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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真要在这荒山野岭住一个月?”赵守正吃惊的跟着儿子,走进小院中。“儿啊,为父会变成山野村夫的。”

    “这里安静,可以专心备考。”赵昊过滤掉父亲的骚话,随口应一声,便带他进了内院。

    院子不大,被一道砖墙隔为前后两进。地上皆铺着青砖,两溜瓦房也是新起的,内院中种着各式花卉,还有个小小的凉亭,可供主人休憩。

    赵昊拿到地契后,先出动上百号蔡家巷的精壮汉子,拿着碗口粗的棒子,免费帮住在这一带的钱家奴仆把家搬走。

    当然过程中难免磕磕绊绊,哭哭啼啼,不过蔡家巷的汉子加棒子,专治各种不服,很快也就消停了下来。

    选定此处作为闭关地后,赵昊又吩咐高老汉带着蔡家巷的瓦匠,将此处重新翻盖,还在堂屋前亲手种下两株桂花树。

    “等到桂花开了,我们就下山。”赵昊说完,打开了正屋的门锁,请父亲进去。

    赵守正一进门,便看到刷得雪白的中堂上,挂着一幅穿红色圆领,头戴直角幞头的黑脸胖子画像,不由肃然起敬道:“竟是我赵家太祖在此……”

    “父亲给太祖爷上个香吧。”赵昊点着了烛台,又引着香。

    赵守正便接过香来,举在头顶,毕恭毕敬向宋太祖磕了四个响头。

    那道院门不知何时已经被高武锁上,内院中只剩下赵昊父子两个。

    赵守正刚要起身,却被儿子按住了肩膀,让他继续跪在赵匡胤的画像前。

    “父亲知道,为何要拜太祖吗?”

    “当是求祖宗保佑……”

    “是谢祖宗保佑。”赵昊认真纠正。

    “哦?”

    “太祖爷显灵了。”只听赵昊幽幽说道。

    “啊?”赵守正登时毛骨悚然,先看看画像上的黑胖子,再看看神神叨叨的儿子,结结巴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父亲还记得,刚搬到蔡家巷时,我对你说过,你一定能考中吧?”赵昊也不看赵守正,只定定望着那太祖画像。

    “是说过。”赵守正点点头,这事儿他记得清楚。

    “父亲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吗?”便听赵昊信口雌黄道:“是因为我在前一晚,梦见自己上天了。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有个戴着长翅帽,穿着圆领黄袍的黑面老人,正一脸慈祥的看着我……”

    “啊,那定是我赵家太祖爷了。”赵守正看看画像,一脸惊叹道:“他老人家把你叫去,到底有何吩咐啊?”

    见赵守正果然轻易就信了,赵昊也就没必要再渲染神秘了,便言简意赅道:“他老人家说,咱们这一脉文运未绝,当在我爷爷你爹之后再出位进士,此人便是父亲你呀。”

    “啊,太祖爷竟然还知道我这个不肖子孙?”赵守正登时满脸羞愧,使劲给赵匡胤磕头道:“给祖宗丢脸了,怕是要让祖宗失望了。”

    “不会的,太祖爷说了,合该我们家文运昌盛,他已经从文曲星君那里,拿到了今科秋闱的考题。”赵昊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黄纸,双手朝太祖爷拜了三拜,然后交给赵守正,又万分郑重的叮嘱道:“太祖爷有言在先,此物只能你一人观看,若是在考前被第二人知道,非但考题不准,还会给我赵家招来灭门之祸!”

    “晓得晓得。”赵守正哆哆嗦嗦的接过黄纸,又给祖宗磕头致谢,这才颤抖着将其打开,便见上头一行鬼画符似的字体,依稀能看出是《论语》中的一句: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这么简单……”赵守正不由惊叹起来,没想到居然不是截搭题,而是好些年都没出过的大题!

    “嘘。”却见赵昊朝他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端起烛台道:“父亲记住了就烧掉吧,切记法不可传六耳。”

    “明白。”赵守正再看一眼那句《论语》原文,便将黄纸烧成了灰烬。

    “从今天起,父亲便反复推敲这道题吧。”赵昊吹灭烛台,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好,不能让太祖和我儿失望!”赵守正鼓足了干劲儿,既然太祖爷都显灵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撸起袖子猛干就成!

    书房就在隔壁,赵昊已经将赵守正所有书籍都提前运过来了。

    他则把座位设在堂中,和太祖爷一起给赵守正把门。

    这一个月内,任何人都不准踏足内院一步。

    为了万无一失,高武守在内院门口,另有三十名蔡家巷的壮汉,在小院外分班值守,日夜巡逻。

    巧巧母女则负责给他们做饭。每天高老汉驱车送来新鲜的食材,母女俩做好之后,由巧巧送到内院门口,赵昊端进去与父亲吃完,再把餐具送出来……

    赵昊这样严密细致的安排,将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清楚无比的传达给每个人。从高武到巧巧,再到所有护院,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唯恐出一点纰漏,影响到赵老爷的备考大计。

    ~~

    赵守正身为当事人,就更是不敢懈怠了。从进院那天起,他便一头扎进书房中,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推敲琢磨起那篇文章来。

    要知道,八股文不同于寻常的文章,对作文者的文学素养考察还在其次。其更着眼考察作文者对经义的熟练程度,且对写作内容有诸多限制,首先观点必须与朱子相同;再者,文章的每个段落,都必须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面,连字数都有严格的限制。尤其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部分要求严格对仗,类似于骈文,却对字词的繁简、声调的高低有更严苛的要求。

    这样作文宛若‘螺蛳壳里做道场’,难度自然极高,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十几年的反复苦练,根本做不出像样的八股来。但对考官来说,要求的点越多,评判起来就越容易。因为几乎所有考生,都会由于时间紧张、学业不扎实等各种原因,在作文时出现多多少少的纰漏谬误。

    考官只消找出这些谬误,以其多寡便能给文章排出大概名次。如有考生能一点不犯错,必然会被稳稳取中;倘若再能写出一点点新意的话,这科魁元就非你莫属了。

    硬要类比的话,普通文章是受考官个人好恶影响的主观题,八股文则基本是有明确答案和评判标准的客观题。

    因此,只要给赵守正充足的时间,而且还能随手查资料,他怎么可能做不出一篇,能得高分的八股文来呢?

    他先用了几天时间静下心来破题构思,然后翻看各种高头讲章,从旁人的经验中寻找灵感,直到第十天时,才构思出一篇文章来。

    然后反复斟酌,不断修改,几次推倒重来后,才终于在第二十天时最终成稿。

    赵守正又用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逐字逐句的检查修改,不放过任何一处纰漏谬误,直到自以为整篇文章完美无瑕,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赵守正只要一闭眼,整篇文章便会蹦出他的脑海,走马灯似的呈现眼前。

    这赵守正感觉自己都要呕心沥血了,不由苦笑一声,对赵昊道:“苦吟派,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赵昊微笑着点点头,将他写好的所有文稿付之一炬,又仔细检查了书房中,再无只言片纸遗留,才笑着对赵守正道:“还有几天时间,父亲好生休息调养,到时候我来接你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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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八月初二,距离初九进场还有几天时间,赵昊让父亲在山上好生休养,自己则在高武和巧巧的陪同下,下山去制备考生入场的一应用品了。

    下山的马车上,巧巧和赵昊相对而坐,支颐歪头看着他。

    说起来,两人虽然都住在小院,但今天还是一个月来,头一次这样面对面呢。

    “我脸上有花吗?”赵昊摸一把面颊。

    “没有。”巧巧慌忙摇摇头,将视线转去窗外道:“你这人真奇怪,说你淡泊名利吧,却又对老爷的学业如此上心。说你热衷功名吧,可你却整天不务正业……”

    “我这怎么能叫不务正业呢?”赵昊伸个懒腰,将手边一摞书稿整理摞好。这一个月来他同样足不出户,为了打发无聊,倒是默写出好些东西来。“我这可是振兴大明的希望所在。”

    “吹牛。”巧巧转回头来,扑闪着编贝般的睫毛,脆声问道:“你就没想过自己去考?”

    “有个笑话说。”赵昊便微笑道:“有个人在书店买高头讲章,旁人问他买来作甚?他说要考举人。旁人便笑曰‘汝之考举莫如父举’,此人闻言深以为然,便将书买回去,交给他爹去读了。”

    “哈哈哈……”巧巧被他逗得笑弯了腰,用脚尖轻踢一下赵昊道:“你就编排赵老爷吧,回头我就告状去。”

    “你只管告,反正我爹考举人的目的,也不过是让我坐享富贵而已。”赵昊却一脸满不在乎的吹嘘道。

    “瞎说。”这话巧巧却是不信了。若说是谁坐享谁的富贵,她觉得这父子俩倒过来还差不多。

    两人说着话,马车到了秦淮河畔的夫子庙。

    临近秋闱,街上店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考具,还有琳琅满目的场食。

    赵昊便拉着巧巧,一家家店铺逛过去,挑选做工最上乘的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等等,只要市面上能见到的,他每样都买了四件。

    巧巧不解,家里不就一共三个考生吗?干嘛要多买一件?

