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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阁老txt下载

    明日还要早起阅卷,大佬们用过晚膳,又陪元辅闲扯一会儿。

    二更鼓响时便纷纷告退,到临时的住处睡下去了。

    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后,徐阁老自然回了自己的直庐歇息。

    徐璠也正好一时回来,扶着父亲走进正屋,一边闲聊,一边将记下的那二十来句话,抄录在两张纸上。

    他先将那张字多的递给徐阶,低声道:“这些是请父亲酌情抬举的。”

    “嗯。”徐阶微蹙着眉,点了点头。

    徐璠一看,心说父亲是不习惯这种勾当。

    但徐阶已经点头,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便又将另一张,只写了六句话的纸片递给父亲,恶狠狠道:

    “这六个,名次越低越好,尤其是那个‘人君一天也’,最好让他连入孙山,成为笑柄!”

    见父亲将那纸片紧紧攥在手中,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小阁老大喜之余,也未免暗暗吃惊,没想到父亲对科学的成见这么大,都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

    “父亲放心,这才是第一步,等我知会下老杨,把这帮人全都发配到犄角旮旯去,看天下人谁还敢学科学?”小阁老赶紧给阁老宽心。

    “呃……”却见父亲眉头皱的更紧了,面现痛苦之色。

    “怎么,儿子这话有什么不妥吗?”徐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我要出恭……”

    却见徐阁老弯下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

    ~~

    乾清宫东暖阁,两位娇美可人的嫔妃已经侍寝完毕,由太监送走。

    然后,又到了小蜜蜂……哦不,隆庆皇帝陛下,选择睡哪张床的时候了。

    今晚破例当值的孟冲,捧着个签筒,对一脸祥和无争、圣贤一般的隆庆皇帝道:

    “万岁,还是抽签决定吧。”

    大太监们万没料到,自己的皇帝居然是个选择困难症患者。

    每天天不黑,就要为哪位娘娘侍寝犹豫半晌,挑花了眼只好让一起来。

    等侍寝完了准备就寝时,他又要为选二十七张龙床中的哪一张,再度左右为难……有时候等他定下来,人也清醒了,只能瞪眼熬到天亮。

    是以便想了这个办法,让老天爷帮皇帝决定,咱今晚睡哪张床。

    听了孟冲的话,隆庆微微点头,让他替自己抽。

    孟冲晃晃签筒,抽出根竹签一看,上头写着‘醉花阴’,便笑道:“天桥上呢。”

    这也是近几个月的改进,皇帝嫌什么‘天桥上左一’、‘天桥下右二’的太难听,便给二十七间房都定了些‘醉花阴’、‘虞美人’、‘点绛唇’、‘相见欢’、‘蝶恋花’之类的词牌名……大有将寝宫改造为会所的架势。

    “待会儿,朕现在一动都不想动。”

    隆庆微微摇头,还没有从婴儿状态中出来。却等不及问孟冲道:

    “你没露马脚吧?”

    “万岁放心,老奴这把年纪,办事稳如泰山。”

    孟冲厚颜无耻自吹道。

    他当然不会说,因为自己多嘴了一句,险些气得徐阁老不吃了,还得张相公出来补锅……

    “吃了?”

    “吃了。”

    “不会吃出事儿吧?不会被发现吧?”

    “不会的,就是鱼不新鲜了而已,又没投毒药进去。拉一天、躺一天就没事儿了,落不下病的……”

    “他吃不出来不新鲜?”隆庆奇怪问道。

    “一是老奴用的红烧,葱姜料酒给足。”孟冲便得意表功道:“二是徐阁老快七十的人了,舌头早不灵了。”

    “成,只要有效果,就算你立一功。”隆庆点点头,感觉自己摆脱了想出家的念头,便坐起身来。“当然,得没有后遗症。”

    “哎,能给万岁分忧,老奴就心满意足了,赏赐什么的不重要。”

    孟冲赶紧给皇帝穿上趿鞋,又用肩膀给他当扶手,搀着隆庆起来,慢慢往楼梯上走去。

    “哎,玩得疯了点,腿打飘。”隆庆叹了口气。

    “陛下风华正茂,睡一觉,便又龙精虎猛!”孟冲赶忙奉承道。

    “你还挺懂的。”隆庆皇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上楼去了。

    ~~

    翌日,读卷官们早早在文华殿门口,等候元辅驾到。

    谁知左等右等,举子们的卷子都送过来,徐阶却还是没出现。

    众大人不禁交头接耳,觉得这跟徐阁老严谨的作风不符啊。

    便都看向张居正。

    杨博道:“太岳,你去瞧瞧元辅怎么了。”

    张居正点点头,刚要往后头文渊阁走去,却见徐璠顶着对黑眼圈过来了。

    “小阁老,元辅为何迟迟未至?”张居正便明知故问道。

    “哎,别提了。可能是昨晚吃的鱼不新鲜,家父上吐下泻了一宿,请太医看过服了药才好些。”

    徐璠面无表情道:“他老人家实在爬不起床,让我来转告诸位,请你们先行阅卷,待他好些就过来。”

    “哎,让元辅好生歇着就是。”杨博便笑道:“横竖就是走个过场,他老人家没必要强撑。”

    他是老资格、又是礼绝百僚的吏部尚书,自然有资格说这种大实话。

    “还是要的,朝廷的抡才大典嘛,呵呵……”徐璠干笑两声,他是急的满嘴燎泡没法开口,便朝张居正递个眼色,这才朝众人拱拱手,离开了。

    张居正心里那个腻味啊,心说怎么都跟不谷抛媚眼,因为我长得帅吗?

    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去理会他,张相公便威严的看看众人道:“诸位,我们便开始阅卷吧。”

    “好,请。”众人便请张相公和老杨先行,进去文华殿中。

    担任监临官的成国公早就等在里头。

    见读卷官各就各位,他便撕开卷箱的封条,打开锁头,将试卷先取出一捆打开,递给张居正。

    张居正便传给杨博,杨博传给王廷,这样一个个传下去……

    一捆试卷是四十份,因此传到最后,只有张相公手里没有。

    不过张相公是负总责的,无需亲自批阅。

    读卷官们便开始一份份的翻阅起试卷来,他们要先从中找出两份最中意的,推荐给张居正。

    张相公会从中挑出十几份上佳的试卷,收在匣中明天呈给皇帝,请他来为前十排名。

    剩下的卷子,其实就不重要了。

    大佬们便互相传阅,粗略看看,凭感觉给个评语。等到皇上定下前十名之后,就拆开试卷的糊名,比照着会试的名次,大差不差填上去。

    因为一来殿试阅卷时间太短;二来说实话,真正体现举子水平的,还是会试排名……毕竟那是经过二十位考官反复批阅、层层评选出来的。当然比他们瞎看瞎批的更准确了。

    所以干嘛还要白费功夫?意思意思得了……

    嗯,大佬们做事,就是这样的随性。

    正当大佬们放飞自我之时,忽听文华殿外响起宦官那标志性的尖嗓子:

    “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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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驾到!”

    本来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成国公,闻声马上蹦起来,容光焕发的冲出去接驾了。

    张居正和杨博也赶紧跟上去。

    “陛下记错日子了?”

    王廷和毛恺二位徐党大佬对视一眼,都觉着这事儿有些巧了。怎么徐阁老前脚躺下,陛下就后脚赶来了?

    两位老人家也顾不上多想,赶紧跟着出去恭迎。

    便见隆庆皇帝一身朱红的燕服,头戴乌纱翼善冠,在滕祥和冯保的搀扶下,满面春风的下了御辇。

    “诸位爱卿平身吧。”隆庆笑吟吟的虚扶一把成国公,朱希忠便腿脚灵便的站起来,躬身替陈洪扶住了皇帝。

    “老臣与诸位大人自当竭诚办差,怎敢扰烦圣驾?”

    “哎,老公爷。怎么说,这也是朕的头一次大比嘛。”隆庆皇帝便笑道:“朕这个主考官也不好上来就当甩手掌柜。”

    说着,他便装模作样的左右看看。

    “咦,元辅呢?”

