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的星光下,赵昊抚摸着冰冷的压水器,含笑看着激动到无法言语的两人。
他知道,已经不用自己多费口舌了。
孙大午和郭大两个从业人员,都知道那些废煤窑,并不是说一渗水就会被放弃。
如果渗水发生在距离地面两三丈的位置,矿主都会让水工,用水桶、皮囊往外排水的。
但随着矿井越来越深,这种只靠肩扛手提的方式,效率就越来越差,需要的水工也越来越多,自然就越来越不划算,直到放弃拉倒了。
这压水器虽然构造简单,对矿井抽水来说,却是革命性的提升——只要铺好管子,人站在原地不断按压,积水就可以自行排出。比用桶舀之后,肩扛手提运出去,效率不知提高了几倍。
哪怕如公子所言,压水器距离水面的落差不能超过三丈三。但那无非就是多安装几台,分段抽水罢了……
哪怕只能比原先多挖几丈深呢,购买废煤窑的那点本钱,也不知能收回多少倍了。
虽然此物跟那煤藕模子一样容易被仿造……但反而成了它的一大优点。
等到这压水器普及开来,那些煤老板肯定会蜂拥而来,向西山狂野求购,他们原先弃之如敝履的‘废煤窑’的。
‘我的天哪,到时候该管他们要多少钱合适?’两人感觉一阵阵口干舌燥、心跳过速。
这买卖来钱,可比墩煤藕容易多了。
两人忍了又忍,费了老大劲才忍住问公子,他们可不可以入一股?
身为奴仆,这话当然不合适。
也亏得两人能忍住。
不过赵昊还是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含笑道:“是不是想问,你们能不能也入一股?”
“嘿嘿,不敢不敢。”两人赶忙讪笑着摇头道:“公子已经给我们够多了,不能不知足。”
“哈哈哈,一码归一码。买卖有风险,入股需谨慎嘛。”
赵昊却不以为意的放声大笑,张开双手道:“本公子的答案是可以,只要肯出钱,任何人都可以得到西山矿业的股份!”
“啊……”两人看着意气风发的公子,不知第几次陷入了迷糊。“公子,一家买卖就那点股份,够几家分啊?”
“如果西山矿业股份是一万股,乃至十万股呢?”赵昊哈哈大笑道:“还怕不够分的吗?”
“啊,那么多股份?”孙大午和郭大先是一愣,旋即猛地一拍大腿道:“公子就是公子,这是个筹钱的好办法!”
“不错,你们两个很不错。”赵昊赞许颔首,虽然筹款并非他搞股份制的主要目的,但两人能迅速想到这一点,就已经极为难得了。
他便对两人笑道:“回去好好攒钱吧。别到时候没钱认购,那可就亏大了。”
“公子放心,咱就是砸锅卖铁,也绝对买足了。”郭大嘿嘿笑着,开始盘算起该怎么筹钱来了。
“公子,这么大的一摊买卖,不能让小人一个人管着。”孙大午却低声道:“不知公子还有可用之人没有?”
“嗯,你能提这个醒,本公子十分高兴……”赵昊满意的点点头,不愧是自己欣赏的胖子,果然有一颗知进退的心。
这也是他选择孙大午去买煤窑的原因。
“是啊,本公子再信任你,也不如让你没机会犯错的好。”他便笑道:“回头我写信给金陵,找另外一个胖子来跟你搭个伙,你看如何?”
“这样再好不过。”孙胖子开心的点点头。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赵昊在闭关之前,就已经写信给南京了……
那封信今天白天,就到了唐胖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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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信时,唐友德正在小仓山工地上监工。
得知公子要他将手头的活计移交给方德,然后火速进京时,唐友德激动的泪流满面。
为了宣泄胸中兴奋,他跳到泥潭里又蹦又跳,大喊大叫。
把个正好来找他的李九天吓了一跳,站在岸上问道:“我说唐员外,你没病吧?”
“我很好,从没这样好过!”唐友德双手拍打着淤泥,朝着李九天哈哈大笑道:
“公子终于想起老唐了!再不让我老唐露面,看官老爷们都要忘记,金陵城还有个乖巧懂事的胖子了……”
“还真是病的不轻。”李九天摸着蓄起的三寸短须,轻轻叹了口气道。
当初的李官差,早已摘掉了头上的鸟毛方形帽,戴上了双翅平定四方巾;脱掉了身上的皂衣,换上圆领青衫;就连腰间的红布织带,也换成了与生员类似的黑色丝绦。
脚下更是从布鞋换成了粉底黛面的皂靴……那可是只有官人才能穿的。
众人对他的称呼,也早从李官差,变成了李大官人。
这才四五个月不到,李大官人便已经蓄起了三寸短须,站在那里一本正经、有模有样,完全看不出当初狗腿官差的模样了……
等到唐友德的兴奋劲儿过了,被掌柜的和大儿子拉上岸,李九天这才问道:“公子那边,有何吩咐啊?”
这二月里的南京,还是冷得够呛,唐友德哆哆嗦嗦接过毛巾。
擦拭身上时,他故意将泥点子溅到李九天的身上。
“去去,你怎么跟条狗似的……”李九天忙不迭躲闪,但他爱若性命的吏员青衫,还是被溅上了几个泥点子。
心疼的他赶紧掏出帕子擦拭。
“公子让我把手头的事情交给方掌柜,然后火速进京。”唐友德擦干净身上,开心的大笑道:“不跟你们这些龙套玩了,我要进京去找正主喽!”
“你说谁是龙套?”李九天嘟囔一句,却又不无羡慕道:“看来在公子心里,终究还是你更重要一点。”
“请把‘一点’去掉。”唐友德正色道:“我老唐就是公子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儿。”
“你就吹吧……”李九天翻翻白眼道:“对了,小仓山到石城门的那条道,应天府已经批下来了。你去北京正好问问公子,给这条路起个什么名字好?”
按规制,在城内增添道路时,只要能容两辆马车并行,就必须报县衙批准。但金陵城乃是留都,张知县同意之后,还得应天府批准才行。
当然,这种不修在门脸上的道路,下头报上来,应天府尹也不会不批。
只不过你得伺候几波下来察看的官老爷,上上下下打点到位才行。
没办法,应天府的门槛太高,举人的脸面不好使,巡抚的远亲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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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味极鲜酒楼,那个叫‘春’的包间内。
今日味极鲜的股东们齐聚一堂,欢送唐友德北上。
就连马姑娘和巧巧都破天荒的到场了,让唐胖子感到倍儿有面子。
唐友德坐在主宾的位置上,端起酒盅,敬一杯坐主陪的方掌柜道:
“我那一大摊子又乱又杂,就这么丢给掌柜的,万望海涵啊。”
“唐员外哪里的话,都是为公子效劳,分什么彼此。”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如今的方掌柜可谓‘谈笑有贵宾、往来无白丁’,再不复半年前的寒酸愁苦模样。他那张国字脸白皙了许多,似乎就连皱纹都见不到了。
“再说,小仓山的总店还没动工,汤大妹子也已经能顶起创始店这一摊了,你只管放心出发就是。”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唐友德和他碰一杯,一饮而尽。
刚要再说话时,窗外隐约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那是蔡家巷小学堂,开春招收的第一批学童,利用午休的时间在读书呢……
说是学童,但其实好多学生都十五六、十六七岁了。
只是余甲长秉承公子多多益善的精神,才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
听到那‘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读书声,余甲长面现得色道:“这下唐员外去北京,可要好好说说咱们的小学堂。”
“那当然,我的‘友德楼’还等着公子题词呢。”唐友德大笑着点头,与余甲长也碰了一杯道:“对了,公子还要再招五十名蔡家巷的汉子,与我一同北上,此事还得老甲长多费心啊。”
“包在我身上,别说五十个,就是五百个,老朽也能包公子满意。”余甲长一饮而尽,抹了把胡子。
“你就吹牛吧,咱蔡家巷虽然长,也就不到五百户人家。”一旁的高铁匠无情拆穿余甲长道:“你上哪去招五百个精壮汉子去?”
“这话说的,你不知道现在方圆十里之内,都说自己是蔡家巷的。”余甲长却得意洋洋道:“老夫可谓大明最有势力的……甲长了。”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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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唐胖子见马湘兰似乎有话要说,便在酒席结束后稍稍留步。
马湘兰果然没有走,而且巧巧也滞留在雅间里。
“马姑娘有什么话,要带给公子吗?”马姑娘对赵昊什么心思,唐胖子自然门儿清。
“没有。”马湘兰却摇摇头,轻声道:“小女子想搭唐员外的船,一起北上京师。”
“哦?”唐胖子不由踯躅道:“公子不是有差事交办给姑娘吗?”
