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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正午的阳光温柔和煦,照得铁匠铺中一片暖洋洋。

    赵昊与高家父子一边吃着便饭,一边聊着家常。

    得知了赵昊家遭难的情形后,高铁匠主动提出,可以周济他们一二。

    看他父子的吃穿,看这寒酸的铁匠铺,高铁匠能有几个钱?却愿意急人所难。

    虽然有报恩的意思在里头,却也让赵昊颇为感动。

    “不瞒老伯说,昨日高大哥帮着我狠狠赚了一笔,已经解了燃眉之急。”

    “那太好了。”高铁匠替赵昊高兴一阵,又关切道:“那也得有个长久的营生啊,令尊可有什么打算?”

    赵昊知道,他是委婉的问,赵守正为啥一把年纪,还游手好闲?

    便笑道:“家父在国子监读书,要参加今年秋闱的。”

    “啊,令尊原来是位相公,真是失敬。”高铁匠颇为意外,仔细回想一下赵守正的装束行止,不由摇头道:“老汉是一点没看出来。”

    “哦?”赵昊好奇问道:“相公二字又没写在脸上,老伯看不出,也是正常吧?”

    “那怎么会?”高铁匠大摇其头道:“官人有官人的体统,相公有相公的体面,那是一看就没差的。”

    “咦,还有这回事儿?”赵昊只知道,当了官有官体,却不知连个秀才监生也要有相应的体面……而且连个老铁匠都知道,显然已经成了整个社会都默认的规矩。

    “公子竟不知道?”高铁匠吃惊的瞪大眼,想一会儿才醒悟道:“公子官宦之家,钟鸣鼎食,平日衣食住行,已经远超寻常举人,更别说秀才、监生之类的相公了。”

    高铁匠自行脑补,倒省了赵昊一番口舌去解释,他便搁下饭碗,拱拱手道:“还请老伯赐教。”

    “公子哪里话,老汉也不过道听途说,哪知道真正的体统?”高铁匠连忙摆手,实在推脱不过,这才字斟句酌道:“那老汉就把这些年在南京城看到,大概讲给公子听,权当一乐呵。”

    “老伯请讲。”赵昊忙做洗耳恭听状。

    “还当官的就不说了,公子肯定比老汉清楚。”高铁匠先排除了在任官员。

    我还真不清楚……赵昊心中默默说一句,但为了维持落难官宦子弟的人设,他也只好强笑道:“好的。”

    “单说那些不当官的吧。老汉看那些致仕的、丁忧在家的两榜乡绅,进进出出都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子,轿夫之外,还有专门打罗伞的伞夫,这五人都穿着红背心,带着红斗笠,还有门下皂隶长随跟着,十来人前呼后拥,跟任上的那些官老爷没什么区别。当然,跟正印官还是没法比。”

    赵昊听得两眼发直,心说这也太爽了点吧。便又问道:“那举人呢?”

    “举人老爷也坐轿,但只能坐两人抬的布轿,轿夫也不能穿红,倒也有书童长随跟着打伞,加起来也得养四五个人。”高铁匠拢着胡须道:“举人老爷都是新贵,最讲究体统不过,听说乡下的老爷们都坐四人大轿,还有举‘孝廉’、‘乡魁’回避牌的,却也只能糊糊老乡亲。但进城是不敢的,还得改回两人小轿,不然要被戳脊梁骨的。”

    “这样啊。”赵昊听到这层,愈发坚定了要让赵二爷考中举人的信念。却又忽然心中一紧,有些艰难的问道:“举人有钱,可穷秀才怎么维持体面?”

    大明朝的贡生、监生、秀才,基本算是一个阶层。赵昊不便问‘穷监生’,便改问‘穷秀才’,也是一样。

    “相公是可以坐肩舆的,不过他们没正经进项,读书开销又大,若非家里有,日子大都不好过,因此平日里安步当车也没人笑话。可若是拜见师长、见官参衙时,若不租上一抬肩舆坐一坐,还是会被笑话的。”

    “但相公再省,一个书童是不能省的。”高铁匠看看赵昊,小声道:“三月份开始,下雨天就多了,赵相公若是自己打伞,非但旁人笑话,心里也会不好过的。”

    “原来秀才不能自己打伞?”赵昊忽然想起,赵守正每日出门,自己让他带伞,他都推脱不带。本来只以为是赵二爷懒病发作,没想到居然还另有原委。

    “那是自然,而且相公们的伞,都是锡顶的,跟咱们平头百姓是不一样的。”高铁匠不无羡慕道:“雨天暑日,书童张开,银光闪闪,一看就知道是秀才相公来了。”

    赵昊不由自主缓缓点头,心里已经盘算起,到底从哪里雇书童的问题了……

    。

    正待问问高铁匠有没有门路,他忽然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口探头探脑。

    “咦?”赵昊不禁有些奇怪,大伯和堂哥怎么来了?

    正好也吃饱喝足了,便辞别了高铁匠父子,出来铁匠铺。

    “干嘛呢?!”赵昊站在那两人背后,忽然低喝一声。

    “妈呀……”吓得赵守业腿一软,险些跪地上,赵显却险些蹦起来。

    “你这臭小子,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赵守业回头见是赵昊,不禁哭笑不得。

    “这不跟大伯开玩笑么。”赵昊笑嘻嘻的朝大伯拱拱手,又朝堂兄呲牙一笑道:“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当大伯的,难道不该来看看你们?”赵守业今天的态度,却比往日要温和不少。

    “那就里边请,地方简陋,大伯别嫌弃就好。”赵昊说着,带领两人进了家门。

    赵守业被眼前修修补补、破败不堪的景象给惊呆了。

    好半晌才难过道:“你们真的住这儿了?前日你父亲去衙门说,我还不信。”

    “这还好多了,若非邻居帮着好生修葺,简直没法住人。”

    赵昊一边给大伯和堂兄沏茶,一边随口问道:“听父亲说,大伯没住在官舍?”

    赵守业闻言尴尬的咳嗽一声,搪塞道:“唉,有些缘故,暂时住在你兄长的外公家,只是暂住,暂住。”

    赵昊便一脸羡慕,道:“那感情好,定要多住些时日,可省好些开销。”

    他这话确实有感而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天他都遭遇好几次断炊危机了。

    大伯见赵昊并无揶揄之色,才想起他父子原本是打算软饭双吃的,只是双双惨遭退婚,才落到今日的地步。

    心中不禁尴尬全无,反而有些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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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大伯说着话。赵显默默坐在一旁,不言也不语。

    在赵昊印象中,家遭大难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但也不至于一个下午都说不上来三句话。

    再看赵守业,自己明明已经告诉他,父亲在国子监坐监,天黑才能到家,他却坚持要等赵守正回来。

    若说是兄弟情深,那他为何老心不在焉?

    赵昊看着赵守业不断烦躁的扭动着屁股,真担心他把板凳扭断了。

    他感觉气氛有些诡异,索性直接开口问道:“大伯有事跟我说也一样的。”

    赵守业看看他,嘴唇翕动几下,摇摇头道:“还是等你父亲回来吧。”

    “成,那晚饭就在这儿凑合吧。”赵昊看看天色昏黄,便推说去置菜,逃脱了这让他无比煎熬的环境。

    离开家,他却先到高铁匠那儿,又闲聊了一会儿,嗑了会儿炒南瓜子。约摸着赵守正快回来了,这才慢吞吞到街上的酒馆,买几样荤菜,再打两斤烧酒,还不忘给高铁匠家捎一份。

    他正在和高铁匠推让间,便见赵守正拎着布书袋,趁着天没黑透,急匆匆往巷子里走去。

    “父亲。”赵昊借势甩掉了高铁匠,跟上赵守正。

    “咦,儿子。”赵守正见他捧着的酒肉大喜,将书袋往腋下一夹,伸手就要去撕根鸡腿充饥。“饿死为父了!”

    “别,大伯来了。”赵昊忙侧身让开。

    “是吗?算他还有良心,没忘了我这个弟弟。”赵守正闻言大喜,也不顾肚子饿了,兴冲冲跑进院中。

    怎么说,兄弟俩一个娘胎里出来,又在一个家里住了三十多年,血浓于水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

    ~~

    赵守业和赵显在院中,左等右等不见赵昊回来。

    “父亲,弟弟怕是躲出去了。”赵显神情悒悒道:“不如咱们回去吧。”

    “怎么回去?回去有好果子吃吗?”赵守业郁郁的吐出口浊气,站起来揉了揉生疼的屁股。

    “大哥,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在家等你!”

