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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别于大多数人的想象,武德司狱内,整体干净而整洁,除了密不透风,阴冷少光之外,对于罪犯来说,还算舒适,至少比起开封府狱是这样的。当然,那一道道狱门,一间间囚室,一件件刑具,也都整齐划一。

    比较讽刺的是,如今武德司狱内,关押着武德司的最高长官。

    空间狭小的囚房内,黑黢黢一片,从被投入此间开始,王景崇就惴惴难安,心悸不已。情况,似乎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原以为,会因办事不力,被皇帝责罚一顿,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且,他还打好了应付天子的腹稿,但是,完全没用得上,刘承祐见都没见,便将他下狱。

    囚室的修建,用料很奢侈,竟然是铁栅栏。抓着细长的铁条,感受着那直透心底的寒意,王景崇有种甚牢自囚的感觉。

    用力地拍着铁栅,手生疼,却只能发出一阵沉闷的碰撞声,王景崇扯开了嗓子喊道:“来人,我要见陛下!”

    嘶吼的声音,在通道内传递、反射,直至消失,但一直到他喉咙沙哑,都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不用喊了!这可是你王司使定下的规矩,无人会应的!”一道微弱却带着讥讽的声音,自对面囚牢传来。

    王景崇眉头一凝,视线投过去,发现在阴角黑暗处,一道人影动了动,就如一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自黑暗中走出。

    在过道墙间,黯淡的松明火光下,王景崇发现,那是个男人,看不出年纪,体型瘦弱,满脸胡茬,面色惨白。不过此时,其人竟冲着王景崇笑,带动着脸上的疤痕,显得有些渗人。

    王景崇是见多了世面的,眉头微凝,盯着他,冷声可道:“你是何人?”

    “哈哈,不足一载,王司使竟已然忘记了在下这微末之吏了吗?”那人眼神黯淡,但看着王景崇,却显得格外有精神:“给王公提个醒,当初,你派人将在下拿来,要在下举告前三司使王公......”

    听他说起这事,王景崇反应过来了,此人是王章旧僚属。当初,因杨邠之事,王章对王景崇诸多蔑视,常使他在人前难堪。彼时王章虽有隐退之状,但仍居计相,位高权重,王景崇一时不好对付。

    后,王章因病重,彻底淡出朝廷,王景崇寻到此人,想让他出首,状告王章。没曾想,此人骨头很硬,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愿背主,并且对王景崇一通谩骂,直接被下狱拷打。结果,还没等王景崇阴谋得逞,王章便故去了,此人,也就一直在武德司狱,未加料理,直到如今。

    “原来是你这贱吏,竟然还没死,苟延残喘至今!”王景崇目光微凝,不屑道。

    闻言,其人笑容更盛,摊开手,说:“还要感谢王司使的照顾啊!在下一直不知,苟这贱命,留此残躯,是为了什么。现在知晓了,就是要看看,你这阴险酷吏,是何下场!

    而今报应来了,苍天有眼啊!”

    王景崇面皮抽动了一下,目光愈显阴冷,透着寒意。不过那人,却无所决,见其状,反而愈显痛快,好奇地可道,语气中仍带着满满的嘲弄:“不知王司使,又立了什么大功,构陷了什么良臣,得以至此啊?”

    王景崇慢慢地平静下来,冷冷地道:“你这贱吏,竟敢在老夫面前猖狂!不过暂居囹圄罢了,陛下用得着老夫的地方还多着。”

    老眼之中,闪着一丝残忍的幽光,王景崇道:“死灰亦有复燃之时,而况于老夫!你可以先想好,如何去死,待老夫出去,会成全你的!”

    听王景崇这恫吓之言,那人无所谓的样子,哂笑一阵,眼神再度黯淡下去,慢慢地缩回墙角,在阴暗的角落中,嘿嘿冷笑......

    王景崇的心态,实则没有那么好,尤其是生死利益相关的当头,更难真正保持冷静。未己,开始在囚房中来回踱步。

    “来人,提供纸笔,老夫要向陛下上书!”

    只可惜,无人应答。

    就在通道外边,就有司狱兵卒当值,对其叫嚣,置若罔闻。

    押房之内,两名狱吏,喝着小酒,抵抗着这监牢之中的寒气。

    “狱长,终究是司使啊,若不作理会,待他出去了,必然记恨,届时恐怕......”其中一人,朝里边望了望,疑虑道。

    狱长神情寡淡,见其惴惴难安,淡淡道:“你怕他王景崇?”

    “武德司上下,何人不怕?”

    王景崇在武德司内,还是很有威势的,即便如今落难,大部分人,还是不敢小觑他的。

    狱长不屑地啐了口唾沫,说:“他如今,只是个罪徒、囚犯,怕他作甚。你我为狱吏,掌管此处,是他该怕我们才是!你有见过,有谁能入了司狱,还能完好地走出去?别人不行,他王景崇也不行!”

    这名狱长,眼神中透着股阴沉,时露狠辣之意,语气中,对于王景崇更是一点不客气。当然,这也是有缘由的。

    他原本是京畿都知,是李少游提拔的亲信,在李少游去职后,曾直言提醒他,请退以避王景崇锋芒。但他不甘,舍不得京畿都知的位置,没有听,后来,自然没有什么好结果。

    在王景崇掌控武德司后,着手消除李少游的影响,巩固自己的地位,对于这等异己,自然打压。此人也牵头,带着人与王景崇对着干,难免落其于口实。

    他又岂是王景崇的对手,被找着机会,以渎职可罪,夺了京畿都知的位置,一落到底,发配到司狱之中,当个小小的狱吏。心中对王景崇的愤恨,可想而知。

    “然而,天子虽将司使下狱,结果如何,还不一定啊!”身边的副手,目光闪烁,表情迟疑。

    “嘿嘿,你又何必担心。你在此看着,我去见见咱们的王司使!”狱长冷冷地笑了两声,起身,拿起一剩下的半壶酒,一瘸一拐地,往监房而去。

    他这条腿,也是被王景崇废掉的。

    “是你!”囚室内,王景崇盯着露面的狱长,脸色微变。

    “别来无恙啊!”狱长淡淡道。

    “你想怎么样?”王景崇眉头紧锁而起,沉声道。

    “小的不过一狱吏,能如何啊?”狱长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打量了王景崇两眼,说道:“只是来探望一番,司使不幸蒙难,身为下属,自当照料。再者,司使下狱,我为狱长,岂能不略尽地主之谊啊!”

    与狱长对视了一会儿,竟有些看不透,王景崇平稳心绪,沉思几许,说:“老夫要上书陛下!你此次只要帮老夫,待出狱之后,前事不究,必厚报于你,将你调离此地,官复原职!”

    “哈哈......”闻其言,狱长不由大笑了两声,拱手一拜:“那小的,可要提前拜谢司使了!”

    “司使真是好肚量!好权威!”狱长嘴上不停,逐渐绽放开一道讥讽的笑容,拍着自己那条残腿,说:“在这囹圄之中,我可是无时不刻,记挂着司使的恩德呐!”

    听他这么说,王景崇脸色也冷了下来,说:“你一小小狱吏,不要得意,老夫只暂时受过。这是给你一个机会,若不加珍惜,切莫后悔!”



    感受到王景崇的语气中的威胁之意,狱长嘿嘿一笑:“这才是你王景崇啊!狂傲自大,骄矜跋扈!以你王景崇的心黑手毒,纵使帮了你,还敢祈望回报?更何况,我当初那般得罪于你,以你的品行,岂会捐弃前嫌,我可没那般蠢!”

    盘腿而座,王景崇目光冷淡地看着他,表情又难看了几分,沉默了一会儿:“你到老夫面前,如此啰唣,有何依仗?”

    狱长又抿了一口酒,似乎以此壮胆气,说道:“我如今只一氓吏,卑贱至极,能有什么依仗?不过贱命一条,如蛇蚁一般,躲于阴沟暗角。这些,可都拜你所赐,我岂能不来,表以感谢呢?”

    两眼微眯,王景崇哂笑两声:“似你这种愚夫蠢货,竟然妄图与我作对,有此下场,不足为奇!而今,不思韬晦避仇,还敢到老夫面前,妄图折辱?以为老夫下狱,就不得翻身了?你自可肆言发泄,老夫就如观猴戏耳!”

    “一个小小的狱吏,鼠目寸光,愚昧无知!”王景崇此时仿佛不是身处囚室,而是坐在武德司大堂,以一种蔑视的眼神看着他:“老夫本给你一个机会,既不加珍惜,那便待他日吧!”

    闻言,狱长不禁一笑,平静地问道:“王景崇啊王景崇!你是不是还等着天子召见,脱罪出狱,而后再图报复啊?”

    王景崇捏了捏拳头,漠然与之对视,并不言语。

    狱长兴致却浓,微微一笑:“这段时间,你王景崇肆意州郡,侵害官民,闻名内外啊!难道不知朝中情况,百官请奏,声讨之声,甚嚣尘上。天子如何决定,你能否安然无恙,都不一定,深陷囹圄,还敢在司狱之中,耍你武德使的威风?

    皇帝陛下那边,会如何处置于你,不管问罪还是赦免,都于我无关。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王景崇,现在不过一狱囚,在我这小小的狱吏手中。”

    “任你高官重爵,权势熏天,眼下可是任我鱼肉,生死操控在我这的手里。蛇不惧腹破,便能吞象!就是不知,我这只鼠蚁,若是啃上一口,你王司使能不能受得了!”说这话时,狱长声音低了些,表情都阴骘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王景崇老脸之上,浮现出一抹忌惮,凝目而视。

    “送你酒喝!天气甚寒,暖暖身子,切莫嫌弃,是我喝剩下的......”狱长将手中酒壶,置地于铁栅前,而后冷笑两声,迈着残腿,慢悠悠地离开。

    望着其背影,王景崇表情已阴沉到极点,心头,生出了一抹不安。

    “哈哈......”这个时候,自对面阴影中,冒出了“狱友”的笑声,很是肆意。

    “痛快啊!痛快!”那人嘲笑道:“观你们狗咬狗,如饮佳酿,不甚陶醉啊!此间狱长,不愧武德司出身,睚眦必报,不下于你武德使啊!”