“上月底,公子交办的所有书籍都已付梓。”马湘兰淡淡一笑,仿佛做了件轻而易举的事情道:“业已下发到那些小学童手中了。”
她不会告诉唐胖子,自己为了能尽快完成公子交办的差事,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这样啊……”唐胖子这下犯了难,他也搞不清公子对马姑娘什么态度,说没想法吧?与她同游、替她赎身。
说有想法吧?可公子还小哩,能有什么想法?
正想找借口推掉,却听马湘兰幽幽道:
“唐员外可能还不知道,公子已经许我为伴读书童。只是有差事交办,小女子才不得不滞留金陵的。”
“现在差事办完了,小女子当然要回公子身边服侍,”顿一顿,她清丽的脸上浮现出无所谓的神情道:
“唐老板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反正去京师的船多得是……”
“对,各走各的。”陪在一旁的巧巧,忽然脆生生道:“我们可以自己雇一条船去!”
“别别,等等……”唐友德赶忙举手投降道:“巧巧,你掺合什么?公子又许你什么了?”
巧巧闻言腮帮子渐渐鼓起,恨不得一脚踢飞,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胖球。
“我去看我弟弟不行啊!”
“哦,你还有个弟弟?”唐友德大吃一惊道:“他也在北京吗?”
“你故意气人是不是?”巧巧气得粉面通红,要不是马姐姐拉着,非要把唐胖子当球踢了。
“她弟弟,是赵老爷的书童啊。”马湘兰忙替巧巧解释一句,虽然她也不记得,巧巧的弟弟叫什么名字了……
‘哦,赵老爷还有书童?完全没印象……’唯恐惹恼巧巧,唐友德赶紧捂住嘴,暗暗惊奇道。
“就这么定了,湘兰姐咱们走。”巧巧语毕,拉着马湘兰的手就往外走。
“等等等等……”唐友德哭笑不得道:“我说不捎着你们了吗?姑娘家家的自己上路,谁能放心的下啊?”
“看,我就说吧,唐大叔是个好人呢!”巧巧登时笑颜如花,马湘兰捂嘴偷笑。
显然,两人默契的套路了唐胖子一把。
“马姑娘这边没什么问题,不过巧巧,我得先问过你爹妈,他们同意了才行。”唐胖子又补充了一句。
“问呗,我去看我弟弟,我爹妈有什么不答应的。”巧巧红着脸别过头,拉着马湘兰先下楼去了。
“嘿,这下落埋怨是一定的了。”唐胖子郁闷的叹口气道:“公子,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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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唐胖子下来时,酒楼早已打烊。
巧巧妈正在柜台后算账,唐胖子便凑过去,隔着柜台,小声将她闺女的想法说给她。
巧巧妈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头也不抬的继续拨算盘道:“我也挂念儿子了,让他姐去瞧瞧正好。”
说完才抬头笑道:“只是太麻烦员外了。”
“哦,那你放心吧。”唐胖子虽胖,却有颗七窍玲珑心。焉能听不出,这大姐是恨不得把闺女打晕包邮的节奏?
“保证全须全尾把她带到公子府上……找她哥。”
待到巧巧妈道谢完毕,唐友德转过身来。
只见四丫在指挥着伙计们,有条不紊的为晚上的酒席做准备。
唐友德便朝汤四丫招招手,笑道:“四丫,公子让我问你个事儿。”
“说吧。”汤四丫搬着一摞杯盘,风风火火的从他面前走过。
“公子让我问你,舍得跟你家和尚分开吗?”
“哦?”汤四丫站住脚,看一眼在门口站岗的吴玉,紧紧咬了下嘴唇,缓缓的点了点头。
“不用为难,公子知道你们新婚燕尔,绝不强迫。”唐友德善解人意的笑道。
“舍得。”汤四丫没有回头,慢慢摆着碟子道:“我是那种,把男人拴在腰带上的人吗?”
“呃……”大堂内的众人,闻言暗暗点头,心说你就是。
“那好。过两年让吴玉跟我一起北上,公子好像要大干一场呢。”唐友德说着暗叹一声,可惜我金陵帮,尽是些四肢发达的精壮汉子,怕是没法跟北京那一百名精干汉子匹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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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七,早晨弟子请安时,赵昊问起他们,考试用具准备的怎么样了?
“师父放心,您陪师祖闭关这段时间,徒儿为这帮不省心的家伙操碎了心,都已经准备好了……”王武阳马上赔笑道。
“说准备好了就是,废话真多……”华叔阳小声嘟囔道。
“越来越像太监了。”王鼎爵也轻声附和道。
其余几个师弟吃吃直笑,他们可不敢像二师兄、三师兄这样取笑大师兄。
“瞧瞧去。”赵昊还真有点担心,这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书呆子,会不会丢三落四。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被生活不能自理的书呆子伺候的那人,该怎么算?植物人么?
众人便陪着赵昊来到西库房,就是当初于慎思撅着腚,听赵士祯讲题的地方。
一进去,赵昊便看到了七个,样式一模一样的木头考箱。
虽然为了轻便用的是软木,没用名贵的硬木,但考箱的设计和制作十分考究。四角装饰镂花铜饰、前后两面皆绘有雅致的山水画、门上还安有一把精致的铜锁。
那样式就像是后世的大号行李箱,可以让考生在候场时当凳子坐。而且每个考箱底下,都装上了四个铁轱辘,可以用绳索拖着走。
为了便于区分,七根绳索用了七个颜色。毫无意外,分别是红橙黄绿蓝靛紫……
“这是士祯帮我们亲手打造的考箱。”大师兄说着,拍了拍赵士祯的脑袋道:
“士祯这次帮了大忙,还从没见过这么美观精致的考箱呢。”
“嗯嗯,不错。”应试的举子们一致给予好评,就连于慎思和张鉴两个不考试的,也一样赞不绝口。
赵士祯都让他们夸的不好意思了:“时间太仓促,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听他们都赞不绝口,赵昊饶有兴趣的让华叔阳打开他的考箱。
便见里头分了三层,上下各一个大抽屉,中间一层设计了两个小抽屉。拉开上头一个,便见里头整齐码放着号顶、号围、号帘、钉子、锤子……等进场后拾掇号房的用具。还有毛笔若干、墨盒、压字圈各双份,以及卷袋、笔袋、应急的药物、防风的烛台和蜡烛若干……都分别放在不同的小盒子里。
下头左边抽屉是用来装三天的场食的,什么月饼、龙眼肉、人参、大米、茶叶之类能保存住的,全都用油纸包好。另外还给现做的熟食留了地方,等考试前一天晚上,用银饭盒装好。入场后一加热,就能吃到热汤热饭了。
“什么?还能吃热汤热饭?”赵昊不禁吃惊道:“贡院里还能生火吗?”
他记得应天乡试是不许带火进去的……
“师父这话说的。这才刚二月,滴水成冰,要是不让生火,你的宝贝徒弟们,还不活活冻死?”华叔阳便笑嘻嘻的打开右边一个抽屉,里头果然放着个黄铜做的风炉儿。还有三盒特制的煤藕。”
“一盒能烧一天,足够用。”赵士祯信心十足道。
“怪不得还带了大米和茶叶,”赵昊恍然道:“一边考试一边喝茶,真够享受的啊。”
“喝茶有助于思考。”三弟子忙答道:“还能提神。”
“我们南方人,一天不吃大米饭,就感觉浑身不得劲儿。”大师兄也解释道。
“哦。”赵昊打开于慎行的烤箱看看,里头果然没有大米。
“刚蒸出来的馍馍,香。”于慎行忙解释道,自己已经请厨房,考前一天蒸一锅馒头了。
还好,没打算在号房里现蒸……
最底下一层,就是按规定特质的被褥铺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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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检查完之后,赵昊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带什么入场。
但当师父的,也不能光看不说话啊。赵昊憋了半天,才想到一个好问题道:“为什么是七个?”
加上赵守正,这次一共五名举人应考,按说最多六套,有一套备用就够了。
“一套备用,还有一套是防备备用的出问题……”便听赵士祯一脸认真答道。
“呃,谨慎……”赵昊嘴角抽动两下,顿觉索然无味。
为一帮严谨若斯的科学家在这瞎操心,实在浪费时间。
从库房出来院中时,赵昊便见久违的县主妹妹,和她的猪头哥哥走了进来。
“大哥,你出来了!”一看到他,李明月登时笑颜绽开,洋溢着欢喜的朝他快跑了两步。
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人设,忙站住脚,回头怯生生看一眼李承恩道:
“哥,你推我干嘛?”
