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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赵立本散步消食只是借口,目的达到了,便没兴趣在外头吹风了。

    十月底的风,哪怕是扬州也够冷的。

    回到堂屋,赵立本便让娇俏的侍女,引领赵昊去卧房中歇息。

    “乖孙,你先睡个午觉,”赵立本背着手,笑眯眯的对赵昊道:“晚上咱爷俩有个局,你可得养好精神。”

    赵昊一阵恶寒,感觉有些毛毛的。

    但在老赵家,爷爷不在他说了算。爷爷在,他就说了不算了,这个位分赵昊还是拎得清的。

    跟着进去卧房,侍女铺好床,将汤婆子冲上开水,装进柔软的松江棉布袋中,塞进被窝里暖床。

    然后她又帮赵昊脱下鞋,给他泡了壶茶,然后柔声道:“公子歇息,奴婢就在外间守候,有事唤一声便可。”

    赵昊点点头,平躺在柔软的千工床上,定定看着帐顶的绮罗,恍惚间仿佛回到初临贵境时的情形。

    桑蚕丝的被褥轻若无物,汤婆子持续散发温暖,赵昊却毫无睡意,脑海中飞快的寻思着老爷子的事情。

    很显然,开年时那场变故,对赵家儿孙来说是突如其来的浩劫。但在赵立本那里,却是早有预料,甚至是有意露出破绽,以退为进的。

    这并非赵昊的臆想,而是从赵立本的现状中,倒推出来的。其实,以赵立本旧历宦海险恶的老辣来说,会有这番安排一点也不奇怪。毕竟高拱前年就被提拔为礼部尚书,预备入阁了。如果两人的矛盾真的不可调和,赵立本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一定会未雨绸缪的!

    结合老哥哥的分析,赵昊估计,赵立本至少做了三件事。包括提前将财产秘密转移到扬州、利用南户部亏空事件自罚三杯换得全身而退、以及制造被高拱迫害的舆论。

    最后,以区区五万两银子的代价,便化解了一场灭顶之灾。

    毕竟,如果坐等高拱从北京发难,局面就会失去控制,怕是难逃身陷囹圄、被追赃到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

    既然如此,老爷子手中肯定握着不少牌可出。

    伍记的股份是一张,还有之前那些替他说话的言官,怕也不是单纯的见义勇为。说不定,跟老爷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有那封及时出现的密信,说明老爷子非但一直暗中观察着自己父子,而且还对金陵城的风吹草动了若指掌。

    周祭酒私会名妓是何等隐秘的事情?老爷子居然能将他写给朱泰玉的诗拿到手,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我赵家,不是想象的那样可怜弱小又无助。’

    ‘有这么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在,我的步子似乎可以稍稍迈大点,不必像之前那么谨小慎微了。’

    赵昊先是一阵暗喜,旋即想到还有不到两年,高新郑就要复出了。

    不由又是一阵泄气,步子还是不敢迈的太大,不然一定会被扯到蛋的……

    ‘唉呀呀,苟到何时是个头啊?’

    赵昊在床上扭成了麻花。

    ~~

    傍晚时,侍女叫起了赵昊。

    又进来两个侍女,捧着簇新衣袍进来,帮着赵昊梳洗打扮后,带他回到了堂屋。

    堂屋里,赵立本正一个人吃茶,却没见赵守正和赵显的影子。

    “爷爷。”赵昊规规矩矩向大佬行礼。

    “嗯,起来了?”赵立本搁下茶盏,上下打量着赵昊,只见他身穿一袭绣着墨绿竹叶花纹的雪白绸袍,头簪羊脂白玉的发簪,腰间悬着碧绿的玉佩,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华贵不凡。

    “唔,不错。有老夫年轻时的风采。”赵立本拢须赞一声,满意的点点头。

    “爷爷,你让我穿成这样,到底要干啥去?”赵昊虽然也是骚包一个,但让老爷子这样打扮,心中难免忐忑。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晚咱爷俩有个局。”赵立本缓缓起身,赵昊忙上前扶住。

    “伍记的大股东叶大娘子,听闻你来了,要请你吃个饭。”

    “哦……”赵昊在金陵城混了这段时间,早就对那叶寡妇的大名如雷贯耳。

    再联想到之前把他们接来的那家盐商也姓叶,而且两家的园子居然还互通。这让爱瞎想的赵公子,不得不怀疑,自家爷爷这个老鳏夫,和那叶寡妇是不是有一腿?

    当然,他是不太敢说出口的。只小声问道:“那父亲和大哥呢?”

    “他们另有应酬,几个休宁的同乡请你爹吃饭,你大哥去作陪了。”赵立本一边随口答话,一边往外走。

    说话间,祖孙俩来到屋外,只见园中亮起了几百上千盏各色琉璃灯,将整个园子照耀的华灯星灿,恍若瑶池一般。

    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老爷子到底有多少钱?怎么敢如此破费?

    赵立本却司空见惯,毫不觉得有什么浪费,还在那自顾自的对赵昊道:“待会儿,你管叶大娘子,叫叶奶奶。”

    “嗯。”赵昊点点头,愈发坐实了心中猜想。

    他毫无节操的暗道,叶寡妇那么有钱,叫亲奶奶又有何妨?

    爷俩走到一座灯火通明的水榭前,赵立本才站住脚,好像刚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道:

    “对了,叶大娘子的孙女也在。”

    “呃……”

    赵昊立时眼睛瞪得溜圆,这是什么操作?

    赵立本转头看着他,淡淡笑道:“乖孙聪明绝顶,应该知道爷爷是什么意思吧?”

    赵昊心说,我他喵当然明白了!

    不就是相亲吗?

    不是本公子自夸,我上辈子相过的亲,得有一个加强排了……

    本以为到了大明,终于可以摆脱无限相亲的宿命,谁知这才消停了不到一年,居然又给安排上了?

    “说话呀?”赵立本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呃,爷爷,明白是明白。”赵昊尴尬的直挠头道:“可是你看我年纪还小,若真有联姻的需要,我看我哥正合适……”

    “再胡说,当心我抽你!”赵立本作势一抬手,哭笑不得道:“你退了婚,赵显可没退!老夫已经给他看了日子,转过年来就成亲了!”

    顿一顿,赵立本叹口气道:“何况,你哥那个怂样,人家孙女也得看得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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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赵立本之前,早就动过和叶氏联姻的心思。

    无奈,叶氏的孙女实在太过优秀,而他两个孙子又烂泥扶不上墙,赵立本根本就没脸张这个嘴。

    但现在不一样了,赵昊忽然就在各种层面上开了窍,已经完全不逊色于对方的孙女。正好又退掉了刘家的婚事,老爷子当然就动起了心思。

    赵昊却感到十分奇怪,觉得爷爷此举有些多余。“不都是盲婚哑嫁吗?哪还轮得着那小妞做主?”

    “唉,跟你说明白也好。”赵立本便站住脚,看着水榭中的绰绰人影,低声道:“那小妞叫江雪迎,乃是伍记老东家的嫡亲孙女。当年他们家遭了大难,男丁都死于非命,只留下叶氏带着襁褓中的江小姐活了下来。”

    “哦。”赵昊明白了,叶氏肯定不是伍记老东家的正妻,最多是续弦,还可能是妾室。所以虽然是江雪迎的长辈,却做不了她的主。

    “这些年,叶大娘子苦心经营,加上我也从旁帮衬,伍记非但没有衰落,反而比从前更加兴盛,库里存银超过百万两。”赵立本愈发压低声音道:“这偌大的家业,早晚还要交到那江小姐手上,你若是能拿下她,这伍记就是咱们的了……”

    “哇……”赵昊不禁两眼放光。

    “怎么样,爷爷这手厉害吧!”赵立本一攥拳,很是自得。

    “我不。”赵昊却毫不犹豫的摇头。

    “为什么?”赵立本愣在那里,这哪是赵家人该说出的话?