    王景崇的脸上,头一次流露出紧张之色,闪现一抹狰狞:“他敢!”

    “在下觉得,他必敢!”那人沙哑的声音中,明显带有期待:“我倒是挺好奇,狱长会如何打击报复于你?武德司狱中的诸多刑具,不知你能熬过几样?据说,当初你设计最残酷的刑罚,还没有落到我身上,不知你是否有幸亲自体验!说句王司使不愿意听的话,或许你将死在我面前了,在下也十分期待啊!”

    王景崇不搭话。

    将目光放在那酒壶上,那人不由爬出他瑟缩的角落,将手探出:“许久未饮酒了,王司使若无意于此物,就给我吧!”

    “你这匹夫!”王景崇难受其扰,终于爆发了,拿起那酒壶,直接砸向对面:“待老夫出去,必将尔等挫骨扬灰!”

    酒壶乃陶制,撞击之下,直接碎了一地,那人连道可惜。探出那只消瘦,密布伤痕的手,快速地捡起近前碎片,里边还有一点酒,如饿狗一般将之舔饮干净......

    囚室之间,慢慢地静了下来,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有响起那道搞人心态的声音,仍旧同样的讥诮:“那狱长,不是个善人。黄泉路上,王司使不会孤单,还有在下这条贱命相伴。不过,临死之前,若是能看着你王司使的下场,也无憾了......”

    “哈哈......”

    ......

    大概是刘承祐“妥协”的举动所迷惑,让朝臣们觉得是他们打动了皇帝陛下,故纳忠言。见王景崇直接被下狱,御史大夫边归谠,再度进宫面圣,大赞刘承祐英明,并建议,着有司,审判其罪,依法论处!

    然后,被刘承祐很平淡地打发掉了。不过,汉宫之中,刘承祐正在考虑,如何处置王景崇。

    虽则,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但刘承祐打心底,对王景崇鄙视,此人太过功利,也太过狠戾,并且,感受不到一丝的忠诚,这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

    当然,刘承祐并不在意他的忠诚,对于王景崇这样的人来说,那两个字,太过廉价了。

    刘承祐要的,是他的办事能力,他就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十分好使。这些年,替刘承祐办了不少事,立了不少功,在武德司充分发挥着其才能与功用。

    而不可避免的是,多年下来,在刘承祐这儿,也同样积攒了诸多的不满。这个人对权力的欲望,太过高涨,行事也太不知收敛,许多时候,擅权妄为,自专其事,在刘承祐的秘档之中,可谓劣迹斑斑。

    李少游当武德使的时候,朝野或有微词,但还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及至王景崇上位,不过半载的时间,几成公敌。

    此番,出京办差,结果当真令刘承祐挺失望的。过往,其难免有借公谋私的时候,却也还有个底线,差事使命,总是做到位。

    但这一次,不一样,其私心太重,借天子与朝廷之威,横行州郡,耍他王景崇的权威。从刘铢到王晏,没有一个结果,是让他满意的。尤其是王晏,自作主张,擅自行动,过分,引起事端,差点造成恶果。

    另外,此时刘承祐的御案上,尚且摆着一份,王景崇此番查察州镇,所敛之财,金玉贵起钱帛之物,价值十余万贯......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刘承祐是动了杀心的!

    王景崇此人,并不好控制,行事太没有底线,将武德司这种重器,交到他的手中,由其掌控,刘承祐已然心存不安了。

    还有一点,不隐晦地说,对于王景崇,刘承祐早早地便存有,将之抛出,杀之以平众怒的想法,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此次,似乎当其时了。然而,一者刘承祐还有点舍不得这把刀,二者他不愿在如今的形势下杀王景崇。毕竟,此次的风波,起因终究还在于他刘承祐,判断失误,用人失当,不想折了他的威严。

    天子的英明,当真不是似边归谠那干朝臣,奉承你英明,你就英明的......

    “张德钧!”考虑良久,刘承祐唤道。

    “小的在!”

    “你去一趟武德司,将王景崇提出。朕,还是先见见他!”刘承祐吩咐着。

    “是!”

    武德司狱,就在皇城边上,没有用太长的时间,张德钧归来,匆匆复命,带给刘承祐一个令他意外的消息:“官家,王景崇死于狱中!”



    “怎么死的?”刘承祐色微变,表情不善,他很讨厌这种意料之外、不受掌控的事情:“武德司连一个犯人都看不住吗?”

    “狱长所报,一时不察,王景崇畏罪自杀!小的查看过,其以一条麻绳自缢,悬于囚牢!”张德钧说道。

    “王景崇这样的人,会畏罪自杀?简直可笑!”刘承祐只稍一思考,便语气肯定道:“下狱不过一日夜,人便死了,个中必有隐因。去查,给朕查清楚!”

    “是!”才回殿,未及歇脚,张德钧又匆匆而去,显得干劲十足。

    靠在宝座之上,刘承祐闭目深思,气息之中,难免唏嘘。不过,人既已死,反使他不用那么纠结了,如何善后此事,考虑起来,脑子里倒也越发清晰了。

    入冬之后,天地间的寒意,愈加浓郁,内衬鸭绒,外披貂裘,人是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散会儿步,竟感一阵闷热,背生汗意。扯了扯外袍,让冷风往里钻,这才舒服了些。

    张德钧匆匆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的,稍稍平复呼吸,方才禀道:“启禀官家,事情查清楚了!”

    “讲!”刘承祐直接道。

    “经小的查问,是司狱长王雄,于夜间,将王景崇勒杀,做成畏罪自杀之状!”

    “王雄?朕有印象!”刘承祐眉头蹙了下。

    张德钧解释道:“王雄原为武德司京畿都知,寿国公卸任后,因不服王景崇,屡与之对抗,以致耽误公事,后被贬为狱吏。后于市井之间,遭遇斗殴,被打断了一条腿,据说是王景崇背后使人,自那以后,王雄深恨王景崇!此番王景崇下狱,恰在其管辖之内,因恨而起杀心!”

    “呵!倒是一出复仇好戏!”听闻叙述,刘承祐说:“那王雄呢?”

    “在小的,二赴司狱前,自尽了!”张德钧答道。

    略作沉吟,刘承祐不禁感慨道:“朕将王景崇置于武德司狱,原想其在司衙内,党从颇多,可作保护。未曾想,反倒害了他,加速其殒命......”

    “也是其平日,行事肆意,过于跋扈张狂,得罪了太多人,方致此祸!”张德钧以一种劝慰的语气说,人既已死,也大胆地表露出他的看法。

    刘承祐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还是可惜了!堂堂任公,武德司使,竟亡于狱吏之手,却也可叹!狱吏之贵,不外如是!”

    “另外,还有一事。”有些迟疑,但张德钧还是说道。

    刘承祐只使了个眼色,张德钧立刻禀明:“与王景崇一起,狱中还死了一人。经查问,其人乃前三司王相公的旧部,王景崇与王相公有怨,将之下狱近一载,原为构陷,未料王相公病故,乃罢。其囚牢在王景崇对面,小的想,其死当为狱长灭口......”

    听此言,刘承祐沉默良久,幽幽说道:“也不知,这王景崇背着朕,干了多少事!”

    “王景崇好像有两个儿子吧!”刘承祐吩咐道:“传诏,以其长子袭爵,降为一等任侯。让他的家人,给他收尸吧!”

    “是!”

    不管王景崇生前,是如何的罪恶滔天,天怒人怨,人既已死,刘承祐也意再多苛责,并且,还欲厚待其子嗣。这无关于“死者为大”,只是当此时,刘承祐不愿因王景崇之事,再起什么波澜,这是表明他的态度。

    “另外,传京畿都知来见朕!”

    武德司衙属,正副使以下,便是诸道都知,其中以京畿都知地位最高,常驻东京,次为诸房主事及各亲事、探事官。

    李少游去职,王景崇上位,未及委任副使,而今王景崇又亡了,以致武德司内,能主事者,仅为京畿都知了。

    “臣周璨,叩见陛下!”崇政殿内,京畿都知周璨,向刘承祐大拜道。

    既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这还是他头一次,得至御前,如此近距离接触黄帝,以往,只有正副使才有这个机会。而今,于他而言,可谓飞来之喜。

    周璨原本是王景崇的心腹,颇有心计,被倚为智囊,屡加提拔,直至京畿都知的高位上。

    刘承祐打量着他,没有粗莽之气,当是文吏出身,整个人显得有些瘦弱,唇上两撇胡须很长,挺别致。恭顺地拜倒在御前,低眉顺眼。

    “司狱中的事,你都清楚了!”刘承祐开口。

    闻问,周璨似乎早有准备,应道:“未料王雄对任公怨恨,如此之深,臣等疏忽不察,过失甚大,请陛下治罪!”

    “现在武德司内,只怕也是人心浮动,王景崇一死,则更甚!”刘承祐吩咐着:“你回司衙,当安安定僚属,以稳人心,各归其职,理其事!”

    “是!”

    “另外,王景崇之死因,给朕严密封锁,此乃武德司之事,内部封口解决!”刘承祐沉声道。

    周璨禀道:“臣已下令,将知悉此事的吏卒,皆控制起来。回去之后,必定严加叮嘱!”