    “回陛下。”张相公顺一顺丝滑的长须,酷酷的答道:“元辅偶感不适,今日卧床休息,已经让人来知会过了。”

    “是吗,不要紧吧?”隆庆皇帝便一脸着紧道。

    “应该不打紧,说是躺一会儿缓缓,能下床了就过来。”张居正利用介绍病情的机会,向皇帝进行暗示。

    隆庆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对滕祥道:“你替朕带太医去探视元辅,就说是朕的旨意,请元辅好生卧床休息两天。这里一切有朕,让他不必担心。”

    顿顿又道:“还有徐璠,让他也把手头的差事都放下,这两天好好照顾老父亲。”

    “是。”滕公公应一声,颠颠儿去传旨了。

    “好了诸位,元辅不在,我们要加倍努力了。”皇帝便拍了拍手,当先走进了文华殿。

    “陛下真是龙马精神啊!”成国公马上奉上了今日份的马屁。“这届举子太有福气了。”

    “哦,哈哈,分内的事情罢了。”隆庆皇帝心情大好,活动着膀子,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

    众位大佬面面相觑,都看向张相公,实指望这位徐党二号人物拿个主意。

    谁知张居正只摊了摊手,便跟着进殿去了。

    “摊手什么意思?”

    王廷看看毛恺,毛恺看看雷礼,雷礼看看马森。这四位部堂都是徐阁老提拔上来的亲信,号称徐党四大金刚,见副首领不给指示,此刻全都有些发懵。

    “就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意思呗。”杨博却颇有些幸灾乐祸,拍了拍王总宪的肩膀,也跟着进去了。

    ~~

    金殿中,皇帝升座。

    十一位读卷官都有些蒙圈,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们熟悉的套路是,先把绝大部分名次定好,然后留下十几份用于读卷的……而且这十几份卷子中,一定包含会试成绩前十名的。

    弥封官在弥封完毕、分装试卷时,会刻意将会试前十名的卷子,置于每一束的最后一张。所以考官们不用看名字,也能将其找出来。

    好比会元卷,一定置于‘癸’字束的最后一张;第十名则是‘甲’字束的最后一张……

    读卷官们将这十位找出来,再搭配几个幸运儿放在一边。

    待到明日辰时皇帝驾临文华殿,由读卷官御前诵读,把前十名定下就完事儿。

    现在皇帝提前一天来到了,这该怎么个流程呢?

    隆庆皇帝却有点小开心,以往都是他被这群大佬耍的团团转,这次终于也耍了他们一次。

    还是张居正有决策力,马上吩咐诸大绶开始给皇帝读卷。

    诸大绶便赶紧拿起会试第四名的卷子试试火力,在御前抑扬顿挫诵读起来。

    隆庆皇帝耐着性子听完这份足足三千言的策论,看看殿角的漏壶,已经过去快两刻钟了。

    他心说怪不得读卷官只给准备十二份呢,听完就天黑了,再多也没用。

    “不知陛下圣意如何?”张居正便请示道。

    看着张师傅那酷酷的眼神,隆庆皇帝恍惚间回到了,那日的君臣谈心。

    ~~

    那日乾清宫东暖阁中,隆庆皇帝拉着张师傅的手哭诉道:

    “朕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挑错,还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窝一起上。”

    “每次朝会,朕但凡发表看法,必然有人跳出来,说我的想法不成熟、不周全。紧接着又有一群人纷纷附和,引经据典的论证朕的想法有多幼稚,会引发何等不堪设想的后果。”

    便听隆庆皇帝委委屈屈、絮絮叨叨道:

    “朕也是皇帝,也要面子,每次一张嘴,都搞得灰头土脸,颜面丢尽。你说这么几次下来,谁还愿意再开口?”

    “朕心说好吧,那我闭嘴,你们说成了吧?谁知没一个月下来,他们又传我智力有问题?说得朕跟个白痴一样。”

    “朕气不过,想要惩罚几个言官出出气,却全都被徐阁老拦住了。张师傅,你说换成是你,能愿意上朝吗?”

    “所以朕就索性躲在宫里,眼不见为净了……”

    张居正面沉似水的听着,心说换成是我,早就像你爹那样,打他们个生活不能自理了。

    他旁观者清,自然明白文官们玩的,还是对新君那套下马威。

    先帝嘉靖皇帝刚继位时,可比隆庆皇帝遭遇惨多了。

    因为嘉靖是藩王入继大统。因此登基不久,以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便要求皇帝依照汉宋继嗣旧例改换父母,认成化皇帝和张太后为爹妈。嘉靖执意不肯,于是双方就谁是嘉靖的爹,以及嘉靖生父是否可以加帝号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激战。

    斗争最高潮时,小阁老杨慎率领两百四十名朝官,在左顺门跪哭谏争。

    杨大才子还振臂高呼出一句名言: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又对众人威胁道:‘今有不力争者,必共击之!’

    结果引发了震惊天下的哭门**。

    嘉靖让司礼太监们出宫苦劝无果,只好命锦衣卫杀鸡儆猴,捉拿其中八人下狱。

    结果杨慎与众臣撼门大哭,哭声透过三大殿,直接传到了乾清宫。

    嘉靖皇帝怒不可遏,直接派出五百大汉……将军,将四品以下官员统统廷杖,事后又把杨慎等为首者发配充军,才渐渐压下了文官的气焰。

    但张居正不能劝隆庆皇帝说,你打就完了。

    他深知国有仁恕之君实乃官民之福。皇帝一旦放出心中的魔鬼,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张居正便建议隆庆皇帝道:

    “这批言官太刺头,那就换一批愿意听陛下说话的吧。”

    ~~

    “不行,一是这个文章不行,低低的取了吧。”

    在张师傅鼓励的目光中,隆庆皇帝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他登极以来最像皇帝的一番话:

    “二是这样读卷太慢了,拿来给朕亲自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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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皇帝要亲自阅卷,四大金刚下意识就想谏止,却听天官杨博拱手笑道:

    “陛下终于勤勉起来了,可喜可贺……”

    别忘了,去年这时候的阁潮,就是以弹劾他为开端的,天官大人可没比高拱少挨言官骂……

    杨博已经到了可以倚老卖老的段位,才不管这里头有什么道道呢。

    能给徐阁老拆台的事儿,绝对不会客气。

    四大金刚又看看张居正,见张相公同样束手无策,只好也都乖乖闭嘴。

    毕竟皇帝才是殿试的大主考。

    他们这些读卷官,甚至连考官都算不上,只是帮皇帝读卷子的工具人而已。

    ~~

    于是冯保便捧着一摞卷子,跪在皇帝面前。张居正则坐在另一边,皇帝看完一张,便将皇帝的意见记在卷子上。

    十位读卷官也不好继续阅卷,只好杵在堂下等着。

    他们起先还不太慌,因为明天就要填皇榜了。

    皇帝这样一份一份的看,到天黑又能看几份?到最后时间不够,还不是等他们帮忙?

    可没想到的是,隆庆皇帝阅卷速度居然奇快。一篇三四千字的策论,也就是十息左右便能看完……比后世批高考作文还快。

    “这篇好,高高取了。”

    “这篇不好,低低取了”

    “这个说得好,说得好哇,至少前十……”

    听皇帝不断给出各种评价,一个时辰看了得有小一百份儿。

    读卷官们彻底傻了眼了,忍不住窃窃私语道:

    “这他妈能看出什么吗?”

    “谁知道呢,比书法吗?”

    “哎,这届考生遭殃了。”

    “谁去跟元辅说一声啊。”

    “说有什么用?陛下让滕祥去看住他了……”

    到这会儿,再品不出这里头的味道来,那也混不到部堂位子上。

    ~~

    隆庆皇帝就像个得到第一件玩具的穷孩子,对着那四百份卷子玩的不亦乐乎,就连冯保提醒他该用膳了都置若罔闻。

    “陛下宵衣旰食,臣等佩服佩服!”成国公奉上马屁。

    结果不到申时,隆庆就把四百零三份卷子扫了一遍,看着那些卷子上朱红色的‘好、高高取了’,‘不好,低低取了’,‘极好,前十’的字样,皇帝才心满意足的起身伸个懒腰道:

    “朕的速度如何?”

