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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小人,防他又有何用?而况,杨兄此间境遇,又岂是区区小人作祟?”面对杨邠的提醒,王章似乎并不在意。

    “你是这是话里有话啊!”杨邠抬手指了指外边,语气中无限讥讽:“此言若真传入皇帝之耳……”

    不待杨邠说完,王章轻轻地笑了:“或许这诏狱之中,又要添我王某一间囚室了!”

    二者对视,短暂的沉默过后,杨邠以低沉的语调打破寂静:“皇帝遣你来何事?”

    遭逢巨变之后,杨邠似乎并未沉沦下去,数十日的囹圄生活,并未让他思维生锈,在看到王章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陛下让老臣,审问你的罪行!”王章平静道。

    闻言,杨邠坐直了身体,声音依旧沙哑,面上确反显得轻松了:“老夫下狱已久,这暗无天日的囚室却也难熬,正该解脱。王景崇那等宵小,给老夫罗织了什么罪名?”

    王章自袖中拿出了一封册页,递给杨邠道:“谋逆,及其余不赦之罪十条。”

    闻言,杨邠“哑然失笑”,接过册页浏览起来,神色平静,但慢慢地,眼神还是不禁暗淡下来,:“此贼倒是用尽机心了!”

    “杨某下狱,朝中是什么反应?”杨邠问。

    “初起波澜,其后平乎静潭。”王章的回答,让杨邠有些失望。

    “是吗?”笑意变得凄凉,杨邠将那罪状随手弃在地上,抬首看着王章,道腹心之言:“我尝料想过今日,然至于斯,仍不免感伤,他竟这般急切!”

    杨邠嘴里的“他”是指何人,王章也清楚。打量着老友,凄凉的样态令人感慨,叹了口气,说:“何苦呢?陛下虽然年轻,然神武之姿,明主之像,观其胸襟,并非不能容人。若你能早放下心中芥蒂,何至于此?”

    杨邠摇了摇头,嗤笑道:“皇帝确有容人之量,然看是何人,是这两年他在朝中亲自提拔的所谓‘英才’!对于我等前朝老臣,只恐早被视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说到这儿,大概是情绪到了,杨邠神色终于有所动容,再度提起他引为憾事的刘承训:“倘魏王殿下尚在,断不至此。天子心性凉薄,于我等而言,并不友善,我之下场,便是明证!”

    听其言,王章老眉不由皱了下,待杨邠情绪自我平复之后,方才开口道:“杨兄之言有失偏颇,魏王殿下虽则宽厚仁善,然于此乱世方休之际,群狼环伺,天下争雄,再是纯良仁厚,亦不及权谋手段!陛下能力、眼光、胸怀,皆副其位,可堪雄主!”

    “这便是你逐渐与皇帝靠拢的缘由?”杨邠突然问王章。

    没有什么迟疑,王章点头默认!

    摆摆手,杨邠脸上保持着他相国以来固执的高傲,说:“于此囚室之间,我也勿需同你争执此事了......”

    停顿了一下,杨邠语气仍带着嘲弄,问:“可知皇帝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罪臣?既遣你来,想必已秘授机宜了吧!”

    看着杨邠,王章缓缓道:“陛下有言,杨邠乃大汉功臣,必不致谋逆!”

    有那么刹那的意外,又与王章对视上,从其目光中了什么,点着头:“明白了!”

    垂下头,又拿起被他丢在地上的册页,细细研读起上边的“罪状”,道:“也不需使王兄为难了,除谋逆事外,所列罪状,我部应下了,供认不讳!”

    杨邠这干脆的反应,让王章再度沉默了,他平日本不是个健谈的人,此景此景,更不知要多说什么了。

    “只盼兄能应我一事!”杨邠说。

    “请讲!”王章点头。齐齐中文网 

    “杨某是在劫难逃了!我不惧死,唯念府中家小。若皇帝真念我开国之功,不作株连,我死之后,还请王兄照看三个子侄。我膝下三子,长子向来安分,三子平庸,我不虑之。唯独二子廷伟,若有不肖之举,勿需庇佑,免害了家门!”

    杨邠敞开了托付后事,神情之间头一次露出不舍,很快被隐去,继续道:“若皇帝欲诛我杨氏一门,那么王兄万不可求情,当善求自保!”

    听杨邠这番交待,王章有种心酸之感,神情动容,张了张嘴,只发出几声重重的咳嗽。缓了一会儿,化作一声短短的叹息:“我应下了!”

    慢慢地转过身体,盘腿坐于草席之上,杨邠似失去了所有精气神一般,佝偻着身体,语气无限萧瑟:“杨兄去吧,从来小人难防,同我这个罪臣,不适合久谈,勿落人口实!”

    ......

    在王章复命之前,刘承祐这边已然受到了王景崇打的小报告,对其“不务正业”,有些不满。而听着他对王章的中伤之言,刘承祐没能压制住怒火。

    这个王景崇是把不错的刀,但显然,如不控制,容易忘乎所以。

    刘承祐很是生硬地转折了话题,表情淡漠而问:“在邢州的时候,杨邠曾给巨鹿郡王手书一封,诱其举兵作乱,可曾查到送信之人?”

    皇帝的目光分明平静如水,然于此时王景崇而言,却是那般恐怖,如芒刺背。当刘承祐提到送信人的时候,王景崇心头惊骇到了极点,然过硬的心理素质让他稳住了剧跳的心脏,声音仿佛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般,小心地回答道:“回陛下,臣有遣人调查,武德司亦在搜捕,想来很快便会有结果的!”

    目光在王景崇身上停留着,观察着他紧张的反应,待其越发局促之后,刘承祐方才淡淡地说道:“一个小人物罢了,无关痛痒,找不到,也就罢了!”

    “是!”心神渐稳,王景崇躬身应命。

    埋头的一瞬,冷汗还是不禁自额头渗出,王景崇已然意识到,自己在邢州使的那点手段,并没有瞒过天子。当然,他也并不是愚蠢地以为能完全瞒过刘承祐,有一个词叫心知肚明,只是瞒多少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而天子如今的反应,让王景崇心里没底了。

    没有管王景崇复杂的心理活动,刘承祐继续以平淡的语气说道:“在杨邠案上,你前后奔波,出力甚多,朕都看在眼里。有功,必赏!”

    刘承祐话,明显意犹未尽,但言尽于此,效果也是达到了的。从王景崇千恩万谢的动作中就能瞧出,他显然领会到了皇帝的警告。

    经过皇帝的敲打,王景崇踏出大殿之时,脚步都不禁蹒跚,在殿中的情景,让他如临深渊。

    恰逢入宫觐见的王章,也无心思上前打个招呼,找几句骂。急匆匆地出宫,他打算回府,让刘承祐提到的那名送信人,彻底消失。从天子的态度看,无需他再作他用了,留着反而是个祸害......

    在殿中接见王章,对其复命,刘承祐表示意外。这才多长时间,对杨邠的审讯便有结果了。

    “认罪伏法!这便是杨邠的态度?”刘承祐琢磨着王章的禀报。

    “臣以条问杨邠,对所列罪状,供认不讳,唯待陛下处置!”王章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眉毛稍微挑了下,翻开王章所呈认罪之书,好生想了想,忽地释然,刘承祐意识到,自己终究有些小看了杨邠。

    朝诏狱方向看了看,视线透过重重宫闱,似乎能瞧见那道孤处囚室的老迈背影。

    “朕该如何处置呢?”刘承祐似在自语,又似在询问。

    王章嘴皮动了一下,求情之言卡在喉咙,思及杨邠的托付,只拱手:“伏惟陛下圣裁!”

    起身,背着手在殿中踱起了步子,缓慢的步调透露了少许刘承祐的迟疑。对杨邠,杀还是不杀,刘承祐此时仍有些无法下定决心。

    站在殿门前,斟酌良久,刘承祐望着外边明净如蓝的天空,轻声道:“废杨邠为庶人,流三千里,不复录用,永不还朝!卿可代朕公示其罪,安安朝臣们的心,此事,就此为止!”

    听刘承祐的决定,王章一下子不禁松了口气,望着刘承祐的背影,长拜道:“是!”

    就如当初杨邠下狱那般突然,此案的结束,也同样意外,让一直默默关注此事的大汉朝臣们措手不及。如此巨案,戛然而止,从始至终,针对于杨邠案,都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说,在天子的授意下,低调调查,突然处理,事情结果之后,方才发出了一份简单而平淡的通报......

