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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有着银色镜面的圆形铜镜,镜面上映照出一张稚气未脱、唇红齿白的俊俏面庞。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面铜镜能将人映照的纤毫毕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赵昊发现镜面映出来的那张脸,已经不是自己原先的模样了……

    定定看着那张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孔,还有高高束起的头发,用嵌着明珠的锦带扎成的发髻,赵昊终于意识到自己穿越了。

    良久,他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打量起自己所处的环境,只见这是一处明朝风格的轩敞屋室。

    头顶雕梁画栋,身下铺着柔软的地毯,周遭墙上挂着书法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玉石古董;靠墙的桌上铺着苏绣的桌布,摆着盆景器皿。还有些个刺绣、挂屏点缀其间,将整个居室装饰的富贵逼人却又格调十足。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生活在南京城的明朝少年!

    这少年与他同名同姓。但与他前世普普通通、略显坎坷的人生相比,这位生活在大明的小赵昊,简直不要太好命。

    小赵昊祖父名唤赵立本,徽州休宁人氏,嘉靖十七年中进士后,曾在长沙当过知府、在浙江为一省臬台,如今官居正三品南京户部右侍郎,掌管两淮盐引发放,可谓天下一等一的肥缺!

    这少年虽然幼年丧母,但极得乃父乃祖的宠爱,从小过着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生活。他有四名贴身婢女,还有仆妇两名,小厮若干,加起来整整十来人,全都是专门陪他玩,伺候他一个人的。

    ‘这简直就是贾宝玉一样的日子啊,太堕落、太腐化了!’赵昊虚伪批判一声,嘴角却情不自禁的咧了上去。

    。

    说起来小赵昊也是乐极生悲。这几日他不知何故被家里禁足后宅,百无聊赖,便在自己屋里和婢女们玩起了‘摸瞎鱼’。所谓摸瞎鱼,就是捉迷藏,轮到小赵昊蒙着眼捉人时,他一个不小心,一头撞在了柱子上,登时晕厥过去。

    等再醒来时,这身体的主人,已经变成了从四百年后而来的大赵昊了。

    虽然赵昊说自己没事,婢女们还是将他小心扶到个铺着锦垫的矮头椅上。又搁上软软的靠枕,才让他半躺下去。

    为首的婢女捻一柄纤细的金勺,从个瓷瓶中挑一点碧色的药膏,用青葱般的无名指点化,温柔的涂抹在赵昊撞出的淤青上。

    丝丝沁凉,让他额头轻微的刺痛消弭无形。

    另一个婢女在椅后,用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为他按摩着太阳穴。

    又一个婢女端来官窑的茶盏,一手用香帕垫在赵昊的颌下,一手持着调羹喂他喝水。

    甜丝丝,真好喝……

    还有一个婢女将紫澄澄的葡萄,细心剥去外皮,再用镊子轻轻夹出葡萄籽,这才把果肉送到赵昊的嘴里。

    酸酸甜甜,真好吃……

    唯恐被看出破绽,赵昊装作习以为常的样子,享受着这过分体贴的服侍。

    他何曾体验过此等神仙般的享受?心里多少有些羞臊,但更多的是暗爽。

    能不爽吗?简直爽到飞起啊!

    ‘而且我才十五岁,太多美好的日子在等着我呢!我要尽享人间富贵!’

    一念至此,赵昊竟激动的一下子站起来,兴奋的紧攥着双拳。

    婢女们吃惊的看着少爷,总觉得他醒来后有些奇怪。

    “少爷,还是请大夫看看吧,脑袋不是别处啊……”

    “都说了,我没事!”赵昊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模仿十五岁少年的语气,证明似的一拍胸脯道:“我还可以继续藏猫猫呢!”

    “真的?”婢女们将信将疑。

    “不信?”许是受了这身体原主的影响,赵昊童心大起,将绸巾重新蒙在脸上,兴致勃勃道:

    “一二三、摸瞎鱼!说完我就开始抓!”

    “少爷你耍诈……”

    婢女们见他确实无恙,忙搁下各自的活计,娇笑着东躲西藏起来。

    恍惚间,赵昊就像回到了童年,蒙着眼东扑一下,西捞一把,却总是差之毫厘,捉不住身姿灵活的对手们。

    “这里这里。”

    “那边那边!”

    婢女们故意捣乱,房间里笑闹声乱成一片。

    好容易,赵昊终于逮到了一个。

    娇笑声戛然而止,只余赵昊一人兴奋的叫声:“哈哈哈,让我抓住了吧!”

    却听一旁的侍女,有些不安的小声问候道:“二老爷……”

    这赵府中,老爷子赵立本被下人称作老太爷。赵立本有两个儿子,被称作大老爷和二老爷。赵昊正是这位二老爷的独子!

    让便宜老子看到这胡闹腾的一幕,还不得家法伺候啊?

    赵昊暗叫不好,赶忙扯下了面巾。

    只见被他抓着衣袖的,果然是个与自己面目相仿,透着些书呆气的中年男子。

    自然是他今世的父亲、赵府二老爷、五试不第的国子监生赵守正是也!

    是该跪地认错,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走开?

    赵昊一时踯躅。

    正为难间,却见赵守正顺势将他一把抱住,先是长吁短叹一阵,继而竟伤心的抽泣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见赵守正居然掉泪了,赵昊也顾不上要不要脸的问题了,赶忙敬业的扮演起乖儿子来。

    “父亲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胡闹了就是。”

    “养不教父之过。为父就是要气,也只会气自己,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却见赵守正摇摇头,然后将他搂得更紧了。“何况为父不是生气,是难过呀……”

    赵昊被勒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吃力的问道:“难过什么?”

    “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只听赵守正语气萧索的吟了句诗,然后幽幽说:“儿啊,这样快乐的场面,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赵昊愣住了,婢女们也愣住了,都不知发生了生么事。

    终于,赵守正放开了赵昊,转头对那四个茫然无措的婢女道:“你们都去院子里,我兄长有话对你们说。”

    “是……”婢女们乖乖应一声,便鱼贯退了出去,关上门。

    屋里只剩赵昊和赵守正父子俩。

    赵昊打量着赵守正那张失魂落魄的面孔,直觉有关乎自身命运的大事发生。

    “出什么事了?”赵昊有些忐忑的问道。

    “唉……”

    “儿啊,有道是‘何况人间父子情’,但凡有一丝缓转的余地,为父都不想影响你的心情。”只听赵守正长叹一声,然后满脸歉疚的对他说道:

    “可事情实在瞒不住了,只能跟你实话实说,汝一定要挺住啊……”

    ps.尝尝,是不是内味?

    “汝一定要挺住啊……”

    赵守正双手搭在赵昊肩头,满脸不忍的看着他。

    赵昊心中一抽一抽,不禁暗道:‘莫非我不是他亲生的?’

    脑子正乱哄哄,赵昊忽听到外头院中响起阵阵啜泣之声,那声音有男有女,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噩耗。

    好在这边赵守正也没再掉书袋,用最简单的语言,让赵昊了解了目下的情形。

    “你爷爷这次京察遭了大难,如今被押在南京都察院,已经整整三天了。你大伯到处求告,终于见到了部堂大人。郭部堂告诉他,若是能三天内,还上十万两亏空,还可设法遮掩过去。”

    赵守正其实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平生哪遭过这等剧变?已是惶惶不知所终了。

    “若是还不上,则万事皆休了……”

    “所以呢?”赵昊神情呆滞的问道,心中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不要太影响自己的生活。

    “所以,你大伯做主变卖了家产,把咱们家的田产,还有这处宅子都卖掉了。又把所有值钱的东西作价进去,就这样,还有五万两的亏空填不上呢……”

    “所以说……”赵昊一阵口干舌燥,指了指屋里头那些贵重的陈设。“这些,全都不是咱们的了?”

    “是啊,都不是了。五天之内,咱们就得净身出户,下人也要全都遣散了。”赵守正说完,忍不住心痛的感叹一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便难过的别过头去,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如丧考妣的模样。

    赵昊呆呆愣在那里,这是什么神反转?

