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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舫舱中,江风轻拂着纱幔,送来淡淡稻香,那是吴淞江对岸稻穗灌浆的味道。

    至于吴江这一侧,虽然有良田万顷,但有道高高的石塘隔着,是闻不到稻香的。

    舱室中,易知县频频劝酒,准备将赵二爷灌醉拉倒。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摸到了赵二爷的命门。见了酒能不喝吗?喝了酒能不醉吗?

    好在赵守正也有自知之明,饮了三杯便按住酒盅道:“先谈正事儿,喝了酒就只能谈风月了。”

    “哦呵呵……”易知县干笑两声,无奈苦笑道:

    “老弟还真执着啊,好,你请讲。不过愚兄可有言在先,要是想让本县开闸泄洪,我劝你还是免开尊口吧,以免伤了咱们兄弟的感情。”

    “呃……”赵守正咂咂嘴道:“老兄真厉害,一下就猜到我的来意了。”

    “这有什么?历任昆山知县都要跟吴江谈此事。而且不光跟吴江谈,还要跟松江谈,可谈来谈去,谈成过一次吗?”易知县夹一片套肠使劲咀嚼起来。

    “没有。”赵守正摇摇头。

    “那就是了嘛,历届前任都能顶住不答应,到了愚兄这里,我怎么好破这个例?”易知县感受着口中大肠小肠弹又弹的爽腻快感,惬意的闭上了眼道:

    “老弟听我一句劝,别以为自己是父母官,就真给县里操爹妈的心?人家是过日子的,咱们都是过路的,犯不着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

    “老兄此言,在下不敢苟同。”赵守正闻言正色道:“当初上任前,一位老前辈曾对我有言,如果一件事对朝廷、对百姓、对士绅都有利,就应该排除万难,苦干实干!”

    ~~

    ‘阿嚏……’上元县衙,正在一号小妾腿上午休的张知县,忽然打了个喷嚏。

    “冷。”张东官哼一声,眼都不睁。

    二号小妾忙给他盖毯子。

    不一会儿,张知县又哼一声:“热。”

    二号小妾翻翻白眼,又给盖着毯子的老瓜娃子打起了扇子。

    ~~

    吴江官船上。

    易知县听完哭笑不得。“可这件事,对我吴县有害无利呀,你一样办不成啊。”

    “老兄先别急着回绝,我不是让你将所有闸口都打开,淹了贵县的圩田。”

    赵二爷忙提出了潘季驯给的解决方案道:“本县请教高人,想出了一个两不相害的解决方案。”

    “哦,说来听听?”易知县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地图!”赵二爷打个响指,方文便闪现出来,奉上一份地图。

    易知县吓一跳,不知道这小子从哪蹦出来的。

    “你看这样行不行。”赵二爷让方文展开苏松地图,指着上头一条多出来的蓝线道:

    “将贵县港庙镇的闸道拓宽,挖一条人工河道连到黄浦江上。我们请人测算过,河道只消挖十丈宽,就能缓解昆山一半的压力。而且建成后,贵县与松江之间便无需绕行吴淞江了,直接走这条运河即可。”

    “哦。”易知县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老兄放心,不会让贵县出一文钱,一个人的,这条‘太浦河’从头到尾由我们昆山县包了!”

    赵守正把胸脯拍得碰碰直响,相信对方一定会答应。

    因为这是由治水大师潘季驯提出来的绝妙方案,既能保住吴江县九成圩田,又能减轻昆山一半压力,还让苏松之间多了条捷径。

    为此昆山县牺牲极大,出工出钱不说,整条河都不在县境之中。这意味着这条河一旦修成,松江至吴县,乃至南下浙江的商船,就再也没必要走吴淞江了。自然也不会再经过昆山。

    但就是这样一个自废部分武功的方案,却得到了昆山县上下的一致拥护……可见昆山父老苦水患,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

    然而,对方依然不为所动。

    只见易知县沉吟半晌,方迎着赵二爷期待的目光道:“来,喝酒。”

    “你先说中不中吧。”赵二爷认真起来,居然连酒都可放在第二位。

    “我跟你说过,我现在当官是‘淡如水’吧?”易知县也不禁有些火气了,心说这人怎么就不知道个分寸呢?

    “嗯,说过。”赵二爷点点头。

    “我说过我快离任了,没心思再折腾了,迁就着把日子捱过去就算了吧?”易知县一脸心累道。

    “嗯,说过的。”赵二爷又点了点头。

    “那你还为何要苦苦相逼?”易知县白他一眼道:“是,十丈是不宽,可他妈这条河长啊!从庙港镇到东木圩足有一百一十里知不知道!”

    “再算上两边河堤,少说十五丈宽,那就是四千一百亩地!”易知县陡然提高嗓门道:“这地总得我们出吧?”

