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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铺这行当,要想做大做强,就必须见多识广,否则如何去跟顾客定价杀价?

    尤其是德恒当这种大当铺,南京城中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流行,什么东西贬值,什么东西过时,他们第一时间就能掌握。

    便说张员外手中这份白糖,就是他前日听闻鼓楼外大街的唐记南货店,吃进了大笔上好西洋糖,赶忙让人去买一份回来看个究竟的。

    只是这玩意儿实在齁贵。盒子虽然不小,包装也十分精美,可统共只有三两糖,就敢卖十两银子一盒!

    若非是职业需要,张员外断不会买这种坑爹玩意儿。可拿到手一研究,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贵也有贵的道理。

    比起糖霜来,这白砂糖晶莹剔透、卖相更好,口感也远胜前者,唐友德还给它起了个雅名叫‘霜成雪’。

    霜凝成雪,顾名思义,就像是用糖霜精炼而成的,比糖霜贵一些,自然在情理之中。

    以张员外对金陵城那些狗大户追求新颖、喜欢攀比的心理的了解,他知道这玩意儿肯定可以大卖的。

    ~~

    德恒当雅间内。

    张员外按住心头的惊讶,指着那包糖问道:“这霜成雪,是从唐记买的吗?”

    ‘霜成雪?什么东西?’赵守正暗暗嘟囔一句,嘴上却按照赵昊的吩咐道:“不是买的,是自家产的。”

    “贤弟休要消遣愚兄。”张员外冷笑道:“愚兄也不算孤陋寡闻,在大明就没见过这西洋糖!”

    “真是自己产的。”赵守正老老实实道:“然后卖给了唐友德。”

    说着,他将交割文书递给了张员外。

    张员外满脸狐疑的接过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文契上写得清清楚楚,赵守正以五百两白银的价格,将三十斤白砂糖卖给唐记,钱货两讫。下头还有唐友德和唐记的印鉴,以及赵守正的画押。

    “错不了,是他卖给唐记的了……”朝奉凑在张员外耳边小声道:“海运断绝,就是有西洋糖能进来,也轮不到小小的唐记沾手。小人也问过给唐记供货的几家了,都矢口否认,根本没有这种糖到货!”

    “嗯。”张员外微不可查的点点头,深深看着赵守正,沉声问道:“这种糖,有多少我收多少,就按唐记给你的价!”

    “就这点了,都卖给唐老板了。”赵守正实话实说,十分自然。

    张员外闻言,不禁神情一冷道:“那就是消遣我?”

    “我不是说了吗?”赵守正瞪大眼道:“这糖是我家制的,我有制糖的方子啊!”

    “真的?”张员外登时双目放光。

    “家父将荫官给了兄长,把这方子给了我。之前又不缺钱,就一直压在书箱下。”赵守正一面照本宣科,一面将那信封掏出来道:“这就是我父子翻身立命之本了。”

    说着他将那张写满字的方子抽出一半,在张员外面前一晃。

    赵守正就是有这点好处,他知道自己想问题总是不周全,因此不会自作主张,一直严格按照赵昊的吩咐去办。

    张员外恨不得两眼长钩子,将那方子勾到自己手中。

    他情不自禁狠狠咽了下口水道:“真不是谁送给老大人的西洋货?”

    赵守正便两手一摊,实诚道:“我家原先有没有这种糖,别人不清楚,世兄还不清楚?”

    “那倒是……”赵家的浮财都是德恒当接手的,那羊胡子朝奉带着上百名伙计,犁地一般,将赵府里里外外翻了个底儿朝天,确实没找到过这种白砂糖。

    “那这方子,贤弟多少钱肯出手?”张员外试探着问道。

    “这是家父传我的,没有他老人家允许,是不敢卖出去的。”赵守正说话间,将方子塞回了信封。

    “贤弟干嘛当方子啊?自己制糖岂不大赚?”张员外又撺掇着赵守正,心说你不卖,我跟你合股,也一样能把方子弄到手。

    “唉,别提了,只卖了一次糖,就引来贼人觊觎。”赵守正一脸心有余悸道:“若是再制下去,只怕有钱赚没命花。还是等我中了举人,有了依凭再做计较不迟。”

    赵昊这套设计,妙就妙在九分真一分假上,既可以让赵守正轻松记住套路不出错,又让对方无法起疑。

    ~~

    张员外果然不疑有它,还有闲心和那朝奉相互挤挤眼,显然不相信赵守正能中举。

    “唉,举业花销颇大,又要重新置业,还得雇佣下人,将来少不得还要开糖场。几百两银子根本摸不过来。”只听赵守正絮絮叨叨道明了来意道:“所以此番想将其活当于世兄,半年后赎回。”

    张员外心中一喜,不动声色的看着赵守正道:“你想当多少?”

    赵守正便硬着头皮道:“我要一万两。”

    张员外闻言寻思片刻,然后才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道:“贤弟说笑了,就凭这无法验明真伪的一张纸,就想从我这儿拿一万两银子?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这一段,赵昊可没教过赵守正该怎么说,只告诉他底价,其余的便任他自由发挥。

    这下可苦了赵二爷,让他这种人去讨价还价,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便听赵守正吭吭哧哧道:“那……八千两总是有的,可是一两银子一两糖啊,这方子至少值两万两的!”

    张员外却断然摇头道:“在愚兄这行当里,秘方这种玩意儿,朝奉轻易是不会碰的。”

    “不错。”那山羊胡子朝奉也从旁附和道:“秘方秘方,让人看了就不是秘方了,所以根本无法先验。所以就算店里碍着面子,承当一两张,也都是以极低的价格,从有身家店面的老板手里收下的。”

    “啊,这样啊……”赵守正失望的站起身,心说儿子,这下你猜错了,人家根本不收这方子。

    朝奉见赵守正信了真,心说要弄巧成拙了,忙对张员外道:“东家的意思是?”

    “老弟都开了口,我能让他空手回去?”张员外和他配合默契,马上把话头圆了回来。“生意也不外乎人情,懂不懂?”

    “是是是,东家教训的是。”朝奉先是一阵受教,然后拉着赵守正道:“赵二爷好福气,有我东家这样慷慨解难的朋友,真让小人羡慕。”

    “那是那是。”赵守正又心说,我儿真是神机妙算,他们果然拦我了。

    这下他心下大定,愈发发挥自如道:“那世兄肯出多少钱?”

    张员外再度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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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根两根,又见两根!

    “又是二十两?”赵守正登时跳起脚来,怒道:“就是两百两也不成!”

    拿不回两千两,他一年都没零花钱,这叫人怎么活呀?

    “我是说两千两银子。”张员外无奈的叹口气,一脸肉疼道:“愚兄够意思吧?”

    “啊!”赵守正闻言大吃一惊,心里却见了鬼一样,这方子是赵昊胡乱凑出,他胡乱抄来的,居然真的就当出了两千两?

    ‘我儿真是沈万三再世啊……’赵守正暗暗惊叹不已。

    见他一脸便秘状,张员外只以为是嫌钱少。便忍着心痛,稍稍让步道:“看在世伯的份上,愚兄再加五百两。”

    “啊……”赵守正惊呆了,没想到这张扒皮居然还主动价起钱来了。

    “最多两千五百两全都给你,不扣首月的利钱了。”见他态度有些松动,张员外两眼一闭,给出最后的让步道。

    按照当铺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名义上借出两千五百两,实则只会付两千两百五十两。扣下一成作为当月的利息,便是所谓的砍头息。

    是以在张员外心中,这里外里,自己饶出去足足七百五十两,比那玉佩的价钱都高了!

    他心中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实在是因为那糖方子太诱人呐……

    “呃,好……”赵守正听说有这好事儿,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张员外咂咂嘴,好半晌没缓过劲儿来,他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但为免再节外生枝,他马上命朝奉草拟两张当票。那朝奉欺负赵守正不懂行,自然故技重施,将‘当期半年’,又写成了‘当期六月’。

    那‘月’字依然生着一对可爱的小短腿……

    赵守正接过来一看,又是吃了一惊,心说我儿难道是诸葛再世不成,怎么料到他们会将半年改成六月的?

    这下他愈发坚定了对赵昊的信心,一丝不苟道:“不是说当期半年吗?怎么写成当期六月了?”

    “有区别吗?”朝奉看着张员外。

    “说半年就是半年,怎么能改成六个月呢?”赵守正瞪大两眼道:“今天是二月最后一天,莫非也要算一个月不成?”

