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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试结束后,李春芳在家里歇了一宿,就赶紧回内阁上班了。

    在贡院的日子虽然轻松愉快。但离开权力中枢的感觉,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汉子见不着热恋的婆娘……

    那是浑身不得劲,简直要人命啊。

    进宫后,他先去向隆庆皇帝交旨。

    虽然君臣没有师生之谊,但隆庆十分喜欢这位甘草国老。

    时常私下感叹说,要是世上都是李相公这样的官儿,这大明朝该是多么的美好和谐啊。

    于是隆庆皇帝拉着李春芳下了盘棋,又留着用了午膳,这才放他回文渊阁。

    坐在回去的抬舆上,李春芳心里却嘀咕开了。

    他人虽然面瓜了点,但脑袋瓜子可不是面瓜做的。岂能天真到以为,皇帝只是需要人陪了?

    但陛下到底是跟自己套近乎,还是故意恶心徐阁老,李春芳有点吃不住?

    ‘咦,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李春芳被自己第二种想法吓了一跳。

    可这念头一蹦出来,就压也压不住——联想到张居正那日背地里给小阁老拆台;以及今日那些大太监,有意无意的在陛下面前,给徐阁老上眼药,李春芳就一阵脑瓜嗡嗡直响。

    ‘莫非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成?’

    “兴化公!”忽然,一声低喝把他吓了一跳。

    “啊!”李春芳猛然抬头,才发现抬舆已经到了文渊阁门口。

    徐璠一身三品官服,面无表情的立在阶上,刚才那一声,就是他喊出来的。

    “是小阁老啊,让你吓了一跳。”肩舆落下,李茂扶着次辅大人下了轿。

    “是兴化公太出神了吧?”徐璠这才挤出一抹笑,拱手道:“这一个月辛苦了。”

    “哪里哪里。”李春芳也笑容和煦道:“比起在内阁的忙碌,简直就像放假一样。”

    “看来兴化公甘之若饴啊。”徐璠便与他一起迈步进了文渊阁。

    显然,小阁老就是专门在等他。

    ‘不知这厮等了多久?看他火气这么冲,一个时辰应该有了吧?’李春芳不禁暗道,莫非这就是陛下的用意?

    两人进去院里,此时正是午休,内阁中一片静谧。

    徐璠便定定看着他,等李春芳给自己个解释。

    ~~

    昨日,徐璠接到禀报,说赵昊一门中了六个。

    小阁老登时就蒙逑了,什么,李春芳一个都没拦下,还多送了一个?

    结果昨天一天,徐璠就是在胡思乱想、忐忑不安中度过的。

    其实科学门中多少,中不中,对小阁老都没什么影响。但次辅大人办事这个态度,实在太让人介怀了?

    你他娘的难道心里没个逼数?踢掉高拱让你当次辅,不就是因为你人畜无害、乖巧可爱……哦不,乖巧听话吗。

    到底是你老李最近飘了,还是以为我老徐家拿不动刀了?

    所以他今日一早就来到内阁,准备好好兴师问罪一番,替老爹修理一下不听话的小白兔。

    ~~

    李春芳见徐璠竟是连进门都等不及,在院子里,就要自己给说法,

    不由想到了那个暴躁跋扈的严东楼。

    李相公暗自腹诽道,果然小阁老都是一路货色,专门替自家老子咬人的狗。

    他忙打起精神,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徐璠解释道:

    “正要对小阁老分说,那科学四子的文章着实厉害,本来五魁首中定有他们四个,会元也不会是田一俊的。而是在那王鼎爵和王周绍之间产生。”

    “哦?”徐璠不禁倒吸口冷气,他倒也没料到,科学门人的实力,居然恐怖如斯?

    “元辅也是做过大主考的,当对小阁老讲过,主考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如果将明明能中经魁的卷子黜落,房考官是要抬轿子的,那就太难看了。”

    李春芳欺负徐璠没进过贡院,不知道里头的潜规则,便叹气连连道:

    “老夫已竭尽所能,将那四子的名次压了又压。前五只留一个,而且是第五名;另外三人,落在二十名一个,三十名一个,六十名一个。就这,已经很是惹房考官非议了,若是再往下压,老夫这个主考的威信,也就荡然无存了。”

    说着他笑笑道:“下月殿试的总裁官当是元辅吧?届时将他们都打入三甲就是。区区同进士能有什么作为?还不是一样能打击到,那劳什子科学?”

    “你……”徐璠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吱作响,可李春芳这话,偏偏又让他发作不得。

    小阁老总不能说,不嘛,我偏不,我就想让你来干。你不干就是坏蛋……

    人家可是堂堂次辅啊,事情能跟他交代过去就行了,他还想驱之如奴仆,怕是做不到。

    徐璠还准备再哔哔几句,这时陈以勤从值房出来了。

    “哎呀,兴化公,多谢多谢啊。”陈以勤喜气洋洋,儿子能考第三,不管怎么考中的吧,都是喜事一桩。

    “南充公,你瞒得我好苦啊。”李春芳便迎向陈以勤,指着他笑骂道:“倘若知道令公子今科入闱,我肯定给他个低低的名次,省得让人议论纷纷。”

    “就是担心此节,所以才没有提前告知。”陈以勤一脸歉意道:“没想到还是给南充公惹麻烦了。”

    “让他们说去吧。”李春芳放声大笑道:“你我问心无愧,谣言不攻自破。”

    “不错,你我问心无愧。”陈以勤便也笑道:“回头再让那小子,替我好好拜谢恩师。”

    “哈哈哈……”两名大学士相视而笑,你也弄不清到底有没有猫腻。

    反正金学曾这位《易经》亚魁,就是输给陈公子,才无缘五魁首的……

    两人这个黏糊劲儿,把一旁的徐璠看得那个腻味啊。心说怎么,现在多了这层关系,你俩以后准备抱团吗?

    ‘两个面瓜做梦去吧,一个张居正就能把你们压得死死的,根本不用我父亲出手!’

    徐璠如是想着,便也硬挤出一抹笑容,上前恭喜陈以勤的公子高中。

    至于跟李春芳算账的事情,来日方长,总会等到机会给他上眼药的。

    ~~

    张居正坐在他的值房中,隔着碧纱帘看着外头的三人,嘴角挂起一抹讥讽。

    他心说,这小阁老也得分人来当才行。

    要是换了严世蕃,李春芳敢这么不听话,早大嘴巴子扇上了!

    徐璠拿不出这股狠劲儿来,也没有拿出足够的利益来恩威并施,就想靠着老子狐假虎威,拿捏住一位内阁次辅?

    他也是想瞎了心。

    因此,徐璠只能算是个虚假的小阁老,而不是真正的小阁老。

    给出自己的评价后,张居正便继续低头对付他的几何题。

    他有强烈的预感。

    今天,自己一定能将最后一题证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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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一,春松胡同。

    赵府东院再次进入了,戒备森严的状态。

    与上月的闭关不同,这次除了赵昊父子,即将殿试的五个弟子也参加了此次闭关培训。

    赵公子要利用最后这段时间,帮老爹和弟子们,为半个月后的殿试做好准备。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指导弟子举业。

    之前赵昊总是对此避而不谈,被弟子们问急了,最多就是含混的说些‘文风要稳重、切忌卖弄词藻’、‘立意要正,休得剑走偏锋’之类。

    对此,弟子们在熄灯后的卧谈会上,曾进行过数次讨论。

    后世史学家从诸位亲传弟子留下的笔记中看到,他们讨论后的共识是——因为师父深知自己‘言出法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载入《科学传习录》中,被万千门徒奉为圭臬,指引他们在科学的海洋中乘风破浪。

    航海时,领航员是不可带错方向的,否则船毁人亡。师父身为科学的领航员,同样也不能给门人带错方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师父必须要谨言慎行,不科学的话不说,不科学的事不做,不科学的活动不参加。

    弟子们一致认为,在那个理学、心学占统治地位的年代。虽然师父为了给科学争取生存空间,矢口否认科学是哲学的一种,以此避免过早的引来仇视和打压。

    但他的一颗心,却是矢志不渝信奉科学的。

    因此这位伟大的先驱者,才会用终身不参加科举,不与弟子谈论程朱理学、不指导他们八股文写作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纯洁性。

    也避免误导后来的科学家。

    卧谈会最后,每个弟子都对师父深情的表白道——师父,您的用心良苦,我们体会到了。

    每每看到此处,后世史学家们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赵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牺牲我一个,照明千万人,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啊!

