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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花木凋残的北园,长公主便坠入了回忆的漩涡。

    因为母亲的缘故,她从五岁起被发落进这里,到十四岁册封公主离开,在这北园之中幽居了整整十年……

    她母亲名唤曹洛莹,是福建三明知府曹察的爱女,知书达理、美貌无双。被选入宫中后深得嘉靖皇帝的宠爱,很快进封为端妃,并诞下了皇长女常安公主。三年后,又生下了宁安。

    但嘉靖二十一年,大名鼎鼎的‘壬寅宫变’发生了。

    嘉靖皇帝为求长生不老,在方士的蛊惑下,大量采集十三四岁宫女的经血炼丹。为了保持这些宫女们的洁净,她们月事时不得进食,只能像蚕宝宝一样吃点桑叶、喝点露水,谁敢违背立即处死。

    宫女们苦不堪言、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叫杨金英的女孩带领下,十多人一起潜入了皇帝当晚下榻的翊坤宫,趁其熟睡时,掐住了嘉靖的脖子。

    嘉靖从梦中惊醒,刚要出声喊叫,却被人用布团塞住了嘴。宫女们控制住皇帝,将黄绫抹布蒙在他脸上,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套,把嘉靖皇帝的脖子套住,然后一起用力拉扯。

    十分可惜的是,宫女们慌乱间居然把绳子打了个死结,结果怎么也勒不死他。宫女们急了,又拔下自己的头钗、簪子,朝着嘉靖身上一阵乱捅,把皇帝扎成了个血葫芦……

    这时侍寝的曹端妃和王宁嫔吓得尖叫起来,终于惊动了外头的太监和护卫,拿下了行凶的宫女们。等到方皇后闻讯赶来,嘉靖已经成了有进气没出气的血人,她赶忙一面命太医抢救,一面命人严刑拷打这些宫女。

    虽然审讯结果是曹端妃毫不知情,但方皇后素来嫉妒她椒房专宠,一口咬定皇帝在端妃处过夜,她必然知情,然后趁着皇帝昏迷不醒,便下令将曹端妃、王宁嫔一同在宫中凌迟处死,并牵连二人族属十余人。

    嘉靖倒是大难不死,没多久就醒过来。知道曹端妃被方皇后借口杀死,他也发作不得,只得让沈贵妃收养了她两个女儿。

    可经过曹端妃之死,后宫中哪个不畏惧方皇后?尤其是宫变之后,嘉靖皇帝打死不敢在紫禁城住了,丢下后宫的嫔妃,一个人搬去了西苑居住。这后宫中就彻底成了方皇后一个人的天下,她自然想要斩草除根,将曹端妃留下的两个孽种一并干掉了。

    沈贵妃虽然当时地位仅在皇后之下,却也不敢将她姐俩养在身边,便随便找个借口把她俩送到白云观中,请自己的兄长代为抚养。

    沈贵妃的兄长便是沈观主,他无奈的接下了这两个烫手的山芋,将姐妹俩安置在这北园之中。

    ~~

    蜿蜒的石林小径中,宁安长公主既像是讲给柳尚宫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几年后,相依为命的姐姐也去世了,就留下本宫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生长在这北园之中,年复一年,无人问津……”

    “那些日子殿下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柳尚宫是方皇后死后,才被派到宁安身边来的,她知道宁安的过往,却还是头一次听她讲得这么细,不禁掏出帕子抹泪。

    “春天到了我就种花栽树。别看我这样,这园子里的花树,有一小半都是本宫栽活的。”宁安公主幽幽说着,目光却定格在前头一座石山下。

    “那年春天,就在那里,我遇上了他……”

    说完,她便不由自主绕过结冰的湖面,来到那座石山下的八角亭前。

    这小蓬莱东西北三园中,各建有人造石山一座,象征道教三神山。这北园石山下,设有一亭名唤‘遇仙亭’,内有八仙过海的精美壁画,廊柱上还挂着两幅楹联,一个是‘乘风赶浪驾飞舟,各显神通下海游’,另一个是‘借问八仙何处去,笑声同答上瀛洲’。

    宁安长公主定定望着那些壁画和楹联,不知怎地,就淌下泪来。

    柳尚宫唯恐长公主太难过伤了身子,赶忙跟上来好生劝慰,才把流泪不止的长公主劝走。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石林中,那遇仙亭的廊柱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宁安……”

    赵守正满脸泪水的现出了身形。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块半圆形的玉佩,刻在玉佩上的那两个小篆,正是‘宁安’二字。

    赵守正今日前来小蓬莱凭吊的,正是埋葬在这北园中的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他眼碟子本来就浅,方才见长公主哭得梨花带雨,也在藏身之处跟着抹泪开了。

    赵守正忍不住就要现出身形,像当年那样给她擦掉眼泪,两脚却生根似的钉在那里,丝毫挪动不得。

    因为他必须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

    赵守正知道,本朝虽然世风日下,妇德沦丧,但对公主在名节方面的要求还是极高的。

    当年那个他安慰过的小女孩,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且还是孀居的长公主。

    如果让人看到她竟然和别的男人私下幽会,宁安可就清誉尽毁了。

    另一方面,经过这一年的摔打,赵守正已经不是那个不管不顾的书呆子了。

    他知道自己不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他还是父亲的儿子、是儿子的父亲。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毁掉了自己的前程,让父亲和儿子失望……

    见面又能如何?徒增烦恼而已。还不如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平静的日子呢……

    这样对两人都好。

    可正确的选择带来的,往往都是痛苦啊。赵守正此刻就感觉,自己快要被满腔的难过和失落给窒息了。

    宁安回来,咱们聊聊呗……

    ~~

    他又在遇仙亭中等了好久,约摸着长公主应该已经摆驾回宫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摸出北园来,躲在回廊远眺月亮门。

    见守门的锦衣卫果然撤走,赵守正终于放下心来,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了白云观。

    白云观外,一众同年都快急疯了,好容易等到公主仪仗离开,就要进去寻找兄长。

    却见赵守正从山门出来了。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忙快步围拢上去。

    看到一众同年,赵守正嘴角一阵抽搐,不知该如何解释。

    “老爷装瘸吧。”方文忽然现身扶住他。“就说拉到胯了,找地方歇了会儿。”

    “你小子够贼……”赵守正闻言大喜,旋即却心下一紧,看着方文道:“方才,你都看到了?”

    “小人啥都没看见,小人也是刚找到老爷。”方文忙乖巧道。

    “对少爷也这样说?”赵守正还不放心问一句。

    “对谁都这样说。”方文点点头。

    “好孩子。”赵守正这才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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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间,宁安的仪仗浩浩荡荡,朝着位于十王府街的长公主府迤逦而行。

    凤轿上,宁安长公主痴痴看着自己赛雪欺霜的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块半圆形的玉佩,材质和造型都与赵守正那枚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长公主这枚上头,刻的是‘守正’二字。

    看着看着,宁安长公主不由想起,赵守正曾给自己吟过的那首老苏的词。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宁安又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赵郎,十六年了,你肯定把宁安都忘了吧……”

    不知不觉,仪仗到了十王府街,太监们直接将凤轿抬进了气象堂皇的长公主府。

    听到柳尚宫喊‘落轿’,宁安忙将玉佩收入袖中。然后用帕子擦擦眼角,深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调整回堂堂长公主的状态。

    等她踩着脚踏下轿,便见迎接自己的除了女儿,兰陵县主李明月外,还有一个美貌温婉的女孩子。

    “筱菁也来啦。”宁安亲切的笑着,拉起少女冰凉的小手道:“看把你冻得,快进屋暖和去,往后可别这么拘礼了。”

    那少女摇头微笑道:“殿下,礼不可废。”

    “娘你看,她就是这样。要不是她坚持,我才不出来呢。”李明月也就是十三四的年纪,但身量已经长开,比宁安长公主还要略高一点。

    她生着张精致的瓜子脸,有跟宁安一样的丹凤眼,还有挺翘小巧的鼻子,仿佛总带着笑意的红红嘴唇,再配上一双又细又长,略略上挑的英气眉,将来一定是个颠倒众生的大美人。

    老天爷不知在她身上费了多少心思,可她似乎并不领这份情……只见她头上戴着黑纱网巾,身上穿着窄袖紧身的月白色曳撒,脚下踏着一双长筒的鹿皮靴,仿佛随时准备着上马去打猎一般。

    “你要是有人家筱菁一半懂事,娘就能多活十年。”宁安揪着女儿扎在头顶发髻,数落道:“女孩子家家的,整天跟个假小子似的,我看你将来怎么嫁人。”

    “哦哦哦,知道啦,知道啦……”李明月挣扎着逃脱母亲的魔掌,闪身躲到那女伴身后,朝宁安扮个鬼脸道:“为什么要嫁人?我才不嫁呢,我一直在家陪着娘还不好啊。”

    “你说什么浑话!”长公主闻言大怒。

    李明月却拉着筱菁的手,先一步跑掉了。

    “哎,这死丫头。”长公主一阵哭笑不得,在柳尚宫的搀扶下,一边往暖阁走,一边问道:“承恩呢?怎么没看到他?”