    “改改,快改……”一句话说得张员外无言以对。他这时候最担心的,就是赵守正变卦。马上命朝奉改过来。

    朝奉讨了个没趣,乖乖重新开出当票,唯恐书呆子再挑刺,这次连字都写工整了。

    “咦,原来这位朝奉,还是会写字的嘛。”赵守正端详着当票,啧啧称奇。

    羊胡子朝奉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下可以签字了吧?”张员外亲自将毛笔递给赵守正。

    赵守正刚要接毛笔,却猛然想起儿子最后一句嘱咐:

    ‘若是对方仍旧同意,你就放心继续拿乔!’

    他便将手一偏,伸向一旁的茶盏,端起来慢条斯理品几口,才在两人焦灼的目光中缓缓起身道:

    “实在抱歉张世兄,愚弟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放心。这方子是我老赵家翻身的希望,万一被你……们偷看去就麻烦了。”

    说完他便开始收拾东西,作势走人。

    心中却难免惴惴狂喊:‘快拦住我,别让我下不来台……’

    “贤弟,你这样就不对了!”张员外虽然没伸手拦住他,却也马上就故作气愤道:“陪你折腾了半天,却又打起退堂鼓,莫非是消遣哥哥不成?!”

    “我不是,不是我……”赵守正被说得颇为羞臊,暗道可不就是在消遣你吗?

    “干我们这行,最重的就是一个‘信’字,若是坏了行规,自按十倍赔偿!”见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张员外这才一拍桌子道:“加上这句,你总放心了吧?”

    “可我怎么知道,你们看没看,看一眼又不会少一个字。”赵守正却依然不松口。

    张员外被这纠缠不清的书呆子,闹得烦躁不已,真想让人把他轰出去了。

    可谁让他馋人家的方子呢?

    这糖方子他是势在必得的,但赵守正怎么说也是前任侍郎的儿子。明抢的话显然会给南户部的大人们,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也难免会有官员兔死狐悲,会替赵老大人的儿子出气。

    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做生意嘛,耐心很重要。只要跟这书呆子搞好关系,早晚能把糖方子弄到手。犯不着非要急在一时。

    想到这,张员外便按住火气,对赵守正强笑道:“老弟只管放心,德恒当的年岁比你我还长十几年,能没有法子防范吗?”

    说着他摆摆手,让那朝奉从柜台后取来几样物事,其中有一个小木匣子、一大张厚厚的宣纸,还有锁钥、浆糊、封条、印章之类。

    张员外对赵守正道:“待会儿将配方放进盒中上锁,钥匙归你保存。然后在整张宣纸上刷满浆糊,将木盒层层包裹住。最后再贴上封条,盖上骑缝章,你也可以随处签名,想怎么做记号都行,这下总成了吧?”

    “这……”赵守正听得佩服至极,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行家来着,我不担心了!”

    张员外和朝奉如蒙大赦,马上让赵守正给他们验过两行配方。确认无误后,双方便共同将那配方放进匣中,上锁,刷浆,团团包裹。最后贴好封条,写上两人的名字和时间。

    完事后,朝奉第三次出了当票,这次赵守正终于签字画押了。

    “呼……”三人竟同时长出了口气。

    张员外二人不禁奇怪。“你叹什么气?”

    “为区区阿堵物如此劳神,真是令人不快。”赵守正发自肺腑道。

    ‘去你的吧,死书呆!’两人齐齐暗啐他一口。

    ~~

    ‘德恒当’可不是唐记一个南货铺子可比的,店里常备巨额现银,还能直接开出会票,只是范围比伍记还差一些,只能在南直通兑而已。

    不用赵昊吩咐,赵守正自己就心虚,哪能把诓来的银子还放在姓张的这里?便要求转存到‘万源号’去,理由也很霸道——

    “愚弟我中举之后,是要去京师赶考的,还是全国通兑的会票更好使。”

    张员外都不知该怎么接茬了。

    好在万源号南京总店就设在户部街上,张员外手里也有现成的万源号会票,便陪他走了一趟。

    不到一个时辰,赵守正揣着一张两千两、一张五百两的巨额会票,和张员外一起走出了万源号。

    这让一直守在不远处的赵昊看了,不禁暗暗感叹,全国最大银号就是牛,办同样的业务,却比伍记省一半的时间……

    这话若是让叶寡妇听到,肯定要跳脚骂人的!那张员外可是德恒当东家,亲自上门办的业务啊,万源号当然要奉若上宾,特事特办了。

    唐友德一个小小的南货店老板,人家伍记能放在眼里?自然按章办事,有条不紊了。

    和张员外道别之后,赵守正便慌里慌张,到处寻找自己的儿子。

    高武赶忙现出身形,护着赵守正出了户部街,上去马车。

    赵昊已经先一步,在马车上等着父亲了。

    他的视线越过赵守正的肩头,紧盯着那张员外进了当铺,才松手放下了车帘。

    姓张的,别着急,今天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

    车厢里。

    赵守正献宝似的将会票郑重交给儿子,这才忍不住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那张员外和朝奉鬼精鬼精,为什么从头到尾都不担心,万一这方子是假的怎么办?”

    “这就是父亲的能耐了。”赵昊万万没想到,父亲居然超额完成了任务,喜滋滋的亲了亲那两张会票,这才狡黠道:“换了孩儿去,人家是肯定要起疑的,绝对一两银子也当不出来的。”

    “只有父亲这样正派忠厚的君子,才能赢得他们的信赖啊……”

    赵守正虽然仍不太明白,但听儿子如此夸奖,还是开怀大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得意居里醉华年!”

    “高武,快一点,不然耽误我爹下午坐监了。”

    “你这败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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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赵守正难得不用去坐监,却依然起了个大早。

    他要去参加大报恩寺的文会。

    一边试穿着昨日顺道买来的崭新襕衫,他一边唉声叹息道:“难得休息一天,却还不能睡个懒觉?为父都有黑眼圈了。”

    “那你也成不了保护动物。”赵昊翻了翻白眼,他还不是一样陪着早起,给丢三落四的赵二爷收拾出门的东西?

    学生不容易,学生‘父母’就容易了?

    不过他还是支持赵守正去的。毕竟参加文会大有好处,互相切磋请教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可以刷声望。越是高规格的文会,越容易把声望刷得飞起。按照以往的经验看,名声大的考生几乎不会被宗师在科考时刷下来,除非是……恶名。

    毕竟宗师乃一省提学,本省出了人才,他也与有荣焉。倒是将有名望才子挡在贡院之外,会让宗师沾上狭隘妒才的恶名,所以名声在科考这关十分重要。

    就算将来秋闱是糊名誊录的,若你的文风文笔已经为人熟识,依然能占到大便宜。当然,对赵二爷这种钝秀才来说,这一条就不指望了。

    他将说好的一百两银子,拍在赵守正面前。

    “喏,拿去花。”

    “大气!真是‘一掷千金浑身胆’……”赵守正赞叹一声,却想起这诗的下半句,不由神情一窒,便摇头道:“儿啊,昨天那两千五百两,还要连本带利还人家的,可不能乱花差。为父只拿二十两就够了。”

    赵昊不禁热泪盈眶,倍感欣慰的暗暗道,这赵二爷真是越发懂事了。

    但赵守正越是这样,他就越豪气,把一百两银子重新推回赵守正面前道:“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父亲只管花就是,他能要到我一文钱,我昊字倒过来写!”他已经基本上是个明朝人了,自然不敢随意拿祖先的姓氏开玩笑。

    “那你就要改名赵昋了,太难听了,跟‘罩龟’一个音……”赵守正却皱眉道。

    “啊,还真有这个字儿?”赵昊不禁瞪大眼,顿觉自己不学无术了。

    赵守正便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上天下日’的‘昋’字,又一脸认真解释道:“此字音‘桂’,姓也。后汉有城阳炅横,汉末被诛。有四子,一守坟墓,姓炅。一子避难居徐州,姓昋。一子居幽州,姓桂。一子居华阳,姓炔……”

    赵昊痛苦的捂住耳朵,顿觉天下书呆子皆可杀……

    “兄长,兄长可起来了?”