    不愧是开创新时代的圣贤啊……

    ~~

    其实赵昊只是不会而已。

    那可是人家二十年寒窗,一心钻研的玩意儿,赵二爷都能一个打他十个。更别说那些学霸弟子了。

    赵昊只能用藏拙的方式,整天变着法子蒙混过关……那装神弄鬼的样子,像极了后世的气功大师。

    好在他毕竟在其他方面有真才实学,这才苦苦支撑到了今天。

    会试一结束,赵昊心口的大石落了地,提心吊胆,唯恐被看穿虚弱本质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本公子又可以痛痛快快装逼……哦不,为人师表了!

    因为接下来的殿试,不考四书五经,不考八股文,不考表判、经史,只靠一道对策论!

    什么叫对策论?就是后世公务员的申论嘛。

    而且赵公子知道考题、知道本届的评判标准,看过好些进士的对策卷,更有一套后来人总结出来,百试百灵的答题套路。

    自然可以放开了大侃特侃,给这帮眼高于顶的弟子,留下个终身不可磨灭的印象!

    可能有人要问,他这会儿就不怕让人知道,自己预知考题的秘密了?

    还真就不怕了。

    因为策论乃是皇帝就国家大事提问;中式举人们对此进言献策的应用文。

    你问一帮整天闭门苦读的书呆子,那些具体而细微的政务,他们能懂吗?

    别说他们,皇帝也不懂。

    所以只可能是泛泛而问,泛泛而谈。

    那就无非是治国总论、教化伦理、经济理财、文化教育、军事武略这五大类而已。

    既然能提的问题有限,举子们和他们的师长,必然会花费大量精力去猜题,而且猜中者绝对不在少数。

    尤其是隆庆二年这一科的殿试题,几乎就没有完全猜错的,至少也能猜到一半。

    因此赵昊也就没什么好顾忌了,放开手脚上就是!

    ~~

    东院堂屋里,赵昊站在一块黑板前,目光炯炯的看着整齐坐在对面的老爹和弟子们。

    “今科乃当今隆庆皇帝登极以来首次大比,是以策论题目极可能由陛下钦定。所问治国之策,势必为大明当务之急。所以我认为有件事,一定会被问到!”

    只听他沉声说道:“那就是御虏之策!”

    弟子们闻言纷纷点头,这几乎是一定的。所谓‘北虏南倭’,乃是困扰大明几十年的严重边患。

    “如今倭寇业已被平定,北虏却愈演愈烈!”便听赵昊痛心疾首道:

    “去岁俺答率领六万部众,绕过宣大防线,破偏头关南下。攻陷石州后屠城,我百姓被杀五万余人,焚烧房舍三日不绝。而后又深入大明腹地千里,破庄堡无数!”

    “辽东土蛮部也同时进犯蓟镇,掠昌黎、抚宁、乐亭、卢龙等地,直至滦河。所到之处,杀掠焚毁不可胜计,京师震动。朝廷不得不宣布京师戒严,直到两部鞑子结束劫掠,满载而归后才解除了戒严。”

    “在这期间,大明军队的表现稀烂无比。比方在俺答部进犯时,正值秋雨连旬。马匹多病死,路又泥泞,许多鞑子水土不服、征途劳顿,也纷纷生起了病。俺答只好下令丢弃掠夺的财物和人口,士气低落的狼狈撤退。”

    “此时,只消遣数千轻骑追击,俺答必然溃不成军,损失惨重。然而大同、太原驻军骑兵两万,竟无一人敢于邀击。北面蓟辽防线就更不用说了,二十几万大军陈兵险隘,居然让几万土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直接杀入京畿劫掠!”

    赵昊是越说越生气,在黑板上写下了‘强兵破虏’四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然后重重拍着黑板道:“你们说,这口气谁他娘的能咽得下去?这样的官军,谁他娘的能信得过!”

    “投笔从戎!”金学曾忽然站起来,激动道:“先杀鞑子,后攻倭国……”

    话没说完,一个粉笔头准确的命中了他的脑门。

    金学曾登时熄了火,顶着额上的白点,讪讪坐了回去。

    “鞑虏造成的耻辱,就像是大明脸上的一道疤。避之不谈,强说文教、粉饰太平,必遭天下耻笑。”

    赵昊拍拍手上的白灰,沉声说道:“所以我认为,今年策论的头等大事,也是重重之中,就是求‘强军备、制鞑虏’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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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屋内,弟子们听得极为认真。

    哪怕刨掉对老师大预言术的迷信,他们也对赵昊的分析与结论,感到十分信服。

    “此外,去年岁末,邸报明发户部尚书马部堂的奏疏,言我大明太仓存银只能用到今年三月……即是说,诸位殿试之时,朝廷可能就已经没钱了。另外太仓存粮还能应付两年有余。”

    “此后直至最新的邸报上,已经前后八次见到陛下手诏内阁、户部,命设法削减开支。并以身作则,主动减少了宫中二十万两开销,其焦急之情跃然纸上,因此我认为,陛下极可能会问的第二件事,便是理财之计——问如何才能帮朝廷纾困。”

    赵昊说着,又在黑板上写下了‘理财纾困’四个还算规矩的字。

    弟子们赶紧认真记下来。

    而后,又听他放缓了语气道:“排第三的,就是流民问题了。流民乃国之大患,这问题原本就十分严重,去岁鞑子入寇,无疑又雪上加霜。最多时,京城内外有几十万流民盘桓不去,经过朝廷辣手整治,依然还有十几万人留在了京城过年,结果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酿出了无数的乱子。”

    赵昊再次动笔,写下了大大的‘流民问题’四个字。

    “以上这三点,就是我判断,本次殿试可能会问及的地方。你等先用三天时间,分头了解一下这三件事。”

    “是,师父。”弟子们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幸福的重重点头。

    哪怕师父接下来不再指导,他们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

    就像后世的公务员培训,都是过了笔试,才培训面试一样。

    这时候,也一样没人会在会试之前,就预先准备殿试策问的。那样非但会让举子分神,还让人觉得不太吉利。

    所以准备殿试的时间,通常就只有这短短半个月而已。

    虽说殿试的题目只有五大类,可每一类中又有多少问题可提呢?

    因此按照通常的经验,中式举子至少要找出二三十个可能会出的问题,然后一一着手准备……

    除了极个别确实胸有韬略、或者胆大妄为之辈,谁敢只重点准备几个问题?

    这二三十个问题都得逐一请教现任的京官,并借阅一年来的邸报文抄,从朝廷的公文中寻找相关对策、御批。就算是囫囵吞枣,完事儿也差不多到三一五殿试了。

    所以大伙儿根本没时间去仔细推敲,更别说斟酌出自己的思路来,就脑瓜子嗡嗡的上了金殿。

    只能等看到考题后再现场琢磨,整理逻辑、组织语言……殿试的时间又短,仓促间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不忍猝读。

    据说,阅卷的大学士和各部尚书,认为平生最痛苦的,就是看这些中式举子写的策论。认为这都是些‘鹦鹉学舌、狗屁不通’的东西,皇上根本就是在问道于盲。

    但现在,赵昊直接给弟子和老爹砍掉了九成,只留了三个问题让他们思考。

    这下自然就有充分的时间准备,甚至可以省出工夫,奢侈的推敲出几篇言之有物的殿试文章来。

    ~~

    东屋里,早就准备好了往期的邸报、户部和兵部的文抄,以及内阁发下的相关文移抄本,满满几箱子堆在那里……

    在京师,这已经成了一门生意。有人专门搜集整理抄写这些东西,然后卖给有需要的人。

    赵昊让赵士祯将能找到的都买了回来。又赶在吴时来卸任前,通过他的路子弄了一批外头看不到的。早就存在这间屋里,只等着老爹和弟子们中式了。

    于是六人进去房间,各自对着一口箱子,抓紧时间翻看起来。

    赵昊则坐在堂屋里,一边守着炉子,一边默默检讨着自己的判断。

    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在他身上十分罕见。

    因为这隆庆二年的殿试,实在太诡异了,容不得他稍有大意!

