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从长江飘来的雾气慵懒散去,和煦的阳光才重新照耀在金陵城中。
南京作为都会之地,靡丽之乡,有六朝烟水,江南贡院,也有甲第连云,秦淮风月。其壮丽繁华,东南之冠;文采风流,甲于海内。
但那些,都距离普通老百姓有些遥远,真正熙熙攘攘,充满了市井气息的地方,是位于北城的钟鼓楼一带。
大明每座像样的城市都设有钟鼓楼。为了让全城的百姓,都能清晰听到晨钟暮鼓,钟鼓楼自然建在城市的中央位置,南京城也不例外。
此刻,赵昊就站在那两座比邻而立的高大建筑中间,一脸的恍惚与震撼。
前世他曾在南京读书,不知多少次经过这里。现在,他穿梭过四百年的光阴,再度重临此地,望着那熟悉的红色高大城阙,焉能不生出隔世的恍惚?
四百年后,这里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鼓楼,已经不见了一旁作伴的钟楼。且那座在明代城阙上重建的清代鼓楼,也远远无法与眼前这座恢宏雄壮的伟大建筑相比。
那时他就感觉,那座台上小小的楼阁,与其脚下巨大城阙般的基座很不搭配。直到现在看到那座高达十余丈,面阔七开间,占满整个基座,如凌霄宝殿一般矗立在眼前的鼓楼,还有一旁双子楼般的钟楼,他才恍然大悟。
“本当如此,理应如此……”
赵昊默默念叨了不知多少遍,才在赵守正的催促下,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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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转过身来时,一个青石铺就的宽阔广场便映入眼中。虽然才是二月,春寒未尽,广场上已经有许多文人雅士、四方游客,专门前来瞻仰巍峨壮观的钟鼓楼了。
广场上,有好些小贩挑着担子,叫卖着各种吃食玩意儿。父子俩还没吃早饭,便随便各买了两个酥烧饼,一边吃着一边往前走。
鼓楼广场尽头,是数条六七丈宽的繁华街道,由此通向南京城的四面八方。
赵守正一边嚼着沾满芝麻的烧饼,一边还哈欠连连。
昨日父子俩与家人分开后,便找了间客栈投宿。因为囊中羞涩,住不起单间,只好在大通铺凑合了一晚。
但这对养尊处优的父子,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密不透风的大通铺里,睡了整整二十个人,雷鸣般接连不断的呼噜声,熏得人睁不开眼的脚臭味,让父子俩通宵未眠。
天不亮,两人便逃离了那间客栈,决定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住处,先安顿下来再说。
他们原先居住的城南,是达官显贵所居之处,租房成本实在太高。父子俩便穿街过巷,一路往北,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走得两人双腿发软,饥肠辘辘,这才到了钟鼓楼。
“这南京城,也太大了吧……”赵守正只觉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挪一步都是一种折磨了。
“父亲在南京城住了多少年?”赵昊奇怪的看一眼赵守正,心说这不该是我的台词吗?
他现在是十五岁的少年,按说体力正好。可惜小赵昊整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严重缺乏锻炼,是以他也同样累坏了。
“从嘉靖三十八年起,七年有奇了。”赵守正掐指一算,难免又要叹息一声:“忆昔从容下帝京,冉冉七年如昨梦……”
赵昊暗暗翻下白眼道:“七年了,你都不知道南京多大?”
“从前出门乘船坐轿,哪用双脚丈量过啊?”赵守正苦笑不已道:“国子监其实就在东边不远,感觉看几页书,也就到了。”
“好吧……”赵昊无力吐槽赵二爷,将手里的烧饼吃完,还吮了下指尖的残渣,才意犹未尽道:“我们便在国子监附近租个房吧。”
“大善。”赵守正点头连连道:“要是天天这么走,为父会死掉的。”
说话间,两人出了广场,上了通往国子监的保泰街。
~~
保泰街上熙熙攘攘,车马行人摩肩接踵,各色显眼夺目的标牌广告林林总总。除了数不胜数的茶馆酒楼之类,还有金银店、南货店、药店、浴室、丝绸行、牲口行、粮油谷行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赵昊被来往如梭的行人挤得东倒西歪,两耳尽是喧腾如沸的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让他大有一种,在逛后世繁华商业街的痛苦感觉。
而赵守正告诉他,论起繁华程度,这保泰街在南京城都排不上前十……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暗下决定。若是时机合适,他定要逛遍全城,好好领略下这南京城的繁荣程度,到底到了何种境地?
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住处。
说话间,父子俩在一间挂着‘景记房产牙行’的店面前站定。
一站住脚,马上就有热情的活计出来招呼。
“客官快快里面请。小店各类房产应有尽有,包君满意。”
赵守正看看儿子,赵昊到现在还不熟悉情况,自然以赵守正为主了。
赵守正点点头,伙计便满脸笑容的将二人迎进店中。
里头店面不大,只有几个堆满文契的立柜,还有三四张长桌而已。
伙计捡张空桌请两人就坐,又上了茶。
接着便有个四十多岁的老经纪过来,先朝赵守正拱拱手,坐下来问道:
“敢问客官,是置产还是赁房啊?”
“赁房。”赵守正应道。虽然落了难,他还是习惯性的,在劳动人民面前保持惜字如金的矜持。
“看客官样貌气度,应是国子监的相公吧?”老经纪一眼就看出,赵守正是个书呆子。而附近的南京国子监,正是天下书呆子聚集之地。
不过金陵百姓日常,并不会将南京的衙门特意加‘南京’二字称呼,反而会将京师的衙门,冠以‘北京’称之。
“不错。”赵守正点点头。
“那定然想赁一处坐监方便的住所了。”老经纪拿起一叠房单,一边翻看一边打量着父子俩的装束,见他们穿着裁剪得体的上好湖绸袍子,只是不洁净,看上去有些日子没洗过了。
“是极。”
“相公看这处如何?”老经纪心中有了计较,这父子俩要么是长途跋涉而来,要么是家中忽逢巨变。他当然是就高不就低,将一处毗邻国子监,位于成贤街的三进宅院,推荐给了赵守正。
“不错。”赵守正看着房单上,那宅院的详细介绍,还有牙行‘闹中取静、家具俱新’的推介语,不禁满意颔首。“就定这套了。”
“好,相公果然痛快!”老经纪肃然起敬。
“月租多少钱?”赵昊无奈小声问道。
“年付一百二十两,另有二十两押金。”
“嘶……”听了老经纪的回答,父子俩一起倒吸口冷气,把他俩卖了,也租不起这么贵的宅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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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记房产牙行中。
老经纪又推荐了两套便宜一点的宅子,见父子二人还不应声,便知道他们没钱了。
他不着痕迹的收起了手中的这本房单,不动声色问道:“相公只管摇头,看来小人的推荐,不入法眼啊。”
“你推荐的都很好,”赵守正一阵支支吾吾,尴尬道:“无奈‘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呃,什么意思?”老经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才二月里,怎么就说到九月了。”
“家父的意思是,我们没几个钱,租不起太贵房子。”赵昊无奈解释道。
“原来如此。”老经纪摇摇头,心中一阵腻味,这些穷书生死要面子,把个穷字说得如此清奇。
他拿起另一本房单,递给父子二人道:“这上头的房子再便宜不过,相公自己找吧。”
说完,招呼不打,便起身去后头喝茶了。
“什么嘴脸!”赵守正不爽的嘟囔一声。“往常理都不理的人,也敢甩脸子。”
“习惯就好了。”赵昊安慰一句,仔细翻看起那摞房单来。
赵守正是不操闲心的货,见状便收回目光,悠闲的喝茶。转眼就把不快忘个干净。
好一会儿,赵昊有了决定,指着一张房单道:“去这里看看。”
~~
大半个时辰后。
那老经纪赶着马车,载父子二人,来到位于国子监十里外的蔡家巷。
赵昊父子跳下车来,跟着老经纪进了条小巷,向里行了几步,到了一座颓败不堪的小院外。
“就是这了。”老经纪掏出钥匙,对付起门上生锈的铁锁来。
看着那透风腐朽的破院门,摇摇欲坠的土坯墙,父子二人皆面露难色。
好容易,老经纪将门锁打开,吱呀一声推开门。
“进来瞧瞧吧,多宽敞的院子啊。”
父子两人硬着头皮进去院中,只见满院的残枝落叶,房屋也缺窗少瓦、透风漏雨,破败到无法想象。
“这,也能住人?”赵守正咳嗽连连,吃惊的问那老经纪。
“这可是南京城,二两一个月都租不到像样的宅子!”老经纪翻翻白眼道:“独门独院三间正屋,东西两间厢房,距离国子监不到十里,一个月才收你一两银子,客官还想怎么着?白住不成?”