    幸好这时,范大同的声音在院外响起,救了他一命。赵昊赶忙将八十两银子塞到父亲的被子底下,然后逃之夭夭。

    “唉,这孩子,好容易给他讲点知识,却不耐烦……”赵守正无奈的摇摇头,只好也跟着来到院中。

    ~~

    院子里。

    “吃过早饭了吗?”赵守正一边踏着崭新的粉底靴子,一边笑问范大同道。

    “我猜是吃了。”赵昊从充作库房的东厢房中,找出前日刚买的锡伞来。

    “贤侄可猜错了。”范大同笑嘻嘻道:“不过你别慌,今日我不蹭你家的饭。”

    “哦?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赵昊不禁惊叹,下意识将伞撑开,银闪闪的锡纸面,能晃瞎狗眼。

    “嘿嘿,贤侄不知道了吧?大报恩寺的斋饭,可是金陵一绝。”范大同直咽口水道:“我提前三天就等这一顿呢。”

    “你是去文会啊,还是蹭饭?”赵昊说着将伞收起,递给赵守正道:“父亲看看,合用吗?”

    赵守正却为难的摇头道:“这种伞,自己可打不得。”

    “我知道。”赵昊却笑道:“会尽快给父亲物色书童的,今天就先找人客串一下吧。”

    话音未落,只见高武弓着腰从西厢房出来,背上背着书箱,头上还特意扎了俩揪揪,宛若金刚芭比。

    “噗嗤……”看着高武的尊容,赵昊先忍不住笑了。

    范大同更是没形象的捧腹大笑起来,闹得高武脸红脖子粗。

    “高武,你还是别去了,吓到法师就不好了。”赵守正略有嫌弃道。

    高武颇为受伤的低下头,见赵昊摆摆手,便转身进屋去了。

    “算了,今天还是我来给兄长持伞吧。”范大同接过了赵昊手中的锡伞,夹在左腋下,摆摆右手道:“晚上不用给我们留饭了。”

    “……”赵昊竟无言以对。

    ~~

    大报恩寺在城南聚宝门外,从蔡家巷过去要将近三十里。幸好南京城水路发达,在桥下小码头,雇一艘乌篷船,吹着江风聊着天,不知不觉也就到了。

    乌篷船刚转过凤凰台,那座巍峨屹立在雨花台旁的,古往今来世界第一塔,便映入了两人眼帘。

    虽然已是无数次见过这座塔,可赵守正和范大同还是被那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熠熠光辉,如神国宝塔般的景象深深震撼。

    那座九层八面、足有二十六七丈高的通天琉璃宝塔,乃是成祖皇帝为纪念其生母贡妃,征发十万匠人军士,费时近二十年,耗资两百五十万两白银才铸就的。

    “浮图之胜,高百余丈,直插霄汉,五色琉璃,合成顶冠,以黄金宝珠,照耀云日……”赵守正沉醉不已,摇头晃脑的吟诵道:

    “夜篝灯百二十有八,如火龙腾焰火数十里,风铎相闻数里。群山、大江、都城、宫阙,悉在凭眺中……”

    却听咕咕几声,范大同腹中作响,不由变颜变色的催促那船夫道:“快快划船,爷有急事。”

    船夫只当他人有三急,赶忙使劲摇着撸,将他们送上了码头。

    一踏上岸,赵守正便指着远处的树丛道:“去吧,我等你。”

    “兄长错了,我是饿得肚子响,不是想出恭。”范大同觍颜一笑,抬头看看日上中天,便小声道:“这会儿知客僧人不在大门,我们溜进去,坐下就吃,吃完就走,不用捐款的。”

    “一个溜字甚是传神。还可以这样蒙混过关?”赵守正赞一声,他如今知道生计艰难了,自然能省则省。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呢!

    “那么多人掏钱,咱俩吃个白食,滥竽充数,谁能看得出来?”范大同说着话,带头来到大报恩寺门口。

    果然见寺门大开,除了几个小沙弥在玩耍,并无专门的知客僧人拦路。

    范大同得意的眨眨眼,小声道:“进去后若有人拦路,我来应付。”

    “哦。”赵守正应一声,做贼心虚的低下头,这种事他还是第一回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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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两人来到报恩寺塔院前,只见院门口设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宾客录,和题名用的笔墨。

    两个知客僧人守着功德箱,在那里小声聊着天。

    赵守正只觉心跳的厉害,范大同却神色如常,施施然走过去。

    知客僧人抬头看他一眼,还没说话,便见范大同指了指题名录,坦然道:“我俩出恭去了。”

    僧人不疑有他,便继续低头聊天,范大同朝赵守正得意的挤挤眼,带着他进了塔院。

    ~~

    报恩寺塔悬有一百零八金铃,春风吹过,悠扬悦耳的铃声传遍佛寺内外。

    高高的塔基下,设着数百蒲团,百张矮案,金陵城的青年才俊齐聚一堂,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的江左名士,缙绅和官员也不罕见。

    这些人,都是冲着诗僧雪浪的面子来的。

    虽然这时候的雪浪刚出茅庐,还没到十几年后骚声满天下的地步,可这么多人明知道要捐钱还趋之若鹜。足以说明他如今的影响力,至少在南京城中,是绝对不容小觑的。

    赵守正两人进来时,那位身披华丽锦绣袈裟,面容俊美无俦的青年僧人,正盘膝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只见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丰神俊朗、温文尔雅,气度之潇洒、风采之绝世,浑不似这浊世间人物。

    一阵清风拂过,吹来无数海棠花瓣,那诗僧雪浪便沐浴着花雨,对热情求诗的诸位来宾朗声笑道:

    “诸位盛情难却,那小僧只好勉为其难,再度献丑了。”

    众人登时欢呼起来。

    趁着来宾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锃亮的光头上,守正二人四下寻觅着空位。只是今日来宾甚多,已经不剩相连的坐席,两人便在塔院角落,找了俩背对背的座位坐下来。

    此时正午,寺院的斋饭刚刚摆上长长的矮脚案台,香味扑鼻、热气腾腾。

    见雪浪要赋诗,宾客们顾不上吃喝,都伸长了脖子洗耳恭听,赵守正也不例外。

    便听那雪浪法师高声吟道:

    “雨后微风不度池,柳条犹拂镜中丝。

    凭阑只与禽鱼共,水底月明方自知……”

    登时满堂喝彩,众人无不交口称赞。

    范大同却理都不理,举着双筷子低着头,将那些香菇面筋、松茸茶干、素什锦、玉兰片之类的主菜,飞快的向肚里扒拉。

    赵守正却不是冲这一口来的,他其实对今日的文会很是向往。便仔细听那雪浪做完诗,见又有金陵诗坛的几位诗人与他唱和起来,却无人谈及道德文章,朱子程颐之类……赵守正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不一会儿就听出不对劲了。

    他环顾下场中,竟然只有自己和范大同两个穿蓝衫的。

    大明衣冠自有规制,虽然近年来世风日下,就连商人平民也穿绸裹缎,早就乱了规制。但若是参加以举业为话题的文会,监生、生员穿蓝色襕衫,举人穿黑色圆领袍,这规矩却是不会乱的。

    显然,这场中要么只有他们两个生员,要么这就不是必须要着装得体的文会。

    赵守正有些局促的捅一下背后,只顾着胡吃海塞的范大同。

    “你不说是文会吗?怎么成诗会了。”

    “文会哪有诗会上档次?要不是为了募捐,咱们还没资格参加呢。范大同一边大口扒着香米饭,一边含混答道:“先混个脸熟,日后文会上再见面,自会被高看一眼。”

    赵守正本就对雪浪颇为推崇,一听便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咱们就混个脸熟。”

    范大同吃得急,还一边说话,不慎噎住,赶紧拎起桌上的酒壶,猛灌起寺里特酿的素酒来。

    赵守正感觉有些臊得慌,如今他家有四五百两打底,面皮便不像之前那么厚了。

    “你慢点吃,别噎着。”他小声劝了范大同一句。

    范大同却满不在乎的,继续伸手去拿远处的盘子,自说自话道:“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儿呢,先混个饱再说呗。”

    看他这吃相,果然又是饿了几天。赵守正心中暗叹,圣人云,仓廪实而知礼仪,果然一点没错。

    他却没有要远离范大同的意思,反而寻思起,怎么能帮贤弟走出这个泥潭去?

    ~~

    赵守正不在乎范大同的吃相,可与其同桌的人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大家从早晨坐到现在,哪个没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是自持身份,见雪浪等人诗兴正浓,才一直没怎么动筷子。

    再说,这斋饭虽然不要钱,可大家进门时都是捐了钱的!