    这时,赵守正高兴的快步进了院子。

    赵守业这才稍稍松口气,讪笑道:“路过,临时起意,空着手就过来了……”

    “自家兄弟,客气个什么?快快,赵显帮赵昊把桌子摆好,我跟你父亲要好好喝一杯。”

    赵守正在兴头上,也没察觉出大哥的异样。当然,他就是没在兴头上,八成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

    屋里点上烛,桌上摆好菜,赵家四人就坐下吃喝起来。

    “来来,这也算咱们头一次重聚,两个小子也一起喝一杯吧!”

    见这厮非但又破戒,还要拉上自己,赵昊暗暗翻下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赵守正给兄长斟上酒,端起酒杯笑容灿烂。

    他越是这样,赵守业就越是神情阴郁,勉强和赵守正喝了几杯,其间数度欲言又止。

    赵昊最看不惯大伯这种拖泥带水不干脆的熊样,便替他挑头道:“父亲,大伯等你一下午了,问他什么事儿,也不跟我小孩子家家的说。”

    “大哥这就见外了。我家现在是赵昊当家,你有什么事跟他说就行,我不做主的。”赵守正喝得脸色粉扑扑,还没拎清楚状况。

    “是吗?”赵守业吃惊的看一眼赵昊,又羡慕的看看自家兄弟。之前他总觉着赵守正没心没肺、就知道坐吃现成,十分荒唐可笑,现在却反而羡慕起他来。

    “唉,兄弟,那我就直说了……”

    好一会儿,赵守业才收拾好心情,长长一叹道:“我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件事说出来你不要怪我。”

    “大哥不是说直说吗?怎么又绕起来了?”赵守正终于感到大哥的沉重,皱眉看着他。

    “唉,实在是难以启齿,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赵守业却不敢跟兄弟对视,声如蚊蚋道:“你嫂子那货,你也是知道的。她竟要我将前番给你的银子讨要回去。我不答应,她已经吵了好几场,说今天再不把钱拿回去,她就去找岳丈评理。”

    “弟弟啊,寄人篱下本就直不起腰来,我总不能在丈人面前,把老赵家的脸丢尽吧?”赵守业满脸羞赧的看向弟弟道:“我知道你比我还难,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想找你开口,可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一圈,只借到十来两银子。”

    “咦?”赵昊忍不住轻咦一声。

    “父亲还给爷爷偷偷塞了二十两。”一旁的赵显眼里含着泪,哽咽道:“我娘她也一并要讨回去。”

    “不可理喻,岂有此理?!”赵守正闻言大怒,将酒杯掷于地上,狠狠啐道:“大嫂怎么好这般让哥哥难做?问我要钱也就罢了,居然连给老爷子的钱也不放过?!”

    “钱家富得流油,她真在乎这十几二十两吗?”赵守业苦涩的喝一口闷酒道:“还不是当年那些烂事儿,让她一直怀恨在心?老爷子这些年没少排揎她,她如今可逮着出气的机会了……”

    “当年明明是她钱家耍诈在先,非但坑了兄长,还连累父亲仕途不顺!”赵守正面红脖子粗,大有要去跟钱氏理论的架势。

    当然,他也不会真去。秀才遇到兵,尚且有理说不清。更别说遇上泼妇了……

    “唉……”赵守业长长一叹道:““都过去二三十年了,我都快忘记了,没想到她还一直记仇呢。”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这女人啊,就娶不得!”赵守正重重一拍桌子,对赵昊道:“儿啊,再给为父换个酒杯。”

    赵昊暗暗翻个白眼,统共就这四个酒杯,上哪再给你找个去?

    便将自己那杯一滴没喝过的酒杯,推到了父亲面前。

    赵守正又跟兄长喝了几盅闷酒,方感同身受道:“前阵子我也饱餐了闭门羹。没想到,大哥竟跟我一样。”

    赵昊闻言,忍不住撇撇嘴,暗道赵二爷不打自招了……

    不过就算他也没想到,大伯一个六品官,虽然是没什么地位的荫官,居然会混得这么惨。

    他父子搬离了南城,便远离了南京城的是非圈,已经感受不到老爷子罢官带来的影响。

    但赵守业还在做官,身处漩涡之中,这些天饱受上司同僚的冷眼,自有切肤之痛。

    “唉,咱们老赵家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原先的踩过的人,现在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赵守业仰脖喝了口闷酒,抹一把辛酸泪道:“原先帮过的人,却全都躲着我走了。”

    “大哥休要丧气!”赵守正夺过兄长手中的酒壶,怒其不争道:“你可是咱们老赵家的希望啊!想当年父亲不也是穷书生一个?如今你还是六品官呢,怎么就这般没志气了?”

    赵守业却一个劲儿直摇头。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可没你这份志气了,如今只是厚着脸皮混日子罢了……”

    见兄长霜打茄子一般,蔫得没边了,赵守正也跟着眼圈通红,陪着掉起泪来。

    赵昊是看不得赵守正这样的,心中暗叹一声,起身给父亲递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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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守正跟着进了屋,还没开口说话,赵昊便将四锭共二十两元宝递到了他手中。

    欣慰的拍了拍赵昊的肩膀,赵守正便默默转身出去,将四锭银子放在兄长面前。

    赵守业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推还三锭道:“我只要五两就够了,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能凑齐的。”

    赵守正摇摇头,将银子塞到大哥中,不胜感慨道:“钱是英雄胆,囊中羞涩如何做得大丈夫?大哥只管收着,不够……”

    他看看屋里的赵昊,没敢说下文。

    赵守业羞愧难当,坐立不安,抹掉了泪便起身告辞。

    赵守正挽留不住,便和儿子将两人送到桥头,挥手依依不舍道:“大哥常来啊。”

    赵守业朝兄弟摆了摆手,心中百味杂陈。

    一旁赵显小声嘟囔道:“哪还有脸再来?”

    “唉,走吧……”赵守业深以为然,颓然而去。

    ~~

    赵昊父子站在桥头。

    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赵昊叹了口气:“没想到大伯如此颓丧了。”

    “是啊……”赵守正替兄长难过一阵,又心有余悸道:“唉,没想到,这口软饭竟这么难吃?”

    赵昊深以为然:“唉,是啊。”

    两人不禁心有戚戚的想道,当初若是真能软饭双吃,今日会不会有大伯的双倍颓丧呢?

    唏嘘了好一阵,父子俩才转身往家走去。

    路上,赵昊好奇的问起,赵守业的婆娘,怎么和爷爷有那么大仇?

    “唉,那是笔扯不清的烂账,总之你知道她是自作自受就行了。”

    赵守正却不愿提及往事,只简单告诉儿子,当年在大哥的婚事上,钱家耍过手段,让老爷子吃了大亏……

    赵昊也只是随口问问,现在家都分了,两不相见,自然也谈不上两相厌。

    赵守正心情郁郁,回家倒床便睡了。赵昊收拾好碗筷,又把堂屋打扫出来,便也洗刷洗刷上床睡觉去了。

    谁知躺下后翻来覆去,却毫无睡意,正奇怪间,便听到远处钟鼓楼传来更鼓声。

    赵昊凝神细听,才是一更鼓响。

    ‘一更天是戌初一刻,南京要加一刻,便是戌初二刻。”赵昊心中默默换算一下,不禁恍然大悟道:“才七点二十四分,怪不得睡不着!”

    今天他日上三竿才醒,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会儿当然不困了。

    往常要么忙个通宵没得睡,要么为了省顿晚饭,天不黑就睡觉,赵昊还一直没意识到,这长夜漫漫有多难熬呢。

    ‘看来得找点事情打发下时间了……’

    赵昊懒得点蜡,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睁大眼看着黑黢黢的房顶,心里默默盘算着,解决了温饱之后,下一步该干点什么。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他正迷迷糊糊刚有点睡意,忽然听到咔嚓一声轻响。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那一声格外刺耳。

    赵昊登时睡意全无,躺在那竖起了耳朵,就听又吱呀一声,堂屋的门被人推开了。

    而东间里头,赵守正正鼾声如雷呢!