    “才四千多亩地而已嘛。”赵二爷小声嘟囔道:“你们围湖造田何止十万亩?还不到半成嘛。”

    说着送二爷本色不改道:“本县出钱买下这些地就是了嘛。”

    “买下来?你知道四千亩地多少钱吗?”易知县不禁哂笑,对赵二爷的钞能力一无所知。

    江南水田二十两银子一亩,但圩田不在黄册上,没有保障,最多十两银子一亩到头了,这还难不倒赵二爷。

    “不就是四五万两银子嘛……”赵守正从袖中摸出皮夹子,拍在桌子道:“只要你点头,现在就付钱!”

    易知县嘴角抽动几下。叫花昆山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呀?

    他不知道的是,这根本不是县里的公款,甚至不是赵家的钱。

    而是赵二爷离京前,长公主给他的营养费。

    赵二爷是准备奉献出自己的劳动所得,来给县里解决百年水患,这是多好的官员呀……

    “你就是出十万两,本县都不会答应的。”可那清廉如水的易知县,却依然摇头。

    “且不说千家万户的地,总得本县来征吧?单说这条河修成了,一半的洪水就要从本县走,这风险太大了。”

    其实主要还是怕麻烦。到时候吴江就要像昆山那样,入梅到入秋一直抗洪防汛了,想想就让人头大。

    万一要是冲垮了堤、淹死了人,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还怎么入吴江县的名宦祠?

    ps.第二更,抱歉抱歉,今天写的太慢了,刚写完基本更,马上还有一更哈。



    吴江县官船上。

    “这,就一点没法商量?”赵二爷狐疑的看着易知县,小声问道:“我加到多少你答应?”

    “上上下下多少人看着呢,你加到多少都落不进本官的腰包,要不怎么叫豆腐吴江来着?”易知县苦笑一声道:“吃吃喝喝得了。”

    “唉,喝酒。”赵二爷见怎么都说不通,只好无可奈何的退而求其次。

    “早就该喝酒了,来,干。”

    “嗯,干。”赵二爷出师不利,借酒浇愁起来。

    谁知没喝几圈,易知县就后悔了……

    没想到赵守正几杯马尿下肚,便完全解放了天性,站起身一脚踩着杌子,一手指着他,醉醺醺骂道:

    “凭什么你们吴江把东太湖围起来,凭空得了十万亩良田。却害得我们昆山县年年发大水,老百姓就得当叫花子要饭?你说说,这他妈公平不公平?!”

    “因为本县在上游,你们在下游。”易知县被人骂娘,脸上当然挂不住。“因为本县历任知县办正事儿,齐心协力修出了一条百里石塘!这才让本县免于水患,变成了鱼米之乡!”

    “你们那是以邻为壑,缺德,呸,恶心!”赵二爷粗着脖子红着脸,斗鸡似的骂道。

    “有本事你们也修条石塘,以邻为壑呀?”易知县一瞪眼,反唇相讥道:“到时候就是淹了我们,本县也绝不像某些县那样,老娘们似的叽叽歪歪!”

    “好,这是你说的!”赵守正重重一拍桌子,瞪着易知县。

    “不错,就是我说的!怎么着吧?!”易知县也一拍桌子站起来,仰头回瞪着赵二爷。

    “就冲你这句话,本县也要修一条百里石塘!”赵守正再拍一下桌子。“不,二百里石塘的!到时候让你们也尝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年的滋味!”

    “尝尝就尝尝!”易知县一圈捶在桌子上,登时杯盏翻倒,酒液顺着桌沿淌下,污染了名贵的波斯地毯。“就怕你们一百年也修不好!”

    “那是你对我儿子的力量一无所知!”赵守正一脚踹翻了杌子,转身就走。

    “呃,什么?”易知县有些蒙,什么叫我对他儿子的力量?这是在骂人吗?

    ~~

    西山岛,元山西面一片开阔的空地。

    身材娇小的小云儿紧绷着小脸……好吧,是哭丧着小脸。双手各持一柄短枪。

    腰上挂的牛皮枪袋里,还各插着一支上好子弹的枪。

    这次可是实弹哦,而且击锤已经张开,处在待击发状态。

    赵昊站在她身后,满怀期待的紧盯着持枪的少女,不想错过双手四射的精彩画面。

    一旁的江小姐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赵昊不解的跟着江雪迎到了旁边一棵大树后。

    “兄当心点,给射到就不好了……”只听她声如蚊蚋道:“这招‘四手观音’,有时候也会变成‘乱枪打鸟’。”

    “呃,这样啊。”赵昊不禁为小丫头捏把汗,忙喊停道:“那还是算了吧,等练熟一点再说。”

    “嗯嗯嗯。”小云儿如蒙大赦,忙使劲点头,顿觉赵公子是个比小姐还温柔的主子。

    “那你以后好好练吧。”江小姐也是暗暗松口气,自然从善如流。

    “多谢小姐。”小云儿拿着枪,开心的蹦起来。

    “先把子弹射光……”江小姐赶紧提醒她。

    但还是晚了一步,只听砰地一声,小云儿左手手指误扣了扳机!