    科学的思考方式,首先要观测研究对象,从杂乱的现象中找出本质来。

    通常来讲,殿试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进士们的名次,大都在会试时便定下了。

    虽然金榜上的排名,与会试名次会有些出入,但除了个别策论出彩、又合了上面胃口的牛人;和殿试时发挥失常,文章做得极糟糕,或是弄脏了卷子的倒霉蛋外,绝大多数考生的名次,都在原先的区间段内,上下浮动不超过十名。

    就像那日华叔阳所言,三鼎甲一般从会试前五中产生,状元的名次还要提前。

    所以才会有王锡爵会试第一,申时行第二,到了殿试时,两人名次掉转,后者成了状元,前者屈居榜眼的情况。

    然而这些潜规则,在隆庆二年这一科的殿试中,统统都不作数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二年的状元,乃来自绍兴的罗万化。

    此公在会试时的名次,居然是可怜的第三百五十一名!

    苍天啊,一共才四百中式举子,他的名次都跟赵二爷差不多了!

    你能想象赵二爷中状元吗?罗万化就中了,你说让人哪去说理去?

    事实上,罗万化在浙江乡试时,也仅仅排八十四名,险些就倒数第一了……还远不如高中南直隶第七的赵二爷呢!

    而且罗状元这种咸鱼翻身的情况,在这一届还十分普遍!

    榜眼黄凤翔,会试名次二百二十六。

    探花赵志皋,会试名次七十七,这已经是三鼎甲中最高的了。

    三鼎甲尚且如此,往后名次大翻身者,自然更是不计其数,令人瞠目结舌。

    相应的,会试名次靠前者,却都在殿试中纷纷折戟——

    五魁首竟然全都降了名次。

    第二名张位,落到了二甲三十一名。

    第四名,沈一贯,更是直接被干到了三甲第五十六名,成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同进士。

    另外三位,要么是会元,好歹会顾忌下体面。要么有个好爹,要么有个好哥哥,才没被干的太惨。

    五魁首之外,情况就更加惨不忍睹了。

    好比第十一名王用汲,一下就落到了三甲三百三十二名,险些就吊了车尾。

    哪怕赵昊五个弟子,在原本的历史上,也全都经过翻天覆地的名次变化,几乎无一幸免。

    简直乱成一锅粥。完全看不出,这是出自隆庆皇帝、徐阁老、李相公、陈相公这些稳重温柔的男子之手。

    倒像是张江陵相公柄国后的杰作,不过张居正也没搞这么乱七八糟过啊。

    ~~

    更耐人寻味的是,后来馆选庶吉士的时候,居然又一次打破了常规。

    按惯例,庶吉士基本出自二甲前三十六名,排名靠后的二甲进士,基本上就没什么指望了。

    三甲同进士更是想也别想。

    但在隆庆二年的馆选中,居然主要参照的是会试成绩。

    如沈一贯这样的三甲同进士纷纷入选;倒是二甲前三十六名大半都落选了。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以后殿试含金量下降时,下一届隆庆五年的殿试,又恢复了正常。

    之后也一直再没出过隆庆二年这样的乱子……

    这让赵昊一直搞不清,这一年的殿试,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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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在大明朝生活了一年多,来京师也有好几个月了,赵昊依然距离大明的顶层过于遥远。

    当没有史料支撑时,他自然无从去探究,隆庆二年的殿试,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何况,那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但他能推测出,考生成绩大面积起落,肯定不是因为文章质量引起的。

    因为会试阅卷时,每一份中式的卷子,都经过了同考官、主考官,三五七遍的审阅斟酌。能被中选的文字水平都没问题,而且排名也基本合理。

    前面说过,中式举子们基本上对国政一窍不通,写出来的殿试文章也大都是鹦鹉学舌,阅卷官们基本上还是以文字水平来评判高下的。

    加之殿试的阅卷只有两天。所以读卷官们既没能耐、也没必要,去改动会试排定的名次。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当是文字之外的因素所导致。

    又因为涉及变动的人数实在太多,故而也不可能是有人走关系、通关节所致……要是能有这么多举子,能走通国家抡才大典的关系,那大明朝亡国也就在旦夕了。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便是策论的观点了!

    通常为了保险起见,中式举子们都会采取官场上流行的观点,来作为对策的核心。

    因为他们还没踏入政坛,所以阅卷大佬们不会笑话他们人云亦云。

    反而贸然出奇会给大佬们,留下不够稳重、哗众取宠的不良印象,所以策论卷中的观点,大部分都是大路货的陈词滥调。

    如果是录取者突发奇想,希望通过对殿试策论的褒贬,来传递某些与大环境相左的观点,那就说得通了……

    ~~

    大胆猜想之后,就是小心的求证了。

    首先,在本年的殿试题中,隆庆皇帝一共提了两个问题——一是如何消除流民,二是如何抵御外辱。

    赵公子说是三个,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了。他就是再能掐会算,也不能刚刚好两个全猜到,一点余量都不留啊。

    那样不科学。

    赵昊靠坐在火炉旁的摇椅上,膝盖上搭一条提花毛毯。

    微微摇晃中,他闭着眼,回想自己印象里,几份名列前茅的对策卷。

    赵昊要提炼出他们的论点看一看,到底藏着什么不一样的观点。

    尤其是那罗万化的,居然能让阅卷的大佬,不顾多年的规矩,为一个吊车尾的中式举人,戴上了状元的桂冠。

    在心里仔细过了一遍,罗状元那冗长的四千多字大文章,赵昊很快将要点提炼出来。

    首先,罗万化针对‘游惰者多,归农者鲜’的流民问题,提出了还算有见地的一家之言:

    一是,‘欲驱天下之民皆力于本,其道无他,唯贵谷粟而已矣。’

    所谓‘贵谷粟’,出自晁错的《论贵粟疏》。大意就是提高粮食价格,以增加农民收入。农民收入高了,种地的积极性增加了,自然就乐意回去种地了。

    二是,提出对天下的土地进行清丈,打击投献,让豪势之家无法逃税,从而分担农民沉重的负担。

    这就是十年后,张居正在全国推行的‘清丈亩’了,可见罗状元是有两把刷子的。

    三是,恢复太祖时制定的盐法——由商人运粮食到边关换取盐引,这样粮价自然上涨,朝廷也可以收盐税来代替对农民的盘剥,达到给百姓增收减负的效果。

    在第二个问题,如何抵御鞑虏上。

    罗万化提出‘改变重文轻武的现状’、‘用三年时间重新练兵’、‘以屯盐之法理财积蓄力量’、‘然后寻机决战’的一揽子方案。

    居然也大体符合张居正的思路。

    这让赵昊心中豁然开朗——看来这份卷子,是张偶像推荐上去的了。

    ‘偶像不愧是偶像,果然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赵昊登时变了论调,不再认为是谁在瞎搞了。

    偶像的事能叫瞎搞吗?人家那是深谋远虑呀。

    不过,依照赵昊对殿试规则的记忆,读卷官也只能推荐十几份试卷上去,最终决定前十名,至少前三名人选的是皇帝。

    进士可是天子门生,皇帝岂能将所有的步骤,都交给读卷官代劳?

    那隆庆皇帝又看上罗万化什么了呢?

    赵昊一琢磨,哑然失笑。

    罗状元的卷子开篇就高呼‘臣闻帝王必明断并行,而后可收天下之实功’,倒数第二段又大喊,请陛下‘乾纲独断、君宰其权,轰然如雷霆之鼓于天,而威不可测也’!

    如此贴心之言,哪个皇帝不爱?

    再联想到如今朝野上下,一片‘圣天子垂拱而治’、‘委权柄于内阁、交政务于六部’的呼声,隆庆皇帝为何将罗万化点为状元,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

    又回想了另外几份卷子,虽然策论答案各不相同。但所有名列前茅者的共同点是,都没忘了高呼,‘还威福于主上、请陛下乾纲独断’!