    却见赵昊一脸臭屁道:“我管她有没有钱了,反正没我有钱……我说将来。”

    “好你个臭小子,夸你两句就找不到北了是不是?”赵立本气得吹胡子瞪眼,刚想好好教训他一番。

    却见叶氏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了。

    “不管怎么着,先见见再说。你要是敢作妖,有你好果子吃!”赵立本只好威胁赵昊一句,然后在他的搀扶下迎了上去。

    ~~

    水榭门口,双方祖孙见礼。

    待到叶氏满脸慈祥的扶起赵昊,他便看到她身旁,还立着个如冰雪般澄澈空灵的少女。

    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而且气质极佳……

    赵昊心中暗赞一声,但这也是太小了吧?跟自己同龄,还是更小一点?让我跟这么大点的小女孩谈婚论嫁,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虽然,在大明,这个年龄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但赵昊是不一样的。他也不愿意去接受这种陋习……

    心里疙疙瘩瘩,接下来的晚饭自然吃得味同嚼蜡。

    那小女孩也是少言寡语,只有叶氏和赵立本问话时,她才会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回答。除此之外,一言不发。

    赵立本和叶氏,当着孙子、孙女的面,自然也放不开。

    结果此番宴席气氛之诡异,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容易将一顿饭吃完,赵立本便借故离开,赵昊想要跟着,却被他用杀人的眼神逼退回去。

    少顷,叶氏也找了个借口,说给他们看看汤去,便溜走了。

    下人们更是早就退的干干净净。

    ~~

    水榭暖阁,便只剩了赵昊和江雪迎,这对可怜的相亲对象了。

    赵昊没想到,自己穿越后,还会再体会一次相亲的尴尬。不过还好,他这方面经验丰富,便准备找个笑话,先让气氛正常起来,然后再把话说清楚。

    谁知那冰雪美人似的江雪迎,却先主动开口了。她的声音又冰又脆,煞是好听。

    “赵家哥哥不用如坐针毡,小妹也是应付长辈而已。”

    显然,她看出了赵昊的不情愿。

    “这样啊……”赵昊不禁大松了口气,心说怪不得老爷子对她赞不绝口,这份聪明劲儿就让人省好多麻烦。

    他这才放松下来,笑问江雪迎道:“听爷爷说,江家妹妹可以自己做主,你干嘛还要遭这份罪?当初直接推了饭局多好?”

    “答应见面,是因为小妹想看看,什么人比我还要厉害?”

    却见江雪迎现出一抹,淡到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一本正经的对赵昊道:“顺便看看有没有商业上合作的机会。”

    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却跟自己谈什么商业合作,赵昊自然感觉一阵别扭。

    但旋即想到,旁人听自己谈生意经时,恐怕也是同样的别扭吧?

    唉,真是苦了唐老板和方掌柜他们……

    如是想来,赵昊便耐着性子,听江雪迎说起生意上的事情。

    原来今年的生丝大战,她也参与其中了。

    江雪迎是在听到开关风声后,以平均一两五一斤丝的价格吃进的,在涨到三两时便全都抛出。

    十万两进场,二十万两离场,两个月净赚一倍。

    听得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她可没有自己的先知先觉,全凭敏锐的商业嗅觉。在如此云诡波谲的局面下,准确判断,及时买入、果断卖出,能有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神乎其神了。

    其实江雪迎本来,也对此番操作颇为自豪。

    但当叶氏告诉她,赵昊非但在丝价上涨中,赚了整整七的倍利润。

    而且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还在后来丝价下跌时,以一手漂亮的借丝还丝,一毛成本不花,又净赚四万两了。

    这让江雪迎一下就骄傲不起来了。价格上涨时能赚钱她还可以理解,价格下跌时还能赚钱,却是她从前没有想到过的了。

    “请赵家哥哥指点迷津。”江雪迎说完,起身敛衽向赵昊福一福,柔声细语道:“哥哥是如何想到借丝还丝这一招的?”

    “这没什么稀奇的。”只要大家不用谈婚论嫁,赵昊还是很愿意指点一下,虚心求教的小姑娘的。“这只是普通的买空卖空而已,不算什么特别复杂的手段。只要你看跌行情,找到愿意借出的商家,就能操作。”

    江雪迎不愧是商业奇才,赵昊稍一解释,她便听明白了‘卖空’的含义。不禁愈发敬佩的看着赵昊,又接连请教了他几个商业上的问题。

    赵昊都耐心的一一作答。不知不觉时间飞逝,有侍女进来添水,显然是在提醒两人,时间差不多了……

    江雪迎却意犹未尽,待那侍女退下后,她略一迟疑,然后面含期盼的问赵昊道:“小妹冒昧请问,可否日后与赵家哥哥互相通信,继续请教哥哥。”

    “这……”赵昊如今好为人师的毛病越来越重,下意识就要点头,但旋即想到两人尴尬的身份,便摸了摸鼻子道:“短时间内还是不要了,不然两位老人家会误会的。”

    “倒也是。”江雪迎有些失望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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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迎何等骄傲?见赵昊拒绝通信,她自然不会强求,便恢复了起先的沉静清冷。

    “那就在商言商吧,听赵老大人说,赵公子掌握着霜成雪的配方,不知有兴趣拿出来合作吗?”

    听人家改了口,赵昊彻底放了心。他也将心思放回生意上,略一寻思,便颔首笑道:“这可以,我出白糖,你负责销售,获利我八你二如何?”

    江雪迎沉吟片刻,微微摇头道:“我出五万两,负责全部的生产销售,我以伍记的名誉承诺,所得利润与公子五五分账,如何?”

    赵昊闻言暗暗点头,这小丫头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出五万两共享专利,既可以避免受制于人,又能获得更多的远期收益。

    这对赵昊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反正白糖的秘密也守不了多久,以《天工开物》上记载的时间看,就算自己费尽心思,侥幸保守住秘密,依然用不了多久,那红糖变白糖的法子,就会成为尽人皆知的秘密。

    毕竟,这法子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一看就会。

    偷偷生产一点还不要紧,一旦大规模生产时,根本没法保守秘密。

    所以提前赚一笔专利费,然后利用伍记的强大实力,尽可能的抢时间倾销白糖,赚到最大限度的利润,对赵昊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他便点点头,一脸真诚的微笑道:“可以,我这人不爱讲价,就按你说的办吧。”

    “好。”江雪迎点点头,便喊自己的侍女进来,要当场与赵昊订立契约。

    赵昊看着江雪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暗暗检讨起自己,对待生意是不是太随意了点。

    不过臭屁的想想,自己赚钱的法门那么多,要是事事精益求精,那岂不要活活累死?

    “立约当然没问题。”这样想来,赵昊便又心安理得起来,含笑对那江雪迎道:“不过今天这档事儿,我爷爷这边太霸道。得拜托你跟你奶奶说下,就说没看上我。”

    江雪迎微微一愣,旋即缓缓点头道:“请签字吧。”

    赵昊仔细看看那契约,没有任何陷阱,便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拿出私章盖上去。

    江雪迎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用一枚漂亮的鸡血石印章,盖在了两份契约上。

    “我马上就要离开扬州,后续交割的事情,就拜托给老爷子了。”赵昊收起自己的一份契约,微笑说道。

    “可以。”江雪迎点点头。

    赵昊心说,以老爷子的本事,到时候应该不会被乱刀砍死……吧?

    ~~

    等到叶氏端着汤去而复返,请赵昊喝了碗紫苏汤,便是所谓‘设汤送客’了。

    赵昊回去住处,便见赵立本依然坐在堂屋吃茶,显然在等他回来。

    “爷爷。”赵昊躬身行礼。“我回来了。”

    “唔,聊得怎么样?”赵立本关切问道:“那小丫头不凡吧?”

    “是有些不凡,”赵昊便遗憾的叹口气道:“可只怕咱入不了人家的法眼。”

    “怎么可能呢?”赵立本却是不信的。“她会看不上我乖孙?难道要找神仙结婚不成?”