    铅弹便朝天射去,击中一只路过的乌鸦,也不知是不是曾嘲笑过赵公子的那只。

    可还没完,只见小云左边身子被后坐力一掀,右手不由自主扬起,居然又开了一枪……

    铅弹转瞬便击中了赵昊和江雪迎躲藏的那棵树!

    “啊……”江雪迎忙蜷缩到赵昊怀里,赵公子也吓得赶紧保住妹子,两个人抱作一团,任由树叶子扑扑簌簌落了一身。

    见自己险些闯了大祸,小云儿面如土色,两腿一软,朝地上坐去。

    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接住,然后举高高。

    小云儿茫然回头,便看到高武那张狰狞的脸。

    这下她更害怕了,全身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有牙齿不断打颤。

    然后高武一只手抓住她的腰……间的皮带,将左边一支枪缓缓抽出来。

    砰地一声,朝天开一枪。

    吓得小云儿全身一颤。

    接着高武丢掉那支枪,换手又从她腰间的皮带中,抽出了另一支枪。

    继续朝天开枪。

    解除了所有危险后,他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别动,我把枪打完。”

    “……”小云儿都懵了,哪还有枪啊?

    好在高武也没做什么,蹲下来,轻轻把她搁在地上。

    小云儿哪还站得住啊?脚一软,靠向了高武怀里。

    关键时刻,高大哥钢铁直男本色尽显,忙伸手格挡住她,然后重新抓住小云儿的牛皮腰带,悬空着举起来,控啊控。

    ~~

    那厢间,赵昊见危机解除,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居然把江小姐紧紧抱在怀里。

    赶忙松开她,不好意思的给她摘去头上的树叶道:“怕你给射到。”

    嗯,才不是吓得呢。

    “嗯……”江小姐羞得粉脸通红,她这几天已经基本上恢复冰清玉润的常态,不再刻意跟赵昊拉近距离了。

    因为她听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马姐姐说,女孩子对男孩子就像放风筝,紧一紧还要松一松。

    心里再急也不能太紧了,不然会被轻贱的……

    没想到居然又紧紧抱在一起好一阵子,真是羞死人啦。

    一想到这下可要被兄长轻贱了。江小姐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也不管小云儿,捂着脸跑掉了。

    赵公子挠挠头,不知道雪迎妹子是怎么了。等他从树后转出时,登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高大哥举着妹子,在那里控啊控……

    “你这是在作甚?”赵昊再看那小云儿,已经晕头转向,两只眼里全是小圈圈了。

    高武沉默片刻,方沉声道:“帮她消除腿部麻痹……不知为何,她总是站不稳。”

    “能站稳就怪了。”赵昊翻翻白眼,指着那颗带着弹孔的大树道:“把她放在那里,让她坐回儿,自己慢慢恢复。”

    “哦。”高武恍然,心说我怎么没想到,赶忙照做。

    赵昊弯腰捡起一把掉在地上的枪,仔细端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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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燧发枪。

    准确的说,这是一款在转轮打火枪基础上,诞生的撞击式燧发枪。

    所谓转轮打火枪是由德国钟表师约翰基弗斯发明的,世界上第一款不用点燃火绳就能击发的枪械。

    它将火绳手枪上的火绳夹,替换成一个源于钟表的带发条钢轮。扳动击锤,发条拧紧;扣动扳机,发条带动转轮高速旋转,摩擦火门上的燧石击发火花点火,引燃火药,砰,发射子弹!

    这种枪的机构复杂、昂贵、难以修理。问世不久便被西班牙人改进成,赵昊手中这种撞击式燧发枪了。

    它取消了转轮打火枪上那套蜗牛状的发条钢轮,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又在传火孔边安装了个小小的击砧。

    射击时扣引扳机,燧石在簧片的作用下,重重地打在火门边的击砧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砰,发射子弹!