    随着思考深入,赵昊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看来变量在张居正和隆庆皇帝身上。

    从后头馆选庶吉士时,几乎彻底否定了殿试排名来看,徐阁老应该对此是十分不满的。

    因为庶吉士是由首辅和翰林掌院学士,来共同选定的。考虑到赵贞吉和徐阶的关系。可以粗暴的认为,庶吉士的人选,都是徐阁老敲定的。

    徐阁老不满也很正常,因为他斗倒严嵩、逼退高拱的武器是言官。

    而言官们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限制皇帝的权力和自由——

    这其中,有一部分还算在理,比如劝谏皇帝不要让宦官专权任事,以免重演武宗阉乱。

    但更多的劝谏,则纯属无事生非、吹毛求疵了。比如不许皇帝回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恨不得把皇帝圈养起来的架势。

    甚至连皇帝太久没和皇后同房,都要拿出来堂而皇之的在奏疏中大谈特谈,让隆庆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

    加上之前高拱就是言官群殴下台的,隆庆皇帝对这班口含天宪,却放着内忧外患不去关注,只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说三道四的‘正义之士’,自然厌恶至极。

    而徐阶在皇帝与言官的斗争中,毫无疑问的站在后者一边。

    或者说,后者本就是他豢养的猎犬,主人当然要给予保护了。

    去岁七月,隆庆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徐阁老却为了保护言官,谏止了这次考察。

    可以说,刚刚登极一年多的隆庆皇帝,完全被以徐阁老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所以皇帝才会在这次殿试上搞事情,要抬举那些愿意维护皇帝权威的举子上去,让那些高喊‘圣天子垂拱而治’的人统统排到后头?

    就算依然奈何不了言官,也能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狠狠出一口气?

    ‘八成是这样了。’赵昊长舒一口气,感觉终于想通了。

    那具体该如何教徒弟们做文章,也就水到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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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料想不到,就在他炉边苦思之时,隆庆皇帝和他的张偶像,也在乾清宫中进行着一番密谈。

    张居正是裕王潜邸的讲官,和隆庆皇帝的关系也很亲近。

    如果说隆庆将高拱当成父亲,那张居正在皇帝心里,便是兄长一般的存在。

    正是这两人在裕邸中,陪伴隆庆皇帝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

    如今高拱不在了,皇帝也就只能跟张居正说说心里话了。

    “张师傅你看。”隆庆脸上写满委屈,将一份奏章递给张居正道:“那帮言官越来越不像话了。”

    张居正腰背挺直的坐在锦墩上,闻言双手接过奏章,展开一看,是一个姓钟的南京御史上的奏本。

    因为通政司要将奏章先送到皇帝这里,然后再转给内阁票拟,所以这本被皇帝留中不发的奏章,张居正自然是头一次见。

    奏章上禀报的是,正月里发生在南直隶湖州的一串奇事。

    先是,大年初一那天,平地突然刮起狂风。停泊在湖州新码头的官船不知何故起火。风助火力,火借风势,‘沿烧民居二千余家,官民船舫焚者三四百只’,遇难者竟多达四十余人。

    因为湖州有童谚云,‘正月朔起乱头风,大小女儿嫁老公’,此时居然被讹传为,皇帝要派太监来选秀女了。

    整个湖州登时就炸了锅,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新郎争夺战’,只要家里有十二岁以上,未出嫁的女儿,这下全都沉不住气了。到处打听哪里有男人可嫁?皆‘以出门得偶,即为大幸’。

    一时间,无论城里还是乡下,所有未婚男子‘无问大小长幼美恶贫富’,统统都娶上了媳妇。条件稍好点的,甚至两个三个的娶进门……

    钟御史在奏疏上举例说明道,有一个富户,家里临时雇了个打造镴器的锡工。这天半夜,锡工在窝棚里睡的正香呢,忽然被主家叫起来,揉着眼进屋一看‘则堂前灯烛辉煌,主翁之女已艳妆待聘矣’!

    还有个磨豆腐的贫穷小哥,早起到一条巷子里卖豆腐,因为长得比较清秀,结果引起了主顾的争抢。最后没办法,只好和两家女儿一起拜堂,过起了没羞没臊的三人生活……

    而这场闹剧的高潮,是恰好又有个将官,抵达湖州北关上任时。

    北关放炮按规矩三声迎接,谁知满城闻声大哗,百姓惊叫说‘朝廷使太监至矣’,没嫁女儿的快跑啊,晚了就被抓进宫里去了!

    那些还没嫁女的人家,顿时惊慌四散奔逃。转眼间,城里竟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湖州知府这才意识到不管不行了,于是在正月十三日发布通告,严禁传播谣言。

    但老百姓对官府的不信任,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结果越是辟谣,谣言就传的越邪乎,说这次隆庆皇帝不光要大闺女,‘并选寡妇伴送入京’。

    他连寡妇都要!

    这一下子,寡妇纷纷趁机再嫁,很多守节一二十年,都立了牌坊的也匆匆再婚了。

    等到月底谣言平息下来,湖州近万家庭已经永远回不到过去了,于是‘悔恨嗟叹之声盈于室家’,全都追悔莫及了……

    ~~

    如此荒诞的闹剧,就发生在大明最繁华、最有文化的江南地区,这对隆庆皇帝的声誉自然是极大的损害。

    张居正忙劝道:“陛下这是受到武宗皇帝的牵连了,他在位时几次在江南选美,还尤其喜欢……孀居之人,民间不堪其扰,心有余悸,才会让谣言有了传播的条件。”

    其实这事儿,隆庆他爹也干过,只是壬寅宫变后收心了而已。不过当着儿子不骂老子,张居正自然只拿没儿子的那个可怜人说事儿。

    谁知隆庆皇帝歪在榻上,郁郁道:“师傅,朕不是生这个气,你继续往下看。”

    “是。”张居正赶紧继续翻看那奏章,便见后头那御史话锋一转,居然把矛头扯到隆庆皇帝身上了。

    钟御史说,这件事固然是谣言,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都因为陛下整日流连花丛,成月成月的不上朝,所以民间才会有你好色的谣言,老百姓还给你起了个外号,叫‘小蜜蜂’,所以他们才会把谣言当真。要好好反省啊陛下,以后要做个禁欲系的帝王,按时上朝,再有谣言也会不攻自破的……”

    张居正缓缓举起奏疏,挡住自己的脸。

    虽然他特意训练过自己的表情,基本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这也太好笑了吧?!

    上下两千年,‘小蜜蜂’这样可爱的外号还是还是头一回听到呢!

    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花丛去采蜜。

    这他娘的是谁起的绰号啊?太有才了吧?!

    张相公默默开启吐槽模式,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笑容。

    “想笑就笑吧。”隆庆皇帝自己先苦笑起来:“蜜蜂就蜜蜂吧,还加个‘小’,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张居正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但他立马伸手摸一把脸,恢复了酷酷的神情道:

    “请陛下立即以污蔑君上的罪名,下旨惩治这个钟炅!”

    “算了吧,闹大了,这外号不传得尽人皆知?”

    隆庆却郁闷的摇摇头道:“但我觉得这外号,不是老百姓起的,而是那群不留口德的言官干的。”

    张居正默默点头,言官们整天靠嘴皮子干人,在给大人物起外号方面,自然是劣迹斑斑。

    好比前朝的内阁大学士,被统称为‘青词宰相’。

    其中,严嵩的专属外号是‘道童’,徐阶是‘甘草’……当然,这个头衔如今归李相公所有。

    至于另一位青词宰相袁玮,更被恶搞称为‘文恭公’,谐‘文公公’之音……

    一念至此,张居正不禁暗暗得意,至少那帮促狭鬼,还不敢给不谷乱起外号。

    ~~

    “可是朕又咽不下这口气。”隆庆饶过了钟御史,自己却又觉着委屈了。

    “朕都要让那帮言官欺负死了,他们不让朕出宫一步,现在连朕在宫里干什么都管。朕这个皇帝当得也忒没意思了。”

    “言官们确实过分了点。”张居正便淡淡道:“元辅有些纵容他们了。”

    隆庆登时两眼放光,紧紧盯着张居正道:“师傅此言当真?”