    赵昊答曰:“备件,以防万一。”

    “钱多烧的。”巧巧却不予好评。

    将买回的东西装好车,赵昊便要打道回府,巧巧提醒道:“不卖考试吃的场食?”

    “这就不用咱们操心了,肯定有人送的。”赵昊却笑着摇头,一副臭屁模样。

    ~~

    回到久违的蔡家巷,巧巧就看到唐友德那辆拉风的马车,已经停在味极鲜旁边了。

    “咦,他怎么知道,咱们今天回来?”巧巧大惑不解。

    “人家生意做得好,不是没原因的。”赵昊笑着跳下车,让高武将东西都送去王武阳那里,让两个徒弟整理出来,再放巧巧去酒楼跟方德打个招呼。

    他则空着手回到家。

    虽然一个月没回来,家里依然井井有条,自然是有人看家,有人打扫了。

    如今蔡家巷中,已有超过五十人端着赵昊的饭碗,几乎所有汉子都受过他的赏赐,这些琐事都不需要他特别吩咐了。

    唐胖子正坐在树荫下,有滋有味的喝着茶,见赵昊推门进来,赶忙跳起来,满脸发自内心的笑容道:“公子,我是日等夜等,可算把你等回来了。”

    “你不是让人天天在小仓山下盯着吗?”赵昊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交椅上。

    唐胖子一边给他斟茶,一边赔笑道:“那不是怕公子要用人吗?若非公子不让我上山,老唐我早在山上伺候了。”

    “睁着眼瞎说。”赵昊却哈哈大笑着,戳穿了唐胖子的心思。“我看你是坐不住了吧。”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唐胖子讪讪一笑,点点头道:“奇了怪了公子,这一个月来,丝价就只在三两五上下浮动,既不涨也不跌。各家商会拦不住,开始有不少人出货了。”

    “知道逃的都是聪明人。”赵昊笑容渐淡道:“但只怕更多的人,还是无法克制贪念。”

    “让公子说着了,几家商会在大量买进托市,说明他们还是看涨。”唐友德点头道。

    “他们玩不过那些人的。”赵昊看到一只蚂蚁,艰难的在光滑的杯沿上爬行,便轻轻将蚂蚁弹开道:“价格涨不动,说明那些人在出货,等他们逃得差不多了,开海的细则也就该大白天下了。”

    “嗯。”唐友德点点头,松了口气。他这阵子看着丝价波动诡异,唯恐陡然上涨,自然寝食难安,非得见了赵昊,听他分析分析,这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顿一顿,他又禀报道:“对了公子,那刘员外找了我好几次,问我为什么迟迟没开工场?”

    “天气太热没人干活,谈好的织机黄掉了,你着急生二胎扭着腰……理由还不一大堆?”赵昊翻翻白眼,不负责任道。

    “公子,我膝下已有子女六人……”唐友德尴尬的说一句,然后苦笑道:“能编的理由我都编过了,可刘员外是那么好骗的吗?他已经打听到,我们转手就把丝卖掉了。”

    “我卖我的,关他屁事?”赵昊却不屑的哼一声道:“丝到了咱们手里,就由咱们处置,又不是到时候不还他。”

    “可公子不按套路出牌,刘员外难免心慌啊。”

    “要的就是让他难受。”赵昊却哈哈大笑道:“看着他那熊样,你不解气?”

    “当然解气了。”唐友德也绷不住笑道:“每次我都晾足他一个时辰,才跟他见面的。只是我看他快毛了,怕是要让我们提前还丝。”

    “不可能,白纸黑字红印章,说三个月就是三个月。官司打到北京,我也不会提前还他的。”赵昊坐直身子对唐友德道:“你要是实在没事儿,就去小仓山避避暑,再请个高参帮你参谋一下,拿个初步的整治方略出来。”

    “我,我听公子的。”唐友德正想避一避刘员外,自然一口答应道:“明天我就请几位园林高手过去看看。”

    “成。”赵昊站起身道:“就这么着了,这半个月别烦我,我得专心陪考。”

    “好嘞。”唐友德也跟着站起来,指着堂屋里头的一堆东西道:“那是我给老爷准备的场食,还有常用的药品,也不知道哪些合用,就一股脑全带来了。”

    “有心了。”赵昊早料到唐友德不会空着手来,笑眯眯道声谢,送他出去。

    不一会儿,两个学生闻讯而来,一个月没见师父,自然十分想念。赵昊也挺想这俩徒弟的,问了问他们备考的情况,知道两人早已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说什么。三人又将唐友德送来的场食分好,再选出所用的药品后,赵锦也从衙门回来了。

    看到赵昊,赵锦欲言又止。赵昊多有眼力劲儿啊?便笑道:“是不是魏国公被罚俸了。”

    “咦,你整天在山上闭关,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赵锦不由笑道:“是给事中吴时来弹劾他教子不严等诸多不法事,结果魏国公被陛下申斥,还罚俸两月。”

    “毛毛雨而已。”赵昊笑笑,想到过不了俩月,魏国公还要因为南京监生闹事被罚俸,甚至都觉得有些同情,这位呼吸都有错的老公爷了。

    “但这下,他父子少说得老实一两年了。”赵锦也笑着点点头,道:“还有件事,等秋闱之后再跟你说。”

    “嗯。”赵昊一听就明白是什么事,但秋闱当前,确实不适合再分散精力了。

    ~~

    八月初八,赵昊和两个徒弟一起接赵守正下山,先去鹫峰寺写卷头、交卷。

    这其实是提前验明正身,以减少明日入场时的负担。

    等回到家太阳还没落山,一家人便吃了顿清清淡淡、不见荤腥的晚饭,王武阳又将给师祖准备的考篮提来,把东西摆放的位置一样样讲清楚。

    明日初九,便是上战场的日子了,众人不敢闲聊,交代完毕便各自早早睡觉去了。

    ps.最后一章公众版了,感谢大家将近两个月来的陪伴,恳求大家继续陪和尚走下去。应该是晚上0点上架吧,上架前会有个上架感言,据说要写的煽情,我去琢磨琢磨,看看怎么煽……大家一定要看哦!!!

    翌日秋闱。

    四更天考生起床,用罢早饭,穿戴整齐,然后来到堂前。

    堂前早已设好了香案,供上了至圣先师的神像,众人一起拜过孔圣。然后赵守正、赵锦、赵昊又拜了黑脸的太祖爷,最后王武阳和华叔阳拜了师父。

    这时,方文端上三片崭新的方巾。

    赵昊亲手给三人戴在头上,紧紧扎牢,说了三遍:“不会落地。”

    然后众人出了院子。

    来到巷中时才发现,蔡家巷已是火把通明,街坊们倾巢相送,却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看到三位考生出来,余甲长一挥手,几名壮汉便打起了红色的横幅,只见上头写着:‘金榜题名’、‘连登黄甲’之类祝福的语言。

    三人被街坊们笨拙而诚挚的祝福,感动的眼圈发红,忙朝众人团团作揖,然后才上了停在街中央的三顶小轿。

    赵昊跟乡亲们道声谢,上了马车。

    赵锦身为御史多有不便,不好在大比时去贡院转悠的,便也在此与考生道别了。

    高武刚要赶车,便见个黑袍举人走过来。

    “等下,我陪你去。”

    见是那在味极鲜拥有雅间的吴康远,高武也没阻拦。

    马车上,赵昊奇怪问吴康远道:“你又不用乡试,去凑什么热闹?”

    “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我还能帮着说上话。”吴康远掸了掸身上,代表举人身份的黑花缎圆领袍,得意洋洋的说道:“就算平安无事,我跟着瞧瞧他们遭罪也过瘾。”

    “阴暗的心理。”赵昊笑骂一声,却不会将他赶下马车。

    吴康远是吴时来侄子的事情已经确凿无疑,赵公子跟他套近乎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他撵下车呢?

    何况有个人陪着也不错,至少让赵昊心里没那么忐忑了……不管准备多充分,只要想到四千多考生仅有一百多人中举,他就还是慌成狗。

    ~~

    轿子在离贡院还有两个街口的大中街停下,再往前便水泄不通了,轿夫想往前送都不可能。

    四千多名考生,再加上送考的车轿仆从、家人亲族,那拥挤不堪的场面可想而知。

    是以经验丰富的赵守正,提前命轿夫停下,和两位徒孙步行过去贡院。

    高武和几名担任护卫的壮汉,从人群中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是以三人走得并不狼狈。

    二阳可是头回乡试,这时听到远处贡院炮响,都有些担心道:“这是要进场吗?咱们得快点。”

    “不急,这三声炮是贡院开栅门,还要放三炮开大门,再放三炮开龙门。”赵守正却轻车熟路、不慌不忙的笑道:“放完了炮,还要在至公堂设香案,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

    “徒孙,不是师祖自夸,论起进贡院的次数,你们加起来都不如我……”见两位天才徒孙听得目瞪口呆,赵守正不由有些自豪。

    “师祖果然厉害,徒孙远远不及……”二阳忙吹捧一句,心中未免腹诽,这种次数还是越少越好吧?

