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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非公子又有新作?”

    马湘兰讶异的接过信封,打开一看,不由呆在那里。

    只见里头并非什么诗笺辞章,而是两张薄薄的文书。

    一张是南礼部教坊司出具的落籍文书。

    另一张是上元县户房出具的落户文书。

    前一份,是将马湘兰从乐籍上除名。后一份则是证明,马湘兰已是上元县的民户……

    “恭喜你,自由了。”只听赵昊温声说道。

    手捧着那两张文书,马湘兰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呆坐在那里半晌,泪珠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噼里啪啦落在纸上。

    唯恐墨迹被泪水污了,她赶紧将两份文书高高举起,又想伸手擦泪,一时却倒不开手,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哪还有平素的半分淡雅如兰、镇定自若?

    赵昊轻叹一声,掏出手帕递给马湘兰。

    马湘兰这才将文书搁在一旁,接过帕子一边擦泪,一边痴痴看着少年,眼里头道不尽的万分感激。

    要知道,想在本朝替乐户落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明对户口管理极为严格,原本一旦定下,便生生世世不许改籍的。

    虽然立国二百年后,纲纪废弛,什么事都可以通融了。但名妓想要落籍,却是最难的一件事。

    因为女史们都是乐户,户籍归礼部教坊司管辖。每一位千百里挑一的名妓,非但是教坊司的摇钱树,而且还负有为官府来往送迎、宴饮助兴的职责。

    教坊司的官员们唯恐放人之后,落得上司怪罪,因此十有八九是不会批从良牒的。是以就算是在秦淮河呼风唤雨的名妓,只有遇上能量极大、又真心愿意帮忙的恩客,才有可能促成此事。

    马湘兰性子冷淡,而且还是个不太见客的清倌人,根本就没奢望过,有谁会费心尽力的帮自己落籍。

    是以赵昊口中的小礼物,对她来说,实在是世上最珍贵的意外之喜了!

    ~~

    啜泣良久,马湘兰方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呃,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赵昊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再说你给味极鲜弹了那么久的琴,临别前顺手帮你一把,也是人之常情吧?”

    “人之常情?”马湘兰红肿着眼睛,咀嚼着他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半晌幽幽道:“这件事有多难,每个乐户都清楚。”

    “世上无难事,就怕找对人。”赵昊便一脸不以为意的安慰道:“唐胖子假假也挂了个太常寺协律郎,这厮最会钻营,早就通过太常寺跟礼部挂上钩,每年都要供好些南货给教坊司。一来二去,便和教坊司的于奉銮成了好朋友。”

    马湘兰默默点头,教坊司虽然隶属礼部,但相对独立。一来礼部官员大都清贵,不太愿意过度牵扯进教坊司的烟花事中。二来,部中官员皆是流官,两三年便换一茬。而教坊司的杂流芝麻官,素来不在转迁之列,往往一干就是一辈子。

    如今在教坊司掌印的于奉銮,虽只是区区九品芝麻官,却已经在这位子上干了近十年,而且极可能还会再干十年。早就把教坊司经营成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乐户们想要落籍,大都卡在他这一关。

    “听说于奉銮最难说话,不知多少公子王孙,捧了千金求他放人,却都碰了一鼻子灰。”马湘兰轻声说道。

    “那些公子哥趾高气扬,哪会知道如何跟这种人打交道?”赵昊笑笑道:“但唐老板就不一样了,一出手就挠到他的痒处,加上你这半年不在秦淮河露面,已是名气大不如前,于奉銮也就送了个顺水人情。”

    赵昊说的含糊,但马湘兰知道,这其中必然大费周折,绝非只是送顺水人情这么简单。

    她跪坐榻上,身体倾向赵昊。

    “无论如何,这份恩情,湘兰一生一世都报答不完。”

    “呃,不需要报答的,我就是单纯的想帮帮你。”赵昊忙摆摆手,身子后倾道:“你看,蔡家巷所有人我都帮了……”

    马湘兰闻言微抬螓首,星目带雨的看着赵昊,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你还给蔡家巷每个人写诗了吗?”

    “呃,他们也看不懂啊……”赵昊还是头一次见到马湘兰,两眼如此闪亮,不由一阵额头冒汗,心虚气短道。

    马湘兰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掩口一笑道:“公子别紧张,湘兰说报答其实是借口,只是如今无处可去,还请公子好人做到底,让湘兰继续留在你身边吧。”

    “呃,这怕是不太方便。”赵昊有些发愁道:“过几日我就要陪父亲和两个弟子进京赶考了……”

    “公子现在也是位监生相公了,该有的体面总不能少吧?”马湘兰俏生生看着赵昊。

    “啊?”赵昊感觉被她弄糊涂了。

    “相公们都是需要书童的。”马湘兰便坐正身子,朝着赵昊作揖笑道:“公子看湘兰合用乎?”

    “呃……”赵昊见本就淡雅如兰的马湘兰,穿上男装后,浓浓书卷气中,还透着丝丝英气,是那样的让人赏心悦目。

    再想到她那笔漂亮的小楷,赵昊心说若是有这么个书童,自己怕是能多为大明写几本书的。

    只是我年纪还小,父亲怕是不会答应的……

    “公子不说话,我当你答应喽。”见他犹豫,马湘兰便耍个赖皮,丢下一句起身就要逃走,不给赵昊拒绝的机会。

    谁知她刚到门口,却和巧巧撞了个满怀。

    “吓……”马湘兰登时粉面通红,方才自己心怀激荡之下,竟然忘记了巧巧的存在。

    怕是方才哭哭啼啼还有撒娇卖萌的场面,都让她瞧了个正着吧?

    谁知巧巧比她还心虚,使劲摆着双手,脑袋摇成拨浪鼓道:“我刚到门口,我没有故意偷听,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们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听就听呗。”赵昊两手一摊,他现在小孩子家家,才不会有那些复杂的心思呢。

    “那好,我也要跟你去北京!”巧巧点点头,红着脸画蛇添足道:“你连被子都不会叠,没人照顾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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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湘兰闻言,也在门口站住,想看看赵昊怎么回答她。

    赵昊对付巧巧,可不像对上马湘兰那样束手束脚,他一脸好笑的站起来,摊手对巧巧道:“开什么玩笑?人家一帮举人进京,也都只是带了书童仆人,有哪个带女眷的?何况我一个陪考了,更不能带了。”

    巧巧闻言脸更红了,弱弱白了赵昊一眼道:“谁是你家女眷,我最多算是厨娘,举人也要带厨子吧?”

    却听赵昊淡淡笑道:“我可没把你当成厨娘。”

    听了这一句,巧巧只觉双颊滚烫,整个人就像泡在开水里一样,低着头不敢看赵昊一眼,哪还有心思跟他争论?

    看她这样子,赵昊就知道,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由暗暗叫苦,为何我与男子装逼,从来都无往不利。碰上女子,就老是荒腔走板呢?

    顾不上检讨过失,他趁着巧巧羞得说不出话来,把她扳过身去,推出门外道:“总之,不行就是不行,说破天我也不会带你们任何一个的。”

    马湘兰闻言错愕指了指自己,见赵昊重重点头,她不由哭笑不得,心说早知就不看热闹了。

    这下可好,被殃及池鱼了。

    但她可不是巧巧这么好糊弄,便要轻启朱唇,来个曲线救国。

    却听赵昊抢先道:“因为有件事,需要你们帮我在南京盯着。”

    “请公子吩咐。”

    这招‘委以重任’果然好使,马湘兰马上不再提进京这茬。

    “是这样,我前几月写了几本书,差不多这几天就校稿完成了。本打算找家书局印刷出版,但白天听了雪浪说的那般,心里很是不爽,所以我决定,要自己开一家书坊!”