    ‘有贼!’

    赵昊登时寒毛直竖,忙伸手去摸搁在枕便的铁棒……这是他前日管高铁匠讨来防身用的。

    然后赵昊赤脚下地,拎着铁棒到了西间门口,透过门帘往堂屋里望去。

    他之前一直睁着眼,双目早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便看到有个黑影,在那里翻箱倒柜……哦不,父子俩穷得连个箱笼都没有,更别说柜子了。

    看着贼人在到处翻找着什么,赵昊紧张的血液都要凝滞了。

    不确定这贼人是否身怀利刃,他也不敢出声喊叫,唯恐狗急跳墙,引来杀身之祸。

    赵昊现在唯一的倚仗,就是对方不知道自己已被惊醒。想到这,他便紧紧攥住铁棒,大气不喘躲在门帘后,准备等那贼人进来时,给他来个当头一棒!

    可谁成想,那贼人偏不如他愿,竟先往东屋摸去。

    赵昊登时一阵慌乱,这下连突然袭击都办不到了。

    就在他束手无策,准备大声喊叫,惊醒父亲时,便听东屋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大哥!你抽她呀!”

    那贼人被吓得一个激灵,手悬在门帘上,半晌不敢伸出。

    迟疑片刻,他便转身朝着西屋而来。

    赵昊见状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轻轻擦擦手心的汗水,再度紧紧攥住铁棒,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便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瞬的盯着那门帘的缝隙!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昊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终于,门帘被人掀开,一个脑袋悄悄探了进来。

    赵昊把心一横,瞄准了那颗黑黝黝的脑袋,双臂猛地挥下!

    谁知砰地一声,铁棒竟砸在了门檐上。

    那贼人被吓了一大跳,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抓贼啊!”赵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边大喊起来,一边再度挥棒朝那贼人砸去。

    东间的赵守正也被惊醒了,听到儿子的喊声,想也不想就跟着大喊起来:“抓贼啊,快抓贼啊!”

    父子俩的叫声,瞬间穿透了屋顶,传遍左邻右舍,登时鸡鸣狗叫好不热闹。

    那贼子被吓破了胆子,连滚带爬往后退,被赵昊一棍子敲在后背上,疼得他一声惨叫……

    “哎呦……”

    所幸赵昊年纪尚小,力气不足,他还能忍着痛爬起来,赶在赵守正拦住去路之前,跌跌撞撞冲出了大门。

    看到贼子跑路,赵昊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穷寇莫追。”赵守正对自己说了一句,便放弃了追贼,赶忙过来照看儿子。

    “我儿没有伤到吧?”赵守正上上下下,仔细检查着儿子的身体。

    “我没事,就是脱力了。”赵昊想伸手撑膝盖起身,却发现连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父子俩正说话间,忽听街上传来一声惨叫。

    赵守正顾不上探究,扶着儿子在长凳坐下,又摸索着点了蜡。

    待看清赵昊全身无恙,只是脸色惨白,他这才松了口气。

    赵昊刚要说话,就听外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走进院中。

    见来的是高武,赵家父子俩这心才彻底定下来。赵昊看着高武那精赤的上身,虬结的肌肉,顿觉安全感爆棚。

    高武将提在手中的一物,砰地一声扔在地上。

    父子俩定睛一看,竟是那逃脱的贼人。

    高武一路上都在组织措辞,没用赵昊等太久,便指着外头闷声道:“咱正睡觉,听到赵老爷和公子喊抓贼,刚出门就碰见这厮跑出来。咱给他一个窝心脚,这厮就晕了。”

    “高壮士威武!”赵守正竖起大拇指,激赞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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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暗暗翻个白眼,心说这诗能乱用吗?

    他向高武道过谢,便走过去,朝着那贼人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他喵的,可把老子吓坏了!

    那贼人虽然晕过去,但还是有知觉的,吃了一脚疼得转过身来。

    看到那人的脸,赵昊忽然一愣,示意赵守正将烛台端过来。

    “怎么,我儿认识这人?”见赵昊仔细打量那贼人的面孔,赵守正好奇的蹲在一旁。

    赵昊却看向高武,高武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出了此獠。

    ~~

    这时,左右邻里提着棍棒铁锨赶过来查看,不过那老甲长估计是年纪太大,一时半会儿还没现身。

    赵守正赶忙迎上去,向热心的邻里道谢。赵昊看到高铁匠也在,便请他帮忙知会甲长一声,此事自己处理便好,无需惊动他老人家。

    高铁匠自然无不应允,帮着打发走了想看热闹的邻里,就去甲长家报信去了。

    赵昊重新关上院门,看一眼高武。

    高武早就打了桶井水,便猛地浇在了贼人头上。

    那贼人可是仰面朝天,被冰冷的井水一激,口鼻全都呛了水,登时虾米似的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完了,他还想装晕,却听高武又打了一桶水,赶忙睁开眼,一轱辘爬起来,高声求饶命。

    “你是唐记的店伙计。”赵昊走到那贼人面前,大刀金马坐在杌子上。

    见自己被认出,那伙计便也不否认。

    “为何上门行窃?实话实说,免受皮肉之苦!”赵昊断喝一声,高武从旁咔吧咔吧捏着双手的关节,提供了九成以上的威慑力。

    “小人,小人……”那贼人慌乱的转了转眼珠,忙答道:“小人是受东家的指使,来看看公子家还有没有白糖了!”

    赵守正闻言大为不忿:“大明的商人,怎地一个个如此心黑?”

    高武也火冒三丈,径直就要去找唐友德算账,却被赵昊叫住。

    高武不解的看着赵昊,但他并不会发问。这些天的接触下来,他深知赵昊心思缜密,机敏老成,还远在他这个前戚家军总旗之上。他知道,赵昊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的?”便见赵昊细细盘问起来。

    “那天公子卖完糖之后,小人就偷偷跟在后头,一直跟到了蔡家巷。”

    “那天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公子三人是坐马车的,小人也只好雇了马车才跟上。”那贼人答道。

    赵昊微微点头,又盘问了几句,便抱起胳膊,睥睨着那贼人道:“现在两个选择,是把你送去官府,还是送给唐老板?”

    那贼人眼珠子一阵乱转,向这个面相善良的孩子扮可怜道:“能不能都不选,公子,我真的知道错了,饶我……”

    “给我往死里打!”却听赵昊狞笑一声。

    “不错,《大明律》载有明文,‘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赵守正也从旁为儿子壮声色。

    高武便抡起醋钵大的拳头,朝着那贼人劈头盖脸招呼过去。

    贼人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眶淌血不止,惨呼道:“我选送官,送官……”

    “咦,莫非这人是聋子不成?”赵守正闻言吃惊道:“我不刚说了,送官要杖八十的呀?”

    “啊,这么多?”赵昊一脸吃惊的问道:“会不会被打死呢?”

    “要是衙门没人,肯定是死定了。”赵守正摸着下巴答道。

    “那还是算了吧,咱们要积德呀。”赵昊小脸满是慈悲的对高武道:“高大哥,劳烦你把他送去唐记。”

    那贼人一听,登时急了。“你说话不算数?不是说要送官吗?”

    “那是你的选择,又不是我的选择。”赵昊笑眯眯的摆摆手,高武便用麻绳将那贼人捆成粽子,扛在肩上大步流星而起。

    ~~

    虽然和儿子一唱一和,配合十分默契,可赵守正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他跟着儿子进了堂屋,奇怪问道:“他不是姓唐的派来的吗?你怎么还给他送回去?”