    “咳咳,爷爷,也就你把自己孙子当成宝,”赵昊一脸苦笑道:“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好……”

    “你没跟我这儿作妖?”赵立本打量着赵昊,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真的没有……”赵昊心说,看来光搪塞是过不去了,我得出绝招才行。便壮着胆子,一脸好奇的笑问道:“对了,爷爷,你跟叶奶奶,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立本把脖子一挺,吹胡子瞪眼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普通合伙人而已。”

    “真的?”赵昊一脸怪笑,显然是不信的。

    “臭小子!”赵立本知道这小子粘上毛比猴儿还精,起身给他个暴栗,没好气道:“老子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这么大,就不能枯木逢春了吗?”

    “可以,可以的。”赵昊忙抱头怪叫道:“爷爷你还是娶了叶奶奶,来的实际啊。”

    “臭小子,要你教我做事!”赵立本抓起茶盏,作势要丢,赵昊忙落荒而逃。

    “这小子,”赵立本搁下茶碗,哑然失笑道:“连老夫的玩笑都敢开……”

    ~~

    那厢间,叶氏和江雪迎,也回了隔壁叶家的园子。

    叶姓盐商名唤叶希贤,是祖籍休宁的盐商,原本在扬州还排不上号。是靠了赵立本的扶持,才一跃坐上八大总盐商的宝座,有了如今这番富比王侯的家业。

    当时赵立本手握两淮盐引,不知有多少盐商想要巴结他发财,寂寂无名的叶希贤能得赵立本青睐,自然跟他的亲姐姐叶氏,有莫大的关系了。

    是以叶氏每次来扬州,都会住在他园中。前番赵立本下野,退居扬州,和叶希贤做起了邻居。

    叶氏身为叶家的大姑奶奶,自然住在弟弟家中。

    江雪迎却不常来扬州,这次过来,便也住在叶家。

    她将江雪迎送进了绣楼,又屏退了下人,这才笑问道:“怎么聊了这么久?看来是能说到一起的。”

    “赵家……公子,教了我很多。”江雪迎微微点头。

    “怎么样?奶奶眼光不错吧?”叶氏开心问道。

    “赵公子确实优秀,雪迎目前还比不上。”江雪迎轻叹一声,没有逞强。

    叶氏可是知道她好胜的性子,这还是头一回听江雪迎示弱呢。不由笑道:“没让你从苏州白来一趟就好。”

    “没有白来。”江雪迎缓缓抽下头上的玉钗,搁在梳妆台上。那梳妆台也嵌着一面椭圆的玻璃镜子,映出她赛雪欺霜的娇嫩面容。

    “那就定下来?”叶氏试探的问道。

    江雪迎轻咬下嘴唇,缓缓摇头道:“我年纪还小,暂时还不想说这个事。”

    “可以先定下来嘛。”叶氏又拿出一本《初见集》,翻给江雪迎看道:“你看他的诗,写得多好啊。这样的男人要先占下,省得将来长大了,却让别人抢了先。”

    江雪迎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她不禁摇摇头,神情清冷道:“我对诗词没兴趣,奶奶我累了。”

    “唉,好吧,你早点休息。”

    见越说越起反作用,叶氏只好打住话头,退了出去。

    江雪迎定定望着镜中,自己稚嫩的面容,紧紧咬着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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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氏出来绣楼,便又从那汉白玉的院门折回了东园。

    她进去主人卧房,赵立本正坐在躺椅上,在松木桶里用藏红花加老姜泡脚,据说这样对肾好。

    叶氏便让丫鬟退下,自己挽起袖子,蹲在木桶旁,帮赵立本捏起脚来。

    “嗯,你这手艺可比兰儿强多了。”赵立本舒服的闭目享受一阵,好一会儿才幽幽问道:“雪迎怎么说呢?”

    “她说……大家年纪都太小了,过两年再说。”叶氏却是略略修改了下措辞,以免引得赵立本大发雷霆。

    谁知赵立本却没有动怒,摸着高高的发际线苦笑一声道:“唉,这还是没看上。”

    “让大人失望了。”叶氏便仰起头,满脸歉意的看着赵立本道:“雪迎从小就有主见,她不点头我也不能逼她。”

    “哎,我家那小子其实也一样,别看他跟我哼哼哈哈,但其实跟头倔牛一样,强按不喝水。”赵立本从水中拔出一只脚。

    叶氏便从小罐中挑出滋补的药泥,给赵立本擦干脚均匀涂上,最后用布裹起来。然后再如法炮制另一只脚。

    “那大人,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叶氏又问道。

    “先这样吧,逼急了反而会坏事。等他们大点儿再说……”赵立本叹了口气,他拿赵昊没太好的办法。也不想逼的太紧,影响了祖孙的关系——老头子在晚辈婚事上教训深刻,知道祖孙关系如今是赵家的核心关系,不能因小失大。

    “孩子们不知道,我们都是为他们好啊……”然后叶氏轻轻靠在赵立本的腿旁,幽幽说道:“当年,若是有人这样替我操心,多好。”

    “唉,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赵立本伸手捏一下叶氏洁白的耳垂,低声道:“往后有我呢。”

    “嗯。”叶氏微微点头,沉醉的闭上了眼。

    ~~

    因为要赶在运河彻底上冻前抵达北京,赵昊等人在扬州也只住了一宿,便要启程北上了。

    第二天一早,赵立本把赵守正单独叫到堂屋中。

    赵守正立在父亲身后,仰头看着堂屋中供奉的爷爷奶奶的画像,心里有些忐忑。

    往常这种场景,基本都会伴随着劈头盖脸的斥骂,以及零星的体罚……

    但今天,赵立本和颜悦色,先给先考先妣上了一炷香,然后侧身让开道:“你也给爷爷奶奶上柱香吧。”

    “是。”赵守正忙应一声,在袍子上擦擦手,恭恭敬敬的捻起一炷香,点燃贴在额头,拜了四拜,这才插入香炉中。

    然后他又跪地拜了四拜。

    赵立本却没让赵守正起来,而是背着手,仰头看着自己父母的两幅画像,油然感慨道:“这两幅像,是为父在长沙知府任上考满后,你祖父获赠正四品赞治尹,祖母获赠恭人时,我请人为二老所画容像。”

    “虽然后来二老又获三品封赠,但人已经不在世上,就是想画也画不来了。”赵立本擦擦眼角,摆摆手道:“你祖父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你。他老人家知道,你大哥有官当,你却读书做生意都不成,他担心你将来的出路啊。”

    赵守正眼圈一红,掉下泪来,哽咽道:

    “当时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考中举人,这次多亏祖宗保佑,我儿督促有力,孩儿终于可以告慰他老人家了。”

    “是啊,听说你中举了,为父是高兴的。”赵立本恪守着‘君子抱孙不抱儿’的规矩,对两个儿子素来不假辞色,动辄恶语相向。像这样的认可,赵守正却还是头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

    “这些年,让爹操心了……”赵守正哭成了个泪人。

    “不过你也不要得意忘形!”赵立本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训斥赵守正道:“一个举人算得了什么?能横行乡里、包揽讼词?还是排上十几年班,大挑个吃苦受气的佐贰官?”

    “呃……”赵守正心说,果然知子莫若父,父亲对我的人生理想了若指掌。

    “你不会真这么想吧?”赵立本睥着他的神色道。

    “没有没有。”赵守正不想临走前还挨顿板子,忙摆手连连道:“儿子要一鼓作气,考个进士回来。”

    “这还像句人话。你只有考中进士,将来做官才能硬气。”赵立本勉励一声儿子,又迟疑一下道:“按说有句话,该等你中了进士再说。但还不知下一步,你会去哪里,你我父子难得见面,你便先记在心里。”

    “请父亲赐教。”赵守正忙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为父有六字真言传授给你,”便听赵立本沉声道:“言宜慢,心宜善。”

    “言宜慢,心宜善?”赵守正重复一句,忙牢记心间。

    “这是为父为你量身打造的为官守则。”赵立本这才将他从地上扶起,仰面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道:“也不拘做官,日后你做人也要牢记这六个字。若是忘记了,就看看你儿子那个叫高武的护卫,跟他学着点,就不会犯错了。”

    “……”赵守正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好先应下。

    ~~

    赵守正出去后,赵立本又把赵昊单独叫到房中,将五张一万两的会票递给他道:

    “用你的印鉴到崇文门伍记,可以直接支取现银。”

    “哇,爷爷好有钱啊。”赵昊两眼放光,将五张银票数了又数,这才美滋滋的收起来道:“我会省着花的。”

    “省个屁,统统给我花掉!”赵立本却一摆手道:“不管你爹中没中,离京前,给我花的一文不剩!”