    这样的过程与结果,让大汉的朝臣们突然有些不适应,汉宫之中那个年轻的天子,权势似乎有些重了,不知觉间,君权已然开始盖过臣权了。

    这样的形势下,本该有大臣牵头,表示对天子不合规矩的做法表示抗议。以往,冲在前头的,正是杨邠。

    然而作为此次政治事件的主角,被拿下后,遍观朝中文武,有此能力,有此影响的,竟然点不出一个人了。

    郭威倒是有这个威望,不过这个武臣,已逐渐进化成为一个政治动物,老谋深算,看得清形势,并不会就此事,去缨天子的锋芒。王章因杨邠的下场,意志有些消沉。苏禹珪,仍挂着宰相的职位,但已逐渐淡出权力中心。至于冯道、赵莹等辈,没这个影响。

    而范质等政治新贵,且不说他们受刘承祐亲自提拔,根基尚浅,还没有那个资格向君权发起“挑战”。

    蓦然之间,大汉王朝的权力,开始向君主集权迈进了一大步,就因为拿下了一个老臣。可以想见的是,在接下来不短的一段时间内,朝廷中枢,不会出现皇帝的“反对者”,至少不会像杨邠那般流于表面。

    而杨邠的倒台,也注定不可能波澜不兴地度过,一场政治洗牌不可避免,而杨邠去朝之后留下的权力空白,势必引起政治格局的大变动。

    杨邠事件,并未以杨邠的入罪而告终,针对于“杨邠集团”的政治清洗,在刘承祐授意之下,紧接着从容展开。这是一个外强中干的政治集团,诸司六部的党羽仅仅依附于杨邠,大树一倒,藤蔓、枝叶,在面对天子的重拳出击之时,毫无反抗能力,只能任由御史台及武德司炮制。

    上元节后的第一次大朝,朝臣是万众期待,刘承祐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但是并没有满足他们。没有就杨邠案做个正面的回应,更重要的,对于群臣们更关心的政事堂调整,也没有做明确指示。总之,突出一个圣心难测。

    乾祐二年的多灾多难已然过去,对乾祐三年的展望也在上元夜宴的时候发表了。故在大朝上,刘承祐是实实在在地议政,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议题只有一个核心,钱。大汉的财政,经过两年的拮据,到如今,勉强算是缓了一口气。然而国家穷困的本质并没有得到改善,自上而下,都过着苦巴巴的日子。

    这样的情况,根本无法供刘承祐实现他的宏图大略,是故,必须得改变。自继位起,耗费两载时间,用以稳固皇权,梳理军政之后,刘承祐终于能腾出手来,专心致力于发展国力,强国强军。

    关于财政,无非开源节流。在节流方面,刘承祐以身作则,提倡全国性的节俭,汉宫缩衣节食持续两载,一切宫苑建造修缮,尽数停罢。朝廷之中,亦少无用靡费。

    甚至于,刘承祐对朝臣的俸禄、绢粮有所削减,只是后来引起的怨念过大,且大部分中下层汉臣的日子,也确实艰苦,刘承祐方浅尝辄止,没有继续对他的臣子们下手。

    故大朝议政,讨论重点,只在如何开源。而以如今大汉朝臣目光局限所在,大多数人,无非在税赋之上动心思。对于这些人的意见,刘承祐基本无视。

    在耶律德光灭晋的中浩劫之中,中原元气大伤,汉兴之后,又几度战乱,远远未到恢复的程度。虽然在朝廷秉施养民生息的政策下,大汉的子民过上了勉强安稳的日子。但对于大部分人,尤其是基层的农民来说,生计依旧贫苦。

    汉廷的税收,本就沉重,刘承祐继位之初取消了不少苛捐杂税,但对于王章牵头制定的一系列吸民血汗的政策,可一直没有改弦更张的意思。

    负担已然够重,若是再行加税增赋之政,刘承祐可以想见,必起民乱。而若加上各地素质堪忧的官员将吏,他们这些执行者,能导致什么样的恶果,刘承祐也不敢保证。

    故,纵使财政再艰难,朝廷也不当继续压榨农民。甚至于,刘承祐想到的,是适当地削减农民的负担,而这只会加剧朝廷的财政压力。

    集思广益,总有所得。度支判官薛居正等人,倒是提出了一些让刘承祐满意的办法。核心只有一条,继续在朝廷已有的税入之上,挖掘潜力。

    比如官营的盐铁,酒曲,这两项本是朝廷财政收入的大项,他们建议,重立条制,深入规范,同时严厉打击非法。

    在盐铁、酒曲的基础上,继续扩大官营范围,将茶、糖等项,尽数纳入朝廷“统筹”管理经营。垄断的,总是赚钱的。刘承祐心中仅有的迟疑,只是朝廷有没有这个执行力......

    有人提议,继续币制的改革,新旧钱的淘换,中间可操作的空间太大。

    也有臣子将目光放到了商税上,然而大汉的商业,并不算发达。刘承祐的想法是,养肥了再杀,非但没有同意加征商税,反而定下,贯彻落实此前减免规范关税的政策。在之前,各地把朝廷政策当放屁的将吏太多了,也该着手整饬。

    为国家财税,群臣争相谏言献策,而身为三司的王章,却出奇地,未发一言,未进一策。

    还是在崇政殿,刘承祐喝了口热茶,舒缓长时间议政的疲乏。将王章唤至御前,就朝上事问他:“国家贫瘠,财税拮据,朕向为钱粮一道,焦头烂额。崇元殿上,臣僚竞相发言,以抒策略,王卿何故缄默不言。”

    “臣素愚钝,不知通变,实无良策。且而今朝堂,人才济济,何需臣这冬烘老朽妄言!”王章的回答,让刘承祐稍显意外,总觉其,话里有话。

    盯着冷硬着一张脸的王章,刘承祐心生不愉,被冒犯了的感觉,有些强烈。

    “王卿何故菲薄,立国以来,财计大事,悉委于卿,能劳功苦,朕都看在眼里!”刘承祐轻言道,但语气有些不咸不淡。

    闻言,坐于案后,沉默了一会儿,王章忽地起身,步至殿中,拜道:“臣有一请,望陛下应允!”

    见状,刘承祐原以为王章又有什么财计方面的见地,却没料到,开口后,竟是辞官。

    “臣病体缠身,久无良医,愈发不济,已无案牍劳形之力,未免耽误国事,今上请致仕......”王章平静地说道。

    一句话,刘承祐微讷,打量着王章的目光,逐渐深邃。



    “王卿何竟欲弃朕而去?”面对王章的请辞,刘承祐脸上浮现“不解”,情绪稍外露。

    脑子则快速地转动着,王章这番举动背后的原因与目的,并不难猜,大抵不过杨邠之事。然而,真正让刘承祐疑惑的是,王章与杨邠的关系,当真好到那个程度?

    只怕不尽然!

    王章的态度中有些不卑不亢,只是拱着手,操着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来:“臣年老体弱,陛下也是知道的,近来实感力不从心。而今大汉,朝局平稳,地方安宁,陛下英明神武,有诸俊杰辅弼,却是不需老臣这德行浅薄之人,再僭居高位!”

    闻其言,刘承祐脑筋只稍微一转弯,意有所指地问道:“王卿何故如此心灰意懒?是不是朕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陛下言重了!”王章长叹一声,摇着头,语气却十分坚定:“实在是老臣病体缠身,而又德不副位,深感惶恐!如今,只欲还乡,置些田亩,含饴弄孙,以享天伦,还望陛下成全!”

    见状,刘承祐语气同样坚定,道:“朕不同意!国家财计,离不开王卿,朕必行多情之举!”

    皇帝这样的态度,让王章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刘承祐,然而并不能从年轻的皇帝脸上看出什么,毕竟刘承祐满脸的“真情”流露。

    迎着王章的目光,许是自觉强人所难了,刘承祐想了想,又补充道:“王卿身体不豫,朕这便遣太医出宫,长住府上,以备疗养。公务烦累,卿自可减少劳形劳心之事,交与僚佐。总之,朕还需时时咨询王卿,卿又何忍弃君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胆地,与刘承祐对视了一会儿,王章平静的面庞间流露出一丝无奈,只得应道:“臣遵命!”

    顿了一下,王章又道:“臣终究老迈昏聩,能干不足,长居三司,非朝廷之福。还请陛下,早作打算!”

    刘承祐轻轻地“哦”了一声,明白王章的意思。左手撑在御案上,考虑其意见,琢磨了一会儿,淡淡发问:“王卿以为,朝中何人能佐命三司?”

    闻问,王章认真了想了想,注意着天子的眼色,沉声道:“度支判官薛居正,可堪重任!”

    刘承祐的脑子里,立刻就浮现出了一个气度出众、涵养过人中年官员的形象。不假思索,刘承祐直接拍板:“朕知此人,学识广博,王卿所荐,更当不错。就如此,朕以其为三司副使!”

    此番君臣相对的情景,若是刨除那些不为人知的场外因素,传扬出去,倒也不失为一番佳话。然而,事实往往与常人表面所见,大相径庭。

    待王章退下之后,刘承祐立刻变了一张脸,有些阴沉。

    王章,刘承祐迟早会换掉,在杨邠下台就有所考量的,但绝不是现在。杨邠刚倒,王章若是再被踢出朝廷,不管是不是其主动请辞,都是另外一场政治风波,刘承祐心里门清。

    故王章在这么个时机,来这么一出,刘承祐不满意,很不满意。

    为什么要和杨邠学,过去两年在朝中的作风,可是甚得君心。刘承祐稍感疑惑,或许,还是他对“兔死狐悲”这个词,感触不深。

    ......