“好好说话,休要阴阳怪气!”赵昊冷喝一声道:“再废话一句,我们就去别家赁房。”
“好好好……”弄性尚气干不得牙行,何况那经纪还贴了车马钱,岂会为口舌之利坏了生意?
“这房子实在太差,根本没法住人。”赵昊好似很不满意,对赵守正道:“咱们还是再看看吧。”
“要找更便宜的,就得出南京城了。”应付两个穷鬼这么长时间,老经纪已经很不耐烦了,哪还愿意继续贴车马钱。
“不就是好久没打扫吗?打扫打扫不一样住?”老经纪一心促成,一边去推堂屋的门,一边道:“看看里头,家具多全……”
话音未落,那堂屋的门便轰然倒下。
嘭的一声,屋里尘土飞扬,父子俩赶忙掩鼻退了出去。
待那老经纪灰头土脸的出来,赵昊冷笑道:“连个门都没了,还怎么住人?”
“自己修修不就得了?”老经纪狼狈的拍着身上的灰,咳嗽连连。
“你还是修好了,再出赁吧。”赵昊神态坚决的拉着父亲往外走。
“别,别走啊!”老经纪赶忙追上来,苦着脸道:“算我认栽,租金不用年付了。押一付三,只要掏四两银子,就能马上入住,这下总成了吧?”
赵昊心中一喜,所谓嫌货才是买货人。他其实是想租下这处宅子的。那老经纪有句话没说错,这个价钱想在国子监十里内,租个独门独院的宅子,是根本不可能的。
何况父子俩一共十几两银子,就算租这里,照例年交的话,也一样连吃饭的钱都不剩。现在只用掏一小部分的租金,就可以住下来,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收拾收拾,总能将就着住下的!
嗯,这话好像老经纪也说过。
“儿子,别太勉强了……”赵守正将赵昊拉到一旁,满脸不忍道:“既然不愿意,就再看看别处……”
“我不嫌弃,是为了少掏点银子,故意那么说的。”赵昊无奈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狡猾,哦不,机智!”赵守正恍然大悟,便对那老经纪道:
“就租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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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来之后,赵守正跟着老经纪的马车,回牙行去办交割。赵昊则留在了小院中。
他看这满院的破败荒凉,连个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心头涌起荒谬绝伦之感。
这几天的遭遇真是如坠梦里,本以为时来运转,终于成了大少爷,可以愉快的花天酒地,欺男霸女,最不济也能有口软饭吃一吃。谁知一转眼,却落到这般田地……
但任他长吁短叹,也改变不了任何现实。失落了一阵,赵昊便抖擞精神,挽起袖子,准备先好生打扫一番。
可他找遍了各间屋子,却连笤帚都没找到一根。
看着屋里那些三条腿的椅子,两条腿的床,赵昊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果然是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估计这房子实在是租不出去,那老经纪才会主动让步的。
回到院中,赵昊想起巷口有家铁匠铺,便准备去借点家伙式回来用。
铁匠铺抬脚就到,赵昊站在那铺子门口往里一看,只见炉膛是灭的,打铁的工具也都挂在墙上,似乎没有开张。
不过他听到里间,传出来几下老人的咳嗽声,显然是有人的。
略一迟疑,赵昊便迈步进去,刚要高声问问里头,有人在吗?
还没开口,黑乎乎的棉布帘子掀开,一个身材魁梧、生得凶神恶煞的壮汉,送一位背着药箱,大夫打扮的男子出来。
“唉,你爹这病怕是无药可医了。”大夫捻着山羊胡子,神情严肃的对那壮汉小声道。
壮汉闻言惊呆片刻,方结结巴巴道:“打个摆子也会要人命?”
“唉,拖太久了……”大夫摇头连连,似乎怪他不早找自己。
壮汉眼圈通红,憋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道:“可没敢拖延。这阵子大夫看了好些,药也抓了十几副,竟都是不见效。”
“没办法,当大夫的,医病不医命,给你爹准备后事吧。”那大夫说着抬脚迈过门槛,就要出去。
一直被两人无视的赵昊,忽然插嘴道:“你用过黄花蒿了吗?”
大夫这才发现,铁匠铺里还有另外一人。他在这条街上可是医学权威来着,岂能容许这黄口小儿质疑自己?
便站住脚,阴着脸看着赵昊道:“你这小哥休要不懂装懂,《肘后方》上治疟疾用的是青蒿。黄花蒿是什么药材,根本没听说过。”
赵昊刚要开口解释,又听他继续冷声呵斥道:“何况千百年来的大夫,反复验证过,用青蒿根本治不了疟疾。”
“青蒿当然治不了疟疾,黄花蒿才可以。”赵昊却信心十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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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不是大夫,也没学过医。
别的病他不敢这样断言,但唯独对疟疾他很清楚。因为四百多年后,屠呦呦便是靠发现青蒿素可以治疟疾,获得了炸药医学奖。当时在全国掀起过一阵青蒿热,屠奶奶还专门写文章科普过,说青蒿素并非来自青蒿,而是从黄花蒿中提取的。
所以青蒿治不了疟疾,黄花蒿才能治。葛洪《肘后方》上的青蒿,其实指的是黄花蒿。只是这两种植物同科同属,普通人很难分辨,甚至《本草》中也将其搞错,因此千百年来的大夫,都错将冯京当马良,一直用青蒿来治疟疾,当然治不好了。
“黄花蒿是什么东西?岂能入药?你这后生不要胡说!”大夫懒得再跟这,故作惊人之言的小子废话,不悦的拂袖而去。
赵昊无奈的耸耸肩,看来三言两语就想让人家深信不疑,纳头便拜,是根本没可能的。
壮汉没有送大夫出去,也没搭理赵昊,默默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赵昊正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壮汉却转身看向他。
此人右侧面颊上,有一道深深的刀伤,配上那对铜铃般的眼珠,显得面貌十分狰狞。
赵昊被壮汉打量的有些发毛,开始后悔自己多嘴了。
“这位小哥,你是哪里人?又是从哪听到的方子?”好一会儿,才听壮汉闷声问道。
“我是后面刚搬来的邻居,这方子乃家中长辈所传。”赵昊信口答道,心说,我既然从后世而来,那后世所有贤达都是我的亲切家人了。屠奶奶八十多岁高龄,自然当得起长辈无疑。
“那……黄花蒿长什么样?”
赵昊忙仔细讲解道:“和青蒿一模一样,从外观上分不出来。尤其是这个季节,蒿子刚刚冒头,就更无法分辨了。”
“莫非小哥消遣咱不成?!”壮汉眉头一锁,脸上的伤疤愈发狰狞。
“不不不,绝对不是!”赵昊摆手连连,不敢再卖关子道:“你摘下一把叶子来搓一搓,闻着没味的是青蒿。能搓出臭味的便是黄花蒿。”
“是这样啊。”壮汉点点头,又问道:“那采回来又该如何服用呢?”
“用温酒浸泡几个时辰,榨汁给老伯服下试试。”赵昊说完,又心虚的补充道:“不过我不是大夫,这个方子道听途说,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唉,有法子总要试试的。小哥放心,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怪你的。”壮汉竟是个明事理的,听出了赵昊的担心。
赵昊等的就是这句话,说完便溜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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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他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跑路,却忘记开口借笤帚簸箕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赵昊暗自感叹一句,也不愿再去面对那凶巴巴的壮汉。好在蔡家巷虽然不繁华,还是有几家摆摊卖日用品的小贩。
他便在一个老婆婆那里,花了三十文钱买了笤帚和水桶,还仗着嘴甜,让人家饶了几块布头当抹布。
回到破院中,他先捡了块最干净的布头,蒙住口鼻权充口罩。然后便挥舞起竹笤帚,将满地的枯枝败叶一股脑扫到院子一角堆起来。
随着枯枝败叶被扫走,露出了坑坑洼洼的黄土地面。让赵昊惊喜的是,在院子东南一角,居然还藏着口脸盆大小的水井。
赵昊捡了块石头丢进井里,便听到略显沉闷的扑通一声。
这下可把他高兴坏了,三蹦两跳就出了院子,跑到街上买了捆麻绳回来。
他将水桶系好,下进井中。然后两脚扎起马步,双手交替着使劲,将沉重的木桶提了上来。
桶里只有一半水,另一半是枯枝烂叶。
‘真是太干净了……’赵昊却感动的快哭了,居然没有塑料袋、矿泉水瓶。
他将桶里的水泼在天井里,再重新打一桶上来,如是往复几次,终于打上了一桶清澈见底的井水。
“呼……”
赵昊用酸得抬不起来的胳膊,揉着快要断掉的小腰,长长松了口气。
稍歇一下,他便迫不及待的掬一捧井水尝了尝,只觉甘冽清甜、沁人心脾。
“痛快!”赵昊赞叹不已,捧着井水痛快的洗了把脸,只觉连日来的烦闷终于为之一去。
振奋了精神,赵昊继续努力打扫起这个,权且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先洒水再擦洗,一边在屋里忙活着,一边默默盘算开来。
这可不是自己想要过的日子。本少爷跨越四百年而来,可不是为了体验古代贫民生活的。
就算不能再锦衣玉食,也至少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吧?不然也太对不起自己,对不起送自己过来的老天爷了!
