跟他们顶着硬杠。

    后世有学者说明朝的权力构成已经有了三权分立的影子,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

    至于皇亲国戚,尤其是国戚,他们其实很难单独称之为一个“集团”,因为在明朝的选后选妃制度下,这些家庭都没有什么根基,得势无非一朝两朝。不过,一朝两朝对于高务实而言已经够了。

    只要隆庆依然英年早逝,陈皇后和李贵妃两家就一定是高务实争取的对象。

    时近三月,春暖花开。京师官宦贵戚之家的少年儿们纷纷相邀出城踏青,刑部尚书葛守礼之孙葛曦等少年好友也数邀高务实一同出游,均被高务实以“职责在身,未敢轻离禁庐”而婉拒。

    高务实“未敢轻离禁庐”,这倒是真的,不过原因当然不是什么职责在身——请一天两天假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之所以没心思出游踏青,还是因为近来局势越发紧张之故。

    皇帝的病情不仅时常反复,而且明显有了加重的趋势,动辄头晕目眩无法上朝,连按例需要皇帝亲自出马的“班春劝农”,今年都交给了太子代行,可见病势渐沉,以难克制。

    隆庆帝是高拱的最大倚仗,这一点朝廷上下都很清楚,张居正更是门清,这种时候他如果不搞出点动静来,那就不叫张居正了,因此高务实是真的不敢“轻离禁庐”。

    他要保证自己时刻盯紧宫中一举一动,以免高拱大意,为人所趁。

    之前戚继光涉案一事,最终还是被张居正给压了下去。虽然那件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其他涉案人员也都被处置,甚至代理兵部尚书的兵部左侍郎谷中虚都被软禁在京师家中革职待勘,但因为高拱特意来了个围三缺一,让兵部自己去查戚继光,于是张居正使出浑身解数,上下勾连,终于以戚继光涉案事出有因,乃是爱才惜才之举的名头,将之从这件案子中摘了出来,最终由兵部对他“申饬警醒”了事。

    张居正固然是爱戚继光之才的,但他这么做可不仅仅只是爱才这么简单。事实上,如果不把戚继光摘出来,那他张居正自己也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戚继光跟他的牵连那可是太深了,而张居正屁股底下可从来谈不上干净。

    这件事刚刚落幕,张居正就不安分了起来,左思右想之下,打算先试探一下高拱,看高拱在隆庆重病之后,气势会不会有所削减。

    二月底,御史汪文辉疏陈四事,其略曰:

    “先帝末年所任大臣,本协恭济务,无少衅嫌。始于一二言官见庙堂议论稍殊,遂潜察低昂、窥所向而攻其所忌。致颠倒是非,荧惑圣听,伤国家大体。苟踵承前弊,交煽并构,使正人不安其位,恐宋元祐之祸,复见于今,是为倾陷。

    祖宗立法,至精密矣,而卒有不行者,非法敝也,不得其人耳。今言官条奏,率锐意更张。部臣重违言官,轻变祖制,迁就一时,苟且允覆。及法立弊起,又议复旧。政非通变之宜,民无画一之守,是为纷更。

    古大臣坐事退者,必为微其词;所以养廉耻,存国体。今或掇其已往,揣彼未形,逐景循声,争相诟病,若市井哄瘩然。至方面重臣,苟非甚奸慝,亦宜弃短录长,为人才惜。今或搜抉小疵,指为大蠹,极言丑诋,使决引去。以此求人,国家安得全才而用之?是为苛刻。

    言官能规切人主,纠弹大臣。至言官之短,谁为指之者?今言事论人或不当,部臣不为奏覆,即愤然不平;虽同列明知其非,亦莫与辨,以为体貌当如是。夫臣子且不肯一言受过,何以责难君父哉?是为求胜。

    此四弊者,今日所当深戒。然其要在大臣取鉴前失,勿用希指生事之人。希指生事之人进,则忠直贞谅之士远,而颂成功、誉盛德者日至于前。大臣任己专断,即有阙失,孰从闻之?盖宰相之职,不当以救时自足,当以格心为本。愿陛下明饬中外,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天下幸甚。”