    他恨不得再撞一下柱子穿越回去。

    。

    过午时分,和煦的阳光洒在赵府后花园中。

    虽然是二月残冬,依然难掩这花园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之美轮美奂。

    ‘可惜,这些都是别人的了……’

    赵昊父子俩瑟缩坐在池畔的石条凳上,不约而同的如是想道。

    这个时节有太阳也不太暖和,父子俩却只能在这儿待着。因为接收屋内财产的人已经到了,此刻他们正将房间里值钱的玩意儿,一件件搬出来,就在父子眼前清点装箱。

    “元青花螭龙双耳盤口瓶一对。”

    “文征明《兰竹图轴》一套……”

    “上品田黄石雕件两块……”

    “给我小心点,这都是咱们张家的了……”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账房模样的中年人,一边清点着收获,一边尖着嗓子提醒道。

    他每清点一句,都像是剜在赵守正心头的一刀,让他不由自主颤抖一下。

    赵昊很理解赵守正的痛苦。

    就连他这种,才享受了不到半个时辰富贵生活的人,都感到难以接受。何况这些玩意儿,都是赵守正一件件收集起来的。

    父子俩就这样呆坐在花园中,就连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

    直到日头西沉,赵守正才被冷飕飕的小风激醒过来,看一眼依然沉默的赵昊,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该死,怎么只顾着自己难过,却忘了儿子了!”

    赵昊闻言也回过神,强笑道:“我没事的……”

    “正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儿子,看开点。”赵守正拍了拍赵昊的膀子,小声安慰道:“为父方才想到出路了。相信我,困难只是暂时的,咱们还有后手呢。”

    “什么后手?”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听这意思,似乎天不绝人啊!

    “你忘了?去岁,你爷爷帮汝定了门亲事,你那未来岳丈乃寓居南京的苏州巨商,家资不下百万!”

    “是吗?”赵昊不由倒吸口冷气。此百万可非四百年后的百万能比!这是百万两白银的意思,非要类比的话,那至少是后世的亿万富翁才能企及。

    “那还有假?你没听过‘钻天洞庭遍地徽’吗?汝那未来岳父便是苏州洞庭商会的副会长,那是能跟咱们徽商分庭抗礼的巨富啊!”

    “啊……”赵昊不由惊叹起来,没想到自己岳父居然如此生猛!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祖父乃堂堂户部侍郎,而且手握重权,似乎门第还高于对方,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回头为父催催亲家早日成婚,儿媳嫁妆必然丰厚,到时夫妻一体,我儿还有什么好愁的?”赵守正一脸认真的替儿子谋划着,似乎并不以让儿子吃软饭为耻。

    “可是我们家遭了难,人家还能认这门亲么?”

    赵昊居然已经思考起此事的可行性了。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当然得认了,红纸黑字订好的婚约,还能悔婚不成?”赵守正瞪大眼睛。

    “万一呢?”赵昊却没那么盲目乐观,毕竟自己两辈子了,都还没走过大运。

    “万一也不怕!”却听赵守正矜持的一笑,颇有些神秘道:“告诉你个秘密吧。你爷爷也给为父我定了门亲事!”说着他双手一拱拳,与有荣焉道:“我那未来岳丈,正是吾南京国子监祭酒!堂堂翰林清流,断不会无耻悔婚的。”

    言毕,赵守正信心十足道:“所以儿子你放心,总不会两头都没着落的。”

    “哦……”赵昊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放下对生计的担忧,关心起自己便宜爷爷的命运来。

    “爷爷他,怎么下手如此之狠?竟然贪了十万两这么多?”

    据赵昊前世所学,大明朝税收以实物为主,收的银子并不多。加之前些年倭寇横行,朝廷税收锐减,好像全国岁入只有两百多万两而已……

    赵侍郎居然敢一人黑掉这么多,难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唉,老爷子固然有些顾家,但绝非胆大妄为之人。”却见赵守正摇头道:“你看咱们家,二十年生聚,不也才攒了五万两而已?他上哪贪那么多去?”

    “那是……”赵昊眉头微皱的问道。

    “其实是部里账目,查出了十万两的窟窿。”赵守正一摊手道:“你祖父除了盐引,还管着部里的账目,自然难辞其咎了。”

    “哦,原来老头子只是个管账的。上头还有更大的官,下头也有具体经手的人。”赵昊万分不解道:“怎么最后就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

    “呃……”赵守正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道:“是啊!上头有尚书、左侍郎,下头还有一干郎官主事,这些人平日里‘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哪个少捞一文钱?现在却只让你祖父一个人受过,真是可恶!”

    赵守正气不过,狠狠踢了旁边的假山一脚,疼得他抱着脚嘶嘶倒吸冷气。

    “别告诉我,你这会儿才想到啊……”赵昊难以置信的看着赵守正,就连自己这个刚来的,都一听就觉着有问题。难道这位土生土长的官二代,竟一直没往这上头想?

    “你知道的,为父一心只读圣贤书,素来是不管家的。”赵守正不禁有些羞赧,小声答道:“具体怎么回事,吾也不大清省……”

    “那爷爷就应了?”赵昊心说,赵侍郎在官场上混了三十年,总不至于也看不透吧?

    “唉,别提了……”却见赵守正满脸担忧道:“事发后,你爷爷就被关在都察院了。我和你大伯,到这会儿都没见着他一面……”

    “哦?”赵昊不禁坐直身子,抱着手臂沉思起来。

    赵守正果然十分溺爱赵昊,见他装模作样的思考开了,也不催促打断,就在旁边安静的守着。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垂花门方向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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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守正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侄子,赵家的长房长孙赵显,一脸无精打采的走了过来。

    “二叔,我父亲请你过去,有事商量。”赵显受到的打击,明显比赵守正更重,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素来都是你爹当家的,用不着跟吾商量。”赵守正摇摇头道:“凡事由他做主便是。”

    “父亲自有道理,二叔去了就知道。”

    “唉,好吧。”赵守正担心的看一眼赵昊,小声道:“儿啊,你找个避风的地方待会儿,为父去去就回。”

    这会儿,后宅各个房间都被买家上了锁,赵昊一时无处可去。何况他也不放心这位不通俗务的赵二爷。

    怎么说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他便跟了上去,想给赵守正长个心眼。

    。

    赵府是个五进深的大院子,从前往后依次是门厅,前厅、正厅、内宅和下人居住的后院。

    此时,那些接收财产的家伙,已经扫荡完了内宅和正厅,正在赵府前厅之中,清点各种摆设文玩。

    府上的大爷赵守业,也在前厅之中,正强打精神陪着两名官员,一个富商打扮的人说话。

    那两个官员都穿着青色的官袍,一个胸前补着五品的白鹇,另一个却补着獬豸,品级虽然低于前者,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风宪官。

    不过此刻,赵守业的目光,却落在那个穿着狐裘出锋锦袍,头戴同样内衬狐裘大帽的富商身上。

    “张世兄,这利息也太高了点吧?”赵守业虽然穿着居家的便袍,但也是堂堂六品朝廷命官,此刻居然对一个商人低声下气。“你看府里的物件我也没跟你讲价,借款这头,是不是可以通融一点?”

    “抱歉赵大人,不能为你一家坏了行规。”只见那富商腆着肚子,靠坐在官帽椅上,一边摸索着红木的扶手,一边漫不经心道:“再说你家里的东西虽然不少,但真正值点儿钱有几件?我们‘德恒当’看在郭部堂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给你作价两万两的。怎么到你这里,就成赚你家便宜了?”

    说着他双手一撑座椅扶手,作势起身道:

    “现在南京城还有谁会放款给你家?赵大人若还嫌东嫌西,另请高明便是。”

    “那得拖到什么时候?”那个五品的官员,闻言一脸不耐道:“我们部堂还等着回话呢!”

    “季郎中莫急,下官只是说说,张世兄不愿意就算了。”赵守业忙对自己父亲昔日的下属陪着小心。这些天他独撑局面,已是心力交瘁,再不见丝毫侍郎公子的骄矜之气了。

    “痛快点,赶紧完事儿。”那个一直黑着脸的御史也发话道:“本院五日一比,明天必须上报,到时候谁也兜不住!”