赵昊垫着脚,举着笤帚,将屋檐下的蛛网卷成灰色的棉花糖一般。
‘这局要想逆风翻盘,关键就是让赵二爷高中举人。从现在到八月秋闱这大半年,一切都要以此事为重中之重。’
抓到了主要矛盾,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就再清楚不过了。
‘首先,要创造一个好的环境,让父亲安心备考,不让他为任何事分心。还得给他补充营养,牛乳、核桃、干果,海鱼,这些一样不能少。’
赵昊蹲在好容易支起来的凳子上,掐着指头盘算一阵,忽然哇得一声,心酸的哭出声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到底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谁是亲爹谁是儿子啊?”
他一边哭,一边继续嘟囔盘算着:“对了,还有一项开销不能省。赵二爷隔三差五就得作个文会,说不得还要报补习班,又是不小的开销。”
因为赵昊预先知道的,只是应天乡试的第一道四书题。
通常来讲,人们说某年某年的乡试考题、会试考题,往往都是特指这第一道四书题。因为主考官从来都是以此篇八股的优劣,来决定考生的大体名次。可乡试毕竟有三场考试,除了这道首题外,还有六篇文章,以及若干论、判、时务策之类……这些赵昊当初未曾涉猎,如今都要靠赵守正自己的本事。
首题之外的其余文章,起码也得文脉通顺,且观点与朝廷风向不悖,才好说得过去。
所以闭门造车是绝对不可行的,必须要走出去、引进来,才能搞活思想,做好文章。就算至不济,也要在应届考生中混出点名声来。
要知道,乡试之前还有一场生死攸关的资格考试。那一场可不用糊名誊录,是要在老宗师面前刷脸的!
不刷出点声望来,谁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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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想去,赵昊发现要解决的头等大事,便是钱!钱!钱!
想要赚钱,赵昊最大的倚仗,自然是那比旁人多出四百年的见识。可限于他一穷二白的现实条件,造玻璃、制肥皂之类的大活,目前都干不了。其余的法子要么需要培养市场、要么需要大额投资,总之任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什么零门槛、低成本,马上就可以赚钱的法子……
‘唉,还是脚踏实地一点吧,改天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更现实的法子。’
赵昊无奈收起心思,专心打扫起来。
不知不觉天擦黑,他才收拾好了父子俩睡觉的堂屋东间。
眼见看不清屋里的情形,赵昊才想起没买油灯蜡烛之类。刚要出门,便听门外响起赵守正的叫声。
“儿子,为父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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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父亲的声音,赵昊忙迎出屋去。
院中比屋子里亮堂不少,只见赵守正两手空空,身后却跟着两个挑着大包小包的伙计。
“放这儿就行了。”赵守正招呼他们,将被褥脸盆米面等一应用度,放在了堂屋里。便付了钱,打发走了两人。
赵昊从一堆家什里,好容易摸出了两根蜡烛,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了吧?不是为父自夸,点火我还是会的。”
赵守正得意的一笑,从袖中取出个纸包。纸包展开,里头是一把虎口长的木签。
只见赵守正衔住一根木签,然后变戏法似的取出了火石、火绒和火镰。然后他先取一小块火绒,将其压在火石的凹痕处,再用火镰猛擦几下火石,迸出的火星便钻进了火绒里。
赵昊看那火绒虽被点着,但也只是变成红色的一团,根本没有火焰。想要引燃蜡烛根本办不到。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吃惊不小。便见赵守正牙齿咬着木签,凑近那火绒轻轻一吹。红光霎时明亮了一些,然后那木签头上蓬地燃起了一团火焰。
‘就像,就像点着了火柴一般。’赵昊目瞪口呆的想着。
赵守正放下火石,从口中取下着火的木签,将两根蜡烛一并点着,堂屋里登时明亮起来。
他见赵昊依然紧盯着那木签,便得意笑道:“此物名唤‘取灯儿’,北方又叫发烛,能将阴火变为阳火,最是方便不过。”
赵昊拿起一根‘取灯儿’,在烛光下仔细端详,便见那木签一头,裹有一点绿色的事物。将其凑近鼻端一闻,是刺鼻的硫磺味道。
“这不就是火柴吗?”赵昊惊讶的将那木签凑到烛光附近,就见绿色的事物瞬间被点燃,发出明亮的光。“果然没错……”
‘原来大明已经有了原始的火柴,似乎再改进一番,就能生产出真正的火柴了。’赵昊现在是看到什么,都在想能不能用来赚钱。
正胡思乱想间,他忽然嗅到一阵诱人的香气。回过神一看,只见父亲将一盘盘菜肴从个食盒中端出来,摆在摇摇欲坠的方桌上。
赵昊这才想起,自己一天只吃了俩巴掌大的酥烧饼。方才光顾着忙还不觉得饿,这会儿闻到香气,就再也顾不得别的了。
“儿子,饿坏了吧。”赵守正撕一根肥鸡腿,塞到赵昊嘴里。“还愣着干什么?吃啊。”
“呜呜……”赵昊点头连连,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示意赵守正也开动。
赵守正自然不会客气,待将碟碗摆满了方桌,他先夹几片六合猪头肉果腹,而后从怀里摸出个酒壶来。
斟一杯尚带着体温的小酒,赵守正端起白瓷酒盅抿一口,登时眯起两眼,一脸沉醉。
好半晌,他才睁开眼,怡然自得的悠悠吟道:“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说着赵守正一脸开心的对赵昊道:“儿啊,这仰头能见满天星斗的屋子,也别有一番野趣哉。”
“我就盼着最近千万别下雨……”赵昊嘟囔一句,暗暗翻起白眼,心说要不是老子撅着腚干了大半天,你能‘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你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主要是郁闷,赵二爷居然无视自己的劳动成果,也不好好夸夸他……
无奈,赵守正本就是个不理俗务的公子哥,眼里根本就没活,自然也不知道这家务活有多累人了。
看在这一桌美食的份上,赵昊便不跟他计较了,父子俩放开了肚皮,痛快吃了连日来的第一顿饱饭。
酒足饭饱,这才各捧着肚皮,脚对脚在床两头放躺。
“哎呦,可撑死我了……”赵昊一边拿牙签剔牙,一边随口问道:“这顿饭不便宜吧。”
“还行,四钱银子……”赵守正也在剔牙,也随口答道。
“什么?四钱银子!”赵昊闻言猛然坐起来,瞪大眼看着赵守正。“一顿饭,就花这么多?!”
他今天去买了两把笤帚、一个水桶一个木盆,还搭上几条抹布,拢共才花了三十文钱。四钱银子就是四百文,足够像他们这样的城市贫民,开销一个月了。
若是在乡下,有地的农民,全家半年都花不了这么多钱。
“呃,好像是有点多哈……”赵守正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今天不是庆贺乔迁之喜吗?以后省着点花就是。”
“好吧……”赵昊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重新躺在床上。思索着能不能把财政大权,从赵守正手里要过来。
父子俩在有进项之前,只能精打细算那十几两……现在应该不到十两的银子。赵二爷大手大脚惯了,要是由着他花差,怕是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不过赵昊也知道,现在是父为子纲的年代。自己一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贸然向老爹讨要财权,放在别人家,定然难逃一顿大棒伺候。就算赵守正极为溺爱自己,他依然担心会不会伤到父亲的自尊……
翻来覆去寻思良久,他还是决定试着争取一下。
“父亲……”
“嗯,我儿何事?”赵守正都快迷糊过去了,闻言强打精神睁开眼。
“父亲从明天起,就一心读书吧。”赵昊准备趁着他稀里糊涂,来个乱中取胜。
“嗯,放心,为父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赵守正点了点头。
“一心只读圣贤书,下半句是什么?”赵昊状若随意问道。
“是上半句,两耳不闻窗外事。”赵守正叹息一声道:“我儿还需多读书啊。”
“父亲也看到了,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赵昊便顺势劝道:“不如往后家里的琐事都交给我吧?”