    带着一个并不美妙的心情,刘承祐接见表兄李少游,听取他的工作汇报。这段时间,针对于朝廷中杨邠党羽的清洗,武德司上下是卖了大力气,调查取证,罗织罪名,乃至批捕下狱。

    武德司成立快两年的时间了,其间身为武德使的李少游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向刘承祐请示过,而今,终于在杨邠案上,开了个口子,予以武德司缉捕之权。

    从古至今,哪有特务机构,不享捕问之权的道理。

    当然,释放一头饿狼的獠牙,刘承祐并没有忘记给予限制。武德司的批捕权限,仅限于五品以下官员,各级探事,所拥权限亦分等级,并且仅有捕问之权,最终还将案宗,移交刑部处置。

    同时,针对于军队,未有君命,绝不允许妄动!没办法,而今这个时代,还是文臣好欺负些......

    而在这段时间,刘承祐的表兄显得十分有干劲,办事果断,效率极高。

    简单地翻了翻李少游呈报的卷宗,显得漫不经心地,足数十人,许多人刘承祐都没有印象,甚至名字都没有听过,但是,该问罪处置的,断无幸免的可能。政治上从不少妥协,但在此事上,并不需要刘承祐任何妥协。

    浮光掠影般浏览而过,刘承祐直接放下,混不在意,并对李少游与武德司的表现,表示认可。

    “移交至刑部之后,杨邠案到此为止,不必再牵扯其他人了!”平淡之音,强势无比,刘承祐朝李少游交待道。

    “是!”没有丝毫迟疑,李少游应下。

    “此事,游哥你办得漂亮!”嘴角泛起了点笑容。

    大概是权势大涨的缘故,李少游心情很是愉悦,谦虚道:“皆仰仗官家威严!”

    外臣之后,能称呼刘承祐“官家”的人,已然不多,而李少游便是那为数不多的一人。

    敛起表情,刘承祐突然又严肃起来,朗目注视着李少游,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说道:“近来,因武德司之故,朝中非议声重,怨艾颇多!”

    “若非心有鬼魅,何惧武德司,那干朝臣,那般忌惮,只怕有异。要不要臣派人,查一查!”李少游请示道。

    眉头微凝,刘承祐表情愈显寡淡,盯着李少游,淡淡道:“朕只是想提醒你,武德司今后行事,当牢记职权所在,莫要越了规矩,否则......”

    天子的声音越来越飘,落在李少游的耳中,却让他警醒起来,志得意满褪去,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漠然在座的刘承祐,心头泛起了嘀咕,嘴上则条件反射一般地应答着:“臣必谨记官家教诲,严加约束属下!”

    点了下头,刘承祐指着侍立在旁的第三人,王景崇,道:“数月以来,王侍郎功劳苦劳甚多,朕欲以武德司副使酬之,辅助于你!”

    此言一落,李少游脸色顿时变了,紧皱着眉头,瞥向在旁一言不发的王景崇。脑中杂念纷起,有心拒绝,但在刘承祐的目光威慑下,根本说不出口。

    “怎么,游哥有什么意见?”刘承祐语气反倒平缓下来。

    不过,越是如此,李少游反而不敢大意。面皮难看地抽搐了一下,强压下异样念头,拜道:“遵命!”

    而在边上,王景崇则是既意外,又惊喜,武德司是个什么机构,他可清楚得很。忙乱之间,千恩万谢,大表忠诚,自邢州时起的那场赌博,终究有了收获。

    兴奋的同时,也不免考虑起,天子将自己放到武德司的用意,只稍微琢磨了一会儿,似有所得,瞥向李少游的目光,多了少许玩味......

    没有管心思各异的李、王二人,刘承祐向二者密授机宜:“对各地佛寺庙宇土地、财产、丁口的调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武德司接下的重心......”



    ????????孟月之际,复苏的大地,就仿佛映照着复苏的大汉王朝,东京城,比起往年同时,亦有明显的变化。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声震如潮……当然,还没那般夸张,但总归是热闹了许多。

    自辰时北市开市起,刘承祐便身现其间一所阁楼,盯着市内一普通街道观察,所谓观民忘气。一站,便是将近一个时辰,刘承祐始终麻木着一张脸,眼神古井无波,如一根桩子般直立。

    “哥,那两家店铺究竟有何异处,都快一个上午了......”在身侧,被唤来伴驾的淮阳王刘承勋小声地嘟囔道。

    这两三年间,刘承勋成长不少,尤其是个子长得飞快,站在一起,已经隐隐超过他的皇兄了。封王开府之后,以往跳脱的性子有所收敛,就刘承祐收到的汇报,长居府中,习文练武,未尝废怠。

    不过,终究年轻,性子又哪里是那般便容易改变的。清晨闻宫人传诏,言皇帝召他伴驾出游,虽少有纳罕,但仍满怀兴致而来。然而,结果却是,一干人陪站......

    “怎么,站不住了?”听到刘承勋的“抱怨”,刘承祐神情少松,轻声问道。

    “没有!”闻问,刘承勋条件反射般地否认,随即嘿嘿笑道:“只是就我而言,站一个时辰,比骑一个时辰马还要累!”

    “累了的话,都寻地歇息吧!”刘承祐这话,不只是对刘承勋说的。

    随行的,除了内侍、近臣之外,尚有开封府尹侯益。听天子“恤下”之言,其他人都没动作,唯有这老朽,拱手告罪:“老臣这双老腿,确实不耐其苦,还望陛下恕罪!”

    言罢,却是一点也不拘束,径直盘腿坐下了,捋着发白的胡须,视线透过栏杆朝街道继续望去。虽然,他也不解,一间绸缎铺,一处瓷器店,有何异样。想不明白,不过这老头也看得开,至多事后派人调查一番。

    观侯益豁达的表现,刘承祐眉毛稍扬,果不在意。侯益这老朽,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做官确是有一套的,为人处事,多恰到好处。思来,当初去职凤翔,东入开封,貌似还从来没有惹得皇帝不愉的时候。

    “记得自其开张起,两间店铺各有多少人上门,又各完成了多少次商贾交易?”刘承祐突然问刘承勋。

    “不知。”骤闻此问,刘承勋一脸茫然。

    “都不知晓?”刘承祐偏头问其他人。

    皆缄口不言,王溥是没必要出这个风头,倒是身兼侍卫职责的张永德,小心翼翼地道出几个数字,显然这个年轻的护卫是用心到位的。

    刘承祐的御前班直将领,是一直轮换着来的,既为就近收买人心,也为培养,时间一到,便迁职,抑或外放磨砺,而今已成为一种模式。如此前的李崇矩,而赵匡胤,则被刘承祐派到宿州去了,职居团练使,那里,距离南唐的江北,很近!

    “站了这般久,莫非就这般干看着?”对新的侍卫头领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眼色,刘承祐语气陡然转厉而问刘承勋,让周遭的空气都凉了几分。

    刘承勋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支吾两声,却是诺诺不得言。

    “皇考筚路蓝缕而创大汉,你身为大汉皇室,年纪也不小了,这江山社稷,也是需你出力守护的......”说起这些套话,刘承祐是驾轻就熟。

    “平日出府,不要只顾走马行猎,多到市井转转,看看生民百态!”刘承祐以一种教训的语气,指着街市间的店铺,道:“而今还不是什么太平世道,容不得有半分懈怠,朕也一样,什么时候这街市间百业兴旺了,才敢有丝毫放松!”

    “是!”嘴巴厥了一下,刘承勋有点不情愿地应了声。不过面对了君兄的威严,表情也只敢做到这一步了。

    刘承祐今日出宫,当然不只是带着皇弟站街观景教训一番,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刘承祐问近侍张德钧:“时辰如何了?”

    张德钧显然记挂着时间的,当即应道:“回官家,快到时间了!”

    “那就走吧!”刘承祐道。

    不过却止住了刘承勋,朝其吩咐道:“你就不用跟着了,有几日未进宫了,稍后自去问安母亲,尽孝还需朕来教吗?”

    又是一番教训,刘承勋已然习惯了。

    不过,刘承祐态度旋即一转,变得柔和,嘴角轻衔笑意,道:“母亲那边,有件喜事,等着你!”

    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刘承祐命人引着一头雾水的少年淮阳王离开了。

    稍微瞥了眼其青健的背影,刘承祐也终于挪动他有些发酸的双腿,离开之前,留下了一个问题:“似那般衣衫褴褛,一食难求的乞儿,东京城内,有多少?”

    顺着刘承祐所指望去,可以在还算干整的街巷间,一眼便看出天子口中的“乞儿”,贫穷、饥饿、潦倒,几个生动的字眼,仿佛挂在其头顶。

    待刘承祐在卫士的护卫下离去后,一名得幸随从的开封府官吏方才大喘一口气,疑惑地问侯益:“府君,陛下此言何意?”