    这道奏疏没有指名道姓,但其中所言四事:倾陷、纷更、苛刻、求胜,明显是冲着高拱来的。

    说倾陷,是暗中把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甚至此前徐阶等人的致仕全部不问缘由的栽到高拱头上,暗指高拱倾陷同僚。至于徐阶明明是因为皇帝对他耐心耗尽而批准致仕、陈以勤是明明是不肯站队主动请辞、李春芳明明是被人弹劾谋私而自己面对高拱的政绩也心灰意冷而连续请辞、殷士儋明明是自己靠中旨入阁被人逮着一通骂结果陈洪又阴差阳错转头卖了他才被皇帝批准致仕……这些原因汪文辉一个不看,就一句话:你高拱倾陷同僚。

    实际上唯一一个算得上政争的,只有赵贞吉,而赵贞吉和高拱之争,看似两人的权力之争,其实是执政理念之争。

    赵贞吉与徐阶一样为政务虚,高谈阔论有余,实际作为全无。这一点,但看他那个京营改制就知道,一个京营分出来六个管事的,三个武臣,三个文臣,令出多门,什么事都办不了,京营的组织机构近乎瘫痪,从皇帝到官员,从官员到士兵,全都不满意,最后只好又给改了回去。

    况且赵贞吉下台,主要是因为他自己闹脾气,非要以辞职胁迫皇帝,要知道辅臣以辞职胁迫皇帝其实是辅臣的最后手段,相当于跟皇帝说:你要么听我的,要么让我走。

    但对于当时的隆庆帝来说,这个选择题其实很好做,因为题目只有两个选项,选高拱还是选赵贞吉?

    隆庆很果断的表示:不用选了,赵阁老你走吧。

    所以说,如果光是执政理念不同,其实赵贞吉并不至于下台,他下台完全是因为自信心过于膨胀,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但是凡此种种,汪文辉都绝口不提,所有的屎盆子就这么扣给了高拱。

    说纷更,是指高拱推进改革。高拱推进改革并不像后来所谓的“张居正改革”一样,只要一拍脑袋定下来,就一条道走到黑。高拱的习惯是先试点或者先试行,看了实际表现再决定是“定为规制”还是“暂缓施行”。

    这显然是一种非常务实的执政方针,相当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喷子之所以是喷子,就在于他们根本不是来同你讲道理的。

    喷子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喷而喷:我管你什么原因,管你是不是一百条改革里有九十九条都执行得很顺利,反正你有一条改革措施是昨天下令而今天撤销,那你就是“纷更”,就是瞎胡闹!我就要喷你!

    说苛刻,这一条就更神奇了。他指的是高拱对于贪官、庸官的贬谪、追责等处理手段太过严厉。但事实是,高拱把官员犯事最多的几项分门别类,你犯了哪一条就对应哪一条的处理方式,完全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比以前那种看辅臣或者皇帝心情来处置的办法公平公正得多,这怎么就苛刻了?

    哦,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所以干部犯了罪就不能处置了?

    真不知道是谁在瞎搞。

    最后说求胜,这一条倒不是说高拱,而是把矛头指向了言官,大意是言官上监督皇帝,下监督大臣,可是谁监督言官呢?

    这倒也是个问题,但是汪文辉这里忽然来这样一手,其实并不是脑子抽风扩大打击面,盖因为言官无人监督这件事,它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今天才有人说的,大明凡两百年,早就有许多人就此议论、上疏。

    汪文辉这里来这么一下,其实就是虚晃一枪,掩盖一下自己的真实目的罢了。

    但是很显然,这样的手段想骗过老江湖是不可能的。

    反正连高务实都骗不过,高务实看到这份疏文的时候,就直接忽略了第四条,全副心事都在前三条上。

    但仔细分析一番之后,高务实明白过来,这道奏疏不是什么致命毒箭,它只是张居正在打草惊蛇——他是想看一看皇帝和高拱的反应,然后再考虑接下来出什么招。

    唯一的问题在于,汪文辉为什么要帮张居正。

    汪文辉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高拱是他的座师,张居正是他的房师。按理说,他既可以投高拱,也可以投张居正,但现在高拱才是首辅,一般而言难道不是投高拱更有前途么?