    御史说完,那户部的郎官向张员外递了个眼神。

    张员外中指按在桌上,将一张早放在那里的借据,推到赵守业面前。

    “那赵大人就赶紧签字吧,这么大笔银子,咱们‘德恒当’也得有时间准备才行。”

    “好好,我签字,签字。”

    赵守业关心则乱,一心只想着赶紧把老爷子捞出来,让生活回到正轨。现在又让三人这轮番拿捏下来,终于彻底乱了方寸。

    看着他红着眼圈、攥着笔,微微颤抖的在借据上签字画押,三人皆暗松了口气。

    墨迹未干,张员外便要收起借据,却被赵守业拦住了。

    “稍等,这么大的事,总要让舍弟也一并签押才是。”

    “好吧……”三人交换个眼神,知道他这是防着将来兄弟不肯认账,让他自己背这笔巨债。

    ‘这时候却又不糊涂了。’三人笑而不语。

    。

    没等多会儿,赵守正父子便跟着赵显进了前厅。

    “弟弟快来,把字签了。”待兄弟向两位官员见礼后,赵守业便招呼他过来签字画押。

    “好的,大哥。”赵守正便接过笔,直接就要在兄长的落款旁签押。

    赵昊本来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太招人注目。但这下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扯一把赵守正的衣袖,小声提醒道:

    “先看看是什么再说啊!”

    “哦。”赵守正一拍额头,这才悬着笔,定睛去看那文书。不禁倒吸口冷气道:“借款五万两,九出十三归!这么高的利息,这怎么还的起啊?”

    赵昊闻言,暗暗狂叫道:‘是利息的问题吗?根本就是不能借这五万两好吗?!’

    却听大伯叹口气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救父亲要紧。你快签押吧,签了字父亲就平安无事了,还能官复原职。”

    “真的?”赵守正登时喜上眉梢,求证般看向两位官员。

    两名官员点点头,没说话。

    “太好了,父亲没事就好!”赵守正高兴的像个孩子,便要下笔。

    却看到赵昊仍摇头不已。

    赵守正对儿子十分着紧,见状便再次停住了动作,小声问道:“怎么了,儿子?”

    在两位官员看来,他这番拖拖拉拉,显然是不欲在借据上联署,想要借故逃脱过去。

    唯恐事情有变,那季郎中便抢在赵昊前头开腔道:

    “赵老弟,你向来不理俗物,可能还不知道,令尊的问题有多严重!”

    “有多严重?”赵守正的目光,果然被他吸引回来。

    “咱们实话实说吧,令尊恶了高相爷!”只听季郎中一字一顿道。

    “高相爷,哪个高相爷?难道是高拱?”赵守正惊恐问道。

    “还能有哪位高相爷?”季郎中朝着北面一拱手,肃容道:“可不就是那当今帝师,太子太保、内阁次辅高新郑!”

    “这次京察就是他在一手操持!”一旁的御史也帮腔道。

    “俱休矣……”赵守正两腿一软,一屁股朝地上坐去。

    幸亏赵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赵守正才没摔个屁股堆儿。

    “令尊恶了高新郑,没错都要脱层皮。何况这次还查出了这么大篓子!”见他果然被吓住了,季郎中便趁热打铁道:“幸亏我们部堂,念在同僚之谊代为斡旋,这才为令尊争得了一线生机。”

    顿顿,季郎中冷冷一扫赵家众人,阴森森道:“可要是填不上窟窿,那就神仙难救了。到那时,非但令尊,你全家都要遭殃的!”

    “弟弟,你就签字吧,别磨蹭了。”赵守业也催促起来。“再耽误,姓高的就要对父亲下死手了!”

    赵守正本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此情此景之下,哪还有什么主意?

    他终于落笔纸上,准备签下自己的大名。

    赵昊却突然一推他的右肘,那毛笔便在借据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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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赵昊推这一把,整张借据纵贯一道粗粗的墨痕,已然是废掉了。

    “赵昊,你胡闹什么?!”大伯见状勃然大怒。

    赵守正虽然也愣了一下,但见大哥要吃人的样子,忙摆手连连,想揽过责任道:“不干我儿事,是吾自个手抖了。”

    赵昊却没法领这个情。因为比倾家荡产更可怕的,是倾家荡产之后,还要背负巨债!况且还是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

    为了自己的将来,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兄弟俩往火坑里跳。只好硬着头皮对上了双目喷火的赵守业。

    “大伯,这么大的事情,怎能不和爷爷商量一下?”

    “他被关在都察院里,我能见得着吗?!”大伯愤怒的声音都变了调,显然把这不长眼的小子,当成了出气筒。

    一旦开了头,赵昊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两手一摊道:“这就奇怪了,都察院的人都能来家里要钱,为何却不能让我们见见祖父?”

    见这小子将矛头指向自己,那南京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不禁勃然作色,猛一摆手道:

    “朝廷法度,岂能儿戏?黄口小儿还不速速退下?”

    “朝廷法度,呵呵?”赵昊却夷然不惧,揶揄那名御史道:“你们部院勾结,在这里公然收钱平事,真把朝廷法度当回事儿了吗?”

    “你!”两位官员都气坏了,指着赵昊说不出话来。

    “你再胡说,就要把全家害死了!”赵守业也怒了,举手就要打赵昊耳光。

    赵昊刚想躲,却见一条人影倏然挡在了自己身前。却是赵守正举手架住了自己大哥。

    “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哥说教即可,不要动手打吾儿!”

    “都是你惯出来!”大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使劲想甩开赵守正,一边怒道:“平日里胡闹不说,全家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敢捣乱,我今天非揍他不可!”

    赵守正却死死抱住大哥的腰,口中还振振有词道:

    “况且,我觉得吾儿说的有道理。自始至终,他们不让我们见见父亲,总让人放心不下……”

    那三名外人闻言,不由面色微变。

    三人交换个眼色,季郎中便愠然起身,冷冷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那御史跟着起身恫吓道:“还做梦让你爹官复原职?等着流放三千里吧!”

    “赵大人,你这钱还借不借了?不借我们就回去了!”当铺的张员外也没落下。

    赵守业登时慌了手脚,赶忙想要留客,却还被兄弟拦腰挡着呢,只好狼狈的在那里叫唤道:

    “别别,别走啊!”

    一旁没事儿人似的赵昊,却在那里火上浇油道:

    “你们走就是了,亏空是大家搞出来的,说破天也没有让我们一家担的道理!”

    季郎中闻言嘴角一抽抽,全当没听见赵昊这话,只对那赵守业跺脚威胁道:

    “你不签我们可真走了!”

    那位始终不知道姓什么的御史,此时却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对赵守业道:

    “若非你爹当初恶了高拱,南户部哪会被京师盯上?!现在是我南院在查,尚且可以掩饰,等到交去北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完,两人再度作势要走。

    赵昊原本还有些吃不准,见他俩都气成这样了,还不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这下他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原来高拱还不知道这事儿啊!”

    赵守正闻言一愣,放开了双臂,直起身问大哥道:“啊,大哥你不是说?是高拱下令对付老爷子的吗?”

    “不是他们跟我说,我上哪知道去。”赵守业也有些发懵,求证般看向两位官员。

    “要真是高拱下的命令,他们还敢在这里大包大揽?早就当缩头乌龟了!”两人还没说话,赵昊先从旁冷笑起来。

    两位官员不由大窘,季郎中厌恶的拂袖道:“哼!小孩子懂个屁,赵大人,你们家家教太差了!”

    赵守业已是昏头昏脑,闻言便呵斥赵昊道:“你别乱插嘴了!”

    赵昊见他这会儿还不醒悟,也是气得直叹气。

    “大伯,你糊涂!他们若只说,让爷爷平安归来,我们尚且能信。可他们却大言不惭说,能让爷爷官复原职,那就是鬼话了!”顿一顿,赵昊提高了声调道:“动脑子想想吧,爷爷堂堂三品侍郎,被关在南院已经数日,事情闹得这么大,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真以为那么多科道言官都是吃干饭的吗?!”

    赵守业虽然只是个荫官,却也对官场的规矩并不陌生。他之前只是乱了方寸,失去警觉罢了。现在听赵昊这一提醒,赵守业不由悚然一惊,失声道:

    “啊!二位大人,务必让下官先见见家父,请他老人家来做主!”

    见连赵守业都变了立场,两名官员知道事不可为了,不由一阵气急败坏,变颜变色的丢下句狠话:

    “真是狗咬吕洞宾,你们等着好瞧吧!”