“呃,我推了吗?”李承恩吃惊的指着自己的嘴巴,终究屈服在妹妹和善的目光下。“好吧,推了。因为……我淘气。”
赵昊忍不住给县主说话道:“那样很危险的,不小心摔到脸怎么办?”
“就是啊。”李明月袅袅走到赵昊身边,看似控诉,实则训诫的望着自家哥哥。
“我以后,一定注意。”李承恩哭丧着脸道。
他知道,这就是自己非要跟来的恶果,可又不放心妹妹一个人来……
哎,有妹妹的哥哥,进亦忧、退亦忧,难啊。
“对了兄长,老前辈出来了吗?我娘让我代她问好。”李承恩只好换个话题道:“我也挺想他的。”
赵昊心说,这都哪跟哪啊?娘让自己的儿子向初恋情人问好,偏生两人还挺投脾气……
强忍着怪异的表情,赵昊告诉他,老爹还在睡觉,估计得明天才能起。
李承恩便露出失望的神情,仿佛此行就不圆满了。
“对了哥,你不是要看禧娃吗?”李明月便用目光示意他,赶紧从眼前消失。
“对哦,好久没来看他了。不知他打消出家的念头了没有……”
李承恩也不知是真想禧娃了,还是被逼无奈,便乖乖去了西厢房。
不一会儿,厢房中便传来禧娃暴躁的怒吼道:
“你才出家呢!老子正常的很。等我能走了,马上出去大把的花钱!把三张会票全都花光!”
“不是两张吗?”掩口偷笑之余,李明月不禁奇怪问道。
“哦,给他发了一份受伤补偿。”赵昊信口答一句,然后问县主道:“对了,妹子来有什么事儿吗?”
“嗯嗯。”李明月心说,其实我就是来看你的。面上却乖巧道:“娘听说考场里很冷,让我送来几箱银鼠皮的褥垫、袖套、褙子之类,说这种轻薄又保暖,而且是单层的,可以带进考场。”
“真是太劳干娘费心了。”赵昊忙道谢不迭。心说徒弟们,你们都跟师祖沾光了。
“对了,大哥。”李明月忽然想起一事道:“来时在你家门口,看到一个乞丐样的举子。”
她歪头想一想,又改口道:“或者说,举子样的乞丐?”
正在扫院子的于慎思闻言,猛地一拍额头道:“那个金学曾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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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昊黑着脸转过照壁,就见有个蓬头垢面的男子,裹着一床脏兮兮的被子,蜷缩在大门洞里。
若不是他身上,穿着举人的黑花缎圆领袍,还真跟乞丐没啥区别……
“他来多久了?”赵昊白一眼五弟子。
“好些天了吧……”于慎思不确定的挠挠腮帮子道:“嗯,是师父闭关第十五天来的。”
赵昊闻言暗暗感动,心说这弟子没白疼,都拿本公子闭关的时间算日子……
殊不知,那是因为大师兄每天早晨,都会在他的容像前念叨一遍,‘今天,是师父离开我们的第几天’的缘故。
于是踹出去的一脚,便放轻了五分力道。
“那都在外头八天了!”
于慎思忙捂着屁股解释道:“师父啊,这不怨我们啊。都告诉他你在闭关了,可这姓金的就是不信,如之奈何?”
听到有人出来,那蓬头垢面之人才缓缓转过头来,少顷,眼珠子才同步转过来。
那行尸走肉的样子,让小县主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恐惧的情绪,便躲到赵昊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角。
赵昊果然被激起了保护欲,忙安慰小县主道:“别怕,不咬人。”
“师…父,师父……”那人便趴在门槛上,朝赵昊伸出手道:“你终于肯……原谅……徒儿了吗?”
“呃……”赵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
于慎思赶紧弯下腰,小声禀报那日的情形。
“我什么时候说,不缺这个徒弟了?”赵昊恨不得踢死这憨憨,压低声音骂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他留个终身遗憾了?”
开什么玩笑啊?不收金学曾,才会终身遗憾好不好!
“徒儿说的都是气话……”于慎思挠挠头,惭愧道:“谁知他就信以为真,说师父不原谅他,就在门外不走了。”
“这么大个子,这么小心眼,你随谁啊!”赵昊又踹他一脚。
“俺个子随爹,心眼随……”于慎思瘪瘪嘴,没敢往下说。
“回头再跟你算账。”赵昊瞪他一眼,转过头来时,却是一脸淡漠的对金学曾道:
“知道错了?”
小县主亲眼目睹了赵昊的变脸绝活。不由捂住了嘴巴,没想到大哥也是同道中人。
她不禁暗暗惭愧道,比起大哥的演技来,我还差得远呢……
“徒儿真知道错了。”金学曾却如闻仙音,两眼渐渐有了神采。哆哆嗦嗦道:
“我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哗众取宠、轻佻浮夸。辜负了师父的好意,活该冻死饿死……”
“认识的还挺透彻呢。”于慎思小声嘟囔一句,终于也觉着,有些对不起人家了。
“行啦,先进来说话吧。”赵昊见有看热闹的围上来,便让于慎思扶他起来。
“罪人不劳师兄大驾……”金学曾赶忙推辞道:“我一定要自己进去才圆满。”
“哪那么多废话?”于慎思见把人家都整得变了性,心里愈发不落忍,便不容分说上前,一把将他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
“不,不要……”
金学曾手忙脚乱的挣扎中,便听一阵丁零当啷,从被窝里掉下来三个汤婆子,一个暖手瓶、还有鸡骨、鱼刺若干……
“呃……”
围观群众哄堂大笑声中,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金学曾忙讪讪解释道:“这都是街坊们看徒儿可怜,送给我的……”
“去你的吧。”街坊们却起哄架秧子道:“都是你自己的书童,给你一趟趟送来的。”
“这就没意思了。”耿介的山东汉子一松手,把金学曾扔到地上。“狗改不了吃屎。”
“哎呦,哎呦……”金学曾捂着腰叫起撞天屈道:“不管怎么说,我是不是在门外待了七八天?后天就进场了,我可都没挪窝!”
“作孽啊。”赵昊捂着额头转身进去,自己这都收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李明月赶紧跟着进去,小声道:“当老师太辛苦了。”
“是啊。”赵昊深以为然的点头道:“还好有山阳在,不然我这整一个矫正中心……”
大弟子屁精,二弟子挑衅技能满点,三弟子要强起来六亲不认,五弟子是个少女心的憨憨,六弟子幽闭恐惧症造成严重自卑;一个侄子私藏军火;另一个侄子更别说了,少年犯啥样他啥样……
除了于慎行,就他喵没一个正常人……
此时的赵公子并不知道,若干年后他最宠爱的四弟子,会干出什么样的疯狂行径来。
~~
无论如何,金学曾这货是撵不走了。
等午饭后,赵昊送走了县主兄妹,金学曾也洗刷干净,梳好头、换了身衣袍,人模狗样的进里屋拜师来了。
在炕沿给师父磕头,向师兄敬茶之后,赵昊便按惯例赐字道:
“你就叫大阳吧。”
“是,师父。”金学曾忙开心应下,感觉自己这名字,比师兄们都气派。
王武阳也觉得,这名字应该赐给自己。刚想提议咱们换换,才想起来自己后日还得入场,现在改名已经来不及了……
殊不知,他们师父只是最近准备搞股票,希望讨个彩头而已。
待到拜师完毕,金学曾迫不及待的问道:“师父,现在能传授徒儿《海权论》了吧?”
六位师兄互相看看,不知这又是什么科学。
“可以。”赵昊笑着点点头。
他就知道这个未来张居正的救火队长、写出《海外新传》,并引进番薯、提出驻兵澎湖、并训练舰队准备攻占日本的奇人,一定会对海权感兴趣的。
当然,胃口该吊还是要继续吊的。“不过后天就是春闱了,你先考个……”
赵公子本想顺嘴说‘状元’来着,但看他这猴子样,也实在没个状元的模样,便降低要求道:“考个进士出来再说吧。”
“哇……”师兄们不禁羡慕的看着小七,心说师父网开一面啊……
“那是不是我们也可以……”华叔阳马上恬着脸问道。
赵昊却冷笑道:“不过是考试在即,给你们减压而已,还当真了。”
“哦……”弟子们失望的散去了。
赵昊又一问金学曾,他居然什么都还没准备,不由翻翻白眼道:“你是不是料到,有你一份啊?”
“嘿嘿,师父肯定会管我的……”金学曾笑嘻嘻的点点头,大师兄他们进进出出采购物资他都看到了。
这群花钱如流水的主,为了有备无患,肯定会每样多买些的。
于是,赵士祯将充作备件的考箱给金学曾提了过来。
金学曾喜滋滋的捣鼓着他的烤箱,连说还没用过这等高档货呢。
大侄子心里却有些不踏实起来,暗暗低估道,备件没了,备件的备件成了备件。这下要是再出问题,可怎么办啊?