    “这……”马湘兰闻言有些怵头道:“公子是要我帮你开书坊?这可是湘兰没做过的事。”

    “谁让你去管书坊来着?”赵昊摇头笑道:“我会跟唐友德打声招呼,让他帮忙直接收购一家书坊的。”

    “那公子要我做什么?”马湘兰不解问道。

    “要你做的事多了。”赵昊笑道:“首先,你需要把我的书稿,按照制版的需要誊抄出来。然后,你要盯着他们每一步,从刻板到印刷,到装订成册,不能让他们给我打马虎眼,更不能错版漏印。尤其是刻板时,必须要连图带字,分毫不差,出现丝毫谬误,都必须毁掉重刻。”

    见赵昊不是闹着玩的,马湘兰登时神情严肃,默默点头记下。

    这时,巧巧才回过神来,茫然问道:“那我呢?”

    “你爹今冬要两头跑,味极鲜里就够你忙的。”赵昊便一脸认真道:“你要是还有空,就给马姐姐帮帮忙,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没个伴怎么行?”

    “哦。”巧巧果然点点头,不再纠缠。

    赵昊暗暗松了口气,比起蕙质兰心的马湘兰来,娇憨天真的巧巧姑娘还是好对付的。

    ~~

    三人在城外借宿一宿,第二天便返回。

    回家后,赵守正告诉赵昊,已经与伍记船行,定在十月二十北上,算起来,也就是五六天时间了。

    “看来父亲得收收心,在家好生准备进京赶考的一应事物了。”赵昊闻言,便习惯性唠叨起来。

    赵守正却两手一摊,一副欠揍的样子道:“没什么好准备的,北京城什么都有,带着万源号会票就成。”

    “呃,好吧……”赵昊听得直翻白眼,居然无法反驳。

    但赵守正其实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这几天他可有的忙了,得先去应天府领取路引行状,以及十两银子的路费。

    还要去南兵部领取‘火牌’。

    凭着这枚‘火牌’,应试的举人可以在任何一家驿站,兑换马车一辆,马车上还会插有‘礼部会试’的黄旗,便是所谓公车进京。

    赵守正他们财大气粗,虽然不劳驿站提供马车,但那面‘礼部会试’的黄旗,却是必须要领到手的。到时候十几面小黄旗插在船上,别说土匪路霸了,就连官府、税卡都不敢阻拦他们的去路。

    还要购置一应贵重礼品,好进京时在老侄子的引荐下,多多结交一些朝廷官员。举人已经有当官的资格,不管下一步能不能中进士,这一步都是少不了的。

    至于路上的吃喝用度,到了北京的一应用具,倒不用他操心,大哥赵守业就给办得妥妥当当的。

    至于赵昊,最近却是不敢出门了。

    自从那劳什子《初见集》刊行之后,每天不知多少秦淮女史的请柬拜帖送到府上……

    这还是客气的,还有很多人直接堵在他家门口,等着小赵公子出来见一面、签个名,品评一下自己的诗作。

    赵昊没想到,自己在四百年后寂寂无名,跑到大明却混成了小明星。可后世的明星能赚钱,大明的明星有什么好处?至少目前没有让他动心的地方。

    只好天天宅在家里,希望热度赶紧过去,好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

    十七日,王武阳和华叔阳返回了金陵。

    师徒三人也有阵子没见了,见面自然十分高兴。

    赵昊正和二阳在廊下亲切的说话,忽见他俩的下人将一箱箱礼物抬进了院来,不由奇怪问道:“这是作甚?”

    “家里给准备了谢师礼,家父和岳丈又听闻师父乔迁新居,便另外又备了一份贺礼。”华叔阳有些不安的看着赵昊道:“生怕师父不喜欢阿堵物,是以两家准备的,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古籍字画还有文玩摆件之类。”

    “我叔父那人最小气,他明明藏了那么多名人字画,我才挑了两箱他就跟我急了眼。”王武阳一脸不忿的掏出礼单,奉给师父过目。

    赵昊却知道,王世贞乃有明一代排前三的收藏家,从他手里出来的东西,绝对不是凡品。

    凡品根本就入不了王弇州的眼。

    他满怀期待的接过清单一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列了三四十幅名人字画。其中元四家中有三位,吴中四子每人都有两幅以上,文征明的画还是成套,还有危素、仇英、沈周的作品……

    其中最珍贵的,乃是两幅赵孟頫的真迹,一副《千江入城帖》、一副《鹊华秋色图》!

    这里头哪一件,放到后世拍卖都得八位数起价,其中还不乏能炒到九位数的作品。

    哪怕在眼下这时节,所谓盛世兴收藏,江南收藏风气鼎盛,这些经王世贞品鉴过的名人字画,也是价值极高的。

    至于华太师那边,堂堂无锡首富,出手自然比王盟主阔绰多了。除了更多的名人字画之外,还有善本书籍五箱,文房四宝两箱,玉石摆件两箱、官窑瓷器、博山香炉、珊瑚摆件各一箱……

    看着那比自己还长的礼单,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我竟觉得自己衬个三五万两,就是有钱人了。原来跟真正的有钱人比起来,我还是穷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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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如今赵府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轻松容纳两人的随员。但二阳还是像往常那样,让下人到别处自行安置,两人换上窄袖的松江棉袍,戴着夹纱的小帽,只身住在府上侍奉师父。

    待到赵昊将礼品交给大伯入库,两人又侍奉着师父吃了午饭,便再也忍不住问道: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上课呀?”

    “随时都可以。”赵昊笑着说一句,两人刚要欢呼,却见他伸个懒腰道:“等我午休之后就开始。”

    “师父睡好……”两人这才想起,师父有雷打不动,午休的习惯。

    他们只好耐着性子等赵昊起床。

    为了打发煎熬的时光,两人把赵昊住的正房和书房,全都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

    等二阳将地面家具擦得锃亮,看着光可鉴人的桌面,他俩都感觉浮躁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师兄,做家务真是上好的修行法门。”

    “是啊,回家这段时间,没捞着干干家务,整个人都浮躁了……”

    王武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忽然听到赵昊卧房的门开了。

    “师父……”

    方才还一脸沉静的二人,便争先恐后冲出了书房。

    “可以上课了吧?”

    ~~

    赵昊这次没再推脱,命高武背上自己放在书房的大号木箱,带着自己两个学生乘车出了赵府。

    他则趁着三人引开粉丝的注意力,坐一辆车从后门溜了出去,一直出了聚宝门,才敢重新汇合。

    然后马车一路向南,穿过南城岗,来到了风景如画的雨花台前。

    雨花台是金陵城南的制高点,与大报恩寺遥想对望,大明南京钦天监的观星台就设置在这里。

    马车沿着竹林间的小路缓缓上坡,只见林中一片静谧,万株翠竹,端直挺秀,秋风吹过,起伏荡漾,让人仿佛置身波涛之中。

    二阳不由暗暗激动,小声议论道:

    “师父果然是师父,开讲的地方都选得这么讲究。”

    “是啊,前有王阳明‘天桥传道’、‘山中论花’,今有吾师‘竹林授业’、‘雨花论道’,可谓交相辉映了……”

    “我们一定要记好师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回去记录下来,将来也出一本《传习录》……”

    “只是师父比我还年轻,我们怕是看不到《传习录》问世的那天了……”

    赵昊本来还听得美滋滋,可见二人越扯越不像话,气得他瞪了二阳一眼道:

    “不许胡说八道!”

    “是,师父!”二阳唯恐惹恼了师父,不准他们上课,赶忙乖乖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一直到马车停下。

    ~~

    马车在坡顶停下,师徒三人下了车,便见一座五丈高的楼台耸立眼前。

    楼台外门上,挂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上写‘观星台’三字。

    观星台大门虚掩,无人看守。高武推开门,师徒三人进去一看,只见满院荒草、墙面斑驳,早已年久失修了。

    永乐十八年,成祖迁都北京后,南京钦天监便名存实亡,这观星台更是不知多久没人上去过了。

    四人找了半天,才寻到一个看守扫塔的老军,塞给他二两银子,老头二话不说,便打开塔楼,将四人送到了塔顶。

    然后问都不问,便到雨花台下的酒肆,打酒去了。

    高武将背上的木箱搁下,然后便退到下一层把守,不让人打搅师徒授课。

    赵昊打开木箱,里头是一块折叠的黑板,他将黑板展开,架在一旁锈迹斑斑的浑天仪上,然后用石灰做成的粉笔,在上头端端正正写了五个字——‘开眼看世界’!