    说完,两人便拂袖去了。赵守业一时心乱如麻,竟也没有再留客。

    那当铺的张员外也赶紧招呼着最后一拨伙计,抬着大小箱笼、桌椅茶几跟着出去了。

    。

    秋风扫落叶一般,厅中只剩下赵家的两对父子。

    是绝对意义上的只剩下,因为张员外走时,除了这四个不值钱的活人,厅中所有能搬走的,一样都没放过……

    赵守正有些搞不清状况,挠挠头道:“啊,他们怎么就走了?若何若何,将之若何?”

    赵守业此刻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会给赵家带来怎么样的后果。闻言指了指赵昊,瞪一眼一味护短的赵守正,啐道:“问你的好儿子去!要是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父子!”

    说完,他便带着一直呆若木鸡的赵显,气哼哼往后头去了。

    赵守正是有些怕自家大哥的,待到赵守业父子离去,这才开口安慰道:“儿啊,你大伯不过说说而已,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着他压低声音,语气轻松的对赵昊道:“他现在连个家丁都没有了,能奈我父子若何?”

    赵昊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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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给主角起名时,根本没想过赵日天的梗,被很多读者提醒到了,为了避免影响小阁老光辉的形象,从本章开始主角的名字改写为赵浩。为表歉意,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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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宅子已经易主,但买家开恩,允许赵家人多住几日。

    只是前头几进全都上了锁,两对父子只能在给下人住的后罩房里暂时安身。

    主人尚且如此,下人自然早就悉数遣退。没了下人伺候,凡事也只能自己动手了。

    这会儿天色擦黑,后罩房的伙房中火光闪烁,那是赵家人在准备他们的晚饭。

    只见赵显蹲在灶台前,面无表情的往灶膛里添着柴禾。

    赵守业系着围裙立在灶旁,还算熟练的将米和菜叶子下入大锅中。

    赵守正父子则揣着袖子坐在门槛上,翘首以待。

    他们已经改为一日两餐,顿顿吃粥。这会儿上午时喝得那碗稀饭,早就变成尿撒得无影无踪了。父子俩饥肠辘辘的在等着开饭。

    此时的情形,与初来时可谓天壤之别。不过赵浩已经平静下来,毕竟那富贵如泡影般转瞬即逝,他甚至还没搞清状况,就被打落了凡尘。未曾真正拥有,也就谈不上多大的失落了。

    让他刮目相看的是,自家大伯和父亲这二位兄弟,心理素质居然十分过硬。才过去两三天,他们就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没有崩溃的迹象,也不知遗传谁的基因如此强大。

    “哥,多下点米。”赵守正看到自家大哥才下了两把米,就扎住了粮口袋,不由出声要求。

    “吃白食还嫌少!现在用的可都是本官的禄米。”赵守业却不为所动,白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袖手旁观吃现成的,还这么多废话。”

    “那你歇着,我来就是。”赵守正闻言撸起袖子就要起身。

    众人却露出了惊恐的神情,赵守业一脸嫌弃道:“一边去,你做出来的东西,猪都不吃。”

    “那你前天还吃了两大碗!”赵守正瞪大眼道。

    “滚!”赵守业恨恨的往锅里又倒了一把米,这才让赵守正乖乖闭嘴。

    赵浩蹲在那里,两眼无神的看着家里的大人,心说这是俩什么货啊?

    老子算是掉进大坑了。

    。

    熬好了粥,赵家四人便一人端着一碗,并排蹲在廊下,借着灶台的火光,滋溜滋溜的喝了起来。

    等肚子里填了点热粥,大伯又有力气唉声叹气了。

    “唉,这都第四天了,怎么还没消息?我看老爷子是凶多吉少了。”

    “大哥放心,不会的。”赵守正一边嚼着咸菜,一边含混道:“这萝卜挺脆,明天再腌点。”

    赵守业不搭理这吃货,越过他瞪了赵浩一眼道:“我怎么昏头了,听了你这小崽子的胡话?!”

    “你要是真借了那五万两,爷爷才肯定回不来。”赵浩撇撇嘴,虽说大伯是个荫官,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怎么一点为官的常识都没有?

    “听听,这是人话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伯不由气得猛吃了一口粥。

    “汝闻,人言否?你侄子是狗,大哥你是什么?”这下轮到赵守正不乐意了。

    “你就护着他吧!等老爷子被你俩害死,做鬼也非得回来找你们算账!”为了多活两年,大伯决定不跟这父子俩一般见识。他一边站起来想去再盛一碗,一边盘算道:“不如明天咱们披麻戴孝,抬口棺材到都察院闹一场,看看他们会不会放人吧。”

    “你想害死老夫吗?!”便听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爹啊,我是为了救你……”赵守业随口回了一句。话到一半他突然僵在那里,后脊梁一阵阵寒毛直竖,带着颤音道:“鬼……”

    话音未落,便被人一脚踢在腚上。“是你老子我,鬼你个大头鬼!”

    “爹,爷爷回来了。”赵显从旁小声提醒道。

    赵守业捂着屁股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怒气冲冲的小老头站在门口,还保持着抬脚踹人的姿势。

    不是他的父亲,堂堂三品大员赵立本,又是哪个?

    再偷瞥一眼他地上的影子,赵守业这才放下心来,惊喜叫道:“爹,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你盼着我死在外头吗?!”赵立本看着儿孙端着碗蹲在廊下的衰样,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着他们骂道:

    “离了老夫这才几天?你们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话音未落,便听咕噜噜响作一团。

    众儿孙循声望向赵立本的肚子。

    “老夫饿了这些天,肚子不能叫吗?”赵立本老脸不红,吹胡子瞪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盛饭去!”

    。

    须臾,爷孙五人端着粥碗,蹲在廊下,呲溜溜的继续吃粥。

    “看,我让你多熬点没错吧?”赵守正瞥一眼大哥,很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得意。

    “滚。”赵守业郁闷的不理他,不解的问赵立本道:“爹,他们怎么放你出来了?”

    “他们关我是让你们出钱,你们出了钱,他们还留我过年啊?”赵立本看看黑灯瞎火的大片宅院,不禁心疼的直哆嗦,问道:“怎么弄成这样了?他们逼你们出了多少钱?”

    “他们要十万两,我变卖全部家产,只凑出一半。”赵守业老老实实答道:“还剩下五万两,本想借贷来补上,可被赵浩那小子搅黄了。”

    说话间,他发现赵立本脸色铁青,忙关切道:“爹,你在里头受了不少苦吧?”

    却见赵立本暴跳如雷,一下接一下使劲拍着赵守业的头顶,怒骂道:

    “你个蠢猪!要气死老子?!老子上头有部堂,还有左侍郎,给他补上个三万两就顶天了!你还又补了两万两?老子辛辛苦苦一辈子,全让你个败家子给败光了!”

    要不是蹲在地上不方便,他非得拳脚一起招呼大儿子。

    “我不是想让你早点出来吗?”赵守业只得抱头躲闪,满腹委屈的叫道:“你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好似不马上交钱,就要把你开刀问斩似的……”

    “蠢货,他们诈你呢看不出来?这种事从来都是大家一起补,哪有我一家出的道理?!你还不如个孩子!”

    “汝不如吾子。”赵守正得意的看着自家大哥。

    “你得意个屁,书呆子!”赵立本没好气的瞥一眼赵守正,不过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骂完了大儿子,转头拍了拍赵浩的肩膀,温声道:

    “乖孙,给爷爷再盛一碗。”

    “呃,好。”

    赵浩愣愣的接住空碗,他总算明白了,原来赵家人奇葩的根源,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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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好吧好吧,把赵昊还给你们,但以后不许再玩那个梗了~~~

    赵立本连吃了三碗粥,终于满足的捧着肚皮坐在门槛上,也不再朝大儿子发火了。

    赵守正这才提起胆子,试探着小声问道:“爹,他们说你恶了高拱,难道也是诈我们来着?”

    “那倒没有,老夫确实把姓高的得罪惨了。”赵立本嘿然一笑,语气中透着落寞道:“谁能想到,就他那个臭狗屎一样的脾气,也能爬到内阁次辅的位子上!”