    一直以来,皇帝和他不如与高拱贴心,就是因为张居正乃徐阶的学生。

    隆庆皇帝没想到自己的几句抱怨,居然听到了对言官,乃至对徐阶的不满,一颗心登时砰砰直跳。

    便听张相公正色道:“臣能得以超擢,乃陛下潜邸旧人之故。”

    “啊,张师傅!”隆庆皇帝简直要欢喜晕了,一把抓住张居正的手,激动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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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府院中。

    六位中式举人先分头恶补了三天相关知识,然后被赵昊聚集在一起,让他们分享这三天,各自了解到的情报。

    重复的就不必再说了,也不必说自己的想法。

    这法子自然比一个人闷头找,效率要高很多。

    单单头一个问题‘强兵破虏’,他们便就鞑子如今分几部,都在哪里活动,各有多少男丁人口、牲畜马匹。各部强弱如何,关系怎样。以及是何生存状……还有如今朝廷对各部鞑子的态度和三边的防御策略;以及去岁廷议破虏之道,得出的种种方略,等等等等……提纲挈领写了整整三黑板。

    将板书抄录下来,所有人对鞑子的了解,便绝对超过其他中式举人了。

    另两个问题也是如法炮制。赵昊带着他们,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全面了解了三个问题的方方面面,

    又让他们分成两组讨论了三天。

    到第七天上,赵昊来到王武阳、金学曾和老爹所在的东屋,听了他们的见解。

    三人的发言十分精彩,显然这种目标明确的分组讨论,对开拓成员思路,提高他们的认知,有很大帮助。

    而且有老爹这位老前辈拉着缰绳,基本上也没有出格的东西……不然金学曾非要整出个远征草原的大战略不可。

    只是在关于理财的若干观点上,三人有些吃不准。

    “七师弟提的这条,‘全面放开海禁,课税以充朝廷银根’这一条,会不会惹来麻烦呢?”

    焦灼严肃的研讨气氛下,大师兄也顾不上谄媚了,不确定的巴望着师父。

    “不要紧,可以说。”赵昊既然已经判断出,不知什么原因,徐阶并未主导此次殿试阅卷。

    那全面开海禁这一条,就非但不会惹麻烦,反而会成为吸引两位阅卷大佬的亮点。

    那可是高拱心心念念的想法啊——当初高拱临下野前,就跟徐阶提了一个条件,全面放开海禁。

    至少广州、泉州、宁波三处港口,请务必放开,这样才能缓解朝廷的财政困局,并让东南永无倭寇之患。

    徐阁老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还当着皇帝的面交办下去。

    可谁知高拱一走,大明牛逼的文官体系,给他来了个层层缩水。

    等到正式诏书下来时,三处大港的原计划,变成了月港那么一根小小的独苗苗,而且还有苛刻的贸易限额……

    现在有人重提此事,只会让隆庆皇帝发出感叹,喔,这个人是高师傅的支持者呢。

    而高拱,据说日后就是张居正请回来的,所以他应该也不会反对这一条。

    再者,策论而已,连正式奏疏都算不上,有什么不敢说的?

    ~~

    鼓励完他们之后,赵昊便将自己那日的炉边分析讲给三人,让他们酌情添加进自己的文章里。

    只是有一条,‘维护皇帝权威、请陛下乾纲独断’,一定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至少开篇前三句要见到。

    得让隆庆皇帝一打眼,就看到你那颗拳拳忠臣心才行啊!

    接着,赵昊又提点了一下他们,策论应有的艺术。

    诸如在文章开头要拍皇帝马屁,什么圣上天资聪颖、深谋远虑之类的套话;结尾也要有诸如‘臣才疏学浅’之类的套话呼应;提意见时要委婉有度,提建议时要进退灵活,不能把话说死……这些后人总结出来的状元策论方略。

    这些屁精的艺术,估计王世贞早就传授给王武阳了。

    赵昊是说给自己老爹和金学曾听的。

    然后,他便让三人趁热打铁,就三个话题各做一篇策论。

    ~~

    完事儿,赵昊又来到西屋,听取华叔阳、王鼎爵和于慎行三个的高论。

    当初赵昊分组时,就特意以稳健搭配跳脱,好让他们互相取长补短,观点适度。

    按说这边除了华叔阳一个坑货,王鼎爵和于慎行都很稳重,应该比东屋的发言还保守才是。

    谁知道一听,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边的发言实在太刺激了……

    譬如在‘流民问题’上。三人指出,流民的根源在于朝廷税负制度不合理、豪强地主利用特权逃避税赋、藩王大量兼并土地这三大原因。

    结果朝廷的税赋全都压到了无地少地的贫民身上,老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只能选择跑路……

    所以要解决流民问题,对症下药便可。

    三人开出的药方是——

    首先,将以丁口为标的徭役,和以田亩为标的田赋,全都摊入田亩计税。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

    然后,配合以全国范围清丈田亩,重新厘清每家每户的纳税额,查清豪强地主隐匿的土地,让他们承担起光荣的纳税义务。

    以及,打击藩王滥占民田的行径,要求他们在按照爵位享受的例田之外,多余的土地一概同样交税!

    如此一来,则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了。

    “好!”赵昊不禁击节叫好,这仨小伙基本上将大明的问题讲透了。流民都是被逼走的,你不把逼走他的原因解决掉,他怎么能愿意回去?

    这认识,又要比罗万化深入透彻许多了。

    三个弟子年纪轻轻,就能把问题想得这么通透,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那,我们就这么写了?”三个弟子大受鼓舞。

    “不行。”却听赵昊断然摇头道:“第三条划掉。”

    “啊?”三人面露难色道:“可是师父,不打藩王,豪强就不会服气,又岂能乖乖就范?”

    “你三个是讨论昏了头,真把自己当救时宰相了?”赵昊气得三人脑袋上各一巴掌。

    “你们是在考进士,连个官儿都不是。也没人会按你们说的做,管他喵的可行不可行了!”

    “既然如此,说说又怎么了?”王鼎爵便要强道。

    “怎么了,怎么了!”赵昊便集中拍着王鼎爵的脑袋道:“谁看你的卷子,是皇帝!这话你爱说,他不爱听,知道了吗?”

    “知道了师父……”王鼎爵这才怏怏道:“还不是为了他好。”

    “嘿嘿,你这可就错了。”赵昊却冷冷一笑道:“你是为了大明好,皇帝却是为了自己的家好。”

    “……”弟子们闻言面现震撼之色,只觉这些天思来想去弄不通的地方,一下就通透了不少。

    “这句话藏在心就好。”赵昊不会承认,自己方才是说秃噜了嘴。便干咳一声道:

    “总之,现在要说陛下爱听的,将来才能干自己想干的,记住了吗?”

    “是,师父!”三人重重点头,终于摆正了心态。

    接着赵昊同样传授了,他们策论的艺术。

    不过华叔阳的爹是华太师,王鼎爵的哥哥是王锡爵,就连于慎行的爹都当过一任知府,估计这三人早就得过真传了。

    然后赵昊同样吩咐他们分头作文。

    三天后,又一一单独与写完策论的六人推敲一遍,斟酌用词和论点论据。

    等六人都修改完了各自的策论,殿试的日子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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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三日,众人出关。

    第二日,中式举人便赶赴礼部集合,听仪制清吏司郎中向他们宣讲翌日殿试的流程。

    殿试可是在禁宫中,由皇帝亲自主持进行,稍有差池就是个君前失仪的罪过啊!

    与此同时,鸿胪寺官员已经在皇极殿东室,摆设‘策题案’;光禄寺则在殿外东西两庑整齐摆放试桌四百零三张。

    另有锦衣卫在金殿前陈设卤簿法驾,锦衣卫于金殿檐下陈设中和韶乐,在皇极门北廊下陈设丹墀大乐。

    ~~

    文渊阁首辅值房中。

    经过一下午的商议,小阁老和张居正拟定出四道策论题。

    虽说殿试题当由皇帝这位大主考亲拟,但自正德朝开始,基本就是由内阁先拟定四五道题目,然后送给皇帝来钦定一道。

    因为李春芳担任过会试大主考,陈以勤需要回避,是以今年的考题,便由徐阁老和张相公来搞掂了。

    当然,徐阁老的工作,按例就由小阁老代劳了。

    老首辅转过年来就六十五了,寻章摘句、引经据典的脑壳痛,最后把把关就成了。

    “不错。”徐阶又仔细看一遍两人拟定的题目,摘下了玳瑁眼镜。“将这四道题,送去乾清宫吧。”

    “是,师相。”张居正便将那本子收入袖中,刚要拱手退下,却听外头响起中书舍人的禀报:

    “启禀元辅,司礼监滕公公来了。”