    这种撞击式燧发枪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提高了发火率和射击精度,使用方便。而且较之于转轮发火枪,成本大大降低,利于大量生产。

    赵昊记忆中,此时法国人马汉应该也发明另外一种燧发枪。相较于西班牙式枪机,法式枪机有更可靠、更完善的击发发射机构和保险机构,是这个时代性能最好的枪了。

    但相应的,法式枪机的结构更复杂,需要更多的精细加工、更多的螺丝钉,还要在阻铁上加工复杂细小的凹槽,这对工匠水平和制造工艺的要求太高。以致于西班牙人在短暂的换装法式枪机仅一年,就换回了制造简单、成本更低的西班牙式燧发枪。

    目前,大明兵器局的制造水平比起西班牙人来还远远不如,在两种枪机没有本质区别的前提下,该作何选择,不言而喻了。

    赵昊将火枪递给高武,沉声道:“别忘了提醒我,回去拿给士祯。”

    高大哥重重点头,他万万没想到,公子的记性比自己还烂。

    ~~

    昆山县预备仓。

    林巡按在袁方和邢司吏的陪伴下,仔细勘察完被烧的甲字仓。

    结果完全验证了徐羊等人的说法,这场大火的疑点实在太大了。

    他背着手立在烧得漆黑的仓库里,仰头看着仅被熏黑的屋顶,幽幽问道:

    “一万六千石粮食被烧成灰,整个库房才被熏黑?连屋顶都没事儿?”

    “回按院,本县预备仓是工部监造的防火粮仓,这甲字仓的壁高超过三丈,房顶还做了防火处理。里头的粮食烧光了,也不会点着仓库的。”邢司吏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样就算不小心着火,也只能烧掉一个仓,不会波及到别的仓库。”

    “哼哼,那么多粮食烧出来的炭灰呢?还有剩下的粮食呢?怎么也不可能一粒不剩,全烧光吧?”林巡按哂笑一声。

    “救火的时候,顺道全清出去了,剩下的粮食送去堤上吃掉了。”邢司吏两手一摊,心说这都是什么鬼话?可他也只能照着徐渭的吩咐说了。

    “哈哈哈,好一个查无对证啊!”林巡按仰头大笑,然后问那亲随道:“袁方,你怎么看?”

    “大人,属下以为昆山县有毁灭证据,掩盖真相的嫌疑。”亲随便沉声道:“看来那徐羊等人所言,倒也未必是谎话。昆山县预备仓纵火案,怕是另有隐情!”

    “不错。”林巡按冷冷一笑,望向邢司吏道:“这卷宗是你所出,如此明显的疑点,你这个刑房司吏就丝毫没有察觉吗?”

    “这……”邢司吏忙解释道:“小人不过是个捉刀的,当然是上面怎么吩咐,咱就怎么写了。”

    “哦?这么说,是上头有什么人,对你施加压力了?”袁方幽幽问道。

    “那倒没有。”邢司吏赶忙摆摆手。

    “胡说!”林巡按两眼一瞪,指着火烧火燎的甲字仓,厉声质问道:“没人强迫你,你能放着这么明显的疑点不问,直接就出结案文书?”

    “小人连日在堤上抗洪,今天才被叫回来写文书,哪顾得上看现场啊?”邢司吏哭笑不得道:“再说勘察现场是快班、是四老爷的差事,这不是该刑房管的事儿啊?”

    “哼,推脱!”林巡按明知对方说的是事实,却依然盛气凌人道:“立刻让能说了算的人来见我!”

    “我家大老爷去邻县拜会易知县,暂时回不来。”邢司吏小声道。

    “县丞呢?”林巡按黑着脸。

    “何县丞去府里催粮去了……”邢司吏赔笑道:“真是不巧哈。”

    “那你县里现在谁管事啊?”林巡按强抑着怒气道。

    “就是早先迎接按院大人的吴先生。”邢司吏小声应一句,却没有透露徐渭的存在。

    这是青藤先生怕自己名气太大,吓到林巡按,才特意叮嘱邢司吏的。

    才不是憋着坏心思想阴对方呢。

    “要不,小人这就去将吴先生喊来?”邢司吏试探着问道。

    “滚!”林巡按挥挥手,也不知是单纯让他滚蛋呢,还是让他滚去把作家喊来。

    反正邢司吏先滚出去是没错的。

    待到他一出去,袁方便轻声对林巡按道:“大人,这是个机会啊。”

    “嗯。”林巡按又想拢须,又搂了个空,便摸了自己光溜溜的腮帮子一把。“你是说,正好没人碍手碍脚?”

    “对。”袁方点点头道:“疑点再多,也需要有确凿的证据,不然没法推翻县里的原判。”

    毕竟纵火的是徐羊那帮人,这一点说破天也改不了。想要在纵火案里给纵火犯脱罪,没有强力的证据怎么成?

    “怎么找证据?”林巡按一个上任不到一年的年青官员,心里哪有那么多章程啊?

    “属下相信徐羊的说法,县里就是没粮了,所以才要借他们放的这把火,将只存在于账面上的那一万六千石粮食,一笔勾销掉。”

    只听那袁方沉声道:“那么那一万六千石去哪了?赵守正才刚上任,又家财万贯,贪污这些粮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顿一顿,袁方沉声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昆山县根本没进那么多粮食!所谓每天来五艘粮船,只怕是为糊弄人心的障眼法!”