    便见同桌一个穿着黑花缎圆领袍,头戴大帽举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一拍案台,指着身穿蓝色皂领襕衫的范大同,冷喝道:“哪里混进来的饭桶,在这里胡吃海塞,污了佛门清净地!”

    临近几桌的人闻声纷纷望过来,见是位黑袍举人在骂穿个蓝衫生员,便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这时,其他同桌也纷纷附和那举人,吆喝着喊小沙弥快过来,将这滥竽充数的穷秀才赶出去!

    范大同不屑道:“谁说我是滥竽充数的?嗝……不就是作诗吗?好像谁不会似的。”

    “那你倒是作啊!”那举人便冷笑着挤兑起来。他今天本就憋着火,认为以自己的身份,怎么也该前排就坐,没想到被安排在角落,而且还跟个穿蓝衫的废柴坐一起!便将这人当成了出气筒。

    大多数人参加诗会,本就是来凑热闹的。看热闹自然不嫌事儿大,便一起起哄,让范大同作诗。

    范大同已经吃饱喝足,仰头一抹嘴,昂然道:“这有何难?听我即兴赋一首《宝塔诗》!”

    场中登时安静下来,那举人心里也未免打鼓,暗道不会遇到怪才了吧?那自己可要成为对方出名的垫脚石了……

    正忐忑间,便听范大同抑扬顿挫的吟道:

    “远看宝塔亮闪闪,下头粗来上头尖。倘将宝塔倒过来,上头粗来下头尖……”

    场中空气凝滞了数息,才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那举人捧着肚子、拍着桌子,笑得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道:“这饭桶的打油诗,居然还挺押韵哩……”

    临近几桌也是笑得东倒西歪,自然引起了更远处几桌的注意。人们好奇的打听发笑原因,然后便有更多的笑声传开出去,便如风中麦浪一般,不一会儿,就传遍整个塔院。

    就连雪浪和尚也笑得跌坐蒲团,好半天顺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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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大同虽是用钱捐的监生,不过坐监十年,居然作出这种诗来,也真是草包到家了……

    “见笑见笑。”这厮没脸没皮,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你们适可而止吧!”赵守正却终于听不下去,猛然拍案而起,替范大同撑腰道:“我贤弟做不好诗,你们做得就好吗?大明诗坛二百年,可有一首能比肩唐宋?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场中登时鸦雀无声,就连那诗僧雪浪,也露出难堪的神情。因为赵守正这话虽有夸大之嫌,比如杨慎的《临江仙》就不让宋词专美,但毕竟这样的佳作凤毛麟角,与唐宋乃至元朝相比,大明诗坛确实一片平庸……

    赵二爷也是公子脾气,只针对那举人一个就好,非要开地图炮。这下可好了,弄的所有人都不敢作诗了……虽然本朝诗坛佳作寥寥,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你看破不能说破,不然诗会还怎么开下去?人家雪浪和尚还要筹款呢。

    见局面冷场,那举人先是一慌,待看清赵守正穿的也是蓝衫后,他才不屑的冷笑道:“你们是同伴吧,估计也是个捐监的草包,知道何为韵脚何为格律,该如何用典如何化典吗?”

    先将赵二爷的身份踩下去,然后他才傲然道:“这么多名士、举人、缙绅,轮得到你个小小的监生来评头论足?”

    旁边人马上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有本事你作一首出来,说不定也是一样是打油诗人呢。”

    “就是,你先做一首合辙押韵的诗出来,让诸位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对我等评头论足!”

    “作诗,作诗,作诗!”

    这下所有矛头都转向赵二爷了。

    范大同这下也怒了,别人瞧不起他可以,但不能瞧不起他家兄长,便拍着赵守正的肩膀高声道:

    “这有何难?我兄长可是才高八斗,七步成诗!”

    “哦……”众人闻言倒吸口冷气,又摸不清赵守正的底细了。心说莫非他真是来砸场子的高人?

    “兄长,拿出你出口成章的本事,镇住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范大同一边给赵守正打气,一边饱含期待的看着他。

    却见赵守正面有难色,小声道:“我也不会作什么诗啊……”

    “啊,那大哥整天吟的那些诗……”范大同登时傻眼。

    “那都是古人的诗句,也就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才以为是我作的。”赵守正苦笑着对他说了实话。

    ~~

    大明科举并不考试帖诗,赵守正这些年专心举业还尚且不能及第,自然不会在这上头多费功夫了。不过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非让他作诗,倒也不是憋不出来。可赵守正此刻头脑十分清醒,知道自己作,不如不作!

    以眼下这气氛,只有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来,才能让这些人闭嘴。等闲的作品肯定要被鸡蛋里挑骨头的。

    赵二爷能拿出来佳作来吗?显然不能……他知道自己勉强做一首出来,万一押错了韵脚用错了典,或者哪里词不达意,肯定要被大加嘲讽的。

    好比范大同这首诗,用不了几天便会传遍金陵。他可不想重蹈覆辙,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那样还怎么参加科考?

    “啊……”范大同这才知道,自己搬起石头,却砸了兄长的脚。

    “怎么?不是七步成诗吗?实在不行,多走几步也无妨啊……”那举人看出了赵守正的虚弱本质,愈发步步紧逼。

    “我贤弟不清楚,学生并无捷才,”赵守正打定主意,今日绝对不会作诗,便厚着脸皮道:“我是苦吟派的来着……”

    “噗嗤……”众人不禁嗤嗤偷笑,却也不好再像方才那般鼓噪了。

    因为所谓‘苦吟派’,实乃诗圣开创,贾岛、孟郊发扬光大的诗坛一大流派。

    出口成章、七步成诗的天生诗才终究是极少数。大部分诗人想要写出一首好诗,需有极度严谨认真的态度,对每个词句反复推敲,通过日积月累的锤炼才行。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就是这个道理。

    尤其是本朝诗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包括雪浪在内,大家参加诗会,都是提前好几天便寻章摘句,准备诗词,可不都是苦吟派吗?

    可那举人岂会就此罢休?他冷笑看着赵守正道:“就你也配是苦吟派?我看你就是作不出诗来找借口!”

    “你不信,我也没话说了。”赵守正两手一摊,翻了翻白眼。

    一旁的范大同见赵守正压住了场子,马上贱兮兮的对那举人道:“看来兄台不是苦吟派,不如现场赋诗一首,让我们学习学习?”

    “这……”那举人本身也没什么诗才,下意识心一慌,旋即醒悟过来,恼火道:“休要转移话题!”

    双方僵在那里。雪浪看不下去了,怎么说他也是此间主人,怎好让来宾受窘?便走过来含笑解围道:

    “无妨,诗会一连举行三天,这位相公只管回去好好推敲,也不拘作诗还是填词,明日或者后日再来过也一样。”

    “好,我明天再来,让你们好好开开眼!”

    见有台阶下,赵守正马上丢下一句场面话,便和范大同扬长而去。

    ~~

    话分两头,蔡家巷。

    赵守正今天去参加文会,赵昊也有一堆事儿。

    晌午时,他订购的家具还有地砖都会送过来。在这之前,怎么也得先跟老甲长去道声谢……

    那天下午,高铁匠就回话说,老甲长告诉他,房主早就不在南京了,委托其代为出售,只要五十两就可成交。

    这价格可以说是白捡了。

    南京的房价极高,秦淮河畔同样大的宅子,八百两银子也拿不下来。哪怕是同样在蔡家巷,稍微新些的宅院也得百两往上,还没这院子宽敞。若非房主不在,房屋年久失修,这个价钱是绝对拿不下来的。

    赵昊如今也算小有身家了,马上拿出五十两银子,让高铁匠和老甲长去衙门把房契过户。

    昨天晚上回家时,高铁匠已经将办好的房契,摆在赵昊面前了。

    赵昊没想到,事儿办得这么快,他还以为怎么也得三五天呢。

    眼看家具就要送来了,自己不去当面向老甲长道个谢,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如今他家中物资充盈,随手挑了几样礼品,准备去拜访一趟老甲长。

    老甲长家住在桥对面,高武拎着礼品头前带路。

    刚要过桥时,赵昊却看到了那老甲长,正在早点摊子吃粥。

    赵昊便迎过去,朝着老甲长笑道:“正要登门拜谢,不想在这儿遇到老甲长了。”

    “赵公子太客气了。”老甲长对赵昊比上次还客气,忙起身招呼他坐下,一起吃早点。

    ~~

    早餐摊上,只有老甲长和上次那个老者在吃粥,并无其它生意。

    巧巧便蹲在桥边,接住母亲在河沿刷好的碗筷,整齐码放在碗篮中。

    看到赵昊过来,她先是颇为欢喜的站起身想要招呼。

    却见赵昊径直凑到老甲长面前,根本就没看到自己。少女也不知怎么,就觉着有些不开心,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她父亲却殷勤的很,正好手头没活,便过来寒暄几句,问道:“公子今天用点什么?”