    柳尚宫便将问询的目光,投向看家的女官。

    那女官忙禀报道:“徐公子办了文会,请小爵爷过去参加,临走前小爵爷说,晚了就不回来打扰殿下,直接住东府了。”

    大明的公主驸马是不住在一起的,公主住在十王府街的公主府,驸马则在别处另赐宅邸。

    宁安的驸马李和去世后,嘉靖并未收回赐宅,隆庆更是言明,待她的儿子李承恩成年封爵后,便直接将驸马府改为伯爵府。因其方位在长公主府东边,是以宫人们以‘东府’相称。

    “什么文会?骗猴子呢。”宁安气得咬牙道:“肯定又喝的醉醺醺,才不敢回来住的。”

    说完她一跺脚道:“这两个货,就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柳尚宫等人总不能跟着长公主骂她的儿女,只好缩着脖子权当没听见。

    ~~

    那厢间,李明月拉着叫筱菁的女孩儿,回了自己的绣楼。

    说是绣楼,却没有女孩子房间中常见的女红刺绣、花花草草之类。取而代之的是挂在墙上的长短猎弓,摆在几上的各式溜冰鞋,还有一副尚未完工的滑雪板。

    进屋后,李明月便继续坐在炉前,继续仔细侍奉起自己的滑雪板,筱菁则坐在暖笼边,拿起自己的书,继续安安静静读起来。

    “筱菁你知道,这滑雪板上用的是牛皮还是羊皮吗?”李明月不光生性好动,连嘴巴也闲不住。

    筱菁却是可以安安静静一坐一整天的性子。这两人一个好动一个喜静,却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也真是一桩异数了。

    “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李明月追问之下,筱菁只好将视线从书本移开,无奈道:“我不知道呢。”

    “哈哈,告诉你吧,牛羊皮的毛都嫌太细太软,都不好用。这滑雪板上用的是马皮,而且是成年马腿外侧的毛皮。”李明月好容易逮到一个当老师的机会,翻过一片长长的滑雪板,向筱菁展示道:

    “你看这块皮上的毛,是顺着一个方向长的。这样往下滑的时候顺着毛,可减小阻力,上坡时则逆毛,可以紧抓雪面防止倒滑。”

    “哦哦,好厉害啊。”筱菁不无敷衍的笑笑道:“多谢指教,我可以继续看书了吧。”

    “破书有什么好看的,翻来覆去的看不完。”李明月不满的嘟着嘴:“我都后悔送这本书给你了。”

    “你不看怎么知道?”筱菁笑着搁下书,满脸崇拜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样的句子不美吗?”

    “酸丢丢的。”李明月虽然也觉着好听,却不服气自己的闺蜜重视这本破书胜过自己。“一听就不是好人写的。”

    “怎么不是好人写的?”筱菁有些急了,拿起那本书来,正是金陵书局刊行的《初见集》,她小脸写满严肃,忙替诗人争辩道:“你看这首‘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是忧国忧民的君子,是不会写出来的……”

    “好好好。”李明月可没兴趣谈论这种人文话题,她赶忙举手投降,兴致勃勃的提议道:“算我说错了,明天请你去西山滑雪赔罪如何?”

    “你这是赔罪吗?分明是找人陪你滑雪……”筱菁娇娇白她一眼。

    “嘿嘿,差不多都一样吧。”李明月被看穿了心思,嬉笑道:“下面送来的滑雪板还有几副,你挑一副,我帮你穿绳,保准合脚。”

    张筱菁闻言颇为神往,旋即却泄了气道:“我爹可不会答应的……”

    “你骗他就是了。”李明月一脸理所当然道:“我也只是跟我娘说,明天去南海子打猎,要说是去山里滑雪,她也不能答应。”

    “我可不敢骗我父亲……”提起自己的父亲,李明月又是崇拜又是畏惧,摇摇头道:“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在撒谎。”

    “哎,可怜的孩子。”李明月无可奈何的叹口气道:“那你就在家好好‘朱颜辞镜花辞树’,我明天滑雪去喽。”

    说到后半句,她又忍不住神采飞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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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锦宅西院,赵昊又和海瑞辩论了一整天。

    这一天,两人从汉儒的‘天道’、‘天意’论说起,话题要比昨日深入大胆许多。

    海瑞认为,皇帝统治国家乃受命于天,即‘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而出现明君,会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出现昏君则水旱蝗灾,地震日食。

    赵昊却断然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就是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就是春荣秋枯、潮涨潮落,就是自然的运行,而非有人格的神灵,哪能对人间赏功罚祸?所谓‘功者自功,祸者自祸’,这是人类自身的行为,由不得天,也怨不得地!”

    顿一顿,赵昊又大胆揭露道“汉儒将天道拟人化,不过是为了迎合当权者,鼓吹君权神授罢了。”

    “但《春秋》中,孔子对所有的日食、月食等天变,都有明确记载,并且暗示甚至是明示,这与人间君王的德性有关。”

    “又回到昨天的话题了,那是孔子用来吓唬诸侯的说法,然后被无耻汉儒捏造附会成神神鬼鬼的天人感应,好像天上有神仙在看着人间似的。”赵昊几句话便让他哑火道:

    ““这些人看似让儒家独大,实则是孔门的叛徒,别忘了夫子可是极谨慎的,他感到天意高难测,却弄不清楚其到底和人间有没有关系,所以便选择了不说,即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都不懂的,那你个小孩子安敢妄言?”海瑞抓住赵昊话语的漏洞。

    “我虽然也只懂一些,但至少比当今世上所有人都多懂一些。”赵昊淡淡一笑,虽然这话听起来很谦虚。可言外之意却狂到没边,似乎在这方面,他比孔子懂得还多。

    两个做记录的学生不由连连点头,海瑞却哑然失笑道:“你太狂妄了!”

    “这没什么好骄傲的。”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孔圣人的伟大在哲学层面,他并不擅长自然科学。何况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辈应该站在前辈的肩膀上,继续向上求索。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两千多年,如果知道后世还蜷缩在他的阴影下不敢迈出一步,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好!”两个学生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海瑞却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想说赵昊胡扯,可对方论证严谨、有理有据,让他无法反驳,所以才会更生气……

    可要让海瑞改变他的花岗岩脑袋,接受赵昊的理论,尤其是直接挑战三纲五常这种社会伦理的理论,自然也是难于上青天。

    于是海瑞奋起反击,他有扎实的理学基础,又极其善于辩论,尤其是三段论运用的极为娴熟,每每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将赵昊批驳的体无完肤,险些词穷。

    好在赵昊有四百年的中外先贤做靠山,手里武器极多,还有黑格尔、马克思建立的辩证法体系,每当海瑞脱离逻辑,想要用诡辩反驳时,都会被赵昊及时发现并指出。

    海瑞自然不服,说我这不是诡辩,最多只是‘白马非马’。

    “白马非马就是诡辩!”赵昊也是来了劲头,当场将‘白马非马’这个著名的逻辑问题,给海瑞整了个明明白白,还顺手给他科普了什么叫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以及一般和个别、共性和个性的关系。

    最后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个命题是主观任意地混淆和玩弄概念的结果。

    海瑞无言以对……

    结果今日前半段两人高手过招、兔起鹘落,旁征博引、辩得精彩纷呈。到了后半段,则是赵昊抓住唯心哲学根子上的弱点,对海瑞的穷追猛打了。

    等到了天黑时,海瑞彻底哑口无言。

    但海斗士岂会轻易言败?