    侯益扶着栏杆,稍微扭了一下脖子,一边思索,一边嘀咕道:“天子这是让老夫处置这些贫民啊!”

    闻言,下属眼神一亮,立刻道:“这干贱民,不事生产,反而上京乞食,着实可恶。是否派人,将东京城内的这些人,全数赶出城去?”

    听其建议,侯益老眉一跳,生生忍住给这下属一巴掌的冲动,怒色微闪,呵斥道:“糊涂!倘如此,你我就等着陛下的雷霆之怒吧!陛下那般爱民......”

    “卑职糊涂!”下属只感脖子一凉,恍然大悟。

    “那当如何处置?”

    显然,这个问题难住了侯益,揪着老须,好生琢磨了一会儿,方道:“派人,将城内这些‘乞儿’集中起来,年轻力壮的,给一顿吃食,送去埠头、矿山劳作,至于妇孺老幼,暂且放些粮,接济一二。至于之后......之后再说!”

    “如此,东京市内气象,必然一新啊!”下属立刻拍着马屁。

    侯益老脸上却没什么得意之情,只是摆着头,心中慨叹,这开封府尹的位置,不好做啊。这老朽,已然琢磨着,要不要上表请辞了......

    淮阳王刘承勋这边,听从刘承祐的安排,进宫向太后李氏问安之后,方才回府。

    一回王府,便直接问府中职吏:“太傅可在?”

    “在书斋!”

    淮阳王府的书斋,是刘承勋平日里读书的地方,刘承祐给他选的淮阳王太傅李崧正于其间手书。

    刘承勋寻来,师徒二人对坐,立刻便将伴驾之时,所受的“委屈”向李崧诉来。

    闻之,李崧则是另外一种态度,朝刘承勋劝导道:“陛下所言甚是,大王当知,陛下以少年之尊,维系大汉江山,着实不易,你身为皇弟,当体谅君兄!”

    “而况,陛下对大王严厉,言传身教,这正是对你的看重啊......”

    很快,又迎来李崧一番说教,大抵是习惯了,虽觉脑胀,但心情却是好了不少。

    “对了,另有一事,请教太傅?”

    “大王请直言。”

    有些不好意思,又带有少许迟疑,刘承勋对李崧道:“我进攻拜见母亲,从她口中得知,欲给我选一王妃......”



    ????????东京以西,十里郊外,道左杨柳低垂未深,绿芽初生,白絮飘飞,一场长亭送别的戏码正在上演。

    初春之际,虽有旭日和风,但身临其境,于逢大变之后的杨邠而言却是不免多了三分唏嘘,三分凄迷,三分感慨,再加一分不舍。

    着一身布衣,虽显简陋,但分外整洁,亦未有法具加身,比起一般的流放犯人,朝廷尚且给杨邠留了一分体面,当然,这是皇帝天子刘承祐给的“恩典”。

    押送的差役足有八人,皆手执法杖,腰配长刀,肩背包裹或坐或立,散于道旁,未敢打扰亲朋相送杨邠。

    送别杨邠的人并不多,除了两个儿子以及两名不怕死的故吏之外,便是宰相王章了。

    看着沧桑色种的杨邠,王章执一新折柳枝相赠,沉声道:“杨兄,千尺之情,在此一别,关山路远,务必珍重!”

    所谓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当此境遇,上有王章如此深情厚谊,杨邠也不免感慨,郑重地接下:“老夫得此挚友,当无憾矣!”

    王章的身形日渐清衢,比起久在囹圄的杨邠也好不到哪里去。注意到他并不健康的面态,杨邠也出言嘱咐:“兄积病有年,也当善加将养,政事冗杂,呕心沥血,也切莫坏了身体。”

    能够觉察得到,即便落到如此境地,杨邠仍旧“关心”着朝政……

    闻其言有感,王章却是洒然一笑,道:“杨兄却是多虑了,而今朝中人才辈出,何劳我这老朽再施手脚,去朝之日亦不远矣!”

    闻其言,杨邠眉头顿时便皱了些:“此言何意?而今朝中,能任事者,唯你与郭文仲,军国大事,必有所担当,万不可意气用事!”

    “前些日子,我已向天子乞骸骨,只是天子没有答应。”王章却是摇了摇头,淡淡苦笑:“然,我这三司的位置,恐怕也是做不长久的。或许来日,你我尚有再见之日,亦未可知……”

    王章之言,感慨中带有少许郁愤,说得露骨:“而今我去却看开了,似我等前朝旧臣,还是莫于堂上尸位素餐,徒惹人忌惮。若识时务,急流勇退,或得安享晚年……”

    相较于平日里的沉默寡言,此时的王章,显然是把话放开了说了。见状,杨邠也是一是无言,化为一声叹息。乍起一阵风,吹动灰白的须发,旭日之下封未凉,但心很冷。

    “罢了!不提这些,徒添伤感。此去原州,两千里之遥,道长且艰,一路平安!”

    按照刘承祐之制,杨邠当流三千里,然而以东京为起点,北汉的疆域范围,确是难以满足,故退而求其次,以彰义军节度下属原州为目的地,那里已是大汉西陲最偏远的地方。

    另外,前

    王章又道:“原州虽则穷鄙,胡汉杂聚,然史匡懿镇之多年,颇有威势。我已使人去书一封,请他代为顾看,想必史使君,会给我一个面子。”

    “费心了!”杨邠提袖,重重一礼。

    “父亲,还是让我携家人,一同前往原州,侍奉膝下,以全孝心!”这个时候,长子杨廷侃忍不住出言道。

    一番拳拳之情,却引得杨邠震怒,唾液沫子直朝杨廷侃脸上喷:“你这逆子,当真欲使我杨家灭门吗?”

    “父亲何出此言?”杨廷侃吓了一跳。

    呜咽之声响起,却是旁边一妇人忍不住泣泪,颇为感伤,这是杨邠之妻,显然是为异日的艰苦生活伤神。

    杨邠听得心烦,不由得呵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言辞十分严厉,双目仍旧盯着杨廷侃,吓得一边的三子杨廷倚都不敢开口了。

    “贤侄也是一番爱护之情,杨兄不必如此!”王章劝道。

    杨廷侃依旧面露不解,见其中状,杨邠缓了缓,方才以一种告诫的语气对长子道:“我尚全此命,得以苟延残喘,非天子仁厚,乃其有惧流言。我在原州,尔在东京,只需安分守己,足可保杨氏无虞。你可明白!”

    迎着老父难得慈和的目光,杨廷侃双目泛红,下意识地点着头。

    “上酒!”王章招呼了一声,侍候在旁的仆人闻声赶忙上前,给在场几人斟上已经凉透的酒水。

    持杯对饮而尽,自杨廷侃手中接过行囊,与其妻子相互搀扶着,即欲西行。

    “尔等押差,沿途对杨公夫妇当善加照料,如有怠慢,入得我耳......”临行前,王章板着一张脸,声音不大,但分外严厉,朝领头的差官交待道。

    押送杨邠,跋涉千里,西行边鄙之地,这可是个苦差事,在队的押差心情没几个好的。不过,面对王章的警告,还得堆起笑脸,毕恭毕敬:“相公请放心,小的等绝不敢慢待杨公!”

    差官招呼着手下上路之时,自东面官道上突然疾驰来一队人马,风气肆意,吸人眼球,包括道路间的行人。

    待其近了,认清来人,乃是御前班直张永德,却是一身平常服饰,王章神情顿时便凝重起来了,不由看向杨邠。莫非,天子改了注意?

    杨邠倒是一脸淡定,目如静潭,看着年轻英武的张虞侯。皇帝身边的年轻人,确实是越来越多了......

    以一矫健的身姿下马,张永德先朝王章一礼,而后上前,扫着杨邠,朗声道:“陛下有谕,流放之路漫长,杨邠虽有罪,念及其老臣有功,特赐马车一辆,以为代步!”

    手朝后一招,后边立刻有禁卫驱使着一辆驮马车,上前而来。看着张永德,又望了望马车,杨邠苍老的面上闪过一丝复杂之情,并未再与自个儿较劲,朝东望向皇城,大拜一礼:“罪臣拜谢!”

    拾掇一番,再拜别,杨氏夫妇上得马车,在一干差官的押送下,远赴西陲。

    驻足良久,望着一行徐徐远去,王章怅然一叹:“此一别,恐无再见之日呐!”

    “相公,末将这便回去向陛下复命!”离开前,张永德向王章客气地行了个礼。

    在张永德身上扫了一圈,虽有些好奇他常服装饰,王章还是淡淡道:“张虞侯请自便!”

    在距离杨、王临别处不远,一处矮岗上,刘承祐收回了眺望的目光,落向嘈杂的官道,神情变得不可捉摸。

    “陛下既欲送别杨公,为何变了主意?”在其后侧,王溥主动开口。

    刘承祐随口说道:“朕给杨邠定下了十条大罪,如此重罪之人,免其死罪,已是天恩。朕再亲往相送,或许不妥!”