    “啊,全都花掉……”赵昊心说这可有点难度,他在金陵城大手大脚花了大半年,也没花出五千两银子去。

    现在赵立本让他在几个月内,把五万两银子花光,想想还怪心疼的呢。

    “不错。”赵立本不容置疑的点点头道:“要在朝野百官心中,树立起老赵家真他妈有钱的高大形象。要让人家把你赵昊,和财神爷联系在一起。”

    赵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说赵公明倒也姓赵……

    “这样会让你父亲将来做官容易很多的。”赵立本拍拍赵昊的肩膀,期许满满道:“爷爷知道,你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不管干什么,有钱的名声都会让你风生水起的……当然,你爹的官儿得罩得住你才行。”

    “哦。”赵昊有些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思聪从前的路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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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立本又交代了两句才说完,赵昊便从袖中,掏出个信封递给赵立本道:

    “这里头是和江小姐的契约,还有约定给她的糖方子,请爷爷代为交割。”

    “哦?这里头就是你制霜成雪的方子?”赵立本眼前一亮,一脸好奇的接过那信封道:“爷爷实在想不透,你这小子从哪学会这神乎其技的?”

    “嘿嘿,不是说了吗,太祖显灵。”赵昊含糊一笑,按住赵立本的手道:“等我们走了,爷爷慢慢看。”

    “嗯。”方子是孙子给的,赵立本当然要尊重赵昊了。

    他便按住心中好奇,将信封收入怀中,贴身藏好,确认无误后,这才出来送儿孙到码头。

    赵立本在车厢中,看着插满黄旗的客船,缓缓驶离了东关码头,消失在视线中。

    这才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

    他刚要去掏出信封,赵显又上了车。

    赵立本只好收回手,耐着性子回到家,随便找个理由将赵显打发走,然后回到书房,把房门从里头闩死。

    做完这一切,他这才小心翼翼掏出信封,抽出那张糖方子屏息看去。

    谁知,这糖方子面,却只有十个大字——黄泥汤淋红糖可得白糖……

    赵立本两眼瞪得溜圆,下巴险些惊到地上,不由自主失声叫道:“苍天啊,果然是太祖显灵啦……”

    不然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何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却让自己孙儿赚的飞起?

    ~~

    离开扬州后,船队一路北上,两千余里水路徐徐而行,差不多要二十天才能到北京。

    越往北就越是天寒地冻,进了山东地界,河面便结起了冰。全靠无数漕丁日以继夜的凿开冰面,才能保证往京师运粮的漕船继续通行。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漕运总督府便下劄禁止一应民船从运河北上,以保证漕运的通畅。

    当然,插了黄旗的客船,只要交一笔除冰钱,还是可以继续从运河通行的。是以不少举子,将自己的黄旗借给北上的客商打掩护,据说一面旗最少也可以换五十两。

    不过,赵守正和二阳、吴康远这些公子哥,自然看不上那仨核俩枣,不会干这种掉价的事儿。

    这些日子,赵昊除了吃喝拉撒,几乎全都躲在船舱中。

    他让高武给自己在床上支了个小桌板,整日里裹着被子、烤着火盆,时而冥思苦想,时而奋笔疾书,工作的热情要远胜在金陵时。

    ‘唉,当时要是抓抓紧,现在何必受这苦?’

    赵昊揉着酸疼的手腕,搁下毛笔休息一会儿。只怪自己当初太懒散,结果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临时抱佛脚……

    王武阳和华叔阳倒是想帮忙来着,可这本书写字的地方少,思考的地方多,还需要画许多图。他们从没接触过,只能帮倒忙。

    赵昊写的是一个几何册子,他以勒让德的《几何学基础》为基础,将其命名为《几何初窥》。

    而勒让德的《几何学基础》,则是译自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勒让德用现代语言将其改写成了通俗的几何课本,在后世一直沿用。

    两个学生越是看不懂,就越是好奇。他们几乎寸步不离,一左一右的陪在赵昊身边。赵昊每写出一张手稿,两人便迫不及待拿来研读,他们都是聪明绝顶之辈,看着看着就看出点门道,入了迷。

    ~~

    赵昊搁下笔,活动下酸麻的肩膀,却不见两个弟子来给自己按摩。

    他侧目一看,原来两人正头对头,研究他之前写出的手稿呢。

    “你们能看懂?”见两人入迷的样子,赵昊深感欣慰,便笑问道。

    “似懂非懂。”华叔阳忙恭声答道:“学生愚鲁,感觉师父在阐述一种道,像是数学,又跟数学有区别。”

    “是啊,太神奇了。如此精炼的语言,总结出了万千表象的本质真理,这就是道啊。”王武阳也满脸崇敬道:“师父真乃旷古奇才,这是一本类似《易经》的书啊。”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赵昊倒是想归到自己名下,可惜再多最多二十年,传教士就会将《几何原本》带来中国,到时候岂不坐了蜡?

    于是他便一脸谦虚道:“这是两千年前,一位名唤欧子的泰西先哲所著,为师只是将其略加改善而已……”

    他还是无耻的吞下了勒让德的功劳,谁让勒先生还有二百年才出生呢?

    “那不正是先秦百家争鸣的时候吗?”

    华叔阳和王武阳不禁震惊,没想到华夏之外,居然也早有如此辉煌的文明存在。

    “那欧子所著之《原本》,就是泰西之《易经》了吧?”

    “可以这么说。”赵昊缓缓点头。古希腊发展出的几何学,被公认为是近代科学的基础。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非但几乎完美阐述了几何学,还向世人展示了严密的推演逻辑体系。

    归纳和推演,是想要萌发近代科学,必不可少的两种思维方式。而儒家文化重归纳,轻推演。两个条件缺少其一,便难以萌发近代科学。赵昊现在要做的,就是提前为大明补上这一缺陷……等到几十年后徐光启来做这件事,就太晚了。

    包括之前,给学生们上的那一课。也是为了让两人摆脱掉‘天人合一’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们认识到自然界的规律和人世间的规律,这两者是两回事,不能把它合在一起,而要区分开看来。

    欲要弘扬科学,必先扫清障碍,这都是要付出极大心血,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做到的事情……

    ~~

    一路上,赵昊向弟子介绍几何学的诸多好处,又向二阳布置了个任务。

    他对弟子说:“你们进京后,与同年要多多来往。不妨将我所写《几何初窥》印成小册,馈赠同年。若有同好者,可以多多接触,多多讨论,如有人想要学此门学问,你们可以让他来找我。”

    “如果他们对几何不感兴趣,你们可以这样包装它……说它是在格物致知,并且是真正实现了格物致知。”赵昊狡猾的笑着吩咐道:“真正无可辩驳的从物里格出了知,就不信那些读书人能坐得住。”

    “是,师父。”二阳忙恭声应下,将赵昊的任务牢牢记在心里。

    如果放在从前,他们肯定要问,师父为何放开了授业的门槛?但从‘开眼看世界’那一课开始,两人便不单单将赵昊当做老师来侍奉,还将他视为掌握智慧的传道者,决心要誓死追随了。

    既然是传道,当然信徒越多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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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在琉璃塔立志之后,赵昊就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惰性。虽然依旧很怕麻烦,却还是责无旁贷的写出了这本《几何初窥》,然后让弟子在举子们中间传播。

    这也是唯一可行的传播途径。在这个阶段,只能择最精英的人教育,播下更多科学的种子。然后让这些种子去生根发芽,最后逐渐改变整个大明的土壤。

    而这本《几何初窥》,同时也是赵昊为授业设下的门槛,如果一个人看过此书毫无感觉,那说明他根本没有科学的天分,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相信,如果有天才存在,一定会为这本《几何初窥》抓狂的,因为他只给了定义、公理、公设和命题,没有给证明的过程……