    说话间,三人终于到了贡院门外,果然见龙门还没打开,离着入场还早。

    但各府送考的教授,已经在旗下大声吆喝考生集合了。

    二阳便拜别了师父师公,朝着苏州府、常州府两面相邻的旗子走去。

    那苏州、常州的两位府学教授正焦急的四处张望,看到二阳过来,才大松了口气道:“你们可算来了,真要把人急死!”

    这两位可是两府取得好名次的希望所在啊。

    那边,赵昊将父亲送到国子监的旗下,深深一揖道:“祝顺利。”

    “我儿放心。”赵守正重重点头,这是他第六次入考场,头一次这样信心满满。

    为了不让父亲分心,赵昊便和吴康远等人先行离去,只留方文和高武在旁侍奉赵守正。

    ~~

    赵昊和吴康远,来到与贡院一水相隔的一处三层酒楼。

    酒楼没有招牌、上着门板,明显处于歇业状态,却有熟人手持铁棒在门口站岗。

    “咦,这不是味极鲜的小本家吗?”吴康远笑着朝吴玉摆了摆手。

    吴玉笑笑,又向赵昊行一礼,打开了紧闭的店门。

    吴康远忽然想起来道:“这是方掌柜原先那家酒店?”

    赵昊点点头,带着他走进店去,便见里头已经收拾的一尘不染,只是桌椅柜台俱无,显得十分空旷。

    但两人上去二层楼,进了最大的那个包厢中,吴康远却见里头桌椅陈设俱全,还摆着几盆兰花,挂着几幅立轴,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

    包厢的一溜轩窗全部敞开,凉爽的河风吹拂进来,让人神情为之一振。

    赵昊便和吴康远,在对着河面的罗汉床上坐下,一边沏茶一边解释道:“这不正好秋闱,想要在贡院边上,租个院子给考生休息,却是有钱也租不到。”

    “那当然,别说这秦淮河畔,就是各省城的贡院附近,不提前半年订好,根本租不到住处的。”吴康远看着近在咫尺的贡院粉墙,颇有经验的说道。

    乡试从初九日开始,一共要考三场,至十八日方结束。这期间,每场完毕,考生都要出来贡院,等到次日再进去考下一场。为了让考生休息好,不要那么狼狈,在贡院旁赁个住处还是很有必要的。

    “谁承想,方掌柜不声不响就把这里布置好了。”赵昊笑着指指头顶道:“楼上的包厢都被他改成卧室了,晚上咱们可以睡在上头。”

    “嘿嘿,真会享受。”吴康远羡慕不已,当年他乡试时,受到叔父牵连,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我现在就盼着他们都能考中,到时候跟你们一起进京,一路上肯定舒服。”

    “承你吉言。”赵昊笑着点点头。

    ~~

    不说贡院外两个闲人的闲扯淡,单说三位考生排队捱到中午,才陆续点完名进场。然后经过一番不可描述的严格搜检后,这才到二门接了卷,再回龙门归号。

    等三人全都在各自的号子里坐下后,天都已经黑透了。

    结果当天,主考大人就没放题。

    于是四千多名考生,在号子里瑟瑟发抖挨了一夜。

    按照考场规矩,袍子不准带里子、褥子不能絮棉花,就连鞋都必须是单布的。幸好南京八月里还不算太冷。听说顺天府那边,每次都有考生被出病来直接被抬出去……

    翌日一早,锣声响处,主考官终于放题了。

    当赵守正看到那密密麻麻一张纸时,眼里却只有那第一道四书题。

    只见上头用馆阁体,工工整整写道: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太祖爷真显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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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那考题开出,竟真是自己苦练整月的那一道,赵守正自然是心花怒放,险些笑出了猪叫。

    这下他自然信心大增,先不管首题,去看后头两道《四书》、还有自己选的四道《礼记》。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守正本就有二十多年的功力,赵锦又将文章要诀倾囊相授,此番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居然后面几篇文章,也都做得花团锦簇。

    等到第三天过午,将六篇文章全都誊好,他才重新起笔,将烂在胸中的那篇‘子贡问政’,直接誊写在卷子上。

    然后便信心满满的交卷出来,又汇合了华叔阳和王武阳,一起向等在贡院外的赵昊等人走去。

    “如何如何?”范大同虽然没进场,却很关心考生发挥。

    “别提了,居然出了道大题,真是没想到。”华叔阳一脸郁郁道:“要是早知这么简单,何必多看那么多无用的时文?”

    “是啊,比县试府试还简单,根本显不出水平啊!”王武阳也抱怨道:“要是考不中解元,可就麻烦了……”

    一旁经过的考生听到前半句,以为这是学渣的托词,正待偷笑一番。却听到他后半句,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这可是号称生员坟场的江南贡院啊!

    南直隶生员中举的难度,在全国可是最高的!谁能在这里考中举人,都是祖坟冒了青烟的。这厮却还口口声声说要考解元,莫非在号子里憋疯了不成?

    谁知,又听他那同伴道:“想都别想,解元一定是我的!”

    考生们彻底无语了,唯恐疯病会传染,赶紧远离这两个疯子。

    赵昊含笑听着他们吹嘘,今日却不会再出言打击了。

    此乃锐气勃发之时,正待一鼓作气,蟾宫折桂,岂能不鼓反泄之?!

    等进了那家酒楼,吃过饭,赵昊送父亲进房间休息时,才笑道:“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了。”赵守正疲惫的笑笑,倒头就睡。

    ~~

    虽然第一场下来,名次差不多就已经定了,但后两场还是不能大意的。据说也有那老前辈,文章做得极好,甚至被拿去当范文出版。可偏生表判公文写得一塌糊涂,结果被刷下来好几次,悲惨至极。

    睡了一觉,考生们便再度鼓劲出发,进去贡院考论、判、诏、诰、表等应用文体。

    这是为了检验考生,是否具备为官的基本条件。虽然不像八股文要求那么严格,但如果出了错,还是有可能会被黜落的。

    不过这对赵守正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因为他已经考过多少遍,而且赵立本当官时,他还得替父亲誊抄文移。是以与普通考生相比,优势十分明显。

    然后十四日出考场,再睡一觉,十五日考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此为考察安邦定国的见解……整日闭门读书的秀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大都是胡扯而已,只要不犯忌讳,就不会有人管你写得好不好。

    十八日,已经被彻底掏空的考生们,人不人鬼不鬼的蹒跚出了贡院。他们原先还有口气撑着,考完就彻底累倒了。

    赵昊赶紧让人,将三位摇摇欲坠的考生扶住,送进轿中抬回家去。

    半路上,他在马车里就听到,三个轿中传来雷鸣般的呼噜声,不由暗暗咋舌,再次坚定了绝不遭这份罪的决心。

    回去后,三位考生倒头就睡,估计没个几天是缓不过劲儿来的。

    好在考完后,他们也彻底没事儿了,只等着下月看榜就成。

    ~~

    直到这时候,赵锦才告诉赵昊,自己已经接到吏部的行文,升任北京太仆寺丞。

    “太仆寺丞是几品啊?”赵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正六品。”赵锦轻声答道。

    “哦,这不是连升两级?”赵昊闻言笑着拱手道:“恭喜恭喜,可得好好庆贺一下了!”

    “唉,弼马温而已,没什么好庆贺的。”赵锦却苦笑一声道:“等来等去,就等了个这样的补偿,看来是朝廷嫌为兄太老,给我个闲职养老了。”

    “不会的。”赵昊忙断然安慰道:“老哥哥此去北京必有大用,所谓太仆寺丞不过转迁之阶而已,你必然不会滞留此位的!”