于是他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再准备一份,备件的备件的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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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密报里,江雪迎告诉赵昊,双方已经达成了协议。江南集团业已贷出了五百万两的头寸,供恒通记清算所用……
那借给恒通记的五百万两,正是来自之前十天里,从恒通记吸收过来的存银。
由于双方约定的日息高达1%,每拖一天都会产生高达五万两的利息!
所以恒通记十分着急还钱。他们甚至想将交割地点改在瓜洲,让江南集团派保安队过江,直接接收恒通记滞留那里的银船。
江南集团自然抽不出人手,表示相信恒通记的信用,不用着急还钱。若实在困难,晚上个把月也不要紧。
反正恒通记几百号人还在江南的衙门里关着呢,光抄家也能抄出五百万两来,不怕他们赖账。
恒通记要是信了这鬼话,光掏利息就能破产。只好重金贿赂操江都御史衙门,求他们赶紧放行,好把五百万两银子运到苏州,偿还给江南银行。
不过这一来二去,耽误个十天二十天是肯定的,恒通记这一百万两的利息怕是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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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庄。
赵昊看着密报哑然失笑。
也不知这是雪迎妹子的主意,还是孤蛋画家的恶趣味。这种让人死不了活不成,不至于绝望又看不到希望的折磨法,实在太变态了。
唔,看来一定是徐渭的手笔。我的妹妹那么可爱,才没有那么变态呢!
此时,远在昆山的胖画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这阵子都没去过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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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第一张密报时,赵昊还有些同情那宋大掌柜。觉得这是个能人,可惜遇到了开挂的自己。
但当他翻到第二章奏报时,登时火冒三丈!恨不得把那宋啸鸣立刻抓起来炮决!
这份奏报是金科和王如龙联名发来的,除了汇报遭遇倭寇袭击之外,还附上了简要的审讯结果。
已经基本可以断定,恒通记就是这次袭击事件的幕后主使了!
“真是丧心病狂,毫无底线!”赵昊气得猛地一拍桌子,跳脚骂道:“居然里通外国,勾结倭寇,实在是罪该万死!”
虽然勾结倭寇的是那朴成性,但主谋担全责,没有一点问题。
“脚,当心脚!”巧巧赶紧拦住他,以免这毛手毛脚的家伙,再碰到受伤的脚趾头。
赵昊发作了好一会儿,才气哼哼的接过马秘书奉上的菊花茶。
他心里一阵阵的后怕,端着茶碗的双手都有些发抖。
其实赵公子也没料到,对方会下手这么凶残,居然连朝鲜水师、三岛倭寇都搬出来了。
自己还费尽心思怕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却只想让自己死了!
在赵昊看来,自己明明没把对方往死里逼,他们向自己出招是肯定的,但不至于下死手吧?
这次实在太悬了!
若非自己的海上保安队,继承了戚家军的血脉,有戚家军的将军和老兵做骨干,拥有远超寻常军队的战斗力。
若非十艘乌尾船及时到位,还配套了足够的火炮。
若非倭寇虽然人多船多,但严重缺乏火力。
自己和江南集团这次都会吃大亏的!
那样且不说人员伤亡,哪怕只损失一船粮食,都一定会被反对海运的那帮人抓住把柄,疯狂攻击的。
要是损失的多了,甚至会让整个漕粮海运的计划泡汤,连带着海贸也没了指望……
如果出现这种局面,自己振兴江南的方略都会遭到沉重的打击,甚至有可能导致整个规划破产,江南集团崩溃的!
之前早就说过,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承受不起严重失败的。只有从胜利走向胜利,不断的高歌猛进,才能镇服住那些豪势之家,让江南集团保持团结。才能让朝廷和各大利益团体,不愿与江南集团为敌。
就这么说吧,要是马罗岛海战失利了,自己就算跟高拱约法三章,也会失去约束力的。
而自己的光环一旦破灭,再想东山再起,都将千难万难……
~~
赵公子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恶形恶相的对着东南方向道:“给我等着,本公子要把你们全都送去爪哇开荒!”
不过这事儿还得往后放,眼下海上保安队那边,还有一堆事儿等着自己做决定呢。
俘虏的镇信、小朴、金熙善,还有那几百倭寇怎么处理?耽罗岛的大朴要不要抓?平户藩该惩戒到什么程度?
这些都不是金科和王如龙能做决定的。赵昊对保安队的指导思想是,在战术层面充分授权,在战略层面严格控制。既不干涉保安队的作战安排,又绝对不允许保安队擅自行事。
所以眼下,海上保安队还在成山头外海漂着,等待赵公子的决策呢。
但事关重大,赵昊对海上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一时间如何能决断?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耽罗岛,看看具体情形再做决定。
这下,他在高家庄再也待不住了,便跟爷爷商量着要走人。
赵立本是一天也不愿在这里呆的,一听孙儿的意思,连忙举双手双脚表示同意,甚至准当天
就撤。
赵昊这个汗啊,就算着急,也不能说走咱就走啊。怎么也得告个辞,把别后的事情安排妥当
啊。
“那你去安排吧。”赵立本脸上敷着面膜,懒散的躺在罗汉床上,他才懒得跟姓高的敷衍呢。
面膜自古有之,武则天能五六十岁仍面部肌肤细腻,青春容颜常驻,就离不开常用‘益母草泽面方’敷面的效果。
老爷子用的是叶氏从李时珍那里讨要来的‘美白去皱面方’,以天然矿泥和数种美白原料调制而成。原本叶氏是为了帮他治晒伤的,谁知老爷子一用还上瘾了。每天都敷一次,乐此不疲。
~~
离开放飞自我的爷爷,赵昊只好自己去找高家人辞行。
不过他先找的是高捷,而不是高老三。
演武场上,高捷正举着大关刀,驱赶邵芳和他女婿,一起拉着个石碾子在院子里转。
饶是翁婿俩都是练家子,也累得浑身大汗,直吐舌头。
“兄弟,你怎么来了?”邵芳一见赵昊,像见到救星一样,打起招呼来。
高捷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赵昊赶紧夸张的一瘸一拐起来。
“好,轻伤不下火线!”今天高捷倒是记得他告假那茬了,赞许的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竹椅道:“坐下吧。”
“多谢中丞。”赵昊不禁感动,中丞虽然治军严厉,但也爱兵如子啊。
谁知他刚坐下,高捷就用关刀挑起石锁丢过来。“坐着一样练,可以练上肢。”
得亏高武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石锁,不然这要是砸上,赵公子怕得当场壮烈了。
现在就连高武都觉得,公子决定早点告辞,实在太英明了。
赵昊心有余悸的看那石锁一眼,重新起身朝高捷一抱拳道:“末将是来向中丞辞行的?”
“休想,老夫麾下从没有逃兵!”高捷瞪大了眼,手里的大关刀寒光一闪。“因为逃兵都被我斩了!”
“中丞误会了!”赵昊忙心惊胆战的解释道:“末将是接到调令,奉命到海上剿倭。”
“哦,这样啊。”高捷这才收刀,捋着胡须道:“陆上的倭寇都杀光了吗?已经开始转战海上了?”
“正是如此。”赵昊点点头道:“这次我们发现了倭寇的老巢,正要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唔呀呀!”高捷把刀一横,激动的胡子直翘道:“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老夫与你同去!”
“主帅岂能轻离大营?还是中丞坐镇中军,待末将探明军情后,再请中丞出马不迟!”
“唉,不可不可,老夫心意已决。”高捷却断然道:“这抗倭最后一役,老夫一刻也不愿缺席!”
“今天就练到这儿吧。”说完他便对邵大侠道:“老夫任命你为大营留守,我走之后训练不可松懈,日夜击刁斗,切不可让倭寇偷了大营!”
“请中丞放心去吧!”邵芳如蒙大赦,两腿一并道:“末将保证营在人在,营不在人还在!”