    他愤愤丢下一句,“我还会回来的!”

    说完便拒绝了赵昊的留饭,气冲冲回去了。

    ~~

    等到海瑞一走,两个学生使劲朝赵昊鼓掌,激动道:“师父,我们觉得你已经赢了!”

    “不过海刚峰可不会承认……”赵昊虚脱了一般靠在炕被上,有些后知后觉道:“我觉得跟他辩论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不该惹他……”

    学生们感同身受的点点头,海大人战斗力爆表,且固执己见,任谁和他辩论都要扒层皮……

    “所以啊,我就是在自找罪受。”赵昊挣扎着坐起来,端起茶壶灌一通胖大海、金银花泡的润喉茶,看看两个徒弟道:“明天海大人就该上班了吧?”

    “冬至休沐三日,明儿还有一天呢。”

    “不行了,不行了,再辩下去,我会挂掉的。”赵昊闻言一阵惊慌,便道:“不如明天闭门不开?”

    “但依海大人的脾气,怕是会亲自敲门的。”王武阳道。

    “是啊,而且会一直敲到咱们开门。”华叔阳也深以为然。旁听两天下来,他俩都对海瑞的脾气有所了解了。

    “那我躲出去总成了吧?”赵昊哀鸣一声。

    ~~

    第二天一早,海瑞果然又来了。

    华叔阳在门口等着他,看到海瑞便客客气气道:“抱歉海公,家师今日出门办事去了。”

    “哦?”海瑞不由大失所望,问道:“他几时回?”

    “这可说不准,快的话一两天,慢的话五六天也可能。”华叔阳含糊其辞道。

    “这样啊……”海瑞怏怏点头道:“那本官先回去了。”

    “恕不远送。”华叔阳松了口气。

    ““对了,你是他的学生?”海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住脚,回头盯着华叔阳。

    “呃,是……”华叔阳被看的心里发毛。

    “横竖闲来无事,跟你聊聊也一样。”海瑞便露出退而求其次的神情道:

    “你师父的学问太大太杂,思路又太跳。本官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咱们俩的水平应该差不多……”

    “哦……”华叔阳受宠若惊之余,一指身旁的王武阳道:“这是我大师兄,跟师父时间最长,学得也最多,海公还是跟他聊吧。”

    “你们聊着,我还得给师父洗犊鼻裈呢……”

    然后他不顾王武阳杀人的目光,转身便要逃走。

    却被大师兄一把拉住,然后对海瑞推销道:“海公别看我师弟年纪小,懂得可比我多多了……”

    “不,他懂得多。”

    “他能言善辩。”

    “他还会吹箫呢……”

    两个人叽叽喳喳互相歉然,听得海瑞头晕脑胀,索性一手抓住王武阳,一手拉住华叔阳道:

    “那就一起聊聊呗……”

    说完,海瑞便拉着他们往自家走去。

    “救命啊,我还要洗衣服呢……”

    “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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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叔阳没骗人,赵昊确实不在家,甚至都不在京城了。

    他跑到京郊西山去了……

    赵昊倒也不全是为了躲海瑞,而是他在与对方的辩论过程中心有所感——自己在大力批判形而上学,却整天宅在家中足不出户,只靠历史书来认识这个世界,这似乎犯了主观教条的错误,本身就是形而上学。

    于是赵昊决定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要对大明朝的现状展开充分调研。等对这时代政治经济民生,有了足够清晰准确的认知,再来制定自己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今日赵昊便让赵士祯带他到西山,去调研采煤业的科技和组织水平。

    二阳本来也要跟着来的,但赵昊估计此行会看到一些社会黑暗面,担心影响两人积极阳光的心态……会试比乡试更加注重考生的中正平和的,思想偏激之辈大都逃不过被黜落的命运。

    是以赵昊让他们乖乖待在家里,安心读书备考。

    却不知道,海瑞已经把他的两个宝贝徒弟,拉到家里蹂躏去了……

    ~~

    因为赵昊要去的地方龙蛇混杂,除了高武和几名蔡家巷的汉子保护外。赵锦还派了光禄寺一名姓侯的采办大使,带着七八个兵丁随行。

    按照约定时间,众人一大早在阜成门会合。

    赵昊自然对那侯大使深表感谢,侯大使却客气中带着恭敬的笑道:“公子言重了,下官正好到西山有公干,咱们顺道做个伴。”

    他只是个不入流品的杂官,自然要好生奉承勋卿大人亲爱的弟弟。

    “是吗?”赵昊闻言惊喜道:“光禄寺和西山的煤矿有联系?”

    “那当然了。我们光禄寺可是用煤大户,光靠台基厂每年供的十万斤根本不够,而且那些煤的质量也不好。”侯大使一边请赵昊先上马,一边知无不言的答道:“本寺还得自个采买个十几万斤,尤其是上等无烟煤,少说也得五万斤。”

    “都是侯大使负责采买?”赵昊笑问一句。

    “是下官一直来回跑腿。”侯大使陪笑道。

    赵昊瞥一眼又黄又瘦,干皮猴子似的侯大使,想不到这位仁兄屁大点儿官,却是京官里少见的肥差。

    他刚要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阜成门内大街传来。

    便见一队穿貂裹裘的公子哥,在大帮豪奴的簇拥下,朝着阜成门疾驰而来。

    运煤的驼队慌忙向道旁避闪,高武也赶紧牵着赵昊的马缰避让开。

    赵昊眼尖,从那群呼啸而过的公子哥中,发现了那日帮忙说过话的小爵爷,也不知那位县主在不在其中。

    可惜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转眼间,那群京城纨绔便卷起老高的雪沫出城而去。

    待到这群活土匪过去,赵昊他们也上路了。

    赵昊这次也是骑马的。

    所谓‘南船北马’,在南京的最后一个月里,他预见到了北京后,怕是免不了要骑马。为免到时候丢丑,便让高武教自己练了一阵子。

    如今他已经勉强能控制马匹前进后退、左转右转了,当然速度得慢下来才行……

    好在这年代,也没人要求在马屁股上贴个‘新手’标签。

    赵昊便与那侯大使并辔而行,顺着被煤炭染黑的官道,向着京西莽莽群山进发。

    沿途只见一个接一个的驼队,缓缓从门头沟方向行来。驼背上皆驮着一对偌大的柳条筐子,所有筐中都装满了黑色的煤炭。

    “挖的煤都是这么运进京城的?”赵昊便问道。

    “这是从门头沟往北城运的煤。”侯大使果然稔熟情况,不假思索的答道:“北京有句老话,叫‘烧不尽的西山煤’。整个西山地区,像浑河、大峪、门头沟,还有更远点的居庸关那边,到处都是煤窑子。不过大部分还是沿着永定河开采的,这样好装船往出运。大半的煤都先装船运到卢沟桥,然后一部分在那里装车运进阜成门和广宁门,还有一部分沿着永定河继续往外运,听说最远能贩到天津卫呢。”

    “那可够远的。”赵昊不由吃惊道:“这天寒地冻的可不好运啊。”

    “这个季节才好运呢。”侯大使却笑着卖了个关子道:“往前走三里就是三里河,到了你就知道了。”

    赵士祯便捺着好奇心翘首以待。

    前行三里,便见一条蜿蜒的河道从西南通向京城。

    此时河面冰封,却比往日还要热闹许多,众人只见无数满载着煤炭的冰车,一辆辆在眼前飞快划掠过去。

    “这冰车子又叫冰排,打造十分简单,上头铺好木头,下头镶上钢条,只用一人支篙撑之,便可在冰上滑行如飞。虽载货千斤依然比马车快上许多。”侯大使便笑着介绍道:“这三里河直通护城河,能直接把煤运到京城各门去呢。”

    “怪不得家家烧煤,原来如此便利。”赵昊便笑道:“剩下的路,咱们也坐这冰排子过去。”

    “这些冰排子太脏了,公子要是想试个新鲜,京里有的是比轿子还舒服的冰车呢。”侯大使忙劝道。

    “咱们要去煤矿,还有嫌脏的份儿吗?再说,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赵昊却摆摆手,其实是他被马鞍磨得胯疼,巴不得换一种交通工具,便对侯大使笑道:“要不我坐车,你们骑马,咱们在斋堂汇合?”