“如此甚……”赵守正闻言下意识想点头,顿一顿,却摇头道:“不可,我儿虽然少年老成,但为父怎么忍心,你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的重担?”
“父亲只要中得举人,我愿意当牛做马。”赵昊拍着胸脯、毫无做作道。
“为父不是自夸,论起落榜……”赵守正又要苦笑自贬。
“我说你能考中,你就能考中!”赵昊打断了赵守正,把胸脯拍得山响。
“唉,儿啊,为父……”见自己在儿子心里,形象如此高大,赵守正不禁惭愧莫名。可他哪忍心再让儿子失望?便硬生生咽下那份积年累月的自卑,也把胸脯拍得山响道:“为父就给你考个举人回来,让你重新坐享富贵!”
赵昊感动的热烈鼓掌一阵,方图穷匕见,偷换概念道:“那就说定了,父亲读书我管账!”
“好,说定了!”激动人心的气氛下,赵守正情不自禁的重重点头,与儿子击掌为誓。
完事后,他却感觉哪里似乎不太对劲……不是在说让自己去考功名吗,怎么稀里糊涂就把财政大权交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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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痛痛快快交出财权,让赵昊颇为吃惊。
可让他更吃惊的还在后头……
当赵守正将装有两人全部家财的荷包,郑重无比的交到赵昊手里,他只觉轻飘飘没有什么份量。
赵昊心中咯噔一声,打开荷包一看,只见里头只剩二两碎银子了。
“钱呢?!”赵昊难以控制的提高了声调。
“都在这儿了啊……”赵守正有些心虚的,向赵昊展示自己的袖筒。“没藏一文私房钱。”
“父亲不要转移话题。”赵昊捏着手里的二两银子,不依不饶的追问道:“原先你有八两五钱银子,我又问大伯要了五两,所以咱们应该有足足十三两半。”
十三两半虽然不多,但在赵昊看来,父子俩省着点花,捱一年不成问题。
“租房用了四两,买被褥用具花了二两,买吃的花了半两。”赵守正掐着指头一笔笔报账。
“不是说这些酒菜一共四钱吗?”赵昊可不是好糊弄的。
“为父没要找零……”赵守正有些羞赧的低头看向地面。
“咱都穷成这逼样了,你还给小费?”赵昊一阵气急败坏,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措辞。
赵守正虽然搞不懂‘小费’是什么,但约莫应该是打赏的意思。便讪讪笑道:“习惯成自然了……”
“那还有五两呢?”赵昊哭笑不得的问道。
“呃,是这样。”便听赵守正解释道:“在保泰街上,恰好遇到了同窗,求我周济二两。可二两散碎银子,如何拿得出手?便将汝大伯给的那锭元宝,借给了同窗。”
“……”赵昊眼前一黑,哭笑不得。但想到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只好无力的摆摆手道:“以后还是紧着点吧。”
赵守正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喃喃道:“所谓穷则独善其身。大不了,为父以后不借人钱了……”
“那也不必,”赵昊摆摆手,勉强笑道:“父亲只是这几日先省着点。放心,咱们家不会穷太久的,我一定能想到来钱的法子。”
赵昊有这个自信。他就不信,自己多了这四百多年的见识,就能捞不着钱?
赵守正却不知道赵昊有这个自信,他自觉犯了错,这一晚上乖得很,竟破天荒的主动收拾起碗筷……
当然,打碎几个碗是难免的。
~~
一夜无话。
第二天,父子俩睡到天光大亮,起床稍事梳洗,赵昊便进了厨房,准备生火热热昨晚的剩饭。
但看着黑黢黢张着大嘴的灶台,他却无从下手。连火都点不着人,怎么可能会烧灶呢?
赵昊正挠头间,赵守正也走进来。
“我儿为何发呆?”
“不会烧灶……”赵昊如实答道。
“这有何难,且看为父小试牛刀。”赵守正又是得意一笑,准备像昨晚那样再露一手。
赵昊马上让开,瞪大眼紧盯着赵守正的一举一动,想要学习一下烧灶的核心技术。
片刻之后,小小的伙房中浓烟滚滚,父子俩灰头土脸的逃到天井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咳嗽连连。
“原来父亲也不会啊……”赵昊拿着毛巾擦脸,心情却毫无波动。他在赵二爷的磨砺下,愈发佛系了。
“我看你大伯烧过几回,没想到其中还有些深奥的门道。”赵守正的脸上灰一片黑一块,愈发显得刚刷好的牙齿光洁如贝。“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古人诚不欺我。”
过一会儿,他又感叹道:“看来你大伯还是很强的。”
赵昊翻翻白眼,懒得吐槽。
眼看一时半会儿是生不起火了,他收拾好自己,便出门道:“我去街上买早点吧。”
“我要喝鸭血粉丝,吃南煎丸子……”赵守正马上点餐道。
“美得你……”赵昊撇撇嘴,不理会赵二爷的要求。“有什么吃什么吧。”
~~
昨日上街买笤帚时,赵昊瞥见个早点摊子的招牌,挂在不远处的桥头上。
出来一看,那桥头上果然撑起了粗布拉成的棚子,棚子下白气腾腾,十分热闹。
赵昊寻着香气走过去,见摊子不大,只有四张矮脚方桌。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稀稀拉拉几个食客坐在那吃早饭。
棚子另一边支着两口锅,那口大点的锅上,座着三摞高高的笼屉,另一口小一点的锅里滚着油。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的摊主,正持着长长的筷子,熟练的炸着油端子。
这是一直传到四百年后的美食,赵昊当年念书时,没少吃过这玩意儿。他闭目嗅一口那葱花萝卜丝饼,被滚油激出的独特香味,不由深深陶醉。
真好,还是内味儿。
‘噗嗤’一声少女的轻笑,打断了赵昊跨越时空的回味。
他睁眼一看,只见发笑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女孩有着江南女子常见的白皙皮肤,面颊带着健康的红润,还有点可爱的婴儿肥,就像她手中端着的那盘微微透亮的小笼汤包一样。
“看什么看?”
见赵昊毫不客气的打量自己,少女板起脸来,可她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即使嘟着嘴,也看不到一点凶相。
“呃,看有什么好吃的。”赵昊心说,明明是你笑我在先。
“还以为你光闻味就饱了呢。”少女想起他方才的痴样,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她一笑起来,两眼眯成月牙,让人感觉多糟糕的心情,都会一下子放晴。
“巧巧,不要欺负人家。”一个头裹棉巾的妇人,一边跟食客会账,一边嗔怪女儿不要吓跑了客人。“这位小哥快里面坐……”
“可以打包带走吗?”赵昊问道。
“当然可以。”送完小笼包的少女去而复返,脆生生的如数家珍。“有小笼汤包、菜包馒头、鸭油酥饼、油端子、油果子,还有白粥、鸭血粉丝、豆腐脑,还有鸡蛋,咸鸭蛋……”
赵昊没想到,这连店面都没有的摊子,早点的样数居然还挺全乎。
他略一沉吟,便道:“两笼包子,两碗鸭血粉丝。”
“一共十文钱。”少女将包子装进了纸袋,又看着赵昊道:“你的碗呢?”
“没带。”赵昊两手一摊,他还不习惯点外卖要自备餐具。
“这次就算了。”少女却没为难他,将两大碗鸭血粉丝折进一个白瓷汤盆中。“记得送回来,下次记得自己带碗。”
“多谢。”赵昊便客气的付了钱,一手拎着包子,一手托着汤盆,转身小心翼翼往家去了。
看着他托塔天王似的背影,那叫巧巧的少女,又是一阵忍俊不禁。
不一会儿,赵昊进了小巷,就看到昨日那刀疤壮汉,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冲进了自家院子……
赵昊吓得一哆嗦,手一滑,汤盆摔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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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他爹用了我的方子,一命呜呼了?!’