    赵昊奇怪的看看空荡荡的早餐摊子,又抬头看看天,这会儿朝霞还没散去,怎么生意还这么惨淡?

    话说回来,他来这里也有几次了,似乎生意就一直没好过……

    会说话的赵公子,当然不会戳人家痛处,便笑着点了不少吃食,还又给老甲长和他的老伙计,捎带着点了几样。

    摊主自然能看出来,他是在照顾自己生意,不由一个劲儿的感激道谢,然后赶紧过去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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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这老方,真不容易……”老甲长叹了口气,不想扫兴,就回到原先的话题道:“公子能把那宅子买下来,也去了老朽一块心病,道谢就不必了。”

    一旁的老者虽然穿着普通,气度却比老甲长还胜一筹,闻言便对赵昊笑道:“这老头不是跟你客套,他整天发愁那破房子,要是倒了该怎么办?莫非还得贴钱给人修起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甲长不以为意的拢须笑笑,喝一口小米粥,随口问赵昊道:“听高铁匠说,公子在给令尊物色书童?”

    “老甲长可有人选推荐?”赵昊点点头。高铁匠建议过他,可以找牙行直接买个书童,也是十几二十两银子的事儿。但他暂时还过不了买卖人口的心理关,便还是想从街坊中雇一个。

    “倒还真有个合适的。”老甲长笑笑,转头对端来几个热腾腾笼屉的方摊主笑道:“你不是求我,帮你家小子找个活吗?怎么样,去给赵家相公当个书童?”

    “呃……”方摊主有些拿不定主意道:“还得跟浑家商量过才是。”

    “你婆娘就在河沿。”老甲长说着,朝赵昊身后招招手道:“方文,你过来,让赵公子先相相,相不中,问也白问。”

    赵昊闻言一愣,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身后还有个人。

    回头一看,还真有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低头擦桌子。

    听到老甲长的话,那孩子搁下抹布,羞涩的过来。

    “咦,方摊主还有个儿子,之前却没见过。”赵昊不由笑道。

    “哈哈哈,他天天在摊子帮忙!”老甲长哈哈大笑的问那孩子道:“你说说,见过赵公子几次了?”

    “三次……”那叫方文的孩子便怯生生答道:“加上这回四次。”

    赵昊一听,两眼瞪得溜圆。他暗一回想,自己来这统共就四次。

    即是说,自己每次来这孩子都在,可为什么从来就没注意到他呢?

    “赵公子不用吃惊,就是老朽在这儿吃了一年早点,若不是知道摊主还有个儿子,怕也经常忘了还有这么个人。”老甲长笑着对赵昊说道。

    一旁的老者也深以为然点头道:“起先我还以为闹鬼呢……”

    “唉,这孩子,八棍子打不出个屁,站太阳底下都不招眼。”方摊主郁闷的点着儿子的脑袋道:“误了赵相公的事儿,罪过可就大了。”

    赵昊一听却十分开心,他整天让赵守正吵得头晕脑胀,巴不得家里其余人都跟哑巴一样……

    再端详那孩子虽然貌不出众,但细眉细眼也没什么毛病,唯一的问题就是太普通,丢在人群就找不到。

    不过这样的小透明,当书童不是正合适吗?整天花花肠子一大堆,带坏了单纯的父亲可怎么办?

    “你识字吗?”赵昊问那孩子道。

    “念过几年私塾,读了半本《论语》就辍学了。”方文声如蚊蚋道。

    “就他了!”赵昊当场拍板。

    书童嘛,不就是打个伞、研个墨,还需要什么才艺特长不成?

    “这……”方摊主听了,既高兴又有些发愁,闪闪烁烁道:“小人去与浑家说道……”

    赵昊却置若罔闻,自顾自道:“不签卖身契,只消做满三年,三年后任他去留。”

    方摊主闻言神情明显一松,他之所以不愿接这个茬,最担心的是要签卖身契。那样儿子世世代代,都会成为赵家的奴才。却听赵昊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如果只是签三年契的话,哪怕只是管吃管住,他也是可以考虑的。

    却听赵昊又接着道:“每月给银二两,衣食住宿全包,年底有例银,多少视表现而定。做满三年仍愿留用,每月涨到三两,若想归家,给二十两银子安家。”

    “哦……”那甲长的老伙计闻言不由笑道:“小哥,六十岁的老书童可堪用?老朽还识文断字哩。”

    赵昊开的条件可谓十分优厚了。在这南京城,一个整劳力累死累活一个月,撑死也就挣二两银子,当然机工、染工之类的技术工种能赚得多些。这方文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力气没长全,技术也没有,还如此害羞寡言,就算识点字,也只能到店里去当个学徒。

    而漫长的学徒期,是拿不到工钱的……

    “老丈说笑了,你这腿脚都不利索的,怎么给赵相公跑腿?”却听方摊主连忙道:“小儿年纪轻轻,手脚麻利话又少,天生就是当书童的料……”

    “哦,你不是自己做不了主?”那老丈揶揄笑道:“还是去跟浑家商量一下,要是她不同意,你别误了老夫的前程。”

    “这话说的,我家还是小人说了算的……”方摊主被挤兑的讪讪笑道。

    “哈哈哈……”众人一阵放声大笑,气氛愉快极了。

    ~~

    众人正说笑间,忽听嘭的一声巨响,摆在摊前的那口蒸锅竟被人一脚踢翻,登时笼屉四散,包子横飞!

    高武赶忙抬手挡下了,飞向赵昊的一口笼屉,还接住了几个包子。

    赵昊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地痞流氓闹事呢,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着箭袖青布长衣,方形平顶帽上插着红翎的官差,带着几个没插红翎的白役,气势汹汹的站在那里。

    那官差脚踏着倒地的炉灶,一脸要吃人的样子。“姓方的,给老子滚过来!”

    “原来是李差爷,”那方摊主心疼的瞥一眼满地的吃食,赶忙过去赔着小心道:“怎么劳你大驾光临?”

    “你当老子愿意来啊?”那官差提着铁尺,一下下点着方摊主的胸口,恶狠狠道:“十天前就跟你说了,月底前把欠得门摊银给老子补上!今天都初一了,你的银子呢?!”

    “小本买卖,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方摊主快要哭出来了,不住作揖道:“还请李差爷再宽限几日。”

    “我宽限你谁宽限我?”那李官差一阵咬牙切齿,刚想说‘不交钱,就搬你的东西’,却见这破烂摊子的家伙式,加起来也不值一两银子,不由一阵火大道:“今天不交银子,把你闺女卖掉抵账!”

    那厢间,巧巧早就被惊动了,只是被母亲死死拉住,没法凑过来。

    听那官差口出污言秽语,巧巧这下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圈,指着他骂道:“李九天,你说得是人话吗?怎么不把你闺女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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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个死丫头,还当老子开玩笑吗?”李官差虽是上不得台面的胥吏,可在这蔡家巷一带也是横惯了的角色。哪能任由个小丫头指名道姓的骂?便一挥手,恶狠狠下令道:“愣着干什么?把她抓起来,姓方的不给钱,就让他闺女抵账!”

    几个白役便笑嘻嘻的要围上去。巧巧妈赶忙护住女儿,苦苦哀求。

    方摊主急了,想要上前保护女儿,却被两个白役拉开了。

    老甲长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挡住那几个白役,对那李官差道:“九天,街里街坊的,收个门摊银而已,至于这样吗?”

    “老余头,你少管闲事。”李官差对老甲长也没什么好声气,黑着脸道:“大老爷今早发了火,今天再不把银子收齐,明日就要打老子板子!”

    老甲长虽然带个‘长’字,却只是十户之长,无权无势无名分。人家官差敬他则罢,不敬他也没办法。见李九天一点不给面子,便杵在在那里,颇为尴尬。

    “就不该收他这门摊税!”一旁的老丈突然冷声道:“按例,门摊税只收门店座商。老夫在南京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要跟早餐摊子收税的!”