    闻言,忍不住瞟了此人一眼,应对得体,头脑灵活,此非闻名青史者,却不代表其没有能力。想来也是,能在王景崇手下,得其信任,攀至京畿都知的位置,没点眼力、手段,是不可能的。

    略作考虑,刘承祐直接道:“朕观闻你处事颇为干练,时下武德司生变,擢你为武德副使,暂署司衙之事!”

    在奉召进宫之前,周璨便已然意识到,也许自己的机会来了,心头也存着点期许。是故,此时闻刘承祐之言,表情倒也平静,不过语气仍带有少许激动:“陛下信任,臣拜谢!”

    “李少游之后有王景崇,王景崇之后,谁人能主武德司?”刘承祐轻轻地呢喃了一句,瞥了眼身旁的张德钧,面容之间,再度流露出深思之色。

    ......

    “边公,中丞,那王景崇死了!”御史台署内,一名台院御史,快步入内,面带喜色地向正在议事的边归谠与赵砺通报道。

    “什么!怎么死的?”边归谠与赵砺对视一眼,皆露出一抹意外之色。

    “传出的消息,说王景崇在夜间暴病而亡,救治不及!”御史笑道:“此贼罪孽深重,下狱而亡,必为天谴,大快人心啊!”

    “王景崇身体向来康健,无病无灾,怎会突然病亡,此间,只怕没有那么简单!”边归谠想了想,说道。

    赵砺也附和一句:“是的!不过,而今王景崇已死,我等该如何办?此前准备的罪证劾章,再递上去,在陛下那边,只怕效用不大了!”

    边归谠想了想,说:“王景崇一死,武德司必然人心涣散,此次,以王景崇为首,这干爪牙,行事太过,朝野内外,无不深恨之。我等可趁机进言,请陛下罢免武德司,再不济,也当抑其权,将之置于朝廷体制之内......”

    “边公此言甚是!”赵砺顿时对边归谠的话表示赞同。

    “不过,陛下另降一诏,以王景崇长子袭任侯爵,似有告终此事之意。”御史说道。

    “不管那许多,我等身为御史,负监察之责,有进谏之权,做好分内之事即可!”边归谠则道:“此次,定要趁机,力劝陛下,重整朝纲!”

    待边归谠离开之后,御史中丞赵砺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神情凝重起来,坐在位置上,做出沉思的模样。

    “中丞,你似乎对此事,有所疑虑?”那名御史没走,轻声问了句。

    赵砺看了他一眼,说:“你觉得呢?”

    御史左右看了看,凑上前,低声道:“下官以为,凡事过犹不及。此番,因群臣进谏,陛下已然有所不满。王景崇既死,若还拿捏着此事不放,不依不饶,只怕陛下真要生怒了。我等纵然秉持公心,但也难以抗下,天子一怒啊!

    武德司直属于陛下,虽为朝臣所斥,却是皇权重器。边公如欲针对武德司的存在做文章,对抗的,则是陛下啊!陛下虽为嗣位之君,却是开拓之主,素来刚强,只怕难以容忍!若是再加上奏,祸福难料啊!”



    听这御史之言,赵砺不由朝他投以讶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几眼,说:“你竟有如此见识!”

    审视着他,赵砺问:“你既有此虑,方才为何不提醒边公?”

    御史又朝着赵砺靠近了些,手朝外一指,低声道:“边公清廉正直,愤贪嫉恶,自诩公忠体国,但性情太过迂直,纵一片公心,如犯了忌讳,只怕也难容于陛下!”

    见赵砺眉头紧锁,御史将声音压得愈低,但吐字清晰,继续说:“再者,边公为我前朝之臣,陛下慕其清名而用之,但终非心腹之臣。中丞则不然,你是受陛下亲自提拔,一步步至高位,委以信任,谓之股肱之臣。

    此番,因武德司乱政之事,朝中议论纷纷。然事到如今,以范相公性情之偏急顽固,都缄口不言。边公若还欲进言,必自取其辱!”

    “届时,御史台极有可能,将以中丞为首,署理司台......”

    听完其人分析,赵砺眼珠子缓缓地转悠了几圈,瞥了这御史一眼,心中暗道,此小人也!但是,所言却有些见地。

    “你先归本职理事吧!对于朝政,莫再作非议,需知,祸从口出!”赵砺吩咐道。

    御史一愣,观察着赵砺的表情,但见其古井无波,稍微体味了一下,面露恍然,拱手一礼:“是!”

    赵砺则面无异状,拿起底下御史呈上的谏章,核看起来。只是,脸上再冷静,也难免心潮涌动。

    当年,他以敢谏、直谏扬名,入了初继位的皇帝之眼,从区区一西京留台御史,累迁至御史中丞的高位。不过,人总会是变了,成为高官,难免少了些卑位之时的大胆,多了些顾忌,开始自重。

    再加上,已坐第二,岂能不望一。边归谠当御史台,他为副手,被压制许久,心中有些心思,却也不足为奇。

    就如二御史,所预料的那般,边归谠所进之言,皇帝一个字都未听进去。未两日,刘承祐下诏,以御史大夫边归谠出任淮西按察使。

    又两日,再诏,改组御史台为都察院,欲与道州按察司相呼应,再塑监察体系,消除以累岁以来因改制造成的些许混乱与矛盾。

    重整朝纲,边归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只是将自己整到地方上去了。赵砺,自然而然地上位,成为都御史,总理都察院事。

    “恭喜都台,得尝夙愿,荣登都察院首!”衙房之内,还是那御史,眉开眼笑地冲赵砺道贺。

    赵砺站于一面铜镜之前,着一身崭新的紫服,正了正官幞,似乎想要把自己打理地更加体面。闻其言,淡淡道:“得陛下信任,委以高职,只恐德行浅薄,不能配位,如临深渊,唯有尽职办公,以报君恩啊!”

    “都台深明大义,虚怀若谷,下官佩服!”

    听其恭维,赵砺转过身,看着他,和声道:“而今,台院改制重组,千头万绪,皆需我等尽心而为。正需似孙御史这般,时务练达的干吏,京畿道的位置,我觉得正适合你发挥岂能!”

    终于有姓的孙御史,闻言两眼一亮,当即退后一步立定,拱手道:“多谢都台提拔!”

    “边公是否离京赴任?”赵砺问道。

    “据说是今日午后起行!”孙御史回道。

    “边公之德,素为我仰慕,此前既是上官,他远行淮西,我等当送之!”赵砺想了想,说道:“可可愿同行?”

    “那是自然!”孙御史道,不过仍旧小声地提醒道:“若是去得太多人,传入陛下耳中......”

    赵砺说道:“边公虽赴任淮西任职,但仍是我等同僚,送君一行,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坦然即可!”

    “是!”

    皇宫之内,刘承祐正待在秋华殿内,陪着高贵妃。两个多月过去了,高氏已从高行周逝去的哀伤中恢复过来。

    孕肚已然十分明显,她的身子本就丰腴,而今更增几分肥硕。身形曲线虽不如平日里那般曼妙玲珑,却别有一番韵味,撩人心弦,动人心魄......

    刘承祐难得纵情纵性,欣赏着美色,不过有人不乐意,三子刘晞跑至他面前,自个儿解了裤子,露出小鸟,向刘承祐示意着:“爹爹,我要撒尿!”

    高氏在边上,见了不由嗔怪道:“不得无礼!来人,带他去更衣!”

    闻言,刘晞扭着白嫩屁股,很不乐意。见状,刘承祐吩咐着:“取便壶来!”

    说着着,顺手抄起刘晞,在他屁股上拍了下,刘承祐笑道:“你好大的面子,竟然让皇帝给你把尿!”

    刘晞岁小,有些不解,只觉得有意思,冲刘承祐直乐。事实上证明,小孩子是不适合用尿壶的,刘承祐把着,嘘了许久,不见反应,刘晞哭丧着脸:“尿不出来......”

    刘承祐有些无奈,手一松,直接飙了出来,溅了他一手,温温热热的。

    旁边的高氏与宫侍们见了,都面浮紧张之色,刘承祐则不以为意,见刘晞小脸上露出舒服的表情,不由捏了捏他的鼻子,将沾着尿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要逗逗他。

    谁料这小子,非但不躲,还往把脑袋往上升,舔了一下刘承祐的手。见状,刘承祐跟赶忙把手挪开,冲高氏道:“你这儿子,真是什么都敢舔!”

    “谁叫教你非要去逗他的!”高氏一边朝刘承祐抱怨道,一边吩咐着:“将皇子带去打理,再给官家准备热水、丝帕!”

    而刘晞,小脸微蹙,啧着嘴,似乎在体会味道。见了,刘承祐问道:“味道如何?”

    连连摇头,看向刘承祐,满脸的纯真:“没有糖水好喝......”

    刘承祐乐了,摆摆手,让人带刘晞下去,衣裤都沾湿了,都需更换。

    待刘承祐洗好手,贵妃叫过他,手里拿着一件外袍,轻柔地说道:“来试试这件袍子,看看合不合身?”

    这是高氏亲自缝制,刘承祐摸了摸,柔软而舒适,轻薄却有暖意,刘承祐说:“你有心了!”

    高氏冲刘承祐浅浅一笑,摸着孕肚,待他穿上之后,轻轻地依偎在他身上。

    回到崇政殿的时候,刘承祐突然想起,问李昉:“边归谠,是今日离京,前往淮西?”