    “啊,你是说……”林巡按眼前一亮。“那些粮船里,根本没那么多粮食?”

    “十成十是这样。”袁方斩钉截铁道:“稍稍一算就知道,他们每天起码虚报一千石粮食。那么五艘粮船上,最多只有一半的粮食。至于另一半是什么……”

    说着他踢一脚满地的沙砾。“这还用说吗?”

    “一定是沙子!”林巡按双手重重互击,激动道:“这满屋子的沙砾,根本不是他们用来灭火的,而是袋子里本来装的就是沙子!”

    那一刻林巡按自觉成为大明狄公,兴奋的满脸通红,达到了颅内高潮!

    他便猛一挥手,高声下令道:“从现在开始,每一船运入昆山的粮食,本院都要亲自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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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阴沉沉的,昆山县半山桥上却人头攒动。昆山百姓云集,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桥下的码头等粮船。

    自从大老爷上任以来,每日都会五艘粮船来昆山送粮,风雨无阻,一天不辍。

    这一已习以为常的景象,让昆山的老百姓倍感安心。

    哪怕前日得知预备仓被烧,存粮毁于一旦时,市民们都没怎么慌。

    烧了就烧了吧,反正也不是自己家里的粮食。只要每日粮船不断,大家就不会饿肚子。

    但今天,不安的气氛在蔓延。

    县城里忽然就流言四起。到处有人在说,其实县老爷根本没弄到那么多粮食。但赵知县为了避免引起恐慌抢购,将数目夸大了一倍。

    事实上,每日抵昆的五艘粮船里,起码有一半装的是沙子!

    也就是说,每天只有一千石大米供给县里。这点粮食也就刚够以工代赈的,哪有市民们的口粮?

    而且传闻有鼻子有眼,说什么巡按大人就是专门来查办此案的。还说林巡按勘察预备仓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又说今日会在码头查验今日份的五艘粮船,现场揭穿赵知县愚弄百姓的把戏!

    这让县城的百姓怎么能不恐慌?

    也就是赵守正初来乍到,抗洪赈灾又极其得力,让全县百姓对他的印象极好。双方正处在易知县所说‘甜如蜜’的阶段。

    所以大家还能勉强不乱套,只是争先恐后过来看个究竟。

    结果真就看见半山桥码头已经严阵以待,一个七品大员端坐亭中。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郑巡检,在那人面前跟孙子似的。

    原来传闻,是真的!

    “哎,这要是真查出来弄虚作假,老父母在昆山的日子就到头了……”

    市民们唉声叹气,昆山好容易摊上个状元郎来当知县,还以为终于遇上了难得的好官呢。

    难道一切种种,皆是假象?所谓好官,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我宁愿巡按大人不查!”有市民嚷嚷道:“糊里糊涂信老父母就是了。”

    “他要是个骗子也能信?”马上有人大唱反调。“大家都是信了他的邪,这才没屯下点儿粮食。大家就等着全家饿死吧!”

    这句话没人能反驳,大伙儿确实被每日五船粮食的景象,弄得过于乐观了,都没舍得高价抢粮。

    这事儿要是真的,昆山县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了……

    ~~

    幸好林巡按早就预料到,老百姓会蜂拥而至,特命锦溪镇巡检司巡检郑乾,带着手下的弓手,将码头封锁起来。

    避雨亭中,林巡按正襟危坐在一把高腿交椅上,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跟慌成狗的郑巡检形成鲜明对比。

    说实话,郑巡检是万万不想趟这浑水的。他的驻地可是在昆南啊。

    十几万昆南百姓都靠大老爷养活呢,自己却带着昆南的兵丁来跟林巡按搞风搞雨。

    一旦真查出什么不利的证据,害了大老爷,自己往后还怎么在锦溪镇混啊?怕是手下这帮兄弟,都会恨上自己的。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巡按和巡检只一字之差,但两人的地位天上地下。

    林巡按的命令他不敢不听,不然当场就能打自己的板子,打完了再奏请扒掉自己的官袍……

    本来华巡检还能派副巡检华谦顶缸,可华副巡检因为和华家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被大老爷派往无锡公干了。

    此刻怕是正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还能攀上一门阔亲戚。从此栖上高枝,走上人生巅峰,把他这个昔日的上司远远甩在后头……

    想到这,郑巡检郁郁的叹了口气。

    哎,华谦容易郑乾难呐。

    正暗自伤神,忽听桥上百姓骚动起来。

    “来了,粮船来了!”市民们纷纷嚷嚷起来。

    郑乾也探头望去,果然看到一艘插着‘伍记’和‘昆山县公干’旗号粮船,缓缓驶过了桥洞,向着北面的至和塘而去。

    预备仓有专门的码头,粮船本不必在此停留。

    林巡按选在这里查验,就是存心要让昆山百姓亲眼目睹,他们信任的大老爷,是如何把他们当傻子一样耍的。

    “停船靠岸!”一艘哨船横在河面上,穿着青色号衣的弓手,手持巡检令牌。“巡检司临检!”