    “开眼看世界!”

    王武阳和华叔阳异口同声的念出了题目。

    赵昊在大明隆庆元年的第一课,终于开始了。

    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王武阳和华叔阳看着背光而立的赵昊,只觉师父整个人身上,都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影。

    “还记得叔阳拜师那天,有何异象吗?”赵昊发问道。

    “记得,那天下完雨,出彩虹了!”华叔阳马上激动回答道:“可见徒儿拜师,上应天命!”

    “瞎说,虹是凶兆来着……”王武阳撇撇嘴,他拜师时没有天象感应,自然不爽了。

    “不要废话!”赵昊瞪两人一眼道:“我们便从那天的虹说起吧。”

    顿一顿,他发问道:“你们知道虹是怎么回事吗?”

    “大家都说虹是龙在吸水。”王武阳便答道,华叔阳也点点头,这也是此时大众普遍的认知。

    “是吗?”赵昊淡淡一笑,端起竹杯含一口水,背着夕阳喷了口水雾出来。

    二阳便见水雾中,果然有一段七彩的虹若隐若现。

    王武阳不禁惊呼道:“师父体内有条龙不成?”

    “胡说八道。”

    赵昊翻翻白眼,又喷了一口水雾,雾气弥漫中,彩虹再度隐现。

    华叔阳忽然一拍大腿,激动道:“我想起来了,《梦溪笔谈》说,虹,日中水影也。日照雨则有之,原来沈括说的是对的。”

    “沈括毕竟是沈括,见识远超世人。”赵昊感叹一声,沉声道:“他后半句是对的。但前半句不对——虹,不是水影,而是日影。”

    “日影?”二阳异口同声道。

    便见赵昊拿起黑板,挡在了小小的窗户上,塔楼中登时暗了下来,只有一束阳光,从黑板上预留的孔洞中照进来。

    赵昊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东海水晶磨制的三棱镜。那束阳光打在镜面上,又折射向一旁的墙面。

    王武阳和华叔阳便目瞪口呆的看到了,对面墙上出现了一道鲜艳如彩虹般的七彩色带!

    “红、橙、黄、绿、蓝、靛、紫……”华叔阳依次念出那七彩光的顺序,不由高声惊呼道:“这日影,跟彩虹的顺序一模一样!”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王武阳一脸懵逼的问道:“为什么阳光照在水雾上,和这三棱的水晶上,都会有彩虹出现呢?”

    “因为日光本来就是由这七种颜色组成的。”便听赵昊沉声答道:“所以只要能让光线发散的东西,都可以产生彩虹。”

    “那为什么我们平时只看见白光呢?”二阳齐声问道。

    “因为七种颜色混合在了一起。”赵昊尽量用两人能听懂的语言,缓缓答道:“但这七种光的性质不同,一旦发生折射,便会各自分散,成为你们看到的彩虹。”

    赵昊说着,又拿出另一个等边的三棱镜,将其倒置放在之前三棱镜投射的线路上,稍稍调整一番,那七彩的光便又重新汇聚起来,在墙上投射成白色的光……

    “师父说的没错,阳光果然是七彩的!”二阳猛然拍着大腿,只觉自己被师父领进了新世界的大门!

    开眼看世界,果然没错!

    但这第一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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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台观星楼上。

    赵昊又将一根筷子,置于半满的水晶杯中,让两个学生明白了,光线是可以折射的。

    “知道了光线可以折射、反射,我们就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赵昊说着,拿出了让磨镜师父特制的一面凸透镜。

    “这是叆叇?”华叔阳果然懂行,指着那东西道:“我爹现在就靠此物看书,它可以将字放大,不过好像没这么厚。”

    “原理是一样的。”赵昊说着,将那放大镜对准了阳光,然后让王武阳举着一张宣纸,在对面站定。

    赵昊调整角度,让阳光通过透镜,在纸上形成了一个耀目的白点。

    一会儿功夫,那张宣纸便冒起了烟。

    赵昊一抬手,将焦点移开,那火才没烧起来,只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黑点。

    两个弟子又是一阵大惊小怪:“这样点火可太方便了!”

    “没想到,叆叇还有这种妙用!”

    “师父这是什么道理呢?”二阳又齐声问道。

    “不过是通过折射,将光线汇聚起来。”赵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收起了那枚放大镜道:“阳光的热量也随之聚集到一点上,温度不断升高,直到点着了宣纸。”

    “光学的妙用何至于此?”赵昊说着,又拿出了高铁匠精心打制的簪花黄铜管。

    他先指了指嵌在两端的透镜,向二阳介绍道:“这个大的是物镜,用的类似老花镜的凸透镜。另一端小的是目镜,用的是类似少花镜的凹透镜。”

    说着,他将铜管递给两人道:“你们将眼睛贴在目镜这头,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形。”

    王武阳便先拿起铜管,将右眼贴在目镜上,然后赵昊引导着他将物镜,对准了窗外。

    窗外正对着金陵城。

    “啊!”

    王武阳一看之下、惊叫一声,猛地移开了视线。

    要不是赵昊早有准备,他非得把铜管摔地上不成。

    “怎么会这样?”王武阳脸色苍白,指着窗外叫道:“聚宝门方才朝我奔过来了!”

    说完,他揉揉眼,定睛一看,不由奇怪道:“咦,这不还在那儿么?”

    “我看看,我看看!”华叔阳对自然科学的好奇心,本就强于王武阳,他将师兄挤到一旁,然后也有样学样,用铜管朝外望去。

    “哇,聚宝门真跑到跟前来了!”

    有了王武阳的铺垫,华叔阳没有吓到,只在那不停惊呼道:“非但聚宝门,凤凰台、长干里都变得近在眼前了。呀,我连长江上的货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咦,那个人在朝江里尿尿……”

    “我再看看!”王武阳听得心痒,跟华叔阳你争我抢起来。

    “这下不害怕了?”赵昊从旁打趣笑道:“聚宝门撞你脸上可如何是好?”

    “师父,徒儿刚才是头回见吓到了。”王武阳一边贪婪的看着那些由远变近的风景,一边讪讪笑道:现在想来,定然是这管中的两片镜子,将远处的景象拉近了。”

    “对,肯定是利用了光的折射!”华叔阳拿起那三棱镜,将光线偏转到墙上道:“光学果然神奇啊!”

    赵昊欣慰的点点头,大明的士大夫果然如传说的那样,好学颖悟、善于接受新鲜事物。

    不过想来这也正常,因为就在几十年后,随着利玛窦等传教士,将西方科学陆续传来,大明的士大夫马上就兴起了一股西学热。徐光启、李之藻、方以智、梅文鼎、孙云球等无数饱读诗书的士大夫,欣然接受了泰西之学,纷纷投入到翻译传播西方科学的浪潮中!

    整个大明当时已有奋起追赶的势头,只是时运不济,天灾人祸,意外打断了过程,这才退回到蒙昧的年代,让华夏大地啊沉沦三百年。直到四百年后,还在苦苦的追赶……

    所以赵昊在反复纠结之后,还是琉璃塔上,做出了那个决定。

    他要将这些科学知识提前几十年传播开来,给士大夫们更多一点时间。看看这大明,能还他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

    王武阳和华叔阳像两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一直看到太阳落山,天色变黑,才将那铜管依依不舍还给了赵昊。

    “对了,师父,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你们随便给起一个吧。”赵昊笑笑道。

    “此物可以远望千里,我看就叫千里筒吧。”王武阳便提议道。

    “我觉应该叫千里镜。”华叔阳摇头道:“筒太难听了。”

    “师父觉得哪个好?”两人便望向赵昊。

    “我觉得望远镜好。”赵昊呵呵一笑,觉得还是原名好听。

    “就听师傅的。”二阳之前还对赵昊只是盲目崇拜。此刻他们却终于清晰的认识到,师父的学识之渊博深奥,怕是今世无人能及,恐怕只有那些古之圣贤能比拟了。

    “不过,师父,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吧。”王武阳看看天色,提醒赵昊道:“不然待会儿城门关了,就回不去家了。”

    “谁说今晚要回去的?”赵昊笑着从木箱中,拿出一具更长、更大的单筒望远镜,架在窗台上道:“今晚咱们看月亮。”

    “太好了,师父好雅兴啊!”王武阳闻言大喜道:“看来今晚,又有名篇问世了!”