    再仔细一看,高务实又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汪文辉是婺源人。

    婺源,属徽州。

    这下子高务实就明白了:此前徽州人丁丝绢税案结案时,歙县甩掉了一部分白交了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而婺源却“凭空”分担了一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皇帝病了,这种没有指名道姓的奏疏,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看,外廷事已经完全交给了高拱处置,司礼监照例批红罢了。

    以高拱的脾气,对这种喷子是一贯毫不客气的,哪怕对方名义上也算自己的门生,但他既然选择了听信张居正的唆使,那也就没必要留情。

    于是仅仅三天,内阁的处置措施就下来了:汪文辉外调为宁夏佥事,修屯政,蠲浮粮,建水闸,流亡渐归。

    你这么喜欢口嗨,那我就让你去做点实事,别一天到晚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宁夏那地方需要一个管理屯田水利的,你既然这么有才,就去造福一方吧。

    高务实打草惊蛇,张居正也打草惊蛇。

    这不是古龙武侠的小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结果动起手来就是一剑封喉。高张知根知底,在当前的局面下,大家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必杀,所以没有谁会一上来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双方都在不断的做出试探,希望对方应对失当露出破绽。

    但这样的试探因为一件事的到来戛然而止。

    隆庆六年三月十二,皇帝在文华殿召见高拱、郭朴、张居正三位阁老了解近期政务时再次晕倒,并且这一次与上次不同,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一直到了当天夜里接近子时才醒过来。

    破例留在内阁休息而不敢回家的三位阁老在大批宦官的陪同下来到乾清宫探视。

    皇帝面色苍白,把高拱召至榻前,抓着老师的手问道:“先生,太子尚幼,如何是好?”

    高拱鼻子一酸,喉头动了动,望着皇帝近乎绝望的双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安慰道:“皇上莫想太多,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次陛下病得虽然急,但只要不自乱阵脚,慢慢将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隆庆帝面露苦笑,把自己抓着高拱的那只右手松开,一边吃力的抬起来给高拱看,一边道:“先生你看。”

    高拱这才注意到自己这位皇帝学生的手肿得老大,根根手指几乎都有平时两个粗,而且颜色也不对劲,明显有些泛着暗红。

    哪怕高拱不通医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至少可以看出来情况的严重。

    皇帝见高拱变了脸色,苦笑着把手放了下来,小声道:“太医们说这是气血瘀滞……我觉得他们没说实话,或者就是还有话没说完。哈,皇帝……”隆庆面露嘲讽,“满朝上下有几个人肯对皇帝说真话呢?”

    高拱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咳嗽了一声,才道:“许是为尊者讳。”

    “为尊者讳?”隆庆居然没有计较,反而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是啊,为尊者讳,讳到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高拱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却不料皇帝微微摇了摇头,道:“先生不必着急,朕现在什么都看得开,不会跟他们计较的。”

    本来高拱还挺着不想太伤感,但他确实是个性情中人,听皇帝这么一说,分明是已经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地步,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抓住皇帝的手道:“陛下,老臣有罪,老臣未尽劝谏之责……”

    “先生莫要如此说。”隆庆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吃力地拍了拍高拱的手,安慰道:“天下没有人能比先生做得更好了,是朕自己不争气,是朕……怨不得先生。”

    高拱心中更悲,抓着皇帝的手,却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隆庆的目光从高拱身侧而过,看了一眼郭朴和张居正,小声问道:“先生和张先生都是经年同僚,志同道合,互相砥砺,教我助我多矣,可近来之事……”皇帝微微犹豫了一下,望向高拱的目光之中露出希冀之色,“可还能缓和么?”

    高拱被皇帝这一问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良心容不得自己说那些口不应心的话来敷衍皇帝,只好道:“老臣惟陛下之命是从。”

    皇帝盯着高拱的双眼,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露出笑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高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坑声。

    皇帝见他不说话,仿佛明白了什么,又道:“先生可知学生为何有此一说?”

    这一句“学生”让高拱不由吃了一惊,忙道:“不敢,老臣受之有愧。”

    隆庆本想摆摆手,却觉得吃力,便微微摇了摇头:“何愧之有?先生本就是我老师,当年我为裕王时,亦对先生行过师礼,难道做了皇帝就说不得了?”