    “简直迅若闪电!快得臣等都睁不开眼啊。”成国公马上无情吹捧道:“天子就是天子,不是我们这些凡胎肉眼可以想象。”

    “哈哈哈,朕也就是粗略的过一下,还得劳诸位细看。”

    隆庆皇帝这才想起谦虚为何物道:“耽误你们用膳了,诸位午饭后再继续吧。”

    “臣等恭送陛下……”都快饿晕了的读卷官们如蒙大赦。

    “对了,让御膳房给大伙儿多加几个菜,”隆庆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冯保道:

    “南方的鱼就不要上了,这一路几千里,忒容易坏。”

    张居正听了,差点没一头栽倒地上,不由心中大叫道——

    陛下啊,你是不是整天跟一群太监混傻了?为臣连徐阁老什么病都没提,你怎么知道是鱼的问题?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几位部堂果然面露惊异之色,掩饰都掩饰不住……

    这次连张相公也不敢补锅了,只能若无其事的送走了皇帝,然后转身对众阅卷官道:“先吃饭吧。”

    午膳就在文华殿,一顿饭气氛十分沉闷。

    所有人各怀心事,成国公和杨博两个老东西,还在那里没心没肺的讲着笑话。

    却没人搭他们的茬。

    众人望着一旁桌案上,那些尽数写了朱批的卷子,分明感受到了无情的嘲弄。

    “张相公,你别光闷头吃饭,给拿个主意吧,或者请元辅拿个主意……”王廷终于忍不住催促起张居正来。

    “朱批已经写在卷子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张居正搁下筷子,从袖中掏出丝帕擦净嘴,然后又小心擦试一下唇须。

    “这次,就顺着陛下的意思来吧……”

    众部堂也知道,朱批已下,就是徐阁老也无法改变了。他们这样说,其实只是为了撇清责任,回头好跟徐阁老交代而已。

    ‘下官让张相公请示元辅,可张相公说这次算了,徒之奈何啊?’

    ~~

    下午阅卷开始后,张居正先按照朱批,将四百零三张卷子分成三份。

    一份是写着‘不好’的,足足超过三百份,分发给众读卷官,让他们该怎么批怎么批。

    然后他自己捧着皇帝批‘好’和‘极好’的,大概仈Jiǔ十份卷子,仔细阅看起来。

    虽然张相公看文章一目十行,但终究无法跟神一般的皇帝相比,结果一直挑灯夜战到四更天,才将全部卷子看完。

    张居正是个精力超级旺盛的男子,猛!此时他依然毫无睡意,对哈欠连连的读卷官们提议道:

    “一会儿天就亮了,索性把名次排出来再一起睡吧。”

    “好,听相公的。”阅卷官们已经完全被带乱了节奏,加之一宿没睡,头晕脑胀,基本上是任他摆布了。

    张居正便拿出十五份自己选出的卷子,分发给众人道:“诸位看看,把这些卷子呈给陛下如何?”

    众位大人知道,三鼎甲将在这里头产生。就是没进入一甲的试卷,也会在二甲排名极靠前的。

    于是他们强打着精神,传阅起那些幸运儿的卷子来。

    “唔,确实不错。”杨博常年带兵打仗,身体倍棒。虽然年纪最大,精神却不比张居正差。

    老天官看了几份卷子后,拢着胡须笑道:“陛下果然是陛下,这么一划拉,着实选到几位大才呢。”

    “哦?”众位大人闻言来了兴趣,纷纷凑过来看杨博赞不绝口的那几份。

    果然都是旁征博引、文字老道的雄文。而且能看出作文者,对相关政务的了解,比一般官员还要稔熟。

    更难能可贵的是思路开阔,言之有物,既没有不切实际的空谈,也没有拘于成法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样的文章实在是提神清脑,读卷官读着读着,感觉也不困了,也来了谈论兴致。

    “说实话,看了一天试卷,都没读到这样有真知灼见的文章。”

    诸大绶也是赞叹不已道:“十年前的下官,可没有这种超人的见识。”

    “是啊,这几位对流民问题看得透啊,老夫都深受启发。”户部尚书马森拢须道:“回头一定要和他们当面聊聊。”

    “不错,”兵部尚书霍冀更是一脸不可思议道:“他们对鞑子的了解太透彻了,本官感觉,他们的策略切实可行。”

    “莫非陛下真有神功不成?那么快的时间,怎能如此准确的甄别出这些贤才来?”王廷难以置信的挠挠头,他看了一天,都没见过几份可与之匹敌的。

    “那就这么定了吧。”张居正见他们都信服,便欲收卷道:“这些卷子再度呈送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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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准备将头十几名的卷子收起来。

    “稍候。”却见兵部尚书毛恺,拿起一份试卷道:“余以为,此卷有些不妥。”

    “何出此言?”张居正眉头微皱,他对自己的眼光十分有信心。自己觉得没问题,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此人别的观点都还算老成,只是关于流民问题,言论有些惊悚。诸位听我念一段……”毛恺便捧着那对策卷念道:

    “……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衣食住行、兴国强兵,非一农可为之也。以臣愚见,工农商不当一概而论,当以‘农桑‘、‘致用’、‘通货’为本;以‘游业’、‘巧饰’、‘鬻奇’为末。”

    “这观点很是新颖啊。”杨博闻言拢须笑道:“头一次有人提出来吧?”

    “汉朝的《潜夫论》里,有类似的主张。”博闻强记的诸状元,便轻声提醒道:“不过国朝还没人提过这种观点。”

    “嗯,时代不一样了。如今有三百六十行,再用管仲那套简单的四民划分,确实有些不合适了。”户部尚书马森笑道:“我看就冲这一点,也得给他个一甲。”

    “要是仅止于此,本官也没意见。”却听毛恺苦笑道:“但此人提出这个观点,是为他解决流民的方案服务的。他说,煤是百姓取暖做饭的必需品,所以在煤矿开采也是本业,不该粗暴抑制。”

    “譬如西山有煤矿无数,可以放开限制,由皇家牵头招募流民开采,这样几十万流民瞬间安居乐业。这些人感念陛下,非但不会成为京城的隐患,反而可以派军官定期训练。”

    “一旦鞑虏进犯京畿,十几万训练有素的矿工拿起武器,立即组成一道坚固的长城,可保京城万无一失……”

    “这是个一举三得的法子嘛。”杨博闻言抚掌大笑道:“既解决了流民生计,让他们成为矿工;又可以让京中百姓都用上煤;还可以在西北方向,为京城构筑一条防线,给官军集结赢得时间,妙哉妙哉。老夫看,给他个状元也不为过嘛!”

    众人大人也纷纷点头。都表示能想出这种,既可以切实解决多个问题,还不用朝廷出钱的法子的,绝对是个天才。

    “不知毛部堂,到底觉得这法子哪里不妥?”他们便问那苦着脸的毛恺道。

    “不妥在它太可行了……”外头传来宫外鸡叫,毛恺幽幽说道:“陛下看了,八成是要才而行之的。到那时,诸位还会觉得好吗?”

    “呃……”

    “哦……”

    众位部堂终于醒悟过来。

    这法子可行性太强,而且不用劳烦各部和顺天府,宫里自己就能办了。

    日后办不成还好说,办成了话,大伙儿将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

    首先,皇帝通过插手煤矿,手里有钱了,就不用再被户部卡着脖子了;

    再者,皇帝让御马监训练矿工,又可以大大扩充手中的军权……

    土木堡之后,文官们花了一百多年的功夫,才渐渐驯服了京营禁军。这要是让皇帝手中,一下子多出好几万军队,怕是大伙儿又要睡不安生了。

    还有……算了,光这两条就已经让人无法接受了。

    于是众位大人马上改变看法道:

    “还是毛部堂想得远,咱们光想着策论就是随便说说,却忘了还真有可能被采用这种事。”

    “是啊,一旦采用,后果太严重了。一旦效仿开来,全国几百上千万的流民都不回家,谁来给咱们……的国家种地?老百姓都吃什么啊?”

    “就是,肯定有那野心勃勃的豪强,趁机蓄养死士,训练他们横行乡里的。”

    “这是取乱之道啊!”

    七嘴八舌的评论一番后,众位大人异口同声道:“拿掉他!把他打入三甲!”