    “没看到吗?我们是给县里运粮的船!”粮船上,押船的正是伍记的管事米老叔。

    “查的就是你们!”码头上,袁方断喝一声。“巡按大人在此,还不立即靠岸!”

    “啊?”米老叔露出惊恐的神情,低声吩咐身旁伙计道:“让后头的船快撤!”

    一看那老家伙慌了神,林巡按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荡然无存,一拍几案霍然起身道:“截住他们!”

    桥南横过来两艘哨船,挡住了后头粮船的去路。

    事实上,这五艘粮船一出苏州就被林巡按的人盯上了。

    而那时,除了徐家人之外,整个昆山还没人知道他今天要验粮呢!

    “看你们哪里跑?!”上进心强的林巡按,感觉自己又干练了许多,已经可以称为‘能吏’了。

    其实粮船又笨又重,就是不埋伏人拦着,它能跑哪儿去?

    ~~

    须臾,五艘偌大的粮船全数靠岸,将码头塞了个满满当当。

    郑乾带着弓手上船戒备,以防伍记的人狗急跳墙,伤害到巡按大人。

    林巡按立在亭中,看着袁方指挥伍记的伙计开始卸船。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群乡绅,大都是投献于徐家的附庸,只不过在徐家‘家人、义男、过继子’的三级走狗体系,仍处在最底层的‘家人’阶段。

    家人者,奴仆也。

    所以他们都是徐家的奴才,自然比不得那些纵火的干儿子们更得徐家看重。

    他们只能敲敲边鼓,还轮不到像义男们那样与闻机密。

    呃,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哈……

    今天,林巡按想要召集本县乡绅来给自己造势,见证自己化身打假英雄的光辉时刻。

    不过考虑到保密起见,他没有知会昆山县鼎鼎有名的顾、戴、毛、周、郑五家,甚至连次一档的支家、归家等一众乡绅也没叫。最终只把徐家在昆山的奴才们,全都弄到码头上撑场子。

    虽然这样一来,就没有县里主要的乡绅捧场,让林巡按感觉怅然若失。

    但此刻他发现,只要有人穿着绸袍子,带着大帽子在场就够了。

    自己需要是‘乡绅’两个字,而不是哪位乡绅。

    没人碍事,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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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山桥码头上。

    第一船共八百袋粮食悉数卸下,竖着平铺了一地,只留几条容人通过的路径。

    “本院是为贵县父老主持公道。”林巡按转过头来,目光坚毅的望着一众乡绅道:“为了服众,还是请诸位亲自查验吧。”

    “遵命。”一众徐家士绅的早就得了吩咐,纷纷上前亮出袖中长长的‘粮探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那粮探子类似从中一切两半的空心锥子,可以轻易插入粮食中,拔出来时便可将袋中的粮食,从里到外都带出来。这样即可清晰看出,袋中粮食的成色如何,有没有掺别的东西了。

    这是地主老财家防止佃户交粮时掺虚作假,必备的检查工具。

    反正不是自家粮食,为了节省时间,士绅们也懒得拆开袋口,直接举着粮探子,就往粮袋子上捅,而且还不止捅一下!

    噗嗤噗嗤声中,白花花的大米从破口处喷涌出来,撒的满地都是。

    码头的地面本就湿漉漉的,洁莹如玉的大米洒落地上,登时变得污浊不堪。

    士绅们却还在随意践踏,继续噗嗤噗嗤,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

    “哎呦,造孽啊!”已经被控制住的米老叔,心如刀割的大喊道:“这是给昆山父老送得救命粮啊,你们别糟践了!”

    此言一出,马上引起半山桥上的广泛共鸣,市民们也纷纷嚷嚷起来。

    “他妈小心点,这可是要进我们嘴的东西!”

    “小毕扬子搞七捻三,打开麻袋再验!糟蹋粮食天打雷劈!”

    “阿无卵小赤老!”叫着叫着就骂起娘来。

    林巡按听得刺耳,对士绅们吆喝一声道:“爱护点儿粮食!”