    “不是说了,父亲只管专心用功,其余事情孩儿自会处理吗?”赵昊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不是好奇吗。”赵守正腆着脸笑道。

    “父亲以后还是不要乱引诗句了,当心风大闪了舌头。”赵昊却似笑非笑的提醒一句,虽然大明没有文字狱,不过要考举人的人,还是严谨点好。

    “哎呦呦,忘了忘了,明日早课缺席不得……”赵守正老脸一红,也不追问了,刺溜钻进东屋,不一会便重新打起鼾来。

    听到那透着没心没肺的鼾声,赵昊竟感到十分羡慕。

    闹出这么档子事儿,他可是又要失眠了。

    ~~

    天不亮,赵守正便悄悄起身,赶赴国子监应卯去了。昨日他迟到了片刻,被本堂苟学正狠狠训斥了一顿,斥责他这二年荒废学业,科考在即竟还敢懈怠……赵守正也是一把年纪,感觉好没面子,自然不敢再迟到了。

    赵昊昨晚一直胡思乱想到鸡叫才睡着,这会儿刚眯了一个时辰都不到,便也懒得起来伺候父亲上学了。

    我还在长身体,必须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他本想一觉睡到中午,谁知没过多会儿,就被外头的敲门声吵醒了。

    赵昊阴着脸到院中一看,只见高武硕大的脑袋出现在院墙外。

    打着哈欠开了门,他才发现跟着高武一起来的,还有唐记南货店的老板唐友德。

    唐老板提着大包小包进来院中,先看看破败不堪的屋子,再看看头发乱蓬蓬的赵昊,吃惊的合不拢嘴。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发表感慨的时候,他将带来的礼物奉上,没口子向赵昊道歉,说自己管教无方,瞎了眼出了家贼,已经打瘸了腿送官去了。

    赵昊却理都不理他,自顾自的洗脸刷牙,梳洗停当后,又作势出门去街上买早点。

    唐老板被他拿捏的实在受不了,只好出绝招了。

    “这是给公子压惊赔罪的。”唐友德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对硕大的元宝。

    看到银子,赵昊才站住脚,施施然接过来,入手却是一沉,险些拿不住掉在地上。

    起码有五十两重。

    “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早来点实际的不就得了。”赵昊收起银两,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啊,原来公子早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唐友德一脸错愕。

    “不然我早报官抓你了,还会把人送还给你?”赵昊放声大笑起来。说着掏出钱,请高武去桥头的早餐铺子,帮忙买三个人的早餐回来。

    两人这会儿上门,肯定也没顾上吃早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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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说那贼子咬定了,是我派来的吗?公子怎么就知道他在撒谎了?”唐友德好奇的问道。

    赵昊冷笑两声,然后才对唐友德道:“道理很简单,我当天卖糖给你,你隔天就派人来偷,而且还是我见过的店伙计,这是多想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啊?听说你在金陵有分号,你就是再蠢,也该派个面生的伙计来行窃吧?要是连这点都想不到,你从哪去挣那万两身家去?”

    “公子不愧是赵老大人的孙子,这眼光,这手段,将来必成大器!”唐友德佩服的连连点头道:“说的太对了,我就是再蠢,也不会干这种事的。”

    说完他又自吹自擂起来道:“何况我百年老店,信誉为本,怎么会为这点钱,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这话虽然不要脸,但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要是赵昊稍微使点坏,到他店里闹上一场,再去官府递个状子,唐记南货店的名声,在金陵城就算臭大街了。旁人可不管这事儿是真是假,为防万一,也不会跟他打交道的。

    是以他一大早就带着重金前来赔罪,一是感谢赵昊没有第一时间报官,二是为了用钱堵住赵昊的嘴,彻底消除后患。

    再说,他还指望从赵昊这里继续拿白砂糖呢,怎么会干杀鸡取卵的事情?

    虽然那只鸡已经言明,自己暂时没有蛋了……

    可唐友德还是心痒难耐,趁着一起吃早饭时,忍不住试探问道:

    “公子问过老太爷吗?什么时候还有糖到货?”

    赵昊喝一口味道略显寡淡的鸭血粉丝汤,微微一皱眉。心说这家早点的味道,着实普通了点,怪不得生意不怎么样。

    他却忘了自己当初,对着人家的包子流口水的时候了。

    “公子,公子。”见他走神,唐友德只好连声呼唤。

    “啊?你说什么?”赵昊回过神,看着唐友德。

    “我是问公子,糖还有吗?”

    “哦,没了。”赵昊便干脆答道。

    上次他故意留口子,是存了下次卖糖的心思。但昨晚的事情给他提了醒,这白糖生意实在太扎眼了,以父子眼下的境况,还是少碰为妙。何况,他现在有了本钱,能赚钱的路子一下子便多了起来,没必要去冒风险,自然要绝了唐老板的念想。

    ~~

    “是么,那太可惜了……”唐友德难掩失望之色,愈发觉着口中的笼包味同嚼蜡。若非是赵昊请客,他肯定直接吐在地上了。

    他勉强就着小米粥,咽下口里的包子,然后苦笑道:“这包子也就只能果腹,改日请公子到永祥园,尝一尝真正的灌汤包是什么味。”

    “说得好像本公子,没吃过好东西一样。”赵昊闻言一阵冷笑。

    “哎呀,公子不要挑刺吗?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唐友德猛然想起,赵昊可是落难公子,最受不得这种刺激。他忙陪着笑道:“我是说,以公子的眼光手段,肯定很快就会翻身的。到时候搬出这蔡家巷,咱们做个邻居如何?”

    “做不做邻居两说,不过本公子的确要翻身了。”赵昊故意露出一副顾盼自雄的神态。

    果然便勾动了唐友德的好奇心,他端详着赵昊,热切的问道:“公子有什么赚钱的法门?说出来老唐也参一股?”

    “呵呵……”赵昊等得就是他这句话,闻言却不作答,而是继续慢条斯理的喝他的粉丝汤。

    “公子又要拿捏我。”唐友德哭笑不得道:“还是给个痛快吧,只要你真有好路子,本钱我全出都成。”

    “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赵昊轻轻舀着碗里的粉丝,摇头笑道:“不用我出本钱的买卖,你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

    “公子……”唐友德闻言一愣,他真没想到,这十四五岁的少年,居然有如此老辣的见地。好一会儿,他才服气的抚掌道:“公子果然是家学渊源,令祖的风采真让人神往啊……”

    这跟老头子有一毛钱关系吗?都是本少爷上辈子吃过的亏换来的!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赵昊搁下手中的调羹,拿起帕子擦擦嘴道:“我准备收购生丝。”

    “啥,啥?”唐友德本来满脸期待,闻言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摊在板凳上。“收生丝?”

    “不错。”赵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唉,公子啊,我劝你还是趁早换个行当吧。”唐友德失望的摆摆手,好心劝说赵昊道:“公子有所不知,世道变了。放在当年五峰船主纵横四海时,这生丝还是一门抢手的生意。但戚家军已经荡平了倭寇,朝廷大兴水师,严厉海禁。如今从南到北,我大明又是片板不下海的局面了,生丝和丝绸没了海外……尤其是断了日本的销路,这价格已经跌到地板上了。”

    “跌到地板才好低低买入,高高抛出。”赵昊看一眼满脸骄傲的高武,不由一阵哭笑不得。方对唐友德道:“你不掺合就算了,我自己买。”

    唐友德审视的看着赵昊道:“公子当真?”

    赵昊把脸一板道:“钱的事情上,本公子从不开玩笑。”

    “是不是,令祖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唐友德试探问道。

    “随你怎么想,我只跟生意伙伴谈生意。”赵昊站起身来,准备离席。

    却被唐友德一把拉住道:“只要公子能拿出本钱,不妨跟你合一股。”

    “这是自然。”赵昊点点头,淡淡道:“我说过,不出本钱的买卖,本公子不做。”

    唐友德略一盘算,自己刚给了赵昊五百两。赵家应该还有些积蓄,便伸出两根手指,缓缓道:

    “最少各出两千两银子,不然赚得太少,不够折腾。”

    “可以。”赵昊毫不迟疑的点头应下,就像他真有两千两银子一样。“三天后,你再来。”

    “好,我再来一趟。”

    唐友德点了点头。其实他到这会儿,还根本不信收购生丝能赚钱。但一来,赵昊的行事做派,让他刮目相看。二来,万一要是真有来自上头的内幕消息,错过了岂不可惜?