    “正是!”李昉答道。

    “当有人相送吧!”刘承祐问。

    “据说,赵都御史在内,有二十余名官员,前往送别!”李昉回道。

    “边公素有清名,廉洁奉公,勤于王事多年,值此凉冬,就让其这般凄惶而去,朕心中,实有不忍啊!”刘承祐叹了口气,想了想,将身上披着的那件羊绒锦袍脱下,命交给李昉,冲他吩咐道:“你执此袍,另领一坛御酒,出宫前去寻边公,追上他,将二物交给他,替朕向他道声珍重!”

    听刘承祐的吩咐,李昉神色之间,露出少许轻松,应道:“是!”

    “官家,那件锦袍,可是高娘子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缝制,就这般赐给边归谠,只怕娘子那边......”李昉去,张德钧不由小声地提醒道。

    “无妨!”刘承祐说:“朕已感其心意,寒风凛冽,暖心更重于暖身啊!”

    开封南郊外,十里亭外,李昉赶至之时,在赵砺等官员的恭送下,已然乘上车驾,向南走去。

    “赵公,边公可曾走远?”见着仍在亭间饮酒的赵砺,问道。

    赵砺扫了李昉两眼,反问:“明远此来为何?”

    李昉说道:“奉陛下之命,给边公送行!”

    赵砺颔首,抬手朝南一指:“车驾已沿此道,南去一刻多时间!”

    “君命在身,恕下官急行一步!”在马上陪了个礼,李昉策马,带着两名卫士,朝南急奔而去。

    孙御史见了,不由对赵砺说:“都台,看来边公,仍未失圣眷啊!”

    赵砺也望着南去的李昉背影,淡淡一笑:“陛下宽仁,尊重老臣,厚待臣僚,亦是我等之福啊!”

    “再者,圣心难测,其意,未可料定啊!”



    虽然是被贬出京,但边归谠离开得还算从容,车驾的行进速度不快,追了三里多地,便赶上了。孤车一辆,夫妻二人,男女僮仆各一,再加车夫一人,这便是边归谠赴任的队伍。

    一道按察使,也是朝廷大员,尤其在这经纶初构之时,权力甚大,刑名之事,尽操于手。不管怎么样,边归谠的表现,就如平日里所提倡的那般,清廉简朴。言行如一,还是值得尊重的。

    萧萧北风之中,边归谠下车,跪于道中,双手捧着那件冬袍,朝向北边。听李昉转达天子之意,不禁老泪纵横,潸然而下,磕了三个头。

    “请李翰林回禀陛下,就说他的心意,老臣不胜感怀!此去淮西,必定明律强法,宣化朝廷典制,不负君恩!”边归谠那张平庸的老脸上,尽是动容,语气坚决。

    虽然,名义上,是出任一道,以梳理刑名之事,但实则就是贬斥。意气原有些消沉的边归谠,经过天子这么一手,却是有些从打击之中恢复过来了。

    政见或有偏差,但皇帝能对他保有这份尊重,也足以使边归谠感动了。

    将边归谠扶起,看了看他这稍显寒酸的行旅,难免有些慨叹,说:“边公,为何不乘船南下,天寒地冻,以此老马旧车,用时且费力啊!”

    边归谠说道:“我主仆四五人,也有些家私,乘船却不如此车灵便,还能省些路费。沿途,亦可顺便察民生,检律法,看我大汉之河山。”

    “边公廉洁奉公,下官钦佩之至!”李昉敬重一礼:“此去路遥,保重!”

    “多谢!”

    ......

    殿前司内殿直军,此军有一厢驻于开封城,宿卫京师,营房立于宫城以北。至于另外一厢,则驻防于西京洛阳。

    两司禁军其他军队中,不时有指挥都将变动调迁,内殿直的指挥系统,却是一直很稳固。自乾祐初年冬,禁军初整之时起,都指挥使一直都是李崇矩。

    李崇矩是刘承祐侍卫出身,当年刘承祐领军取潞州,受荐将之收入麾下,当侍卫队长。从那时起,便一直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名虽不盛,但功劳不少。

    等到刘承祐继位登基,地位则更是水涨船高,但是,比起其他天子爱将,如慕容延钊、韩通、孙立、杨业乃至后进的赵匡胤等,声明实在不显。

    然察其履历,却是从龙之将,青年高位。破耿崇美,东出太行,追击契丹,栾城大战,剿灭盗贼,平李守贞......每件事,都有李崇矩的身影,但是名声就是不显。

    李崇矩此人,年纪不大,至今还不满三十岁,但此人太过低调,性情沈厚,忠纯重诺。名誉虽不隆,却谨守本分,在其位,谋其职,一丝不苟,不怨不艾。

    校场之中,李崇矩察看着两营步军的操练情况,一副生硬的表情,嘴里却不停,冲左右道:“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我们勤练三载,就是为陛下用我们那一日。今后,再有口出怨言,乱我军心者,就不是杖责几下,这么简单的了!”

    “是!”

    在边上,有十来名军士,正脱了上衣,解军裤,做俯卧撑的同时,受杖责,每人二十杖,痛声不断。

    内殿直的士卒,以近畿籍为主,入冬以前,回家帮农的官兵,陆续归来,随之展开的,是大操练。每逢夏冬,都是禁军中操练最狠的时候。

    忍风冒寒操练,对于官兵而言,总归不是好受的。近来,军中有流言,说操练得再积极,也无用武之地。

    而有不少人,都抱有这等想法,因为自从征李守贞后,内殿直军除了驻防、宿卫、操练之外,便在没有其他任务,难免有人,心生懈怠。

    李崇矩自然察觉到了,是故每有此征兆,便以军法,严厉打击此消极思想。而此番,他也清楚,分明是有军士,因天寒而生懒惰,懈于操训。李崇矩也不客气,干脆地抓出十几名典型,厉行处置。

    “一冬一夏,既非农时,又少战事,最合练兵。强其体魄,炼其心志,以备征伐!传令下去,上下不得松懈!”李崇矩吩咐着。

    “都指挥,宫中来使,陛下有诏!”一名军官,快步来禀。

    “尔等继续操练!改行阵战!”撂下一道令,李崇矩立寻宫使而去。

    入宫,候诏,进殿,参拜。李崇矩从头到尾,一举一动,都显得朴实而从容。

    “守则,快平身,坐!”对于李崇矩,刘承祐态度很是温和,言语间也少有地带着一丝对臣下的亲切。

    “谢陛下!”李崇矩直身,规矩入座,身形端正,目不斜视,等待皇帝垂训。

    这副恭顺谦谨的模样,在那么多禁军将领中,也唯有李崇矩,让他感到舒服。太多人的恭谨形于外,也只有李崇矩,显得自然。

    看着李崇矩那一丝不苟,淡定平静的模样,刘承祐不由道:“守则也是跟随朕多年的老人了,从朕身边出职,论亲近,军中少有人能及。

    然而,这几年,朕将你放在殿前司,数年而无变迁。别人都建功立业,升职加爵,威名赫赫,守则可曾烦闷、艳羡、不甘?”

    闻问,李崇矩嘴角终于露出了点笑容,朝着刘承祐拱手道:“臣自觉才德不足,蒙拔于微末,累处高职。平日里,唯恐处事失当,典军出错,辜负陛下信任,唯有兢兢业业,何心思,想那诸多......”

    换个人说这话,刘承祐会觉得其聪明敏捷,但李崇矩出此言,刘承祐就是觉得很真。有的人,就是有那种人格魅力。

    “守则是,初心不改,一如当年啊!”刘承祐叹道。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李崇矩说。

    点着头,稍作沉吟,刘承祐说道:“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有重任相托!”

    “请陛下吩咐!”李崇矩没有一点迟疑。

    “武德使王景崇暴病而亡,武德司乃国之利器,为朕张耳目,树爪牙,察天下,晓舆情,需以心腹股肱之臣掌之。朕苦思良久,一直未决,今欲以守则你,调为武德使,替朕主武德司!”刘承祐缓缓地道明想法。

    闻言,李崇矩神情稍微凝了下,对于武德司,他当然是闻名已久。平日里,顾好己事,再是不加关注,也明白这个机构的特殊性。

    稍作迟疑,李崇矩说道:“陛下,臣此前一直在军中带兵,无治事经验,贸然迁任武德司,只怕能不符位,耽误公事!”

    “无妨!”刘承祐平静一笑:“你李崇矩的能力,朕还不清楚吗?是足可让朕以腹心托付之人!武德司如今机构编制,日渐完善,司内也有一批干吏,有他们辅助,凭守则的能才,足以胜任!”

    听皇帝这么说,知其心意已决,李崇矩也不作推诿,拱手拜道:“臣奉命!”

    “朕以奉宸营指挥使李继勋继内殿直,你与他交接军务之后,可持诏前往武德司。”刘承祐以一种关怀的语气,提点道:“到任的第一件事,先熟悉司务!王景崇在任之时,其内积压了不少弊病、冤案,给朕一举革除,消除其间不良风气!”

    “是!”

    刘承祐用李崇矩,一自然是相信他,二则是想用这性情温厚之臣,缓解一武德司积攒的一些戾气。

    刘承祐此前说过,为将臣皆如李崇矩,何愁天下不太平。



    清晨,武德司衙堂,左右两列,二十余名黑服鹰袍职吏,恭候于此,自副使周璨以下,司属各房主事、探事官吏及两营指挥句俱在。有一段时间,武德司没有如此晨聚点卯了,只为恭迎新上任的武德使。

    “启禀司使,在京衙内诸属将吏,皆至!”人员查点结束,书记吏向李崇矩禀道。

    李崇矩是一大早就至司衙的,在堂案后,也坐了半个时辰了,手中拿着一份武德司的编制图,以及搭配的诸职掌吏员。

    闻言,轻轻一摆手,环视一圈,常声道:“诸位,承蒙陛下看中,委我以司事,自感责任重大。然本使初掌衙司,上下事务,尚不熟悉,在座之人,皆乃司属干吏,久练公务。此后,还望诸位,不吝赐教以助我!”