“唔,很好,解散吧。”高捷丝毫没听出不妥,满意的点点头,扛着大刀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邵芳脱掉身上的褂子,一边哗啦啦拧水,一边小声笑道:“行啊兄弟,一下就挠到中丞的痒处了。”
赵昊摊摊手,也不好说自己说的是实话。便跟邵芳说起要提前辞别来。
“是徐州的事吗?”邵大侠消息果然灵敏,人在乡下依然眼观六路。
赵昊竖起大拇指,他就喜欢跟脑补达人说话,忒省劲儿。
“没想到我这一走就乱了套,必须赶紧去处理处理了。”赵公子叹口气道。至于海上保安队全歼倭寇这茬,过于耸人听闻,自然不能泄密。
“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邵芳豪爽道:“哥哥我跟那宋大掌柜也算有几分交情,当然这么大的事情……”
说着他颇有自知之明的笑笑道:“他怕是不能给我这个面子。不过不要紧,等高阁老复出后,他就不给也得给了。”
“是啊,得赶紧帮高阁老复位,好震慑宵小。”赵昊便对邵芳笑道:“老哥也赶紧去京师,替阁老奔走吧。让高阁老早点复出,我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毕竟像高拱这样的五星嘲讽强者,只要放出来就能把所有火力都吸引过去。队友的日子自然就好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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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日,朝廷正式公布了本届春闱的正副知贡举、正副主考官、十八房同考官,以及监试官、提调官、印卷官、收掌试卷官各两名;另有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各四名……
让赵昊庆幸的是,人还是那些人,并未出现偏差。
以上四十六名考试官,皆用七品以上、履历清白、未受过处分的文官。且同考官大都为翰林编修,以次辅大学士、翰林学士为正副主考,以礼部尚书、右侍郎为正副知贡举,会试规格之高,不亏抡才大典之名。
文官之外,另有巡考监门官若干,皆由三品以上武将充任……
而往常,这些职务大都由东厂锦衣卫的军官担任。此次厂卫被完全排除出贡院,令京城士子无不弹冠相庆,认为这是陛下圣明,亲贤臣、远小人的又一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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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和和气气面团子似的隆庆皇帝,为此发了今年第一场火。
乾清宫东暖阁中,他闷闷不乐的看着,执掌锦衣卫的成国公朱希忠,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冯保。
半晌憋出了一句。“你们真行啊。”
嗯,这就是隆庆皇帝发火了……
成国公一脸的惭愧,满心的无辜。他是靖难功臣朱能的玄孙,早已袭爵三十年。他正经的差事是总督京营戎政,锦衣卫这份工作,对他只是个副业,挂挂名而已。
其实总督京营也不是他的主要工作,朱希忠最重要的工作是代表皇帝祭拜天地,至今已经五十六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且记录还在增加中……
就这么说吧,如果要选朝臣中德高望重第一人,他老人家怕是还要排在徐阁老的前头。
成国公能历经嘉靖朝风风雨雨而不倒,得朝堂内外交口称赞,诀窍就一个字——不沾事儿。
不该本公管的,本公绝对不管。该本公管的,本公也尽量不管。实在不得不管的,本公就忽然风疾发作、无法视事。在家将养个一年半载,待风平浪静再痊愈出山。
如今锦衣卫从陆炳到陆绎,父子两代大特务被朝廷定罪。至今仍在继续清查陆党,不断有猛料爆出,牵连的人五花八门,可是个沾不得的烂摊子啊!
老公爷怎么会瞎掺合呢?
因此他赶忙颤巍巍,打着摆子道:“老臣近来风疾发作,并不知晓此事……”
“哎,公爷辛苦了,快回家歇着吧。”
隆庆也拿这老油条一点办法没有,说也说不得,只能任其甩锅。
“多谢陛下体谅。”成国公忙躬身谢恩,然后颠颠儿告退,去找新纳的第三十二房小妾耍乐去了。
待他一走,冯保才怒道:“万岁,就是这老货的错。内阁拿名单给他看,他压根没异议。东厂孤掌难鸣,也不敢跟内阁唱反调。”
“好了,少说两句吧。至少成国公忠心没问题,还得靠他镇着三大营,别让东南那帮人,连朕的禁军都是拉过去。”
隆庆皇帝反过来安慰冯保道:“这次已然如此了。下次要瞪大眼睛,不要让人家总是当猴耍。老这样,你这个东厂太监很没面子的知道吗?”
“是,万岁教训的是。”冯保忙恭声受教,心里委屈的快要哭出来。暗道老奴不过一条狗,狗仗人势才能凶起来,你做主人的跟个菜瓜似的,谁还会把东厂放在眼里?
当然,这也不是本朝才有的问题了,嘉靖皇帝吸取正德朝的教训,十分提防太监乱政,因此将特务权力转移到锦衣卫。再加上他本人能力强,猛,自然把一帮文官收拾的服服帖帖。
可隆庆皇帝非但没他爹那本事,还一登基就在文官的忽悠下,把锦衣卫搞瘫痪了。
如今看到自己事事插不上手,愈发没人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隆庆皇帝这才急在心里。
他终于回过味来,去岁清洗锦衣卫,纯属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
这才将自己手下能力最强的太监——冯保,派去提督东厂。
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冯太监苦心经营了一年,如今的东厂也不过,就能打听打听消息罢了。
隆庆也知道,有那帮虎视眈眈的言官盯着,东厂想要恢复成昔日的强权机构,怕是难比登天。
但再难也得做啊,不然连文渊阁养的狗,都敢朝他这个皇帝汪汪叫了。
“赶明儿起,御马监也归你兼任了。”隆庆皇帝只能调用手中有限的资源,来尽量加强东厂了。
御马监可不只是养马的,还替皇帝掌握着内廷禁卫——勇士营和四卫营。正德朝时统辖有四万之众,这几十年虽然一裁再裁,但也依然有近两万人马。
隆庆皇帝现在让冯保,将东厂和御马监一肩挑。
除了无比的信任之外,更是希望他能尽快强力起来,好保护自己,不要被文官欺负的那么厉害……
“是,臣定不负万岁厚望!”
冯保欣喜之余,也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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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命主考的旨意,很快传到内阁所在的文渊阁。
次辅李春芳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将担任今科主考,但他生性谨慎,绝不落人口实。
直到接旨后,他才命长随着手收拾随身物品,自己则将手头的奏疏公文分门别类,准备一一与同僚交办。
接下来直到放榜,他将在贡院待一个多月时间,自然要把政务交代清楚再走。
其实李春芳早就打好了腹稿,不一会儿便抱着一摞奏疏,去首辅直庐禀报兼道别。
首辅直庐并不在文渊阁,而是位于文华殿后的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三间正房,东面是伙房、西面是库房,看上去狭**仄,却是首辅身份的象征。
哪怕李春芳这个次辅,留宿禁中时,也只能睡在自己办公室里……
看到次辅大人前来,徐阶的家人赶紧打开院门。
李春芳进去后,便见徐璠将手指竖在唇边,低声道:“父亲刚睡下,咱们隔壁说话。”
说完便径直领着次辅大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小阁老要陪着老父上班,当然也得有自己的房间了。
进去后,徐璠客气的请李春芳坐下,自己也坐在那堆满案牍的桌案后,与他熟练的交接起政务来。
李春芳面上礼貌有加,心中却总有些憋闷,自己堂堂次辅,居然要跟首辅的儿子汇报工作!
他自度脾气就够面的了,却仍感到有些屈辱,真不知道当年徐阁老是怎么捏着鼻子忍下来的。
难道,这就是所有次辅的宿命吗?李春芳心中一阵苦笑。
谁知这一走神,竟没听清徐璠的上一句话,他只好又问一句。
“方才小阁老有何见教?”
“我是说,你怎么看科学?”
徐璠合上手中的奏疏,目光炯炯的看着李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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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科学?”李春芳被问的一愣道:“小阁老何出此言?”
“上月灵济宫讲学,兴化公不也在场吗,应该对那个狂言妄语的小子,记忆犹新吧?”李春芳是扬州府兴化县人。
徐璠双手架在桌案前,支着自己的下巴,这姿势让他的眼窝愈显深邃。看上去就像那种随意操弄人命运的阴谋家。
“哦,有印象。”李春芳表示认同的点点头道:“小小年纪就想借我心学上位,是挺讨人嫌的。”
“不错,此风不可开。”便听小阁老沉声道:“否则必有心术不正之辈纷纷效仿,在我心学会场上哗众取宠不说;还会让人误会,科学得到了家父默许,从而纷纷误入歧途。”
“这后一条应该不至于吧。”李春芳轻声道:“听人说,这一个月来,那小子并没有广收门徒。只是弄了个什么科普展览,向读书人低调宣传而已……”
“那是他为了避风头。”徐璠却冷笑道:
“因为他父亲,还有几个弟子要春闱。这厮的如意算盘,定然是等他们高中之后,然后借机宣传科学对科举的好处……那时,才是他收割门徒的大好机会!”