    “陛下赐下马车代步,已是仁厚!”王溥说道。

    两千里关山,若真让杨邠那老身子骨一路走完,只怕免不了半途而终的结果。

    没有太长时间,杨王临别的对话,便落入刘承祐之耳。稍微体会了一下,刘承祐顿露嗤笑:“杨邠对朕,有所怨艾,可想而知。却是不晓,王章何来的怨气?”

    这话,周遭之人,都不敢接茬。

    沉默了一会儿,刘承祐西向而望,扬手问王溥:“齐物,朕是不是太过凉薄了?”

    骤闻此问,王溥心下一惊,小心地瞥了眼皇帝,并不能从其脸上看出什么异样。

    “陛下言重了!”稍微琢磨了一会儿,王溥沉声答道:“臣仅知晓,自今而后,大汉朝堂,陛下可乾纲独揽了!”

    听其回答,表情一讷,不由偏头盯了王溥一眼,旋即化为一阵畅快的笑声,难得张扬......

    两年了,刘知远留下的那干将臣,苏逢吉遭贬,史弘肇外放,杨邠问罪,苏禹珪近乎隐退,王章削权......到如今,被刘承祐视为掣肘的朝中老旧力量,确是不多了。

    从此以后,大汉朝堂焕然一新,而刘承祐的君主集权道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大汉,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一个真正属于刘承祐的时代。

    “据闻,苏逢吉在泾州,还真养起了马。杨邠贬至原州,这二人当初在朝中互为掣肘,而今同在西北,或算是一种缘分吧......”



    ????????????????忻北代南一域,五峰耸立,直出云表,顶无林木,有如垒土之台,故称五台。

    绵延峰岭之间,佛韵昌然,作为佛门圣地,释教名山,弥千载之风云变幻,盛衰兴替,始终屹立不倒,地位超然。

    中唐时期,五台佛寺昌盛之极峰台之间,大小佛寺数百,僧尼逾万。即便因晚唐乱世,有所损折,单仍旧不妨碍“佛主五台”。

    仅官府可察僧众,便有三千余,若再加上私度、游方寄宿之僧,则更众,还不论依附山寺的民户,僧农。五台周遭,山多地平,田亩甚广,故受诸寺占据的人口,土地,产业,是笔巨大的财富,尤其对于辛苦恢复发展的北汉王朝而言,则更显得诱人。

    而自大汉皇帝刘承祐决议行“灭佛”之事后,五台山系诸寺,便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朝廷的重点“关照”对象。

    就在月前,经过长时间的调查准布置准备,刘承祐于崇元大朝,正式下诏,于对全国佛寺庵庙,行禁抑整饬之事。

    此举,明显有异于前番小规模针对性的处置,这是一次全面性的打击灭佛。即便刘承祐对中枢的掌控日渐加深,但朝堂仍旧不是他的一言堂,针对此事,有不少朝臣都提出异议,向刘承祐进谏,劝他慎重,有甚者直接劝他收回成命。

    佛门在中外、朝野,还是有不小的影响力。即便各地方镇,那些杀人如麻的武夫节度,也有不少人笃信释家,或许意欲以佛法洗刷身上的血腥,当然,此类人,大部分,还是手执血刃,口念慈悲。

    不过,纵使朝中非议颇多,在刘承祐决议推行之下,一切阻碍都不是大问题。而况,为行抑佛,刘承祐准备也非一两日,自西平河中李守贞叛乱起,前后历时也近两年,耗费了不少的人物力。

    而朝中诸军政重权部门,早早地便通过气,并迅速达成共识,站在皇帝这一边。

    三司主管国家财计,从来拮据;枢密院统筹兵马、军仗,兵将调动升赏,还有南攻淮南的计划也已提上日程,都需要钱粮;殿前、侍卫两司的统帅将领们,则更简单,国家财政宽裕了,才好供养他们;而地方上诸道州、节度、防御、团练,明显有利可图,能够分一杯更,又岂会拒绝,并且,纵使引起民怨甚至民乱,也有天子与朝廷背锅,他们是执行中枢的制令……

    是故,在皇帝大令下达后,一场自上而下,从中枢到地方,针对全国佛寺的打击与掠夺行动,很快便轰轰烈烈地展开。

    刘承祐行“灭佛”之事,本质上是为了解放人口、土地,发展经济,顺便为朝廷创一笔巨大的收入,以供大业。

    但行此事却不能太过“直白”,得师出有名,即便这就是一场赤裸裸的掠夺行为。在官面上,皇帝的诏意,以及朝廷的制令,都以“举旧章、革前弊”为中心,反复提及“整饬”二字。

    并且,还很自然地觅到“良机”,尔后操作此事。那是初夏之时,天子刘承祐为尽孝心,专门陪同太后李氏出宫,前往东京城内的相国寺礼佛。

    天子第一次表露出求佛之意,让早感山雨濒临的佛门大喜,相国阖寺上下格外重视,举众相迎。

    然后,便出问题了。

    先是刘承祐耐不住好奇心,“随便”挑选一接驾大僧背诵一段经文,不会,帝后顿时不悦。

    是时,又有寺周闾左之贫民,冒死闯关谒见,上告佛寺侵占财产,奴役男女,刘承祐接见之,大愤。

    即遣军围寺,控制中人,着控鹤军都指挥使李崇矩清查佛寺。作为皇帝侍卫出身的心腹将领,体上心,很轻松便查出了问题。在相国寺僧众之间,清查出了数名军中逃逸士卒。

    闻知结果,皇帝怒极。

    接下来,针对相国寺的一系列严重、彻底的整饬动作,顺理成章地便进行下去。收其田亩,夺其财产,散其僧众,惩其不法,未至鼎盛时期的相国寺,就这般被竖起了典型,成为“灭佛”的牺牲品。

    其后,是一番小题大做的操作,数日之间,东京及各道州府,纷纷上奏,以天下佛寺,创修繁多,私度僧尼,日增猥杂,托庇奸恶......总之,刘承祐收到的奏闻,国内佛寺,仿佛全部被形容成藏污纳垢之所,亟待整顿。

    在一系列的前期筹备之下,灭佛之政,势在必行,并且逐渐波及天下!

    佛光寺,比起五峰之庙,只能算是五台山诸寺之中普通一所,然寺抱青山而立,其间巨木参天,殿堂巍峨,一派名刹风光。

    然而在这乾祐三年初秋之际,山间树叶才刚刚泛黄,佛寺却已笼罩在一片凄冷萧索之中。

    山寺内外,为一小队官兵与十数名衙役所占据,另有一波黑服着装的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冷漠嗤然地打量着这座佛寺。

    大小老幼数十名僧人,在官兵的看守下,拿着包裹,挪动着凄凄惨惨的脚步,离寺而去。

    刘承祐灭佛,并非要彻底消灭佛门,因为不现实,主要以打击限制为手段。五台山诸佛寺,按照朝廷的规定,经过辨别臧否,遴选功德之后,只留大小二十座,已然算是灭顶之灾。其他的寺庙,悉数停废,乃至拆毁,占据五台主峰的诸大寺,皆难逃厄运。

    而佛光寺,显然并不在那二十座保留名目之中。

    一名小沙弥,在老僧的牵引下,一步一回头,望着对于他而言高高山门,泪眼模糊,满是不舍。

    老僧轻抚其脑袋,形容憔悴,扫着周遭的官兵,锃亮的枪矛闪着寒光,令人心悸。

    重重一叹,只觉心神俱坏。佛光寺建寺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恰赶上了唐时佛门大发展时期,不过,在唐武宗会昌年间,那场“武宗灭法”,被毁。后经重建,而今不足百年,又逢大变,有堕寺之厄。

    站在高处,在几名黑袍属下的跟随下,王景崇静静地看着脚下的迁佛动静,那等悲伤光景,反使其嘴角挂上了浅浅的笑意。

    一招手,王景崇直接吩咐着:“差不多了,让五台县官府收尾,寺下土地人口,分拨妥当,所有僧人,尽数还俗,安置监视,不得怠慢......”

    随后又走向官兵的领头队长,说道:“寺内铜像、法器,让军士们拆除,着人运输下山,集中送往东京,上缴朝廷!”

    “是!”

    “寺内财产,仔细清查,避免有隐蔽之所,清点结束后,将此寺,给我拆了......”冷幽幽地,王景崇又下一令。

    五台山佛寺太多,影响太广,为保证“灭佛”之政顺利施行,朝廷需遣得力之人。而作为武德副使,在乾祐三年中迅速崛起的政治明星,皇帝的“忠犬”,王景崇被派来河东,处置此事,而王景崇,显然乐此不疲,视为政治生涯再进一步的契机,干劲十足。



    嘈杂吆喝声将周遭宁谧的气氛彻底打破,深山古寺持续破坏中,忙碌一片,却没有影响到王景崇。佛光寺中,拣出了一幅席案,命人摆上季果,配上随身携带皇帝赐的贡茶,悠然淡定,生火的柴木便是佛寺的门匾......