那一刻,赵昊拔腿就想逃跑。
他细胳膊细腿才十四五岁,还远没到见义勇为的年纪。
却又想到赵守正同样手无缚鸡之力,若被自己连累出个三长两短,那可真叫货真价实的坑爹了……
何况这几日父子也算共患难过,赵昊实在没法撇下赵守正一个人逃跑。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对那被汤盆摔碎声吸引转头的壮汉,颤声高喝道:
“冤有头债有主,方子是我给你的,休要伤家父性命。”
壮汉看到赵昊,两眼一瞪,便提着刀转身朝他走来。
赵昊见有街坊探头探脑,心下稍安,强作镇定的呵斥一句。“朗朗乾坤,太平天下,难道你不怕王法吗?”
壮汉闻言眉头一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赵昊便见他嘴角挂起一抹狞笑……
赵昊登时破功,一边往后退,一边带着哭腔道:
“况且,当时说好了,治不好也不会找我的……”
就在赵昊快要吓尿的当场,却见壮汉将手中刀往地上一丢,居然双膝跪地向他磕头开了。
“呃……”赵昊登时愣在那里。
然后便听那壮汉高声道:“恩公在上,高武给你磕头了。”
“这……”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远处看热闹的街坊,也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窃窃私语起来。
“咦,不是要杀人啊?”
“这凶神怎么给个毛孩子磕头?”
“没听高武管他叫恩公吗?”
这时,赵守正听到动静从院中出来,看到这一幕,登时扼腕叹息道:“惜乎哉,鸭血粉丝汤,覆水难收矣……”
那不是重点好吗?赵昊险些暴走,看看赵守正,又看看那自称高武的壮汉,没好气的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高武说话慢半拍,刚要开口便被赵守正抢了先。
“你前脚出门,高壮士便后脚上门,一进来就给我磕头,说你把他父亲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
“啊?救回来了?”赵昊一阵张嘴结舌,看看地上雪亮的菜刀,苦笑问道:“那你拿个刀作甚?”
“我……”高武这才知道,小恩公误会自己了,不禁羞愧满面,便愈发说不出来了。
“他还提了五斤肉做谢礼,见咱们家没刀收拾,就回家取刀了……”赵守正替高武解释。
高武却只看着赵昊,半晌方汗颜道:“高武该死,从小有说话慢的毛病,让恩公受惊了。”
“哦,是这样啊。”赵昊这才定了神魂,只觉后背已是湿了一片。心说你不光说话慢半拍,笑起来还无比恐怖。
赵守正也拍拍高武的肩膀,温声道:“高壮士快快起来,进屋把肉收拾好是正办。”
~~
回到自家院中,赵昊一屁股坐在水井旁的破杌子上。
方才可把他吓得不轻,这回儿还觉着腿肚子发软呢。
只见高武进去伙房不一会儿,就用麻绳提着切好的肉条出来。
‘干活倒是挺麻利。’赵昊心中嘟囔一句,便问道:“你爹的病,真的好了?”
高武咧嘴一笑,先将那一挂猪肉悬入井中镇好,然后才回答道:“回恩公的话,小人按照恩公说的法子,在河边找到了那种臭臭的黄花蒿。”
“不要叫恩公。”赵昊摆摆手,起身准备打桶水,洗洗脸上的汗水。
高武说话虽慢,动作却快得很。见状忙抢过赵昊手中的水桶,毫不费力的三两下就打上一桶水来。
赵昊一边洗脸,一边听高武慢悠悠说道:
“小人又按照公子的方子,将那黄花蒿泡酒绞汁。结果我爹上半夜喝了,下半夜就不烧了,也不抖了。早晨便能正常说话了,还喝了一大碗粥,让我赶紧来替他向恩公道谢呢!”
赵昊接过高武奉上的毛巾,擦干净脸,洒然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心中却难免有些后悔,因为方才那场误会,现在怎么装都有点不太自然……
好在高武对他满心感激,根本没在意赵昊方才露怯的样子。
“对公子是小事,对小人可是天大的事情!所谓‘救父之恩,如山如岳’公子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一旁正在吃包子的赵守正,闻言奇怪问道:“高壮士,听你说话颇讲究,不像是正经铁匠?”
赵昊不禁翻了个白眼,接过赵守正丢过来的包子。心说有这么说话的吗?难道人家是不正经的铁匠吗?
高武要回话时,心里却又犯了难。原本他称呼赵昊为‘恩公’,赵守正为‘老恩公’,但现在改口称赵昊为‘公子’,却没法称赵守正为‘老公子’的。
他只好沉默不答,先进去伙房,帮着三下五除二,弄好了灶台。这才想好了称呼,出来回话道:
“回老爷的话,小人的父亲才是铁匠。小人曾在戚家军中当个队正,大帅命我等识文学字,斗大的字也能认识半箩筐。”
“哦?戚家军?”赵昊闻言眼前一亮。
戚家军可不光只在四百年后大名鼎鼎,在此时便威震天下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大明抗倭能取得最终胜利,戚继光和他的戚家军,要占大半的功劳!
便听赵守正奇怪问道:“不是听说戚大帅升任神机营副统领,戚家军月初也北上蓟州了吗?你怎么没跟着去啊?”
“小人本来是要跟着北上的,路过南京时,却见家父年迈孤单……”高武这次倒没延迟,显然方才一并打好了腹稿。
“便求着将军放我回家侍奉老父,现在小人已是平头百姓了。”
“原来如此,倒是孝子啊!”赵守正说着话,大有深意的看赵昊一眼。
“看我干嘛?”赵昊嘴里塞着笼包,吐字不清。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要跟高壮士学。”赵守正一本正经的教训道。
~~
高武挂念着老父,和赵昊父子说几句话,便急忙回家了。
进屋时,他见父亲已经能坐起来了,脸色比自己出门前,又好看了一些。
“送把菜刀去了这么久?”高铁匠奇怪问道。
高武将凌乱的屋子收拾了一番,才回答道:“看恩公父子的言谈举止,该是手不沾水、眼里没活的富家公子,定是遭了难,才沦落到咱们这种地方的。”
“原来如此。”高铁匠自然早习惯了儿子这种说话方式。点点头道:“那你要多去帮衬帮衬,力气是使不完的。”
“我知道了,等下午忙完了我再去。”高武毫不迟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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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饭,赵昊帮着赵守正沏好了茶,研好了墨,摆好用功架势。
这才语重心长的嘱咐道:“父亲最近请在家中收心读书,咱们穷人家家的,没事儿就不要乱出门了。”
赵守正坐在摇摇晃晃的破椅子上,拿着本《论语集注》挠挠头道。
“还真有个事儿,明天我得去趟国子监,办理复学手续……这二年一直没坐监,只怕学籍已经被停了。”
“有事当然要办了,今天先安心读书吧。”
赵昊如操碎心的老父母一般,交代了赵守正几句,又给他留下午饭钱,这才说自己要上街逛逛,便出了门。
“让我在家读书,你却出去瞎逛逛!”赵守正抗议一句,可惜抗议无效。
~~
赵昊出门,当然不是为了闲逛。
只要一想到,现在全家只剩二两银子,稍有个风吹草动,便要面临揭不开锅的窘境,他就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要找找看,能不能寻到什么来钱的门路,好解决父子俩的燃眉之急。
他本打算去最繁华的秦淮河夫子庙一带,但一问载客的马车,居然要二十文才过去。
“这么贵?”赵昊不禁肉疼。
“这位小哥,二十里地呢,返程要是没客人,这趟我得亏死。”戴着斗笠的车夫没好气道。
“哪能让你亏本?”赵昊笑笑,将荷包收回袖中道:“我不去了就是。”
“臭小子,消遣人呢!”等他走远了,那车夫还在后头骂骂咧咧。
赵昊撇撇嘴,全当没听见。
但要靠两条腿来回四十里,他可没那本事。想起那日在钟鼓楼一带,也有好些繁华街市,他便辨明方向,改变了目的地。
越往南走就越是繁华,等过了狮子桥,上了鼓楼外大街,昨日所见的繁华景象,便重新出现在赵昊的眼前。
他此刻心里也没什么章程,就一家接一家的店铺仔细逛起来。
那天只是走马观花,粗粗领略了一下大明南都的繁华。今日里细细看来,他才真真切切震撼于南京城的商业之发达,物资之充盈……
赵昊粗略点数,仅仅自己眼前不到一里长的宽阔街面上,便或是树立、或是悬挂着不下百余面样式各异、惹人注目的店铺招牌。
除了最常见的酒楼食肆茶馆,还有诸如‘刘小平川广杂货’、‘周记发兑官燕’、“崇明海味俱全”、“西北两口皮货发客”、‘瑞祥号绸缎庄’、‘南瓦子布店’,‘唐记南货店’之类,林林总总不下几十种生意。
而且这些店铺中货源之广,品类之全,亦是他之前难以想象的。赵昊进了那家南瓦子布店,见柜台里居然摆了上百种各式各样的布匹。
赵昊深感好奇,便假说要买布,诓得那店伙计来了段清脆流利的贯口。
“咱家有嘉兴西塘布、苏州青、松江青、南京青、瓜州青,红布、绿布;松江大梭布、中小梭布;湖广孝感布、临江布、信阳布;定陶布;福建生布、安海生布、吉阳布、粗麻布、书坊生布、漆布……”
赵昊听得十分过瘾,忍不住鼓掌喝彩。那店伙计愈发得意,又卖力的报了大几十样布品,这才喘着粗气问道:“请问客官想要哪一种?”