要是赵昊在场,肯定要给徐璠这小机灵鬼点个赞的——不错,本公子就是这么打算的。
“哦,这样吗?”李春芳倒吸口气,似乎被那姓赵小子步步为营的计划震撼到了。
“不管是不是这样,咱们都得杀一儆百!”徐璠不轻不重一拍桌子,低声对李春芳道:“所以还请主考大人,将他门下,还有他那个邀买人心的爹,尽数落第。”
李春芳闻言,心说小阁老这是对老赵家多大的成见啊。
不过也是,赵守正跟在长公主后头赈济灾民,可不就是打了他小阁老的脸吗?
~~
回到自己值房后,一直慈眉善目如老太太般的李春芳,渐渐阴下脸来。
他怎么说也是堂堂次辅,对小阁老如此操弄自己,自然感到不快。
可又猜不透这是不是徐阁老的意思,只好先含糊应下,说自己知道了。
但他并不想这么干。
因为李春芳在扬州当盐商的弟弟,进京陪他过年时,带来了一位老前辈的口信。请他代为照顾一下进京赶考的不肖子,和乖孙的几个学生。
李春芳从弟弟口中得知,那位前南京户部侍郎做事极为讲究,虽已不在其位,盐商们却依然愿意尊他为仲裁人。
一年来,老前辈为盐商们化解矛盾、处置纠纷,在扬州威望日隆。
李家又是新晋的盐商,虽然仗着有李春芳这个次辅,没人敢欺负。
不过举手之劳,就能卖老前辈个大人情,也是划算的紧……
所以李春芳根本没把灵济宫的事情放在心上,正准备届时见机行事呢,徐璠就给他来了这一手。
这让次辅大人好生犹豫,屈服吧,不甘心;不服吧,没那胆儿……
正踯躅间,忽听长随禀报说,张相公来了。
“快快有请。”李春芳马上起身相迎。
虽然他资历官阶都在这位同年神童之上,但李春芳从来都对张居正心怀敬畏,认为此人必为权倾天下的真宰相,绝非自己这种虚假的相公可比。
一个月没登场,张相公还是一如既往的又酷又帅。
两人分主宾落座后,简单交接了一下公务,张居正便单刀直入道:“年兄,你怎么看科学?”
“呃……”李春芳胡子微颤,心说又来了。
“太岳,先说说你怎么看吧?”不过对上张居正,他还不至于那么束手束脚。
“很神奇的一门学问。”张居正便淡淡道:“灵济宫之后,不谷拿到他们的两本小册子,一本叫《自然小识》,介绍的万物常识虽然浅显,却绝不简单。另一册《几何初窥》更是不得了。”
顿一顿,他仿佛在说别人一般:“虽然弄懂它用了将近一个月,但还是受益匪浅,推荐年兄也好好读一下。”
“上了年纪,看不懂,脑壳痛。”李春芳摆摆手,敬谢不敏。
“不谷认为,天下人都应当学学《几何》。昔人云‘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此书却恰恰相反,可谓‘金针度去从君用,不把鸳鸯绣与人’,实乃洗练精心、去除浮躁,让人思维缜密的利器。有朝一日,不谷必教天下官员都读此书。”
“太岳竟然如此高看科学?”李春芳吃惊的看着张居正。他还没听过,素来沉默是金的张相公,说出这般溢美之词呢。
“不错,因此他日我若为主考,定然大举提拔科学门人,用他们的踏实严谨,冲洗朝堂的空谈之气。”
张居正立完了旗,然后才歉意一笑道:“扯远了,年兄时间宝贵,不打扰了。”
“无妨,你我同年兄弟,不可生分。”李春芳笑着起身,将张居正送出了值房。
张居正回去殿西角的值房后,李春芳依然站在门口,哑然失笑。
他自然知道,张居正是在暗示自己——赵昊的弟子都是出类拔萃的年轻才俊,能压他们一届,压不了他们一世。要是年兄不愿录取,那就等下一科,留给他当学生。
不管张居正是不是用的激将法,但这法子立竿见影。
对自己没有坏处的事情,李春芳可以屈就一下小阁老。
但正如张居正所提醒,科学门人还很年轻,将来人数定然越来越多,他小阁老还能一直压住,不让人家出头不成?
我凭什么要替你徐璠当这个恶人?去做科学的公敌?
难道给他们当个座主,就不香吗?
不过也不能都名次太高,那样就是**裸打脸小阁老了,自然也就打了徐阁老的脸。
嗯,到时把他们都取了,但名次上压一压,这样方方面面就都交代过去了。
拿定了主意,李春芳感到如释重负,便让长随锁上门,浑身轻松的离开了文渊阁……
~~
殿西角值房中。
张居正坐在整整齐齐的大案后,看着李春芳的身影消失在内阁大门口,嘴角露出一摸不易察觉的微笑。
感谢毫无担当的成国公;感谢小肚鸡肠的小阁老,让他距离将高新郑请回的目标,又迈近了两步。
旋即,张居正便敛住笑容,低头皱眉琢磨起,面前那本——《几何初窥》来。
“根据一个多边形,可以建一个与它面积相等的正方形……”
张相公喃喃自语一句,然后便拿着铅鏨和尺子,在纸上略显笨拙的画起图来。
以张相公力求掌握一切的性格,不把所有题目都弄懂,他是不会请赵昊到家里做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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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日,考官们入场拜祭孔子等各路神祗,流程与乡试大差不差,不必赘述。
赵守正也终于被拖出被窝,睡眼惺忪的赶赴礼部去验明正身,填写卷头。
整整四千五百名应试举子,都在这一天涌到礼部衙门。来晚的要排一整天的队,几乎是刚填完了卷头,就得跑去贡院排队进考场了。
但有钞能力的话,甚至不需要排队。直接从后门走完流程,等到从礼部出来,赵二爷的神志,才刚刚清醒过来呢……
等忙活完了回到家,还不到晌午。
赵昊又让他试穿了长公主送来银鼠皮套装,果然不肥不瘦、不长不短,完全是比着他的尺寸来的。
然后王武阳带着师祖,去熟悉了一下给他准备的考箱。
等到都忙活完了,一家人便吃了顿清清淡淡的午饭。
席间,赵守正才发现,赵昊又多了个徒弟。
给见面钱时不禁暗叹,如今我儿门下弟子越来越多,挨个记住越来越难了。
却不担心会不会哪天因此而破产……
今天这种日子,赵昊严禁唠嗑,吃完饭便打发考生们赶紧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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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整个赵府大院静悄悄。上下连咳嗽都得闷着声,唯恐影响到考生们休息。
毕竟,不是谁都有赵二爷那样的好睡性。
等到钟鼓楼敲了二遍鼓,赵昊便亲自将六位考生叫起来。
待他们洗漱完毕、用过加餐后,便一起来堂前给孔圣人磕了头。
然后又一起参拜了黑脸的太祖爷……
这一幕,把前来送考的王锡爵,看的嘴角一阵抽搐。本朝的举子拜前朝的皇帝,这是什么样的操作啊?
秋闱时,还只是赵家人自己拜,这次弟子们也跟着拜上了。
可见有一个谄媚的大师兄,会把门中风气带坏成什么样……
最后弟子们拜了师父。
赵昊亲手给他们每个人,戴上一顶大帽,紧紧扎牢帽带,各说了一遍:“不会落地。”
六名考生便在书童和蔡家巷汉子的陪伴下,披星戴月赶往贡院。
~~
按照五行风水,东南是‘紫气东来’的方位。而读书人,乃是天下兴盛的希望所在。
故而所有贡院,都在城池的东南角。南京是这样,北京也不例外——顺天贡院在内城东南角的明时坊,距离春松胡同不到一里地。
当初老哥哥选宅子时,就特意挑选了距离贡院不远的春松胡同。
汲取乡试时大堵车的教训,赵昊这次没有准备车轿,而是由蔡家巷的护卫,和弟子们的书童、仆人组成一支突击队,护送着六名考生步行前往。
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到总铺胡同,就见前方道路被送考的车轿,堵了个水泄不通。
烦躁的吆喝声、叫嚷声响彻夜空。
“突进!”
高武一声令下,八名蔡家巷汉子组成箭头,狠狠楔入了人潮之中。登时将那些家丁、仆人、举子、亲眷之类的乌合之众,撞了个东倒西歪,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于慎思和王锡爵等人,便将六名举子和赵昊护在中央,紧跟着蔡家巷的汉子不断突进、突进……
结果只用了盏茶功夫,就走完了别人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挪过来的路程,到了挂着‘顺天贡院’墨字匾额的大门口。
到这里,送考的人就得停下了。
书童们将考箱交给各自的举人老爷。
赵昊和王锡爵等人便挥着手,目送六名考生进去大门,穿过那面‘天开文运’的大牌坊,走向二门方向。
“要不是舍弟进场,如今愚兄也应该在里头了。”王锡爵眺望着灯火通明的明远楼,露出向往的神情道:
“听说考官们在里头,天天吃吃喝喝,吹牛聊天,还不用花自己的钱,日子不要太快活。”
“你在外头,不一样可以吃吃喝喝,吹牛聊天?”赵昊笑道:“我看你是羡慕申状元要当房师了吧?”