    所以唐友德故意让赵昊出两千两银子,就是要看看赵昊,是不是想空手套白狼。若是赵昊真能掏出这两千两,那至少说明他自己很有信心,那就跟他玩一票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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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和高武站在巷口,目送着唐友德坐上马车离去。

    突然提出收生丝,并非赵昊临时起意,这其实是他为了改善家境,所谋划的发财大计第二步。

    因为今年要发生一件,改变大明朝国运的大事——隆庆开关。虽然赵昊草民一个,无从去影响大局,可跟着大佬们喝口汤,赚个盆满钵满,还是可以指望的。

    他本来打算,做几次白糖生意,攒够了本钱,自己偷偷收丝来着。但昨晚的盗窃案,让他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实力,暂时不能再做白糖生意了。更重要的是,昨晚的事情提醒他,自己现在小孩子一个,且一无人手、二无家势,单靠自己根本做不成多少事。

    就算克服重重困难,勉强收到丝,可怎么运回来,储存在哪里,到时候怎么一下子不露痕迹的出手?这都是自己目前办不到的。

    “唉,还是太弱小啊……”赵昊无奈的叹口气,真是便宜唐胖子了。

    高武一直默默陪在他身边,直到赵昊回过神来,往铁匠铺走去。他才默默的跟上,并不问为何要去自己家?

    ~~

    两人进了铁匠铺,却见高铁匠不在前头。

    循着声音找到后院的天井,赵昊看到高铁匠正在井旁,用砧石打磨生锈的铁锤。

    “公子来了?”高铁匠看到赵昊,笑逐颜开道:“事情都解决了吗?甲长那里你不用担心了,他权当不知情。”

    这年代的保甲制度,就是这样敷衍……民不举、官不纠,哪还有什么相互作保,锱铢不敢隐瞒?

    “那贼子已经交由旁人送官了。”赵昊坐在井沿上,笑着向高铁匠解释道:“主要是我们扭送的话,说不得我这个事主就得上堂见官。本公子白身一个,还得给个七品芝麻官磕头,实在不爽。”

    “哦哈哈……”高铁匠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理由,不由失笑道:“县太爷可是一方父母,在公子眼里,却成了芝麻大的官。”顿一顿,他又凑趣道:“当然,在这南京城里,县太爷也确实算不得什么。”

    有道是‘三生作恶知县附郭’,何况这南京城里的文武、内外衙门何止上百?区区一个上元县令,还真是委委屈屈小媳妇一个。

    爷俩笑哈哈的闲扯一段,赵昊方指着那砧石上的铁锤,问道:“老伯这是要干啥?”

    “要复工了,得料理一下吃饭的家伙。”高铁匠双手握着铁锤,笑着挥了挥。

    “老伯才下地几天?太急了吧?”赵昊不禁皱眉。

    “唉,坐吃山空啊。”高铁匠苦笑道:“老汉还指望着早点把高武带出来呢。”

    “他不是不喜欢抡大锤吗?”赵昊看看一旁的高武。

    “唉……”高铁匠叹口气道:“嘴这么拙,长得这么凶,不干这吃什么?”

    高武默默低下了头。

    高铁匠说着,指着儿子骂起来道:“你个孽障,当初为何不听老子的?要是跟着戚家军北上,一到蓟州就能当上百户大人!现在哪还用你爹发愁?!”

    高武摇摇头,没有延迟便沉声道:“当兵是为了打倭寇,不是为了升官发财的。”

    “唉,是爹拖累了你啊……”高铁匠别过头去,擦擦眼角。

    赵昊见状,最后一丝迟疑也消失不见。便拉着高铁匠的手,对他道:“老伯,我有个想法,你且听听如何?”

    “公子有何高见?”高铁匠自然洗耳恭听。

    “昨晚的情形,老伯也见了。”便听赵昊缓缓道:“我父子俩手无缚鸡之力,家里再来歹人的话,只怕不会有这次的好运。”

    “公子的意思是?”高铁匠不明所以道。

    “正好老伯也上了年纪,高大哥又不愿打铁,咱们不如两头凑一头,搬到我那边去住。你老帮着看看门做做饭,高大哥跟我到处跑跑,维持下家计这样子。”便听赵昊委婉说道。

    “这……”高铁匠只觉赵昊的话,听起来十分受用,却未免觉着有些不妥当道:“这种事,赵老爷怎么想?”

    “哦,我爹一心只读圣贤书,家里大事小情全都是我做主。”便听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

    “啊?”高铁匠难以置信的看向高武,见儿子点了点头。

    父子间的默契告诉高铁匠,高武点头有两层意思,一是证明赵昊所言非虚;二是他愿意接受赵昊的安排。

    高铁匠心中暗暗称奇,他儿子虽然沉默寡言,但其实十分骄傲。之前他以为,高武只是为了报恩,才给赵昊跑前跑后的,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少年公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就折服了身经百战的戚家军前队正……

    高铁匠虽然嘴上从不承认,但心里素来以儿子为傲。何况赵昊年纪虽小,说话办事却着实让人无比舒服。再想想自己这一病,生意更是被人抢了个干净。去给赵家看门,至少还能多活几年呢。

    想到着,他便紧紧握着赵昊的手,咧嘴笑道:“只要公子不嫌弃就好……”

    “哈哈哈,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老伯会不愿意呢。”赵昊也大松了口气,感觉心里踏实多了。

    ~~

    说定了此事,高铁匠连给开多少工钱都没问,就吩咐儿子收拾东西,当天就打算搬过去。

    “老伯不急,我那两间厢房连窗户都没有,你先住在这里,等我和高大哥收拾出来,再过去也不迟。”赵昊笑着拦住了高铁匠。

    “那行,就先让高武住过去。等公子出门时,老汉再过去看门。”高铁匠笑着点点头。这父子俩做人一脉相承,都让人十分熨帖,否则赵昊也不会费这心思,连老带小一起挖。

    高武还保持着当兵的习惯,把随身的物品往铺盖里一卷,夹在腋下跟着赵昊出了铁匠铺。

    走到巷子里时,赵昊忽然站住脚,问他一句。“高大哥,你为什么相信我?”

    高武为难的看着他,这叫他如何组织语言?怕是想到天亮也没法回答。

    “我错了,这问题太难了。”赵昊恍然,拍了拍高武铁铸铜打的胳膊,仰头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高武点点头,回以狰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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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武动作十分麻利,中午时已经将东厢房拾掇出来。又回铁匠铺将自己睡觉的床扛了过来。

    见高武将沉重的木头床夹在腋下,调整方向试探着进屋。赵昊想要搭把手,却被他摇头拒绝,也不知是不是怕帮倒忙。

    赵昊只好袖手站在一旁,看着高武忙里忙外,将那张笨头笨脑却坚固无比的松木床靠墙摆好,他忽然想到,自己和老爹睡觉的破床,也该换两张新的了。

    又想到这屋里屋外都是黄土地面,必须要每天洒水扫尘才能下得去脚。南京春雨连绵,到时候满院的稀泥,如何住人?

    是不是也该买些地砖铺一下?还有这些破窗烂门就是修好了,用起来也着实难受。

    对了,还有这扑簌扑簌整天掉灰的墙,本公子早看着不顺眼了,也得刷一下。

    原本兜里没钱,他尚且可以忍耐,现在稍一宽裕,马上就恨不得,把整个宅子拆了重建了。

    “问题是,这不是我家的房子啊……”赵昊小声嘟囔一句,拍了拍落在肩上的墙灰,决定直接买下这宅子算球。

    虽然直接搬家更简单,但赵昊估计,以这套住宅目前的状况,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下来。入手后稍一翻新,价钱立马翻几番。这样划算的买卖不做,简直对不起送他来的老经纪。

    而且刚刚熟悉了环境,安定下来。谁见过有家长,会在孩子高考前搬家的呢?

    一切以不影响考生备考为前提。

    赵昊默默点点头,觉得自己愈发进入考生家长的状态。

    想到这,他对忙活完了的高武道:“改天去牙行问问,这宅子多少钱肯卖?”

    高武看看赵昊,去院子里打了水,洗干净了脸,才缓缓道:“不用那么麻烦,让我爹去找甲长就能办成,还能少费钞。”

    “哦?如此甚好。”赵昊不禁欢喜道:“我是一文钱不想再往那牙行送了。”

    不过要买房也不急在这一时,眼看中午头,两人便准备去前头铁匠铺吃饭。

    出门前,赵昊拍拍脑袋道:“早晨那唐胖子,是不是还带了礼品?”