    张居正眉头微微一皱,他其实很喜欢这份卷子,尤其是这个招募训练矿工的法子,简直让他拍案叫绝。

    但他今日已经够出格了,实在不宜再跟众人唱反调了。

    再说来日方长,不入一甲也是一种保护。

    但也不能用三甲来羞辱人家。

    想到这,张居正便道:“陛下朱批‘极好’,落入三甲太低了,放在二甲靠前些吧。”

    “就依相公的。”

    众读卷官其实只求别让皇帝看到这一份,并不在意到底是二甲还是三甲。

    ~~

    十七日辰时,隆庆皇帝再度驾临文华殿。

    已经熬了个通宵的读卷官们,全都提心吊胆,唯恐皇帝再想一出是一出,害大家再一宿不睡。

    好在这次,隆庆没有再出幺蛾子,终于回到了原先的流程上。

    他整个上午一言未发,默默听张居正朗读试卷。

    张居正读完一份,冯保便接卷放至御案,再由杨博朗读下一份试卷,然后是王廷。

    三份读完,众读卷官都忐忑的望向皇帝。

    按原先的规矩,三卷读毕后,除非皇帝下令继续读卷,否则剩下的卷子便免读了。

    见皇帝依然保持渊默,读卷官们松了口气,让冯保依次接卷,按顺序摆在御案上,

    然后他们便退出文华殿,等候皇帝钦定前三名的顺序。

    少顷,殿门打开。

    读卷官们再度进去时,见那十分卷子已经撕去了糊名,但连顺序都没变。便知道皇帝对他们的排序十分满意。

    果然,便见隆庆皇帝起身笑道:“众位卿家学识渊博、慧眼如炬,朕看名次就你们的意思来吧。”

    “还是因为陛下圣明,短短几个时辰,就超过臣等十来个人,整整一天的功夫了。”杨博便恭维道。

    “哦,哈哈,朕也没那么厉害……”隆庆毕竟是个诚实善良的好皇帝,闻言不禁老脸微红,心说,其实朕每张卷子都只看了前三句。

    但凡有维护我的权威的,朕都给了‘极好’。

    单纯拍马屁的,给了‘好’。

    拍徐阁老马屁的,当然是‘不好’啦!

    只是谁能想到,这届屁精居然还内外兼修,除了马屁拍的好,眼光韬略也强的一塌糊涂!

    莫非这就是天意吗?

    离开文华殿时,隆庆抬头看一眼瓦蓝的天空,忽然蹦出一句道:“宣前十名到乾清宫,朕在传胪前先见见他们。”

    “这,陛下……”读卷官们心说,又来了……

    不过这又不影响名次了,皇帝爱见就见吧。

    “陛下可得抓紧时间,明日就是传胪了。”

    于是他们便没再废话,送走了皇帝后,便赶紧进殿,将其余试卷也撕掉糊名。

    大佬们先瞅一眼那份争议卷上的名字叫‘赵守正’,便忙活着继续填榜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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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松胡同。

    今日赵府西院人声鼎沸,宽敞的院子里摆开十几张八仙桌,桌上堆满了茶水点心、时鲜水果。

    一两百参加过殿试的举子团团围坐,参加赵守正举办的诗会。

    说是诗会,可明天就放榜了,大伙儿哪有心思寻章摘句,吟诗作对?不过是找个由头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纾解紧张躁动的情绪罢了。

    其实去粉子胡同效果更好,但这时候大家都唯恐粘上晦气,所以还是来积善之家沾一沾福气的好。

    这群读书人说来说去,话题自然离不开明日的传胪,和中进士以后的事情了。

    “听说只有二甲前三十六名,才有可能被选为庶吉士?”一个叫王夫之的山东举子,有些摸不清状况的问道:“俺那天问礼部的人,咋说没这回事儿呢?”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体,叫人家咋和你说嘛?”一个叫王家屏的举子笑道:“反正名次再往后,指定进不了翰林院的小门门。”

    “进不去就进不去。”一个叫张位的大龄江西举子,便满不在乎道:“一进去就是一二十年,像我这个年纪,怕是没等出头先出殡了。”

    “哈哈哈!”举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这位老哥还挺逗趣。

    但像赵守正这样,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也都深以为然。

    翰林院固然清贵,可一年一年的空熬资历确实太折磨人了。

    再说三年就多三四十个新翰林,十年就能多一百。这一百个人里,能有十个登堂拜相就不错了。

    大部分人还是得想办法外放,要不一辈子就蹉跎过去了。

    这样想来,庶吉士好像也没那么香了……

    ~~

    “问题是,你不当翰林,放到部里观政,也一样得蹉跎好些年。”便有那更老成的浙江赵志皋道。

    “不是也有榜下即用去州县的吗?”一个叫徐显卿的苏州人便问道。

    “榜下即用也白搭。”一个叫罗万化的绍兴举子摇头道:“到省里,还是会被留下见习、后补,得等到有知县、知州出缺才能轮上。”

    “不错,我们省有见习七八年了,还整天让藩台、臬台当书吏使唤的候补知县呢。”一个叫朱赓的杭州人道。

    “所以还是庶吉士好哇。熬上三年散馆后,只要想外放,直接‘带缺出京’,就省了这番折磨。”江西人刘伯燮悠然神往道:“吏部直接指定去哪,颁给委任状,到了就是一方县太爷!”

    “听你们说来说去,结果还是庶吉士最香。”一个叫黄凤翔的考生的福建人便滑稽笑道:“可惜能选中的十不足一……”

    “是啊……”

    众举子谈兴正浓,忽听门外一声号炮。

    吓得他们全都收声望去,便见府上的护卫快速跑进来,对坐在主桌上的赵公子禀报道:

    “公子,宫里来人了!”

    “哦?”赵昊父子闻言起身,果然见一位穿着大红蟒衣,手捧黄册的公公,在一队锦衣卫的护送下,喘着粗气进来。

    那公公像是在赶时间,看到满满一院子举子,不由面露惊喜道:“好哇,居然都在这儿。”

    举子们不由心里打鼓,这么关键的时候,他们可不想惹上事儿。

    然后便听那公公尖声道:“都跪下,有上谕。”

    举子们赶忙呼呼啦啦跪了一地,赵昊也装模作样在人群里蹲下去。

    反正袍子宽松,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他是跪是蹲来。

    “宣十五日应试举子王周绍、王鼎爵、于慎行、华叔阳、金学曾、罗万化、黄凤翔、赵志皋、王家屏、田一俊,十人即可入宫见驾,不得有误,钦此。”

    说完他便环视场中问道:“这里有几位啊?赶紧都站起来。”

    五阳便纷纷起身,王家屏、赵志皋、罗万化、黄凤翔也赶紧站起来,依次通报了姓名。

    “好家伙,九位都在,太好了太好了。”那公公登时喜出望外,笑着招呼他们道:“快快随咱家进宫去吧,陛下等着接见你们呢。”

    王武阳几个看了看赵昊,见师父给他们一个赞许的目光,便赶紧与另外四人一道,跟着那公公走了。

    待这些人一出去,‘轰’得一声,院子登时就炸开了锅。

    “明天传胪,今天皇上召见,这指定就是今科的前十名了!”

    举子们又是羡慕、又是可惜的大声嚷嚷起来道:

    “肯定没错了,状元王武阳、榜眼王鼎爵、探花于慎行,传胪华叔阳!”

    “二甲第二是金学曾,我的天哪,这不就是那五个活宝吗?!”

    当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了坐在主桌上的少年。

    “他们五位会试成绩怎样?”举子们小声互相打听道。

    “最好的王鼎爵第五,然后金学曾第十,再就是二十名开外了……对了,探花郎当时六十六名呢。”

    “我的天呢,全都提升了!”举子们不禁倒吸冷气。赵公子这辅导水平也太恐怖了吧?

    一个两个名次提升是运气好,五个人一起提升,而且包揽了前五名,这可就纯属老师教得好了!

    众举子心说这要不是五人挤在一科,还不得拿五个状元?

    他们这才明白,原来那天阳阳们不是在耍宝啊。

    不那样豁出脸去求,老师不出手啊……

    众举子望向赵昊的眼神,登时无比炽热起来。

    虽然他们不用再考了,可谁家没有成窝的兄弟子侄?将来还是得想方设法,拜到科学门下啊!

    嗯,回去之后,让他们什么都别干,先把几何弄懂……

    ~~

    感受到周遭的空气都炽热了几分,赵昊知道,自己这一年来的辛苦耕耘,今日终于开花结果了。

    有了灵济宫那场的强力宣传,科学之名已经传遍士林。

    如今再有本次殿试成绩加持,拜入我科学门者,从此源源不断矣!

    果不其然。

    呼啦一下,他就被举子们团团围上了,有向他道喜的,又问他要《几何初窥》的,还有问他收不收进士的?

    赵二爷被挤到一旁,拢须含笑看着这一幕。

    这是儿子应得的。

    这时,有人凑到他身边,对赵二爷打趣笑道:

    “老大哥不必沮丧,你的名次肯定比他们进步大……”

    “哈哈哈哈!”举子们登时放声大笑起来。

    那是当然了,四百零三名考生中,就数赵二爷进步空间最大。

    “那是自然。”赵守正便得意洋洋的翘起胡子道:“谁让我有个好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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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

    却说王武阳九人跟着那公公进了紫禁城,在乾清宫外又候了好长一会儿,才等到那会元田一俊姗姗来迟。

    等等也好,至少让他们稍稍平复下心中的忐忑与激动。

    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次,且不是靠猜的。而是来的路上,那位姓陈的公公,透露给他们的。

    待会儿就要见驾,不透底岂不乱套?