    华叔阳也使劲点头。对传统的士大夫来说,天上那轮明月,几乎是他们的精神伴侣。

    从‘举头望明月’,到‘千里共婵娟’;从‘明月几时有’,到‘月落乌啼霜满天’……不知多少文人骚客,将他们的满腔心事讲给那月宫的嫦娥,化作一首首绝世名篇,滋养着华夏百姓的精神世界。

    这时,高武买来了简单的晚饭,赵昊一边吃着糖藕粥,一边让两个弟子,给高武讲讲他们关于月亮的知识。

    王武阳便讲起了月亮上的广寒宫,桂花树,嫦娥、吴刚和玉兔,还有蟾蜍……

    “那广寒宫有千百丈高,玉宇琼楼如山连海,里面住的嫦娥仙子,原先是后羿的妻子……”

    “月宫中还有一棵五百丈高的桂树,仙人吴刚手持巨斧,日复一日的在砍那棵桂树。但斧头一离开,桂树的创伤就马上愈合。因此吴刚常年伐桂,却始终砍不倒这棵树……”

    “那吴刚为何要砍树呢?”等到王武阳讲完了,高武终于问出一句。

    “这……”王武阳闻言挠挠头道:“还真不晓得。”

    “我猜,是玉帝答应他,只要砍倒那棵树,就可以跟嫦娥睡觉……”华叔阳忍不住嘿嘿一笑,说完才想起师父还没成年呢,赶忙使劲拍了自己嘴巴一下。

    “我胡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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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吃完了简单的晚饭,高武将残局收拾下去,此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赵昊将那两尺多长的大望远镜,对向了月亮的方向,让二人依次观之。

    但这次的观看体验,绝对称不上愉快了……

    当那远在天际的月亮,来到他们眼前时。两人分明看到,整个月亮上没有大海、没有森林,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原先他们以为是桂树、是蟾宫、是玉兔的地方,统统都是坑坑洼洼的环形山坳而已。

    那轮他们理想中皎洁如银盘,完美无瑕的月亮,原来生了一张麻麻癞癞的大花脸。

    “怎么会是这样……”王武阳和华叔阳颓然对望,实在无法接受,那寄托着无数美好传说的月宫,居然是一片死寂的不毛之地……

    之前赵昊的试验,只是勾起了他们对科学的兴趣,而如今对月亮的观测,却直接挑战了他们的世界观。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赵昊却依然不动声色道:“月亮本就是一颗桔子一样坑坑洼洼的星球,上头没有嫦娥没有吴刚,没有桂树,甚至没有水和空气。”

    “月亮是星球?”两人唯恐漏掉了什么,顾不上心中的震撼,赶紧追问老师道:“师父,什么是星球?”

    “星球,就是在宇宙中按照某种规律运行的球状天体。”赵昊便沉声道:“太阳、月亮、金木水火土星……以及地球,都是星球。”

    “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每月只有十五才能看到圆月?”王武阳不解问道:“好比今天,月亮明显就少了一块!”

    “不对!”华叔阳闻言却猛地一拍大腿,忙再次观测道:“我刚才看到月缺部分,明显有块黑影。要是算上那块黑影,今晚的月亮还是圆的!”

    “真的啊!”王武阳也凑过去一看,果然能清晰的发现,月亮的整体轮廓是圆的,只是有一部分被什么挡住了。

    “它是被什么遮住了?”两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我演示一下,你们就知道了。”赵昊说着,将一个鸽蛋大小的白色小球举在灯旁。“因为月亮本身不发光,所谓明月清辉,不过反射的太阳光。”

    两人似懂非懂的看着那被映成橘色的小球,小声问道:“那应该一直是圆月才对。”

    “不错,但我方才说过,所有星球都按某种规律一直运动。”赵昊说着,又拿出一个涂成蓝色的大球,挡在了代表月亮的小球,和代表太阳的烛火间。

    然后赵昊缓缓移动小球围绕大球旋转,将月亮的盈缺变化,清楚的演示给两人看。

    “所谓月盈、月缺,其实是在地球上能看到多少被阳光照亮的地方。因为月亮围绕着地球转动。初一时,它在地球和太阳的中间,我们只能看到它背光的一面,所以只用眼睛看不到它的存在。初七初八时,月亮移动到我们的侧面,此时我们在地球上旁观者清,可以看到它东边暗,西边亮,便是所谓‘上弦月’。等到了十五,月亮又绕到地球的背面,此时,我们便可以看到它完整的迎光面,便是满月的日子……”

    “我知道了!”华叔阳恍然大悟道:“然后它继续旋转,到了十八、九,也就是今天,就会西边暗、东边亮,成了下弦月!”

    说着他一拍手,颖悟道:“转一圈下来正好一个月!”

    “孺子可教。”赵昊赞许点点头,又看向王武阳道:“他懂了,你呢?”

    “我也大概明白了,只是按照师父所教……”王武阳却指着赵昊手中的蓝球,声音有些发颤道:“岂不是我们也住在个球上?”

    “对啊,师父,难道不是天圆地方吗?”华叔阳也难以置信的问道。

    “当然不是了。”赵昊从木箱中,拿出了最后一样教具——地球仪!

    他转动一下那类似浑天仪的蓝色球体,然后轻轻按住,对两个学生道:“这是我们居住的地球,它四分之三被海水覆盖,其余四分之一才是陆地。”

    两个学生定定看着蓝色的地球仪上,那几块被标注不同颜色的陆地,很快就看到了写着大明的位置。

    “我们大明在这里吗?”华叔阳凑近了仔细端详道:“旁边这个像虫子一样的地方,是……日本?”

    “啊,佛郎机在这里!居然和我们隔了这么多国家,原来泰西诸国离我们这么远?”王武阳在另一边叫道:“佛郎机人的帆船能开到大明来,真是不简单!”

    “不错,虽然不想这样说,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泰西诸国已经渐渐赶上了大明,甚至在航海、天文、数学等领域,都超过了我们。”赵昊喟叹一声道:“比如说这地球是圆的,就是他们率先发现并证明了的。”

    “他们是怎么证明的?”华叔阳震撼问道。

    “一百年前,地圆说已经在泰西诸国传播开了,但总有人不相信这点。于是四五十年前,有个叫麦哲伦的佛郎机船长,便毅然决定展开环球航行。因为如果地球是圆的,只要他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航行,早晚有一天,就会回到出发点的。”

    这道理两人都懂,但他们只是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他们已经完全震撼于那位伟大航海家的壮举中。

    只听赵昊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对两人说道:“西元1519年,也就是正德十三年,麦哲伦在西班牙国王的支持下,率领五艘船,两百七十名水手,从西班牙的圣罗卡尔港,开始了这次人类史上最伟大的远征!”