    他基本摸出了和高武说话的技巧,那就是尽量避免让他思考,问那些直接能脱口而出的话,尚且可以正常交流。

    “是。”高武这次果然没有延迟。

    “拿来瞧瞧。”

    高武便将五六个印着唐记商标,装潢还算精美的纸盒抱了出来。

    赵昊就在天井里一一打开看,只见都是唐胖子自己店里的南货,有岭南干果、南海瑶柱、嘉禾酱油、金华火腿、还有舟山的黄鱼鲞,没有一样不值钱。

    “还挺大气的。”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只将干果留下给赵守正当零食补脑子,其余的一股脑提到了铁匠铺去。他家的厨房破烂不堪用,赵昊便给了高铁匠二两银子,决定先在铁匠铺开伙。

    老汉虽然也只能生的做成熟的,但总比他父子饭都不会做强多了。

    ~~

    两人进去铺子时,高铁匠已经整治出一桌有荤有素,有汤有饭的午餐。

    老汉是个明白人,不用赵昊提醒,他也知道现在是给东家做饭,不能像往常那样凑合了。

    他一边接过儿子手中的纸盒,一边有些忐忑的对赵昊道:“老汉也不会做饭,公子怕是吃不惯。”

    “老伯休要见外,我之前可没少蹭饭。”赵昊洗干净手,笑着坐在桌边道:“既然往常吃得惯,怎会现在吃不惯?”

    “不一样了,不一样的。”高铁匠却不会因为赵昊这样说,就掉以轻心。见带回来的食材里有瑶柱,便赶紧道:“公子先凑合吃着,老汉再加个汤。”

    赵昊让他不必麻烦,但高铁匠执意要去,也只能由他了。

    招呼高武一起坐下吃饭,赵昊苦笑着对他说道:“看来还得尽快找人烧饭,老伯不擅长这个,就会特别累。”

    高武点点头,扒了半碗饭才闷声道:“我爹做饭很难吃……”

    赵昊看他一眼,心说我知道。

    饭吃到一半,高铁匠端上了热腾腾的瑶柱汤。

    闻到那瑶柱特有的鲜香,赵昊神情一振,赶忙舀一碗尝一尝,登时两眼放光。

    “真鲜啊!”赵昊大赞一声,示意高武父子也赶紧尝尝。

    两人也是赞不绝口,就连高武都主动说道:

    “鲜,真是鲜!”

    听着两人的话,赵昊忽然想起一事,重重一拍高老汉大腿道:“有了!”

    “公子有什么了?”高铁匠知道,这时候没人搭话,就像吃饭噎住一样,忙凑趣问道。

    “先卖个关子。”赵昊神秘的一笑道:“剩下的瑶柱不要动了,改天我琢磨琢磨,说不定就是生钱的法门。”

    “公子真是厉害,”高铁匠赞叹道:“吃个饭就能想到赚钱的法子。”

    赵昊赞许的看一眼高铁匠,恨不得自己的跟班是他。

    大明从正德开始世风渐变,到了嘉靖末年,已经彻底摒弃了千百年来重农轻商的传统。开始人人皆言商逐利,哪怕士大夫也同样不以经商为耻,好比当朝首辅徐阶家,便养着足足上万织工,是大明数一数二的棉布供应商。

    是以高铁匠乃真心奉承,而不是暗讽自己的新东家。

    “呵呵,行不行还两说,别夸得太早。”赵昊一边喝汤一边笑眯眯的享受着吹捧,感觉这顿饭有滋味多了。

    心满意足的吃完饭,他才对高武道:“叫辆马车,咱们去趟钟鼓楼。”

    。

    过午时分,两人乘车到了鼓楼外大街,此行的目地是购物,却不是来寻唐胖子的。

    赵昊下了马车,站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看着那些熟悉的招牌幌子在风中摇曳。

    和煦的春风中,他想起了那日自己的誓言,没想到这才几天,就怀揣巨款杀了回来。

    摸一摸怀里那锭硕大的元宝,赵昊觉着自己腰杆也直了,胆气也壮了,眼神也变得贼亮贼亮了。

    “今天,就是本公子报仇雪恨的日子。”

    赵昊咬牙切齿说一声,对高武低喝道:“从街头这家开始,一家都不放过!”

    “喏!”高武粗声应道。

    他这一嗓子惊动了四周人群,众人一看高武的样子,以为是土匪恶霸要大肆打砸呢!

    吓得他们不禁面现惊慌之色,纷纷闪开一条去路。

    高武尴尬的挠挠头。

    赵昊却很满意这效果,背着手,仰着头,大步进了最近的一家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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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个东西干嘛说这么凶残?让人白激动一场……”

    待见店家一脸谄媚的,将拎着大包小包的二人送出来,看热闹的市民才大失所望的散去。

    整个下午,赵昊带着高武逛遍了整条大街,吃的喝的铺的盖的自不消提。单单购买上好的文房四宝,就花了将近十两银子……光各种型号的毛笔就买了十几支,纸张也买了四五种,什么宣纸、竹纸、宣德纸、松江谭笺,凡是看上眼的,统统都来了厚厚的一刀。

    他还购置了锡伞,书箱,水壶等全套上好文具,单那个螺甸镶嵌的文具盒,就用了一两银子。

    雇来的马车跟在一旁,车夫老沈帮着高武一趟趟往车上运,眼看着车厢塞满,赵昊这才意犹未尽的拍了拍手道:“还得裁几身体面的衣裳,给父亲买些教辅书,不过还是等下次叫他一起吧。”

    那老沈名唤沈老瑶,就是蔡家巷的住户,自然对这条街上的穷鬼们了若指掌。这一趟所见所闻,让他不禁暗暗咋舌,不知道蔡家巷何时出了这么个大财主?

    虽然不再往车上搬运,可赵昊的购物欲依然强烈,便又信步进了个家具店,挑了两张简洁大方的松木架子床,还有全套的八仙桌、官帽椅,茶几、杌子、还让店家饶了张舒服的躺椅。

    赵昊一边会账,一边看着摆在店中央的那几张华贵典雅的黄花梨拔步床、罗汉榻,暗暗咽着口水。不是他不想一步到位,只是这些动辄上百两一件的家具,还远超他目前的消费能力。

    ‘你们给我等着,下次就是找你们报仇了。’

    赵昊恶狠狠瞪一眼那张黄花梨的千工床,交了定金留了地址,约好送货时间,这才在店家的恭送下离开。

    车厢里东西实在太多,已经没法坐人。赵昊便和车夫老沈分别坐在一根车辕上,高武就只能步行了。

    老沈便挥起了马鞭。老驮马喷着响鼻,颇为艰难的拖着沉重的车厢,缓缓向前行去。

    速度还没高武走道快……

    没行出多远,赵昊忽然指着那家‘崇明海味俱全’,吩咐高武道:“买两斤活墨鱼带回去。”

    高武便进去店中,不一会儿拎了个不断滴着黑水的竹篓出来。

    赵昊又顺手买了几个吃碟,将什么竹签羊舌、粉丝素签、香糖果子,烤猪皮肉之类,五花八门拼为三盘,连老沈也得到一份,三人一路上吃吃喝喝,高谈阔论便回了蔡家巷。

    ~~

    别看还不到三月,白天已经明显变长了。等到了家时,西边还是红霞满天。

    老沈帮着将东西全都搬进院中,又反复说,公子以后用车,一定要知会他,这才心满意足的拿钱走人。

    赵昊和高武将买回的东西规制好,赵守正才夹着书袋放学回家了。

    看着屋里整齐码放的新购物品,桌上堆成小山的吃食,赵守正捏一块糟鱼,咬一口笑道:“还是有钱好哇。”

    赵昊翻翻白眼没说话,他看着赵守正,就像看着当年上学时的自己,估计在父母眼里,也是一样的讨人嫌。

    趁着高武去喊他爹过来吃饭的空档,赵昊告诉赵守正,他父子已经答应跟自己混了。这件事,赵昊之前是通过气,赵守正自然毫不惊讶,反而开心笑道:“有人帮我儿当然好了,再让你一个人忙里忙外,你就跟你娘没两样了。”

    说到亡妻,赵守正眼圈一红,哽咽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可惜你娘没看到你懂事……”

    赵昊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哪怕是之前的记忆里,小赵昊也对亡母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五六岁时她便因病去世了……