    “好,承你吉言了。”赵锦也只是稍稍发泄一下郁闷,便重新面带微笑道:“其实是为兄着相了,想我几个月前还是只能吃粥的贼配军,如今却平反昭雪、升官进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人之常情而已,哥哥又不是圣贤,没必要苛责自己。”赵昊笑着安慰道。

    赵锦的同年大都升到三品以上,一二品的大员也不乏其人。赵锦之前没有希望时还好,现在重新恢复官身,不自觉就会和他们比较。

    “哥哥等老嫂子和老侄子过来汇合后,再一起进京?”见老哥哥还是郁郁,赵昊便岔开了话题。

    “怕是不行,我马上就要启程了。”赵锦摇摇头道:“已经接到旨意二十天了,再拖下去,怕是要被御史参个懈怠,连这个弼马温都当不成。”

    “也对,哥哥正事要紧,你只管去北京上任,家里的事情我给你办妥。”赵昊大包大揽下来,让赵锦感到十分温暖。

    “为兄不跟贤弟客气了。好在叔父也很快就要进京赶考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又能相会。”赵锦紧紧握着赵昊的手,似乎对赵守正十分有信心。

    “看来老哥哥要买个大点的宅子才好。”赵昊笑着说道:“听说京官清贫,我给兄长备一份丰厚的程仪,不能让老嫂子和贤侄再受苦了。”

    “为兄已经受惠颇多,不好再拿兄弟的钱了。”赵锦忙谦让道。

    “你我兄弟还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你的,”赵昊一摆手,故意装作豪气道:“再说,我赚了那么多,老哥哥不花,谁花去?”

    “哈哈,贤弟啊,你真是我的亲兄弟啊……”赵锦看着赵昊,心中郁气尽消,忽然眼圈一红,万分不舍道:“能在困顿时与贤弟相识相交,为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这更是小弟我的福分啊。”赵昊也使劲握了握赵锦的手。

    ~~

    三天后,赵锦在江东码头坐上了官船,余鹏也随行北上。

    临别前,赵昊悄悄给了赵锦一个信封,嘱咐他日后遇到犹豫不决的大事再打开。

    见他说的郑重,赵锦也没大意,将信封贴身收好。

    赵昊又嘱咐余鹏一定要照顾好老哥哥,若是钱不够花,就捎信回来云云。

    然后三人洒泪而别。

    一直看着官船沿长江远去,赵昊这才转过身来。

    唐胖子早就候在远处,见状迫不及待扑上来,激动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断断续续:

    “公子,公子……开海细则终于公布,只开放了福建月港一处港口……”

    “还有,出海船只均不得前往日本。若私自前往,则处以通倭之罪!”

    “而且,每年东西二洋各限船四十四只,私自出海以通倭罪论!

    “出海后逾期未归者,即使证件齐全,也将坐以通倭罪!”

    “公子,真让你说着了,开海开海,到最后只开了一条缝啊……”

    赵昊却一脸淡定,将唐胖子远远推开,躲避着他的唾沫,问道:“丝价如何?”

    “消息是今早到的,全城的丝商都疯了……”唐胖子登时满脸喜色道:“我还没顾上打听价格,但腰斩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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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和唐友德两人坐上马车,准备从清凉门进城。

    “公子,咱们什么价位买丝?”

    车厢中,唐胖子满脸坏笑的问道。

    他完全能够想象,屯了十多万斤生丝的刘员外,此时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和表情。

    “契约上怎么说的?”赵昊反问一句,这阵子忙着陪考,他都忘了这些细节。

    “九月十八。”唐胖子却烂熟于心。

    “对,这还是我特意挑的日子。”赵昊一拍额头,恍然笑道:“这不还有二十多天么,急什么?”

    “就是,急什么?”唐胖子所见略同,点头笑道:“二十多天后丝价还不知跌到哪去呢!”

    “总之现在着急的不是我们。”赵昊一副欠揍的表情道:“估计刘员外已经在满城找我们了吧。”

    “那是自然,之前丝价不涨他就坐不住了。”唐友德深以为然道:“现在还不疯了一样找我们?”

    “我打算去小仓山避避暑,他要是找你,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赵昊看着不远处的小仓山,心说这真是块好地方,距离清凉门和江东码头这么近,合该我在这里建个大会馆。

    “他要是找我,你就说不知道,反正期限不到,我是不会露头的。”

    “都听公子的。”唐友德眼看着又要大发一票,自然心花怒放。

    ~~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笑就有人哭。

    两天后,苏州会馆水榭中,刘员外已经将能砸的东西,全都砸碎了。

    暴怒之后,便是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刘员外瘫坐在太师椅上,两眼无神的看着水榭外嶙峋的假山,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我真傻,真的,明知道徐阁老是那些人的后台,怎么能相信丝价会涨上去呢……”

    “我真傻,真的,明知道那小子没安好心,怎么能答应他借丝还丝呢……”

    他喃喃自语,说一句就给自己一耳光,把半边脸都抽肿了。

    手下朝奉们全都噤若寒蝉,低头立在水榭外,没一个敢出声劝的……

    这次东家的损失实在太惨重了。十几万斤丝砸在库里卖不出去,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浮亏了五万两。

    更可怕的是,恐慌之下,所有的理性和君子约定,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商会都在疯狂抛售,却没人肯接这个盘,丝价依然跌个不停。

    这样下去,一天还要亏两三万两之巨,就算东家身家百万,也扛不住这个跌哇。

    至于东家在丝价最高点把丝借出去,让人家三个月后还丝的事儿,更是谁都不敢提一句。这已经成了金陵商界的一大笑话了!

    堂堂苏州商会会长,号称精明过人的刘正齐,居然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徽州小子给办得这么明白,耍得这么惨!

    所谓‘钻天洞庭遍地徽’,苏商和徽商本就是相互看不顺眼的两大商帮,而且生丝和丝绸生意素来由洞庭商帮把持,徽商逮到机会,肯定会大肆渲染此事,来证明徽商就是比苏商强!

    这对刘员外角逐下任洞庭商帮会长的梦想来说,将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枯坐了好一阵子,刘员外才咬牙扶着太师椅的月牙扶手起身,嘶声吩咐道:“备车,去鼓楼外大街!”

    丝价暴跌已非他能控制,他现在要做自己能控制的事情——让唐友德立即还丝,或者还钱!

    ~~

    唐记南货铺。

    当掌柜的禀报刘员外求见时,唐胖子正带着儿子在库里盘货。

    “没看我忙着吗?让他等着吧。”

    唐胖子丢下一句,便继续干他活去了。

    他得抓紧理出个头绪,让儿子早日一并接手,好抽身去主持小仓山的那一摊。

    但刘员外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见到唐胖子。

    他在店里等了整整一下午,天黑时伙计要打烊,刘员外还是赖着不走。

    没办法,唐胖子只好出来见他。

    两人已经打了好些天的太极,也没什么客套话好讲了。

    “这不还有二十多天么,你急什么啊?”唐友德在主位上坐下,没好气的说道。

    “急什么?!”刘员外一听就跳脚了,高声叫道:“二十多天后,丝价还不知跌到哪去呢!”

    “你叫破喉咙也没用啊?咱们生意人以信为本,得按契约办事儿啊。”唐友德捂着耳朵,一脸嫌弃。哪还有借丝时的小媳妇模样?

    “你少来这套!”刘员外也顾不上形象可言了,一脚踏在官帽椅上,戟指着唐胖子喝道:“你好意思说信义?你们当初就他妈存心骗人的,你开的工场在哪?买了一台织机吗?雇了一个工人吗?”

    “雇了,买了,也开了。只是不在南京而已。”唐友德摊摊手,耍赖道。

    “放屁!”刘员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撸起袖子,一副要打人的架势道:“你他妈转手就卖了!”

    唐友德比刘员外还高还胖,当年行商时还练过拳脚,见状也站起来,把袍子下摆往腰带里一挽,冷冷笑道:“我跟你签的是借丝契约,你管我是卖还是用了?不信你拿出契约看看,上头有一个字规定,我必须开工场,不能卖丝了吗?”

    “我不管,今天你要么还钱要么还丝!”刘员外状若疯虎的扑向唐胖子,口中吼道:“不然我跟你拼了!”

    “来呀,谁怕谁!”唐友德也摆开架势,要跟刘员外练一练。

    幸好两边的随从及时冲上来,将二位东家死死分开,这才避免了一场肉搏。

    这时,唐记伙计们也涌上来,将刘员外几人推出店去。

    “姓唐的,你等着,我这就去县里告你们!”刘员外还在那里跳脚叫嚣道:“你,还有那个混小子,等着吃官司吧!”

    “谁怕谁啊。”唐友德却满不在乎的一挥手道:“关上店门!”