    这就像有的作家挖坑不填一样可恶。

    ~~

    师徒三人沉浸在科学的世界中,对外界的时间毫无察觉。

    不知不觉,便到了冬月十五,客船终于抵达了通州。

    虽然通州还有水路可以直入京城积水潭,但为了保障漕运畅通,所有民间船只都不许驶入。

    就算船上插了举子黄旗也白搭,估计换成钦差龙旗才能行……

    一行举子只好在通州码头下了船,然后凭黄旗去驿站索要车马。谁知人家潞河驿鸟都不鸟他们,推说车马都派出去了,便把去要车的举子撵出门去。

    举子们这才明白,什么叫‘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小’了。堂堂举子放在乡里,可以横行霸道,跟县老爷分庭抗礼,谁知还没进京城,在通州就现了原形。

    “诸位不用自卑,这潞河驿乃是天下第一驿站,来来往往的部堂高官、天子钦差见多了。就连进京述职的知府,出京办差的郎中,都要时常受他们的鸟气。”有那老成的前辈举人,缩着脖子笑道:“咱们这些举人算个球,还是老老实实去车马行雇车吧。”

    幸好通州乃进出京城的要津,满大街都是车马行。

    而且那些车马行的态度,可比驿站强多了。车老板们给在冰天雪地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举子们端来姜汤,煮上面条,一个人还分给两个鸡蛋。

    这下可把举子们感动坏了,只觉这些车老板们,比扬州的盐商还可爱。

    等到举人老爷们填饱肚子、暖好身子,便跟车老板商量雇车的事情,问多少钱能雇一辆?

    “什么钱不钱?给老爷们拉车,是小的们的福分。”车老板们大手一挥,尽显北方爷们儿的慷慨大方。“哪能要钱呢!”

    “就是,要钱还是人吗?是人能要钱吗?”

    “哎呀,实在太感谢了。”举子们自从中举以来,态度还没这么好过呢。感激不尽的直拱手道:“我们三十个人,给我们八辆车就行。”

    “八辆车怎么够?老爷们什么身份?怎么能跟人挤一辆车?起码一人一辆,三十辆车!”车老板们简直就是活菩萨啊。让初次进京赶考的新举子们,对北方人的好感直接爆表。

    “多谢,多谢,跟诸位一比,什么徽商浙商,都是小气鬼。”举子们把车老板捧上了天。

    “一人一辆怎么够?难道让老爷们和行李坐一车?再每人加一辆行李车!”车老板们听了举人老爷们的奉承,愈发豪气干云,居然给他们一人配了两辆车,这是什么样的待遇啊!

    但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老举子们,却只缩在棉袄里哧溜哧溜吸面条,根本不感动。他们存心要让后辈知道知道,什么叫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新举子们心中未免腹诽,老前辈们太世故了,人家非但雪中送炭、还如此奉承,怎好如此无动于衷?

    可当他们出发时,这才明白了车老板为何过度热情,前辈们为何无动于衷?

    盖因人家只要借他们黄旗用用。这样带货进崇文门,可以不用课税……

    每辆车上,都装满了不同种类的货物,塞得满满当当,只给举子们留了搁屁股的一点地方。车老板们还美其名曰,这是怕冻到老爷们。更过分的是,拉车的只有一头骡马,却在车厢后,还挂了一个斗。就是车老板们许给他们的行李车了。

    那行李车上,同样塞得满满当当,也就刚刚够他们搁下行李而已。

    举子们戴着厚厚的棉帽,裹着臃肿的棉袄,一个个身形扭曲的挤在货物缝隙中,哪还有半分举人老爷风流倜傥的做派?

    他们想要出言谴责无良奸商的虚假宣传,可这天寒地冻的,风刀子呼呼刮脸,要表现出的愤怒的表情都不能,更别说出声说话了。

    ~~

    赵昊他们却没中招。

    因为伍记在通州也有车马行,他们从伍记的船上一下来,就从码头被接进了伍记的车马行。

    享用一顿丰盛的招待后,他们便在通州分号掌柜的安排下,分乘六辆马车进京。另外还有两辆马车跟在后头,驮运一行人的行李。

    而且八辆马车干干净净,没有夹带任何货物。

    车老板虽然很不情愿空跑这一趟,但掌柜的吩咐说,这车上有东家的贵客。他们却也只能尽心竭力,小心侍奉着。

    但哪怕如此,还是把一行人冻得瑟瑟发抖。

    天上明明挂着惨白的日头,却还飘着零星的雪花。

    地面无分远近,什么山峦、村庄、河流,田野,全都覆盖着白色的冰雪。

    这让从江南水乡而来的人们,简直如坠入冰窟窿一般。

    ‘这小冰河,还真不是盖的……’赵昊暗暗心说,为了多活几年,也要回江南居住。

    “怎么这么冷啊。”华叔阳抱着汤婆子,裹着厚被子,却还是直哆嗦道:“这还考什么试,直接冻死得了……”

    “是啊,也不知道,贡院里发不发被子。”王武阳也哆哆嗦嗦道。参照乡试时的经验,入场考试时,衣服不能有里子,被褥必须是单面……

    单面的被子,它怎么絮棉花?根本就是个被单罢了……

    “发被子,你做梦去吧。”吴康远也冻得够呛道:“上回我就是冻得手直抖,弄脏了卷面,结果又跟你们再来遭罪。”

    “都说年轻人火力旺,你们还不如我个半老头子!”赵守正却轻蔑的瞥一眼一众晚辈,他既没裹被子,也没怀揣汤婆子,端坐在车厢中,居然不怎么怕冻。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当然,高武除外。”

    此时,车外的高武身穿单衣单裤,头戴毡帽,大步流星跟在车旁,一边警惕的看着四周,一边用毛巾擦汗。

    “你们别跟我爹比,他在京城住过好多年,抗冻得很。”赵昊瑟缩在最避风的车厢一角,制止了两个争强好胜的弟子,要效仿师祖,丢掉汤婆子和褥子的傻缺行为。

    “原来如此……”车上众人恍然,正说笑间,忽然听到外头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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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纷乱的马蹄声,踏破了旷原的平静。

    看看腾起的烟尘,起码有十几匹马在奔驰。

    高武毕竟是戚家军出身,时刻保持着警惕。马上就打了个唿哨,十来个蔡家巷壮汉,马上呼啦跳下马车,从腰间抽出铁棒,团团护住了赵昊他们那辆车。

    “怎么回事?”赵昊探出头来,远远望去。

    “有十几个人,在骑马追一个。”高武正好组织好了语言。

    “不会是马贼吧?”华叔阳不由担心问道。

    “这是哪儿,怎么会有马贼?”王武阳白他一眼。

    “还真不好说,京师上月才刚解除戒严。”吴康远忧虑的看一眼那队越来越近的人马,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宝剑。“难保有马贼冒充鞑子作乱。”

    这也正是高武如此警觉的原因,大明朝的北疆,从来都不太平啊!天子守国门,并非区区虚言……

    十几名蔡家巷的汉子,一路上被高武反复操练,防备的就是这种情况。

    当高武率众以马车为屏障,结好阵势后,那些骑士已经到了近前。

    所有人屏住呼吸、严阵以待,然而当先的骑士与车队擦肩而过后,其余人马便也紧追不舍,呼啸而去,看都没看赵昊他们一眼。

    原来是虚惊一场。

    至于那些人为何逃、为何追,就不是赵昊他们需要操心的了。

    赶紧驱赶马车,在天黑前进城才是正经。

    ~~

    此时已是过午。

    通州距离京城四十里,冰天雪地马车又慢,紧赶慢赶也得两个多时辰。

    所有人都想赶在天黑前到达京城,不然城门一关,又得在外头冻一夜,那可是要死人的呀。

    可越是着急,就越是事与愿违,众人才到半路,竟然遇上了堵车。

    看着前头望不到头的车马,赵昊简直要疯掉了,难道北京城从大明就开始堵车了吗?