    赵昊一边说着,一边用毛笔在地球上缓缓画线道:“他们先用七十天横渡了大西洋,来到了巴西海岸,然后沿着海岸一直南下,绕过了南美洲,进入了太平洋。在太平洋上航行了一百多天,来到了吕宋。”

    “吕宋?”这个地名却是两人熟知的,这已经进入了大明朝的传统势力范围了。

    “然后他们又穿越印度洋,抵达了非洲,绕过好望角,沿着非洲北上,最终回到了西班牙……”赵昊用低沉的声音,表达着对先驱者的敬重道:“那时候,他们已经只剩最后一条船、十八名水手,就连麦哲伦本人,也早就在中途死亡了。”

    “但他们用最无可争辩的方法,证明了地球是圆的!”最后,赵昊提高声调,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道:“此事在泰西诸国已是家喻户晓,日后你们一定会遇到泰西人,一问便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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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已西沉,赵昊也结束了这漫长的一课。

    “啊,师父,这就结束了?”两人却正在兴头上,拉着疲惫的赵昊不想让他结束。

    “我们还有很多问题没明白呢,好比地球如果是圆的,我们和泰西人各在一边,要么我们掉下去,要么他们掉下去。”

    “对啊师父,为什么都没掉下去?”

    “因为万有引力的存在。”赵昊笑笑,将手中的小球往半空一抛。“所以这球才会落在地上,而不是直接飞上天。”

    两个徒弟看着那球儿落在地上,然后异口同声的问道:“师父,什么是万有引力啊?”

    “这就是下节课的内容了,想要学?等你们考上状元再说吧。”

    赵昊哈哈一笑,背着手走下楼去。

    华叔阳和王武阳对视一眼,却陷入了长久的呆滞状态。

    ~~

    灯台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观星台上漆黑一片……

    秋虫啾啾声中,只听王武阳颤声道:“倘若真如师父所说,那天圆地方是错。那圣贤之言,岂不从根上就站不住脚了?”

    “是啊,天圆地方、天人同构、天人合一……要是根基都是错的,那由此而来的汉儒学说,当然就站不住脚了。”华叔阳悚然点点头。

    两人根本不敢细想,否则这眼前的世界、这世界的纲常,非要分崩离析了不可……

    良久,王武阳方长长一叹道:“怪不得师父,乡试前一直不教我们这些。果然会让我们怀疑这世上的一切准则,这下还怎么相信圣人之言?”

    华叔阳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们还得上下一课呢!”

    “说的是,就是要丢掉圣贤书,也不是现在。”王武阳闻言,也一下恢复了干劲道:“那咱们再努力最后一段,考中个状元再说!”

    “好,这次状元就让我来当!”华叔阳笑着站起来。

    “那可不行,我是师兄,怎们能在你后头?”王武阳也站起来,两人你争我抢的下楼去了。

    ~~

    师徒三人从雨花台回来歇了一天。

    十九日,赵昊父子师徒重回蔡家巷,参加街坊们为他们四人举行壮行宴,祝他们马到成功。

    第二天,便到了北上的日子。

    所有人又齐聚江东门官船码头,依依不舍的将四人送上了插满黄旗的客船。

    这一天乃黄道吉日,非但是赵守正等新科举子北上的日子,还有为数更多的往届举子,一同进京赶考的日子。

    码头上人山人海,前来送行的车马从江东门一直排到白鹭洲。

    一艘艘插着黄旗的客船上,意气风发的举人们含笑与送行的师长亲友挥手告别,这万人相送的场面实在是风光极了。

    但更风光的还在后头,站在船上的举人们,忽然发现有一队姹紫嫣红的油壁香车,艰难的穿过了送行的车马,朝着码头靠近。

    那些马车还没到码头,各种如兰似麝、或清雅、或浓郁的香气,便已经被江风送到了举子们面前。

    “好香好香……”举子们不由神情大振,使劲拍着彼此的肩膀,惊喜万分道:“是秦淮女史来送我们了!”

    “这是谁的老相好?”举子们激动坏了,没有佳人相送,怎好自称才子?

    今日必成一段佳话!

    “这得有三四十位了,我的天呐,我看到了郑燕如,还有齐景云的车……”

    秦淮河每年都有品花大会,夺得花魁者,奖品是一支纯金的花卉。插在马车上招摇过市,一任群芳妒。

    郑燕如是去年的花魁,马车上插得是金牡丹。齐景云是前年的花魁,马车上插了一支金海棠。

    这两位的马车一到,没人敢说是谁的老相好了。

    但举子们很快便想到另一种可能,登时集体激动起来。

    “秦淮女史何等爱才重才,这是来给我们送考来了!”

    “不把状元考回来,怎么对得起她们呀!”

    于是举子们一起大喊大叫,命送行的家人赶紧让开去路,不要给女史们添堵……

    今天这日子,举子们的话格外好使。

    在他们的吆喝下,油壁香车组成的队伍,很快便来到了码头前。

    举子们这才看清,车队里除了秦淮女史的马车,还有些富家文士的车轿。

    更让他们不可思议的是,当先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居然是个光头……

    只见眉目如画的雪浪法师,穿一身雪白的僧衣,外披绣金斑斓袈裟,缓缓走下车来,立时便把满场的男子都比了下去……

    紧接着,一位位五陵少年、乌衣子弟,也从各自的车轿上下来。然后才是齐景云、郑燕如并一众瑶池仙子般的秦淮女史,袅袅娜娜在码头上现身。

    ~~

    见秦淮女史朝自己望来,船上举子们激动到了极点,不少人都是头一次见到花魁,有人当场就要下船……

    谁知这些人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赵施主父子在那!”还是雪浪眼尖,指着那艘最大最豪华,插旗最多的伍记客船,高声提醒同伴。

    客船上,看热闹的赵昊一见到那颗光头,就知道事情要变味,转身就想往船舱里躲,却被老爹和吴康远一左一右架住。

    “父亲快放开我。”赵昊奋力挣扎。

    “傻孩子,人生如此风光能有几回?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躲什么?”赵守正却笑着不放手。

    “是啊,贤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美人空对河。”吴康远也笑嘻嘻说道。

    赵昊又向两个弟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二阳却爱莫能助的摇摇头,华叔阳小声道:“怎敢对师祖动粗?”

    “师父你要习惯这种场面,家叔的拥趸,当年比这还疯狂呢……”王武阳也安慰他。

    说话间,那些男男女女,已经涌到他的船边,齐声喊道:“赵公子,红楼诗社来送你了……”

    “什么红楼诗社?”船上众人不由一愣。

    “《初见集》面世后,金陵的文人雅士、女史闺秀无不人手一本,因为爱极了小赵公子,便自发组织了初见社,推举小僧为首任社首,如今已有近百名成员了。”便见雪浪微笑道:

    “至于这诗社的名字,自然出自公子那句‘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了。”

    赵昊听了直翻白眼,心说还不如叫‘青楼诗社’来的贴切呢。

    “当然,如果赵施主不喜欢,还可以改成别的名字,比如‘竹石诗社’,但似乎太过孤寒,不符合咱们金陵人的气质……”

    雪浪不理会赵昊的郁闷,在那里喋喋不休一阵,然后向他介绍起两位自重身份,没有上前凑热闹的花魁道:

    “为了更好的支持赵施主。这位齐姑娘被推举为本社左兰台,郑姑娘被推举为本社右纳言,今日特来与小赵公子相见。”

    齐景云和郑燕如便齐齐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欠身,向赵昊道了个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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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子们全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愣在那里一个个说不出话来。

    初见社的成员们,不是秦淮女史,就是五陵少年,其中还不乏一些味极鲜老顾客。这些人怎么会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们自顾自的从马车上搬下了长案,设在码头边,摆上了鲜花美酒,恭请小赵公子下来话别。

    赵昊只好依言下船,想要以茶代酒喝几杯,快点打发掉他们。

    谁知这帮人却不紧不慢的架好了琴和琵琶,拿出了横笛竖箫,当众合奏起送别调来。

    “多谢诸位相送,我只是个陪考的,不要喧宾夺主。”赵昊这个尴尬啊,一边朝雪浪使劲使眼色,一边小声提醒。

    “他们只是些追逐功名的俗人而已,怎能与我诗坛盟主相提并论?”雪浪却一脸理所当然道。

    “你还说!”赵昊狠狠瞪了雪浪一眼,不提这茬他还不生气呢。

    “好好,都是贫僧的错。”雪浪话虽如此,可俊脸上满是得意,哪有一点认错的样子?