    赵昊闻言,吓得一哆嗦……高拱可是隆庆朝近乎无敌的人物啊!现今才是隆庆元年二月份,这下老头子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但这回,根本不关姓高的事。这不过是他们拿我当替罪羊的借口罢了!”却听赵立本狠狠啐一口道:“不然,怎么你们一咬牙不交钱,他们就乖乖凑银子,把我放出来了?”

    “啊,他们把那五万凑上了?”赵守业闻言惊呆了。

    “那当然了!他们不出血就一起倒霉!”赵立本郁卒的叹口气道:“以往历次京察大都走走过场罢了,是以这次南京这边,本来想循例的。不料京师那边却风云突变、力度空前,一个正月就已经罢黜了一百多名七品以上官员……”

    赵昊是明史专业出身,自然能听懂赵立本这番话。

    所谓京察,便是朝廷六年一度对京官进行的考核。京察中被罢黜的官员永不叙用,是以对每一位京官,都如鬼门关一般。不过也正因如此,主持京察的大佬们一般都不会下狠手。南京这边就更是如此了,毕竟大家都在坐冷板凳,何苦互相为难?

    按照惯例,大明南北两京两套班子,南京官员的京察由南京吏部、都察院审查,只最后将结果报到京师,接受拾遗即可。这次起先也是如此,可谁承想北京那边竟掀起了腥风血雨,南京这边哪里还敢再敷衍?

    “就南户部那本烂账,哪能经得起仔细查?这些年头一回认真查起来,三两下就发现了十万两的亏空。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真要是捅到北京去,不光南户部要倒霉,南都察院也要跟着吃挂落的!”赵立本自嘲的笑笑,最后说道:

    “窟窿肯定是要补上的,而且还得有人背黑锅,才能让大多数人平安过关。这时不知哪个王八蛋,把老夫和高拱当年的恩怨捅了出来。那帮人便认定了我横竖要倒大霉,就想了这么个阴损的招数,把老夫困在南院,来诈你们两个蠢货!”

    赵守正忙自辩道:“爹,我可什么都不晓得……”

    “你闭嘴!”赵立本瞪他一眼,却也没了发火的力气,叹息道:“人家本就是打算,能诈多少是多少的。唉,也怪我们父子情深……”

    赵昊闻言,瞥一眼大伯,心说,他主要是以为你能官复原职……

    果然见大伯心疼的快要晕过去,口中还喃喃道:“那可是两万两啊,再上哪去挣啊……”

    赵守正一听却来了劲,使劲拍着大哥的肩膀道:“你就偷着乐吧。要不是我儿明理力劝,我俩现在还背着五万两的巨债呢……”

    “你高兴个屁!”赵守业被拍得生疼,一把挡开了兄弟的手。

    “哦?乖孙,你大字都不识几个,居然有这等见识?”赵立本闻言,吃惊的看向赵昊。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居然能看透其中的道理。

    “哦,人总得长大嘛……”赵昊心说来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打着腹稿,准备全套的说辞,好在引人生疑的时候糊弄过去。

    结果父亲和大伯这对活宝兄弟,根本没注意到任何异常。但赵立本不愧人老成精,显然不是可以轻易蒙混过关的。

    赵昊把心提到嗓子眼,准备应付赵立本的盘问。

    “唉,这也算我老赵家,不幸中的一点小小幸运了。”谁知赵立本却毫不在意这点,反而欣慰的拢须道:“往后咱们家,怕是就要靠你小子了。”

    见如此轻易就过关,赵昊庆幸之余,未免有种一拳打空的失落感。

    一直闷不做声的赵显,闻言忽然开口道:“爷爷,你是说……你没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个屁!这次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老子能混个削职为民,不连累子孙,就已经烧高香了。”见大孙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赵立本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问身旁的儿孙道:

    “老夫三天之内必须离京,你们考虑下,是走还是留?”

    守业守正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当大哥的便先开口道:“父亲,朝廷没罢我的官,怕是不能跟你回乡了。”

    “荫了个破官还当回事儿了,不走就不走!”赵立本撇撇嘴,想到自己却成了平头百姓,不禁一阵酸溜溜。

    赵守正却有些拿不定主意,看看儿子,见赵昊没开口,便小声道:“横竖不差一晚,等回头我和赵昊合计合计。”

    “嗯。”赵立本点点头,倒没有打击他。

    ~~

    老赵家五口人说完话时,外头更鼓已经敲了两通。

    “还是早点睡吧,不然当心半夜饿醒。”赵守业颇有经验的提醒道。

    “老夫就睡这儿了?”赵立本站起身,一指灶火未熄的伙房道:“这里暖和。”

    “呃,好吧……”赵守业嘴角一抽,这本是他父子睡觉的地方。

    “我去给父亲弄床被子。”赵守正便从不远处的小屋里,将自己的被窝抱给了老爹,帮他安顿好了,这才回屋睡觉。

    ~~

    夜里,赵昊父子合衣裹着一床被子,躺在仆人留下的破木板床上。

    两人辗转反侧,压得床板咯吱咯吱,愈发难以成眠。

    赵守正一直捱到三更天,听着隔壁鼾声如雷,这才坐起身来,对大睁着两眼的赵昊小声道:

    “儿啊,没吃饱是吧。”

    “嗯。”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本来晚饭就不多,还让老爷子干了三碗,他当然没吃饱了。

    “嘿嘿,瞧瞧这是什么?”

    便见赵守正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轻轻的展开油纸,一根黄澄澄的烤鸭腿,就出现在赵昊面前。

    “哪来的?”赵昊大吃一惊。

    “嘘!快吃吧……”赵守正赶紧做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过午时偷着出去买的。快吃吧,别让你大伯闻到味,他鼻子尖着哩……”

    “一起吃。”赵昊使劲咽了口唾沫,这几天天天喝青菜粥,他两眼都发绿了。

    “你正长身体呢,我吃了浪费。”赵守正也咽口唾沫,却毫不犹豫的将鸭腿塞到了儿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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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不禁有些感动,将鸭腿分为两半,尝一口推说太咸,便硬塞给赵守正一半。

    赵守正欣慰的摸了摸赵昊的脑袋,便也不再推辞。

    两人头对头享用起来,赵守正又难免来了几句‘春寒恻恻掩重门,金鸭香残火尚温’之类的酸句。

    赵昊觉得还算应景,便三两下解决了手里的半根鸭腿,将骨头吮得白莹莹无一丝肉渣,这才意犹未尽的往地上一丢,舒坦的躺回了床上。

    “爷爷到底怎么得罪高拱了?”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

    赵守正同样将鸭腿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捡起赵昊丢掉的骨头,用油纸小心包好,塞到靴子里,准备明日带出去丢掉。

    他一边消灭罪证,一边信口答道:“那天之前,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前日问你大伯,他说此事双方皆讳莫如深,只告诉我高拱曾放话说‘有高无赵,有赵无高’。再追问,你大伯就只说什么‘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之类,让人听不明白。”

    “明天问问爷爷吧?”赵昊枕着胳膊,兹事体大,他必须搞清楚。

    “你大伯反复叮嘱我,不要问你爷爷。说这是他老人家揭不得的伤口,一触就要暴跳如雷的。”赵守正叹了口气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所谓‘时乖运蹇’,如今高拱得势,咱们老赵家一时半会儿翻不了身了。”

    他本想说‘再无翻身之日了’,但不想让儿子太绝望,这才改了口。

    “唉,好吧……”赵昊认命似的点点头,心说看来老爷子的事,是翻不过来了。

    。

    隔壁,大伯父子也没睡踏实。

    赵守业忽然抽抽鼻子,伸手捅了捅一旁的赵显。

    “儿啊,你闻到什么味?”

    赵显也使劲嗅了嗅,点头道:“咸香咸香的……”

    他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道:“爹,你又没洗脚?

    “滚!”赵守业一脚把赵显踹下床去,说完却情不自禁的搬起脚丫子,闻了闻。

    “呕……”赵守业不由一阵干呕。

    。

    赵昊父子房间。

    两人沉默良久,就在赵守正以为儿子终于睡着时,忽听儿子幽幽问道:

    “清流很穷吧?”

    “呃……”赵守正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醒悟道:“哦,你是说我那未来岳丈啊?”