    “赵老头你个死充军少在这儿咬文嚼字!当自己还是口含天宪的御史啊!”李九天翻翻白眼,从怀里掏出了上元县的票牌道:“老子只听大老爷的,大老爷说怎么收,他就得怎么交!”

    说着他瞥一眼两个老汉,揶揄道:“二位要想管这闲事,可以啊,把五两银子替他交了,我二话不说,立马滚蛋。”

    “这……”两个整天吃粥度日的老人,哪能掏出五两银子?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样亮闪闪的事物横飞过来,砸在了李九天的身上。

    有暗器?

    李九天下意识伸手接住,却见是一锭五两的官银。

    他循着银子飞来的轨迹,看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正在那里端着碗,慢条斯理的吃着粥。

    “还愣着干什么?立马滚蛋吧……”

    只听那少年幽幽说道,看都不看他一眼。

    “喝粥的心情都被坏掉了。”

    “嘿……”李九天攥着银子直瞪眼,但看那少年一身锦袍裁剪得体,腰间悬着玉佩香囊,哪怕是坐在这破烂摊子中,也没法掩盖他卓尔不群的气质。不知是哪家公子微服私访,他一个小小胥吏怎敢轻易得罪?

    “滚!”

    正此时,一声暴喝在他耳边炸响,凶神恶煞的高武,终于憋出了这个字。

    高武武艺高强,当兵杀过倭寇,又是个暴脾气,李九天是轻易不敢招惹的。见他居然给那少年当起了保镖,便更加确定,自己招惹了惹不起的人,须臾竟换了一副面孔,满脸赔笑道:

    “这位公子见谅了,实在是南户部忽然催逼历年积欠税银,大老爷没办法,才摊派下来的。咱老李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这么不做人的。”

    “……”赵昊本来还想怼他几句。听闻这话却不由语塞,原来还是为了老爷子那笔亏空。这下他也没法理直气壮了,便点点头,继续默默吃他的粥。

    “不打扰公子用饭了。”李九天赶忙一边点头作揖,一边招呼白役放开方摊主,灰溜溜的走了。

    待到一众官差滚蛋,方摊主夫妇才赶紧向赵昊道谢不迭。

    “不用谢我,这是预支方文的工钱。”赵昊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朝那妇人笑道:“方才,摊主已经同意,让令郎给家父当三年书童。”

    妇人略一错愕,方摊主忙凑在她耳边,小声嘀咕来。妇人登时心花怒放,没口子表示同意,还让儿子给赵昊磕头。

    “那就不必了,又不是我的书童。”赵昊侧过身,不受他的大礼。

    方摊主夫妇又向老甲长和老丈道谢,感谢他们仗义执言。

    老甲长讪讪道:“我们两个老朽,不过倚老卖老罢了。人家一旦不买账,就只能抓瞎。”

    那赵老丈也默默点头,显然方才被那李九天道破身份,让他有些不自在。

    赵昊又笑着向他施礼道:“原来老丈也姓赵,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呵呵,姓赵的多了,未必是一家……”赵老丈一直对赵昊和颜悦色,此时居然拿乔开了。

    赵昊不以为意的笑笑。他更在意的是李官差的那句话,这头发花白、貌不惊人的老丈,居然是一名惨遭发配的御史,这里头名堂可不小……

    但赵老丈明显不想往这上头论,他也只好先按下不提。

    众人帮着方家收拾好摊子,赵昊又请老甲长代为多雇些瓦匠,让他们随后去自己家里做工。再将礼物好说歹说送了出去,这才各自回家去了。

    那巧巧似乎受了惊吓,一直沉默寡言,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

    回到家时,送家具的马车已经到了,十几样大件家具,整整拉了三大马车。

    高铁匠正在那里一样样验货。

    “你这个桌腿磕掉漆了……”

    “床板的木料跟床头怎么不一样?”

    “桌面上这么大的疙瘩,没几天就爆皮了。我看你存心蒙人,还是拉回去吧……”

    他虽然是铁匠,但一双造枪的眼睛何其毒辣?哪里有磕碰,哪里有残次,他都能一眼看出来。

    那亲自押运家具的老板,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竟然主动退了二两银子,作为买家自行修补家具的费用。

    这番操作让赵昊十分满意,没想到老铁匠还有当管家的潜质……

    等到欲哭无泪,直喊这笔买卖白干的家具老板怏怏离去,赵昊购买的铺地青砖又到了。

    那些青砖质量上乘、坚实无比,高铁匠却没找到毛病。这让卯足了劲儿,准备再接再厉的高老汉,感到颇为不爽。

    老汉站在井边,指挥着小工将一摞摞地砖,先整齐的码放到墙角。

    高武是个朴实的性子,竟也帮着搬起砖来。只见他一次能搬三人份儿的砖,看得一众小工目瞪口呆。

    赵昊起先还在一旁看,不一会儿感觉没什么意思,便随口问高铁匠道:“老伯,那赵老丈是什么来路?我看他有些不凡呢。”

    “嘿,公子还真问对人了,老汉和他在军营里,一起待了好几年。”

    高铁匠登时来了兴致,便也不管那些搬砖的了,小声对赵昊八卦道:“其实他原来是两榜进士,当过知县,干过御史,后来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才被发配充军的……起先说是在贵州龙场驿,后来有人帮忙,才好容易调到府军后卫来的。”

    “真的是御史?”赵昊从高铁匠这里得到了印证,缓缓点头追问道:“可知道他名讳?”

    “好像,好像,叫……”高铁匠寻思片刻道:“赵锦吧?”

    “赵锦?”赵昊摸着下巴寻思了片刻,一拍高铁匠的大腿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谁啊?”高铁匠好奇的问道。

    “他是赵锦啊。”赵昊眨眨眼,笑眯眯含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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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锦,王守仁最小的亲传弟子,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嘉靖三十三年元旦,借日食之由弹劾严嵩,被下诏狱发配充军,至今已有十三年矣!

    隆庆元年平反前朝因言获罪诸臣,他便在起复名单之上,当年四月,便被原官起复!然后一年之内连升八级,从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晋升为正三品左副都御史,贵州巡抚,后来又常年在大九卿位上转迁,一直到七十六岁高龄才卒于任上。

    赵昊万万没想到,蔡家巷中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位牛人。

    更妙的是,今天是隆庆元年三月初一,满打满算还有一个多月,那赵老丈就要重见天日,发光发热了!

    赵昊简直要笑出猪叫声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立竿见影的便宜冷灶可烧?不大烧特烧,烧红烧热,简直对不起那位送自己来蔡家巷的老经纪……

    一旁的高铁匠,见赵昊居然露出少女怀春般的神情,不由担心的提醒道:“赵老丈如今虽因年迈,获准在营外居住,但毕竟是个了犯了罪的配军,公子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以免影响了前程……”

    “老伯这话,本公子不敢苟同。”只见赵昊义正言辞、言之凿凿道:“我观那赵老丈一身正气,定然是遭了冤狱,此等为民做主的老大人,本公子素来仰慕,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公子果然不愧是公子啊!”高铁匠闻言满面惭愧,刮目相看道:“是小老儿太庸俗了。”

    “老伯也是为我好,多谢你的提醒。”赵昊安慰他一句,感觉自己的境界又升华了。

    ~~

    送砖的人前脚走,老甲长后脚就到了,居然连瓦匠带小工,足足给他找了二十人……

    看着整整二十名精壮的汉子,赵昊不禁暗暗咋舌,心说赵老丈诚不欺我。

    “用得着这么多人?”高铁匠不禁替赵昊心疼钱道。

    “是赵公子吩咐多多益善的。”余甲长呵呵笑道:“若不是听说,要给蔡家巷首富干活,还找不齐这么多人呢。”

    “咳咳……”赵昊一阵咳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名头。但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道:

    “本少爷都雇了!”

    “咱们蔡家巷住的都是军户,一家家穷得叮当响,公子若是有用人的地方,可要多多照顾街坊哦。”余甲长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

    “那是自然,眼下就有一桩生意,改日与你老细说。”赵昊便笑着对老甲长道。

    “那感情好,老朽等着公子了。”老甲长开心的点点头,转头对一众瓦匠高声道:“都给我好好干,谁打马虎眼,以后甭想从老夫这里揽活!”