    “哎……”士绅们嘴上答应,动作却一点都没停,反动嘴脸暴露无遗。

    打徐总管、张大武等人被游街以后,这些徐门士绅们就日夜担惊受怕,唯恐县老爷的专政铁拳会落到自己头上。

    有人都吓得准备搬家了。只是他们在徐家大家庭级别不够,还没法像徐总管、大痦子他们那样能说走就走。

    只好先去乡下躲躲风头。

    这会儿徐家大爷派来了林巡按,来给大伙儿撑腰,还乡团们还不得尽情发泄一下情绪?

    捅几袋粮食算什么?只要发现了沙袋占住了理儿,俺们还要捅人呢!

    噗嗤噗嗤!噗嗤噗嗤!

    盏茶功夫,八百袋粮食全都破了身,汩汩流淌出的白米,已经没过了乡绅们的脚踝。又顺着码头的青石板流到河里,宛若一条白色的飘带。

    无数小鱼汇聚过来争相啄食,水面上像开了锅一样。

    还有好些小孩跳到水里,拿着葫芦瓢接住流淌过来无数大米粒,舀起来就往布袋子里塞。

    孩子们全都乐开了花,白捡两顿饱饭啊!

    林巡按却笑不出来。

    因为麻袋里全都是大米,没有一粒沙子。

    “袁方,你怎么看?”

    “大人,看来不是在这船上。”

    林巡按点点头,他并不慌,自己早已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

    便闷声下令道:“下一船。”

    “按院大人,没地儿搬了。”郑乾郑巡检忍不住提醒一句。“还是在船上验吧。”

    这样至少撒在船上,能少糟蹋点儿粮食。

    说完郑乾自己都有些奇怪,老子什么时候珍惜过粮食?莫非被大老爷感化了?

    其实他想多了,这不过是立场问题。你屁股坐在哪边,就会替哪边考虑而已。

    “可以。”林巡按也觉得再糟蹋下去,有辱自己的官声,便把那帮士绅撵上船去验过。

    ~~

    船夫们掀开了盖在粮船上的草席,又掀掉了下面的油毡,一个个码放整齐的麻袋,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然后噗嗤噗嗤,被徐门士绅们戳的千疮百孔。

    结果第二船还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查下一船!”林巡按依然信心十足。毕竟他早已算出,对方有一半是真粮食。这样前两船都是大米,也不足为奇。

    士绅们又上去第三条船,让船夫们掀开草席、油毡,继续噗嗤噗嗤起来。

    “大人,属下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船,起码有一半是沙子。”袁方一边紧盯着现场,一边低声道。

    林巡按白他一眼,心说这不废话吗?

    一共五条粮船,一半沙子一半米的话,可不最多就两船半的大米吗?

    林巡按根本不担心这些,他现在想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对百姓发表即兴演讲。

    既要凸显出自己的料事如神,又要将老百姓的怒火集中在那赵知县身上。

    毕竟,万一闹得不可收拾,会让自己英明神武的伟岸形象,添上一丝瑕疵的。

    正在绞尽脑汁寻思,该如何用典时,林巡按忽然听袁方见鬼似的咦了一声。

    “袁方,你怎么了?”林巡按奇怪问道。

    “大,大人。”只听袁方结结巴巴道:“这船上也都是粮食。”

    “什么?”林巡按不禁吃了一惊,赶紧定神望向那第三条粮船。

    士绅们都朝他直摇头,粮探子插出来的都是大米,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睁着眼说瞎话呀。

    “这不合理啊……”林巡按目瞪口呆了片刻,方恍然一拍脑门道:“本官想到了,半船沙子半船米,装起来麻烦,卸起来还容易露馅。”

    说着他高声道出自己的结论道:“所以一天三船大米两船沙,改日两船大米三船沙,沙和米不也是一样多吗?”

    袁方闻言不由大赞:“大人真乃神人也!”

    “哈哈哈,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本院?”林巡按大笑两声,伸手戟指第四艘船道:“于是,一个推论就产生了!那粮船上头,都是沙子!”

    “下一船!”袁方便高声命令众士绅。

    “慢,本官要亲自验过!”林巡按断喝一声,一撩官袍下襟,步履沉稳的走出了避雨亭。

    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载,求的不就是个修齐治平吗?

    今天就是他林平芝在书斋苦读时,无数次幻想过的‘治平’的时刻了!

    万众瞩目之下,一剑刺穿魑魅魍魉的假面,将真相大白天下。

    如此,死而无憾!

    铁肩担道义的林巡按,接过了一名乡绅奉上的‘利剑’,缓步走上了第四条粮船。

    船上的防雨席布全都掀开,八百口罪恶的麻袋,已经毫无遮拦的坦露在他的面前。

    “看吧,这就是某人所谓的粮食!”林平芝一剑辟邪,将粮探子插入了麻袋中,然后猛的一拔。

    扑哧,白花花的大米便喷了他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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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粮食是什么?”