    “嗯。”赵昊应一声。

    “旁人穷,他穷不了。那南京国子监祭酒可肥差啊!每年光想要捐监的,就不知成千上百。还有那些等候铨选十几年的老监生,也得求着他给个上等考语,你说他能没油水么?”

    一提这茬,赵守正也不睡觉了,盘腿坐起来,眉飞色舞道:“而且老泰山再进一步,就能升礼部的侍郎,那可是一只脚迈进了内阁!正所谓‘背靠青山有柴烧’,说不定咱们赵家都能跟着翻身呢。”

    说完,他才回过神来,奇怪的看着儿子道:“汝问这作甚?”

    “老爷子不是让我们给答复吗?”赵昊轻声答道:“是走还是留。”

    “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为父是无所谓的,汝想留咱们就留,汝想走咱们就走。”赵守正洒脱的,或者说不负责任的,将决定权交给了儿子。

    “好吧……”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摊上这么个爹,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是跟大伯家一样留在南京,不回休宁老家的。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深感和大伯尿不到一壶里,势必要分开住才能两相安。所以他才会认真的考虑起之前,父亲软饭双吃的提案来。

    “不管走还是留,总得想好了章程,乱了章法就难翻身了。”赵昊说着,也坐起身来定定看着赵守正。

    “嗯,甚是有理!”赵守正欣慰的眼圈微红,拍着儿子的肩膀道:“怪不得先贤云‘疾风知劲草’呢,不遭事儿还看不出我儿已经长大了呢。”说着他用袖子擦擦眼角,问赵昊道:

    “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今年是乡试之年吧?”这几天盘算下来,赵昊心里已经有了定计。

    “不错,今年是大比之年,有秋闱的。”赵守正点点头。

    “父亲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吧?”赵昊又问道。

    “是啊,你的意思是?”赵守正有些明白了。

    “不如我们也留下来,试试运气吧。”赵昊话说的轻飘飘,语气却斩钉截铁。

    范进中举的故事谁都知道,只要能中了举人,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就会翻天覆地,一举反转!

    若是赵守正也考中个举人,他岂不又可以坐享富贵了?

    却听赵守正苦笑一声,幽幽说道:“哎呀,儿啊,不是为父自夸,对落第这件事,吾是很有信心的。”

    顿一顿,他意兴阑珊道:“从嘉靖三十一年起,为父已经五次落第了……我看咱们是另寻出路吧。”

    赵昊却坚持道:“风水轮流转嘛。说不定这次就中了呢。”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赵守正,参加这次乡试。

    谁知还没等他费口舌,就见赵守正点了点头,一口答应下来道:“唉……好吧。”

    “啊,这就应了?”赵昊目瞪口呆,又一次体会到了一拳打空的郁闷。

    “吾儿聪慧十倍于我,如今懂事了,只要肯用功读书,进学定然易如反掌。”却见赵守正一脸正色道:“圣人云,‘言传身教’。为父岂能不给你做个榜样?”

    “呃,我……怕是真不行……”赵昊连连摆手。

    “谦虚!小小年纪就虚怀若谷,将来必能出将入相……”赵守正却愈发夸起来没边儿了。

    “咳咳咳……”赵昊被夸得小脸通红,咳嗽连连。

    赵守正赶忙给他拍背。“看来鸭腿真的咸了。”

    赵昊一阵哭笑不得。

    他其实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本人自不消提,一个毫无功底的现代人,想考科举不是做梦吗?

    而原主小赵昊更是不学无术。虽然赵立本说他大字不识几个有些夸张。可从开蒙到现在七八年,他连本论语都背不下来。凭什么考取功名?

    难道还真要寒窗苦读二十年?

    夭寿啊……老子是来享福的好不好?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让赵守正来考的好。

    而且赵昊还有个秘密武器在手——他前世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就是隆庆二年戊辰科进士!

    因为这是明朝二百多年科举史上,最显赫的一科——这一科出了七位大学士,十八位尚书,五十二人当上了三品官。何止是明朝,在整个科举史上,都是空前绝后的盛况。

    那篇论文他前后写了一年多,光资料就查了千万字,到现在他还记得该年应天府乡试的考题。

    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能一直不慌不忙、保持信心的最大的倚仗了!

    只可惜,小赵昊本人不学无术,至今连个童生都不是,已经绝了参加本年乡试的可能。

    而下一科考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这是真正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为了两人下半辈子的生计,一定要帮赵守正考上这一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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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祖孙五人吃完了粥,赵立本又骂起赵守业来:

    “败家子,多少留点家底啊!这下你老子,连回乡的盘缠都没着落了。让我一路要饭回去?!”

    赵守业自知理亏,闷头刷锅不说话。

    赵立本骂完了老大,却见老二父子穿戴整齐,似乎是要出门。

    “干嘛去?”赵立本没好气道:“这就要跑路了?”

    “父亲误会了。”赵守正忙解释道:我父子准备去拜会一下二位岳丈,为父亲筹点盘缠,也问问生计。”

    赵守业一听就来了精神,挥着水淋淋的丝瓜瓤道:“好哇,多借点。你那个亲家几十上百万的身家,指缝里随便漏点,就够咱们家过去这个坎了。”

    赵守正点点头道:“嗯,我也是这个意思。”

    “去吧。”赵立本虽然没阻拦,却也没什么期待,懒洋洋靠坐在墙根下,晒起了太阳。

    得到了老爷子的允许,父子二人便穿过层层院落,往府上正门走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互相打气。

    “儿啊,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从今天起,咱们一定要放下无所谓的面子。”赵守正不放心的看着赵昊,虽然儿子同意了软饭双吃的提议,但他还是担心儿子的少爷脾气,受不了那份委屈。

    “我小孩子家家的,自然没问题。父亲能过得去就成。”却见赵昊一脸无所谓道。

    “那我就放心了。你更不用担心我。”只见赵守正一拍胸脯道:“不是为父自夸,吾在家吃了三十六年闲饭,一张脸皮早已修炼到水火不侵。”

    “那咱们就出发吧!”赵昊重重点头。

    “吾等往矣!”

    父子俩便迎着朝阳,斗志昂扬的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却险些和来人撞个满怀。

    赵家出事儿之后,便一直门可罗雀,没想到今日竟有两位客人,一大早就前来登门。

    “哎呀,居然是岳丈和亲家联袂而至,果然是患难见真情!”

    赵守正定睛一看,不由大喜,心说这下省得登门求人了。

    赵昊却是头一回见这两位,只见其中一个身材干瘦,花白的头发满脸皱纹,看上去比赵立本年纪还大,应该是父亲的未来岳丈,堂堂国子监祭酒周大人了。

    那另一位四十来岁,保养得宜、身材庞大的富家翁模样的,自然便是自己未来的岳丈,苏州洞庭商会副会长刘员外了。

    所谓有求于人必低声下气,赵昊乖乖跟着父亲向二位岳丈行了礼。

    两人的轿子都远远停在街口,甚至没带随从,似乎不想让人看到。

    他们有些尴尬的笑笑,刘员外便道:“进去说话。”

    “好。”赵守正父子忙让开去路,客客气气将二人迎进了家门。

    ~~

    后罩房。

    赵立本还倚在墙根下晒太阳呢。

    看到儿子将两位亲家迎进来,他慢吞吞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道:“屋里没地方坐,就在天井里晒晒太阳吧。”

    “好说好说,今日难得艳阳天。”周祭酒朝着赵立本拱拱手道:“老大人受苦了。”

    刘员外是晚辈,又不是官,自然一切以周祭酒为主了。

    这时,赵昊和赵显搬了两条脏兮兮的长凳,还有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方桌,摆在了天井里。赵守正又找了块砖头,垫在桌腿下,桌面上这才能搁得住东西。

    周祭酒和刘员外硬着头皮,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赵守业端上茶壶,斟到茶杯里的却是清水。

    赵立本淡淡笑道:“让二位亲家见笑了。”

    “老大人哪里话,谁还没个三灾八难?”周祭酒摆手笑笑,表示无妨。

    “不错。世伯且宽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大家帮衬帮衬,总能捱过去的。”刘员外也从旁安慰道。

    “有二位这话,老夫欣慰至极。”赵立本笑呵呵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还习惯性的闭目品啧起来。

    双方没有营养的寒暄几句,周祭酒便从袖中掏出个信封来,递到赵立本的面前。

    “老大人马上就要回乡了,略备程仪,聊表心意。”

    刘员外也赶紧掏出个一模一样的信封来,同样递到赵立本面前。

    赵立本看看二人,又看看那两个信封。伸出手指挑开一个信封的封口,一张五百两的会票便露了出来。

    立在赵立本身后的赵家兄弟,见状眼前一亮。那可不是一文不值的宝钞,而是徽商内部兑付的会票——那可是不打折扣,实实在在的五百两银子啊!