    高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要讲道理,以他宗师水准的学问,当然能侃侃而谈,然而此时皇帝这么说话,显然不是要和他讲道理来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皇帝见高拱不再辩解,这才继续道:“先生今年过寿便是耳顺之年(虚岁六十),朕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那时候。万一……届时太子年幼,万事都要拜托先生照拂……朕也不瞒先生,有几句心里话想对先生明言。”

    高拱当即跪下,一头磕在地上,道:“陛下有什么吩咐但请直言,臣虽愚钝老朽,然但有一息尚存,必竭心尽力,不敢稍违。”

    他身后不远处的郭朴和张居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高拱忽然跪下,而皇帝面露希冀之色,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都只当是皇帝自认不支,已经要托孤了。

    二人顿时不敢怠慢,也一齐跪了下来,一头磕在地上,不敢抬头稍动。

    谁知道隆庆说话声音很小,他们俩在高拱身后丈余之地,根本听不清皇帝在说什么。

    此时只有高拱能听清皇帝刻意小声说出的话:“按着国朝规制,先生还能宰执天下十一年,但那时太子也才弱冠,虽说是成年了,但……咱们都是过来人,知道那个年纪的孩子,做事多半还很冲动,偏又自以为什么都懂了,就像我当年一样,须得有老臣在他身旁,规着他些。张先生那时节便和先生今日年岁仿佛……我的意思,到时候张先生还能再看顾太子十年。等这个十年之后,太子也就而立之年了,若是再不知事,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高拱明白过来了,皇帝心里的这个安排,和他自己之前的想法很类似,都是打算自己干到致仕之后,让张居正来接班。

    所不同的是,二者的出发点不同:

    高拱之前这么考虑,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张居正跟自己一样,是主张改革的,能力也不错。首辅这个位置,自己这边干到七十岁,等于是把改革推进了十六七年,然后张居正接班再干个十一二年,这改革也就差不多进行了三十年……想来大抵应该能够完成自己和张居正通过改革中兴大明的宏愿了。

    但皇帝的考虑却是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从太子能顺利接班来考虑的。

    在皇帝的眼中,继位并不等于接班,他现在也不是在担心太子能不能顺利继位,毕竟大明两百年来的规矩摆在这里,太子的地位无可动摇,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皇帝担心的是太子年幼,自己这个做父皇的又驾崩得太早,如果到时候太子掌权之时过于年轻气盛,又没有人监督辅佐,可能就会变成了英宗、武宗早年那般模样,把个好好的天下搞得一塌糊涂,也使自己这近六年来苦心经营得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总而言之一句话,皇帝是在求稳。

    这当然可以理解,高拱完全理解皇帝的用心。

    只是这样一来,高拱的态度就尴尬了。

    到底要怎么对待张居正?

    皇帝醒了,并且能拉着元辅说上好一会儿话,这都是太医院几位太医忙里忙外弄了许久才有的疗效。

    其实太医们也是互相商议了良久,才确信眼下皇帝不会有生命危险并准许皇帝和三位阁老说说话的,但他们也没料到皇帝一和高拱说话就有些没完没了,这样太医们就不乐意了,坚持认为皇帝和元辅谈话的时间实在太久,再这般下去,势必会影响皇帝的病情。于是在太医和内宦们的提醒下,高拱等三位辅臣告辞而去。

    张居正的张大学士府单独在一方,和高拱、郭朴不同路,出了宫门便先走了,留下高郭二人同行。

    高拱自宫里和皇帝告别开始就显得心事重重,一路都有些恍惚,连张居正和他告别辞行都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木然地点了点头,甚至连客气话都没说一句。

    待张居正的绿尼大轿走远,郭朴终于忍不住问道:“肃卿,何以如此失魂落魄,刚才皇上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高拱的双目总算有了焦点,看了郭朴一眼,还没说话就先叹了口气,然后才道:“质夫兄,今儿天色已晚,城门早已落了锁,你也回不了见心斋了,就去我府上将就一夜吧,正好有些事咱们得好好议一议。”

    郭朴心中一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强笑了起来,道:“看来事情很意外,而且不小。”