    “哦,有请。”徐阶微微皱眉。

    司礼监是专门用来制衡内阁的。通政司送上来的奏章,通常都是司礼监先替皇帝看一遍,挑要紧的讲给皇帝,然后才送内阁票拟。

    内阁毕竟名义上还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而不是真正的宰相。

    大学士们不能直接在奏章上批复,只能将帮皇帝拟定的批复,用墨笔预写在一张名为‘票签’的小纸片上。然后把票签贴在奏章里,再把奏章送回司礼监。

    皇帝看过没问题后,便由秉笔太监提朱笔照抄上去,便是所谓的‘批红’。最后掌印太监用上印,才能正式形成皇帝的旨意。

    所以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关系,就十分微妙了。

    嘉靖朝时,不管内阁还是司礼监,全都争相献媚皇帝。大学士除了有胡子,也跟太监没什么区别,双方关系自然十分融洽。

    但到了隆庆朝,内阁转换风格了。徐阁老为了重塑形象,开始主动和皇帝保持距离,还经常袒护攻击太监的言官。

    滕祥这位掌印大珰,自然对徐阁老一肚子意见。

    徐阁老知道,这老阉没少在皇帝面前说自己坏话。但如今放下架子讨好中官的事情,他已经不屑再干了。

    是以双方这一年,可谓老死不相往来。

    滕祥今日忽然过来,自然让徐阁老颇费思量。

    不一会儿,一身大红蟒衣、头戴钢叉帽的滕公公进来,朝着徐阶叉手行个礼,也不废话。

    “元辅,万圣上有旨,明天的殿试题他自个亲出了。”

    “哦?”徐阶不由一愣道:“此事向来都是由内阁代劳的……”

    “您老都说了,是代劳。万岁说,诸位阁老已经很辛苦了,这次就不劳诸位相公费心。”

    滕祥打住话头,麻利告辞:“没旁的事儿,咱家回乾清宫了。”

    “叔大,送送滕公公。”司礼监掌印号为‘内相’,牛逼时可与首辅分庭抗礼。虽然滕祥不大中用,徐阁老也不好失了礼数。

    待张居正送滕祥出去,徐璠马上低声道:“父亲,有点不对味。”

    “什么不对味?”徐阶看着外头的红霞,心里兀然蹦出一句‘夕阳无限好’。

    “这是怕咱们外传试题啊。”

    徐璠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已经许了少说十几家,回去就把内阁出的四道题告诉他们。

    皇帝忽然来这一出,考虑过小阁老的面子往哪搁吗?

    “你又许了谁了?”果然是知子莫若父。

    “也没谁。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徐璠强抑着烦躁,心说今年的大比咋这么不顺?

    “你不说,为父怎么知道该选谁?”却听徐阶幽幽说道。

    “哦?”徐璠闻言喜出望外,他老爹素来爱惜羽毛、片叶不沾身。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通通都是他来勉力搞掂的。

    现在见父亲肯出手帮忙,那还要啥考题啊?

    虽说父亲名义上只是首席读卷官,但按例除了前十名之外,所有的名次都是他来排定。

    哪怕那前十名,其实也是徐阁老选出来的,皇帝不过给他们排个名次罢了。

    “既然父亲肯帮忙,那就好办多了。”徐璠便高兴道:“儿子是弥封官,明天看了他们的卷子,晚上再跟父亲详说。”

    “嗯。”徐阶点点头,忽然又低声道:“随你送人情吧……估计下届大比,为父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忙了。”

    “啊?”徐璠闻言愣住了,半晌方道:“父亲真要急流勇退?”

    显然,这不是父子间第一次谈论这种话题了。

    “早点退吧,不知进退惹人嫌啊。”徐阶自嘲的笑笑道:“没看到滕公公那张脸上,写满了陛下对为父的不耐吗?”

    “那又如何?父亲是顾命的元老,身后有百官支持,皇帝把父亲换掉,谁来给他治国?”

    徐璠当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那也是他丧失权力的时刻。

    “总是要退的,等到严阁老那样八十多了还恋栈不去?徒增笑耳。”

    徐阶摇摇头,不为所动道:“回头我就跟陛下说说,让他别着急。最多再过两年,等他学会了做皇帝,我这个顾命老臣,也该告老还乡了。”

    “……”徐璠闻言暗暗松了口气,两年以后的事情,没必要现在多费口舌,说不定过上一年半载,老爷子自己就改主意了呢。

    他拿起桌上的四道考题瞄一眼,揉碎了丢进废纸篓。

    ~~

    那厢间,张居正将滕祥送出文渊阁。

    临上抬舆前,滕公公忽然朝他递了个眼色。

    张居正微微点头,目送着他的轿子,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其实滕祥不用画蛇添足。见他来这一趟,张居正就知道,隆庆皇帝听了自己的建议——利用明日的殿试,收拢一批愿意维护皇权的新鲜血液!

    但显然,这跟徐阁老的利益相悖。

    所以陛下要在明日的殿试上,跟元辅掰掰手腕了。

    张相公轻轻捋一把丝滑的长须,不知道陛下将出什么样的招数……

    想想还有些小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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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六位举人接受完了冗长的培训,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赵昊早已经让人备好了一桌清淡的饭菜,等他们回来用罢晚餐好早点睡觉。

    谁知六位考生却没人敢动筷子。老爹苦笑解释道:“礼部今日培训,特意吩咐,回来后不许吃喝,多少厕所。”

    “哦?”赵昊心说,这是明天要上手术台吗?

    “因为明日殿试从晨至昏,中途离座便不得返回了。”

    王武阳忙解释道:“那位冯郎中说,殿试如厕会被视为对陛下大不敬。”

    “哦。”赵昊恍然点头。是啊,美女都是不上厕所的,何况出类拔萃的贡士了。

    “那要是万一忍不住怎么办?”一旁的赵士祯有些担心的问道,心里开始默默盘算,是否该连夜为师兄们准备几条拉拉裤了……

    “没有万一,我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

    却听要强的三师兄,一脸坚毅道:“乡试、会试都坚持下来了,区区一个白天不上厕所,完全不在话下!”

    “好,那就快去休息吧。”赵昊一脸钦佩的看着这些****的男子汉,心中暗暗钦佩。

    不说别的,但凡能这样一路大考小考坚持到现在的,都心理素质与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的精英了。

    这自然也包括赵二爷了,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这世上有谁能跟长公主相好,还不放弃努力的?

    这样一想,简直肃然起敬啊。

    ~~

    翌日丑时刚过,赵昊便把呼呼大睡的老爹拖起来。

    于慎思和张鉴也叫起了师兄弟们。

    六人起床梳洗后,穿上了新作的黑花缎圆领袍,束好丝质腰带,踏上粉底黛面的官靴。

    因为殿试后会举行‘释褐’仪式,发放全套进士服装。

    故而为了节约起见,会试后便没有再发贡士服。中式的举子仍穿着原先的服色上殿。

    不过礼部会提供应试的笔墨镇纸等物,举子们只消空手赴考即可,无需再携带考篮入场了。

    待六人来到堂上,又像往常一般,拜过了孔子、太祖和师父,赵昊便为他们戴上了簇新的儒巾。

    不过殿试并不会回落第,因此也没就讨那个口彩。

    三月里的北京夜里还是挺凉的,赵昊又让人给他们加了披风,然后众人簇拥着六位举人来到大门外。

    一溜小轿早就候在那里,还有打着火把、提着灯笼的蔡家巷汉子头前开路。

    只见那灯笼上写着‘奉旨殿试’,足足六盏之多。这是昨日从礼部领回来的。

    到了殿试环节,赵昊已经不是很着紧了。反正又不会落第。

    何况弟子们的底子本来就好,又经过自己强力辅导,名次应该不会差吧?

    至于老爹,反正也不指着他了,爱考第几考第几吧……

    于是赵昊只送到胡同口,就转回家补觉去了。

    春天可是长身体的时候啊,要保证充足睡眠。

    ~~

    轿夫们抬着六顶小轿到了东江米巷,六名贡士便下了轿子,一人打一盏灯笼,步行往西走去。

    待到了大明门前,依然是满天星斗,但‘奉旨殿试’的灯笼,已经汇集了一两百盏。

    虽然昨日培训时,那位郎中反复强调过,要在宫门外保持安静。

    但兴奋的中式举子们,还是忍不住互相寒暄,彼此打趣。

    一不留神就压不住嗓门,喧哗声不绝于耳。

    不同于以往残酷的淘汰,今日殿试毕竟只是排名了。举子们在紧张之外,多的更是兴奋之情。

    能不激动吗?漫长的举业之路,今日终于走到终点,只消在此完成鲤鱼跳龙门的一跃,便可光宗耀祖、流芳后世了!