    赵守正唏嘘一阵,看到被放在墙角的墨鱼,不由笑道:“我儿孝顺,知道为父好这口。”说着直咽口水道:“用韭菜爆炒,下酒是一绝。”

    赵昊刚想说,这不是给你吃的。但想想自己又不需要墨鱼肉,便改口道:“吃之前,先帮我干个活。”

    “好说好说。”赵守正已经东一样、西一样吃了个半饱,自然不急。

    这时,高铁匠父子过来,郑重向老爷行了礼。赵守正本就没什么架子,落难之后就更是一团和气,自然客气的拉起高铁匠,和他亲热的说起话来。

    赵昊则跟高武,对付起那几条墨鱼来。他在地上搁了个碗,然后颇有先见之明的站在远处,让高武将墨鱼肚里的墨汁挤到碗里。

    只见高武双手攥住个墨鱼,双手使劲一捏,噗嗤一声,乌黑的墨汁便喷了他一身。

    “你且轻点,它就不会喷那么猛了。”看着高武脸上身上都是墨汁,赵昊颇有些幸灾乐祸。

    高武用袖子抹了把脸,然后依言控制好力度,这次果然没喷得到处都是。

    几条墨鱼全都挤过一遍,也才只得到了大半碗黑乎乎的墨汁。

    赵昊让高铁匠将没了墨的墨鱼收拾出来,给赵二爷用韭菜炒了下酒。

    他则端起墨鱼汁,招呼赵守正进了东间。

    ~~

    堂屋东间是赵守正睡觉的地方,还支了张三条腿的破桌子,权且充作书桌。

    赵昊将碗搁在桌上,又铺好了纸笔,然后拿出本今日随手买的医书,在那里现场翻找起来。

    赵守正拿着笔,奇怪的看着赵昊,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嗯,这个看起来甜甜的,这个也像……”没多会儿,赵昊便找了几个中意的方子,犹豫着该用哪个?寻思片刻,他便不负责任道:“那就大杂烩吧。”

    说着,他让赵守正,蘸着碗里的墨鱼汁,将那几份药方上的药材,掐头去尾、打乱顺序,用小楷抄在一处。

    赵守正一边抄,一边笑道:“想来宗师出题时,便是我儿这般作态。”

    赵昊不禁莞尔,心说这个笑话倒是难得不无聊。

    那些八股文的截搭题,可不就是把牛头马嘴缝在一起吗?

    不一会儿,赵守正便按照赵昊的吩咐抄满了一张纸。

    赵昊惊喜的发现,父亲竟然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看来这些年的功夫,倒也没白下。

    赵守正也满意的端详着自己的手笔,忽然眼前一亮道:“这墨鱼汁居然比徽墨还要乌黑发亮,感觉写出字来,比平时要清晰美观呢!”

    说着他欣喜的看着赵昊道:“我儿又找到发财的门路了?这种墨汁肯定可以卖个高价的!”

    “那就等着吃官司吧。”赵昊撇撇嘴,不顾赵守正惋惜的目光,将剩下的墨鱼汁全都泼到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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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赵昊吹干墨迹,将那张纸小心折起收好,赵守正才伸手谄媚道:

    “儿啊,再侮辱为父两下吧?”

    赵昊闻言大吃一惊:“请父亲写字,还要润笔费吗?”

    “那倒不是。”赵守正讪讪笑道:“后天不是初一休沐嘛,为父准备去参加个文会……”

    按国子监规制,监生惟朔望给假,余日皆升堂会讲、复讲、背书,轮课以为常。简单说,就是每月只休息初一、十五两天,其余时间都要上课,课业强度堪比高三学生……

    赵昊见赵守正每日披星戴月,上学十分辛苦,闻言便道:“好容易休息一天,在家歇着多好?”

    “那当然好啦,可科考在即,为父还得临阵磨枪,不然愧对我儿。”便见赵守正义正言辞道:“后日那文会,乃雪浪法师主持,规格十分之高。”

    赵昊微微皱眉:“哦,竟是那个浪货?”

    那位晚明第一诗僧雪浪,可是晚明笔记上的常客。赵昊知道他跟利玛窦辩论过,还是‘水太冷’的老师。虽是个和尚,却喜欢锦衣美食,与秦淮河名妓关系匪浅……总之,人如其名,是个浪的不能再浪的僧人。

    “我儿为何如此菲薄雪浪法师?”赵守正不解问道:“他虽是大富人家出身,可自愿受戒出家,精研佛法。年仅十八便博通内典,分座副讲,成为华严宗一代法师。”

    “他要是正经和尚,又开什么文会?”赵昊却反问道:“正经和尚有开文会的吗?”

    “呃,这也是情有可原。”赵守正显然很崇拜雪浪,忙替那和尚解释道:“这不年前大报恩寺遭了雷火,虽然琉璃塔身无碍,但各殿画廊多有焚毁,雪浪法师立下宏愿,要重修大报恩寺,这文会也是为了募捐才会举行的。”

    说着他悠然神往道:“雪浪法师非但精研佛法,还执金陵诗坛之牛耳,可是往来无白丁的。若非是为了募捐,像为父这种老监生,是没资格往他跟前凑的。”

    “还说是正经和尚……”赵昊哂笑一声。

    赵守正见赵昊颇不以为然,便不再坚持道:“那我就不去了……”

    说完他又开心道:“能睡个懒觉,也是极好的。”

    话音未落,却见赵昊将两锭十两的官银摆在了桌上。

    “嘿嘿,就知道儿子最疼爹……”赵守正嘿嘿一笑,伸手想要捞钱。

    赵昊却按住那两枚银锭,笑道:“父亲得再帮我个忙。”

    “当然没问题!”赵守正拍下胸脯,又有些羞赧的挠挠头道:“不是为父自夸,为父最擅长的是帮倒忙……”

    “父亲不要妄自菲薄,是人就有他的用处。哪怕是他身上的缺点,只要用对了地方,一样能有奇效。”赵昊安慰着父亲。

    “为父怎么听完,更加难过了……”赵守正讪笑两声,才想到问一问,儿子到底要自己干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赵昊却不想现在就告诉他:“明天咱们去个地方。”

    “明天还要坐监呢……”

    赵昊便略一沉吟道:“父亲偶感风寒,明日请范世叔帮忙告个假吧。”

    “我好好的,哦……”赵守正顿一下才恍然道:“你想让我请一天假?那倒无妨,只是我之前缺课太多,那苟学正心里,八成又要记上我一笔了。”

    “不打紧。父亲午后就能回去坐监,到时在课堂里多咳嗽两声就是。到时那苟学正非但不会训你,还会认为你,果然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赵昊给出了经验之谈。“说不定,就会选择原谅你。”

    “妙哉妙哉,好主意!”赵守正眼前一亮,却又难免奇怪道:“我儿怎么像坐监多年的老前辈一样?”

    “呵呵……”赵昊无言以对,心说论起念书的时间,我也不比你少几年。

    ~~

    第二天一早,高武便按照赵昊的吩咐,花了两钱银子将那沈老瑶的马车租来半天。

    按说租马车不要车夫,起码得给几两银子做押金,车主才放心。但沈老瑶有心巴结小财主,居然没要押金,还一个劲儿自告奋勇,说可以帮着搭把手,高武自然不会答应。

    戚家军南征北战,高武骑马驾车都是行家,他侧身坐在车辕上,娴熟的控着马车,载着父子俩往南而去。

    马车穿街过巷,不一时过了钟鼓楼,依然继续南行了好久,才缓缓停了下来。

    赵守正下车,看到那座熟悉的大石桥,才奇怪问道:“这是要去户部街?”

    “对。”赵昊点点头,也跳下车来,活动着筋骨道:“去上次父亲去过的地方……”

    “你说德恒当啊……”赵守正顺口答一句,登时满脸羞臊道:“原来你小子都知道了?”

    “呵呵。”赵昊含混过去,将一个信封递给赵守正道:“这就是我让父亲办的事。”

    “臭小子,神神秘秘的。”赵守正接过没糊口的信封,抽出里头的纸张展开一看,却愈发糊涂起来。

    “这不是昨晚,你让我抄的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玩意儿吗?”