    “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吩咐一声,一个蔡家巷的汉子,便撒腿奔向前头,盏茶功夫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

    “公,公子,前头有顺天府的官差设卡查车。”

    ‘是要办进京证吗?’赵昊心中暗暗吐槽,皱眉问道:“他们在查什么?收税吗?”

    “不像,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那汉子当兵时干过斥候,看到的东西要比一般人多一些。“我看真正的官差没几个,大部分倒像是谁家的豪奴。”

    “怕是跟刚才的事儿有关。”赵昊轻叹一声,这北京城还轮不到自己耍横,也只能慢慢排着队往前挪了。

    在寒风中苦等了大半个时辰,赵昊他们方才看清,前头百多步远处,有四五个帽插鸟毛的官差,在一个穿着六品服色官员的带领下,拦住了进京的马车。

    但上前搜查车辆的,并非那些官差,而是一些个穿着杂色劲装,凶神恶煞般的武士。

    看来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赵昊没心思遐想,只盼着赶紧过去这一段,谁知前头响起了争吵声。

    而且还不能视若无睹。

    因为其中一方,是应天来的举子。

    待到赵昊等人下车时,便见情绪激动的施近臣、唐鹤征等人,拦在那些武士面前,不让他们靠近马车。

    “你们瞎眼了吗?没看到这是插着黄旗的公车,官府不得搜查!”

    “就是,赶紧放我们过去,关了城门要冻死我们吗?!”

    那些劲装武士同样满脸焦躁,但谁敢在天子脚下,对天子门生动粗?

    他们便将目光,投向那名从六品的官员。

    那名官员暗叫倒霉,硬着头皮拿出票牌,朝举子们抖一抖道:“本官乃顺天府推官,封上峰命,盘查所有进京车辆!”

    “这黄旗是皇上赐我们的便利,一路从南到北都没人查过,你顺天府也一样不能查!”

    要是按照赵昊的想法,顺天府爱查就查去呗,赶紧查完上路才是正办。

    可举人们却极其看重这面黄旗带来的特权,仿佛事关他们的尊严一般,根本不容商量。他们一个个寸步不让,义愤填膺的指责着顺天府越权,结果人越聚越多,把出城的那半边路,也堵得死死的。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队要往通州去的人马,来到了近前。

    见官差和举人争执不休,整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打头的护卫便放起了静街号炮。

    砰地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但神奇的是,气焰嚣张的双方,居然都没了脾气。

    因为有资格放号炮的,除了州县亲民官之外,就只有四品以上大员了。

    那推官赶忙转身看去,不由吓了一跳。

    原来那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护卫,腰间挎着绣春刀,罩袍下还露出飞鱼服的一角。

    居然是一名锦衣卫军官。

    虽然自陆炳死后,锦衣卫威名大衰。但这名堂堂锦衣卫,居然只是给后头的人充当护卫……

    能让锦衣卫充当护卫的,除了内阁大学士和七卿之外,就只有皇家的人了。

    ~~

    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他个小小推官能惹得起的。他赶忙一面命人清出道路,一面上前陪着笑解释。

    那锦衣卫只是个护卫,正主是十几个劲装护卫簇拥下的一对兄妹。

    “原来是长公主府的小爵爷和县主殿下。”推官赶忙躬身施礼。

    那所谓小爵爷和县主,穿着神气的猎装,一个骑着黑马,一个骑着红马,都是通体没有杂色,体态矫健、四肢修长的名驹。

    两人脸上都涂了厚厚的防寒蜂蜡,又穿着只露口鼻的严实冬装,也看不出具体的长相和年龄。

    他们耐着性子听完推官的解释,去路也被官差清开了。

    小爵爷便晃晃马鞭道:“我们走了,办你们的差吧。”

    听声音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众随从听命,簇拥着两人便要东去。

    路过那些举子时,那县主忽然看到马车上的黄旗,不由对那推官冷声道:“连我也知道,举子们的公车搜不得,你们顺天府做事也太霸道了吧。”

    “妹妹,少管点闲事吧。”小爵爷无奈的看着妹妹,催促道:“再晚了,就到不了猎场了。”

    “不差这一会儿。”那县主的声音听着更稚嫩,可却是个任侠的性子,她白了兄长一眼道:“举子们山水迢迢,千辛万苦好容易到了京城,就这样迎接他们?丢的是舅舅的脸,你看见了还不管?”

    “好好好,我管我管。”小爵爷看来是怕自家妹子的,便苦笑着转过头来,狠狠瞪那推官一眼道:“还不赶紧放行!”

    “是……”推官显然不敢得罪这对兄妹,忙挥挥手,命官差让开去路。

    那些武士还不甘心,却被推官又狠狠瞪了一眼,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ps.第四更,这一更感谢盟主小舒克,话说舒克从小舒克变成老舒克,已经认识十年了吧?这本书写作前也和他还有蚂蚱讨论过好多次,嗯,将来大家一定要坐下来喝一杯。



    在那县主兄妹的干预下,阻塞的交通终于恢复了顺畅。

    举子们对那位女侠似的县主自然感激不尽,纷纷行礼道谢。

    “京城不是外地,你们这些举子也得收敛点,不要惹是生非。”那县主看不清面容,但听声音应该年纪还轻,可教训起人来却头头是道。“安心读书才是正办。”

    “是……”举子们还是头一回,被个小女孩教训呢,哭笑不得的应一声。

    唯恐官差变卦,一欸县主一行过去,举子们便赶紧上车赶路去了。

    好在那推官还没那么肥的胆子,敢对那对贵人阳奉阴违。他和那些武士静静立在一旁,紧紧盯着那些举子,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都刻在心里一般。

    等到这些举子过去,推官手一挥,马上重新设卡。

    “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其余的客商不禁抱怨起来。

    “你们也有黄旗吗?!”官差没好气的喝问道。

    “那倒没有……”

    “没有就老实闭嘴,打开箱笼,接受检查!”

    官差们将火气,全都撒到了他们身上……

    ~~

    让这一耽搁,赵昊等人紧赶慢赶,赶到北京城东便门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眼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门缓缓关闭,赵昊等人欲哭无泪。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通州过一夜,明天一早再出发呢。

    正欲找个地方投宿时,却见那关到一半的城门,居然停了下来。

    有人站在城楼上朝他们使劲挥手。

    虽然听不清那人说什么,但众人还是知道,这是让他们赶紧进城。

    举子们登时大喜过望,催着车夫使劲抽骡打马,冲向城门。

    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北京城。

    待到赵昊一行的车马,出了城门洞,便见一个熟人,打着写有‘光禄卿’字样的灯笼,等在道边上。

    蔡家巷的汉子们看到余鹏,登时亲热的打起招呼。

    “奶奶的,你小子面子够大,城门都能叫住!”

    “我哪有那本事?只是提醒他们,距离关城门还有一点时间而已。”余鹏状若谦虚,实则自得的笑笑,毕竟想让人听进去话,可不光占理就够了。

    说完他走到赵昊车前,向赵守正父子行礼问安。

    那举止做派,还真像个人物了。

    小九卿的长随,确实也算个人物……

    当然,余鹏万万不敢在赵昊父子面前装腔作势,起身后便亲热笑道:“我家勋卿心心念念要来亲迎叔父,可只知道老爷们抵京的大概时日,年底寺里又忙,只能派堂公子和小人替他,天天守在这东便门。”

    所谓勋卿,便是光禄卿的雅称。

    说话间,一个戴着耳包子、冻得鼻头发红的少年,从城门楼上走下来。原来方才在城门楼挥手的,就是他。

    余鹏引见后,少年便忙给赵守正和赵昊磕头,口称:“侄孙士祯,拜见叔爷爷、小叔叔。”

    幸好赵昊整天被俩徒弟‘师父、师父’的叫着,才没有感到不适。

    赵守正笑吟吟的扶起那叫赵士祯的少年,客气道:“有劳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家再说吧,伯父肯定高兴坏了。”那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十分干练,跟赵守正道声罪,便跑去唤过带来的三辆马车。

    见赵家有人来接,举子们便也不再等候了,纷纷跟赵守正他们拱手道别。

    吴康远也命书童和仆从,将行李搬到空下来的车上,对赵昊小声笑道:“我住我叔叔家,回头约你来玩。”

    赵昊等得就是他这句,便笑着点点头道:“你知道我住哪?”