    赵守正和几个徒孙一来到,马上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阳阳们自然不用说了,那日看榜时演那出活剧,生生搅了大伙儿的兴致。

    同年们都像看活宝似的盯着他们五个。

    好在五人都是莫得感情的未来科学家,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神情,依然谈笑自若,毫不介怀。

    赵守正可比徒孙们受欢迎多了!及时雨送二爷的大名早已传遍京城!

    进京以来他慷慨解囊,资助同年无数,还为滞留京城的流民出钱出力。

    在京的举子们都传说,是赵守正精诚所至,才感动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以皇家的名义开粥厂赈济。

    赵二爷更是在粥场忙前忙后,一个人操持起那么一大摊子。

    十几万灾民吃粥井井有条,几乎没有发生过争抢,去年冬那么冷的天,居然没在粥厂冻死一人。

    就连顺天府、宛平县的官员,都高呼不可思议!

    同年们却知道,老大哥为此付出了多重的代价……他整天泡在粥场中,以至于耽误了学业,在会试中险些就名落孙山。

    老大哥可是在地狱难度的应天乡试中,考取第七名亚元的高才啊!

    当今世态炎凉,如此古道热肠、一心为人的义士君子,怕是比三只眼的蛤蟆还要罕见了吧?

    赵守正在举子们心目中的形象有多伟岸,威望有多高,也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谁不想和‘送’二爷做朋友呢?

    看到赵守正过来,众举子呼啦一下围上来,兄长长、兄长短的问起好来。

    赵守正笑眯眯的向众人拱手还礼,与他们愉快的寒暄起来,并为上月看榜时的失态道歉。

    “那天以为肯定不中,故而借酒浇愁喝多了。”

    “哈哈哈!”同年们大笑起来,纷纷恭维道:

    “老大哥乃侍郎公子,稔熟政务,殿试是你的强项,这次定能考个三鼎甲,一雪前耻!”

    “唉,别瞎说……”赵守正忙摆手连连道:“我要是进了三鼎甲,谁服气啊?”

    “换了别人我们不服,”众同年却齐声笑道:“但兄长的话,我们都服!”

    “对,服!”更多的人附和笑道:“连顺天府的吴少府,都称赞兄长未来必是能员干吏,中个三鼎甲,实至名归!”

    “哈哈哈,说得好像我能考上似的。”赵守正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哈哈哈……”众人也跟着大笑。是啊,说这个有什么用?殿试不就是走个过场吗……

    正此时,忽听城门楼上一声钟响,大明门缓缓敞开。

    昨日留宿宫中,值守考场的礼部左侍郎掌翰林院事赵贞吉,缓缓走出了大明门。

    赵夫子不必说话,只用威严的目光一扫,四百零三名中式举子便全都噤若寒蝉,赶紧按照会试的名次排成两行。

    然后在赵贞吉的带领下,目不斜视的通过了千步廊,来到承天门下,接受金吾卫的搜身。

    好在这次不是为了搜查怀挟小抄,而是检查,他们有没有携带凶器入宫。

    所以也不用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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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金吾卫把四百零三位中式举人搜了个遍,卯时的钟声响起,承天门也缓缓敞开了。

    两队身穿金甲的大汉……将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出皇宫,于宫门两侧整齐列队。

    赵贞吉便带着没见过世面的举子们,步入了大明朝的权力中枢,平民百姓终其一生也无法踏足的地方——紫禁城。

    三月份的夜明显短了不少,当贡士们沿着笔直的御道穿过端门,来到皇宫正门午门前时,天光已经亮起来。

    那座巍峨的五凤楼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高近七丈,气势恢宏,雄伟迫人,一下子就把举子们全都镇住了。

    赵贞吉出声提醒他们,按照会试的名次排两队。单数从最东侧的左掖门进去,双数走最西侧的右掖门,千万不要走中间的三个门洞。尤其是中间的正门,走错了是要杀头的……

    因为那是皇帝出入专用的,皇后也只有大婚那天才能走一次。

    “哦对了。”赵贞吉见考生们有点懵,便激励他们道:“再有且只有——等殿试结束,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出宫时,也可以从此门离开!”

    此言一出,果然效果绝佳。

    贡士们一下都两眼放光,垂涎起那天下仅数人可享的殊荣来。

    ‘兄长就从是那里走出的……’王鼎爵的心更是突突直跳,望着那道正门暗暗攥紧了拳头。‘我绝对不能输给他!’

    给天才哥哥当弟弟,不要强就更没法过了。

    ~~

    众举子穿午门,过外金水桥,便来到了皇极门前。

    此时天光大亮,旭日东升,但皇极门依然紧闭,没有丝毫要打开的迹象。

    举子们便跟着赵贞吉,老老实实立在皇极门外等候。

    辰时一到,皇极门内传来悠扬的鼓乐之声。

    朱漆金钉的大门终于缓缓敞开,大明朝的最高殿堂皇极殿,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让人不敢逼视。

    以徐阁老、成国公为首的数十名殿试执事官员,此时已立于殿下丹陛上,静候他们的到来了。

    看到那几乎一水的绯袍高官,举子们紧张的心跳加速。头也不敢抬,腿也不敢迈,都不知是怎么跟着赵侍郎上前的。

    浑浑噩噩的参拜过大佬们,他们便在赵贞吉的指示下,列队立于他们之后,静候皇帝的驾临。

    好在也没久等,辰时一刻,金殿下中和韶乐大作。

    隆庆皇帝在他的专属背景音乐中,穿着规格仅次于冕服的皮弁服,闪亮登场了!

    皇帝在金台帷幄升座后,所有人都跪拜于地,山呼万岁,行五拜三叩大礼。

    随后,司礼监掌印滕祥,亲自宣读圣旨曰:

    “隆庆二年三月初十日,礼部尚书高仪等官于皇极门奏曰: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四百零三名。本年三月十五日殿试,合请读卷官及执事等官,建极殿大学士徐阶等四十五员。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从六品,第二名、第三名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奉圣旨是。钦此。”

    徐阶便带着一众官员并应试举子一同跪地领旨。

    然后滕祥又宣布了读卷官、提调官、受卷官、弥封官、掌卷官、巡绰官、印卷官、供给官等五十九名官员的姓名。

    接着,担任殿试提调官的礼部尚书高仪,便指挥着举子们再度向皇帝谢恩后。依然按照排好的次序,单号往左廊庑就坐,双号往右廊庑就坐。

    待到四百零三名举子全都跪坐在蒲团上,掌卷官便开始发放策题和答案纸。

    ~~

    拿到考题后,举子就可以开始答卷了。

    金学曾他们的名次靠前,是最早一批拿到策题的,便迫不及待看那题目:

    ‘制曰: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务本重农,治兵修备,乃其大者……四方浮惰者众,未尽归农也。何以使人皆力本而不失业欤?丑虏匪茹,警报岁闻,何以创之,使不敢复窥欤?……尔诸士习于当时之务久矣,其仰绎我皇祖垂训贻谋之意,有可以便民益国者,明以告,朕将釆而行之焉。’

    阳阳们一个个简直要蹦起来了。

    ‘我的天哪,师父简直神了!’

    两个问题全在师父预测的三道之中!

    而且哪怕是皇帝没问的第三道,也与这两个问题息息相关,是他们的共解好不好?

    即是说,这半个月一点功夫没白费,全都用在刀刃上了!

    ‘师父我爱你,我崇拜你,我要给你洗两辈子犊鼻裈!’

    ‘师父一定用了科学的预测,我要好好研究数学,将来替师父做预测!’

    ‘对不起了大哥,我的偶像换人了。我也要像师父一样!绝对的!’

    ‘等我将来当了宰相,一定要让科举考科学!’

    ‘天啊,我还想算计师傅,真是个不知死的金拱门啊……’

    师兄弟们发泄完了激动的情绪,就只剩最后一个念头了——师父都帮我到这一步了,要是不捧个状元回来,那就太对不起他了!