“呃,我想想看。”赵昊抱着胳膊,装模作样寻思片刻,暗道:‘织布机,印染技术似乎都有改进的可能。’
但还是那个问题,远水解不了近渴。面对着一屋子的布,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赚快钱的法子。
“不好意思,我再逛逛……”赵昊朝那伙计歉意的笑笑,不忍看他哀怨的目光,逃也似的溜出了这家布庄。
赵昊就这样,一家家逛下去,几乎每一家都会让他惊叹不已。他甚至发现了一家专卖海鲜的水产店。店里头除了卖海鱼,还用海水养着蟹、鳗、虾、螺、蚌,还有蛤蜊、银鱼、蛏蚶、黄甲之类,品类并不比后世的海鲜市场少多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将这些难于保鲜、不易贩运的海货,从几百里外活着弄来的。
看着这些海鲜,赵昊就感觉饿了,赶紧从这家‘崇明海味俱全’的水产店出来。
谁知大街上也充斥着各种诱人的美食香气,赵昊才猛然察觉,这会儿已经到了午饭时间。非但那些酒楼食肆饭菜飘香,道边的各种食摊上,也摆出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吃食,让人垂涎三尺。
‘’是煮干丝,桂花鸭,生煎包,卤猪蹄……还有煎刀鱼,炸肉丸,烤鸡,还有臭豆腐……怎么连臭豆腐也这么香?’
赵昊不能自控的抽着鼻子,咕嘟咕嘟吞着口水,可摸一摸怀里仅剩的二两银子,只觉此刻残酷无比。
“早晨刚吃了一笼包子,不会饿的。”赵昊对自己反复暗示道:“这都是幻觉,是馋的不是饿的!”
却又难免暗暗发誓,等将来本少爷发了财,一定要狠狠报复回来。
嗯,煮干丝吃一碗倒一碗……
~~
赵昊忍着腹中饥饿,又逛了几家后,过午时分进了一家挂着‘唐记南货店’黄底黑字招牌的店铺。
所谓南货,自然便是南方特产之物。店里头满是金华火腿,绍兴黄酒,海鲜干货,岭南干果之类出自苏南、宁绍、闽粤的食物。
‘又是卖吃的……’赵昊嘟囔一声,就想退走,却无意中瞥见店门口的货架上,整齐的码放着几十个粗瓷碗,碗里头装满了或是黑褐色或是红褐色的膏状物。
“这是什么玩意儿?”赵昊有些好奇的问道。
“公子连黑糖和红糖都不认识?”店伙计好笑的问道。
“没见过装在碗里的。”赵昊摇摇头,拿起一碗红糖仔细端详起来,只见其表面像沙土似的比较粗糙,还有雪花样的花纹,非常好看。
“这个怎么卖?”
“黑糖三十文一碗,红糖一钱银子一碗。”伙计笑问道:“公子来点儿?”
“那白糖什么价?”赵昊随口一问。
“白糖……”伙计居然一愣,似乎没听过这个称呼。
赵昊却分明记得,自己刚来时便喝过白糖水来着。而且在他记忆中,小赵昊也没少吃白糖,所以绝对不会没有这样东西。
“客官说的是糖霜吧?”伙计试探着问道。
“应该是吧。”赵昊心说,看来是名字不同,便点点头道:“你家有吗?”
“有是有……”伙计从柜台里,拿出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给赵昊一看,里头是白糖没错。
赵昊下意识伸手,想要捻一点尝尝。
谁知伙计却如临大敌,马上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差点夹到赵昊的手指。
“你这客官好不懂事,这么贵重的物事,岂能轻尝?”
“不就是白糖吗?能贵哪去?”赵昊有些不快道。
“一两银子一两糖,是开玩笑的吗?”伙计瞪大眼道。
“什么?一两银子一两白糖?!”赵昊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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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银子一两白糖?!”赵昊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当然了!”店里的掌柜、伙计都用看白痴的目光望着赵昊,显然这是常识。
赵昊惊呆了,想起小赵昊整天喝白糖水,吃白糖包子,登时对之前的富贵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恨不能是我……’赵昊心疼的揉了揉胸口,这才失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贵?”
这时,一个穿着藏青绸缎直裰,头戴黑绸六合帽,笑眯眯一团和气的中年胖子,从里间挑开帘子出来,对赵昊笑道:
“这位公子。南京乃首善之都,富甲天下,一年也才只有一两百斤的白糖入市,你说贵不贵?”
“全买下来也才两三千两银子,南京城有钱人这么多,怎么会吃不起?”赵昊依然不能理解。
“不是吃不起,是有钱也买不到。”那胖子应该是这家店的东家,只见他将手中的茶壶递给那伙计,顺手接过木盒来。重新打开给赵昊看道:“看仔细喽。这糖霜像什么?”
“糖霜糖霜,当然像霜了。”赵昊对这个白痴问题无力吐槽。
“不错。此物正是红糖熬制冷却后,表面凝出的薄薄一层霜。然后用特制的竹篾轻轻刮下来,一千斤红糖才能出这一两。”胖东家笑呵呵道:“整个大明朝,一年出不到五百斤,还得进贡给宫里百斤。所以有钱也买不到……”
胖东家在一旁絮絮叨叨,赵昊却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这次却不是恐惧,而是巨大的兴奋!
看看被珍而重之捧在手心的糖霜,再看那随意堆在店门口的红糖,赵昊心中狂叫道:
‘就是它了!’
。
赵昊终于想到,既简单来钱又快的法子了!
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掌握了,这个简单的法子。毕竟七十年后出版的那本科学巨著上,就有清清楚楚的记载。但通过在南货店的交谈,他惊喜的发现,至少此刻还没人知道它!
‘那就当老天爷赏我的了!’
赵昊激动的感谢了对方的讲解,强忍住当场购买红糖的冲动,跌跌撞撞离开了这家南货铺。
胖东家将糖盒交给伙计收好,奇怪的看着赵昊的背影,小声嘟囔道:“这小子激动个啥?”
赵昊特意多走出几里地,来到保泰街上的一家糖店,掏出他视若命根的二两银子,买了五斤红糖。又到隔壁的杂货铺,跟店家好说歹说,用身上剩下的铜板,买了个偌大的酿酒用的木漏斗,便兴冲冲往家赶去。
等他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只听院子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赵昊进门一看,只见高武正在赵守正的配合下,将掉下的屋门重新安回了门框。
看到儿子进来,赵守正笑着说道:“芳邻自有高德,高壮士过午便来帮着修理门窗桌椅,还帮着东间那张破床也修好了。”
“高大哥,太感谢你了。”赵昊闻言险些热泪盈眶,这下终于不用跟赵守正挤在一张床上,听他打呼噜了。
高武将最后几个钉子,钉进了门框上。这才缓缓道:“力气是使不完的,不打紧。”
“天黑看不清了,咱明天再来修屋顶。”高武收拾起家伙什儿,就要回家去。
赵昊有心留饭,可父子俩也不会做饭,实在没什么能招待人家的。便从纸袋中拿出两大块红糖,硬塞到高武手里。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给你爹冲水喝,也能凑合补补身子。”
高武推辞不要,赵昊一直追到门口,他才勉强收下了。
等赵昊送走了高武,转身进屋,就见赵守正已经泡了两碗红糖水……
“唉,有点涩,不太纯啊。”赵守正品了品,挑剔的摇摇头,说完咕嘟嘟仰头喝光一碗。
“要是好喝,碗都要被你吃掉了。”赵昊一脸无奈的看着他,将剩下的红糖牢牢抱在怀里。
赵守正喝完自己的一碗,奇怪的看着赵昊道:“嘴巴撅这么高?喝点红糖水去去心火。”
“这不买来喝的……”赵昊翻翻白眼道:“这是用来发财的!”