    “勋卿府上,还是好打听的。”吴康远洒然一笑,朝赵守正等人行一礼,便坐车去了。

    剩下赵昊父子师徒,也用不了那么多马车了,便赏了些碎银子,打发他们离去了。

    不一会儿,赵士祯带了三辆马车过来。

    赵士祯陪着赵守正和赵昊坐了前头一辆马车,余鹏陪着二阳等人,坐在了后一辆车上。

    最后一辆是装行李的,高武和蔡家巷的汉子们,全都步行跟在左右,朝着崇文门方向去了。

    他们刚走远,便有几条黑影从墙根阴影下摸出。

    只听一人低声下令道:“你等跟上去,我去向总管回报。”

    那几人点点头,便分三路跟踪而去。

    起先那人则往相反的方向奔去,穿街过巷,来到同处外城的安化寺。

    ~~

    安化寺中,僧人们正在大殿作晚课,后院禅房内静悄悄没几个人影。

    那人从后门摸进来,通过两道岗哨,来到了一间亮灯的禅房内。

    禅房中,一个身材高大的麻脸汉子,正满脸焦躁的踱着步子。

    “拜见柴总管。”那人进来单膝跪地。

    被唤作柴总管的麻脸汉子,便劈头问道:“怎么样,堵到人了吗?”

    “堵是堵到了,可那陆家的小子机警的很。”那人沮丧的禀报道:“居然发现了我们埋伏的人,拨转马头就跑。”

    “那追上了没?”柴总管黑着脸追问道。

    “追是追上了,可人自杀了。”那人脸上的沮丧更盛。

    “那东西呢,从他身上找到了没?!”柴总管有些气急败坏,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没,他身上没有……”那人惊恐答道。

    “废物!”话音未落,他便被柴总管重重一掌,打翻在地。只听柴总管恨恨道:“那东西要是找不回来,老子活不成,你们一样也全都得死!”

    “总管饶命,我们已经尽力去找了。”那手下忙捂脸求饶道:“我们借顺天府官差的名义,拦住了所有和他接触过的车马,但还是一无所获。除了……”

    “除了什么?!”柴总管厉声问道。

    “除了八辆插着黄旗的马车。”便听那手下禀报道:“原本是要查的,可好死不死,遇上长公主府的小县主管闲事,让他们混了过去。”

    “这么说来,那东西八成在他们车上了。”柴总管神色稍霁,沉声下令道:“给我查,查清楚他们都是谁,住在哪里!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东西找出来!”

    “是!他们都是应天府来赶考的举子,住得也集中,不难追踪。”那手下忙应声道:“属下已经派人分头跟着他们了,很快就会有回报的。”

    “要抓紧,东西一天找不回来,不光咱们的脑袋不安妥。”只听那柴总管幽幽吩咐道:“成千上万颗脑袋,也都在刀下悬着呢……”

    ps.第五更,这更感谢上架后的第一个盟主‘暮色海’书友,其实十分感谢所有打赏的朋友,我觉得订阅是本分,打赏是情分。所以只求你们能好好订阅,对打赏的朋友就只有再次感谢了。



    从前北京城是没有外城的,但嘉靖年间俺答多次入寇内地,京师数度戒严。为了巩固城防,嘉靖皇帝下旨修筑外城,原本打算用城墙将整个内城和天坛、社稷坛环绕起来,但动工没多久,发现实际工程量比设想的要大得多,以当时的财力根本无法完成。

    最后朝廷决定分期施工,先筑南城墙一面的外城。在筑完南墙之后,东西两端折向北又筑一段,与内城东南角抱接。将北京城从原先的正方型,变成了‘凸’字型。

    因此赵昊他们进京,必须先从东便门进来外城,然后沿着内护城河往西走一段,才能来到崇文门。

    不过有了外城的保护,崇文门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城内之门,只要不是戒严时,便通宵不关。

    等赵昊他们来到崇文门外时,只见城关下火把熊熊,商旅还在排队过关呢。

    倒不是守城的官兵多体谅百姓,而是崇文门乃天下第一税关,外地进京的货物,大半都要由此门课税。是以多开一个时辰的门,就可以多收一个时辰的钱。

    加之崇文门税关油水实在太大,上至课税大使、下至普通税吏素来都是一年一轮换的。大家就这一年光景,还不抓紧时间大捞特捞,哪有早早下班的道理?

    看前头长长的队伍,赵昊心说这得半夜才能进城了。

    但两辆马车根本没有排队,直接穿过人群,来到崇文门下。

    税官们看到马车上‘光禄卿’的灯笼,也二话不说,直接开关放行。那些排队的商旅虽然不忿,却也司空见惯,懒得指责他们。

    特权,就是这种让别人讨厌,却能爽到自己的狗东西。

    ~~

    入城后终于畅通无阻,三辆马车沿着崇文门内大街一路北上,来到位于东城黄华坊的春松胡同。

    赵锦早就得到消息,在胡同口翘首以待。

    “哎呀呀。”看到赵锦立在寒风中,胡子都挂了霜,赵守正赶忙下车,握住他冰凉的手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该在外面等的。”

    “叔父说笑了,侥幸得官就忘本,我还配姓赵吗?”赵锦笑笑,朝他深深一揖。

    起身后,他又拉住赵昊的手,动情道:“日盼夜盼,可算把兄弟盼来了!”

    “哥哥不嫌我们人多闹腾就好。”赵昊笑着让二阳给老师伯行礼,然后对赵锦道:“都冻透了,咱们进屋说话。”

    “对对对。”赵锦便一手拉着赵守正,一手拉着赵昊,与两人相携往自家走去。

    赵锦家在胡同中段,是个坐北朝南的大院子。这里距离东华门不远,住得多是朝廷官员,因此房价着实不便宜。

    赵锦进京时,足足花了两千两,才置下这个三进两出的大院子。要是没有赵昊的资助,他还真买不起这么大宅子。

    当然,若非盘算着赵昊他们要进京赶考,人家赵锦也不会买这么大院子。

    赵锦的女儿已经嫁人,长子留在老家侍奉太夫人,只有老妻和小儿子进京来与他团聚,再加上侄子赵士祯,并余鹏等十来个下人,光住东院就绰绰有余了。却连西院一并买下来,可见老哥哥从一开始就诚心诚意,想让他们来家里住。

    赵昊父子师徒进去暖烘烘的堂屋,与老嫂子见礼之后,奉上从金陵和扬州带来的各式贵重礼物。

    那老嫂子也是个朴实的人,早知道赵锦在南京充军时,就住在人家家里。再加上人家带来的礼物,足够买下这套宅子了,老嫂子就更加热情了。

    见礼过后,丫鬟婆子打来热水,让客人们洗去风尘,赵锦便招呼四人入席。

    花厅中,铜火锅热气腾腾,锅边摆着十几盘各式红彤彤的羊肉,让早就饥肠辘辘的众人,登时食指大动。

    “来来,咱们今天涮锅子。”赵锦请叔父上座,他和赵昊分坐赵守正两旁,二阳和赵士祯在下首陪坐。

    “哇,有十几年没吃这一口了。”看着一盘盘红白相间的羊肉,赵守正食指大动,十分懂行道:“上脑、三叉、黄瓜条,这桌肉可不便宜啊。”

    赵锦亲手给叔父调配一碗麻酱,笑道:“你老侄子我这个光禄卿,别的没有,就是吃的喝的管够!”