    “不用你老吩咐,我们巴结赵公子还来不及呢。”瓦匠们哄笑着进了院,先合计下如何分工,然后便热火朝天的干起来。

    有道是人多力量大,这么些瓦匠小工一起开工,天还没黑,就把赵家里里外外都铺满了地砖。而且是砖侧面朝上的人字铺法……这种铺法铺出来的地面结实防滑不松动,且还不用抹灰浆,可谓好处多多。

    只是费时费料又费钞,光这一下午的工钱,就足足花了赵公子二两银子……

    高铁匠告诉赵昊,其实二两银子是一整天的工钱,他觉着起码能再讲下半两来。但赵昊为了保持自己来之不易的蔡家巷首富光辉形象,忍痛拦了下来。

    拿到银子,瓦匠们自然心满意足,又一口气将剩下的青砖砌成院墙,还让小工帮着将家具安排好,这才高高兴兴的告辞而去。

    想着他们因为多赚了几个小钱,回家后能多打二两酒,再添个荤菜,一家人高高兴兴吃晚饭。赵昊便觉得这钱,其实花对了地方……

    ~~

    这会儿,高铁匠去准备晚饭。高武则和下午便过来帮忙的方文打了水,在里里外外洒扫地面,去除新铺地砖的烟土之气。

    赵昊则背着手,在三间正屋里转来转去。堂屋中青砖漫地,设着崭新的柏木八仙桌,四把同样材质的官帽椅,还有配套的茶几、长案,全都带着新刷桐油的香气,让赵昊陶醉不已。

    这都是靠自己双手赚回来的啊……

    又转到东间,这是赵守正的卧室,同样铺着簇新的青砖,设着松木的架子床、衣柜、衣架,红木的书桌椅还有书架……这套桌椅书架的价格,比其余所有家具加起来都贵,真是可怜赵公子一片望父成龙心啊。

    赵昊最后回到自己住的西间,与赵守正的东间摆设完全类似,只是没有红木家具……除了舍不得之外,他还想感动一下赵守正,好让赵二爷愈发用功读书。

    不过这已经让赵昊感到十分幸福了,他仰面躺在铺了柔软垫褥,盖着暗花松江棉布单的床上,高兴地嘿嘿直笑。

    再把这四面的破墙粉刷出来,破门窗统统换掉,这小窝终于像个样子了。

    这时,就听外头响起赵守正的声音:

    “咦,怎么变样了。”

    赵昊便从床上弹起来,笑着走出去道:“父亲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焕然一新了呢。”赵守正四处看看,应景赞了几句,却没了平日的一惊一乍,让赵昊感到有些意外。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去问。

    不一会儿,高铁匠端来饭菜,将碗筷摆好后。赵守正便对赵昊道:“不是说过,你范叔不来吃饭吗?不用给他准备碗筷了。”

    “呃,其实是为父亲的书童准备的。”赵昊轻咳一声,四下看看道:“方文,还不现身?”

    那孩子才从高武身后,怯生生走了出来,给将要侍奉的赵相公磕头。

    “咦,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赵守正奇怪道:“进门时怎么没看见。”

    “当时他就在院中洒水,还跟父亲磕过头……”赵昊苦笑着看了看方文,这孩子到晚了上,隐身功能愈发强大了。

    “哦,是吗?”赵守正揉揉眼,使劲看看那方文,想要记住他的样子道:“这孩子大隐隐于市,将来定有出息。”

    赵昊不禁暗暗翻白眼,心说原来你逮到谁,就说谁将来有出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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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晚饭,高铁匠刷碗,赵昊指挥着高武、方文二人,将堆满杂物的西厢房收拾出来。然后支起赵昊原先睡的那张破床,权且充当方文的住处了。

    这西厢房是与伙房连在一起的,本来就颇为狭小。这些天赵昊又买了好些东西,全都堆在靠墙一侧。现在靠窗支上床,屋里便只剩下一条过道了,两个人都错不开身。

    “要不你跟高大哥睡一间?”赵昊有些不落忍,便提议。相对来说,高武住的东厢房就宽敞多了。

    方文看看满脸凶狠的高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里极好,我在家里都是睡土床的……”

    “呃……”赵昊一愣:“土做的床?”

    “自己用泥坯垒的,上头再铺个床板。”方文小声解释道:“这条街上不少人家,都睡这样的床。”

    “唉,军户的日子,确实太难了。”赵昊感叹一声,问方文道:“你家也是军户?”

    “不是,”方文摇摇头,幽幽道:“我家是民户,破败了才搬来这里的。”

    赵昊心说,蔡家巷果然是破落户的聚集地,还有贼配军,怪不得房价上不去;怪不得自己这么轻易,就夺得了本街道首富头衔。

    他本想问问方文,家里是怎么破败的,但心里挂念着父亲,便打住话头,让两人各自歇息。

    出来院中,高铁匠已经收拾好了碗筷,装在碗篮里准备提回前头,明日再用。

    赵昊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道:“老伯晚上有空,将那些瑶柱给我研磨成粉,回头带过来。”

    “是,公子。”这两天磨合下来,高铁匠也彻底进入角色,以赵家的家仆自居了。

    ~~

    正屋里没了旁人,赵昊这才用新买的紫砂壶沏了壶茶,端着进去东间。

    东屋里,赵守正正坐在桌前,咬着笔头,对着张白字冥思苦想。

    赵昊轻轻搁下茶托,问道:“父亲可是在文会上,遇到什么不愉快了?”

    “唉,范贤弟误我。”

    赵守正叹口气,这才将白日的事情讲给赵昊。

    赵昊听了不禁瞪大眼道:“父亲整日引经据典,竟然不会作诗?”

    “为父也喜好美食,却一样不会做饭啊……”赵守正两手一摊道:“其实勉强也能做的,但当时那个气氛,为父觉着死要面子硬上,似乎颇为不智。”

    “确实……”赵昊深以为然点点头,然后热泪盈眶道:“父亲居然能想到这一节,我们的苦日子真没白过啊!”

    “唔,为父也觉得自己,近来长进不少。”赵守正闻言登时有了笑模样,贱兮兮道:“真想再多过几天那样的日子啊……”

    “当真?”赵昊看看他,手按在那红木的书桌上道:“那我明天,就让人把家里恢复原样……”

    “呵呵,为父说笑的……”赵守正只好讪讪道:“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呢?你以为我傻的是吧?”

    “哈哈哈……”父子俩大笑一阵,赵昊才眉头一扬道:“那帮狗日的居然敢瞧不起父亲,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儿啊,那是皇家寺院,不可动粗。”赵守正忙摆手道:“何况那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咱们可惹不起。”

    “谁说我要动粗了?”赵昊眉毛一挑道:“他们不是让你作诗吗?我晚上寻思寻思,明早帮你整几首出来!”

    赵守正虽不以为然,却仍感动坏了。

    “我儿有这份心就够了,不要费脑筋了,会影响睡眠。”

    赵昊知道说了他也不信,便打住话头,回屋去了。

    赵守正便继续坐在桌前寻章摘句,可没过多会儿,他就趴在桌上睡出了猪叫声。

    等他猛然惊醒时,外头已是鸡叫三遍,天光大亮了。

    赵守正擦掉嘴边的口水,伸个懒腰叹气道:“唉,果然不是做诗的材料,算了,还是学业要紧,不去触那霉头了……”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桌上多了一摞稿纸。

    赵守正拿起来一看,只见每张纸上都写着一首诗词,看那颇为稚嫩的字迹乃是赵昊的。

    赵守正感动坏了,顾不上看诗,便拿着那几张稿纸冲出东屋,准备不管这诗做得多狗屁不通,先好好表扬他一通再说。

    但他掀开西间的门帘,就看到赵昊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可把赵守正心疼坏了,心说这孩子肯定一宿没睡,赶忙轻轻放下了门帘,悄悄退回了自己房间。

    然后他才顾得上看看,自己儿子的处女作,该是何等的童趣可爱。

    谁知这一看就惊呆了。

    “这……”

    “这这……”

    “这这这……”

    赵守正像着了魔似的,一篇篇翻看着那些诗词,一遍遍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读书快三十年了,就算没有诗才,欣赏水平也是有的,自然能看出这六篇都是本朝罕见的上上之品!

    诗词巅峰在唐宋,明朝士人虽然爱作诗填词,但亮眼之作寥寥,赵守正觉着自己儿子做得这六首,每一首都可以代表大明诗词的巅峰了……

    赵守正激动的满脸泪水,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冲进去抱抱儿子,但想到他正在补觉,不能打扰,只得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悄悄走出正屋。

    院子里,高武正在虎虎生风的打拳,看到老爷泪流满面出来,吓得他赶紧收住招式,投去问询的目光。

    “快,我烧香敬神!”赵守正激动的胡言乱语道:“我要谢祖宗谢老天,给了我小李白!”