“哈哈哈……”王锡爵大笑道:“看破不说破,这是汝默常教育我的。”
两人说笑着正待离去,就见吴康远也在叔父的护送下,早早来到贡院了。
“快点快点,还能赶上同一拨搜身。”王锡爵在赵府见过吴康远,便自来熟的打趣起来。“听说今年新设了搜检官,可要乖乖任其摆弄哦。”
吴康远听了没什么感觉,可站在赵昊身边的于慎思,却情不自禁的咬住了衣角。
还有专门搜检官?太可怕了……
“你少来这套。”吴时来笑骂一声道:“影响了我侄子的发挥,日后让你好看。”
赵昊也笑着跟吴康远打趣道:“你看,这大厨跟你一路货色,都喜欢看后人受苦。”
“哎,报应啊。”吴康远也想起去岁秋闱时,自己幸灾乐祸的样子。苦笑着摇摇头,没脸跟王锡爵算账,便提着考篮也进去了。
吴时来看看赵昊和王锡爵,笑道:“走,去我那坐坐,省得一个人枯等。”
“甚好甚好,每次舍弟考试,我在外头比他还心焦。”王锡爵笑着应道。
“我是你的六倍。”赵昊拍了拍王锡爵的肩膀。
“咦,算上他弟弟,你家不才五个举子吗?”吴时来没见过金学曾。
“哎,没办法。临考前,有个浙江的孩子,在我家门外跪了八天……”
赵昊背着手,摇头叹气道:“要是不收他,他连贡院都不打算进了。”
“哈哈哈哈!”吴时来和王锡爵笑得前仰后合,前者指着赵昊道:
“肯定是这厮又使了什么诈!”
“嗯,我看差不多。”王锡爵深以为然道:“幸亏春闱提前到二月,若是像从前在三月,怕是这届考官的墙角,都要被他一个人撬光了。”
“这话说的,我科学一门可是门槛极高的,像你二位这样,求着我还不收呢。”赵昊背着手,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本公子要是有教无类,这贡院里得坐一半我的学生。”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趁着王锡爵跑过去,跟一名送考官员寒暄的功夫,吴时来忽然对赵昊小声道:
“你对这科,也别抱太高希望,好在会试能中就行,后头还有殿试……”
“哦?”赵昊心里咯噔一声,皱眉道:“又是那小阁老的意思?”
“呵呵,这就不太清楚了……”
吴时来含糊的笑笑,近似默认了。
赵昊登时一阵怒从心头起!
好你个徐璠,上次就想让本公子当众出丑……只不过上次本公子,搅了你爹的场子,就没跟你算这笔账。
这才过了几天,居然又朝我爹我徒弟下手了?
不干你一炮,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我赵公子有先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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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和五个徒孙进去龙门,就不敢再说话了。
只见迎面的照壁上,镶着个大大的‘静’字。
还有巡场的御史手持墨册,立于高台之上,但凡有考生喧哗,哪怕交头接耳,马上便会被记下名字。
这样,不管他的文章做得多好,评价最终都降一等。这在天下高手云集的殿试中,等于被判了死刑。
因此偌大的龙门内,一两百名候场的举子鸦雀无声,就连咳嗽都赶紧捂着嘴,唯恐惊动了那两位虎视眈眈的巡场御史。
待到举子凑齐两百人,二门便轰然关上,搜检官便带着士兵开始逐个搜身。
原先举子们听前辈说,相比于乡试时的非人检查,会试的入场搜查会稍微宽松点,甚至只是例行公事。
毕竟举子都是有功名的,且其中还不乏官身者,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便也因此有不少人心怀侥幸,偷偷怀挟小抄入场。
谁知今年朝廷竟专门设了搜检官,来监督军士进行搜检,这下可就要了亲命了……
便听一名大嗓门的搜检官,高声喝道:
“身上所有衣物包括鞋子,以及坐垫、被褥、卷带、号帘等物,必须是单层,不可以有里子!
砚台厚不能超过一寸;笔管必须空心;水杯只能用陶瓷;木炭不能超过两寸;
烛台必须是锡制单盘、空心通底的;糕点等食物都要切开……”
喝令声中,兵荒马乱的搜检开始了,不一会儿便满地狼藉,不知多少不合规矩的物件都被丢在地上。
据说,兵士们会把丢掉的东西收集起来,转手卖给杂货店,还能发一笔小财。
被当成小偷一样搜检,已经够有辱斯文了。
待搜身环节时,就更让举子们倍感屈辱了。
只见赵二爷心不甘、情不愿的解开腰带,一个个掰开身上的纽扣。然后敞开怀,把身上的衣袍,一件件脱给军士检查。
等到全身上下就剩一条犊鼻裈时,他哆哆嗦嗦的抱着胳膊,赤着脚,等待搜检结束。
谁知军士拽一把他的犊鼻裈,低声道:“一并脱下来。”
赵守正登时露出惊恐的神情,下意识紧紧抓住裤头,心说我乡试六次,都没脱掉这最后的节操啊!
“你要抗检吗?!”军师低喝一声,就要禀报搜检官。
“不不不……”赵守正回头一看,只见几个徒孙已经脱得赤条条,在那里被检查了。他便知道,自己也逃不过这一劫了。
只好两眼一闭,把犊鼻裈往下一扯……
爱咋咋滴吧!
在两个军士艳羡的目光中,赵守正晃悠着趴在墙上,面目扭曲的接受完了最后一步搜检。
而且是两遍……
等到重新穿起衣裳时,赵二爷竟不由自主的落泪了……
他终于理解烈阳徒孙为何会愤然而出,发誓不再入考场了。
这他娘的太屈辱了!已经不是有辱斯文了,直接不把人当人了!
他登时就想步烈阳后尘,大声宣布自己不想努力了。
可赵二爷毕竟是赵二爷,最大的优点就是心态阳光到了极点。
下一瞬,他便转念想到,反正已经屈辱过了,这么出去岂不更亏?
再说祖宗还给考题了呢。
又想到有了祖宗保佑,应该不用再来受一次屈辱了,赵二爷便开心的咧嘴直笑。
一旁抹泪啜泣的众举子,看到老大哥居然还能笑出来。佩服之余也不禁暗自警醒,日后绝对不可与老大哥进行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之类的联谊活动……
就连几个徒孙也忍不住暗暗嘀咕起来。
‘怪不得师祖这些年一直单着,连个侍妾也没有,原来……’大师兄暗道。
‘怪不得总觉的师祖,慈祥的像个老奶奶……’二师兄心说。
‘方文……’三师兄心里暗叹一声。
‘不能把长辈往坏处想,师祖只是坚强。’四师兄强制自己不可丢了孔孟之乡的脸。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七师弟心中偷偷一笑。忽然想到前日,被六师兄公主抱的场景,登时说不出个啥滋味了。
待到搜检完毕,还真从几个考生身上搜出了一些小抄,还有体内蜡丸若干……
搜检官命人取下他们的卷袋——那里头有填写了举人三代姓名和籍贯的卷子。然后将他们撵出去,在贡院门口枷号三日。
三日后,礼部会剥夺他们的举人功名,终身不得再入考场。
作弊考生号丧求饶声中,龙门缓缓敞开,考生终于进去了考场。
从此刻起,三天之内,任何人不得不以任何理由离开贡院。
这一条是绝对的,没有特例。
天顺年间,贡院失火,监门御史都没打开龙门,最后烧死了九十多个举人……
~~
考场中,一条笔直的号街,将形如长卷、状似猪栏的考棚,分为了东西两排,每一排都有号舍七十间。
整个贡院,足有三十六排考棚之多。却几乎要被应试的举子坐满了,估计过不了几届就得扩建。
每排考棚都用千字文编了号,在临街一面的粉墙上,皆张贴了七十个考生的名字。
举子找到自己的名字,便走进号巷中,来到对应的那间号房前。
这间三面围墙、广不容席,低头才能进去的小小号房,就是他们接下来三天,吃饭睡觉做文章的地方了。
找到地方后,举子们第一件事,是从考篮中摸出锤子,先在舍内墙上钉一颗钉子,将卷袋挂上。
这里头的答题卷可没有第二份,一旦弄污了,就万事皆休了。
然后再叮叮当当,多钉几颗子,将号顶、号围、号帘子挂上去。
一是因为考棚年久失修,一旦下雨,里头必然漏个不停,必须要做好防雨措施;二来也能稍稍挡挡风寒;三者,号帘一放下来,里头就是一方独立的小天地,可以让考生不受骚扰的答题。
等到叮当完了,挂好了该挂的,将带来的物品归拢堆放好,便已经中午了。
像赵二爷这样早到的,便升起风炉子,开始做饭吃饭。
不一会儿,号巷里饭菜飘香。
有做扬州炒饭的、有煎鸡蛋的、还有更过分的,直接下锅炒起菜的……
嗯,说的就是王武阳一伙人。
王大厨忙了一整天,帮他们将荤素食材、葱姜作料切好装盒,倒进锅里直接翻炒就成,方便又美味。
大师兄用蒜薹炒了个腊肉;二师兄用豆角炒了个牛肉;三师兄爆炒香干丝;四师兄小白菜心炒猪肝;七师弟老姜炒鸡块。师祖则是葱烧海参。
简直要把隔壁的考生都馋哭了……
心说难道这科的举子,好些是厨子出身吗?