    “那倒是。”赵守正笑着点点头,光禄寺就是管着宫廷内外各种宴会的,赵锦这个寺卿家里,自然不缺各种食材。

    “先吃先吃,饿死了、饿死了。”赵昊便夹起一片羊肉,像前世那样涮起来。

    谁知却惨遭赵守正鄙夷。

    “你这是什么穷人吃法?”只见赵守正端起一盘羊肉,用筷子全都拨进锅中道:“正经人家,都是成盘下的。”

    “我没吃过,哪知道这个……”赵昊干笑一声,掩饰过去。

    羊肉转眼就熟,众人便下筷子开动起来。转眼间一人少说三五盘下肚,终于肚里也不饿了,身上也暖和了……

    下人又用托盘送上十盘羊肉,赵守正摆摆手道:“这么晚了,不吃羊肉,搞点白菜豆腐吧。”

    “照叔老爷吩咐的办。”赵锦便吩咐仆人道:“再弄点云南送来的虫草松茸、鸡枞牛肝之类,给大伙儿清清口。”

    仆人赶忙下去准备,不一会儿,便端上来各式珍贵的菌类,大冬天的居然还新鲜,也不知是怎么保存、怎么运来的。

    将那些菌子下锅一涮,送到嘴中入口即化、满口鲜香,居然丝毫不逊色于羊肉。

    赵守正不禁大赞道:“今日方知‘四不副’是胡说八道。”

    “师祖,什么叫四不副?”华叔阳好奇问道。

    “这啊……”赵守正看看赵锦,赵锦给他斟杯酒,接过话头笑道:

    “所谓四不副,说的是京城里有名的名不副实的四样东西——‘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顿一顿,他一脸苦笑道:“你师伯我管得,就是第三样。”

    “光禄寺茶汤……很好吃啊?”王武阳一边品尝着鲜美的鸡枞,一边赞道:“我都想中进士以后,到光禄寺干了。”

    “哈哈哈,瞧你没出息的样子!”赵锦开怀大笑一阵,方解释道:“光禄寺主管的是宫廷内外宴饮,那种场合动辄上千人一起吃饭,本身就是大锅饭。再加上还有各种冗长仪式,饭都放冷了,不难吃才怪呢……”

    “当然,寺卿家的小灶,还是很好吃的。”赵昊笑嘻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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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过晚饭,众人转到客厅吃茶汤消食。

    赵锦与赵守正坐在上首,恭喜叔父终于得偿所愿。

    “听说南国子监只中了九人,叔父还是其中名次最高的呢,真是不容易啊。”

    “还不是老侄子耳提面命的功劳?”赵守正素来不怕丢人,笑着向赵锦道谢。

    赵锦却是不好意思,当着小辈的面说当初的事儿,便笑眯眯看着二阳道:“早知道你们俩肯定能中,但没想到居然能包揽前两名。”

    二阳的文章他是看过的,才气纵横却有失老成。这次应天主考王希烈是个古板的人,按说不会给他俩太高名次的。

    二阳忙恭声答道:“都是老师教导有方。”

    “哦?”赵锦见两人异口同声,显然不只是客套话,不禁好奇问道:“贤弟教了他们什么?”

    他可记得赵昊当初,还口口声声要跟他学做文章哩。

    “首先,老师帮我们磨去浮躁,让我们沉下性子,不再狂妄自大。”便听华叔阳答道。

    “然后,老师让我们通过学习数理,锻炼了我们的思维能力,让我们行文更加缜密精心,不出纰漏。”王武阳也诚心实意答道。

    “这样啊,没想到贤弟还有这份能耐。”赵锦不由惊叹一声,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心说,那你怎么不亲自教叔父?还要让我越俎代庖?

    但他旋即想到,以子逼父乃不孝也。赵锦暗叹,我这贤弟别看年纪轻轻,心思实在太缜密了……

    正说话间,堂屋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貂裘,带着皮帽的少年,带着满身的寒气闯了进来。

    ~~

    那少年一进来,也不看满堂的客人,便直接朝赵锦伸手道:“爹,快给点钱,我有急用!”

    赵锦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便皱眉喝道:“逆子,没看到家里来人了吗?还不快拜见你叔爷爷和小叔。”

    “这是士禧吧?”赵守正忙笑着打声招呼,伸手去摸袖中的见面礼。

    “叔爷爷?”那少年摘下皮帽,露出一张欠揍的不逊面孔,歪着脑袋扫一眼赵守正和赵昊道:“没见过。又是从哪来打秋风的?”

    那在末座奉陪的赵士祯,便低下了头。

    “混账东西,赶紧给我跪下!”赵锦重重一拍桌案,放出从三品大员的气场。

    可惜他的威风在儿子面前通通不管用,那小子耸耸肩膀,不以为意道:“不给钱就算了,找我娘要去。”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去。

    “你给我回来!”赵锦在他身后怒叫两遍。“你给我回来!”

    那小子却权当耳旁风,砰地一声关上门,不见了人影。

    “唉……”赵锦颓然坐了回去。

    屋里的气氛不由尴尬起来。

    赵守正忙安慰道:“这年纪的孩子都这熊样,赵昊还不整天气得我死去活来?”

    赵昊闻言暗暗翻白眼,心说到底谁气谁还真不好讲。

    当然,这是父亲安慰人的话,做不得数。

    “哎呀……”赵锦长吁短叹一阵,方满面羞愧道:“让叔父和贤弟见笑了。”

    顿一顿,他方神情复杂的解释道:“这孽障是家中老小,当年我上疏时,他才两岁。之后我充军发配,十四年里都没再见过面。我没有尽到父亲的义务,他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

    “大点就好了。”赵守正忙安慰道。

    “难啊,他差不多已经定性,进京后又跟一帮坏小子混在一起,整天胡作非为,活脱脱一个混账恶少!”赵锦是越说越难过,满脸羡慕的看向赵昊道:“我贤弟比他还小一两岁,却已经撑起整个家,还教出两个好徒弟。叔父怎么就这么好命,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来?”

    “哎,我儿原先也是个纨绔来着。”赵守正便睁着眼说瞎话道:“那也是混世小魔王一个啊。”

    “那我贤弟是如何转变的呢?”赵锦登时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呃,打呀……”赵守正本来就醉醺醺了,加上看那赵士禧不顺眼,存心想让那小子倒点霉,便吹胡子瞪眼道:“俗话说得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想要让小子规规矩矩,就得每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棍棒底下才能出孝子,千万别心软。要知道惯子如杀子啊……”

    “呃,真的?”赵锦求证的望向赵昊。

    赵昊心里直骂,面上却一脸沉痛道:“是啊,我这么优秀,全是我爹打出来的。”

    “那看来,我也得打?”赵锦看着自己的巴掌。

    “对,打!”赵守正父子异口同声。

    “唉,可是我下不了手啊……”

    赵锦斗争了半晌,最终还是颓然放下手道:“之前也不是没收拾过他,可那小子只要一说,你现在管我?从前干嘛去了?我就什么脾气都没了,这巴掌,根本落不下啊。”

    “这简单,回头让赵昊帮你料理料理。”赵守正给他出主意道:“当叔叔的管侄子,那是天经地义啊。你看他把武阳、叔阳教的多好,可谓尽得我的真传啊。”

    “啊,对呀!以我贤弟的手段,肯定能让他改过自新的。”赵锦登时两眼放光。他虽然知道叔父不太靠谱,可赵昊教徒弟的本事,可是有目共睹的。两位浑身毛病的世家公子,被他教训的服服帖帖,如今待人接物也有礼貌了,学习成绩也上来了,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所以论起育人来,贤弟肯定是有两把大刷子的。

    如是想来,赵锦马上起身,朝赵昊拱手诚恳道:“贤弟,那不肖的侄儿就拜托你了。”

    “呃……”赵昊登时哭笑不得,怎么说来说去,落到自己头上了?

    本少爷忙得很,哪有闲工夫去调教不良少年?

    可是老哥哥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容不得赵昊说个‘不’字。

    他只好勉为其难的点点头道:“有机会我和士禧谈谈再说吧。”

    “那太好了,便全权拜托贤弟了。”赵锦却打蛇随棍上,直接敲死道:“他要是敢对你不敬,只管打、只管骂,打死打残都算我的!”

    赵昊闻言便笑道:“有老哥哥这句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只要能让他从新做人,愚兄就知足了。”赵锦紧紧握着赵昊的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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