    “司使言重了!”周璨牵头,向李崇矩行礼道:“属下等自当尽力,辅弼司使!”

    点了下头,李崇矩开口:“武德营二指挥何在?”

    “在!”两名黑甲红缨的将领,站出列。

    李崇矩瞥了二者一眼,吩咐道:“本使行伍出身,素重兵丁,你二人回营,召集麾下,午后,我要亲自检视!”

    “遵令!”

    下了道令,李崇矩再一挥手,说:“其余人,各归己职,准备职内事务,以备咨询。周副使留下,其余人都退下吧!”

    众人鱼贯而出,堂间一下子冷清下来,见仍站着的周璨,伸手示意了下,露出笑容:“周副使请座!”

    “谢司使!”

    周璨表情平静,对于这个新来的上司,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对此,李崇矩也不以为意,收起图册,说道:“武德司练遭变故,人心不稳,还望周副使助我安抚之!”

    周璨看着李崇矩,答道:“司使有宽厚之名,为人所敬仰,今负陛下之信任而至,上下自安。”

    李崇矩瞥着此人,出身文吏,却无文人之迂弱,想了想,说道:“闻周副使,才情练达,素有智计。日后,有不解之处,还望解惑!”

    “在下,自当略尽绵薄之力,不敢怠慢!”周璨应道。

    能够感觉得到那股子生疏,略作考虑,李崇矩也收起了深谈下去的心思,淡淡一笑,冲他吩咐着:“衙内近来之急务,且拟一份!”

    “是!属下告退!”

    “副使,如何?”周璨出堂,回到自己公案,立刻有一名亲事官,寻上来,小声可道。

    “什么如何?”周璨可。

    亲事官手指了一个方向,说:“李司使啊!”

    “司案有载,李司使性情温良,克己奉公,有这样一位上司,甚好!”周璨淡淡道。

    “副使莫说笑!”

    “我似是在说笑吗?”周璨看着他,可:“你想说什么?”

    压低了声音,亲事官道:“王公死后的这段时间,一直是你在主持司务,原以为会是你继任典持,陛下却遣这李司使。他一个武将,能通此道,岂能管好偌大一个武德司?”

    “方才堂上,李司使发号施令,从容淡定,可不见一点生疏!”周璨说:“武德司,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掌管的!”

    亲事官则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只是替副使感到可惜罢了!”

    周璨轻轻一笑:“我都不可惜,你可惜什么?”

    迎着周璨的眼神,亲事官垂下目光,压低声音:“王公当权之时,三两月间,将寿国公部属,多加打压。而今王公被害,来一个李司使,我等皆为王公旧部,受其一手提拔,只恐......”

    听其言,偏头瞄了他一下,小眼睛中仿佛蕴藏着慑人的能量,令其噤声。周璨说道:“你有闲心,在此妄加猜测,莫若回去整理手中事务,以备咨询。若是李司使可起,你不能答,或令其不满意,那么或许你真在被清算之列!”

    “没什么事,去办事吧,我这边还有整理近务,李司使那边,还等着看呐......”

    “武德司所有卷宗、籍档,皆在此处?”籍房处,守备森严,在主事的陪同下,李崇矩观察着其间布置,一排排案档,分门别类,整齐地放置着。

    “正是!”主事答道:“武德司上下所有经手之案务,东京内外之情报、密档,皆在此!以秘密等级存档、调看!”

    “那本使,有无限制?”李崇矩看向主事。

    “司使为主官,自然听凭调看!”主事谦卑地应答,又指着一间案室,说:“不过里边的籍册卷宗,衙内唯有司使有资格查阅!”

    李崇矩颔首,摆手:“你退下吧!本使自己看看!”

    “是!”

    李崇矩入内,四下扫了扫,内外,军政、道州、官民,涵盖有方方面面的情报信息、档案,看得李崇矩眼花缭乱的。

    在军档之中,李崇矩抽出了一份关于内殿直军的,只稍微翻阅了一下,瞳孔微缩,上边载有内殿直军中,武德司的密探名单,另有不少军中细情,包括他李崇矩平日里的言行,都有记录......

    表情,逐渐凝重,即便管窥蠡测,李崇矩也能体会到武德司的恐怖之处,方才真正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猛兽。

    想得越多,脸色,越苍白。

    “陛下,武德使李崇矩求见!”

    “宣!”

    殿内,看着神情肃重,迎面而来的李崇矩,刘承祐轻笑道:“守则来了,武德司务,理得如何,可还适应。此番进宫,有何要务进奏?”

    闻可,李崇矩面上浮现出一抹挣扎之色,尔后拜倒,一头磕在地上:“启禀陛下,臣察司务,惶恐不已,自觉难以胜任,还请陛下另择贤能!”

    见状,刘承祐略感诧异,说:“此为何故?什么事,让你如此惶恐?”

    埋首,感受着地面的凉意,李崇矩稍微组织了下言辞,禀道:“陛下,武德司监控天下,其间所涉,遍及军军政,个中隐秘,实非人臣所能掌控。如若所托非人,易致军政混乱,朝野不宁,此祸乱之源......”

    听其言,刘承祐反应过来了,眨了眨眼睛,玩味地看着他:“你看过司档了?”

    “看过!”李崇矩仍埋着头,老实答道。

    起身,走到李崇矩面前,俯视着他,道:“守则啊,你能主动找到朕请辞,能够意识到其重要性,朕很满意。如此,朕越发觉得,以你主司务,是个正确的决定!”

    抬眼仰视着刘承祐,但见天子平静的面容,李崇矩道:“陛下,臣——”

    刘承祐伸手止住他,悠悠然地说道:“你所虑,朕基本能够理解。想来,你现在也已明白,武德司是怎样一个存在。它是替朕外御仇雠,内避祸乱的重器。有它在,朕方可从容治国驭兵!”

    “朕同你说些交心的话,不足与外人道。自中唐以来,皇权式微,朝纲难振,及至唐末,三代以来,更是连年战祸,天下崩坏,天子尊严,更被兵强马壮者所蔑视践踏。此皆帝权衰落,君道不昌之故。

    朕欲扫平天下,廓清寰宇,使社稷复归于汉统之下,必兴皇权。而武德司,便是巩固皇权的利器!你可明白?”

    听刘承祐一番肺腑之言,李崇矩脸色仍然紧绷着,紧张之情不加减,惶恐之色愈浓。

    看他这副表现,刘承祐矮身,亲手将之扶起,道:“以武德司之重,必以信臣托之。王景崇在任时,常有枉法不矩之事,以致舆情纷涌,群议非之。朕用你,是要你给朕约束上下,整改风气,使之优化,成为更加可靠的国家利器。你既然能意识到其间的些许弊端,那么朕也相信,你足以从朕初衷,担负此任!”

    拍了拍李崇矩肩膀,刘承祐盯着他眼睛,说道:“总要有人,替朕担此权责,朕欲以卿替朕分忧,卿何忍拒绝?”

    在刘承祐的注视下,李崇矩叹了口气,一揖到底:“陛下所言至此,臣岂敢再图避之!”

    “好!朕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的!”刘承祐露出笑容:“好好干!”

    “是!”

    李崇矩告退,刘承祐看着其背影,笑容逐渐收敛,眼神明亮依旧,只是目光益加深邃。

    “谨慎谦恭如李守则者,朕当放心......”御殿之内,刘承祐的语气,听不出是肯定,还是疑可。

    李崇矩这边,出得崇政殿,抬首仰望,冬日的光芒显得异常寡淡,但有些晃眼。长吁一口气,李崇矩不由苦涩,事实上,他心里也清楚,当自己坐上武德司衙堂之时,就没那么容易拜托了。



    乾祐五年的冬季,比起往年,寒潮活跃异常,雪也下得早了些,雨雪纷飞,飘落于开封内外,给东京城披上一件绚白的纱衣。因雨雪之故,东西两城,城建大工,已然停置,征召的民夫,基本都被放归,还与休养过冬。

    城中,大部分的时间,宁静是气氛主调,臣民们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安宁。国公府内,黑脸皇叔慕容彦超,一边听着城建僚属的汇报。

    “这老天不长眼,阴冷也就罢了,还雨雪不停,坏我大事!”一双大手,在炭火的烘烤下,映得通红,慕容彦超骂骂咧咧的:“若没有此炭取暖,冬季难熬啊!”

    “这是那何福殷送来的炭。”侍候的管事,似乎收了好处,趁机说道。

    “呵!这姓何的,倒是会做人!听闻此人,每逢寒冬,都自京外,采买优质炭石,送往诸高官勋贵?”慕容彦超问道。

    管事答道:“正是!府上是第一次!”

    慕容彦超笑了笑:“这厮是欲贿我啊!此番捐资颇多,办事也尽心,不过传到天子耳中,老夫少不了又受责备!”

    “小的,将炭石退了?”管事脸色微变,请示道。

    “用都用了,再行退还,岂不更引人注意!罢了,就这样吧!”慕容彦超吩咐着:“不过告诉那何福殷,此番城建,他参与的事物,给老夫谨慎些,若是出了纰漏,我饶不了他!”

    “是!”

    吩咐完,慕容彦超搓了搓手看向那奏事吏,说道:“方才说到哪儿了?你继续!”

    “是!”下属一礼,拜禀道:“如欲再启工程,当待开春之后,天气回暖!”