    “还是下官陪着公子吧。”侯大使忙陪笑道,岂能错过这个跟勋卿弟弟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于是他让人从西去的冰排子中,选两辆干净的拦下来。

    这河面上往来如梭的冰排子,也不尽数全是运煤的。

    ~~

    少顷。

    “这位大人和公子爷坐稳了,咱们开车喽!”穿着破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车夫,奋力的撑动了竹篙。

    冰排子便载着他俩和高武、赵士祯,缓缓向前滑去。

    还有几名官差和护卫坐在后头一辆冰排子上,其余人则照料着马匹从陆路赶往斋堂。

    只见随着那车夫不断加力,冰排子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超过了骑马的人们。

    随着飞速的滑行,众人耳边响起风声呼啸。看着一辆辆冰排子迎面直冲过来,似乎随时要撞上了一样,把个侯大使吓得面如土色。

    赵昊却兴奋坏了,没想到在这大明朝,居然还能找到四百年后开车狂飙的快感,便再也按捺不住少年心性,发出一阵阵愉悦的怪叫,享受这平素难得一遇的加速感。

    赵士祯见状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他却是为了消解内心的紧张……

    河面四通八达,冰排子往来密如梭织,让京畿的百姓,冬日里出行更加便利。

    结果中午时分,就到了斋堂。

    到了码头一下冰排子,侯大使便迫不及待哇哇直吐。

    赵昊只能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道:“要是骑马的话,天黑也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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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侯大使缓过来,众人离开码头。

    赵昊打量四周,只见已身处深山之中,周遭山高谷狭,沟壑纵横,一座城寨高悬在山巅之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侯大使面色苍白,还不忘导游重任道:“此处东连京城,西通大漠,是京城西边最后一道防线,不过前头不远还有个沿河城顶着,那边不放烽火,这边就太平无事。”

    赵昊点点头,他已经看到山寨脚下屋舍如鳞。

    这里因为煤炭,形成了一个热闹的集镇。

    众人来到镇上,只见这里并没有想象中成片的煤栈,倒是窑子比想象中还要多,而且卫生条件特别差……呃,说的是大街上。

    “这里是那些煤窑东家们、管账的住的地方,要找他们谈买卖也在这里。”侯大使捂着鼻子介绍道:“挖煤的工人都住在矿上,有大作头、小作头看着,整年下不了山。”

    赵昊点点头,在这种地方可以获取很多有用的消息。

    横竖要等着骑马的人赶来汇合,他便拉着侯大使在街上转悠起来。

    赵昊先进了家煤炭牙行询问煤价。

    从经纪口中,他知道了一百斤煤只卖八十文,无烟煤的价格贵将近一倍,每百斤大概一百五十文。当然,这是斋堂的煤价,运到北京城还要再加二三十文的运费。

    “那柴火和炭都多少钱?”赵昊开始盘算起这里头的利差来,要知道,全国除了京师和山西之外,大都还是烧柴禾的,尤其是江南地区,很多人都不认识煤这种东西。

    “这里不知道,京里的柴每百斤一百五十文左右,木炭每百斤四五百文。”侯大使不愧是专业的,如数家珍答道。

    “也差不了太多……”赵昊嘟囔一声,心说产销量上不去,没什么赚头。

    他这纯属赚钱太容易,膨胀了。

    煤炭生意除了人工、运费几乎没成本,又销量稳定,源远流长。

    谁家能开个小煤窑,一年稳稳赚个两三千两,得顶个好大的地主呢。

    “北京城人口超过百万,早就把附近的山头砍得光秃秃,这才不得不改用煤的。”侯大使忙接话道:“有钱人家还是烧炭的,毕竟无烟煤再好,也比不了木炭啊。”

    “是啊。便宜坊的鸭子要是改成用煤烤出来的,估计一只都卖不掉。”赵士祯见叔父神情有些严肃,便开了个玩笑,果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煤炭现在的定位,还是作为柴禾木炭的替代品存在的。

    除了赵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极其廉价的化石能源中,蕴藏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

    除了窑子之外,镇上最多的就是人力牙行。

    煤矿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在这个年代更是如此。吴康远告诉赵昊,少说两三万流民在挖煤运煤,赵昊当时觉得有些夸张,但亲眼看到街面的情形,他才彻底信了这话。

    满大街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是闻名而来找活干的。

    还有一个个人牙子吆吆喝喝,像赶牲口似的把这些流民轰进店中。

    赵昊也混在人群中,进了一家牙行,唠嗑似的询问那些流民都来自哪里,结果河南,山东、山西、辽东的都有。

    这么多流民并非都是为躲避鞑子才逃到北京的。

    事实上,从嘉靖中叶开始,亚欧大陆便有进入漫长小冰河期的征兆了。大寒大涝、极寒酷暑等等不正常的气候陆续出现,各地庄稼歉收乃至绝收,让农民不得不大量抛荒逃难。

    说起来,鞑子之所以如此频繁内侵,也跟极端天气下,牲口大量死亡有很大关系……

    而这一切,只是这场持续百年以上的小冰河的序幕而已,甚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当然气候变冷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因为人类在这种时候会出现两个有益的进步,一是思想的大迸发;二是技术的改良……

    且从冷酷纯资本角度讲,因为气候变冷产生的大量流民,正是工业生产所需要的,大量离开土地的劳动力。

    ~~

    正胡思乱想间,赵昊听到有人铛的一声,敲了下锣。

    原来是店里人聚满了,一个经纪便敲锣让众人安静,然后高声吆喝道:

    “胡家三窑招下井工三十,挑工三十,管吃管住,工钱优厚。”

    “敢问,一天多少钱?”

    “窑里算钱不按天,按担算,井下送上一担十文,从窑口运下山二十文。”经纪便高声答道。

    “老胡家这么大方?去年我在别家,才给一半的钱。”便有个高瘦的汉子感慨起来。

    “是啊,这样的东家可不多见。听说老胡家的锅伙里,顿顿管饱,隔三差五还有肉吃呢。”又有个马脸附和起来。

    其余的流民一听,两眼就放了光。

    “这几位一听就是老窑,懂行。”经纪笑着点点头。

    “那能干多久呢?”高瘦汉子便问道。

    “干到明年五月散工,愿意干的赶紧按手印,过了这村没这店儿。”经纪说完一摆手,让手下的人牙子,拿出了一摞写好的契约。

    “这下可好,半年不用愁了,我刘老六得赶紧签。”高瘦汉子马上挤到前头,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一张契约上按了手印。

    “算我一个!”马脸汉子也跟着按了手印。

    其余人一看有人带头,便再也不犹豫,争先恐后报名按了手印。

    赵昊凑上去,见那契约上写满苛刻条件,甚至有‘工伤病死,一概自理’这种混账条款……但他估计这满屋子就没人能看懂。

    他看不下去,便退出了牙行。

    就听侯大使小声对他说道:“那高个和那个马脸,本身就是牙行雇来的托儿。”

    赵昊点点头,又听他接着道:“许诺的工钱,这些人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待到经纪将一摞契约收好,自有那胡家窑派来的工头,将他们领到矿上去。

    赵昊看着那些工人,被工头像赶牲口似的驱赶在山路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流民,实在太好骗了。

    这跟刁滑的江浙乡民,完全是两个概念。

    待他回头时,果然又看到那高个和马脸的汉子,闪身进了另一家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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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骑马的那拨人赶到斋堂,天已经黑透了。

    众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凑合一宿,翌日天不亮便启程进了妙峰山。

    妙峰山的无烟煤质量最好,光禄寺每年都要采购许多,一部分用于宫廷宴会,还有一部分则是送给诸位阁老、部堂大人们的‘炭敬’。

    妙峰山煤窑的几个老板都在镇上住,侯大使要办的事儿昨晚都办好了……其实要不是为了陪赵昊,他直接把几个老板喊到北京城就办妥,还能好好花天酒地一番。

    沿途山道上,不时看到有工头拿着鞭子,驱赶着一队队佝偻着腰的挑工下山。只见那些挑工肩上的扁担被压弯成月牙,筐里煤块的份量,怕是少说一两百斤……

    “煤就是这么运下山的吗?”赵昊吃惊的问那陪着前来的妙峰山煤老板。

    “别处平缓点儿的地方,还能用独轮车。”那姓牛的煤老板忙赔笑答道:“没办法,妙峰山的道太陡了……不过这样挑工赚得也多,他们更愿意。”