    虽然大内之中,不敢言语,但五阳还是频繁的用眼神交流,也不知道在商量个啥。

    等那田一俊跟着另一名太监,满头大汗的赶到,已经是过午时分了。

    管他们吃没吃饭,反正皇上已经用过了。

    陈公公便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又出来,对跪在头一位的王武阳笑道:“进来吧,陛下有好消息对你讲。”

    王武阳想谄媚的笑笑,却只觉面皮发紧,根本笑不出来。

    他不禁暗暗自嘲,原来我也会紧张啊……

    便板着脸点点头,跟那陈公公踏着厚厚的锦绣地毯,穿过重重帷幔。

    也不知是如何转悠的,反正就推开隔扇,进了一处暖阁。

    “万岁,中式举人王周绍前来觐见了。”

    听着那陈公公禀报一声,王武阳赶紧噗通跪在地上,大声请安。

    “草民晚生王周绍叩见天颜,吾皇万岁万万岁!”

    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朕的状元公拜错方向了。”

    “皇上在那边呢。”陈公公也拍了拍王武阳的肩膀。

    王武阳赶忙抬头一看,原来皇帝并没有冲门坐,而是端坐在南面明窗下的一张软榻上。

    赶紧调转方向,重新磕头。

    “抬起头来,让朕好生瞧瞧。”

    “是。”王周绍便抬起头来,含羞任皇帝端详。

    隆庆皇帝笑眯眯看着他,只见这状元郎生得浓眉大眼、成熟稳重,一看就是那种刚直不阿、赤胆忠心的类型。

    皇帝煞费苦心放倒徐阁老,又亲自跑去文华殿阅卷,不就是为了挑出这种打手……哦不,忠君爱君之人来。好跟那些言官干架……哦不,维护朝纲体统吗?

    端详了王武阳好一会儿,皇帝才满意的点点头,开口训话道:

    “你是朕御极以来点的第一位状元,咱们君臣可谓缘分不浅。”

    “臣惶恐。”王武阳没想到皇帝这么随和,那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臣谢主隆恩!”

    “你过去一步步的科考,从乡试到会试,靠的都是真才实学。当然,给朕当状元,也是靠这个。但朕要告诉你的是,朕更看重的是你文章里的那股子‘忠’!”

    王武阳心中暗叫,怪不得师父反复强调,开头一定要屁精呢!原来是隆庆皇帝好这口啊!

    师父也太恐怖了吧?居然能猜到皇帝的心眼里去!

    师父怎么能猜的这么准吗?难道科学的力量如此恐怖吗?!

    大师兄心中瞬间闪过三层念头,每一层都加重了他对老师的敬爱……

    ~~

    好在皇帝只当王武阳的面色变化,是因为见到自己激动的,不以为意的继续自顾自道:

    “所谓天下至德,莫大乎‘忠’,忠于谁呢?无非就是天地君亲师。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所以做人也好为官也罢,只要把一个‘忠’字摆在首位,那就都没问题了……”

    隆庆皇帝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对臣子进行说教,通常都是他乖乖听别人教育的。

    这次可算逮到机会,便没有限度的长篇大论起来。

    眼见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了,陈洪不得不小声提醒道:“万岁,外头还有九位候着呢……”

    “哦……”隆庆这才想起,还能继续再来九次,这才准备放过可怜的王武阳道:“朕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吾皇的教诲,臣铭记心间,至死不忘!”王武阳娴熟的拍一记马屁,然后一脸决然道:

    “为臣心中一直有个念头,犹豫着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是听了陛下的金玉良言后,为臣便发誓要做一个对陛下无所隐瞒的忠臣了!”

    “哦,不妨说来听听?”隆庆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为臣恳请陛下,将这个状元另授他人!”

    ‘噗……’隆庆皇帝一口茶水喷了他一脸。

    “你要死啊你!”陈洪赶紧一边给皇帝擦拭胸口,一边厉声呵斥王武阳道:“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吗?这还有让的?!”

    “你准备把状元让给谁啊?”隆庆皇帝也难以置信的问他。

    “此事当由圣断,岂是草民可以置啄?”王武阳又乖巧的像陈洪同行了。

    “那你为什么不当这个状元呢?”隆庆愈发费解道:“三年才一个的状元,难道它不香吗?”

    “草民万分想中状元!可听了陛下的教诲,草民终于明白,无论何时何地,都得把‘天地君亲师’放在心中!”

    “不错,但这跟你让状元有何关系?”也幸亏隆庆被言官们怼多了,此时脸上只有好奇,却不见什么怒气。

    “因为臣的老师,还没考科举呢!”王武阳便高声道:“他的弟子却先中了状元,岂不是让家师断了和科场的缘分?也让陛下损失一位可与尹伊、周公、管仲并列的能臣良相?!”

    “呃,合着还是为朕好呢。”隆庆皇帝不由笑着问他道:“不知你师父是哪位高才,居然让你如此崇拜?”

    “家师姓赵讳昊,未及弱冠却已学究天人,年初还曾被邀请,登上灵济宫讲学!”

    王武阳赶紧给师父脸上贴金,完全不顾赵昊顶替老哥哥才得以登台的事实。

    “哦,科学……”隆庆皇帝露出恍然之色,显然早听过赵昊的大名。沉吟片刻后,他低声对冯保道:“让他们先别填皇榜。”

    “是。”冯保赶忙一溜烟跑出去,他得时时在皇帝面前,保持精干的人设。

    “你先跪一边去。”隆庆摆摆手,让王武阳跪到隔扇外,又将原先的榜眼王鼎爵叫进来。

    “你是王锡爵的弟弟,很好很好。”隆庆无奈的重新组织语言道:“兄长榜眼,胞弟状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算一段佳话了。”

    “陛下恕罪,为臣当榜眼就心满意足了。”

    谁知要强的王鼎爵,居然放弃了此生第一次超过兄长的机会。

    “怎么,怕超过你哥?”隆庆无奈的冲陈洪笑道:“朕这次取的三鼎甲,真是又忠心又谦逊啊。”

    陈洪还能说什么,也只能陪着干笑。

    “不是,为臣做梦都想把我哥压在身下!”谁知却听那王鼎爵道:“但是家师还没入科场,臣就不能当这个状元!”

    顿一顿,他一脸沉痛道:“家师学究天人,实乃古今第一大才,做弟子的终其一生也不能望其项背,又岂敢与家师并列?”

    “呃……”隆庆皇帝咂咂嘴道:“莫非你也是赵昊的徒弟?”

    王鼎爵便骄傲的昂起头道:“正是!”

    “你先跪一边去。”隆庆便无奈的摆摆手,刚想说把探花也叫进来,却又多了心眼,问道:

    “这科里还有你几个师兄弟?”

    “回陛下,本门今科师兄弟五人,除了大师兄中状元外,还有四师弟慎行名列探花,二师弟叔阳传胪,七师弟第五。”

    王鼎爵愈发骄傲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我们五人方才在外头,便已经商量好了,这个状元请陛下另赐旁人!我科学门下今日不可富贵忘师,他日不能荣华背主,俯惟陛下三思啊……”

    “那小子,怎么交出这么一帮好徒弟来的?”隆庆皇帝不禁暗暗羡慕起赵昊来。

    “陛下,要不直接把第六叫进来吧。”陈洪便建议道。傻子都知道,有师兄打了样儿,那三个活宝肯定有样学样。

    “唔,朕想想……”隆庆皇帝却陷入了思考,好半晌忽然道:“把赵守正的卷子拿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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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之前看卷子的兵部尚书是霍冀,不是毛恺,毛是刑部尚书。哎,徐阁老发功,和尚这两天很不舒服,错误明显多了不少。)

    文华殿中一片愁云惨淡。

    阅卷大佬们对着填了大半的皇榜唉声叹气。

    “会试第四名落到了三甲五十六……”

    “第十一名落到了第三甲三百二十三名……”

    “哎,平白招惹物议啊。”霍部堂叹气。

    “只能对外说,是皇上阅卷的结果了。”毛部堂苦笑。

    “那更让人笑话咱们。”马部堂郁闷。

    “是啊……”王总宪惭愧。

    心说手下那帮言官肯定要笑破肚皮,说这届大佬居然连皇DìDū拿不住,比他们这帮小年轻儿差远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幸亏这次前十名的卷子皆可圈可点,前五名更是明显高出一档,倒也禁得起世人评头论足。”

    张相公说完叹了口气,好像也很不爽。

    心里却暗道,完美,接下来就该去老师那里撩火了……

    哎,不谷为何像个反面角色?