    “司使,五台县求见,带了一批衙役与民夫!”心腹属下,上前禀报,打断了王景崇的悠闲。

    闻言,王景崇眼色都没有闪一下,啜了口茶水,以一贯低沉的声音说道:“让他进来!”

    “这荒林野地,深山古寺,怎劳王司使亲自走一趟!”快步入山门,两只老眼四下一扫,在庭前积成一堆的金银铜器停留了片刻,发亮,辄转向王景崇,上前佝身一礼。

    五台县的县令是个四十老朽,山羊胡,面目粗糙,双眼却透着精明。王景崇简单地打量着此人,有点冷淡道:“五台县请坐!”

    “佛寺整顿,如今乃大汉首重之事,陛下与朝廷诸公都关注着。五台佛寺鼎盛,我奉君命北来,自不敢怠慢,此乃你之治境,五台县亦当警醒,切莫疏忽大意,倘若引起不必要的动荡与麻烦,我等可都担待不起......”

    王景崇平淡的语气中,透着点颐指气使,没有什么客气的意思。五台县令显然并不是个善茬,闻之,眉毛挑了挑,老眼中恍过一丝狠光,不过生生忍住了。

    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在地方是个土霸王,背后同样有人,但面对东京来的大人物,底气仍旧不足。

    还得赔着笑,附和道:“王司使忠于使职,下官佩服,必不敢怠慢。接到制命后,下官已将阖县官吏、差役、乡兵动员起来,尽付于王命,太原王,那边,也派了两指挥河东牙兵北来,镇压此方......”

    提到“太原王”的时候,五台县令刻意停顿了一下,并且用上了重音,盯着王景崇的反应。而王景崇,嘴角只是咧了下,那是个带着轻蔑的小动作。

    “下官此来,征集了五十名民夫,以助司使!”五台令指着寺门前安分地等候着的一些丁壮。

    王景崇瞥了眼,说道:“本使此来,主为监察,僧尼安置,土地分发,财产收缴之事,需劳地方,五台令这便安排吧。”

    言罢,又指着搜刮出来的一些佛器铜像,道:“这些物什,大而沉重,不便输送,出山之后,尽数搭炉熔了,发往东京!”

    “遵命!”闻此令,五台令顿时积极起来了,两眼放光。

    有了五台令带来的一干人手,佛光寺的清理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王景崇只盯了一会儿,留下监察之人,便率先带人离去,前往下一站。

    下山之路崎岖,但还算不上艰险,乘着马,扫着明显外露人工修筑痕迹的山道。佛门对五台山,还是有些功劳的,至少在山路疏通修筑方面,是下了力气的,路虽不宽,但还算平整,大抵是为了方便信众进山礼佛,乃至财货聚敛输送......

    王景崇不忘吩咐着:“传令下去,让弟兄们都辛苦些,加快速度,办成了此事,本使亲自为你们请功!”

    “是!”

    “叔父,我看诸多佛寺财产,经地方将吏之手,只怕少不了私吞截留!适才那五台令,贪婪之心,并未收敛啊!”身边一名年轻的武德司探事,忍不住向王景崇道。

    王景崇入武德司后,免不了提拔亲近,培养心腹,以巩固地位,方便行事。身边的年轻人,便是从乡佐之中挑选的子侄。

    “那是必然!”王景崇的回答很肯定。

    “既然如此,您为何还放任之?”有些不解。

    闻问,王景崇面露自信,以一种精明的语气说道:“这天下佛寺,数以千计,影响颇大,仅以中枢朝廷之力,如欲完成大事,那要费多少人力财力,是故必需地方之助。朝廷吃肉,需得让下面任事之人,分一杯羹!临来之前,陛下亦曾提点交待此事,以大局为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之气魄,足以吞吐天地,力行‘灭佛’,又岂在于这些许钱粮财货。佛寺之患,盖无科禁,不事生产,而耗财蔽民。收缴土地,复籍民户,恢复生产,以创税赋,才是陛下高略所在!”

    “我明白了!叔父上体圣意,难怪陛下如此器重您!”恍然而悟的样子,奉上一个马屁。

    “而况,河东诸州,有异于他地。这五台令背后站着的,可是太原王,那可是皇叔!”

    说到这儿,王景崇眼中闪过一道异色。旁人,或许因刘崇的身份,会有所敬畏,但王景崇是什么人,去岁为求功利,便敢将巨鹿郡王刘承均拉下水利用起来的。以他的心机眼光,又在武德司,综合多方情报信息,当然看得出,别看刘承祐屡次褒奖赏赐刘崇镇守河东之功,但天子对皇叔的态度,可没那么简单,君心难测......

    只稍微琢磨了一下,王景崇语气变得严厉:“不过,也不能完全放任之,监控之事,不得疏慢。彼辈若是做得过了,就怨不得我手辣了!大贪者死,佛门这块肥肉,可没有谁能独吞!朝廷财政虽有所缓裕,但陛下那边,终究要有所交待的!”

    “还有!”稍微顿了下,王景崇幽幽道:“河东之行,属于我们的那一份,可要盯紧了!”

    “遵命!”下属来了精神,眉开眼笑的。

    乾佑灭佛,就是一场饕餮盛宴,自上而下,分割吞食。基本上,朝廷吃大头,地方将吏、官兵吃中头,而似王景崇这般的执事干吏吃小头,相关黔首还能分点汤沫......

    “另外,太原王针对此事,可分外积极。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给我睁大眼睛,河东节度下属诸军镇州县,如何行事,尤其是太原王府,一举一动,悉数记录归档!”眉色微闪,王景崇放低声音,吩咐着。

    “叔父是想......”

    没让其说完,王景崇抬手止住,用他自己都不信的话解释道:“‘灭佛’之事已入正轨,武德司职责本分,却不能有所耽误!”

    事实上,河东境内灭佛,让刘崇是一口吃饱了,饱腹肥身,略无避忌。



    山水环绕,五台怀抱,乃称台怀。五台山乃佛教圣地,台怀镇则是五台中心,小小的镇甸,户不过千,周遭依山傍水,鳞次栉比,供养着数十座寺庙,可谓集五台佛寺之精华。

    当然,集中又集中的好处,方便朝廷的处置,军队四面一围,道路一堵,尔后便是顺理成章,有序展开清查整顿。

    面对朝廷的重拳打压,无情掠夺,天下佛门整体上保持着“佛系”,少有激烈反抗,但也不是完全任人鱼肉,坐等宰割。至少,在坏事临头之际,各地僧侣逃亡之风盛起,而这些人却是不知,皇帝目的之一,便是让他们无佛寺以托庇栖身,返僧为民。

    在王景崇北上河东之前,台怀镇这边,便已然为官兵所围。有趣的是,台怀属忻州,固山围寺之兵,却属代州,那是杨业训练的团练兵,不过千余,便将周遭彻底控制。

    “陛下果真慧眼识人,杨将军不愧军中后起之秀,练兵得法,统军有方,仅观此军容士气,足见其能啊!”在主事军官的引导下,遍扫周遭甲士之精良,王景崇感慨着,向代州兵,或者说代州兵背后的杨业示好。

    杨业没有亲自来,派了身边的得力下属代州马军指挥使王审琦带人前来。

    王审琦很年轻,看起来是个厚重稳妥的人,听闻王景崇的夸奖赞叹,心中虽不免得意,脸上却无骄意,拱手轻笑应道:“杨将军统军之能,末将也是十分佩服的。司使的赞誉,末将会如实转达,想来杨将军闻之,也会十分愉悦。”

    对王审琦的反应,王景崇略感意外,忍不住多瞥了他一眼,没曾想,这姓王的小将,居然如此上道,似乎看破了自己的用意。不由暗道,天子钟爱年轻人,提拔俊秀,就他所知,应擢之人,俱有其过人之处。即便如此,远在僻远的戍边营使,不名一文之辈,也有此过人之处。

    王审琦时年二十五,性纯谨,有方略,负勇力,善骑射,家洛阳,晋末汉初之际,避难于野。乾祐元年李守贞据河中,勾连华、同作乱,朝廷平叛,王审琦参军,被补充到时任潼安军使的杨业帐下,随其作战戡乱。河中乱平,积功为什长,籍归殿前禁军。

    杨业奉命戍代之时,随其北上,在代州,杨业露其锋芒,整顿猥杂,打击不法,秣马厉兵,抵御犯寇。在雁门关外,同辽兵进行了不下十次的小规模交锋,有几次甚至是主动出击。

    而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王审琦也显其功能,作战勇猛,进退有据,在对辽作战中屡有斩获,深受杨业重视,特地向枢密院举荐,请其功劳。入得天子耳,然后王审琦便很“幸运”地被刘承祐擢为代州马军指挥使,掌一营兵马,可谓越迁。

    年纪不大,升拔很快,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性,武夫骤起,并不稀奇。没有异声,甚至没有引起旁人过多关注,毕竟,大汉已经有了不少更加年轻的州团练使,殿前军中的青年将校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头。

    心思转动间,王景崇脸上却是挂上了点笑容,不是笑面虎,更似笑面狼。

    “此间佛寺整顿情况如何了?带我看看!”遥看五台,远眺佛寺层叠,宝塔如林,王景崇说道。

    “台怀镇大小佛寺共计三十二所,僧尼累千,根据朝廷制令,州州镇行文,仅保留显通、寿宁、栖贤、普恩四座,僧众五十。末将及州县差官吏,已着手将其余诸寺,逐步清整,人手不足,遣俗僧众,时下留为苦力......”