    赵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起牛老板,整个西山煤窑的情况。

    “整个西山大概有四五百煤窑吧,这个数说不准。”牛老板答道:“因为煤窑容易渗水,一旦渗水很快就积满,只能废掉另挖一个,所以常废常开,谁也没个准数。”

    “这些煤窑多少官窑,多少民窑?”赵昊又问道。

    “八成以上都是民窑,官窑和宫里的煤窑只占一成多,而且还都是委托给咱们经营,只要定时定量把煤送进京,其余一概不管……”牛老板本想说,光禄寺和我们就是这种关系,但也不知道侯大使是怎么跟这位公子讲的,便打住了话头。

    “收税重吗?”赵昊再问道。

    “重,怎么不重?”牛老板苦着脸道。

    “不是三十税一吗?”赵昊心说,这人果然就没够。

    “三十税一不假。”那牛老板登时大吐苦水道:“可除了矿税正赋之外,县里还有各种摊派。稍一打点不到,就说我们收容流民,直接把矿给封了……”

    赵昊听得暗暗冷笑,心说这就嫌喘不过气来了?等到三十年后,万历皇帝放出他的矿监税使,你就知道什么叫残忍了。

    到时候,你一定会怀念轻徭薄赋不折腾的隆庆皇帝的……

    ~~

    沿着陡峭的山路行了一个多时辰,赵昊一行在上午时抵达了位于山谷中的矿区。

    远远看去,只见山坡上马蜂窝似的开着二三十个小小的矿洞,有数百黑乎乎的矿工进进出出,蚂蚁搬家似的运出一筐筐煤炭来。管账的检查过磅后,等在外头的挑工便用扁担挑起煤筐,颤歪歪运下山坡。待凑够了一队,便会有工头监督着他们运到山下永定河边。

    仅仅在矿上转了一圈,赵昊便想到了十来个提高生产效率的法子。

    不过他早打定主意,今日只看只问不说,自然不会告诉那姓牛的煤老板。

    “这都是你的煤窑?”站在一个黑黢黢的煤窑外,赵昊随口问道。

    “小人要是有这么多窑,还不成了门头沟首富?”煤老板不由笑道:“这些窑一共是六家的,只有五个窑是小人的。”

    “我看你比首富也差不多了。”侯大使便打趣道。

    两人调笑声中,赵昊忽然想起自己蔡家巷首富的名头,不由尴尬的岔开话题,向煤老板请教起,是如何在群山中寻到这个煤炭富集的山谷的。

    这时候还没有测绘和地质勘探的概念,但窑主们自有一套类似寻龙诀的实地找煤的技巧在。

    虽然人家不会把吃饭的秘诀透露给赵昊,但看在侯大使的份上,还是向他展示了寻矿用的皮尺、罗盘、标杆、桶锹等工具,以及他们手绘的地形示意图。

    在那张地形图上,赵昊甚至看到了等高线这种,一百五十年后西方才会采用的作图方法。

    反倒是煤窑本身,没什么让人惊喜的地方,这里的煤窑都十分浅,最深的也不过二三十丈,大部分则挖到距地面十丈左右便废弃了。

    这是因为一来受限于工具水平,再往深处挖不划算。二来西山一带正好是北京地下水富集之处,往往朝下挖个十来丈,就会渗出水来,如果不及时排水的话,井里很快就没法工作了。

    加之这一带煤炭资源实在太丰富了,让窑主们懒得花费成本排水,有那功夫还不如另找一个煤窝子呢……

    而且因为矿井不深,大部分都通风良好。少量比较深的矿井中,则采用中空的大毛竹排风便足以,并未用到风车、风柜、风扇之类的通风机械,这让赵昊略感失望。

    不过通过与几个煤老板的交谈,他发现对方也都对如今这种,蜻蜓点水似的开采方式十分不满。毕竟西山的煤矿再丰富,也不是随便挖一铲子就出煤,随便废弃煤窝子,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大的浪费。

    所以如果有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他们的使用意愿都十分强烈。

    ~~

    参观完了小煤窑,赵昊的目光又被一个遍插荆棘的高墙大院吸引住了。

    “这是我们六家合伙盖的锅伙,是工人吃饭睡觉的地方。”牛老板忙解释道。

    “进去看看。”赵昊便道。

    “公子,还是不要了吧,里头又臭又脏挤了那么多人……”牛老板露出为难的神情。

    赵昊却径直朝那小门走去。

    “唉……”牛老板看一眼侯大使,忍不住小声道:“大人带来的这位公子,怎么爱好如此奇特?”

    “我哪知道?”侯大使快累散了架,他都后悔跟着赵昊进山了。

    牛老板无奈,只好让人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便见院子里蹲了一百多全身漆黑,肮脏至极的矿工。他们每人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只飘着几个油花子的白菜帮子汤。矿工们黑乎乎的手中捏着两三个同样黑乎乎的窝头,正在那里狼吞虎咽。

    听到门响,矿工们抬了抬眼皮,见不是自己工头便置之不理。倒是那管着锅伙的大伙长过来,向东家之一的牛老板请安。

    通过询问那伙长,赵昊得知,这矿里矿外加起来,统共八百多名矿工。锅伙的供应能力有限,因此要轮班回来吃饭。

    其实就算能供应的过来,煤老板们为了节省时间,一天也只会让矿工们吃一顿热饭,然后每人发三个窝头,揣着就进矿。干活饿了啃两口窝头,渴了就直接喝矿里的积水。

    赵士祯问这样生病了怎么办?屋里那大通铺上躺着的几十个,就是各种原因导致的伤病号。锅伙里的伙夫还兼着大夫,谁病了就给胡乱抓点草药,能治好了是运气,治不好属正常。而且虽然看病不花钱,但抓药却比镇上贵多了……

    后来这些话,却不是从那伙长嘴里听到的了。而是赵昊让高武拿出在镇上换好的一包铜钱,直接散给了在场的工人。那些麻木不仁的矿工终于有了反应,也能笑了也会道谢了,还能说会道了。

    与他们攀谈之后,赵昊得知这些矿工必须在矿上干到来年入夏,才能结账回家。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吃住在矿上,哪怕过年也只放一天假,却不准离开锅伙一步。煤老板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们对矿工的虐待,一旦放出去,怕是大半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煤老板却也告诉赵昊,把锅伙建成监狱一样,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出自朝廷的要求。

    因为西山距离京师太近了,煤窑又大量招募流民。朝廷自然对流民聚集十分警惕,唯恐会发生骚乱危及京师。

    可京城内外的百姓吃不了这个苦,煤窑也舍不得这些廉价的劳动力,于是双方达成妥协,由煤老板限制住矿工的自由,如果矿工惹出乱子,煤老板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为了避免人多无法控制,煤老板只能主动减少招工的数量,是以生产规模受到了很大限制。听几个煤老板吹牛说,要是朝廷不限制流民,他们能把生产规模扩大十倍,让整个直隶都烧上西山的煤。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话有几分真假,但结合吴康远当初所说的内容,看来朝廷对流民确实是持消极的态度没错。

    不过东山虎吃人,西山虎也不会吃素,这些煤老板也不会比十七世纪的英国资本家更仁慈的。

    离开这里的时候,赵昊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资本家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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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峰山南麓山势平坦,高耸的山脊挡住了凛冽的北风,皑皑的白雪像一张厚实的棉被,覆盖在绵长的山坡上。

    忽然,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在雪坡上飞速掠过,快得仿佛离弦的箭。却又灵巧如林间飞行的云雀,遇到挡路的树木也毫不减速,身子轻轻一侧便划个优美的弧线绕了过去。