    顿一顿,他又小声道:“再说,能目睹此等文坛佳话,是他们的荣幸,哪会有人不耐烦?”

    赵昊闻言看看左右,果然见那些举子也好,送别的也罢,全都一副陶醉模样,似乎还挺享受其间的。

    “赵施主也要好好配合,休坏了这段佳话。”雪浪轻声说一句,便微闭双目,投入的打起了拍子。

    结果等到她们演奏终了,赵昊还被粉丝团围着不肯放人。

    “诸位,请回吧。”赵昊无奈拱手。

    “不,我们不回去。”众粉丝一起摇头。

    “船都要开了……”赵昊指指身后。

    “那小赵公子就留下来嘛,你又不用考试。”

    “就是,干嘛要跟着去那苦寒之地,留在金陵享尽清福还不是美滋滋?”

    “……”赵昊是拿这些牛皮糖没办法了,差么点就要让高武动粗了。

    “算了算了。”雪浪站出来,假假的帮赵昊说话道:“我们既然都以赵公子门下自居,当然不能让他为难。”

    赵昊心说,死秃驴,你可算说了句人话?

    谁知雪浪话锋一转,回头笑眯眯望着赵昊道:“只要小赵公子将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补全,我们就放你北上。”

    “对!补上补上!”众粉丝登时尖叫起来,就连一直稳稳重重的齐景云和郑燕如,也终于兴奋起来。

    “补上补上!”非但他们,就连那些船上的举子,也跟着一起起哄。

    小赵公子的《初见集》已在金陵大热,他们也都拜读过。

    扉页上那一句,实在太美太勾人了,此生不得续篇,必为一大遗憾。

    赵昊却打定主意,坚决不补。

    开玩笑呢,这是他准备在特殊的时刻,送给特殊的人的,怎么能提前放出来呢?

    可今天不拿出点货来,怕是脱身不得,他只好朝众人抬了抬手。

    “那首词还没填好,我便将一首《长相思》送给故乡人。”

    众人闻言,自然也不会再聒噪,码头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唯恐打扰词人的灵感。

    赵昊背着手,缓步向前,人群便潮水般分开。

    只听他朗声吟诵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雪浪闻言眼前一亮,知道又是一首上上之作问世了。

    便见赵昊一直走到岸边,方缓缓动情道: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一首词诵罢,赵昊赶紧上船,对仍沉浸在那词中离愁意境的众人拱手道:“再会吧,诸位!”

    码头上的送别者们,这才回过神来,一起朝赵昊还礼道:“赵公子早回,金陵等你……”

    雪浪也朝赵昊不断挥手,眼里含着泪水,心里暗暗叹道:‘想不到赵施主,对金陵爱得如此深沉……’

    插满黄旗的几首客船次第解缆,缓缓驶离了官船码头。

    船上的举子们,一边朝着送别的人挥手,一边偷偷抹泪。

    本来一群春风得意的进京举子,还没觉得远离故乡有什么大不了。可让小赵公子这‘山一程、水一程’给弄的,一个个满腹离愁别绪,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小赵公子果然害人不浅啊……

    见这些大老爷们儿各个眼圈发红,一副初次离家的怂样,赵昊摇摇头,刚准备进船舱去歇会儿。

    却被王武阳拉住,劝他道:“师父,不着急进去,再看金陵一眼吧。”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好看的?’赵昊心中吐槽,但刚刚做了那首离愁浓浓的《长相思》,却是不好反对的。

    他只好耐着性子看着渐渐远去的青色城墙,只见官船码头上的人影已经变成了黑点,白鹭洲却近在眼前了。

    “哇,原来白鹭洲还有这么美的景色,以为都被徐家毁掉了呢……”看着眼前芦花秋飞、雪海连绵的美景,王武阳不禁大惊小怪起来。

    “那不废话嘛,白鹭洲多大呀,徐家能全都占了去?”赵昊白他一眼,感觉王武阳今日有点反常,莫非是离乡综合症?不对啊,他家在苏州啊……

    王武阳却突然安静下来,赵昊正要说话,却忽听有七弦琴声从白鹭洲上传来。

    那琴声穿过芦花,很快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举子们凝神倾听,有人轻声道:“是《采桑子》的曲儿……”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天籁之音唱道: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歌声琴声中,浓浓的不舍之情催人心肺。

    这下,五艘船上的举子们,一个个全都哭成了泪人。

    赵昊也被定住了身形,他分明看到白鹭洲上一蓝一粉两个倩影,一个在弹琴作歌,另一个朝他使劲的挥手。

    他不由自主也抬起手,朝着那两人用力的挥了挥手。

    赵昊心中的离愁,终于被勾了起来。那淡淡的不舍与牵挂,让他终于清楚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不是天涯逆旅,这金陵城就是他的家,家里有等着他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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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儿很快远远驶离了白鹭洲,再不见那芦花中弹琴的佳人,只有如泣如诉的琴声,还断断续续被江风送到船上人的耳边。

    见小赵公子伫立在船尾,举子们这才知道,原来那双佳人,又是来送他的。

    只是这首词《初见集》上也未收录,定然是小赵公子私下赠给那位弹琴的佳人的。

    “他还是孩子,就这么多红颜知己,长大了还了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有什么好气的?小赵公子的才情,怕是本朝首屈一指了。你但凡能做出他一首来,一样有的是红颜知己……”

    “我们能做出来吗?不能,所以没有也是正常。”

    “还是好好考进士吧,这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走的路……”

    众举人的话,自嘲中透着自信。

    ~~

    插着黄旗的船队,中午时离开金陵城,从江东门水道进入长江,然后一路顺流而下,黄昏时分便到了镇江府丹徒县水面。

    这一百六七十里水路行下来,原本呈密集队形的船队,也都分散的看不见彼此。

    赵昊他们乘坐的这艘十余丈长的双层客船上,水面以上的舱室一共三十余间,搭乘六十来人,其中赵昊一行就占了大半。

    他父子师徒四人之外,还有高武、方文,以及十余个蔡家巷的壮汉。再加上王武阳和华叔阳各自的书童、长随、护卫,这就三十来人,以及吴康远和他的随从也被赵昊邀请同行。

    是以赵守正的那班同年,倒有大半在另外两艘船上。只有唐鹤征和施近臣几个更亲近些的,带着各自的随员上了这条船。

    立冬已过,邻近小雪,江面上的风已经很是刺骨,赵昊怕冷怕热,自然早就躲进温暖的舱室中,躺在床上翻看华家送他的《梦溪笔谈》。

    这本书经过蒙元几乎失传,赵昊在书店就没见过,也只有藏书丰厚的华家,才能找到前朝的印本。

    当然,这本不是宋代的原版,而是华家自行印刷的今本。但无论是纸张还是版式都无可挑剔,让人看上去就赏心悦目,其实比直接读宋代古本舒服多了。

    而且华叔阳还告诉赵昊,这是用他家珍藏的铜活字印刷的,要比雕版印刷高档多了。

    赵昊正在感叹无锡华家的实力,华叔阳忽然推门进来。

    赵昊瞥他一眼,华叔阳脸色一变,赶紧退出去关上门,重新敲门道:“师父,我能进来吗?”

    “你说呢?”赵昊对这冒冒失失的二徒弟,也是哭笑不得。

    华叔阳这才腆着脸进来,向师父问安之后,便又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师父,我找到证明地球是圆的法子了!”

    “哦?”赵昊不由好奇起身,跟着华叔阳去看个究竟。

    王武阳和师父同屋,看到赵昊出去,赶紧给他拿了件连帽的披风,然后才跟着上了船舱顶层。

    赵昊披上披风,系好兜帽,看那华叔阳满脸兴奋的指着远处的江面道:“我方才用望远镜欣赏远处风景,本想看看能不能瞧见金山寺。结果让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什么惊人一幕?”王武阳催促道:“少卖关子!”