王大厨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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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爷吃饱喝足,将风炉儿放到脚下,裹上银鼠皮的被褥,蜷在号子里睡个午觉起来,发现居然还有考生没入场。
只好又做了晚饭。
一直等到天黑,近四千五百名考生各就各位,龙门上锁之后,主考官才发下考题来。
赵二爷借着烛光一看那首题,果然是——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祖宗啊,法力无边呀,我要吹爆你!
赵二爷按捺住心中狂喜,先连夜将准备了二十多天的首题制艺,默在草稿纸上。
他这半年来饮酒没节制,明显感觉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
是以不敢像秋闱时那样,将首题留在最后。
他怕绞尽脑汁构思好其他的文章,把之前做好的文章给忘了啊……
事实也证明,赵二爷如此慎重是对的。
~~
第二天睡一觉起来,赵二爷先去上了茅房,然后到巷口的水缸排队打水洗漱,又烧了壶热水,泡上茶。
这才优哉游哉、摆开架势,开始琢磨起另外两道四书题,还有四道《礼记》题来。
哎,这不做不知道,一做才明白,自己的水平下滑的好厉害啊……
就说那另外两道四书题吧。明明都不是很难,可赵二爷构思起来,哪有秋闱时的文思泉涌?
就像一口气吃了三十个鸡蛋的后果,滞涩的很呐。
结果他吭吭哧哧一整天,直到睡觉前,才将两道四书题做完。
而此时,他五个徒孙已经将七道题全部搞掂……人家可没提前知道首题哦,七道题全是一天完成的。
动作最快的华叔阳和金学曾,甚至已将草稿全部誊录完毕,无所事事了。
其实另外三位速度也不慢。
王武阳是因为想考会元,保住大师兄的尊严,所以还在对着草稿反复斟酌。
王鼎爵是因为要强,不希望比任何人考得差,所以还在对着草稿反复推敲。
于慎行是因为慎重,不希望出任何差错,所以还在对着草稿反复检查。
不过三人当晚就已经全部搞掂,踏踏实实睡觉去了。
明日,还有一整天时间誊抄呢。
而他们敬爱的师祖,睡眠质量超无敌的赵守正,今晚却睡得一点也不好。
他不断被自己没答完卷子的噩梦惊醒,还喊了好几次梦话。
“等等,不要啊,我还没答完!”
“这道题太难了……”
“儿啊,快想办法啊……”
害得同巷的考生也跟着一惊一乍。却又难免大惑不解,不知此人为何做梦都要靠儿子?
~~
长公主府,寝宫暖阁中。
“啊!”
长公主一声惊叫,把睡在外间的柳尚宫惊醒了。
她赶忙披衣进来,点着琉璃灯。
只见长公主拥被坐在凤床上,面色苍白,刘海贴在额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柳尚宫赶紧从炉上,给她端了安神养心汤。
因为童年阴影的缘故,长公主不时会做噩梦,是以夜里常备此汤。
柳尚宫一勺勺喂长公主吃了汤,见她脸上血色,方小声问道:
“殿下,又梦见小时候了?”
“不时。”长公主摇摇头,轻声道:“我梦见赵郎了……”
“哦,啊?!”柳尚宫差点把一勺子汤,喂到殿下的鼻子里。
“这这,怎么会做噩梦呢?”柳尚宫难以理解,心说春梦还差不多,呸呸,我在想什么?
“我梦见赵郎中状元了。”只听长公主幽幽道。
“呃……”柳尚宫难以跟上殿下的节奏。“那不是好事儿吗?”
“好什么好啊。”长公主却带着哭腔道:“他要中了状元,皇兄肯定要召见的。”
“嗯。”
“见到后,听说他中馈乏人,皇兄那烂好人的性子,肯定要替他操心婚事。”
“哦。”柳尚宫终于对上线了。
“到时候君命难违,你说赵郎怎敢拒绝?”长公主急的直搓腿道:“到时候他娶个十七八的小姑娘,你叫我可怎么办啊?”
“嗳……”柳尚宫见殿下要放声大哭,赶忙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放心放心,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赵老爷中不了状元的。”
“咦,你瞧不起赵郎?”长公主哭声顿止,审视的看着她。
“绝对不是……”柳尚宫赶忙拿出补锅高手的本事,替自己补救道:“因为梦是反的啊!”
“啊,那岂不是要考最后一名?”长公主又不乐意了。“赵郎最厉害了,谁也考不过他的!”
“……”柳尚宫彻底无语,一口气喝下了碗里的安神汤。
她觉得自己更需要这个。
“这个凉了,我给殿下换一碗。”
~~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做了一晚上噩梦的赵二爷,顶着一双黑眼圈,萎靡不振的上完茅房。
此时他哪还有昨天早晨的从容?饭都顾不上吃,更别说泡茶了。便赶紧对付起那四道《礼记》题来……那狼狈的样子,像极了中午才开始写书的和尚。
就剩大半天光景,还得留出时间誊卷子,也只能将就着对付了。
中午时,三位徒孙一丝不苟的誊完了七篇文章。
待墨迹干了,就收入卷袋,开始烹制今日份的美食。
于慎行打了俩鸡蛋,裹着馒头片炸到金黄,然后一脸满足的享受起来。
王武阳下了龙须面,就着茶叶蛋,吃得津津有味。
王鼎爵更是要强的不想剩下任何食材,足足整了四菜一汤,就差一壶小酒,就能请个客了。
反正不能提前交卷,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
但他们可怜的师祖,又没顾上开火。将就着吃了把龙眼干,就继续构思第三篇《礼记》文。
偏生今年的《礼记》题又有些难度,结果直到日落西山,赵守正才将这一篇搞完。
眼看最后一篇肯定没时间做了,他赶紧摆好答卷纸,将做好的六篇文章誊抄上去。
按照考试的规定,考生如果书写不及,可将《四书五经》题各省去一道,并不会因此落第。
话虽如此,可别人都是答了七道,你却只答了六道……
考官阅卷时,不说文章质量高低,在感官上你就先输了一筹。
这得其余文章,尤其是首篇制艺得水平超出别人好多,才有可能把这个差距抹平……
但这会儿说啥都没用了,赵二爷能把六篇文章三千来字,一字不差的都誊完就烧高香了。
这时,考生们已经呼呼啦啦开始交卷了,赵二爷还在那里瞪大眼睛,一笔一划的抄写。
呜呜,卷面潦草涂改,也会被扣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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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楼下是受卷所。
监临官高坐堂上,监督受卷官收卷。
受卷官核对考生身份无误后,要对收到的试卷进行初检。
如果发现污损试卷、添注涂改超过百字的,便将试卷截角,并写明原因。
这些考生与誊录所、对读所挑出的违例者,用蓝笔书写,张榜公布于贡院门外,称为‘登蓝榜’。
登蓝榜者,试卷到不了考官手中,便已经被取消了中式的资格……
检查完后,发给考生关防照票,然后每五十份试卷封为一号,装入箱中。
是以光收卷这一环,四位受卷官就得到从黄昏,一直忙到天黑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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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部分考生都交了卷,还有像赵二爷一样的苦吟派,在那里秉烛夜战。
按照规矩,天黑后还没答完的考生,可给三根蜡烛,但燃尽必须停笔。
赵二爷紧赶慢赶,在第三根还剩一半的时候,将六篇文章誊完。
然后又借着最后的烛光,快速检查了一遍,这才赶紧捧着试卷跑向受卷所。
这时候,受卷所里的考生,已经只剩小猫三两只了。
赵二爷顶着受卷官怪异的目光,双手奉上试卷。
这才虚脱的长舒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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