    顺着道路短行,听其叙述,王景崇轻松道:“让僧众亲手毁堕其寺,诛心之举啊,不过,也算人尽其用!”

    “司使,指挥使,有重大发现!”漫步视察间,一名身形孔壮的军官脚下生风,快步迎来,情绪振奋。

    王景崇来了兴趣,王审琦则问道:“有何发现?”

    两峰环绕,狭道直落河谷,通至幽处,经过一段颇为隐蔽的山道,豁然开朗。目的地,是一片规模不大的工场,四周密布开凿痕迹,炼炉不存,火气沉凝。

    指着一干被拿下的僧人,军官禀道:“这座金矿,规模不小,此间佛寺,竟于深山之中,采矿炼金。朝廷整治,竟然大胆封山蔽路,毁炉遮掩。若不是小的手下士卒,无意发现,或许真让这一众佛徒给藏住了。洞中尚有存金逾万,玉石铜器、法像珍奇无数......”

    听完叙述,王景崇眼中闪着冷光,阴**:“私匿宝山,积财蓄资,这一众僧,只怕心存异志啊!”

    大概是“职业病”的缘故,王景崇已然考虑着,将周遭僧众逮起来审问一番,若是能发现什么,也没坏处。再者,尚有罗织构陷一道,有此诱因,总有的说项。

    功勋,是可以创造的!在这方面,王景崇向来积极主动!

    入库,望着堆积盈满的金铜之器,王景崇兴致高昂,眼红这大片财富是一方面,功劳簿上又增一笔是另一方面。

    “你这是立大功了!”朝发现的军官道。

    立刻差人,清点查验,又引官兵民夫,着手搬运。

    台怀镇中,很快陷入热火朝天的状态。忙中抽暇,王景崇还命人暗查王审琦的家世来历,他是看重了其潜力,动了心思,想将他收为养子。

    一则消息传来,迅速打断了王景崇某些按捺不住的杂念。

    “崞县有乱民相聚,自称佛兵,反抗朝廷暴政,攻打县城,为县兵所拒,退据山林,立寨以抗朝廷!”武德司的探事,慌张来报。

    闻之,王景崇大惊,老眉高起,这是搞出大事了。不过严肃沉凝的面容之下,却闪着少许激动的抽搐:“乱贼有多少人?”

    “不下千人!”

    紧张地踱了几步,王景崇立刻吩咐道:“立刻派人联络杨将军,让他出兵平乱!”

    “叔父,看来这是‘灭佛’引起的动乱,处置不当,天子若怒,恐致大罪啊!”王景崇的侄子有些慌了手脚,紧张地说道。

    冷静下来,王景崇却是一脸轻松,目显热切:“不!这可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灭佛终究苦劳,怎有平叛弭乱,来得功高!”

    在侄子愕然的目光中,王景崇忍不住笑出了声,琢磨了片刻,道:“一干黔首愚民,庸贱不堪,成不了大事!不过,时下想办法平息叛乱才是最重要的,不止要灭了他们,还有揪出背后蛊惑动乱的逆佛贼僧。如此,正可为陛下与朝廷‘灭佛’之举正名,这在陛下那里,必是大功!”

    “叔父打算如何做?”

    “立刻将消息具表,呈报东京!将王审琦给我唤来!”

    言罢,又命人献上地图,研究崞县位置,考虑行动。王景崇这个人,还是有点料的,没有多少迟疑,与王审琦稍作商量,留下一部分官兵看守控制台怀镇,共领剩余之卒,北出山林,以趋崞县。

    未至,又有坏讯传来,五台县那边也有乱起,贼更众,声势比起崞县还大,县城被破,官吏被杀,积于城中的五台佛寺财产尽为其所夺。

    闻讯,王景崇感到紧张了,暗自埋怨自己思虑不周。得知杨业已率军南下,平崞县之乱,当即带人折返,一面集山寺官兵,一面联络忻州驻兵,约以击叛。



    天高云淡,层林尽染,一派深秋之景。

    东京,皇城,后宫,坤明殿。

    空气弥漫着丹桂之香,气味浓郁,不腻,宜人,心旷神怡。正值清晨,天早已放亮,皇帝刘承祐还赖在榻间,怀抱美人,晨起的亢奋业已缓解,手上动作很干净,只是细细抚摸着锦被之下皇后细腻的腰身。

    “官家,时辰不早了,该起了!”大符伏在刘承祐身边,轻轻推了一下,说道。玉面柔和,颊带绯色,亲承君露,破受滋润。

    刘承祐仍闭着眼睛,声音显得慵懒:“难得躲个懒,享受温柔乡,你却是要把我往外推啊!”

    日渐丰腴的娇躯紧贴向刘承祐,耳鬓厮磨间,大符浅笑轻声道:“这可不像平日的官家。君王不起,官家若是在坤明殿待久了,就怕外朝言官们,又有微词了。大符虽居后位,实乃一介妇人,承担不起非议,还望官家体谅......”

    皇后贤惠明理,平日与之相处交谈,总有所得,夫妻之间,琴瑟和鸣,刘承祐也颇为喜爱,就是这时不时的暗谏鞭策,却是让人偶感煞风情。

    “以我看呐!有你这样一位皇后,大汉臣民爱戴尚且不及,又岂敢非议?”睁开眼睛,在皇后小露的玉肩上啜了一口,一边说着,刘承祐坐了起来。

    见状,大符立刻朝外吩咐着:“来人,伺候官家起身!”

    帘幕缓缓拉开,美婢娇娥,执杯端盆而来,在满目诱惑之中,刘承祐再度体验了一把那足以酥软筋骨、消磨意志的温柔。

    一碗粟米粥,加几片桂花糕,便是刘承祐的早膳了。膳食的味道很不错,唯一不佳处,是满殿馨香中夹杂着一点淡淡的异味,就是屎味......

    在案左,罪魁祸首由大符抱着,更换过屎尿布后,大抵不适之处清理过后很是舒爽,不再哭泣,反而不住地朝刘承祐笑。

    “还有脸笑,这一大早,便让人手忙脚乱的!”用力地呼吸了两口气,体会了一下渐淡的异味,刘承祐冲襁褓中的皇子道。

    仿佛听懂了刘承祐的话一般,小儿稚嫩面颊上的笑容有所收敛,咳嗽了两声,却是被口水呛到了。

    见此景,大符不由嗔了刘承祐一眼,柔抚着皇子的背:“少儿无忌,官家难道还要与二郎计较?”

    去岁冬,刘承祐新添二子,皇后符氏所出,名旸,小名沐哥;贵妃高氏所出,名晞,小名亮哥。

    另外,贤妃折氏怀胎亦足十月,时近临盆,若无意外,天家又将新添一子。

    待小儿再度恢复没心没肺的欢笑,刘承祐心有所感,娇妻在侧,有子盈怀,若是寻常人家,却也称得上幸福安泰了。

    “我先回崇政殿了。将入冬,天甚凉,你们母子当善加注意。太后那边,我暂时不便去,你替我去问问安......”进食结束,擦了擦嘴,刘承祐朝大符吩咐着。

    太后李氏尚佛,因为灭佛之事,甚是来气,有一段时间了,不怎么搭理刘承祐。不过,气归气,对于朝廷灭佛之举,始终没有多说什么,以太后之尊干涉,给刘承祐添麻烦。

    后宫之中,如论深明大义,太后首当之。时间愈长,对于这个母亲,刘承祐是愈加敬重,发自内心的。

    “是!我明白!”皇后很理解的样子,起身作礼:“送官家!”

    回到崇政殿的刘承祐,快速地恢复状态,进入了自己的角色。君权的逐渐集中,伴随着的,便是政务的集中,太多的事务需要他亲自审阅、决议、批复。

    负担的加重,让刘承祐偶有不堪其累之感,但,这是君主集权的必要代价。权柄在手,还欲轻松从容,哪有这等好事。

    殿中奏事者,有二人,宰相冯道,以及三司副使薛居正。朝中的大臣比起汉兴之际,基本已换了一茬,王章虽然仍挂着宰相的名头,但基本也已退居幕后,在家养病,时下三司主事者,便是薛居正。

    薛居正值壮年,好读书而敏文章,性宽简,有君子之风,望之不由心生仰慕。相比王章,对于刘承祐这个天子,薛居正俨然要更加恭敬些。

    “陛下,这是经三司部吏,计算核议,拟定州县令录佐官俸户,请陛下过目御审!”以一个一丝不苟的姿势,将手中奏章呈报。

    量定州县官吏俸户,是刘承祐几日前给的任务,三司的效率,在刘承祐看来,还是有些慢了。稍微浏览了一番,基本是根据户籍多少量定的,县三千户以上,令月十千,主簿八千;二千户以上,令月八千,主簿五千;二千户以下,令月六千,主簿四千......