    “我看到远处驶来的帆船,居然先见到桅杆的顶端,然后一点点露出整张船帆,最后才能看到完整的船。”

    华叔阳挥舞着手臂,将单筒望远镜递给王武阳,高声道:“不信你现在就看看。”

    “哦?”王武阳接过来,朝着远处江面望去,此时恰好有条大帆船往东而去。他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艘船,果然看到先从视线中消失的是船身,然后是船帆,最后才是桅杆顶端。

    “就像是下坡一样呢!”

    “对吧,江面按说是平的吧,怎么会出现上坡下坡的情形呢?”华叔阳便两手重重一拍道:“这只能说明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

    “是这样吗,师父?”王武阳便求证的望向赵昊。

    赵昊微笑着伸出手,王武阳马上从随身携带的百宝囊中,拿出特制的粉笔递给师父。

    赵昊便在船板上画了一段弧线,然后向两个弟子讲解起其中的道理来。

    两个徒弟悟性极佳,赵昊简单几句话,他们便听得明明白白。

    赵昊将粉笔丢还王武阳,拍拍手上的白灰,笑道:“其实还有个简单的方法,也有一样的效果。”

    说着他指了指西边即将落山的太阳道:“你们想想,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看到两次日落?”

    见夕阳刺眼,王武阳赶紧又从百宝囊中,拿出一个螺钿的眼镜盒,取出一副金丝墨镜,递给师父。

    那是赵昊私人订制的一副,有小巧的椭圆形平光镜片、纤细的金丝镜腿,看上去,与后世的墨镜已经没有区别了。

    当然比起树脂镜片、钛合金的镜架,这水晶的镜片,纯金的镜架还是有点沉。

    ‘不过我喜欢……’赵昊美滋滋的架在鼻梁上,他感受到的不是重量,而是金钱的份量。

    两个弟子羡慕的看着老师,感觉这墨镜很是拉风,不由暗暗打定主意,等到了北京,我们也要定制一副……

    但眼下不是羡慕的时候,两人很快便沉下心思,苦苦寻思起老师的问题来。

    不一会儿,王武阳便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

    “我也想到了……”华叔阳也紧接着一拍脑门。

    然后两人便不约而同躺在甲板上,只见原先刚与地平面相交的一轮红日,一下就只剩了一半。

    不一会儿,那轮红日便彻底消失在两人眼中。

    二阳又赶紧从地上蹦起来,果然看到那本已落山的夕阳,重新露出了半圆!

    果然看到了两次日落!

    待到夕阳再次落下,余辉将天际照耀成绚丽的紫金色,两人终于收回了目光。

    “如果爬到桅杆上,应该还能再看一次夕阳!”华叔阳抬头看到了在晚风中鼓荡作响的风帆,便真个要爬上去看看。

    “不用看也知道是这样。”赵昊怕他笨手笨脚的,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忙叫住华叔阳道:

    “但这只能证明地面有弧度,还不足以说服别人,地球是圆的。”

    “那倒是,谁让地之广,足千万里呢。一只蚂蚁如何能窥得全貌?”华叔阳苦笑一声。

    “除了环球旅行之外,还是有法子证明的。”赵昊却微微一笑道:“当然,这不是你们现在该思考的问题,先给我好好用功,考个状元再说!”

    “是,师父……”两个徒弟恭声听命之余,为免也会腹诽,师父又卖关子了……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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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众人在船上过夜,翌日上午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滨运河、临大江,自古便是天下顶尖的商业大都会,天下商贾咸居于此,造就了扬州城的千年繁华。

    到了本朝,扬州经济中心的地位虽然被金陵、苏杭所取代,但其仍是全国的盐运中心。

    每年有十亿斤以上的海盐,从扬州沿大运河和长江,转运到全国各地贩卖销售。毫不夸张的说,半个大明的百姓,都在吃扬州发运的淮盐。毫无疑问,如今这是一座因盐而兴,因盐而繁华的城市,城内大小盐商已然超过百家,其中又以徽商为最。

    徽商在扬州包揽盐运,两淮额引一千六百九万有奇,皆归徽商十数家承办,然后才分发给下面的中小盐商。

    这些大盐商家资巨万,坐地生财。毫无经营之苦,自然视金钱如粪土,早已没有了传统徽商的勤俭抠门。他们在扬州生活侈靡奢华,竞相修园林、养瘦马,建戏班、搞收藏……当然,除了这些个人享受外,他们也会积极的修桥铺路建学堂,为公共事业慷慨解囊。

    盐商们还尤其喜欢助学,非但扬州和徽州的贫困学子会得到他们的资助,但凡从大运河进京赶考的举子,只要在扬州落脚,必然有盐商盛情款待,临走前还会送上不菲的程仪。

    因此,盐商们在士林中的风评,并非普通人想象的那般不堪,反而很得读书人喜爱。与赵昊他们同行的这班举子中,曾接受过盐商资助的,便不乏其人。

    插着黄旗的客船,陆续抵达扬州的东关码头。

    每到一艘,举子们便被早就等码头上的各家盐商,争抢请回各家的园林,大排宴宴,好生招待去了。

    赵昊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他们的船上黄旗最多,引起的争抢也最激烈。

    最后还是扬州八大总盐商之一的叶家出面,将他们这一船举子一分为二,一半由其余几家瓜分,另一半则被叶家包圆。

    赵昊他们坐上豪华舒适的八抬大轿,在鸣锣开道声中穿街过巷,被抬进了扬州城。

    等众人下轿,只见已身在一处豪奢华美的园林之中,到处是锦幕貂帷、书画尊彝,饰以宝玉,藏以名香,其服用之僭,池台之精,不可胜纪。

    此时午间暖阳高照,主人家便在水榭中设下宴席,赵昊等人入席,只觉室内温暖如春,四周水木清湛、锦鳞游泳。又有绝色女史若干环侍一堂,温香软玉、细语柔声。又有梨园戏班,承应园中,堂上一呼,便歌声响应,丝竹悠悠,让举子们仿佛从人间来到天堂,只觉四周金碧照耀、五色光明,与人影花枝、迷离凌乱。

    赵昊父子却是如坐针毡。对赵昊来说,他年纪还小,看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场面;对赵守正来说,当着儿子的面,更是做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在主人家十分善解人意,微微一笑,对一旁恍若仙妃的侍妾耳语几句。侍妾便请赵昊父子,跟着她来到回廊尽头的一间花厅。

    “有人在等二位,请进去相见。”侍妾微一欠身,做个请进的姿势。

    赵昊警觉拉住了赵守正。

    侍妾见状不由轻笑,对里头道:“赵公子,你要等的人来了。”

    赵昊父子愣神间,便看到穿着出锋锦袍、头戴嵌玉幞头,富家子弟打扮的赵显,快步走到门口。

    一看到是大侄子,赵守正不由吃了一惊。“哎呀,赵显,你不是回休宁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见到你爷爷了吗?”

    赵显忙向二叔行礼,然后又跟赵昊打过招呼。

    那侍妾便福一福,无声告退了。

    “二叔,这个,是……”赵显嘴拙,面对二叔连珠炮似的发问,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一跺脚道:“咱们回家再说吧。”

    “回家?”赵守正不由问道:“回南京还是休宁?”

    “隔壁。”赵显苦笑着头前带路,一脸无奈的对两人道:“到了你们就都知道了。

    赵守正只好压下满腹疑窦,跟着大侄子穿过一道开在墙上的汉白玉月门洞,来到另一处豪华的园林中。

    ~~

    进去园中,沿着蜿蜒的青石板路前行,只见路旁翠竹千竿,花木扶疏。

    待到转过一处名为‘柳暗花溟’的太湖石,便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残荷映水的小湖畔,是极为典雅的曲廊幽榭,花厅书斋。

    虽不如隔壁那样金碧辉煌,豪奢无边,却显得更加高雅有格调,更符合读书人理想审美。

    赵守正不由点头连连,对儿子笑道:“等咱们安定下来,也修一处这样的园子,然后咱爷俩每日赏花钓鱼,简直活活美死……”

    “没出息的东西!”却听一声熟悉的呵斥,吓得赵守正猛一哆嗦。

    父子忙循声望去,便见暌违近一年的赵立本,头戴乌纱的平定四方巾,身穿栗色暗花的湖绸道袍,正红光满面的佯怒看着儿子。

    “哎呀,父亲……”

    赵守正眼碟子浅,一看到日夜牵挂的赵立本,马上泪奔。

    他流着泪扑了上去,就要一把抱住赵立本。“儿子不是在做梦吧?”