    赵守正给儿子一个得意的眼色,似乎在说:‘看看,软饭双吃,硬是要得吧?’

    赵昊也不禁连连点头。他看得真切,老爷子开的是周祭酒的信封,自己岳父那份只会更多不少。

    赵守业父子也很开心。一家人又没分家,锅里有肉,总能分他们一勺。

    欣喜之余,赵守业不禁替儿子惋惜,暗道:‘可惜我那死鬼亲家没留下什么家产,竟害我儿没口软饭吃去。”

    且不提赵家四口人没出息的样子,只见赵立本神情变得阴沉,根本没有半分喜色。

    他手指一捻,便从会票下抽出一张红纸来,上头写着赵守正的年庚!

    “这是什么意思?”赵立本冷笑一声,赵家四人也全都呆在那里。

    那庚帖是定亲时,赵家交给周家的信物。现在却重新出现在赵家,总不可能是不小心夹带的吧?

    赵昊苦笑着看一眼赵守正,不是说你岳父有节操吗?他的节操到底去了哪里?

    至于另一个信封,连看都不用看,当堂堂国子监祭酒都要退婚时,姓刘的一个商人要是靠得住,老母猪都能上树!

    见已是图穷匕见,周祭酒和刘员外也没什么好隐藏了。

    便见周祭酒朝刘员外递给眼色,意思是,我已经开了头炮,这下该你了。

    “老大人见谅。”刘员外干咳一声,闷声道:“此去休宁路途崎岖遥远,小女体弱多病,恐怕难以跟随……”

    却听赵守正忽然说道:“亲家放心,我父子已经打定主意留在南京了,实在不行,去苏州成亲也没问题。”

    “呃……”

    没想到赵守正一个读书人,居然如此豁得出去,刘员外登时没法接话了,只好瞠目结舌坐在那里。

    赵昊险些背过气去,去苏州成亲?那不成赘婿了吗?香蕉你个芭拉,还要不要点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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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罩房前,气氛尴尬至极。

    赵立本宦海浮沉几十年,早就修炼成精,自然不会像儿孙那般幼稚。

    早先赵昊父子出门时,他就没抱什么希望。老爷子深知自己给儿孙定下的两门婚事,是因利而成的。如今他惨遭罢黜,终生再无起复的可能,人家自然也没道理跟他老赵家共患难了。只是这些话说出来,着实让人败兴,是以赵立本没有开口阻拦。

    何况凡事有个万一,万一要是讨来银子,岂不是美滋滋?

    可赵立本一看到,这彼此并不熟悉的两人,居然一早联袂而至,便知道彻底没好事儿了。

    他黑着脸抱着手臂,目光冰冷的看着周刘二人。

    前三品大员的凝视,自然颇有威压。何况二人还自知理亏,这时候刘员外已经说不上话了,只求周祭酒能顶住。

    周祭酒毕竟是翰林出身,经过世面的,尚能在赵立本的逼视下谈吐如常。

    “哎呀,老大人。实话实话吧,高新郑是帝师,新君视为倚仗,动根指头都能碾死我们,还请老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马吧。”

    “祭酒说笑了。”赵立本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逗起周祭酒道:“老夫如今草民一个,何德何能放你们一马?”

    “唉,老大人明知故问……”周祭酒知道,赵立本是逼他亲口说出,那两个羞耻的字眼来。他张了好几次口,却都说不出来。

    “自然是……退婚了。”刘员外却没翰林清流的臭毛病,替周祭酒说出了口。

    “退婚?”赵立本冷哼一声,对二人哂笑道:“老夫前脚回家,你们后脚就跟来退婚?”

    “实在是情非得已,万望老大人成全。”刘员外朝他拱拱手,腮帮子一阵哆嗦道:“如此,晚辈愿再奉送程仪五百两……”

    赵立本本来还保持着前任大员的矜持,听到刘员外的话,忽然暴跳如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起来:

    “当初你这死胖子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费尽心机,苦苦央求老夫,我才勉强答应了婚事。现在见我失势,就要退婚,真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可耻!可恶!可恨!”

    “……”赵昊也暗暗白了刘员外一眼,没想到这百万身家的死胖子,居然还是个吝啬鬼。

    其实,五百两银子一点都不少,能顶后世好几十万元了。当然,比起刘员外的身家来,确实是九牛一毛。

    ~~

    刘员外被赵立本骂的狗血喷头,却又偏偏无法还嘴。一来,赵立本说得都是事实,二来,把柄还在人家手里呢,惹恼了对方只有坏处没好处。

    反正被骂一顿又不会少半两银子,他便低头默默听着,实指望赵立本骂完了能消消气,把庚帖狠狠扔到自己脸上。

    那边周祭酒就没这么好脾气了。他可是受尽吹捧的清流官,什么时候让人这么当面骂过,就是指桑骂槐他也受不了。

    “老赵,一码归一码,咱们的婚事,可是你当初又请客又送礼,费尽心机,苦苦央求本官,我才勉强答应的。”周祭酒拍着桌子对赵立本怒道。

    “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赵立本丝毫不觉害臊,依然振振有词道:“呸,你还清流呢!这种事传出去,谁还把你当成清流?”

    “唉……”周祭酒这下被戳到了痛处,登时颓然坐回长凳道:“还是先顾眼前吧,不然京察这关我就过不了……”

    说着他竟眼圈一红,哽咽起来道:“老赵啊,就当你帮我个忙,放过我吧。我四十一岁才中进士,侥幸选馆不容易啊,要是得罪了高相,我这辈子就在四品任上到头了。”

    “君子言出必践,断无反悔之理!你们休想拿回庚帖!”赵立本却油盐不进,将两个信封丢还给二人,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送客!”

    “老大人这就没意思了……”刘员外还赖着不想起身。

    “再不滚,给我打出去!”赵立本却彻底发飙,一脚踹翻了桌子,朝立在一旁的儿孙吼道:“愣着干什么?拿棍子去!”

    “走走,我们走。”周祭酒见势不好,便知难而退。

    刘员外还不忘捡起两个信封,一边追上周祭酒,一边回头放话道:“等你们日子过不下去,咱们再谈不迟。”

    ~~

    待两人离去,赵守业不禁埋怨父亲道:“都闹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意思?父亲还不如同意退婚,换几个银子花差。”

    “你懂个屁!事关我赵家的尊严体统,区区这点银子就想搞掂?!”赵立本狠狠瞪一眼不成器的大儿子。

    赵守正不禁击节赞叹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父亲果然有气节!”

    “他们得加钱!”却听赵立本又幽幽补了一句。

    院中登时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赵守业才回过神问道:“得加多少,父亲才满意?”

    “起码一万两。”赵立本毫不犹豫的说出来了心理价码。这与对方给出的价格,显然差的太大,怪不得老大人气得要关门放狗。

    “爹,你穷疯了吧?”赵守业听得直咋舌。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光,才得了不过两万两。父亲居然为明显已经黄掉的婚事,开口就要人家一万两。“这不是讹人吗?”

    “老夫就是讹人了,怎么着吧?”