    经过众臣群议商定的,基本是挑不出什么漏洞的,顺利地从刘承祐这边通过:“可!朕无异议,照此执行!”

    薛居正还未来得及应声,便闻刘承祐又补了一句:“然天下州县,在籍丁口数目,还需重新调查核定。此次整饬佛门,还俗僧众编户,正可趁机进行一次全面的丁口调查!”

    “人口普查”,在刘承祐一朝,早已陆续展开,只是前碍于朝廷精力有限与对地方掌控力度不足,一直是断断续续的,没有大的突破。观皇帝此事的意志,是要彻底落实了。

    心里琢磨着如何完成天子下达的政治任务,薛居正没有赘言,只是受命:“是!”

    “佛寺整顿,可有新的进展?”刘承祐转向冯道。

    年岁的增长,似乎没有在冯老狐狸脸上留下明显的变化,保持着良好的心态,冯道还是那般,苍髯皓首,精神矍铄。而今的冯道,已成为名义上的政事堂首辅。

    “正欲向陛下禀报!”先起身,礼数到了,方才落座,对刘承祐道:“根据各道州上报,截至九月二十,大汉国境内,已废置寺院两万二千六百二十座,系籍僧尼十万九千三百人,执拿犯法托庇罪人三千七百六十三人,收缴土地约以五百二十万亩......”

    一串数据,成果斐然,也代表着释宗之难,天崩地裂。

    “收获颇丰啊!”刘承祐语调轻松,点头应之。

    见状,冯道不由劝道:“陛下,此次整佛革弊,规模之大,手段之剧烈,已攀至极也。民间颇有非议,黔首不解陛下弘略,不晓朝廷大义,近来各州多有生民怜佛,啸聚生乱。以老臣之见,对佛寺的整顿,当适时收手了,以缓民情,泄民愤。否则,只怕引起更大的动乱!”

    “冯卿老成谋国之言!”见冯道面带忧切表情,刘承祐直接道:“佛门自诩教法劝善,方外清修之人,而今却以蛊惑裹挟百姓以抗朝廷,此必私欲作祟,由此可见,整顿之事,犹不可终。事已至此,不可半途而废,否则留下的,可有更多后患!”

    刘承祐这话,实在有些不讲道理。自古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朝廷灭佛,对于佛寺而言,已不只是夺财那么简单了,有灭道之忧,难道还能奢求彼辈不动如山,安然接受?

    冯道闻之,也是无奈,但也不敢,也没必要违逆皇帝的意愿。

    地方上有所反弹,还在刘承祐可接受范围之内。按照此前的调查,大汉诸道州寺院,约计有三万五千余座,而今所废,距离最初的目标,还差着近万座。



    当然,大汉国内安稳下来的时间还不算长,刘承祐意志虽则坚决,却也不愿因此引发更大的动乱。想了想,朝冯道吩咐着:“传诏诸道州节度、观察、防御、团练、刺史,加强治境管控,确保佛寺整顿,如制施行。僧尼有歹心外露,百姓有不明是非,聚众生乱者,即行镇压,厉执国法!”

    刘承祐的话里,透着股狠辣,殿中寥寥几名臣子闻之,都不由肌体生寒。天子此诏一下,民间免不了再多漂血了。

    刘承祐也是无奈,他意志坚决,灭佛之事,誓必一路走到底,尽除其弊。此诏虽显冷酷,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以最强硬的态度、最严厉的手段,方可震慑四方愚民。

    变乱或不可避免,刘承祐此意,是欲将之控制在最小的烈度,如此,也是为了避免流更多的血。

    沉吟一阵,刘承祐道:“河东那边,整饬之事办得不错,皇叔、王景崇与杨业终究没有让朕失望,诏令嘉奖,通报天下,让其余诸镇节度、将吏效之!”

    “遵命!”冯道应道,老眉之上跳跃着喜色,毕竟,杨业可是其孙女婿。

    提及河东之事,想到了他的爱将,刘承祐神色变得平和,说道:“崞县之乱,杨业一日而定,行动果断,处置得当,深孚朕心。冯卿觉得,朕当如何嘉赏?”

    “这......”心中虽然为孙女婿感到欣喜,但以向来谨慎的习性,冯道下意识地瞥皇帝一眼:“陛下,杨业与老臣的关系,老臣实在不便于此事上开口。”

    “诶......”刘承祐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扬手拂袖道:“古人有言,内举不避亲。朕秉执军政,向来赏罚分明,正道汤汤,无可避忌者,杨业既有功,自当赏。我以冯卿断赏,堂堂正正,自无徇私的道理!”

    即便听天子这么说,冯老相公仍旧摇头,不愿落人口实。见其状,刘承祐不由笑了:“既然如此,朕也勉强老相公了。唔......以杨业这两年所积之功,便复代州为防御州,以杨业为防御使吧!”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欲降厚恩,却不想冯道令人意外地表示反对。

    迎着天子审视的目光,冯道揖手解释说:“杨业终究年轻,资历能力皆有不足,居一州团练,已是少年高位,而况防御一州。臣知陛下亲爱杨业,赏识其能,也为其向陛下表示感激与忠诚,只是,老臣以为,过快的提拔,不啻揠苗助长,对杨业并非好事。还是让其在边郡,多加磨砺一番,激励其能,方便于日后更好地为陛下与朝廷效力尽忠......”

    听冯道这一番论述,刘承祐直感难得,大抵也只有在亲近之人的问题上,老狐狸才会这般卖力。

    体谅冯道爱护之心,又考虑到他的思量也确实有些道理,大汉中外军队系统中,以杨业的年纪确实升得有些快了。刘承祐虽然喜用年轻人,提拔青俊,但同样需要遵守基本法,还得让杨业多打打基础。

    心中定议,刘承祐从谏如流,直接道:“冯卿的考虑,甚是有理。然有功必赏,杨业平崞县之乱,便晋其为崞侯吧,食邑五百户,实封百户,另赏丝绸二十匹,钱十万,嗯......赐其妻五品诰命!”

    “谢陛下厚恩!”冯道直接替自家后辈谢恩。

    “听闻杨业新得一子,却是要恭喜了!”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刘承祐竟与冯道拉起了家常。

    冯道只能随机从变,回答道:“正是!前番代州来信报喜,老臣取名延昭......”

    “杨延昭?”刘承祐忍不住笑了:“甚好!”

    心中暗思,这是杨六郎变杨大郎了?眼色一闪,看着冯道,刘承祐说:“你家孙女随杨业戍代,近两载了,爷孙隔关山千里不能相见,料想也十分挂念。这样,朕再赐你家一份恩典,待忻代之地局势稳定,让杨业携妻子回东京省亲!”

    “谢陛下!”冯道当即拜谢,一副动容的样子。

    薛居正在旁见这君臣问对,心中默默记录着,他文才出众,也身负修撰《国史》的任务,对于当朝之事,也是广采逸闻。今日殿中之事,今后若是作传杨业,或可简叙之以作补充,天子尤爱杨业!

    同时,也为天子收买人心的手腕感到佩服。以薛居正看来,召杨业回京,听其述职大抵才是主要目的,而自刘承祐口中说出,便成为天子体恤臣子的恩典......而冯道与杨业,还真得表示感激。

    “陛下,若无他事,臣等这便告退了!”又简单地问对了些朝中政务,冯道二人主动告退。

    未多留,任其退去。再度孤身伏于御案,命人铺开一张白纸,刘承祐提笔,写上一个“佛”字,盯着瞧得出身,表情恢复严肃,认真地思量了许久,有执朱笔划了一道,力透纸背。

    “来人,传中书侍郎范质、给事中王溥!”又沉吟良久,刘承祐命人传命。

    很快,范、王二人,殿前觐见。

    刘承祐很干脆,直露心意:“殿中也无他人,二位乃朕股肱之臣,朕且直言。此次灭佛,朕非为绝释宗道统,只因其隐匿人口,占据土地,聚敛财富,早成弊病,实不利朝廷统治与大汉国力恢复。”

    “时下,中外灭佛之事,已至一定程度。然佛门于民间,影响着实不小,各地小民受惑生乱,近来屡发不止。到如今这个地步,也该考虑收尾事宜了!”

    范质与王溥对视一眼,由范质拜道:“陛下圣明!请陛下示下!”

    他二人,却也早有此意,只是此前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不敢随便进谏。

    “佛门助世劝善,其利甚优。此前糜烂,盖无科禁,将隆教法,须辨否臧,此事之后,‘举旧章,革前弊’的大旗仍旧不能放下。对于天下寺院,仍不得放任,需以条例约束,以免日久之后,旧态复萌。你们回去,召集僚属,集思拟一条制,用以规范,以为常制!”

    两个人都是才士,很轻松地明辨圣意,齐声应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