“儿啊,不是为父打击你。”赵守正不解问道:“这破玩意儿,搁以前咱家都不吃,如何用来发财?”
赵昊考虑到,自己以后还要多有惊人之举,总要有个托词来敷衍父亲才行。便轻咳一声道:“我最近经常做梦,梦里头好像有人在跟我说话,告诉我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就有用红糖发财的法子。”
赵守正登时紧张起来,伸手摸了摸赵昊的额头。“儿啊,你怕是得癔症了?得赶紧看大夫!”
赵昊拍开赵守正的手,径直朝伙房走去道:“赶紧干起来,是不是癔症待会就知道了!”
。
赵守正也跟着进了伙房,虽然对赵昊要做的事不明所以。但他素来对儿子千依百顺,自然让干嘛就干嘛了。
伙房中,灶火正旺。那是高武临走前帮着生好的,他还专门教过赵守正该如何生火。
这解决了赵昊的一大难题。今晚他要做的事,可离不开灶台!
照料灶火的重任,便落在了赵守正身上。他一边往灶膛中添着柴火,一边好奇看着赵昊,将红糖一股脑倒进大锅中。
“儿子我懂了,你想要制饧稀卖钱?”
“嗯……”赵昊信口应一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这一锅糖上。这要是熬糊了,他可没钱再买一份回来重做了。
“平明风雨酿春寒,试把饧和杏酪餐。”赵守正吟一句,便被诗中美好的意境陶醉了。“儿啊,等你做好了饧,为父与你一同出摊。”
“看好你的火!”赵昊差点一头栽到锅里。
见赵昊难得露出如此认真的神情,赵守正欣慰至极,马上乖乖闭嘴,专心照料起灶火来。
不一会儿,锅里的红糖便在赵昊不断的搅拌下变成了膏状。不待其继续融化,他便赶忙木瓢锅铲并用,将大锅中的糖膏尽数舀到漏斗中。
那漏斗已经被他提前用草紧紧塞住漏口,架在水桶之上。
赵昊叮嘱赵守正,一定要照看好漏斗里仅剩的三斤多糖膏,千万别让猫啊狗啊或者什么人糟蹋了。
“吾儿怕我偷吃就直说,何必如此委婉。”赵守正嘟囔一声,便蹲在水桶旁,目不转瞬的盯着那漏斗。
赵昊出去好一阵,才端着个木盆从外头回来。
他将木盆搁在灶台上,走到赵守正身边,去观察漏斗中糖膏的凝固情况。
赵守正这才发现,儿子手上衣服上,全都是黄泥点子,不禁问道:“你去玩泥巴了?”
“不错。”赵昊蹲在水桶旁,伸手按向漏斗中。
“别……”见儿子用蘸着泥巴手去碰那些基本凝固的糖膏,赵守正不禁叫一声。
赵昊却置若罔闻,按了按糖膏,手指一下子陷进去。
“似乎还差点火候……”赵昊小声嘟囔着,但其实该是何等硬度,他自己也没数。说着他试探着拔掉了堵住漏斗口的草,并未见有糖膏下来。“火候应该到了吧?”
“糟蹋了还不如让我吃了呢。”赵守正无奈叹气,目光瞥到灶台上的木盆,他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你还真去玩泥巴了?!”
那木盆中,竟是满满一盆黄泥水!
“算了,不管了。”赵昊却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只顾着自言自语道:“大差不差就行了吧,应该没那么讲究!”
说完,他便端起那盆黄泥水,就要浇在漏斗上。
“等等!”赵守正忽然喊停。
赵昊不解的看着他,只见赵守正伸出指头,在漏斗中狠狠挖了一块。
赵守正一边吮着糖膏,一边示意儿子可以继续。
赵昊无奈翻翻白眼,方才心中涌起的那种神圣感,此刻荡然无存了。
他双手一倾,将盆中黄泥水缓缓浇在了糖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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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斗的口很小,又被糖膏糊住,黄泥水无法顺势淌下,便积蓄在漏斗中,很快漫过了糖膏。
看上去,满满一漏斗全都成了黄泥汤。
赵守正咂咂嘴,刚想发表感慨,却见赵昊目不转瞬的盯着那漏斗,似乎着紧至极。他便硬生生咽下话头,安静陪在一旁不打扰。
父子俩目不转瞬的看着那漏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
两人小心的抬起漏斗一看,只见有黑色的液体顺着漏斗口,一滴滴缓慢落入桶中。
赵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示意赵守正将漏斗稳稳放回桶上。
这时,水滴的越来越快,眼看糖膏就要露出水面了。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赵昊微微一笑,不管结果如何,该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不然就是成功了,也没什么滋味……
话音未落,水位又下去一点,两人就看到那红褐色的糖膏,居然变成了洁白的颜色,在黄泥汤中煞是显眼。
“咦?”赵守正吃惊的看着赵昊,不知他变得什么戏法。
这时候,水滴已经变成了一道水线,加速从漏斗中渗漏下去。
漏斗中,红褐色的糖膏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斗洁白晶莹、如沙如雪的白色事物。
赵守正被震撼住了,看看漏斗,又看看赵昊,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尝尝。”赵昊抱着胳膊,云淡风轻的微微扬起了下巴。
“看上去跟雪花似的。”赵守正这才伸出手指,蘸一点送入口中,旋即惊呼起来:“甜的,居然是糖霜!”
“不然呢,糖还能变成盐吗?”赵昊得意洋洋的瞥一眼赵守正,十分享受父亲此刻咋咋呼呼的样子。
说着,赵昊也抓了一把在手里,看一看,尝一尝,怎么形容呢?嗯,就是白砂糖。
这是《天工开物》中记载的‘黄泥水淋脱色法’,只消一盆黄泥水,就能让红糖变白糖,再是简单廉价不过!
“《天工开物》果然是神器啊……”赵昊心里美滋滋的想道:‘这书七十年后才初刊,里头不知有多少法子,是眼下人还不知道的呢。这可都是赚钱的法门啊……再说我脑子里,可不止一本《天工开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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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高兴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用木勺,将漏斗中的白糖转移到纸袋中。
三斤半的红糖,最终出了一斤多洁白如雪的白砂糖。
漏斗底部,倒是还剩下一斤多稍带黄褐色的白糖。味道其实大差不大,但卖相差了许多,赵浩理都不理。
这时,远处传来四更鼓响,紧接着鸡也叫了。
父子俩这才发觉,竟然忙了个通宵。赶忙简单的洗漱下,各自回屋去睡了。
然而赵昊明明又累又困,却辗转反侧兴奋的睡不着。
他将那包白糖放在床头上,不一会儿就伸手摸一摸,生怕遭了耗子。想到耗子,赵昊又爬起来,用麻绳将那包糖吊在梁上,这才放下心来。
‘这下总不会丢了。
赵昊这才放心的躺回去的,美滋滋的盘算着,准备明日拿去卖掉,得个二十两,全买成红糖,制成白糖!
‘然后卖掉白糖,再买红糖制白糖,再卖白糖制红糖……’
赵昊反复默念了没多会儿,终于沉沉睡着了。
梦里头,他成了制糖大王,大明首富,后来还发明了胰岛素……把赵昊美得合不拢嘴。
直到他被无数黄金的光芒,闪得两眼生疼,才从美梦中醒了过来。
“是在做梦啊……”
赵昊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眯眼看看从屋顶直射进来的阳光,原来已经中午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赵昊下意识便往房梁下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只见自己悬在梁下的麻绳还在,麻绳上的那包糖,却不见了踪影!
‘耗子成精了?’赵昊心中惊呼,口中大叫道:“爹,你看见我的糖了吗?!”
却没人回答他。
赵昊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跑到东屋,只见被褥散乱如狗窝一般,却不见赵守正的影子。
他又发了疯似的家里家外到处寻找,连水井里头都没放过,却依然没找到人。
若非那一斤糖也不值多少钱,他都要怀疑赵守正是不是携糖潜逃了?
就在赵昊考虑要不要报官时,高武扛着梯子,拎着家伙式过来了。
高武先将梯子架在屋檐下,才开口问道:
“公子在寻赵老爷吗?”
“不错,你见到他人了吗?”