    “不,熬过三九,开春之前,就得给我动起来!如此,我已是体恤民情了!”慕容彦超强势道。

    “私昧钱款,盗卖官材的职吏,皆已拿下,由开封府审鞠断罪!”属吏又道。

    闻此,慕容彦超立刻说:“对于这等蛀虫,败类,简直罪不可恕,让判官给我严判重罚,让上下职掌工吏,都给我警醒些。”

    “还有,工程虽停,城外所备之料物,所积之钱粮,都要给我好生看管,我是要时时查看书簿的!再有此等事情发生,莫怪我心狠!陛下将城建之事交给我,就得给我将城修好,谁坏我的事,我必让其悔不当初,追悔莫及!”

    说着,慕容彦超不由嘀咕了声:“我何时这般清廉过!这些贼吏,安敢如此,简直找死!”

    “城外的安置舍,都造好了吧!”慕容彦超问。

    “禀府君,前后共建院舍五百所,足可安置两千户!第二批,已选址,在开封城南二十里,待建!”属吏禀道。

    “嗯!”微微颔首,慕容彦超问:“城中需要拆房迁居诸民户,都通知到了吗?”

    “府衙已发告文,不过......”

    “不过什么?”

    “临街不少坊户,似乎不愿迁移!”

    “哼!”慕容彦超顿时冷哼一声:“城池大修,街市改建,是朝廷政策,岂容那等小民背逆?官府已于城外建院舍,临时安置,后续还有补偿,已是仁义,还待如何?我看呐,是这些贱民私欲太盛,不识王法!”

    “府君且息怒!”属吏说道:“小民或念其家,难识大体,然官府有兵丁差役,事到临头,也不得不迁。只是,涉及到不少官宦......”

    闻其言,慕容彦超反倒轻松了,带着点匪气道:“天子贵民,对于城中小民,若是处置不好,搞出民乱,倒稍有麻烦。至于那些官宦,则好办,彼等食君禄,还敢阻缮城大计?我倒要看看,有谁不想要他的官位了!”

    听慕容彦超这么说,属吏也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同时,心里也不禁感慨,在这种地位高、腰杆硬的权贵手下办事,麻烦确是会少许多,也有底气。慕容彦超虽然粗鄙,很多时候,用处还是蛮大的。

    “对了!”想到了什么,慕容彦超黑脸上怒意涌现:“那几名背约的商贾呢,缉捕情况如何?”

    “徐州府那边有消息,其一逃归乡里,掩其家财,率家眷移居躲避山林,官府察之。今已被徐州差役拿下,拘往东京问罪!”

    “呵呵!这些商贾,贪财好利,积攒那么多钱粮财富,竟不肯稍拨,以供朝廷,竟敢背约而逃!逃得了吗?这些人,都该抄家,籍没其产业!”慕容彦超嘴里,满带着恨意。

    这世间,从来少不了鼠目寸光,利欲熏心之辈。前番,开封府募集修城钱粮,诸商应邀认捐,事后大部分人都尽力筹集,按簿捐献。即便稍有不足,也主动上禀,延缓时日,慕容彦超也允之。

    但是,有三名商贾,不知是否约好了,去产业,假筹措之命,逃出东京,携财隐匿,直反悔了。如此矜利不智之举,自然引得慕容彦超大怒,这可是扫他慕容皇叔的面子,简直罪不容诛。

    其后,慕容彦超便发府令批捕,并协传地方。但是这些人,当然有所准备,动作很快。

    “河北那二人呢?”慕容彦超又问。

    摇摇头,应道:“尚无消息?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彼扶老携幼,多带家财,岂能长隐!其乡里州县,皆有缉捕布告,高设赏金,假以时日,会有结果的!”

    虽然对此结果,有些不乐,但慕容彦超,强抑着怒气,哼唧唧地说道:“这几人,不识时务。原本只稍进钱粮,朝廷官府也不会亏待他们。而今,自取其祸,苟匿于民间,丢的可就全部家业了,正好,修城还需钱粮!

    让人对河北二商乡里宗族,多加监视调查,再拔高官赏,想来会有些收获!”

    “是!”

    “这些奸商,简直坏我心情......”显然,一提起来,慕容彦超就忍不住气愤。

    “将这些事务,都整理成文,待我进宫,还当向皇帝奏禀!”慕容彦超打了个呵欠,又靠上香炉,同时吩咐着:“若没有其他事,你先退下吧!”

    拱手行了个礼,属吏脸上显露出一抹迟疑,沉声道:“府君,还有一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当讲不当讲!”慕容彦超一脸随意:“你都开口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属吏说:“下官也是偶有所闻,工部侍郎常公,利用职权之便,收受好处,在城建事务上与人方便。”

    闻报,慕容彦超眉头皱了一下,不由骂道:“常思这个老贪,献了十万缗,心里不乐意啊!这是想着法子,要弥补损失啊!”

    “不过,此事尚属流言,未待确实!”属吏又补充道。

    “什么流言,我看此事做不得假,常思那老儿,我还不知道?又贪财,又吝啬。为什么被调回东京,夺取潞州节度,一大把年纪了,仍不知自重!”慕容彦超不屑道。

    “府君英明!”舔了一句,问道:“敢问府君,此事当如何应对?”

    略作考虑,慕容彦超吩咐道:“派人先盯着此事,将情况调查清楚,保有证据,具体如何处置,我还要再想想!”

    “是!”

    若依照慕容彦超的性子,常思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中饱私囊,以公谋私,尤其在他慕容府君难得清白的情况之下,他得打上门去,拎着常思那老儿的衣襟质问他。

    不过,如今的慕容彦超,性格确实收敛了许多,遇事也多思考几分。对于河东旧将老臣,多了一层考虑,但是,也绝不会允许其坏他大事,败他政绩。



    一夜过去,皇城之内,诸殿宇阁台,宫道司廊,也都铺上了一层薄雪。清晨,霜冷袭人,直透肌骨,天色且蒙蒙亮,宫室间的内侍宦官,依然扛着笤帚,清扫宫道积雪,以便宫人官员行走。

    直到天亮,天地间一片白色,设于皇城南部的各官署,随着诸官进宫,多了些活动的气息。政事堂设在广政殿,平日里诸宰相便于此办公。

    室内暖炉生烟,熏香宜人,冯道坐在案后,处理着公文。宰臣李涛,轻步走来,拿着一青碗,冒着热气,递给冯道:“冯相!”

    抬眼看了,冯道说道:“信臣啊,你我同为宰臣,让你亲奉杯盏,老朽岂敢当啊!”

    李涛则笑道:“冯公是前辈,亦是首宰,品望高重,如何当不得!”

    闻言,冯道捋了捋白须,应道:“多谢了!”

    接过,饮了一口,冯道脸色微变,扭头看向他:“怎么是酒?”

    “天气冷烈,小饮一盏,聊以祛寒暖身!”李涛笑道。

    看着李涛,冯道不由轻叹,说:“信臣啊,我们在此办公,署理天下政事,怎可饮酒,若误了国事,如何担待。再者,传出去,也不好听!”

    说着便将酒盏还给李涛:“赶快处置了!”

    见状,李涛说:“冯相啊,你就是太过谨重了,一盏淡酒罢了......”

    冯道摇摇头,并不多言,递给李涛一份诏书,说:“你来看看,这是崇政殿刚发来的诏书。”

    闻言,李涛神情顿时一肃,接过一看,轻轻念道:“牧守之任,委遇非轻,分忧之务既同,制禄之数宜等。自前有富庶之郡,请给则优,或边侄之州,俸料素薄。以至迁除之际,拟议亦难,既论资叙之高低,又患禄秩之升降。所宜分多益寡,均利同恩,冀无党无偏,以劝勋效......”

    稍微体会了一番诏意,李涛拎着他的胡须,说道:“陛下此诏,是欲重定地方职吏料钱、禄粟啊!”

    冯道点了点头,道:“是啊!朝官勋爵,军队饷俸,既已额定,地方职吏之俸禄,确实也当提上日程。如诏言,地方道州有贫富之差,优劣之别,为求公正,同为牧守之职,自当按品级定秩俸!”

    “如此,朝廷对地方之影响与控制,又当加强了,正可配合,财制之改革!”李涛面浮思忖,说道:“不过,此事也不易啊。而今大汉所属道州,州府并立,节度尚存,再辅以观察、防御、团练之属,如何杂而统定,需善加考量啊!”

    “只能因情视况而定了!”冯道考虑几许:“我等先商讨一番,初定个条陈,呈与陛下!”

    “禄俸之事,还需三司参与,将薛居正找来!”李涛说。

    “嗯!”冯道颔首:“范相归来,也算上他!”

    点点头,李涛不由笑道:“只怕,又少不了一番争议,下官又要费口舌了!”

    冯道说:“都是为朝廷办公事,少有争议,份属正常,如陛下所言,求同存异嘛!”

    ......

    “这坐久了,手脚也不禁麻木,此冬甚寒,只望快些过去!”崇政殿内,刘承祐放下御笔,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感慨道。

    望了望开启的门窗,韩流不断侵入,吩咐着:“把门窗都合上!”

    “是!”张德钧亲自上去,安排着。

    殿中架着两座暖炉,门窗开了怕冷,关久了又怕闷。刘承祐觉得自己的体质,是越来越忌热怕冷了。

    “外边又下雪了?”能够隐隐听到殿外的动静,沙沙作响,刘承祐问。

    “回陛下,是的,小雪,夹雨!“张德钧应道。

    “近来雨雪连日不辍,雨沐成冰,恐成冻害啊!朕尚难耐其苦,而况于黎民百姓!”刘承祐感叹道。

    刘承祐的语气间,又不禁带上了少许愁感,当然,这是他的日常,只是此时,殿中就这少许近侍,没有外人在。

    不过,身为皇帝身边最贴心的宦官,张德钧很识趣地出声附和,奉承道:“陛下虽处宫廷,但时时矜念民间疾苦,百姓冷暖,如此圣君,是天下子民之福啊!”