    他正暗暗得意,忽然冯保气喘吁吁进来文华殿。

    “陛下有旨,先不要填皇榜……”

    “哦?”部堂们不禁神情一振,心说莫非陛下意识到,自己还是应该做个乖皇帝?

    可任他们如何盘问,冯公公就是不说原因。

    于是众大佬只好哈欠连连的等着旨意。

    马部堂和雷部堂两位老人家,直接肩膀挨着肩膀,呼呼大睡起来。

    “哎,老两口太辛苦了。”大理寺李少卿给二位大佬盖了一床毯子。

    好在没让他们等多久,满头大汗的冯保,再次跑了进来。

    “陛下有旨,着读卷官进中式举人赵守正的殿试卷。”

    “赵守正?这名字好像听过……”

    “不就是那个‘工商皆本’吗?”毕竟是霍冀亲手干掉的卷子,印象比别人深刻。

    “吓……”这下大佬们全都睡意全无,愣愣盯着那摞殿试卷子。

    隆庆二年的殿试是要闹哪样啊?

    咋怕什么来什么呀!

    还是张相公最镇定,在那摞卷子中翻捡一番,找到写着赵守正名字的那份,便揣入袖中,跟着冯保走了。

    ~~

    赶往乾清宫的路上,张居正目不斜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冯保道:“永亭,陛下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冯保刻苦钻研学问,精通琴棋书画,当初就是因为书法出众才被嘉靖皇帝挑中,派去裕王府当差的。

    也就是在那时,小冯他遇到了风华绝代的小张……

    张相公平素不群不党、独善其身,却偏偏对身残志坚的冯保颇为高看,与他私下往来密切,从来都以表字相称。

    这让冯公公大为感激,觉得张相公既然瞧得起自己,那就该将他当成一生一世的至交。

    他自然对张居正知无不言。

    “叔大,我也甚是奇怪。”冯保也看着前方,一边走一边低声回答道:

    “不过回想一下,陛下第一次知到这个名字,应该是在灵济宫。”

    “灵济宫?”张居正一阵毛骨悚然道:“陛下亲自去了吗?”

    “没亲去。但万岁从他外甥那里,得了个叫望远镜的玩意儿,从西华门上看灵济宫,就像在眼前那么真切。”

    冯保便轻叹一声道:“万岁是想看看,徐阁老到底搞出多大阵仗……”

    张居正闻言一愣,闪念间便想到了,当初赵文华倒台的旧事。不由暗叹,果然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徐阁老好容易搞次集会都被皇帝偷窥,看来是败局已定了。

    “结果看到个少年登台讲学,万岁很吃惊,便让东厂将他的发言记录送去。”冯保说着,赶紧补充一句道:“当然,还像往常一样,叔大的言行是不会记录在册的。”

    “多谢永亭。”张居正感激的点点头。

    “万岁对那科学好像挺感兴趣,而且他之前还看过那小子的诗集,便想请赵昊上经筵讲学呢,只是被我们几个给劝住了。”

    冯保又道:“后来陛下看了他三代行脚后,便不再提此事了。”

    “哦。”张居正缓缓点头。

    他自然也调查过赵昊,知道其祖父赵立本,与高新郑有段不为人知却又人尽皆知的恩怨。

    “第二次当是在会试放榜之后没多久,有一次长公主进宫,屏退左右与万岁有一段密谈。”

    “我把耳朵贴在隔扇上,也只隐隐听到‘守正’两个字,还有陛下愤怒的骂娘声。”冯保压低声音道:

    “印象中,陛下还是头一回发那么大火呢。连高师傅被撵走那次都比不了。”

    “是么?”张居正越听越迷糊,心说这都是哪跟哪啊?说的就好像长公主跟那赵守正有一腿似的。

    哈哈,太好笑了。还不如说不谷跟李娘娘有一腿更靠谱呢……

    眼看到了乾清宫,两人便默契的住嘴,冯保略微向前,张居正放慢脚步,一前一后进去宫门。

    ~~

    夕阳透过玻璃窗,将暖阁中照得一片金灿灿。

    张居正双手将考卷奉给隆庆。

    “张师傅快请坐。”

    隆庆开心的请他的亲亲张师傅坐下,顾不上说话,先看那卷子上醒目的名次。

    “第二甲第二十二名?”隆庆吃了一惊。

    “不错,这个名次是大伙儿讨论出来的结果。以臣愚见其实是低了的,但诸公皆以为此文观点有失冒进,故而将其压了一下。”

    “唔,不错了,朕以为他指定三甲靠后呢。”

    隆庆却笑呵呵道:“原来宁……没吹牛,会试只是发挥失常。”

    皇帝说完却又心中一痛,把脸一沉道:“朕看看这业障都说了什么浑话?”

    然后他便展开考卷,一打眼就被赵守正那笔字给镇住了。

    “这手字很见功底啊……那也是个业障!”

    “唔,业障还挺会说人话的,怪不得朕会把他当成好人……”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漂亮的木槿花宝蓝地毯。心说陛下这是何等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态啊。

    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呐……

    他实指望皇帝能再爆出些猛料来,但隆庆看着看着,就渐渐入了迷。

    算了,不谷这样高冷的人儿,还是不要八卦了吧。

    不知不觉天色渐黑。

    冯保悄悄进来掌灯,冷不防隆庆皇帝忽然一跃而起,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蜡烛丢地上。

    “哈哈,这个法子好啊!这个法子妙!没想到,这业障还他娘真是个天才!”

    便见皇帝兴奋的大笑道:

    “就这么定了,状元给这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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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东暖阁中。

    张居正也好,冯保也罢,全都听得目瞪口呆。

    陛下和那赵守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陛下既然讨厌他,干嘛还要给他状元郎?陛下若是喜欢他,为何又咬牙切齿的一口一个业障?

    这是何等矛盾复杂的心态啊……

    愣了半晌,张居正方回过神道:“陛下,那原定的状元……”

    “哦,朕看他太年轻,要换个老成的镇一镇气运。”隆庆皇帝便笑着扯了句谎。

    虽然让状元这事儿八成瞒不住,但天子门生为了自己的老师,不愿当皇帝老师的状元,还是挺让人难为情的。

    “这样啊。”张居正点点头,低声道:“不过更改名次的话,最好还是给个说法,以免诸公胡乱猜想。”

    “理由么……”隆庆皇帝略一思索,便斩钉截铁道:

    “因为旁人只是用笔答题,他却早已经用行动,来回答朕的问题了!”

    “十冬腊月,奔走呼号,募集善款开粥场赈济流民,活人无数;十几万流民聚集吃粥,他却能安排的井井有条,没有发生一场骚乱,也没在粥场中冻死病死过一个人。这份精明干练,连那些为官十几年的老手都比不了,同科进士里又有谁能望其项背?”

    “见流民无所事事,他又以一小小煤藕,带动数万灾民有了生计,让京外治安立时好转。并为内帑纾困五万两……”隆庆皇帝一激动,说秃噜了嘴,赶忙讪笑道:“最后一句就别转述了。”

    张居正点点头,表示了解。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丝毫不居功,做了这么多事情,百姓却几乎无人察觉到他的存在,只称颂长公主是活菩萨,把功劳都记在了皇家的头上。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争,这才是隆庆朝第一状元,当有的风姿啊!”

    “张师傅,朕给的理由硬不硬?!”隆庆皇帝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张居正。

    “硬。”

    张居正还能说什么?不说别的,就目前朝廷穷馊的样子,户部都掏不出五万两给皇帝。

    这世上还有比银子更硬的东西吗?

    至于给皇帝送银子,算不算行贿考官?这,就不要深究了吧……

    ~~

    待到张居正奉旨离去,隆庆皇帝松了口气,又让人把跪在外头的王武阳叫进来。

    “朕把状元给赵守正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呀,陛下英明啊!”王武阳见皇帝如此和善,马上化身屁精本精道:

    “草民怎么就没想到如此绝妙的法子?让师父的父亲当状元,这样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可见陛下洞烛靡遗,草民不能及万一。”

    冯保听得暗暗翻白眼,心说这不就是咱家总也学不会的马屁大法吗?

    “哈哈哈……”隆庆皇帝一直被言官们加以语言暴力,还未曾见过这样柔媚可人的一款,不禁哈哈大笑道:

    “你是怕朕惩罚你,才故意拍朕的马屁吧?”