    ~~

    刘员外被赶出了唐记,盛怒之下马上乘车直奔上元县衙。

    虽然此时天色已黑,衙门早就关门。但刘员外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副会长、捐班从五品员外郎,想要见个小小的上元知县,还是不用看时间的。

    此时,上元知县张大人,正在与两房小妾一起用晚饭。

    张大人讳东官,川籍人士,是老举人出身,排班十几年才大挑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元知县。当然,若非县城内既有应天府这样的直属上级,又有南京全套文武班子,还有七八个卫所,十几个军营,以及勋贵府邸若干,也轮不着他个老举人,来金陵城这花花世界享福。

    张知县已经六十好几,丧偶多年都无力续弦。可来上元县当了两年县令,便已经纳妾两房,且正在谈第三房,都是年轻貌美的江南小妹啊……

    这毕竟是南京城啊,婆婆再多,他这个知县只要肯受闲气,还是大有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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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县衙后堂中,大老爷张东官正左拥右抱。

    一个小妾剥开新到的扬州螃蟹,用银勺挖蟹黄喂他,另一个小妾则时不时端起酒杯,喂他喝一口女儿红。

    ‘金陵好耍子,龟儿子才回四川嗦。’

    张知县乐极,心中浮现一句乡音。

    谁知此时,败兴的门子进来,奉上一张烫金绸面的拜帖道:“大老爷,刘员外求见。”

    “啷个刘员外嘛?金陵城姓刘的员外,不知有多少嗦。”张知县不慎带出句乡音,赶忙拿起餐巾,捂嘴咳嗽两声,改用南京官话道:“虽说本大人是个受气包,但一个区区员外,也敢打扰我吃饭?”

    “是苏州商会的刘员外。”门子忙补充道。

    “哎呀,贵客呦。”张知县马上换了副表情,捏捏小妾嫩豆腐般的腮帮子,起身道:“更衣,正厅见客。”

    洞庭商帮能量极大,在南北二京都能说得上话,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县敢得罪的。

    ~~

    片刻后,张知县匆匆出来与刘员外相见。

    一番寒暄,后者道明了来意。

    当然,难免要把自己说成可怜的受害者,好像他堂堂洞庭商帮二号人物,是只受尽迫害的小白兔一般。

    “这样啊。”张知县听到被告的名字,便苦着脸搓搓手指道:“那唐友德本县也见过,他与尊驾一样,都是有冠带的,本县只能传他不能拘他。”

    前些年为了筹集钱粮抗倭,南京吏部一口气就开出上千张官告,不管你什么出身,只要捐够了钱,就能获封义官,得到冠带。那德恒当的张员外,和这苏州商会的刘员外,都顶格买到了从五品员外郎的义官告身。

    虽然不能真个做官,但有这副冠带在,他们就能像这样和官员平等来往了。

    鸡贼如唐友德,自然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好机会,他也尽最大能力,买到了正八品太常寺协律郎的义官冠带。正八品的义官虽然不起眼,但防备的就是此刻,不至于被一个小小县令,整得家破人亡。

    “姓唐的暂且放放……”刘员外黑着脸道:“姓赵的小子是个白身,先拿他开刀吧。”

    “那赵公子近来名气不小,前番连小公爷都吃了他的瘪。”便听张知县又推脱。

    “老父母放心,我已经调查清楚,之前小公爷一事,是靠了他那便宜哥哥赵锦帮忙。”刘员外忙解释道:“彼时,赵锦是南京御史,真要跟魏国公对着干的话,虽然伤不到老公爷的根本,却也不胜其烦,所以才会让了一步。至于什么登门赔罪,不过是以讹传讹,极尽夸张罢了。”

    “哦,是吗?”张知县仿佛手指发痒,还是不断用食指和中指搓着大拇指。

    “是的。而且那赵锦已经被调去河北养马了,大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刘员外又劝一句,然后了然的咬牙道:“另外,我告他也不是为了钱,纯粹是讨个公道!是以大人若帮我追回全部损失,愿意奉给县里五千两助学!”

    “嘶……”张知县的手指换了个姿势搓动,这是在算账。

    略一盘算后,他便干笑一声道:“县学整个都要重修,五千两怕是不太够,少说还需三千两。”

    “可以,但是大人要让我出口恶气才行。”刘员外重重点头道。

    “成,先交两千两定金……哦不,助学金。”张知县一张老脸笑成菊花道:“本县马上出票拘人!”

    “成交!”刘员外看来是恨极了。

    收下两千两会票,张知县终于笑容可掬的打了包票。

    送走刘员外后,他便让人将李九天叫来。

    皂隶是要住在县衙值房里的,李九天很快就过来签押房,跪下听命了。

    张知县端坐在书案后,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票牌递给他道:“将这头上的人拿了,先在班房里关几天再过堂。”

    “遵命,大老爷!”李九天闻言大喜。有没有票牌,对胥吏来说可是天壤之别!有就是代表县里公干,杀人都不犯王法;没有就是私自扰民,被人杀了都不犯法……

    他忙进趋上前,双手接过那票牌,想看看上头的肥羊有多少油水。

    “啊,蔡家巷的赵昊?!”谁知才看一眼,便险些魂飞胆丧道:

    “小的可不敢惹那活太岁,他连小公爷的人都敢打……”

    “放肆!”张知县重重一拍桌案,怒骂道:“你个刁蛮胥吏,这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吗?拿不来人,等着吃板子吧!”

    “唉,是……”李九天哪敢违抗大老爷的命令,只好捧着那要人命的票牌,哭丧着脸退了出来。

    ~~

    当天晚上,李九天愁得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早,他便换了身便服,也不带白役,一个人来到蔡家巷探头探脑。

    冷不防背后让人拍一下,吓得他哎呦一声,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九天,打什么鬼主意呢?”却见是余甲长一脸奇怪的站在他背后。

    “吓死我了……”李九天这才松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问道:“老甲长,公子爷可在家?”

    “公子出去避暑,好些天没见人了。”余甲长警觉的打量着李九天道:“你找公子有什么事?”

    “有点事和他商量……”李九天听赵昊不在家,反而心定了不少,便对余甲长赔笑道:“和你商量也一样。”

    然后他把余甲长拉到僻静处,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讲清楚。

    “我自然不敢拘公子去蹲班房,可胳膊拗不过大腿,大老爷发了话,这可怎么办啊?”见余甲长黑了脸,李九天先把自己摘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建议道:“我家大老爷是出了名的讲道理,公子如今身家颇丰,亲自去和他讲讲道理,或者让小的传个话,应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余甲长哼一声道:“回头老朽让人禀报公子,你等着答复吧。”

    “好好,请务必尽快。”李九天哭丧着脸央求道:“最多四天,我就要吃板子了……”

    ~~

    小仓山深处,有一莲花湖,此时赵昊正戴着斗笠,与两个徒弟比赛钓鱼。

    吴玉走过来,伏在他耳边,将余甲长的话禀报赵昊。

    “让余甲长告诉李九天,我九月十八准时露面,早一天都不去。”

    “师父不用理会。”华叔阳便笑道:“有人十年前就告我们华家,知县换了三任,也没开过堂。”

    “就是,又没杀人放火,理他作甚?”王武阳同样不以为意道:“在太仓,官差都是绕着我们走。”

    “好吧,算你们牛。”

    赵昊笑一声,忽见鱼漂剧烈抖动,便潇洒的提起鱼竿,将一尾三斤重的大鲤鱼甩上岸来。

    他真就猫在小仓山一动不动,任凭县里如何传唤都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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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九月十八日,唐胖子来接赵昊下山了。

    这时已是深秋时节,山中更是凉意逼人,赵昊身上多了件锦缎的披风。

    “听说那李九天的屁股,都要被打开花了。”豪华马车上,唐胖子颇有些幸灾乐祸道:“看来公子给他的教训够深,都这样了还不敢上山找公子。”

    “别说他了。”赵昊瞥一眼唐友德道:“你不也一样没事儿吗?”

    “别看老唐我这样,可是堂堂正八品协律郎来着!”唐友德得意一笑,拍了拍盘在腰间的乌角带,笑道:“虽然这捐班平时没卵用,但想抓我,就得先让南吏部开革了我的官身,可人家还不一定答应呢。”

    “原来如此。”赵昊做了个鄙夷的手势道:“还以为你捐钱是真心抗倭呢。”

    “咱当然是真心抗倭了!”唐友德狡黠笑道:“当然,顺道能带来点好处,这心意自然更真切些。”

    赵昊打趣他两句,又对两个徒弟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你们待会儿不要跟我去县衙了。”

    “看榜哪有师父重要!”两人却异口同声,一起摇头道:“再说,不是有人在那盯着吗,一放榜就会来报信的。”

    “也好。”赵昊点点头,没有再阻拦。

    “啊,公子真要去县衙?”唐友德闻言,不由替赵昊担心道:“我可听说,张知县气你如此怠慢,已经备好了全套家伙事儿,准备你人一到,就先赏你一通杀威棒!”

    “嘁……”赵昊轻蔑的冷笑一声,轻抚着身上的披风道:“他做梦去吧。”

    “公子快说说有何妙计?”唐友德抓耳挠腮的问道:“都这时候,别藏着掖着了吧。”

    “你等着看戏就成。”赵昊却打定主意,卖起了关子。

    ~~

    日上三竿,马车停在衙前街。

    王武阳为赵昊整一整披风,华叔阳摆好锦墩,扶着老师下了马车。

    赵昊正好看见了双目喷火的刘员外。

    为了今天的过堂,刘员外特意穿上了他那套义官冠带,一早就来到县衙,正巧碰见赵昊被前呼后拥下了马车。

    事到如今,刘员外哪还看不清,这乳臭未乾的小贼,分明才是真正的主谋。而那用肩膀给他当扶手的唐胖子,根本就是个跑腿的!