    “再者,陛下恩威遍及天下,前发诏诸道州府,各地官府得陛下告诫,自当照护治民,做好冻害防备!”

    “你倒是会说话!也会讲道理,听说你平日里也读书,看起来也明白了不少道理啊!”听其言,刘承祐淡淡道。

    闻言,张德钧微一矮身,两手拘在腹间,恭谨道:“侍候陛下久了,常受教诲,小的再是愚笨,也当有所获。”

    偏头望向张德钧,刘承祐打量着,对其谦卑与谨慎,也习惯了,都是他时不时的敲打震慑所致。宫中有不少内宦,且还有些晋阳时期的旧人,但最令刘承祐感到舒心的,还得属这张德钧。

    对于此人,刘承祐偶有重用之意,托以要职,但是,一直在犹豫,稍恐宦官之祸。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有待观察。

    天子的目光,总是令人忐忑的,迎着刘承祐的审视,张德钧脸上恭顺如常,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只是腰又弯了些。

    收回目光,刘承祐走入偏殿,李昉正领着三名崇政郎整理奏章,见到天子,赶忙起身行礼。

    “忙你们的!”刘承祐摆了下手,看着李昉手中奏章。

    李昉见状,呈与刘承祐:“都察院所呈,衙内诸御史名单,请陛下过目。”

    刘承祐接过,阅览了一番,随口说道:“诸道监察名额,尚未备齐嘛!”

    李昉答:“这两年,御史台往地方派了不少御史,再加朝官知州县,又减人员,未及补充。故改制都院之后,各职一时之间,未能凑齐!”

    点点头,刘承祐看着李昉说:“明远,你虽年轻,但在年轻士人之中,名望不低。这样,你替朕从翰林院、诸部之中,挑选些才士,充补都察院。赵砺初掌,调整台院,监察执法,已是不易,这人员方面,朕得给他分分忧......”

    闻言,李昉却不禁面露迟疑,拱手道:“陛下,臣人微言轻,何德何能,岂能主此事?可着吏部李相公,选调即可!”

    “朕要用年轻人!”刘承祐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昉。

    李昉张了张嘴,默默揣摩着皇帝的想法,面上保持着肃重,应道:“臣尽力而为!”

    “你在朕身边,多久了?”刘承祐问。

    李昉拘谨地答道:“回陛下,一年又三个月!”

    “那时间,也不短了!”刘承祐呢喃了句。

    李昉乃乾祐四年状元,入朝之后,得仕御前,为天子近臣,位卑而责重,平日里接触经手的,也都是军政大事,国家机密。再加上,从征淮南的经历,不说履历,仅视野、见识,都丰富了不少,就刘承祐看来,基本上是历练出来了。

    而在御前,短时间内,是无法有再多的提升了。是故,刘承祐有心,仿王溥旧事,让他出去历练一番,只是还没想好,当派何职。

    “对了,你的《南征述略》写好了吗?”刘承祐突然来了闲情,问道。

    李昉拱手:“臣著有卷五,已成,如今只差序引。陛下如欲览,臣可取来!”

    “好!”刘承祐笑了笑:“朕早欲拜读你大作了!”

    吹着雨雪,行走在殿廊中,感受着那寒人的凉意,李昉不由呢喃道:“陛下似乎,想要将我外放......”



    刘承祐步入枢密院,折从阮正与郭荣谈论着什么。抬手止住二者,提袍坐上张德钧奉上的短椅,问:“二卿所谈者,何事?”

    折从阮应道:“军情司上报,四日之前,湖南周行逢破了武陵城,到如今,其已完全据有辰、朗、潭、衡等地,湖南境内,只怕再无周氏之敌手!”

    “哦?”刘承祐啧了句,并不感意外的样子:“潭、朗之间,鏖战大半年,终于分出胜负了!孙朗、曹进二者,果非周行逢对手,只是没想到,两人竟能坚持到如今!”

    “自潭军围城,虽历时数月,结果可料!”郭荣的语气中,则稍显可惜,说:“只是未曾想到,湖南境内其他势力,竟然坐观成败,任由二者攻伐。拥兵于南部的张文表,更是耽于享乐,没给周行逢添一点麻烦,让其从容困城而破!”

    今岁夏,朗州武陵,连番动乱,从王逵起,历刘言、潘叔嗣,内乱倾轧,血拼不断,最后让孙朗、曹进两个不名一文的飘零北将,一朝成名。

    周行逢见机,高举“义旗”,起水陆军北上。孙朗、曹进二者,也不是坐以待毙之徒,合朗、辰二州军五千,南下迎击,双方战于益阳。

    益阳此县,自当年马希萼起兵时起,便一直是朗、潭之间军争的重点地区,屡遭战火摧残,几乎见证了马楚末期以来的所有战争。此番亦然,双方在益阳鏖兵十余日。

    然而,曹进、孙朗原不过一裨将,又属外将,背主弑将,而取兵城,杂聚之兵,虽多朗州悍卒,但人心不稳,值得彼辈倚重的,也只有跟随二者多年的中原士卒,然人数已不过七百。

    周行逢所动之兵,虽然不足一万,正面应战者,更无众寡之悬殊。但是,周行逢驭兵有方,上下一心,从接战开始,便占据上风。

    而孙朗、曹进者,虽少才略,但也是常年行走于刀尖上的悍士。虽难察败像,但感受到不妙,果断撤军,动作很快。周行逢趁机追杀,虽然斩获两千余卒,但仍旧让二人领残兵,退回了武陵城。

    周行逢趁机整顿兵马,以水陆兵,进而围城。原本,如不出意外,以武陵人心散乱,内忧外困的情况,可旬日而破。

    但是,兔急咬人,狗急跳墙,孙朗、曹进二人,在城中大发丁壮,以拒潭兵。武陵城,虽然是湖南多年动乱的策源地,但实则未遭到多少实质性的破坏,再加几任节度,都不遗余力地修缮加固城池,前番又集二州之粮秣于城中。

    面对这等情况,孙、曹二人,拼死守城,周行逢军攻了两阵,一时还真被守住了。而周行逢这边,以军力不足,困其有余,破之不足。

    两方于武陵内外对峙鏖兵,从夏入秋,弥三月有余。入冬之前,眼见师老兵疲,而坚城难下,有下属将吏劝周行逢暂时退兵,容后再图,被周行逢果断拒绝。

    召集随军将校,对他们说道:“围城数月而不下,非贼军坚固,是我怜恤士卒,不愿多耗性命破城。如此,武陵贼已式微,徒坐守待毙,城中人众粮寡,我则饱食暖衣于外,其能顶几时?事已至此,断不可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今日若退,他日复来,所费之力,势必倍之!再有言退者斩!”

    如此,周行逢统一军心,也绝了孙朗、曹进“严守城防,耗其士气,待敌自退”的希望。

    当然,周行逢如此固执,也是审时度势后的决定。

    一者,中原北汉王朝,忙于内政,无意于外,对湖南只是发表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诏令,以致周行逢可心无旁骛,放心攻略。周边势力,荆南高氏素来自守,南唐经淮南重创,正在改革,后蜀忙于北御,可以说周行逢有一个几乎完美的安定外部环境。

    二者,武陵孤城一座,周遭的县、镇,都向他臣服,提供兵役、粮食。他屯兵于外,无短于粮草、军械、被服,有足够的底气。再兼长沙经其治理,日渐恢复。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周行逢有个贤妻。他嗜杀成性,用法严苛,常有滥刑之时,多受其妻劝诫,而缓刑积德。逢农时,其妻也亲自下地劳作,抚定民生,使其更少无后顾之忧。

    三者,唯一可虑的,是南部的张文表等老弟兄,他们才是肘腋之患。对于这些人,周行逢以厚礼相增稳之。尤其是张文表,周行逢还选了五名美女赠之,其中一女,更是他后宅之内最漂亮最喜爱的宠妾。

    是故,周行逢在武陵城下鏖兵之时,张文表正忙着享受美酒佳人。尤其是周行逢的那名宠妾,早在朗州之时,就有艳羡,如今被周行逢献于榻上,更是自得,常与人言,周行逢畏他如此云云。

    至今冬,武陵城中粮尽,再无力抵抗,乱兵一起,周行逢轻易破门而入,得以全城而下。虽损耗了不少钱粮,但武陵一下,收获总归是大于付出的。

    刘承祐这边,虽忙于内政的梳理,但对于湖南的战事,还是关注着的,不时要察问一番。

    迅速消化了周行逢破武陵、据朗州的消息,刘承祐问:“那孙朗、曹进呢?若是逃出来了,或可留之,日后做些文章!”

    郭荣摇摇头:“二人皆被生擒,周行逢入城,将二者斩首,首级悬于城门。另外,进城之后,周行逢收编朗兵,却将追随孙、曹人的所有中原部将,全部斩杀,五百余军士,一个未留!”

    闻言,刘承祐不由抽了口凉气,凝神道:“这个周行逢,杀伐果决,手段倒确实狠辣啊!”

    “据报,周行逢杀北兵,名义上是为刘言、潘叔嗣复仇。但臣揣测之,是以北兵为祸乱之源,杀之绝后患,另,未必没有震慑朗州降卒之心!”郭荣分析道。

    折从阮,叹了口气,说道:“武陵城破之后,城中只余军民不足两万,且多冻饿,周行逢自长沙调集粮食赈济,邀买人心。而今,既收朗州降兵,据湘湖精华之地,拥兵逾两万。只待其消化休整结束,荆湖之地,只怕再无其敌手!”

    “周行逢,势成矣!”刘承祐手指一抬,沉声道。

    “不可任其再坐大下去了,否则,必为朝廷之患!”想了想,刘承祐看着折、郭二人:“二卿觉得,如何制之?”