    “嗯。”赵昊点点头,定定看着那座鹤立鸡群在户部街上三层当铺,那日父亲的遭遇历历在目,他至今想起来还恨得牙根痒痒。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的,就是怎么把这笔账讨回来!

    赵守正便听赵昊一字一顿道:“父亲将此物拿去当掉。”

    今天他就要靠一张破纸,硬生生从那姓张的手里,敲够买生丝的钱,以稍泄心头之恨!

    “这一张破纸,擦屁股都嫌脏……”赵守正哭笑不得道:“儿啊,为父只怕要被打出来的。”

    “加上这个,就不会了。”赵昊说着,接过高武递上的纸盒。

    赵守正打开一看,见里头是一袋子白砂糖。他记得,前番在铁匠铺称量时,赵昊特意吩咐留下了一斤多,想必就是这些了。

    赵守正拿起纸袋掂量一下,果然是一斤多。刚要放回去时,却又看到盒底还压着张文书。

    “这是……”赵守正问道。

    “这是那日与唐记的交割文书……”赵昊解释一句。

    “咦,怎么还有我的签名画押?”赵守正展开那文书一看,上头的卖方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名字,还有如假包换的签字画押。

    “父亲真是贵人多忘事……”赵昊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这就是为什么要到了人家门口,才跟赵守正交代的原因。

    他怕说早了,老父亲忘记了要点,进去后荒腔走板,那可就弄巧成拙喽。

    让他这一提醒,赵守正才一拍脑袋道:“想起来,你进去唐记前,让我在两张白纸上签押过。”

    说完,赵二爷大言不惭道:“可见为父读书,已入物我两忘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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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石桥旁,上次赵守正发呆的地方。

    “进去后,父亲就一口咬定,这就是祖父留给你翻身的秘方。”赵昊指着那张写满字的纸道:“有了这文书和白糖,不愁那姓张的不信。”

    “这样说来,倒也有些道理。”赵守正点点头,吃惊道:“难道只要张世兄相信这方子是真的,他就愿意掏钱?”

    “昨天逛街时,我特意到别家问过,当铺是接受商户用独家秘方之类出典的。”

    赵昊显然有备而来,闻言微笑道:“只是不接受死当,权当成抵押贷款罢了。”

    赵守正似懂非懂的又点点头道:“好吧,那我去试试,不知我儿想当多少钱?”

    “一万两……”赵昊伸出一根手指。

    “啊……”赵守正惊呼一声,险些掉到桥下去。

    “你只管开一万两就是。”便听赵昊详说道:“姓张的肯定会往死里杀价的,但父亲切记,两千两是底价。少于这个数的话,过年前父亲都没有零花钱了。”

    “啊!”赵守正的惨叫声更盛了,苦着脸道:“明日才三月初一,一年还有整十个月,我儿竟凶残若斯。”

    “所以,为了那二十两银子,为了往后的零花钱,父亲一定要办成此事。”赵昊笑眯眯的看着赵守正道:“回答我,能不能一雪前耻?”

    “能!一定能!”赵守正使劲拍着胸脯,激动完想一想,却又垮下脸道:“怎么可能……”

    “不用担心,父亲只要按我这样说的来,保准没问题。”赵昊便将待会该如何起话头,如何答话,如何讨价还价,一句一句教给了赵守正。

    “……等到当票拟好,让你签字的时候,父亲就说兹事体大,要仔细看清楚。记住咬死了是当期半年,绝不能是‘六个月’。”末了,赵昊沉声嘱咐道:“若是对方仍旧同意,你就……”

    “我就签字?”赵守正瞪大眼问道。

    “你就放心的继续拿乔,说考虑一下还是不放心,万一让他们偷看了秘方就麻烦了,然后拿着东西起身就走。”只听赵昊幽幽说道。

    “那张世兄不拦的话,为父岂不尴尬了?”赵守正忐忑问道。

    “他一定会拦的。都到这一步了,说明他极想要这份配方,怎么会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呢?”赵昊自信的笑笑道:“我打听过了,这种买卖是有行规,到时候他自会让你安心。”

    赵昊说完,又让父亲跟自己复述了一遍,感觉大差不差,他这才松了口气。

    “去吧,这次我和高武在外头给父亲压阵……”赵昊使劲推着赵守正往前走。

    赵守正一脸赶鸭子上架的不情不愿,他一是怵头再跟那张员外打交道,二是担心搞砸了儿子的事情,在儿子面前显得自己太无能。

    “父亲只管放松,平时什么样,待会儿就什么样,无需特意拿乔。”赵昊一边推他,一边给赵守正按摩着肩膀道:“若是大功告成,我给父亲一百两零花钱?”

    “是吗?”赵守正闻言眼前一亮,登时不用赵昊推搡了,豪气干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为父去也!”

    “去吧,待凯旋,得意居为父亲庆功!”赵昊挥舞着手臂,目送赵守正昂首挺胸,进了那德恒当。

    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高武,终于憋不住问了一句。

    “公子长于与奸商周旋,干嘛还要为难老爷?”

    “这种事,我办不成,你也办不成,”赵昊摇摇头,意味深长的说道:‘只有我爹一人能办成。’

    高武挠挠头,更加糊涂了。

    ~~

    一进去德恒当,迎面是一堵黄花梨的屏风,上头镌刻着一个斗大的金字——‘當’!

    转过屏风,便是围着铁栅栏的高高柜台。柜台西侧,还用珠帘隔出了一间茶室,用以接待贵宾。

    赵守正一进去,柜台后的山羊胡子朝奉,马上眼前一亮,满脸堆笑的问好道:“赵二爷安好,又来照顾敝店生意了?”

    说着他赶紧绕出来,一面让伙计去通禀东家,一边热情的掀开珠帘,邀请赵守正入内就座。还让人上了茶点,沏了上好的毛峰。

    殷勤奉承之下,让赵守正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初侍郎公子的光景。

    之前典当玉佩带来不快,便也烟消云散了……

    人家当然对他热情了!

    近来京师有传闻,说新登基的隆庆皇帝十分喜爱陆子冈的作品,说不定哪天就把他招进宫中,去专门给皇家琢玉。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市面上陆子冈的作品都被抢购一空,其中能验真的精品,价格更是直接翻了几番。

    这才没几天工夫,就有人为那块玉佩开出了六百两的高价。

    而当时,赵守正只拿到了可怜兮兮的二十两而已……

    这样大羊牯哪家当铺不当成祖宗供着?

    果然,没多会儿,张员外便闻讯而至,热情满满的拱手笑道:“贤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想煞为兄了!”

    “世兄客气,愚弟又来给你添麻烦了。”赵守正便按照赵昊的吩咐,开始照本宣科起来。只是头回干这种事,难免神情有些局促。

    可他越是这样,人家就越是放心,张员外紧紧握着赵守正的手,唯恐他跑掉一般,满脸亲热道:“我们就像亲生骨肉一般,说添麻烦就太见外啦。”

    说着他看看朝奉道:“我就担心张贤弟不来麻烦我呢。”

    “是是是。”朝奉在一旁,笑得山羊胡子直颤悠。

    废话完了,张员外便直入正题道:“今日贤弟登门,又有何贵干啊?”

    “世兄先看看这个。”赵守正将那个纸盒,递给了张员外。

    “好好,我瞧瞧。”张员外接过纸盒打开纸袋,便看到袋中细细的白砂糖。

    “哦?”张员外微微皱眉,对那朝奉耳语几句,朝奉便快步转到后间,拿出个精致的红木盒。

    打开那木盒,里头是红绸裹衬的一个景德镇带盖瓷盅,红木盒和瓷盅上,都有‘唐记’的商标。

    张员外小心的拿起瓷盅、揭开盖子,里头竟是一模一样的白砂糖。

    他又分别尝一尝,味道也同样一模一样。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两份糖绝对是同一批货。

    他掂量下纸袋的份量,竟足有一斤多重,登时吃惊的张大嘴了。

    要知道,他手里那一盒,不过区区三两糖,就花了整整他十两银子。

    赵守正带来的这袋糖,至少值五十两银子,却就这么装在个破纸袋子里,撒地满盒子都是……

    张员外心疼之余,也不禁暗暗感叹,赵立本的家底果然深不可测,怎么刮也刮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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