    “小贼,今天要你好看!”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刘员外怒视着赵昊,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哎呀,刘员外好大的火气。”赵昊却不以为意,笑吟吟问道:“莫非丝价又跌了不成……”

    ‘噗……’刘员外眼前一黑,险些一口老血喷出,要不是身边的长随扶着,他非得一头栽地上不成。

    “可不是嘛,正赶上秋蚕大丰收。”捧哏的唐胖子,还在那里朝刘员外的伤口上撒盐。“昨天收市的时候,已经跌到一两银子一斤丝了,今天怕是一两都要守不住了……”

    “哎呦,跌得这么惨?”赵昊一脸同情的问道:“也不知刘员外那十几万斤丝卖出去多少?”

    “想必是卖出去不少,不然哪还有心思跟咱们打官司啊。”唐友德笑嘻嘻道。

    “我跟你们拼了!”刘员外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的面色铁青,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

    他这阵子已经亏了将近二十万两银子,要不是靠着把仇恨转移到这两人身上,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高武和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摩拳擦掌挡在了赵昊面前。

    “这里可是县衙门口,你也要撒野吗?”赵守正也在范大同的陪同下,从影壁后转出。他冷冷看着刘员外道:“穿了黄袍你也不是太子,是上不得席面的狗肉包子!”

    “你,你……”刘员外登时被刺中了痛处,但看到那几个铁塔似的黑汉子,他哪敢再上前。捐官就是这点不好,到哪都矮人一头,连个破监生都敢嘲笑两句。

    非但是他,就连赵昊身边的唐胖子,笑容也为之一窒,显然被误伤了。

    “放宽心,家父没说你,他就是习惯性开群嘲。”赵昊忙拍了拍唐友德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时,便听刘员外反唇相讥道:“你个废物二世祖,生个无赖骗子,没和你结亲,是我最正确的决定。”

    赵守正闻言大怒,也指着刘员外骂道:“你说谁是无赖骗子?你们全家都是无赖骗子!你那破女儿居然差点成了我儿媳妇,想想就后怕……”

    赵昊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拉过赵守正,问道:“不是让父亲在家等着吗?”

    “这话说的,你在这儿过堂,我能在家坐得住?”赵守正朝赵昊挤挤眼,指了指身后道:“不光我坐不住,蔡家巷的大伙儿都来了。”

    赵昊顺着他所指一看,不禁倒吸口冷气。好家伙,只见高铁匠、余甲长、方掌柜、巧巧妈、吴玉两口子、味极鲜的厨子伙计们,蔡家巷的男女老少们,把个县衙门口塞了个满满当当。

    就连巧巧和马湘兰也在人群中,满脸关切的看着他。

    这是倾巢出动了吗?

    “大家都不干活了?”赵昊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不遇上事儿,还不知道你在蔡家巷诸位心中的威望。”赵守正小声笑道:“大伙儿是来给你助威的,若是县老爷裁判不公,大伙儿就一起鼓噪,朝县老爷施压。”

    这是有名望的缙绅吃官司时的基本配置和固有套路,没想到,赵昊才在蔡家巷混了半年,就享受这种待遇了。

    见赵昊这边人多势众,刘员外哪还敢再废话,赶忙先一步进去,跟大老爷告刁状去了。

    赵昊感激的朝众街坊拱拱手,便欲与唐友德斗志昂扬的走进衙门。

    李九天一瘸一拐的守在门口,看到赵昊进来,他如释重负道:“小祖宗可算来了,再拖两天,九天就被打成死狗了。”

    “辛苦你了。”赵昊笑着朝他道声谢。

    “别的先不说,”李九天小声在他耳边道:“待会儿公子可得收着点脾气,我们大老爷被你晾了那么多天,正在气头上呢,连家伙什儿都摆好了……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多谢九天了。”赵昊点点头,也不知把李九天的忠告听进去没有,便在衙役的带领下朝大堂走去。

    按说,这种民事纠纷一般在二堂听审,用不着郑重其事的开大堂问案。但张知县收钱办事,要让原告觉得花得钱物有所值。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得狠狠杀杀被告的威风,要让上元县百姓瞧瞧,胆敢藐视官府、藐视县太爷,是个什么下场!

    既然是杀鸡给猴看,自然要把猴儿放进来。是以今日审案允许百姓旁观。李九天带人在大堂外设一道栅栏,命蜂拥而入的百姓在栅栏外观看。

    “不许越过这条白线!”

    但今日的围观群众太多,险些要把栅栏挤翻了,差役们只好吆喝着维持秩序。闹得大堂外乱糟糟,仿佛市场一般。

    吴康远、赵守正、二阳这些有功名在身的,怎能跟老百姓挤在一起?自然被放到白线内,站在堂下旁观。

    此刻大堂上。

    张知县穿戴朝服,端坐在搁着大印、签筒和惊堂木的公案之后,他身后是寓意‘清如海水、明似朝日’的海水朝日图,头顶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堂下三班衙役整齐列队。

    待原告被告到齐,黑着脸的张知县便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

    “升堂!”

    “威……武……”

    衙役们齐声喊起堂威,手上水火棍有节奏的杵着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敲击声。

    若是往常,听到这瘆人的堂威,堂下之人统统都会吓得跪下。

    可今日,不管原告还是被告,全都杵在那里,根本没有要屈膝的意思。

    “堂下何人,为何见官不跪!”被告值堂吏员便高喝一声。

    “下官候补员外郎刘正齐,见过老父母。”便见刘员外朝着堂上拱拱手。

    “下官候补协律郎唐友德,拜见老父母。”唐友德也朝张知县作了个揖。

    堂上所有人都看向赵昊,心说你个毛孩子,总没官职了吧?还想跟着蒙混过关?

    却见赵昊依然镇定自若,没有要下跪的意思。

    “此獠屡传不到,藐视公堂,先打他二十杀威棒再说!”张知县拿起火签就要丢下。

    却见赵昊淡淡一笑,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露出身上簇新的黑邓绢圆领袍。

    然后朝张知县作了个揖。

    “学生国子监生赵昊,拜见老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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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袭簇新的黑邓绢圆领袍,险些闪瞎了堂上堂下的一双双眼。

    “啊?公子什么时候成了监生?”栅栏外的蔡家巷众人不禁惊呼起来,国子监生与生员一样,都是见官不跪、不得用刑的!

    “这下县太爷打不了板子喽……”

    与欢呼的蔡家巷众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知县那张黑成锅底的老脸。他摆这么大阵仗,可不是为了让臭小子显摆的!

    ‘啪啪啪!’张知县使劲拍着惊堂木,不能打板子,还不能拍桌子吗?

    “肃静!”值堂吏忙朝围观市民大喝道:“再聒噪,通通叉出去!”

    蔡家巷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

    这副监生冠带,是赵昊早就跟周祭酒谈妥的条件。他之所以要拖到今天才来过堂,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等自己的监生资格到位。

    为此,赵昊还多花了一百两银子加急赶制,前日才将这副监生冠带拿到手的。

    这下他能保证自己不用下跪,也不会受刑了,这才终于露面过堂。不然傻子才来呢……

    但张知县出师不利,不由愈发恼火,这下非得让赵昊荷包大出血,才能稍泄心头之恨。

    他便又重重一拍惊堂木,怒视赵昊道:“你这监生好生刁蛮,为何屡传不到?!”

    “只因人在深山,交通不便,未见朱票……”赵昊便一脸无奈答道:“并非有意藐视大人。”

    “狡辩!”张知县却不接他抛来的媚眼,又拍一下惊堂木道:“本官看过状纸,你这学生不好好读书,为何要骗人家生丝?!”

    “请老父母收回这话,学生官宦之后,清白门第,学圣人教诲,持良善之心。”赵昊一脸受到侮辱的表情,严肃道:“断不会做那等昧良心、丧天良之事。不知老父母为何偏听一个捐班商人之言,却不信读书人的话……”

    “你去读过一天书吗?”刘员外听他也鄙视自己,登时怒不可遏的跳脚道:“你个捐班监生,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我师父就是有资格!”堂下二阳听不下去了,高声道:“我们读书人的事,你个商人懂什么?!”

    “我没捐一文钱。”赵昊也冷笑对刘员外道:“是国子监祭酒大人赏识在下才学,特荐在下入监的。”

    “肃静肃静!”张知县又一次拍了桌子,对堂下两个生员怒道:“你俩再聒噪,记下名来,交本学处分!”

    “记吧!”王武阳便一挺脖子道:“学生姓王名周绍,太仓王氏,被苏州府举为儒士!”