    “草民发过誓,要对陛下句句真心的……”王武阳不禁委屈道。

    “你再怎么说,这顿罚也逃不了。”隆庆却冷笑一声道。

    “草民知道……”王武阳不禁垂头丧气,心说还是师父好,每次惹了他拍拍马屁就好。

    “朕就罚你填补赵守正原来的名次。”便听隆庆淡淡道:“二甲二十二名你来当。”

    “臣谢陛下宽宏!”

    王武阳不禁喜出望外,其实他今天来这一出,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被皇帝直接取消进士资格。

    虽然那样正好可以每日跟随师父学习,但还是有个进士的身份,才好让师父高看一眼啊……

    没办法,虽然咱的老师势利、报复心强、又小心眼呢?

    ~~

    文华殿。

    张居正带回了赵守正的考卷。

    看着上头皇帝用朱笔划掉原先的‘第二甲第二十二名’,然后在旁边写了个大大的‘第一甲第一名’,众位大佬本来还要炸锅。

    可听张相公转述了皇帝那番话,大佬们就唯有苦笑而已了。

    谁让这考题就像给人家量身打造的一样?

    赵守正已经实实在在解决了京城的流民问题,旁人的文章就是写出花来,在他面前也是苍白无力,毫无底气争辩……

    仅此一条,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填完了赶紧睡觉吧……”霍冀叹了口气,心说气运这东西,果然是压都压不住的。

    众位大佬将剩下的二三十个名次一气填完,便赶紧一起睡觉去了。

    张居正却拿着新鲜出炉的名次,来到了徐阁老的直庐中。

    这会儿徐阶已经恢复差不多了,正坐在床上吃一点稀粥。见张居正进来,便招呼他在床头坐下。

    “名次出来了?”徐阁老神态如常,只是眼圈有些发黑、面色依然苍白,显然过去的十二个时辰,着实被折腾不轻。

    “是,师相。”张居正应一声,不禁吃惊的看向一旁的徐璠。

    按照往常的经验看,神通广大的小阁老,应当第一时间就知道名次了才是。

    徐璠阴着脸还没说话,徐阶先淡淡道:“是老夫不许他去的,皇上都明摆着说,让我父子消停两天了,咱还能不识趣吗?”

    徐阁老这话说得客气,可那语气中的怨念,藏都藏不住。

    “哎,陛下这次做的有些过了……”张居正便叹气道:“趁着师相生病,过来胡搞一气,让人心里憋闷。”

    徐阶瞥一眼张居正,半晌叹口气道:“昨天该听你的,不吃那盘鲈鱼就好了。”

    “啊?”张居正一脸震惊道:“师相的意思是,孟冲送来的四鳃鲈鱼有问题吗?”

    说着他便假装思索一番道:“不太像啊,要真是别有用心,他怎么出那个上联,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老夫也说不好。”徐阶点点头,他也正因为这一点,不敢断言自己是被下药,还是纯属倒霉。

    毕竟堂堂首辅,整日面对的都是心思缜密的机巧之徒,已经很难理解人类的迷惑行为了……

    “不过宫里的饮食,以后少碰为好。”徐阶便关切的对弟子道:“直庐里有厨房,你往后就过来吃吧。”

    “谢师相。”张居正满脸感激的道谢后,才将殿试的名次大概讲给师相。

    徐璠听说前五都被科学门占满,最次的一个也有二甲二十二名,而他准备搞起的那十几位老铁,居然全都滑落到了三甲,自然气得暴跳如雷。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竟然把个孙山提到状元,真是脸都不要了!他就等着沸反盈天,不可收拾吧!”

    “是啊,我们压了又压,本想低低取了,谁知陛下还是将他的卷子挑出来,特意划掉了原先的名次,重新亲笔点中一甲第一。”

    张居正便同仇敌忾的叹气道:“师相又不在场,只能任陛下一意孤行……”

    “哼哼,真以为中了状元就高枕无忧了?”徐璠咬牙切齿道:“错,这才刚刚进入咱们的猎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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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八日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不同于乡试、会试只是将排名张贴出来那样简单,此时还要举行隆重的传胪大典。

    在京文武百官,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律都要出席。

    辰时中,文武官员们走出午门外的朝房,开始按照班次,从正门左右两侧的门洞入宫。

    传胪大典依然在皇极殿前举行。

    此时,九龙曲柄黄伞盖已设于皇极殿门外正中。

    金台御座之下,持仪刀、长戟、金瓜、骨朵的大汉将军相间为十班,均在丹陛三层,相间达于两阶。阶下静鞭、仗马列甬道东西。

    最引人注目的,是皇极门内外,各两只披着华丽璎珞、驮着宝瓶的大象,每一只都有城门那么高,让人担心会一脚把自己踩成肉饼。

    那是象房豢养的卤簿大象,代表最隆重的皇家仪式。

    待到官员们在皇极殿前站好,早就在承天门外等候的新科进士们,才开始列队入宫。

    和殿试时一样,他们依然按照成绩分单双号,从左右掖门入宫,不过这次全都换上了簇新的进士服。

    这是新科进士们前日,凭着殿试照票,到国子监领取的。

    只见四百零三名新科进士,清一水身穿大袖敞口的深蓝色青缘圆领罗袍,腰系黑角带,手捧槐木笏板,头上戴类似乌纱帽的进士巾。但跟乌纱帽略有不同的是,巾后有细长的展翅一对,翅梢各系有两尺长的皂纱垂带一根。

    走起路来垂带飘拂,十分拉风。

    美中不足的是,过两天释褐礼毕,还得再还回去……

    ~~

    赵守正自然吊在最后一位。

    因为是这届进士是单数,连个和他并排的都没有,孤零零十分眨眼。

    但赵二爷心态好啊,他到现在还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过去一年经历的种种,比之前三十年还精彩。

    原来这就叫时来运转,这就叫鸿运高照,这就叫祖宗保佑啊!

    他想到整整三十年前,父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进士袍,昂首走进了皇极门……哦对,当时还叫奉天门。

    赵守正还记得,父亲的名次是二甲第三十八名,差一点点就可以选上庶吉士了。

    虽然自己肯定比不上父亲,但能与父亲穿着同样的衣服,走在同样的地方,进行同样的仪式,这种感觉就足够如梦似幻了。

    不知不觉,眼泪便流淌而下,赵二爷又不敢伸手擦,只好任其划过脸庞。

    好在他看到前头,大片的同年都已经情不自禁哭成狗,便不觉的丢人了。

    ~~

    新科进士进入皇极殿广场后,便按照鸿胪寺官员的指使,立于丹墀之下正中。

    在两段丹墀中间的月台上,皇榜已经静静搁在皇榜案中。

    待所有人站定,熟悉的出场音乐响起,隆庆皇帝便在大总管滕祥的搀扶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出现在群臣的视线中。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隆庆皇帝升座,臣子们五拜三叩。

    待平身后,鸿胪寺卿出班,高声宣布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然后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出班读制诰。

    按说,这应该是首席读卷官的荣誉,但徐阁老也不知是身体没复原,还是闹情绪,总之告假继续卧床修养。

    便由次席读卷官来享受这一刻的风骚了。

    只见张大帅哥丝滑的胡须在春风中飘荡,缓缓展开黄色的书页,然后用那自带低音炮的磁性声音宣读道:

    “皇恩浩荡、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结束,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七十七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三百二十三名,唱名者出班谢恩!”

    张相公声音洪亮,每个新科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少人便偷偷望向王武阳,想看看新科状元的听到自己名字时,会是什么表情。

    王武阳却淡定非常,仿佛待会儿叫到的会是别人一般。

    这时,只听张相公用郑重的语气缓缓道: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嗡’的一声,新科进士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纷纷回头去看最末尾的赵守正。

    赵二爷更蒙,直接都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我没听错吧?昨天没喝酒啊?

    赵守正发呆时,有超大嗓门的鸿胪寺官员,重复了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下层月台上,又一个鸿胪寺官员,再重复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赵守正!”

    被身边的同年推了一把,赵二爷才目瞪口呆的出了朝班,被鸿胪寺官员往进士巾上簪一对红花,引上丹陛,参拜隆庆皇帝。

    赵守正脑瓜子嗡嗡直响,就像木偶一样,被鸿胪寺官员指挥着行叩拜大礼。

    看到赵守正懵逼的样子,隆庆皇帝感觉舒服了不少。

    他昨天勒令王武阳和王鼎爵等人不得透露名次的变化,就是为了让新科状元今天小小出个糗。

    能不出糗吗?换了谁从倒数第一一下子变成正数第一。都会先掐自己一把,问一句,我他妈是在做梦吧?