    高拱苦笑一下,却没再吭声。

    一路无话,两顶绿尼大轿停在高拱的大学士府门口,当朝首辅、次辅联袂而入。

    因为高拱未归,府里管事这大半夜一直也没敢睡觉,此时元辅既然回来,自然连忙又叫醒几个下人一同前来伺候。

    能在相府做管事,自然是有些眼色的,那管事一看郭阁老也来了,知道两位阁老今晚必有要事相商,一边吩咐下人去泡醒神茶,一边又悄然派人去告知夫人和大少爷。

    告知夫人,那是告诉夫人说老爷今晚估计多半不会睡了;告知大少爷,就单纯是告知,因为大少爷今天来的时候就有过这项交代。

    高务实近来并不住在高拱这里,而是陪着郭朴住在京城西北外的见心斋,毕竟他不仅有侍读这个工作,还得兼顾自己的学业。见心斋位于京城西北角外,距离京城不远不近,但终归每天早上必须起早,才赶得上时间。

    今天情况不同,皇帝在文华殿昏了过去,由于文华殿本来就是太子读书观政的地方,高务实近水楼台先得月,是最先得知消息的那批人之一。

    他担心出现什么意外,不敢出城回见心斋睡,所以从宫里出来之后直接就往高拱府上来了,并且告诉府上管事,只要三伯回来或者传话回来,必须第一时间通知他。

    这其实都是常规操作,毕竟皇帝再次昏迷,且明显比上一次情况更严重,但凡稍有政治觉悟的大臣今晚估计都睡不安生,绝对不止高务实一人如此。

    非要说起来,高务实大概是这些睡不着的人里头地位最低的一个——当然这个最低仅仅是指正经的官职。

    高拱和郭朴果然没有各自睡觉去的意思,而是一同去了高拱的书房。

    二位阁老分宾主坐好之后,高拱让管事把下人都打发走,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高拱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把皇帝的意思转达给郭朴知晓,然后叹了口气:“其实皇上这个想法与我早前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只是……早前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张太岳是这样的人呐。”

    郭朴也觉得有些为难,皱眉道:“皇上亲自说和,这可就有些棘手了。”

    “谁说不是呢?”高拱有些烦恼地轻拍了一下桌子,道:“张太岳能力是不差的,纵然急躁操切了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接下去几年一直有我压着,一来他也坏不了大事,二来也能打磨打磨棱角,待将来我乞骸骨之时,他也就该历练出来了。”

    郭朴道:“我回京起复,原本只是助你一臂之力,免得张太岳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他若肯规规矩矩的,不论是对朝廷,还是对他自己,都是最好的。可惜,来了之后才知道,他已经走错太多,恐怕是回不来了。”

    高拱叹了口气,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缓缓地道:“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就罢了,许多人是我发现颇有实干能力进而提拔,张太岳却总是私下写信给人家,说是他在我这里为他们说了好话,譬如殷正茂这次便是,若非……我几乎还被蒙在鼓里。”

    郭朴听到这里,颇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殷正茂这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上任之时也没写信感谢你重用于他,为何等韦银豹被平定了,才突然写信过来,还把张太岳之前给他吹嘘的‘推荐之功’抖露给你知晓?”

    高拱苦笑道:“说来有些巧合,你记得李庭竹吗?”

    “临淮侯李君待(李庭竹字)?记得,徐鹏举出事之后,他做了南京守备勋臣。”郭朴答道。

    高拱道:“李庭竹的长孙李宗城与务实交好,李庭竹做了南京守备勋臣之后,按规制上来说,是殷正茂的正管(注:指南京五军都督府理论上管两广军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殷正茂通过信,信里提到了殷正茂之调任是我一力坚持决定的,殷正茂也因此知道了其中内情。”

    “哦……”郭朴想了想,道:“我看这事不是巧合,只怕是你那好侄儿的手笔。”

    高拱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或许吧,这小子做点什么事,生怕别人不知道。”

    “总是为了你好,你就知足吧。”郭朴哈哈一笑,笑了没几声,又沉下脸来,道:“张太岳做这些两面三刀的事也就罢了,贪腐受贿却怎么说?他那大学士府来路不正这你是知道的,当初徐华亭那一笔钱你也知道,更别提他主管兵部,收受的好处可不止是戚继光一家所献,至于他父亲张文明在荆州干的那些事儿……你治吏部,不是一直痛恨这些么?”