    “呃……”张知县听到太仓王氏,就头大了一圈。再听到此子乃苏州府的儒士,登时更加头大如斗。他知道,苏州府今年只举了一个儒士,便是文坛盟主王世贞的亲侄子王周绍。

    “学生姓华名叔阳,无锡华家,家父华鸿山!”华叔阳也报上了家门。

    张知县彻底懵在那了。

    华太师虽然悠悠林下多年,可门生故吏满天下,如今好多人正是当权时,他的公子更得罪不起哇!

    别说张知县和刘员外了,就连唐胖子一干人都被赵昊这俩徒弟的身份,吓了一大跳。

    平时看着他们青衣小帽,端茶倒水,跟方文也没啥区别,没想到居然来头这么大。

    再一想,这样两位世家公子,居然甘心拜在比他们还年轻的赵昊门下……

    这下众人看向赵昊的目光,就更加敬畏起来。

    ~~

    场中气氛为之一变,张知县不再吹胡子瞪眼,而是朝刘员外微微摇摇头。

    那意思是,硬茬子,钱不够……

    刘员外这次可是气势汹汹而来。在衙前街的酒楼上,还有一帮苏州商人,摆好酒席在等他凯旋呢!

    这时候他怎么能缩头?就是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啊!

    便一咬牙,从袖袍中伸出巴掌,装着抹了把胡子。

    意思是再加五千两!

    张知县登时恢复了严肃,一拍惊堂木道:“本官只知朝廷法度,不知什么王家华家,你们休要干扰本官审案!”

    说着,他便转头对赵昊厉声道:“你们是否说过,借丝要开工场?”

    “说过呀。”赵昊两手一摊道:“不然我借丝干嘛,又不能吃。”

    “那都三个月过去了,你的工场开在哪?!”张知县冷冷质问赵昊道。

    “老父母应该也有所耳闻,如今丝价暴跌,这一行前景坏掉,正常人岂能往火坑里跳。”赵昊便答道:“何况,那借据上,只约定是借丝还丝,并未约定我们一定要开工场,所以我改变主意,这很合理,不犯法吧?”

    “你分明就是欺诈!”张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想要利用丝价暴跌,从人家刘员外身上,狠狠赚一笔!”

    “哈哈哈,老父母这玩笑可开大了……”赵昊不由失笑道:“请问,是学生一个小小监生明白行情,还是堂堂苏州商会会长、南京丝业行会副会长明白丝价的涨跌?”

    “这……”张知县就算满心都是一万两,却也被赵昊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耍赖拍案道:“是本官在问你话!”

    “显然老父母心中有了答案。”赵昊却像根老讼棍一般难缠,笑呵呵道:“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怨不得任何人。”

    “就是!”唐友德也忍不住帮腔道:“若是丝价暴涨,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告刘员外欺诈!”

    “又不是我非要借丝给你们的!”刘员外白两人一眼。

    “又不是我们拿刀逼你借丝的!”唐友德不屑的啐道:“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副会长,签了白纸黑字却不认账,跑到官府打官司赖账,你们苏州商人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果然近墨者黑,唐友德也学会了开地图炮。

    ‘啪啪啪!’张知县知道原告理亏,此案再问下去,也只会越抹越黑,索性直接快刀斩乱麻道:“原告本着友善之心借贷,被告当思感恩,不该钻空子让原告损失惨重。为了明教化、显仁义,本官决定判两被告以原价退还本金,免付利息,则皆大欢喜!”

    按照三个月前的价格,两万斤丝就是七万两银子。比现今高处足足五万两之多,就算抛去给张知县的一万三千两,刘员外还是挽回了绝大部分损失。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面子挽回来了~

    他自然欢天喜地,大吹法螺道:“老父母真是明如镜、清如水的青天大老爷啊!”

    赵昊这边自然大怒,唐友德忍不住跳脚骂道:“此案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你这老父母却如此颠倒黑白,我们不服,一定上告应天府!”

    “对,应天府不管,就告到南京刑部、告到都察院去!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华叔阳和王武阳也聒噪起来。

    “鹿鸣宴上,我要向南京的老大人们告你们的状!”赵守正气得满脸通红,忽然蹦出了一句。

    张知县和刘员外登时大笑起来。前者听后者说过,赵守正可是五试不第的钝秀才!

    “还鹿鸣宴呢,你先考中举人再说吧!”张知县既已宣判,自然不容他们再聒噪,便拿起火签喝道:“把这些咆哮公堂的生员叉出去!”

    话音未落,忽听外头响起一声号炮。

    然后便听有人高声喊道:

    “捷报赵府老爷讳守正,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噫!好了!我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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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朝的百姓多爱看热闹啊。今日县衙难得大堂审案,非但蔡家巷来了人,衙前街的闲散人等也聚集了不少。

    众人正伸长脖子,看到要紧关头,便听身后响起一声号炮,吓得他们齐齐一哆嗦。

    待回头望时,便见一队穿着大红号衣的应天府官差,高举着同样大红色的报帖,吹吹打打从应天府方向过来。

    “捷报赵府老爷讳守正,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报录人一边前行,一边还齐声高喊,广而告之。

    “咦,衙前街什么人中举了?”县衙门口的官差们还在奇怪,李九天却是眼尖,一下就看到那报帖上‘赵守正’三个大字,忙跌跌撞撞跑进去,高声嚷嚷道:“中了中了,赵相公中了!”

    不用他说,蔡家巷的汉子们,也早就听到了报喜声,这下再不管什么公堂肃静之类,一起高声嗷嗷叫唤起来,声音大的能把县衙的屋顶掀翻!

    大堂外头哇哇哇乱成一片,大堂内也同样乱了套。

    “噫!好了!我中了!”

    赵守正听闻自己中举,激动的抱着赵昊怪叫连连。

    “儿啊我中了,为父终于中了!我中了!”

    赵昊再一次差点被勒背过气去,又担心他会如范相公那般痰迷心窍,还得使劲拍着父亲的后背,给他顺气。

    王武阳和华叔阳也过来,向师祖道喜不迭。唐友德晚一步凑不过去,可满心的喜悦总得有地方发泄,遂拉着刘员外的手使劲摇晃起来。

    “同喜同喜!同喜同喜!”

    刘员外本来就像吃了苍蝇一样,让唐友德这一摇晃,差点没当堂呕吐。他恨恨甩开唐友德的肥手,对高堂之上的张知县一拱手道:“大人不要理这些疯子,快下判词吧!”

    “这……”张知县却犯了踯躅。方才赵守正的话音犹在耳,他居然便真中了举人,这下由不得张知县不三思后行了。

    “区区一个举人,没什么好怕的!”刘员外恨不得替老父母去拍惊堂木,他一个劲儿的朝张知县挤眉弄眼,甚至伸出了两根手指!

    “这……”张知县这下更犹豫了,一只手拿着惊堂木,不知是该拍下还是搁下。

    正在这时,便听外头又响起一声号炮。

    紧接着又有报录人,在县衙外高声报喜道:“捷报华府老爷讳叔阳,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二名亚魁。京报连登黄甲!”

    轰的一声,滚油中又被加了瓢沸水,登时就炸了锅!

    “又一个,又一个,华公子中了第二名!”

    “太厉害啦!”

    蔡家巷众人使劲摇晃着栅栏,发泄着心中的激动之情。

    这下轮到华叔阳激动的抱着赵昊又叫又跳了。

    王武阳和赵守正忙从旁恭喜。

    唐友德又没捞着挤进去,只好又去拉刘员外的手。他万万没想到,赵昊随随便便收的徒弟,居然也能考中举人,而且还是这么高的名次!

    “同喜同喜!”

    ‘同喜你个头……’刘员外恨不得给他一脚,这次却不敢甩开对方的手,更不敢乱说话了。

    苏州和无锡唇齿相依,他对华家还多有倚仗,却是不敢坏小公子的喜庆……

    他只好一边被摇晃着,一边苦着脸看向大老爷。

    大老爷两手一摊,也不撮指头了。

    张知县便站起身,拱手想要对两位新科举子,尤其是华叔阳表示恭喜。

    谁知他话没出口,华叔阳却趴在赵昊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摧肝裂肺,仿佛伤心至极。

    “这是喜极而泣……”赵守正眼眶本来就浅,见状勾动往事,想起过去二十多年的磨难,也忍不住淌下了释放的热泪。

    却听华叔阳带着哭腔道:“师父啊,我没考上解元,让你失望了……”

    “噗……”赵守正登时哭笑不得了。

    那张知县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他考了三十多年,才好容易中了川省举人第一零八名,便引以为平生第一快事了。

    可瞧瞧人家,考了个第二名,而且是天下最难的应天府乡试第二,居然哭成个泪人。

    这他娘的还有没有天理啊?为什么要让本官看到如此恼人的场面?