    可他家里哪有神位?难为的高武直挠头,好容易才想起来一位,指了指伙房道:

    “只有灶王爷……”

    “不嫌弃!”

    赵守正顾不上那么多了,马上给灶王爷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磕头了,默默请他老人家给旁的神仙捎个话,这才稍稍平复下心中激动。

    ~~

    等赵守正从伙房出来,范大同来了。

    “哇哇哇,哇哇哇……”看着屋里屋外焕然一新的样子,范大同大呼小叫起来。“是世伯官复原职了?还是兄长从后院挖到前朝藏金了?”

    “你小声点,休要吵到我儿。”赵守正瞪他一眼,不无得意道:“这都是我儿赚来的,怎么样,我厉害吧?”

    “啊,既然是贤侄的手笔,跟兄长有什么关系?”范大同奇怪问道。

    “儿子不是我生的啊?”赵守正啐一口,将誊好的诗笺收入袖中道:“能生出如此优秀的儿子,我这个当父亲的真是天才。”

    “呃,好吧……”范大同咂咂嘴,他无儿无女,对此理解不能。便转移话题道:“兄长,今日还有场文会。我确定过,这次真的是文会,而且和大报恩寺一个城北一个城南,定然不会碰见那些人的……”

    赵守正却断然摇头道:“不,去报恩寺!”

    “兄长,雪浪法师让你今天再去,其实是为你解围,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范大同一愣,心说躲都来不及,哥哥你干嘛还往上凑?

    赵守正却信心十足的点头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为兄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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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两人赶到大报恩寺时,差不多又快中午了。

    蓬地一声,锡面盖伞张开,替从船舱出来的赵守正遮住了阳光。

    “咦?”范大同这才发现,同行的居然还有一人,呆呆指着方文道:“这孩子哪来的?”

    “书童。”赵守正板着脸,蓄着气,与平日判若两人。

    “吾往矣!”

    两人今日进塔院的时间,要比昨日稍早些。此时几十名小沙弥端着托盘,刚准备放斋饭。

    “蹭饭的又来了。”

    昨日那举人,今天一早就在找他们,此刻看到两人进来,便抚掌大笑道:

    “果然准时。”

    诗会众人也纷纷看向两人,露出揶揄的神情,有人问道:

    “不知这位苦吟派诗人,可推敲出来佳句了?”

    面对着众人的嘲笑,赵守正却神色坦然,只觉自己这三十多年,胆气就没这么壮过。

    “拿去,别耽误我们吃饭。”

    他便从袖中掏一张纸,丢给了那举人。

    然后,赵守正拉着范大同大喇喇坐下。

    小沙弥正要给两人上斋饭,却被那举人拦住了。

    “不急。等念完了,说不定就省了他俩的斋饭。”

    那举人便举着纸张,走到会场中央,清清嗓子,高声念了起来。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众宾客面上含笑,交头接耳道。

    “原来是填的词。”

    “是《蝶恋花》,这段也算工整,估计一宿没睡,憋了这么一句出来……”

    又听那举人接着道: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这段一出来,所有人脸上再不见讥讽之色,不少人面现惊异之色。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等那举人念出了第三段,已是满场哗然。谁也没想到,那区区一个监生的文采,居然高到这种程度!人家说自己是苦吟派,还真没有吹牛皮。

    就连那举人也是一脸见了鬼的样子,结结巴巴念不下去。

    “最,最,最……”

    “最,什么最?快念呀!”

    有急性子高声喝道。

    可那举人面如土色,就是不肯念下去。

    还是雪浪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一把夺过那张诗笺,用他那清朗拔群的声音,高声念道: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登时满场鸦雀无声,就连雪浪自己也呆在那里。

    ~~

    “好!好词!绝世好词哇!”

    良久,也不知谁带的头,场中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不管情不情愿,众人服气是一定的,不得不承认,这位监生有资格去评价大明诗坛了……

    “好一个‘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雪浪也回过神来,激动的热烈盈眶,双手举起那诗笺,高声道:“真不朽之名句也,遮我大明诗坛两百年之羞!”

    赵守正却端坐如山,问那举人道:“现在可以上斋饭了吧?”

    哪还用举人吩咐?小沙弥忙将最好的斋饭奉上,赵守正递了双筷子给范大同,两人便旁若无人的大吃大喝起来。

    “真名士风范也!”

    这首《蝶恋花》一出,赵守正在众人眼里,登时便从个落魄监生变成了不拘一格的名士……

    只见一直孤高自傲的雪浪,居然一直侍立一旁,为赵守正端茶倒水。

    直到他吃饱喝足,雪浪才双手合十道:“未请教词家高姓大名,实在失礼万分。”

    却见赵守正掏出帕子擦擦嘴,这才慢悠悠摇头道:“我不是词家,我是词家他爸。”

    “呃……”众人不禁神色一窒,没想到这家伙竟是个狂士!

    在如今大明,狂士可是比名士更受追捧的那一款。

    比如何心隐、李贽、徐渭、以及更早些的王守仁、袁宏道、王艮,乃至眼前这位诗僧雪浪,全都是领大明一时风骚的风云人物。

    这年代,循规蹈矩只能无趣做官,想要引天下风气、领一时风骚,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只有走孤标傲世、疏狂不羁一途了。

    不过,就是再狂,也不能这么说话吧?

    便是那本身就属这一挂的雪浪,俊俏的脸上也挂起苦笑之色。

    “以施主这首诗,倒也当得‘词爹’雅称,不过还是得将柳苏欧姜辛李等老前辈除外……”

    赵守正又摇摇头,老老实实看着和尚的光头道:“你误会了,我是说,这是我儿子写的词。”

    众人脸色登时又是一变,这下没什么好脸色了,认为这狂士是在指桑骂槐。

    雪浪难以置信的摇头笑道:“施主说笑了,施主应该也才而立之年,令公子就算从娘胎里开始学诗填词,也断无如此老辣精炼的功力。”

    “和尚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真相就是如此,我自己不善作诗,回去儿子代做了一篇,你们爱信不信。”赵守正两手一摊,实话实说,起身准备离去。

    他是个厚道人,觉得找回场子就够了。可范大同最是促狭刁钻,哪肯就此罢休,指着那躲在人群中的举人笑道:“

    “举人兄,这诗你能做得?”

    那举人尴尬摇头,那最后一句出来,他话都不会说了。

    范大同便笑道:“那你连我同窗的儿子都不如。”

    他这确实是在骂人了……

    可有那首《蝶恋花》镇着场子,平素里鼻孔朝天的举人老爷,居然不敢反驳一个区区监生,只见他钻进人群,灰溜溜跑掉了。

    他现在只想做个不想透露姓名的美男子。

    这首词,肯定要不了多久便传遍金陵,乃至整个江南,这位举人可不想成为一段佳话中的反派,被天下人耻笑。

    ~~

    赵守正两人找回了场子,吃饱喝足,得胜而归。

    走出大报恩寺的大门时,范大同昂首腆肚,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

    赵守正却一个劲儿在那里叹气。

    “兄长,今日如此痛快,为何还愁眉不展?”范大同不解问道。

    “唉,没想到这首词会引起如此轰动。”赵守正郁闷道:“早知这样,我就换另一首了,将其留给吾儿出风头了。”

    “啊,这词真是贤侄所填?”范大同瞪大了眼,他虽然承认赵昊精明过人,少年老成,而且长得还不赖。可他万万不信,那个十四五岁的臭小子,能填出这样老辣如宋人般的词来。

    “当然是了,怎么连你也不信?!”赵守正有些不高兴了,发作道:“骆宾王七岁咏鹅,王勃十四作《滕王阁序》,我儿比王勃还年长一岁,怎么就填不得这首《蝶恋花》了?”

    “好好好,兄长说的是。”范大同忙讨饶道:“贤侄可能是天才,这下总成了吧?”

    “什么叫可能是?他就是天才!”

    赵守正得意洋洋的昂起头来,在方文的搀扶下上了船。

    “咦,这孩子又是哪冒出来的?”范大同又吓了一跳。

    船夫撑起竹篙,发力要将乌篷船推离码头,却听远处传来高呼声。

    “施主,词爹,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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