    高拱叹了口气:“我不仅痛恨,更是痛惜!可是质夫兄,眼下皇上的情况你今天也看见了,都已经这样了,还拉着我的手让我放过张太岳,还想让他将来继续辅佐太子,你说说,我为人臣,如之奈何?投鼠忌器啊。”

    郭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那照你的意思,是打算忍了?甚至,包括这次汪文辉的事?”

    高拱道:“汪文辉这件事不过是张太岳的试探之举,我已将汪文辉外调,想必张太岳也在等我的后手,我如今把事情按下来,不再计较,且看他会不会收手吧。”

    郭朴本想说“如此不免有些示弱,恐张太岳心生侥幸。”却不料高务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三伯,张阁老不会就此收手的。”

    “三伯,张阁老不会就此收手的。”

    说出这句话的声音,高拱和郭朴都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甚至一点也不奇怪高务实会在这大半夜的时候冒出来,这孩子从来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两人一起朝门口看去,果然是高务实从门外走进来,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上也没有什么睡意,就像是一直在精神抖擞地等着他们回来一般。

    两位阁老下意识对望一眼,暗暗心惊,高拱沉住气,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没有立刻答话,先上前见过礼,这才反问道:“三伯、先生,如我所料不差,圣上应该没有把对三伯说的这番话告诉张阁老吧?”

    高拱不动声色地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问得好。”高务实一点也没有面对当朝首辅、次辅的紧张,笑道:“不过,只要圣上现在头脑还清醒,没有糊涂,他就一定不会直接对张阁老说‘你十年之后继任首辅’这样的话。”

    高拱和郭朴听了,兴趣大增,高拱眯起眼,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我这样问吧——很多人觉得三伯打算推荐我大舅凤磐公入阁,且不论是否属实,我们只假设一下:若确有其事,那么敢问三伯,您可会对我大舅说起这件事并且告诉他说您马上会推荐他入阁?”

    高拱果断摇头道:“自然不会。”他说完,顿了一顿,又略加解释:“所谓官职者,国家名器也,非我一人私有;所谓内阁者,国家辅臣也,非我一人可定。即使我欲荐之,其必是朝廷有所需,而皇上有所用者也,此国家之公务,我焉能私告之其人?”

    “好!”高务实大声赞道,然后又问:“既如此,皇上又焉能将十余年后之用人方略,私告之张阁老?”

    高拱顿时语塞,郭朴在一边则心底发笑:肃卿啊肃卿,你虽有大才,但论雄辩之能,却竟然不如你这侄儿,不过这小子此言虽也不无道理,只是多少有些诡辩的意思罢了,恐怕他的真实意图并非如此,不过是拿这话堵你的口而已。

    果然,高务实见高拱语塞,又继续道:“况且,皇上爱太子极深,岂会不给太子将来施恩布泽留下余地?”

    高拱眼珠一转,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说,我致仕之时,太子已是及冠之年,纵然要使张太岳为首辅,也要让太子下旨,而非遵皇上之……旧诏?”

    实际上这里应该说“遗诏”,但高拱不愿用这个有些像诅咒的词,因此用了“旧诏”代替。

    高务实笑道:“我常与太子一同读史,前番读到唐初,乃有一事,印象深刻。”

    高拱心中一动,联系刚才高务实的话,不禁露出微笑:“你可是要说唐太宗贬李勣,而暗使高宗登基之后加恩重用于他之事?”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法眼如炬,洞若观火,侄儿说的正是此事。昔年唐高宗于李勣无恩情,太宗李世民恐李勣将来不肯为高宗效命,遂先贬李勣为叠州都督。高宗即位当月,便召李勣入朝拜洛州刺史,接着又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命李勣任同中书门下,参与执掌机务,同年册拜为尚书左仆射,从此李勣尽心辅佐高宗,别无二心。”

    高拱笑了笑,问道:“所以你觉得皇上如今也会这么做?”

    高务实想了想,摇头道:“若无意外,我恐皇上不会贬斥张阁老。”

    “那又是为何?”高拱反问道。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你对皇上的了解胜侄儿百倍,又何必明知故问?”

    高拱哈哈一笑,摆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皇上仁厚,自古少有,张太岳在他心中虽不及我,却也是难得的旧臣、能臣,若无大麻烦,皇上是不会委屈他的。”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把话题转了回去,又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皇上虽然说和我与张太岳二人,但因为张太岳自己并不知晓,所以他仍然会继续之前的作法,与我为敌,不肯收手?”