    赵昊这时候也不能再批评他了,拍着华叔阳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下次争取考个会元就是了。”

    “多谢师父,我会努力的。”华叔阳这才抽泣着离开赵昊,对一旁安慰他的王武阳拱手道:“还是师兄技高一筹,师弟甘拜下风。”

    王武阳神情古怪至极,表情一时欣喜一时担忧,闻言连忙摆手道:“我中没中还不一定呢……”

    ‘就是,哪有这好事儿,前两名都让他们家包揽了。’张知县暗暗腹诽一句,重新抱拳,刚要开口,却又听接连三声炮响。

    然后是更大声音的报喜声:

    “捷报,捷报,捷报!”

    “捷报王府老爷讳周绍,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今朝独占鳌头,明日连中三元!”

    张知县无力的坐回了位子上,仰面看着头上的明镜高悬匾,恨不得那匾落下来,砸死眼前这一窝牲口。

    这下非但蔡家巷的街坊们炸锅了,整个县衙都陷入了狂欢中,连三班衙役也丢掉水火棍,纷纷上前朝解元公道喜讨赏。

    唐胖子却险些要晕倒了,没想到整天给自己端茶倒水的小子,居然成了解元公。

    听说解元公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我老唐会不会折寿啊……

    这赵公子到底是何方妖孽啊?为何收的徒弟个赛个的厉害呀!

    王武阳眼里却只有赵昊,这下轮到他紧紧抱着赵昊,兴奋的鬼哭狼嚎道:“师父,我做到了!我要上课了!”

    “你放开为师,勒死我谁给你上课?”赵昊使劲拍着王武阳因为激动过度,不知轻重的手臂。被三人轮番蹂躏下来,感觉自己要散架了。

    王武阳赶忙放开赵昊,挠着头讪讪直笑。

    赵昊白他一眼,这才展颜笑道:“好徒儿,不愧我赵氏首徒!”

    “多谢师父夸奖!”王武阳闻言比中了解元还高兴,一张脸笑得开了花。

    “师父……”一旁的华叔阳沮丧的低下头,一脸幽怨的看着赵昊。

    “你也是好样的,跟师兄一样过关了。”赵昊这时候,自然没必要再吹毛求疵了。

    “多谢师父!”华叔阳登时像被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斗志昂扬起来:“师兄,会试咱们再比过!”

    “怕师弟还是要输为兄一筹。”王武阳中了解元,锐气正盛,岂能弱了自己的声气?

    赵守正从旁笑呵呵看着,他能中举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却是不会参与这种,顶尖考生之间的意气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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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的一场公审变成了胜利的大会,县衙大堂也变成了欢庆的会场。

    那张知县不愧是能在南京,当稳京县知县的厉害人物。几乎是一瞬间,他便调整好情绪,起身扶着大案走下堂来,满脸堆笑的朝三位新科举人道喜。

    “今日大堂之上,连中三位举人,实乃本县一段佳话,可见国朝文运昌盛,我上元县出了祥瑞啊!”此刻的张知县满面春风,视三位举人如贵客珍宝,言谈举止间哪还有一丝的敌对。“本官定要奏名朝廷,勒碑以彰纪此事,鼓励我上元学子上进!”

    说完他热情的请三位新科举人并赵昊等人到花厅用茶,然后把失魂落魄的刘员外叫进了自己的签押房。

    “你这个事儿没法办了。”张知县对把自己按在火炉上的刘员外,却没了好声气。“时也命也,你就认了吧。”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刘员外其实也怂了,可他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二号人物,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窝囊亏?

    让他怎么去面对那些等他凯旋的商会同乡?

    “你咽不下也得咽!”张知县却拍了桌子,指着不远处的花厅道:“人家一下就出了三个举人!我现在敢偏袒你,到时候鹿鸣宴上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连乌纱都得丢了!”

    鹿鸣宴是秋闱之后,各地官府为新晋举人和一众考官举办的庆功宴会。其中尤以应天府的鹿鸣宴规格最高,除了应天府尹、提学御史,以及正副主考、同考官之外,甚至连各部大佬也会参加。

    没办法,谁让南京的官儿闲呢?逮着个机会就得聚聚。

    鹿鸣宴上,张知县也会代表上元县道贺,到时候三个举人若是一同发难,他可真招架不来。何况,解元和亚魁的家世又那般骇人,说不得就有什么叔伯长辈在场,再不咸不淡帮腔几句,他张知县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就是在南京当知县的悲哀啊,婆婆太多,媳妇难做啊……

    张知县自怜自伤一阵,又缓和下语气劝道:“你自己清楚,这事儿上哪边占理。就算本官想当强项令,那也得禁得起上头重审才行!本官没本事捂盖子了,刘员外就不要强求了。”

    “唉……”刘员外垂头丧气的看了会儿地上的砖缝,他能坐上这个位子,安能不知轻重?方涩声道:“我撤诉。”

    “这就对了!”张知县登时有了笑容,起身将他送出县衙道:“你们生意人,不是讲究和气生财吗?不要无谓的意气之争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商场上输掉的,商场上再赢回来就是。”

    “行吧。”刘员外像被抽干了力气,失魂落魄走出县衙,也没要回那两千两定金。

    因为他知道,肉包子打狗,哪有回来的道理?

    ~~

    那边张知县劝走了刘员外,脚步愈发轻盈起来,搓着手走进花厅中。

    便见赵府几人正或坐或站,在那里眉飞色舞的胡吹海吹。

    张知县一眼就看到,只有赵昊父子坐在那里,其余三人则站在一旁。

    唐友德区区一个商人也就罢了,可新科解元和亚魁,两位世家公子,居然一左一右站在那黄口小儿身边,向他争相献媚。

    这让张知县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会儿,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赶紧跟赵家人修复关系才是正办。

    想到这,他便摆出最真诚的笑容,走进来道:“诸位世先生有礼了。”

    见堂堂一县之尊,如此折节下交,三位新科举人哪好托大?忙起身抱拳还礼,口称“世先生不敢当,晚生见过前辈。”

    “你我四人还真是亲切的世兄弟。”却听张知县亲热说道:“你们这一科的主考王南昌公,乃当年愚兄在京师坐举监时的司业……”

    “那还真是世兄。”三人便又与张知县重新见礼。

    把个赵昊从旁看得一身鸡皮疙瘩,这弯弯绕绕的都能勾上关系,也真难为老县令了。

    只是接下来轮到赵昊时,老县令就尴尬了……

    按说他认了世兄弟,就该对世兄弟的师父执晚辈礼。不过好在对方还是另一位世兄弟的儿子,里外里算扯平了。

    最后,大家决定平辈相交,赵昊管他叫‘老前辈’,他管赵昊叫‘赵朋友’……

    一番客套后,众人重新落座,张知县便将自己劝退刘员外之事讲了一遍,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自吹自擂一番。

    “那还得谢谢老前辈秉公处理了。”赵昊自然不会傻到,跟一县之尊置气……蔡家巷和小仓山,可都在人家的治下啊。便也笑着投桃报李道:“我们身为老前辈子民,自然惟命是从。”

    张知县心说,这不是你躲到山里不出来的时候了。却也乐得就坡下驴,便笑道:“本当设宴为三位世兄弟庆贺,但想来贵府还等着回去庆贺呢,愚兄就不强人所难了,还是改日再备酒设宴吧。”

    说着,下人端来两盘银锭,张知县又道:“略备贺礼,不成敬意。”

    看那二十两一个的官银大元宝,一盘就有十个,赵昊却已经没了从前的喜悦。

    想到当初,二两银子攥出水来的光景,不过才是半年之前。

    唉,边际效益递减,居然如此的可怕……

    不过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不收显得不近人情,反而会坏了关系。

    赵昊便起身笑纳,众人告辞出去。

    张知县一直将他们送到县衙大门口,才依依不舍的挥手作别。

    “定要再来哦!”

    ~~

    县衙门外人头攒动,百姓们都想看看新科解元究竟何方神圣。一看到赵昊等人出来,他们便使劲的往前挤。

    幸好蔡家巷的汉子威武又雄壮,早就手拉手排成两行,从衙门口到照壁,组成两堵人墙。将看热闹的百姓隔在了外头。

    照壁墙下,早就备好了四抬大轿,几十名精壮的汉子穿戴一新,有人提着锣,有人举着解元、亚元牌,在那里兴奋的等待他们出来。

    一看到四人出来,轿夫们马上挑开轿帘,恭请三位举人老爷上轿。赵昊本打算和唐胖子去坐马车,却被学生们硬拉着塞进了第二抬轿子里,说什么也不让他出来。

    赵昊欣慰的坐在四抬大轿里,前头是老爹的轿子开路,后头是两个学生的轿子护航,只觉心里满足的跟什么似的,只觉这大半年来的辛苦,全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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