    赵立本冷笑一声,便从袖中掏出了两张红纸,正是那周祭酒和刘员外苦求不得的女儿庚帖。

    他明日一早就要离京,显然料到了那两个货今日会上门,果然只是钱没给足的问题……

    赵立本将两张庚帖交到二儿子手中,淡淡道:“你方才说,也要留在南京。为父如今囊中空空,将这两份庚帖留给你防身。”

    说话时,他两眼一直看着赵昊,这话显然是说给孙子听的。“日后那两家肯定要向你们索要,记住,钱不给足,绝不松口。”

    “是。”赵昊父子忙恭声受教。

    “唉……”赵立本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呵呵怪笑道:“反正你父子老的老,小的小,拖个十年八年不成婚又怎样?拖不起的是他们。记住,拖得越久得的好处就越多。”

    赵守业闻言心动不已,忍不住凑上来道:“爹,不如我和老二一人一份吧。”

    “滚!”赵立本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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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便是赵立本回乡的日子。好巧不巧,买主也定在这一天来收房。

    一大早,祖孙五人背着包袱,出了气派十足的赵府大门。

    站在那对威武的石狮子旁,看着买家的下人搭着梯子上去,将朱漆门楣上的‘赵府’匾额摘下,赵家人自然都很难受。

    赵立本更是辛酸的淌下泪来,掩面泣道:“老夫仕宦一生,最后落得如此下场,真如南柯一梦啊……”

    儿孙都陪着掉了一场泪,这才收住情绪。

    便听赵守正主动道:“爹,我父子商量着,先把你老送回家,再回来南京也不迟。”

    赵守业也从旁附和道:“是啊父亲,让老二送你吧,反正他爷俩也没什么事儿。”

    “用不着。”却见赵立本一挥手,故作洒脱的朗声道:“来时空空去空空,天涯一望断人肠。老夫身强力壮,自己回得去。你们这就各奔前程吧,让老夫自己待一会儿。”

    说完,他便在影壁前缓缓坐下,望着已经没了牌匾的大红府门发起了呆。

    赵立本素来说一不二,守业兄弟不敢违逆,只好带着儿子一起,给老爷子磕了头,然后四人便一步三回头的往街口走去。

    ~~

    待转过街口,看不见老爷子,赵守业才站住脚,对弟弟道:“老二,我目下只能住在官舍中。那里地方狭小,我又不熟,不便留宿外人……你们可有去处?”

    “身上还有些散碎银两,先赁个地方住下。”赵守正老老实实答道。

    “唉,我个小小的六品尚宝丞,每月干巴巴那点俸禄,实在也周济不上你。”赵守业叹了口气,欲斩断赵守正借钱的话头。

    赵守正却没想过那一茬,还在那深以为然的点头道:“不错,父亲仕宦半生才换来这个荫官,大哥怎么也得守下去。熬满了九年,总会升迁的。”

    “唉,且熬着吧。”见弟弟还在替自己着想,赵守业不禁为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而汗颜,忙换个话题道:“不过老二,你们留在南京,还有什么指望不成?”

    赵守正便看看儿子道:“恰逢大比之年,总要再试一次……”

    一旁赵显闻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赵守业瞪了儿子一眼,却也同样对弟弟的举业不抱任何希望。

    “别浪费时间了,还是我帮你寻个馆坐一下,总能让你父子糊口。”

    却听赵昊忽然插嘴道:“大伯有心,还是给点银子救急来的实在。”

    赵守业不禁一阵肉疼,但侄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只好咬牙摸出了两锭元宝。

    迟疑片刻,他又收回一锭道:“你伯母和妹妹回来后,我也要寻处宅子赁下,只能给你们这么多了。”赵家却也不都是光棍老爷们,赵守业就有妻有女,只是老爷子一事发,她便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

    赵昊生怕赵守业再反悔,赶紧接下那一锭五两银子。

    赵守正又和大哥约定,等父子俩找到住处后,会到鸿胪寺的官舍知会一声,说完便与儿子一起往北去了。

    赵守业一直看着兄弟和侄子过了武定桥,身影消失在秦淮河对面,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心酸的很。

    赵显终于憋不住问道:“爹,今早我明明看见你,往怀里揣了四十两,怎么只剩十两了。”

    “唉,我往你爷爷包袱里塞了二十两。”赵守业又叹一声:“老爷子说一文钱不要给他,我还能当真不成?”

    “那还有十两呢?”赵显却大煞风景的,又追问了一句。

    赵守业登时大怒,一脚踹在儿子屁股上道:“你傻啊,你外公一家财迷,空着手能让咱们住下吗?”

    赵显不由吃惊道:“啊?咱们不是去官舍住吗?怎么要去外公家?”

    “官舍里有人给你洗衣做饭吗?有现成的不吃去自己开伙?你会算账不会?!”赵守业板着脸教训儿子道。

    “那不成吃软饭了吗?”赵显一边跟着父亲,往外公家方向走去,一边小声嘀咕道。

    “能吃就行了!管他软硬了……”

    父子俩说着话,便往西去了。

    ~~

    等到老大父子也消失不见,赵立本从巷子里背着手走出来。

    原来他偷偷跟在后头,把两个儿子的话都听得明明白白。

    “唉,软饭有那么好吃吗?一个个都没点骨气……”赵立本一阵唉声叹气,似乎很为自己的教育失败而自责。

    叹息声中,一辆低调中透着奢华的双驾马车,稳稳停在了赵立本身旁。

    车帘拉开一角,淡雅的香气便透出来。

    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向赵立本含笑招了招手。

    穿着青色绸缎袍子的车夫拉开了车门,又有满头珠钗的侍女下来,为赵老大人设下了锦墩。

    只见赵立本面不改色,挺直腰板,踏着锦墩上了马车。

    赵立本一上车,侍女便关上了车门,径直上了后头一辆马车,不再打扰车厢中的二人。

    两辆马车便沿着秦淮河畔,缓缓向前驶去。

    ~~

    车厢里,铺设着柔软的地毯,搁着檀木的小几,上面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水果,还有个银质的方盒。

    待赵立本在榻席上坐定,那四十多岁的妇人便盈盈下拜,眼里满是欣喜之色。

    “让大人久等了。”

    “说了让你在城外等候,怎么就是不听话!”

    赵立本却丝毫不假辞色,板着脸训斥道:“万一让我儿孙碰见,如何收场?”

    那贵妇人竟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愈发柔情似水道:“妾身是担心你嘛……听闻大人遭此大难,我便星夜赶来。到了南京才知道,大人已经平安出来了。”

    赵立本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道:“老夫纵横官场多年,什么事摆不平,要你担心?”

    “是,是我说错话了。妾身最崇拜的,就是大人的这份自信。”妇人眼中满满都是崇拜。

    “唉……”赵立本这才叹了口气,伸手拉起了妇人。

    那妇人又打开了银盒,里面乃是一方热腾腾的棉巾。

    她模样雍容华贵,一看就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上人。此刻却如婢女般拿起棉巾,亲自侍奉赵立本擦手擦脸。

    “妾身看赵府已经易主,大人家两位公子爷似乎没处着落,不如让妾身安排一二吧。”妇人又俯身给赵立本脱下靴子,换上双轻便的软底绸鞋。

    “要你多事!”赵立本却不领情,硬邦邦道:“他们养尊处优几十年,一个个都养成了废物。老夫正待借此机会磨砺他们一番。”

    贵妇人露出恍然之色,忙点头连连道:“是我多嘴了。原来大人用心良苦,果然不愧是大人啊……”

    说话间,马车驶到秦淮河畔的一处码头,赵立本掀开车帘,看见一艘插着‘伍记’旗号的客船,正静静停泊在那里。那客船足有三层,雕梁画栋十分豪华。哪怕与河面上来往穿梭的那些王公贵族的画舫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赵立本和那妇人下车时,码头上居然一个闲人也没有。因为连这码头,也是这贵妇人私家所有的。早有几十名仆从护卫,将出入口封锁起来,以免人多眼杂。

    看到这富贵迫人的气势,赵立本不为察觉的微微皱眉,旋即便重新板起脸道:“我现在是平头百姓,当不得这么大阵仗。”

    “大人在妾身心里,永远是当初……最英武时的样子。”贵妇人微微仰着头,迷醉的看着赵立本的侧脸。也不知这小老头,有什么迷人之处?

    “你送我回家就行了,我是不会去你家住的。”赵立本一边信步上船,一边对那妇人道。

    “知道大人要避嫌,进不得我这寡妇门。”贵妇人颇为幽怨的叹一声,旋即便贴心的笑道:“不如这样吧,我陪大人去苏州散散心,等大人休息过来,拿定了主意……”说着她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娇羞之色道:“你想去哪了,妾身就跟着去哪便是。”

    赵立本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转瞬即逝道:“这还差不多。”

    妇人也跟着上船,两人并肩立在船头,客船便顺流而去,不一时就离开了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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