    赵立本一脸嫌弃的推开他,没好气的教训道:“你现在大小也是个举人了,要注意体统!”

    “我就是当了宰相,也是爹的儿子啊。”赵守正见父亲拒绝拥抱,便拉着赵昊,跪在地上给赵立本磕头。

    “好了好了,起来吧。”赵立本这才伸手扶一把孙子,对儿子道:“进屋说话。”

    祖孙四人便走进池边名曰‘听荷轩’的花厅。

    只见那花厅的窗户上,没有糊常见的高丽纸,而是嵌着五色的玻璃。

    从室外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进去往外看,却见室外景色,清清楚楚,五彩缤纷。

    更让赵昊惊奇的是,书房墙上,居然还挂着一面银框玻璃镜!

    看着镜子里纤毫毕现的自己,他不由脱口问道:“这是泰西货?”

    “乖孙就是有见识,”赵立本欣慰的颔首道:“这是佛郎机走私进来的玻璃镜,一面五百两银子。在扬州,你要是没几面这样的西洋货,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赵昊心说,这门生意可真赚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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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立本和赵显等着他父子,这会儿也没用饭。

    侍女便端上精细无比的淮扬菜来,祖孙四人在花厅中边吃边聊。

    赵守正饿极了,端一盅清炖蟹粉狮子头,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有些埋怨道:“赵显,你小子好不靠谱,找到爷爷了也不回去报信,害我和你爹一直牵肠挂肚。”

    赵显忙小声解释道:“是爷爷不许我说的。”

    赵守正使劲咽下口中的肉,便闷声对赵立本道:爹,你瞒得我们好苦啊,你这日子过得,比在南京还舒坦。却让我们苦了大半年。”

    “没有那半年苦,有现在的你吗?”赵立本呷一口小酒,眯着眼冷笑道:

    “我本打定主意,要丢下你们三年不管。要不是你们还算争气,这会儿也休想见到老子。”

    说着他对赵昊和颜悦色的笑道:“乖孙,你做的事爷爷都知道了,干得好啊。尤其是把钱家、刘家给办了,真给你爷爷我出气了。”

    他虽然得意洋洋,却绝不忘形,只字不提周祭酒那档子事儿。

    但赵昊此时焉能猜不出那封信的来历?

    不过他也同样不提这件事,只笑嘻嘻的哄老爷子高兴。

    “爹呀,咱家不是败了吗?怎么看着比原先还阔啊?”赵守正和老爷子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问道。

    “狡兔尚且三窟,老夫为官几十年?岂能不知宦海险恶?岂能不未雨绸缪?”赵立本对着儿孙,自得吹嘘道:“现在也不怕告诉你们了,伍记里有咱们赵家的股份……”

    “啊,真的啊?”赵守正可是久闻伍记大名,知道这是一家囊括了官盐转运、钱庄当铺、漕河运输的大商号,不由眉开眼笑道:“这岂不是说,咱们也能过上盐商一样的日子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赵立本白他一眼,气不打一处道:“真不知你这厮,是怎么考中举人的?”

    “当然是祖宗显灵了。”赵守正却也不傻,哪怕是对自己的父亲,也只是含糊的提一嘴道:“太祖爷托梦说,咱们赵家还要出个进士,就应在儿子身上了。”

    “太祖爷也有瞎了眼的时候,”赵立本笑骂一声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去考进士,本本分分当个官,别老想着盖园子,养瘦马。”

    “咳咳,我刚才只说盖园子,可没说养瘦马。”赵守正闻言咳嗽的老脸通红。

    “你那德行,老夫还不知道?”赵立本哈哈大笑,显然畅快至极。

    “父亲,还有两个孩子在场呢。”赵守正抗议道。

    “赵显过了年就完婚,赵昊也不小了……”赵立本说着,状若随意的问一句道:“对了,刘家没再纠缠吧?”

    “刘正齐哪还有脸?”赵守正摇头笑道:“他都没脸待在金陵了,听说已经回苏州去了。”

    “那就好。”赵立本点点头,有些欢喜的对赵昊笑道:“乖孙别难过,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爷爷再给你找门更好的。”

    “咳咳……”赵昊也咳嗽起来,忙摆手道:“爷爷,我还小哩,还是过几年再说这事儿吧。”

    “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赵立本却呷一口小酒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唉。”赵昊点点头,但愿老爷子是喝多了随口一说。

    ~~

    赵守正与父亲重逢,心中大石落地,加之活了三四十岁,终于得到父亲的认可,自然毫无悬念的多喝了几杯。

    然后毫无疑问的醉倒了。

    赵昊刚要扶着父亲去休息,却被赵立本叫住。

    “赵显,你扶二叔去休息。”

    然后老爷子又对赵昊道:“乖孙,陪爷爷在园子里转转,消消食。”

    “嗯。”只要不提劳什子婚事,赵昊就还是乖孙子。

    赵显便扶着赵守正去休息,赵昊则搀着赵立本,在这幽静的园子一边散步,一边闲聊。

    赵立本指着园子里的风景,向孙子显摆道:“这园子是嘉靖三十六年,爷爷在浙江当臬台的时候,花了一万两银子,从同乡手中购置的。这些年又陆续投了几万两,花了不少的心思,才有如今的规模。”

    “好比这园中,以方才的听荷轩为中心,分为春夏秋冬四片。东边以竹石为主体,象征春天。南边以太湖石,象征盛夏的江南景色。西边用黄石烘托秋天群山的挺拔,北边用颜色洁白的雪石,突出冬日里积雪未化的寒冷感觉。乖孙,你觉得如何啊?”赵立本说完,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

    赵昊正在营建小仓山,自然对园林十分有兴趣,闻言由衷赞道:“旨趣新颖,独具匠心,可领一时风骚。”

    他心说,回头我也把小仓山按主题划分出来。那五百亩地有山有水,可比这十几亩的小园子,值得折腾多了。

    谁知赵立本却不满足,拉着赵昊在一座二层的阁楼前站定,笑眯眯对他道。

    “乖孙,你的诗才,连王弇州都赞叹不已,看到自家的园子,难道就没有赋诗一首的冲动吗?”

    “没有。”赵昊断然摇头。

    “那可不行!”赵立本吹胡子瞪眼道:“就算是给咱们家园子扬名,你也得给我作一首。”

    “爷爷,这作诗又不是下地干活的,得有灵感啊。”赵昊苦笑着说道。

    “你少来这套。”赵立本敲他脑袋一下道:“今天你是作也得作,不作也得作。”

    老头说着,往太湖石上一坐,抱着胳膊道:“不然爷爷就不回去了。”

    “唉,好吧……”

    赵昊无奈沉吟片刻,方道:“那就送爷爷一首词吧。”

    说着他便缓缓吟诵道: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

    “哈哈好,乖孙果然出口成章,这《于中好》填的妙啊,道尽爷爷的心思。”

    赵立本满意的连连点头,这才放过赵昊,在他的搀扶下缓缓走远了。

    ~~

    待到祖孙走远,那水榭二楼的轩窗推开了。

    二楼房间里,现出叶氏的身影。她身旁还立着个十三四岁,如冰雪般澄澈空灵的女孩。

    那女孩还只是个美人胚子,却透着让人印象深刻的淡漠和冷静,她静静立在那里,看着赵昊远去的身影。

    “雪迎,你觉得如何?”此刻的叶氏,没有了在赵立本面前的小女人姿态,恢复了原本的稳重。

    “见一面吧。”那叫雪迎的少女微微颔首,脸上不透露一丝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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