“一大早就见他沿着大街往南去了。”高武爬上了屋顶,将残破的瓦片揭下。
“哦。”赵昊猛然想起,昨天赵守正提过,说今天要去国子监恢复学籍,好有资格去应乡试。
八成那包糖,也是被他拿走了。
赵昊这才稍稍定神,给高武打下手,帮着一起修理屋顶。
两人忙活到傍晚,赵昊饿得前心贴后心,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
他跟高武说一声,便换了件干净点的衣裳,上街去买晚饭。
走到大街上,他发现那桥头上的早点摊子,居然傍晚也会营业。
想到这家的包子虽然味道一般,但胜在给的足,赵昊便走过去。
晚上出摊的只有那母女俩,守着用被子盖住的几大笼包子。既没有那两口大锅,也没有摆食桌。
包着布头巾的母亲,正在给客人装包子。
那叫巧巧的少女有些无聊的立在一旁,看见赵昊过来,不由眼前一亮。
“喂,怎么空手过来了。”
赵昊一愣,才想起自己还欠人家个汤盆呢。
“不好意思,摔碎了。”赵昊歉意的笑笑,伸手去袖中摸荷包道:“多少钱,我赔你就是。”
“算了算了。”巧巧大方的摆摆手道:“那么旧了,不值几文钱。”
赵昊的动作却僵住了。他这才又想起,自己昨天已经花光了身上最后一枚铜钱。
他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朝少女拱拱手道:“多谢,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
‘竟然连饭都吃不起了。’赵昊心里难免升起一丝‘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之感。
往前走出十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少女的喊声。
“等一下!”
赵昊回头,奇怪的看着少女。只见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不由分说便将个纸包塞到他怀里。
“收摊了,卖不完也浪费,帮忙吃了吧。”
少女说完,也不看赵昊,转头就往桥头跑去。
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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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赵昊看着手里的包子,心中五味杂陈,甚至鼻头有些发酸。
他正愣神间,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赵昊回过神,这才看见赵守正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哟,又吃包子啊……”赵守正说着就往纸袋里伸手。
赵昊却抱着纸袋侧身躲开,红着眼问赵守正道:“我的糖呢?”
“哦,我送人了啊。”赵守正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啊?!”虽然赵昊已经猜到,那白糖估计不会有好下场了。但听赵守正亲口说出,他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跟你说过,为父要去国子监办复学吗?”赵守正见儿子脸色不好,忙解释道:“早晨出门前,我问过你的呀,你还‘嗯’了一声呢。”
“有吗?”赵昊揉着额头,郁郁道:“有也是说梦话。”
“有的有的,当然有的。”赵守正自知理亏,赶紧含混过这一节,满脸讨好道:“姓周的狗眼看人低,就寻思着拿你做的白糖去镇镇他!”
“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赵昊看了看手里的肉包子,忍住丢到赵守正脸上的冲动。
“你是没看到他那样子啊!”赵守正却觉得很值,又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道:“他以为咱老赵家败了,却是万万想不到,我还能拿出这么值钱的玩意儿来,差点把他眼珠子惊掉了。真可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过瘾,过瘾啊!”
“不是跟你说过,”赵昊扶着墙,欲哭无泪道:“那是我准备卖了做本钱的……”
“啊?好像是哎,吾给忘死了也!”赵守正猛地一拍额头,旋即大笑着安慰儿子道:“不过吾儿放心,为父至交好友满金陵。只要为父张张嘴,别说十几二十两银子,就是几百上千两也能借的到。”
说完,他便拉着赵昊往家走道:“回家吃包子去,明天一早我就借钱!不破楼兰誓不还!”
赵昊见他的样子不似作伪,心说秦桧也还有三个好朋友呢。赵二爷人缘再差,也不会比秦桧还差吧。
他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跟着赵守正回家去了。
院子里,高武也修好了屋顶,正在打水洗手。父子俩便分出大半包子,让高武带回去与老父亲同食。
当然,打死赵昊也不会透露,这包子的来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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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无话。
一大早赵守正便爬起来,认真的穿戴整齐,将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还把私藏的玉佩悬在了腰间。
对着井水看了半天,感觉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这才步履沉稳的出门去了。
赵昊也醒了。心里有事,如何能睡踏实?
通过这些天和赵守正相处下来,他已经对大明朝的书呆子有了深刻的认识。赵昊实在是担心赵守正,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听到父亲出门,他便悄悄跟在了后头。
赵守正的朋友似乎没有住城北的,赵昊一直跟着他走到钟鼓楼附近的小粉桥一带,这才到了头一家。
他远远躲在墙角,看着赵守正整了整衣冠,深吸了几口气,这才举手敲响了院门。
不一会儿,有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开了门。虽然距离稍远,听不清两人对话,但也能猜到该是询问赵守正的来意。
没说几句,那家丁居然连连摆手,不容赵守正把话说完,便一下把门关上了。
赵守正失望的摇摇头,伸手指了指门,愤愤嘟囔了几句,这才向下一家出发。
下一家倒是让他进门了,但等赵二爷出来时,赵昊看他一脸沮丧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没借到钱。
就这样,赵守正一家接一家的转悠。大半天时间,找了十几家自认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却竟然一个肯借钱的都没有。
看着他颓然坐在大石桥边,两眼发直的样子,赵昊心里很不好受,忍不住想要现出身形,唤他回家。
不就是二十两银子吗?咱们再想办法就是……
谁知,赵守正忽然站起来,朝着对面的户部街上快步走去,看他满脸兴奋的样子,应该不是内急。
怕是想到法子了。
赵昊心下一松,暂时没有现身。
户部街因南京户部都税司设立于此而得名,其繁华程度还要超过鼓楼外大街许多。不过赵昊此时无心领略,紧紧跟在赵守正后头,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走散了。
紧跟慢跟,便见他进了家悬着‘德恒当’黑底金字招牌的当铺。
“德恒当……”赵昊忽觉有些眼熟,将头上的毡帽压了压,低头进了当铺。
这家德恒当规模极大,光柜台后的朝奉便有七八位,柜台外还有十来个招呼的伙计。看到赵昊进来,马上有人上前招待。
“小客官要当东西吗?”
赵昊并不做声,只是指了指前头的赵守正。
伙计便把他当成了赵守正的跟班,不再搭理。
只见赵守正来到个高可及肩的柜台前,仰头对里头的朝奉道:“敢问,贵东家张世兄可在店中?”
朝奉一听对方,称呼自己东家为世兄,便不敢怠慢,赶忙转出柜台,请他到一旁的小客厅吃茶。
好一会儿,一个面容阴沉,腆着肚子的高个子,掀开帘子从后头出来。
一见那人,赵昊恍然,这不正是那天到府上去放高利贷的张员外吗?!
此獠为虎作伥,殊为可恶。明明是那些当官的向德恒当借钱补亏空,他却配合他们想将那笔巨款扣在赵家头上。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却是杀了人还要扒皮剔骨熬油!
赵昊却想不通,赵守正为何还会找这个混蛋!
他从旁听了会两人的对话,这才明白,原来赵家和张员外都是徽州老乡。赵家是休宁的,张员外是祁门的,两家是邻县。从前张员外便靠着这层关系,疯狂的巴结赵立本,这才搭上了南户部这条线,摇身一变成了半官半商的南京巨富。
赵昊甚至有点想不通,以姓张的今时今日的地位,为何还要亲自见一个落魄老公子?
念旧?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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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赵守正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张员外。显然,他是想凭着老关系,能多当些银两出来。
赵昊恨不得拿头去撞柱子,他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不能出声阻止,那样会更伤害当父亲的尊严……
“张世兄,这本是我心爱之物。所谓‘吾独穷困乎此时也’,若非实在没办法,断不会拿出来当的。”便听赵守正道:“还请世兄看在家父多年照拂的份上,高抬些贵手,一个月内,我必拿钱来赎。”
“嗯……”张员外不置可否的应一声,便仔细端详起那枚玉佩。好一阵,才听他幽幽道:“贤弟,为兄说话直,你莫见怪。你这玉佩品相一般,雕工又差,还有磨损裂纹,最多只能给你这个数!”
张员外比划了两根手指。
赵守正低声惊呼道:“啊,才两百两?这可是陆子冈的手笔,岂会雕工差?我买来后只小心把玩,今日头次佩戴,哪会有磨损的道理?”
“陆子冈的?不会的,这是仿品!”张员外却自信的摇摇头道:“愚兄这双眼,可是南京城有名的准狠,不然也吃不了这碗饭。”说着他斩钉截铁道:“假的就假的,绝对真不了。”
顿一顿,张员外一字一句的说道:“看着玉料还不错,我给你二十两,爱要不要。”
“啊,二十两?!”赵守正吃惊的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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