    很快,那身影就滑到了百丈以外,在雪上留下两条缎带般的长长痕迹。

    那红色身影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同伴才陆陆续续滑雪跟上来。

    他们还没降到坡底,那红色的身影已经双手撑着雪杖,踩着滑雪板往回爬了。

    为首的男子忙一个小回旋改变了方向,然后紧赶两步去追那红色的身影。

    其余人却没他这技术,只能老老实实降到坡地再往回爬。

    “明月,你等等我。”那男子身材高大,虽然脸上涂了厚厚的防寒蜂蜡,毛茸茸的熊皮帽子又遮住了他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依稀还是能听出,此人正是赵昊出阜成门时擦肩而过的小爵爷李承恩。

    一旁穿着红色火狐皮裘,同样用蜂蜡遮脸,头戴貂皮护耳帽的少女,自然便是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她前番和闺蜜说要来西山滑雪,果然真就来了……昨日他们一行出了阜成门,赶到妙峰山时天就不早了,便在娘娘庙借宿了一宿。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李明月便迫不及待拉着哥哥来滑雪了。

    “你滑雪退步了。”李明月一边往上去,一边头也不回的对哥哥道。

    “瞎说,连你都是我教出来的。”李承恩追上李明月,分辩道:“我不是得照顾那些朋友吗?哪像你,光顾着自己玩。”

    “谁让你招呼那么多人了?”他不提这茬,李明月还不生气,闻言气得拿雪杖捅他道:“我让你叫这么多人了吗?下次你也别跟着了,我自己来。”

    “那可不行,当哥哥的哪能放心啊?再说人多不是热闹嘛?”李承恩忙闪身躲开道:“又再说,他们也不是冲我来的啊。”

    “冲我?”李明月凤目圆睁道。

    “那倒也不是……”李承恩赶忙摇摇头道:“人家不是冲着徐公子来的吗?”

    说着他小意赔笑道:“其实是我前天与他喝酒……哦不,以文会友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徐公子一听,就非要一起来,你说堂堂首辅长孙开了口,我能推辞吗?”

    “你才多大,就整天学人家喝酒。”李明月不屑的收回目光,这时兄妹俩已经上到半山腰,能看清山顶帐篷里,有人影晃动了。

    李明月见那徐公子就在帐篷里头,不由一阵不爽道:“明明不会滑雪,也不知他跟着来干什么?添乱。”

    “哎呀妹妹,你好好想想,他是来干什么?”李承恩瞪大眼看着李明月。

    “我想不到。”李明月摇摇头。

    “你使劲想。”李承恩却不放弃道:“他是冲谁来的?”

    “哦,我知道了。”李明月一拍额头,恍然道:“他是冲你来的。”

    “对,额,瞎说八道……”李承恩差点摔下雪坡去。

    李明月也不管他,咯咯笑着爬上山坡去。

    ~~

    那徐阁老的长孙徐公子,名唤徐元春,自幼生长在温暖的江南,连正经下雪都没见过几回,哪里会滑什么雪?跟着上山后便缩在帐篷里烤火,却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但看到李明月上来了,他居然转眼就不怕冷了,马上踩着滑雪板、拄着滑雪杖,笨鸭子似的蹒跚着从帐篷里出来。

    “县主…滑雪的样子…真好看……”

    徐元春牙齿打颤,含含糊糊的说一句。想要挤出个迷人的微笑,无奈脸已经冻僵了,完全不听使唤,结果一使劲儿反倒挤出了个鼻涕泡。

    李明月被他这糗样子,逗得噗嗤笑了。“这么多人,就你不涂蜂蜡,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徐元春哆嗦着点头,他本打算靠脸吃饭,无奈已经冻得不知脸为何物。

    “别光鹌鹑似的窝着了,我告诉你越窝越冷。”李明月转过身来,摆出预备出发的姿势对徐元春道:

    “滑起来就不冷了,来,跟我滑一圈去……”

    徐元春闻言,眼前便自动浮现出,自己与李明月一起在雪上飞驰,宛若神仙侠侣的唯美画面……而且还是配乐的那种。

    这让他登时热血上涌,重重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说完,他便豪气干云的站在了李明月身边。

    李承恩过来帮他调整好姿势,让他也学着李明月的样子微弓着身子,双臂弯曲持杖目视前方,同时还不忘嘱咐他初次滑雪的注意事项。

    等他嘱咐完了,却见徐元春筛糠似的在发抖。

    “这是怎么了?”李承恩问道:“冷吗?”

    “我晕高,我想吐……”徐元春本来一上头,理智丧失,滑也就滑了。可让李承恩这一耽搁,他的理智又回来了。低头看着直冲而下的高高雪坡,感觉跟跳崖差不多,登时吓得头晕目眩。

    “哈哈哈……”李明月早知道他不敢滑,就是想看徐公子出个丑,见状笑得乐不可支,然后欢快的叫一声‘走喽’,便顺着雪坡飞速滑下。

    徐元春在李承恩的搀扶下直起身子,目光却锁定在李明月身上,看她在雪地上穿花蝴蝶一般辗转腾挪,只觉眼花缭乱道:

    “惊鸿仙子也不过如此……”

    李承恩见他被妹妹耍了,还这副痴迷样,不禁同情的拍拍徐元春的肩膀道:“早跟你说过,想追我妹妹,骑马射箭、溜冰滑雪,这都是最基本的,不然你只能干看着。”

    “我不擅长啊……”徐元春不禁苦着脸道:“君子六艺,吾苦于射与御。”

    “那可麻烦了。我这妹子可就好这口,玩都玩不到一块,还怎么让她喜欢你?”李承恩叹口气道:“要不你还是放弃吧,她不喜欢文弱书生这款的。”

    徐元春嘴角一阵抽动,咬牙跺脚道:“好吧,我学!我都学还不成!”

    李承恩吃惊的看着徐元春,这位新进京城的首相嫡孙,平时看着养尊处优的,可没想到还挺豁的出去。

    只是为免有些受虐潜质,居然自己妹子越是对她不假辞色,他就越是甘之如饴、死缠烂打。

    ‘莫非吃错了什么药不成?’某位不着调的兄长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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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察完煤窑之后,赵昊便谢绝了那牛老板的盛情招待,准备趁着天还早下山去。

    这时才刚中午头,抓紧回镇上坐冰车出山,应该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京,不然又得在臭烘烘的小镇客栈睡一宿。

    这对越来越讲究的赵昊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折磨……

    经过这一趟实地考察,他得出个结论,还是在家里形而上学最舒服。

    侯大使早就恨不得插翅膀飞回京城去,自然举双手赞成。

    简单吃了几口饭,他们便踏上了归途。

    为了赶时间,在侯大使的建议下,他们决定抄近道,从南麓的沟谷直接插出,在丁家滩坐冰排子。

    而且这条路没有运煤的挑工,又能节省好多时间。

    ~~

    南麓雪坡上,李家兄妹和徐元春等人,也就着仆人炖的山参野鸡汤吃了干粮,算是解决了午饭。

    吃饭时,那些上了瘾的公子哥,央求着李承恩带他们去挑战一下难度更高的雪坡。

    “可是,我答应继续教徐公子滑雪呢。”李承恩说着,便看看妹妹道:“要不你帮我……”

    “好!”李明月一口答应下来,对那个几个公子道:“我知道一条雪道,绝对刺激。”

    “太好了,同去同去!”公子们这下连饭也顾不上吃,便重新穿戴整齐,跟着李明月冲出了帐篷。

    李承恩无奈的看着他们的背影,待妹妹出了帐篷才对徐元春苦笑道:“我其实想说,让她帮我教你来着。”

    “嗯,多谢了。”徐元春咬牙站起来,这一上午练习可把他摔得够呛。“走,继续练去,今天一定要学会它!”

    “好。”李承恩对徐公子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

    那厢间,赵昊骑在马上,默默整理着这两天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忽然,他感觉一旁的赵士祯不时偷瞄自己,便转头看向大侄子道:“我脸上有花?”

    “不是,是侄儿想请问叔父……”赵士祯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赵昊知道他要问什么,便与赵士祯落在了队尾。

    赵士祯这才迫不及待的问道:“叔父,真有那种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吗?”

    “有。”赵昊微微点头。

    “那么说,诸葛亮木牛流马是真的存在了?”赵士祯倒吸口冷气,他一直不相信,诸葛亮能造出那种不用吃草、不用睡觉的自动牲口来。

    “诸葛亮能不能造出来我不知道。”赵昊摇摇头,笑道:“反正我是知道能怎么造出来。”

    “真的?”赵士祯先是习惯性不相信,旋即想到堂兄赵士禧的遭遇,登时吓得小脸发白,拍了自己嘴巴一下道:“叔父说能肯定就能!”