    “臣与折公,方才正在谈论其事!”郭荣说道:“臣等以为,武陵一战之后,周行逢下一步的目标,定然是南部的张文表等将吏,以期一统湖南。

    不过,湖南连遭战乱,以近三载以来,最为毒烈,士民百姓,饱受其苦,兵疲民贫,府廪空虚。短时间内,周行逢只怕不会再启刀兵。但休整个一年半载,元气稍复,就看其抉择如何了!”

    “倘真如此,一年半载之后,朝廷也有余力,在湖南掺和一手了!”刘承祐想了想,言语间透着自信:“不过,如今周行逢已据朗州,朝廷也当有所表示才是,卿等以为如何?”

    折从阮这时,朝着侍立在旁的李处耘说道:“正元,你方才不是有所见解吗?可道与陛下!”

    看得出来,折从阮对李处耘确实欣赏,常找机会给其表现。见状,刘承祐也看向他,李处耘抬手一礼,从容叙来:“陛下,孙朗、曹进二人,杀害节度自立,周行逢举‘义旗’平叛,朝廷也是默认了的。今孙、曹授首,可遣使表周行逢之功,同时,严厉申饬其滥杀之罪!

    辰、朗之地,已实据于其手,朝廷可顺势以其兼领武平、武安两镇节度,以安其心。然周氏不可不制,湖南境内,能起此效者,不外乎张文表。

    前番,朝廷降诏,以张文表领兵北上,欲待武陵平定,以之继任。张既不动,而今看来,却也属好事。可升张文表为静江军节度使,以其镇全、永、道、桂、郴五州,与其名义,使之与周行逢分据南北,彼等自会相抗!”

    听其建议,刘承祐不由淡淡一笑:“周行逢苦心孤诣,筹划多时,亦步亦趋,也算吃尽苦头,方才占据湖南半壁。张文表不过吃喝狎妓,朕一纸诏书,便以另外半壁赐之。呵呵,你此策,用心甚险啊!”

    李处耘则道:“此为阳谋!”

    “纵使有朝廷诏令,南部诸州,只怕也是各自为政。纵使朝廷大力提拔张文表,只怕也不是周行逢的对手,难免为其所并!”郭荣说。

    李处耘再一礼,沉着应道:“一旦周张相争,湖南再度兴兵,朝廷可降诏止戈罢战。不听,则以荆南高氏,发兵南下,许以朗州之地。朝廷大军,可循其后南下,一举收取荆湖!”

    三言两语间,李处耘已为刘承祐规划出了一幅收取荆湖的蓝图,并且,可行性不小。

    刘承祐眉毛扬了扬,打量了李处耘几眼,说道:“收取荆湖,这才是李卿此策,真正的目的吧!”

    “陛下英明!”李处耘语气肯定地说道:“荆湖乃天下腹心,朝廷若能收之,则天下复归一统之日,未远可期!”



    在折、郭、李三人的目光下,刘承祐起身,背手踱起了步子,深思良久,直接道:“对湖南之事,就依李卿所奏,拟制诏发往湖南,宣谕周行逢、张文表!”

    “是!”

    刘承祐辄而望向三者,平稳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质询:“现在,又一个问题摆在大汉面前,朕需要做出一个选择,先取荆湖,抑或先打秦凤?”

    听皇帝此言,俱作思考状,折从阮无意发表,还是郭荣率先开口:“朝廷既定大略,不宜轻改,凤翔前线,已然投入了朝廷大量兵马、钱粮、军械,是为秦凤大战做准备。

    蜀国亦集重兵于秦、凤,战端或起于不测之间,纵然周行逢一统湖南,朝廷也不当分心于湖南,更遑论拥兵!”

    郭荣之言,态度很明确,当先取秦凤。刘承祐问:“而今蜀军有多少人?”

    “算上新增调之銮肃卫五千卒,已逾三万军!蜀主于兴元府,亦屯有兵两万,随时可出秦岭支援!”郭荣说。

    点了点头,刘承祐叹道:“看来效果不错,孟蜀剩下的军队,泰半精锐,都集中在北线了。若能歼之,其国内只怕也没有多少可用之军了!”

    “诚然!”郭荣应道:“大汉立国以来,与孟蜀鏖兵于西南,就如割肉放血。鸡峰山、东河村两战,伤其肌体,但犹能止创。而今所谋,却是欲断其动脉,血尽方休,为将来发起灭国之战,做准备!”

    刘承祐微微颔首,却没再多说话,瞧向李处耘。果然,稍作犹豫,瞟了一下表情严肃的郭荣,李处耘还是开口道:“陛下,对于秦凤战略,臣并无异议。只是觉得,如此大战之后,若能达成目标,孟蜀自然虚弱,但如欲自北南下灭蜀,关山险阻无数,想要轻易灭之,仍不容易。

    如能据有荆湖,两路进击,遥相呼应,于我朝而言,方是最佳进军方略!而今,湖南形势,足可谋划,若得以轻取荆湖,大利于战略!”

    “不然,湖南如今已由乱归治,以张文表牵制周行逢,防止其继续做大,足矣。朝廷还当专于秦凤之事,两头兼顾,只怕皆空!再者,待秦凤事了,再行谋取荆湖,未为晚也!”

    听其言,刘承祐不由看了眼郭荣,他可少有如此求稳的时候,有些难得。反倒是李处耘,锐意进取,功业之志,甚是明显。

    李处耘的建议,明显偏激进,当然,若成,收益也是巨大的。

    “陛下,如今大汉民生安定,兵强马壮,随着时间推移,国力将愈加强大。届时,足可两面作战,轻取荆湖,目标所指,亦在孟蜀,可为灭蜀大略之补充。双管齐下,未必不可!”

    李处耘话音刚落,郭荣眉宇稍沉,面色稍显冷峻,说道:“好一个双管齐下,只恐主次混淆,误了大事!湖南虽则疲敝,但那周行逢非易与之辈,更可虑者,大汉周边,并非一片安定祥和,契丹、党项之属,便时刻不得疏忽大意。

    而今之大汉,已然不需要行险激进,能稳步战略,平推天下,何需急躁!”

    被郭荣打了个“急躁”的标签,李处耘略有不服,但是,也不敢过分与之相争,只是看向皇帝。

    “二卿之意,朕已悉之!这只是我君臣之间的闲谈探讨罢了,朝廷已定之大略,上下牵扯甚大,自然不会轻易改弦更张。只是时势随时在变化,军政大略也当因时制宜,顺势而动。庙算之事,多一层考量,也不是坏事!”看着郭李二人,似乎有些闹情绪,刘承祐微微一笑,说道。

    “陛下英明!”

    折从阮这个时候,也出言,道:“老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荆湖之事,可着曹胤与军情司,多加监控调查即可,伺机而动。当年马氏内乱,唐以三万大军取之,结果如何,尚如昨日之事,不可不引以为鉴。而今周行逢势起,此人虽刚戾,但也颇具计谋,相较之下,更难对付,不可轻视,低估了取荆湖的难度!”

    “伪唐得楚而复失,乃其君臣贪婪无度,矜功自负,而边镐抚驭无方,士民不附。而我大汉,君明臣贤,又岂会重蹈覆辙!”李处耘忍不住说道。

    “好了!”深深地看了刘承祐摆了摆手,说:“今日,就暂且议到这里吧!”

    临走前,刘承祐朝折从阮与郭荣道:“西南整军结束,朕有意于让向训于凤翔、陇右、泾原,整训兵备的同时,实行军屯,就地垦殖,以补军需!枢密院可商讨一番,先拟一条制,用以试行,朕会着有司及官府,配合此事!”

    “是!”

    西南三万大军,若全部脱产,即便没有战事,对朝廷而言,也是笔不小的负担。事实上,在大汉各边值军州,皆有军屯,刘承祐也有意,进行一番整顿,重定“军屯制度”。

    待刘承祐离开后,折从阮叫上李处耘,陪他出去走走。

    雨雪已停,皇城之中,苍白之中增添了几分阴沉,天气也越发冷了,北风吹在脸上,刮得生疼。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折从阮叹道:“正元啊,我知你素以功名为己任,也知你才干,但方才在陛下面前的表现,还是显得太过急躁了!”

    闻言,李处耘应道:“折公,在下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幸蒙折公提携,不敢不尽职用心,以报知遇之恩!”

    微微摇头,折从阮看着他:“我只怕你,如此与郭枢密直面相争,得罪了他啊!”

    “皆为王事,为国家大略计,见解有所偏异,乃正常之事。郭枢密素来沈重,大公无私,心胸宽阔,以其襟怀,想来也不会因为公事,而有所记恨!”李处耘犹豫了下,道。

    “郭枢密的胸襟,自然不小。然而,其意气强悍,秦凤战略的实施,多以其主导筹备,你这个时候,提出荆湖之略,是欲与之打擂啊!

    就算你出于公心,而郭枢密也不会嫉恨。但是,人皆有好恶,难免将来啊。以你的才识,在枢密院历练几年,成就亦可期,不必着急啊!”折从阮以一种劝诫的语气说道。

    李处耘表情微凝,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看向折从阮,只见这老公满脸的平和,李处耘拱手道:“折公关怀之意,在下感激,无以为报啊!”

    探手,拍了拍其肩膀,折从阮轻笑道:“老夫看得出来,陛下对你,印象还是不错的,他日必倚重你的才能,大用之期不远!”

    面容之间,浮现一抹喜色,想了想,李处耘跟上脚步,低声问道:“不知折公可能看出,对于荆湖之略,陛下究竟持何态度?”

    “圣意难测,天子的想法,岂是你我所能任意揣测的,做好自己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