    高务实这次的回答十分精炼,只说了一个字:“是。”

    高拱与郭朴对视一眼,沉吟起来。

    郭朴知道高拱心意,也知道他不便直言,便站出来把话挑明了,道:“你的意思是,即使你三伯就此退让,张太岳也不会收手?”

    高务实仍然只回答了一个“是”字,但态度却十分坚决。

    高拱和郭朴顿时一齐皱眉,两人对视一眼,仍是郭朴开口发问:“那么在你看来,情况若是到了那一步,皇上将会如何?”

    高务实等了半天,就等这一问,立刻答道:“那就要看三伯的退让,退到什么程度了。”

    这一答有些出乎高拱和郭朴的意料,高拱沉声问道:“此言何意?”

    高务实目光炯炯,十分坚决地道:“无论皇上对张阁老抱有何等期望,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张阁老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纵在万人之上,亦必在三伯之下。是以,若三伯秉承皇上讲和之意,对张阁老一意退让,甚至被张阁老逼得退无可退,则皇上必然雷霆震怒!”

    此言一出,高拱、郭朴悚然而惊,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即便他们早已不用寻常眼光看待高务实,但面对这样一个年仅十岁就把皇帝的心理算计到这般地步的小怪物,也不禁有些震撼。

    试想一下,如果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高务实所说这般,在皇帝看来会是个什么场景?

    我想让张居正十年之后接高拱的班继续辅佐吾儿,高拱二话不说,老老实实照办了。可是张居正却不肯答应,依旧步步紧逼,甚至把高拱逼得狼狈不已、苦不堪言。

    高拱当然有能力反击,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是因为忠于我,才宁可忍受这样的屈辱啊!

    试问此时的皇帝,心里会不会既对高拱的做法和处境感到内疚和不平,又对张居正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咄咄逼人感到气愤和失望?

    彼时,作为一贯信任和尊重高拱这位老师的皇帝,他会怎么做呢?

    高拱深吸一口气,对高务实道:“务实,你的意思,我已经知晓,你且去休息吧,这件事我再和你老师仔细商议一下,你不要过问了。”

    “是,三伯,侄儿告退。”又转头对郭朴一礼:“老师,学生告退。”

    依高务实的判断,张居正在知道隆庆病重之后一定会有一种紧迫感,因为按理来说,隆庆帝一旦驾崩,必以高拱为顾命首辅。如今太子年幼,甚至比当年世宗以藩王入京时还小了好几岁,根本不可能掌权,如此只要高拱自己不犯大错,朝政必握于其手,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太被动了。

    至于他和冯保密会时说,李贵妃既然一定会让冯保执掌司礼监,那么只要高拱敢动冯保,李贵妃必然要拿下高拱——这话的道理没错,但它首先有一个假设,就是高拱会去动冯保。

    倘若高拱要是不动呢?那这些假设就毫无意义了。

    张居正甚至怀疑如果高拱不动冯保,冯保心中说不定会升起劫后余生之感,别说继续和高拱作对了,这阉竖甚至有可能干脆借此机会倒向高拱——政客眼里没有原则,只有利益。

    只要高拱不反对冯保执掌司礼监,冯保跟高拱之间就没有了利益冲突,反正冯保既不敢也不可能打内阁的主意,如此井水不犯河水,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唯一不好的,就只剩下他张居正一人了,因为只有他才是唯一能威胁高拱地位之人。

    高务实觉得,张居正心里的这种紧迫感,在他看见隆庆帝一醒来就拉着高拱的手悄悄说了许久之后应该会达到顶峰。

    在那之后,张居正除非直接认栽,自请致仕,否则他就根本没有退路。

    因此,高务实觉得,接下来只要等着张居正出招便是。

    不过可能是张居正也需要时间布置,连续三天下来,张党都没有任何动作。到了第四天,反倒是有一件高务实等了许久的好事发生了。

    隆庆六年三月十一丙午,总督漕运都御史王宗沐上疏言:“国计之有漕运,犹人身之血脉,血脉通则人身康,漕运通则国计足。我朝河运几百六十年(几,几乎),法度修明,疏通无滞,迩来事多弊滋,兼以黄河泛溢,数患漂流,故科臣复议海运……”