    “质疑的精神是很宝贵的,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赵昊对他的要求却跟那赵士禧截然相反,不以为意的笑道:“不过质疑也要建立在知识的基础上,什么都不懂瞎质疑,那叫杠精。”

    顿一顿,他咬牙切齿道:“天下杠精皆可杀!”

    “是,我记住了叔父。”赵士祯误以为叔父这是对海大人的怨念呢,只好装没听见的恭声受教。

    前番他旁听过半场赵昊和海瑞的辩论,就知道自己这位叔父是有大学问的。也是从那时起,他才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叔父学习。便脱口而出道:“请叔父教我,如何造出那种东西来!”

    “你不是要学造枪吗?”赵昊揶揄笑道。

    “枪我也要学,这个我也要造!”只听赵士祯一脸坚定道:“两个我都要造!”

    “不管哪一样,你现在都学不来……”赵昊却摇摇头道:“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学习一定的基础知识,我给你的手稿看完了吗?”

    他指的是《几何初窥》的手稿。

    便见赵士祯苦着脸道:“还没有,那实在是太深奥了……”

    赵昊刚想安慰他两句,却听赵士祯又接着道:

    “侄儿太笨,到现在才证明了五个命题……”

    “呃……”赵昊差点掉下马来,作为一个零基础的素人,这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

    他刚想问是哪五个命题,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吓得他赶紧抱住马脖子。

    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方才,是真的险些掉下马,而不是单纯的心理反应。

    其余众人也赶紧抱住马脖子,赵士祯惊慌问道:“叔父,怎么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侯大使,他大叫一声“又要地震了!”

    说着便一扫先前的疲敝之态,拼命催动战马,甩开众人向前冲去。

    众人正行在一段狭长的沟谷中,两侧都是山壁。

    经验丰富的侯大使知道,一旦地震引发山体滑坡,这沟谷就要成为众人的葬身之地了。

    这时候哪还管什么勋卿的弟弟,就是勋卿的祖宗在此,也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

    ~~

    南麓雪坡上。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徐元春经过这大半天的摔打,已经可以龟速滑行在平缓的雪面上了。

    “好,很不错。”李承恩欣慰的看着徐元春,就像老母亲注视着蹒跚学步的孩子。

    “嘿嘿,以本公子的天才,只要想学,还有个学不会的?”徐元春闻言顿时得意起来,眺望一眼远处雪坡上,那不断跃动的红色小点。

    他眼前登时又有音画了——在缠绵悱恻《凤求凰》曲声中,他与兰陵县主穿林海越雪原,眉目传情、比翼双飞……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在那音色俱全的画面中,徐元春只觉热血沸腾,高吟一段《凤求凰》后,便朝着那红色的人影大声道:“县主,我来也!”

    说着他便双手一撑雪杖,学着少女在雪上飞跃的样子,毅然把自己扔了出去。

    然后划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头栽在了雪地里。

    “还不会走就想飞?”李承恩苦笑着将他从雪里拔出来,对成了雪人的徐元春道:“不是嘱咐过你,不要大喊大叫吗?弄不好会引发雪崩的……”

    他话音未落,只觉脚下一晃,便一屁股跌坐在雪上,把徐元春也重新带倒在地。

    继而山摇地动,满山扬起纷纷腾腾的雪沫……

    徐元春跪坐在那里,目瞪口呆道:“我这一嗓子,真这么厉害?”

    “不是雪崩!”李承恩经验丰富,咬牙道:“又地震了!”

    说着他不顾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着妹妹所在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那个红色的身影高高腾起,摔落山崖下去。

    “明月!”李承恩亡魂皆冒,痛呼一声,丢下徐元春,朝着妹妹坠崖的位置飞速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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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万万没想到,自己进趟山居然会遇到地震。

    而且还在最危险的沟谷里,这也他喵的太倒霉了吧?

    只是此时顾不上哀鸣,见那侯大使和光禄寺的官差纷纷逃窜,高武等人也护着赵昊往沟谷外逃去。

    赵昊骑在马上,都能感到震动越来越剧烈,看一眼两边山坡已经有落石滚下,他便厉声喝道:

    “这时候谁也保护不了谁!分散开,各自逃命!”

    可蔡家巷的汉子却置若罔闻,居然没一个散开的。

    但赵昊顾不上感动,反而拿马鞭去狠抽他们道:“挤在一起速度太慢了,都想害死本公子吗?!”

    “散开,各自逃命!”这时,高武也终于开口了。

    蔡家巷的汉子这才纷纷拼命催动马匹,飞速朝着前头侯大使消失的方向奔去。

    但高武仍旧紧紧拉着赵昊的马缰,唯恐骑术稀松的公子,驾驭不了受惊的马匹。

    他这样做是对的。

    因为赵昊已经被颠得快要晕车了,只能趴在马背上,死死抓着鞍具,任由高武拽着马往前跑。

    无奈这段沟谷将近十里长,赵昊顶着风抬头数次,都看不到出口所在……

    他两辈子都没感觉,时间居然过得如此之慢。

    ~~

    那厢间,李承恩使出浑身解数,操纵着滑雪板避开滚落的山石,滑到了妹妹消失的位置。

    那几个公子哥也早都聚在这里,一个个全都吓傻了。

    “怎么回事儿,”李承恩拉起宁远侯的儿子刘嗣德,咆哮问道:“我妹妹呢?”

    “县主正好飞起来,结果地震来了,然后就从那山坡上下去了……”刘嗣德指着前方,结结巴巴道。

    “你们怎么不下去找呢?!”李承恩狠狠丢下刘嗣德,刚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划过去,却猛然定在那里。

    只见眼前兀然出现一条七八尺宽的沟壑,怪不得那些公子哥裹足不前。

    李承恩四下看看,没有可以冲刺的地方,索性便拆下了脚下的滑雪板,然后后退几步,准备助跑跳过这段去。

    “万万不可啊。”几个公子哥忙七手八脚按住他,兰陵县主已经生死未卜了,要是小爵爷也折在这里,长公主还不疯掉?

    陛下肯定会降罪他们的。

    “放开我,放开我!”李承恩虽然平日里跟妹妹相看两相厌,但真到了生死关头,就只剩下骨肉亲情了。

    忽然又是一阵山摇地动,眼看着无数落石裹着雪块纷纷坠下沟去。几个公子哥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快要疯掉的李承恩拖到了安全地带。

    这时,徐元春也带着一众护卫随从赶过来了,见状沉稳指挥众人道:“我们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等到地震停了,再一面寻找明月,一面让人回去报信。”

    他本就是公子哥的主心骨,众人闻言终于定下神,只有昏了头的李承恩,在那痛骂起徐元春胆小虚伪来……

    徐元春表示自己很委屈,这明明是最正确的决定好吧?

    ~~

    那波巨震同样波及到了沟谷里,终于触发了可怕的山壁滑坡。

    漫天飞舞的雪沫中,成段成段的积雪塌方滑下,裹挟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朝着谷中滚滚倾斜而来。

    幸好塌方的向阳面,积雪不算太多,不然转眼就能把谷中的一切吞没。

    可即便如此,山谷中还是弥漫着烟尘和雪沫,让人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不时还有西瓜大小的落石飞下,让人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这种时候,就连高武也控制不住马匹了。动物的恐惧本能,让他胯下的黄骠马拼命的疯狂疾驰,高武只能用两腿紧紧夹着马腹,然后一手拉着自己的马缰,另一手死死拽着赵昊的马缰。

    等他终于冲出雪崩的地段时,赶忙回头一看,登时亡魂皆冒。

    只见自家公子的马匹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马背上却已经空空如也,不见了赵昊的踪影。

    “公子!”高武霎时双目血红,拼命想要拨转马头,然而那黄骠马停都不停,还在继续撒蹄狂奔。

    “给我停下来啊!”高武双手猛地勒住缰绳,黄骠马被他拽得人立而起,终于重新归于主人的控制。

    然后高武拨转了马头,迎着漫天的雪块碎石,冲回来路去寻找赵昊。

    ~~

    赵昊并非高武想象的那样,被落石击中坠马。

    事实上,他是主动跳马的。

    滑坡发生后,他便万分警惕会被落石砸到,死死盯着山体滑坡的一面。

    果然就让他看到了,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朝着自己就直飞过来。

    赵昊刹那间无暇细想,下意识想要藏身马腹躲过飞石。可他忘了凭自己的小身板,小技术,哪能玩得了这种高难度动作?