    然后他们便抛掉杂念,全神贯注的将各自那三篇策论拆分开,然后糅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这边弟子们都开始构思了,那边赵守正才刚拿到卷子。

    没办法,谁让他是最后一名呢?进场时排在最后,就坐时也坐在最后……都他娘的出了左廊庑,头顶青天,脚踏地砖了。

    这要是忽然下雨,连考都不用考了。

    等赵二爷拿到卷子一看,不由也乐了。心说这回祖宗虽然没显灵,可小祖宗显灵了。

    得,那就开整吧。

    赵二爷这阵子都捞着没喝酒,脑袋又清醒了不少。加之这策论要比八股文灵活太多,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下笔生花。

    到中午时,一片洋洋洒洒三千六百字的策论便草拟完毕,然后仔细检查一遍无误后,就着手在答题纸上誊抄起来。

    那题纸用七层宣纸裱成,极为考究厚实。上有红线直格,每行只准写二十四个字,要求每字皆须用‘馆阁体’书写工整。

    仅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是绝对练不出来。赵二爷就练了将近二十年。

    等他抄完了搁下笔,太阳还在西天上老高呢。

    长舒口气的赵二爷,这才感到饥肠辘辘,肚子也雷鸣般响起来。

    但他谨记着昨日听到的规矩,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弹,唯恐抬头张望会被考官当成剽窃。

    他便咬牙硬捱到黄昏,提调官敲钟命举子停笔,这才敢抬起头来。

    一看登时傻眼了。

    原来金殿上皇帝早不在了,徐阁老那些读卷大臣也走了不知多久。

    就连东西两庑下,也已经空了大半的坐席……

    居然可以提前交卷?

    ‘这,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快要饿昏过去的赵二爷,险些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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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守正赶紧晃晃悠悠站起来,又排了好一阵子的队,这才轮到他交卷。

    收卷的地点是在皇极殿的右配殿文昭阁中。

    四名受卷官,翰林侍读张四维、修撰申时行,以及两名给事中郑大经、张齐。一如会试时那般,在监视官的注视下,对考生的卷子进行初检,然后发给关防照票,每五十份试卷封为一号,装入箱中。

    待到收卷完毕,便送到设在对面武成阁的弥封所。

    武成阁中,太常卿徐璠已经将二十几份该记的策论首句,全都记在心里。

    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记这点东西完全不在话下。

    赵守正这一份,是他需要记下的最后一份了。拿到手中瞥一眼开头那句:

    ‘臣对:臣闻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责者,付之人君。故当操太阿于掌上,鼓大冶于域中……’

    ‘又是这套……’看得徐璠嘴角直抽抽,心说这科学改叫‘屁精学’还差不多。

    那五个赵氏弟子是这样,赵昊他爹也是这样。

    有必要这样谄媚侍君,拍皇帝马屁吗?

    难道做一个不阿侍君王的耿介臣子,它就不香吗?

    遂更加坚定了小阁老,一定要将赵氏六人,全都扫落三甲的念头。

    ‘嗯,回头授官,把他们发去儋州一个、贵州一个、云南一个、广西一个、陕西一个、辽东一个,让他们死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

    此时文华殿东配殿中灯火通明,十二位读卷官正在谈天说地,好不惬意。

    明日才是他们阅卷的时候,今天诸位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大人,也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闲了。

    徐阁老盘腿坐在炕桌里头。

    张相公和吏部尚书杨博打横坐在炕桌两边,左都御史王廷歪着身子坐在下首。

    其余几位尚书便站在炕下,陪着四位大佬凑趣说话。

    至于最后两位读卷官,大理寺左少卿李邦珍,翰林院侍读学士诸大绶……两位未来大佬,就只好肩负起给现任大佬们端茶倒水的任务了。

    这会儿,徐阁老说起道:“老夫前日偶得个上联,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下联。”

    “元辅快讲讲,我们一群臭皮匠,总能顶三个诸葛亮嘛。”花白胡须的杨天官,嗓门能掀翻屋顶。

    众人纷纷催促下,徐阶方缓缓道:“泾渭同流,清斯濯缨,浊斯濯足。”

    杨博闻言便笑道:“这个下联不好对,得从经书里找答案。”

    因为它典出《孟子》,‘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略一寻思,除了张居正,谁也没有头绪。

    但张相公如今人设高冷,自然知道了也不会说的。

    王总宪便指着那诸大绶道:“我看状元公方才一笑,定然已是有了。”

    “快讲。”大佬们便催促起这位嘉靖三十五年的状元来。

    诸大绶推脱不过,只好捧着茶壶笑道:“下官也是刚想到的,‘炎寒异态,夏则饮水,冬则饮汤。’”

    “好,好!”杨博一直微闭着眼,闻言一拍大腿道:“也是典出《孟子》。”

    《孟子·告子》有‘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诸大绶用孟子对孟子,对仗工整,堪称绝对了。

    诸位大佬也纷纷称赞,诸状元宝刀不老,不知今科的状元,有没有他这样的本事?

    “长江后浪推前浪,当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了。”‘诸前浪’便厚道的笑道。

    这时,正好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孟冲,带着一群小内侍,进来送晚膳。

    听到他们的对话便凑趣笑道:“咱家也有个上联,请教诸位大人。”

    “哦,老孟也会出对子?”

    有道是得罪谁别得罪厨子,这些常在宫里用膳的大佬们,自然对孟冲很是和气。

    便见孟总管打开热气腾腾的食盒,双手端出一盘红烧鲈鱼,搁在徐阁老面前,呵呵笑道:

    “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府。”

    殿中原本热烈的气氛,登时就为之一窒。

    大佬们心说,这死太监怕是在影射,徐家子孙在松江称王称霸啊……

    孟太监却还毫无所觉的憨笑道:

    “这是江南才刚送来的头茬贡鱼,知道元辅嫌鲥鱼刺多,特意换成了松江特产的四鳃鲈鱼。”

    说着双手奉上筷子道:“这可是御膳房最大的一条,您老尝尝还合口味吗?”

    “有劳了。”徐阁老自然不会七情上面,但接过筷子却没动,显然还是生气了。

    这时,来送餐的太监,将各式各样精致的晚膳,摆在堂中几张桌上。

    幸好阁臣不与部臣同桌吃饭,大佬们便借洗手准备吃饭的时机,逃离了这让人尴尬的地方。

    张居正却跑不掉,他接过小宦官奉上的湿手巾,一边擦手,一边淡淡道:

    “我有个下联说给孟公公听听。”

    “快说快说。”孟冲便憨态可掬的笑道。

    “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便听张居正沉声说道:“孟公公听着还满意吗?”

    “扑哧……”诸位大佬忍不住吃吃直笑。心说张相公还真是护师心切的冷面笑匠啊……

    因为太监都喜欢吃螃蟹,据说它可以治撒尿分叉。武宗时大太监刘瑾同样有此爱好,而且他和同党到处横行无忌,可不就跟一群螃蟹似的吗?

    便有人写打油诗讽刺曰‘常将冷眼观螃蟹、看尔横行到几时?’

    后来刘瑾果然被凌迟处死,人们便把太监出宫比喻为‘螃蟹横行’。

    “霸气,霸气。”孟冲被怼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笑着告退出去。

    ~~

    待到孟冲出去,徐阁老脸上便有了笑容。

    他用筷子指指张居正,温声道:“叔大,你还是年轻那样,嘴上不饶人。”

    “他自取其辱罢了。”张居正扯出一抹酷酷的微笑,便要将那盘四鳃鲈鱼撤下道:“这条鱼不要了。”

    “哎。”徐阶摆摆手,拦下他道:“鲈鱼何辜?”

    说着便下筷子,津津有味吃起来道:“我松江的四鳃鲈鱼每一条都弥足珍贵,浪费不得。”

    他原本是吃不下的,但乖徒儿替师父出了气,徐阁老自然又可以展现他的宰相度量了。

    见师相终究还是吃起那道菜来,张居正暗松了口气,也开始享用自己最爱的头茬鲥鱼了。

    心中却未免刻薄暗骂道,阉猪一样的蠢货,却还要自作聪明!

    他原本想置身事外,所以没过问皇帝要怎么玩。

    但刚才见孟冲朝自己挤了下眼,他就知道这蠢猪是给徐阁老送加料美食来了。

    蠢猪身负重任,却多嘴多舌的抖了个机灵,气得老人家不肯动筷子。眼见要玩砸了,只好向他求助……

    张居正自然火冒三丈,这屋里都是什么人?都是成了精的神仙!让他们看出端倪来,不谷解释都没法解释!

    但考虑到要是不帮忙,这蠢货肯定还会继续他的蠢行。

    张居正这才略显恶毒的怼了孟冲一句,帮他救了个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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