    “……以为河运入闸,则两舟难并,不可速也。鱼贯逆溯,一舟坏则连损数十舟,同时俱靡,不可避也;一夫大呼,则万橹皆停此腰脊咽喉之譬,先臣丘浚所忧,不可散也。若我朝太平熙洽,主于河而协以海,自可万万无虑,故都燕之受海,犹凭左臂从胁下取物也。”

    “……故以汉武之雄才,尚自临决塞;王安石之精博,且开局讲求,河之为患,讵直今日然哉!且去年之漂流,诸臣闻之有不变色者乎?夫既失利于河,又不能通变于海,则计将安出?故富人造室,必启旁门,防中堂闭,则可自旁入也,此所谓日前急势也。风波系天数,臣岂能逆睹?其必无然趋避占候,使其不爽,当不足以防大计。惟圣明采择,因条上海运七事……”

    “其一,定运米。言海运既行,宜定拨额粮,以便征兑。隆庆六年已有缺舡,粮米足备交运以后,请将淮安扬州二府兑,改正粮二十万一千一百五十石,尽派海运行,令各州县于附近水次取便交兑。遇有灾伤改折,则更拨凤阳粮米足之。

    其二,议船料。言漕运二十余万,通计用舡四百三十六艘,淮上木贵,不能卒辨,宜酌派湖广仪直各厂置造,其合用料价一十一万八千四百两有奇。即将清江浙江下江三厂河舡料价,并浙江湖广本年折粮减存,及河南班匠等银解用,不足以抚按及巡盐衙门罚赎银两抵补。

    其三,议官军。言起运粮舡宜分派淮大台温等一十四卫,责令拨军领驾,每艘照遮洋旧例,用军十二人,以九人赴运,其三人扣解粮银添顾水手,设海运把总一员统之。其领帮官员,于沿海卫所选补,所须什物,即将河舡免运军丁粮银扣解置办。

    其四,议防范。言粮舡出入海口,宜责令巡海司道等官定派土岛小船,置备兵伏,以防盗贼。

    其五,议起剥。言粮舡至天津海口,水浅舟胶,须用剥舡转逋至坝,每粮百石给水脚银二两九钱。其轻赍银两,先期委官由陆路起解,听各督粮官收候应用。闻天津乃有新建之港,设施齐备,亦可借用而泊。

    其六,议回货。言海运冒险,比之河运不同,旗军完粮回南,每船许带私货八十担,给票免税,以示优恤。

    其七,崇祀典。言山川河渎,祀典具载,今海运所畏者,蛟与风耳。宜举庙祀,以妥神明。”

    疏入,部覆可矣。

    再入内阁,高拱亲自拟票,票曰:“我国家都燕,北有居庸巫闾以为城,而南通大海以为池,金汤之固,天造地设,圣子神孙万年之全利也。故宜以海运,补河漕之不足也。”

    下午,批红下发:“依票拟行之,累元辅督行。”

    吃过午饭就一直等在内阁的高务实直接拿了这封疏文的原文、票拟和朱批的誊件去给太子观政,同时心里也是大松了口气——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在天津港砸下二十多万两银子,港口建设得如火如荼,人员也按照他的计划招募了大半,万一这海运的事情办不下来,那他可真是亏大发了。

    好在,漕总王宗沐虽然是个心学门人,但在漕运连年不通的压力下,他担忧自己的乌纱帽,总算听了高务实的怂恿请开海运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还在疏文中直接指定了天津港——“闻天津乃有新建之港,设施齐备,亦可借用而泊。”

    至于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反正高谕德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大事定了下来,高务实就越发忙了,连发三道命令给天津港那边,要求帅嘉谟等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定要把今年海运的漕粮船只停靠、卸货等事情办好,不能出半点纰漏。

    至于海运漕船回程时要带的私货,高务实也让天津港那边提前准备,让这些运粮队伍不必出港,就能完成全部采购。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务实要让这些人明确的感受到天津港的方便、快捷、安全、便宜!

    毕竟,南方商人要来北方,他们这批人就是天津港最好的推传员。

    而高务实刚刚忙完这一茬,张居正也终于完成了布置,对高拱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