    而且还是在认定,第一名另有其人的情况下。

    待到赵守正抬起头来,隆庆皇帝才头一次仔细端详起这个,把妹妹的魂儿都勾去的业障!

    只见这业障剑眉入鬓、鼻似悬胆,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丝毫没有攻击性,反而给人温和如玉的感觉。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唇须,更是为他平添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倒生了一副好皮囊……’虽然以极挑剔的目光审视此獠,但隆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比死去的妹夫帅多了。

    谢恩之后,赵守正便被引到月台站定。

    张居正又唱榜眼之名。

    “一甲第二名王鼎爵!”

    同样由鸿胪寺官员重复两遍,然后簪上红花,上丹陛叩首谢恩。

    接着是一甲第三名于慎行,也一样重复唱名三遍,簪花上前谢恩。

    之后便只唱‘二甲第一名华叔阳等七十七人’,和‘三甲第一名卢维祯等三百二十三人’,两位传胪的名字,都只唱一次,并且不引出班。

    至于其他进士,则都在‘等’里了,连名字都不会唱,更别说单独出班行礼了。

    待到张居正唱毕,三鼎甲于月台上再度叩谢皇恩,殿外诸进士再谢,皇帝便在专属退场音乐中回宫了。

    其后,由礼部尚书高仪用云盘承金榜,以伞盖鼓乐引导,出皇极门、午门,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前方,一道道宫门尽数敞开。鸿胪寺官员将三鼎甲引上最终的御道,以无比艳羡的语气对三人唱道:

    “三鼎甲由中门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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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三人站上皇极门口的御道,顿觉感觉到达了人生巅峰。

    这可是满朝王公、宰辅部堂们都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啊。

    哪怕张相公,也没捞着走上一走。

    人臣中,只有三年一出的三鼎甲,才有资格从正门走出紫禁城去!

    虽然给皇帝抬轿子的太监、修大门的工匠,乃至此刻手持云盘的礼部尚书高仪,都能走在这上头。

    但工具人不是人,只有你代表自己走在上头才算数……

    “师祖,请!”站在左边的王鼎爵,笑着伸手请赵守正先行。

    “师祖,请!”右边的于慎行也笑着伸出手。

    “请。”赵守正朝两人拱拱手,便当先走在那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

    王鼎爵和于慎行紧紧跟上。

    其余进士和文武百官,就只能从左右两侧门中,出去了。

    走着走着,王鼎爵忽然小声提醒赵守正道:

    “师祖走太快了,这样没多会儿就走完了。”

    于慎行也小声道:

    “是啊师祖,咱这辈子走不了第二回了。”

    “哦……”赵守正目不斜视、微微点头道:“那咱就走慢点?”

    “嗯,慢点!”俩徒孙一.asxs.头。

    于是三人便一同放慢了脚步,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十步没走多远……

    前头引导的高仪不时回头看着这仨活宝,却没有出声催促。

    人生似梦,这一定是最美的一段,谁愿意那么快醒来呢?

    ‘就让他们多享受一会儿吧。’

    仁厚长者高部堂如是想着,便也不紧不慢踱着方步,陪他们共走这段华彩路。

    走着走着,赵守正忽然笑了,一下子从懵逼的状态中出来。

    ‘并没有什么不同嘛,只是普普通通一段路而已……’赵二爷忽然开悟,心道变成状元又如何?我还不是一样是爹的儿子、儿子的爹?

    既然我还是我,何必惶恐不安,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便是!

    王鼎爵也笑了,看一眼一旁抹泪伴行的兄长,暗暗道:

    ‘这一场之后,我就不跟你比了。虽然你是个连几何都不懂的废柴,但永远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大哥……’

    感到他俩都放松下来,于慎行也跟着憨笑起来。

    “别笑,你是探花!代表我们所有人形象的……”王鼎爵赶紧瞪他一眼。

    于探花身材欣长、浓眉星目,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严肃的时候端得是卖相一流。

    只是咧嘴一笑,憨态尽显,什么形象气质,全都完蛋。

    ~~

    当三人出来承天门,便见前方已经扎起了一座席棚,棚内有一根丈许高的金色蟠龙旗杆。

    三名大汉将军缓缓放下旗杆,高仪将金榜悬挂于杆顶。

    顺天府尹与大兴宛平两县令,分别牵着一匹披红挂彩的纯白御马,早在旗下等候了。

    那顺天府尹却已经不是曹三旸了,而是换成了原太仆卿姚一元。

    姚府尹微笑着替赵守正,将进士巾上的红花换成金色,再给他身上十字披红;两县令也为榜眼探花如是炮制。

    然后三位京城父母官,亲递马鞭于三鼎甲,扶三人上马。

    至于其余四百名进士,就只有下步跟着走了。

    人和人的差别就是这么大……

    大队仪仗引导着皇榜,大吹大擂出了左安门,来到东长安街上。

    ~~

    长安街上一早就人山人海,北京城的男女老幼谁不想看看这些天上下凡的文曲星,是个什么模样?

    要不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士兵,手拉着手将百姓拦在外头,长安街非得堵个水泄不通。

    万众期待的目光中,长长的仪仗吹吹打打而出,后头两排金盔金甲的大汉将军,抬着蟠龙金榜缓缓跟进。再往后,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本届大比的三鼎甲了!

    三位天之骄子披红簪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长安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

    那些女孩子们更是如痴如狂尖叫连连,将篮子里的花瓣往三人身上抛去。

    风一吹,漫天花雨迷人眼,耳边闻唤状元声!

    赵昊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其实他不想来的,因为已经知道名次了,何苦来看人显圣呢?

    还得挨挤。

    可架不住李明月……哦不,李承恩爱看热闹啊。

    他一大早就过来,拉着赵昊跑到长安街上,嚷嚷着要占个好位置。

    当然,小爵爷其实也是个工具人。

    此时,三人立在玉河北桥的栏杆上,眺望着那游街的队伍缓缓而至。

    “站这么高好怕哦……”李明月紧紧抓着赵昊的胳膊,一副担心会被挤下桥去的模样。

    看的李承恩暗暗翻白眼,心说你滑雪的时候不比这个高一百倍?

    “来了来了,状元郎来了!”

    “哇,好好看,好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啊……”

    “我要嫁给他!都别拦着我!”

    四周的声浪登时高了许多,还有好些大姑娘小媳妇在那里兴奋的胡言乱语。

    “大哥的大徒弟很成熟吗?”李明月闻言不禁奇怪的看去,不禁咦了一声道:“他什么时候留胡子了?”

    “那是老前辈好不好!”李承恩长得高看得清,登时激动起来,使劲拍打着赵昊的肩膀道:“你看看,中间骑马的是你爹!”

    “什么?”赵昊踮起脚望过去,嘴巴登时能塞进个鸭蛋去。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赵二爷是位面之子不成?怎么定好的状元都能换人?还有没有天理啦!

    那一刹那,赵昊甚至感觉,不是自己带给赵二爷好运,而是赵二爷洪福齐天,把自己给招来的。

    嗯,我就是蓝胖子……

    呸呸!本公子玉树临风,而且有十根手指头!

    ~~

    过了玉河北桥,便有临街的楼阁店铺了。

    宁安长公主殿下毫不意外的,又占据了最佳观测位置,还带上了干儿子孝敬的望远镜,在楼上窥视新科进士。

    柳尚宫给她举着望远镜,姬司正站在她身后,两人也一样十分好奇。

    这赵二爷他娘的到底能考第几?

    “来啦,来啦!”长公主激动的使劲拍着柳尚宫的肩膀,还不满的叫道:“你别晃悠啊!”

    柳尚宫一脸生无可恋,是谁在拍我的肩膀啊……

    “咦!”忽然长公主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望远镜,朝游街的进士看去。

    “拿反了,殿下。”姬司正忙提醒一句。

    长公主这才把目镜对准眼睛一看,正好就对准了骑在马上,朝围观百姓团团拱手的赵守正!

    “我的天哪,赵郎真中状元了!”长公主把手里的望远镜一扔,捂着嘴倒退连连。

    “额的那个观音菩萨、长春道祖、火德真君,以后额可不敢妄言妄语咧……”

    姬司正和柳尚宫也顾不上她,两人同时伸手接住望远镜,然后脑袋凑到一起,一个左眼从右目镜看去,一个右眼从左目镜看去。

    当两人锁定那为首的白马状元之后,柳尚宫惊得下巴都掉在地上。

    鸡公公更是觉得自己应该下个蛋,以表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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