    于是毫无悬念的掉下马来。

    他的故事刚刚开始,自然命不该绝,幸运的落在了道旁积了厚厚一层雪的沟里。

    等他确定自己安然无恙,狼狈的从雪窝子里爬出来,便见地震仍在持续,山体滑坡也越来越严重。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调动脑中储存的求生知识,飞快的判断下局面。他认定留在原地更加危险,便毫不犹豫手脚并用,朝着另一面还未滑坡的山坡上爬去。

    但这一面也不安全,同样随时可能会发生滑坡。赵昊趴在坡上喘口气,举目四眺,选中了左前方一个圆溜溜如馒头般的平缓山包。那里周遭没有更高的山头,本身发生落石的几率也最小,应该尽快转移到那里,等待地震结束。

    一旦拿定主意,赵昊便看看天上的太阳,辨明了方向,一边沿着山脊朝着那山包爬过去,一边还不忘将身上大氅撕下一缕缕皮毛,挂在途径的灌木上做记号,好让寻找的人知道他的去向。

    地面还在不断摇晃,不时有雪块和碎石从赵昊脚下滑落,他只好一边手脚并用艰难前行,一边警惕的观察着前头的路,以避开那些可能滑坡的地段。

    山摇地动,漫天雪沫,赵昊只觉自己进入了灾难大片中一般,可惜自己没有男主角身手矫健的标配素质,只能像狗一样艰难的爬着。

    也不知往前爬了多久,眼看就要爬出这段危险区域了,他忽然看到不远处,趴着一个红色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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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玩意儿毛茸茸好像是个狗熊,可没听说还有红狗熊……

    这种时候,赵昊是没有好奇心的,但他刚要收回目光继续前行时,那毛茸茸的玩意儿居然动了一下。

    原来是个人,是个在地震中昏迷,却还没死的人。

    他心说不管不管,我都自身难保了,哪能再带个累赘?

    便不理那人的死活,继续向前狗爬。

    这时,地震暂停,周遭刹时安静下来。

    赵昊两耳尽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一声声并不存在的呼救声。

    ‘救我、救我、救我……’

    “哎,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赵昊感觉自己要是这么走了,怕是一辈子难逃噩梦,便无奈的长叹一声,手脚并用滑下了山坡。

    下到山下,赵昊发现那人应该是从对面山坡上滑下来的,结果遇上地震控制不好方向,一下子摔晕过去。

    因为那人脚上还套着滑雪板,上半身却扎在雪堆里,只有一只胳膊露在外头。

    “你上辈子拯救了多少次地球,居然让本公子冒险救你?”赵昊郁闷的又叹一声,然后双手抓住那人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拔萝卜一般将其从雪堆里拔了出来。

    这小熊熊脸上还涂着防冻蜡,蜡上又占了土和草渣子,也分不出男女来,便姑且称之为人吧。

    赵昊将一缕皮毛凑到那人鼻端,见皮毛有规律的来回飘动,便知道这人果然还有呼吸。

    然后他将那缕毛发往那人鼻子里一捅,轻轻转动几下。

    不一会儿,那人便打了个清亮的喷嚏,幽幽醒了过来。

    赵昊不禁暗暗得意,心说果然痒才是身体最难忍受的感觉。

    “救我……”那人睁眼看到了赵昊,向他伸手求救。

    赵昊终于听出这是个女子来,只见她眼珠黑白分明,眼神清澈中带着惊恐,应该年纪还不大。

    “呃,我尽量好人做到底。”赵昊应一声,问道:“你试试看,还能不能动弹了?”

    女子定定神,咬牙活动下全身,只觉全身像被马群踩过一般,每一处都疼痛难忍。

    但幸运的是,手脚还能勉强听使唤,于是赵昊帮她解下了雪橇,使劲扶那女子起身。

    待女子站住脚,赵昊便急不可耐道:“不能在山沟里待着,我们得去高处才安全。”

    女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极坚强的性子。她闻言点点头,咬牙迈步想往上走,可一直下意识虚悬的右脚一着地,登时一阵钻心疼痛,让她身子一软,全部重量都靠在了赵昊身上。

    赵昊躲闪不及,本以为会被压垮,却没想到她分量并不算重。若是再刨掉身上沉重的貂裘皮裤之类,可以说是很轻了。

    “我脚伤了……”女子绝望的看着赵昊,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唯恐他会丢下自己。

    “看出来了。”赵昊苦笑一声,捡起一块雪橇板,让她当拐棍,然后自己从右边扶着她,吃力的往山坡上爬去。

    两人配合着爬到山坡上,全都满身大汗,喘息不已。

    不同的是,赵昊是累的,人家则是疼的。

    ~~

    两人刚想喘息片刻,妙峰山却又是一阵地震,刹时到处再度雪沫弥漫,落石滚滚,就连赵昊他们脚下这一片,都晃动的厉害。

    “得赶紧离开这,到更安全的地方去。”赵昊观察一下周遭,对那女子皱眉道:“不然下次地震,这里可能就塌方了。”

    “那我们赶紧找路下山吧。”女子疼得面色苍白,汗珠滚滚,却咬着牙不哼一声,还若无其事的跟赵昊说话。

    “不能盲目下山,落石、滑坡和雪崩会要了我们的命。”赵昊重新找到自己原定的目标,指着那里道:“这种时候山顶会更加安全。”

    “那就上山。”女子咬牙撑着滑雪板,就要迈步走过去。

    却见赵昊还站在那里,一脸严肃的扫视着前方。

    “怎么不走?”女子站住脚,受伤的右脚稍一沾地,便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我在找路。”赵昊终于选定了一条路径,指着前方道:“我们从北面那个缓坡上去,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开滑坡落石。”

    这种时候,女子自然以他的马首是瞻。

    于是赵昊搀扶着她继续前行。

    果然,在下一次震动中,别处的山坡落石滚滚,只有这一面没什么动静。

    这让赵昊信心大增,指着莲花座似的石头山顶道:“加把劲,我们上去就安全了。”

    “我没力气了……”女子无力的摇摇头,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哎,算你欠我的。”

    赵昊叹息一声,肩膀一拱让女子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双手扣住她的两腿,使劲往上一提,便将她背了起来。

    女子惊呼声中,赵昊一口气冲上了山顶,然后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喘粗气。

    其实最多也就跑了十丈远……

    他终于后悔当初嫌苦怕累,没有跟着高武习武了。

    女子跌坐在一旁,定定看着累成狗的赵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赵昊缓过劲儿来,见女子冻得直哆嗦,便扶起她,朝着前头莲花瓣似的山石走去。

    山顶还算平坦,女子终于可以单脚蹦了,这次倒没费赵昊什么劲。

    他将女子安顿在避风处,拍了拍她身后半人多高的山石道:“这是跟整个山顶连一起的,应该不会滚下山。”

    女子点点头,身子在石头旁缩成一团。

    山顶虽然安全,但也是最冷的地方。

    赵昊俯瞰四周,到处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救援,便脱下自己的大氅,递给女子道:“你先盖着。”

    “那你呢?”女子感激的看着赵昊,见他里头穿着酱色的绸面棉袄,还有件狐皮坎肩。这身打扮还算保暖,却一点不挡风。

    而这山头上,最要命的就是飕飕的冷风。

    “没事儿,我活动起来就不冷了。”赵昊说着捧起山顶的积雪,堆在了女子身边。

    然后他一趟趟的去而复返,将各处的积雪搜集过来,和女子合力堆出了一堵半人高的雪墙。

    雪墙和山石连在一起,终于挡住了呼啸的寒风。

    “呼……”赵昊一屁股坐进这小小的庇护所中,靠着山石直喘气。

    还不忘了对那女子笑道:“你看我这一脸汗,没说瞎话吧?”

    女子感激的看着他,忽然将大氅横过来,将一半盖在赵昊身上道:“这样,咱俩都能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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