    看着那喷涌而出的大米,昆山百姓纷纷发出了灵魂拷问。

    “莫非巡按大人连大米都没见过?”

    “那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难讲,可能是个不吃人粮食的。”

    市民的话越说越难听了,因为他们感觉这位年轻的巡按在无事生非。

    “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也不打听清楚了,就冤枉我们老父母……”这还是那些厚道的。

    “我看他就是存心刁难我们大老爷。”那些不厚道的直接就开喷了。“看看他都找了些什么人!一群糟蹋粮食的畜生!猪都不如!”

    那些污言秽语把个林巡按臊得啊,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恨不得这轱辘掐了重来。‘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说按院大人英明神武,年纪轻轻就明朝秋毫,而且长得真帅的……’

    “大人莫慌,说不定只有几袋米,掩人耳目而已。”袁方赶紧扶住玻璃心的巡按大人,然后招呼那帮乡绅使劲捅啊捅啊。

    噗嗤噗嗤……

    结果这第四艘船上,也全都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策呢!”桥上桥下河两岸,喝倒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憨批!”

    “赤佬!”

    “尼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巡按大人哆嗦着嘴唇,他都没勇气再去看最后一船了。

    “大人要顶住,这时候可不能服软啊。”袁方忙在林巡按耳边沉声鼓劲儿道:“不然刁民会让咱们下不来台的。”

    “嗯。”林巡按也知道,当官的永远不能当众认错。

    不然这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然后袁方大声对桥上的百姓喊道:“昆山父老们,不要见风就是雨。我们巡按按临苏松两府十县,乃代天巡狩的钦差,正义的使者,百姓苦盼的青天啊!”

    老百姓对官场的道道没那么了解,总以为戏文里年轻举子中状元授八府巡按,那就是大大的官儿了。

    而且戏文里的巡按,总是惩奸除恶的俊俏小生,市民们自然对这个官儿有天生的好感。

    不错,林平芝也是从小看这种戏文长大的,成为戏里的主角——不畏强权的巡按御史,是他自年少时的梦想。

    ~~

    在袁方的高声吹嘘下,桥上桥下的昆山百姓终于稍微文明了一点。

    他又赶紧帮大人就坡下驴道:“而且就算今天五船都是粮食,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很可能明天来的就是五船沙子了。”

    “哪怕明天再来五船大米,指不定后天大后天就全都是沙子了。”不得不承认徐阁老府上出来的人,和稀泥的本事那是一脉相承的。

    昆山百姓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彻底忘记口吐芬芳了。

    “所以大家不要着急,给我们巡按大人点时间,他一定会查清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不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林巡按终于调整过心态来,暗暗攥紧拳头,深吸口气高声喝道:“大伙儿想想吧,一万六千石粮食一夜烧光,仓库却只熏黑而已,这怎么可能呢……”

    袁方点点头,刚要附和几句,忽听半山桥北面响起阵阵大笑声。

    那魔性十足的笑声震耳欲聋,起码是百十个大嗓门的汉子一同大笑,一下子就把所有声音都压住了。

    “真是可笑!”狂笑声戛然而止后,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回荡在半山桥上下。

    “朝廷原本委派家父为吴县知县,是家父得知昆山知县丁忧,无人愿意接任,这才主动请缨署理昆山的!”

    桥上桥下的百姓纷纷跑到西边看去,便一条一眼望不到尾的船队,不知何时从西塘浩浩荡荡驶来。

    “下车伊始,家父便为抗洪住在了江堤上,至今仍以南山寺为衙署,没下过大堤一天。粮仓空空,十数万灾民嗷嗷待哺,家父殚精竭虑,百般周旋,方从邻县商户士绅处借到了粮食,源源不断送来县里,支撑以工代赈,养活县城百姓。”

    打头一条粮船,缓缓驶过桥洞。船头上立着个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

    只见他面如冠玉、星眸朱唇,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试问天下官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你能吗,林巡按?!”

    说到最后一句时,那公子的目光似利剑一般,直刺林平芝的双眼。

    堂堂苏松巡按,居然被个十五岁的少年,看得一阵心慌意乱,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

    “哪里来的后生,胆敢跟巡按大人放肆!”要说怎么当官必须得有个好亲随呢?袁方赶紧喝一声,要压住来人的气势。

    说着他一指岸上那面杏黄色的巡按旗。

    “还不快点跪下见礼!”

    “呵呵……”那公子打个响指。

    护卫便展开船头一面收拢的蓝底金字旗。

    旗帜在风中飘扬,上头‘翰林院五经博士赵’八个字。

    “这玩意儿,我也有。”赵公子洒然一笑道:“要不你也跪一跪?”

    “哼。”袁方自然不会乖乖就范,却也不敢再跟赵昊吆喝了。

    清贵的翰林,不是他这种下人可以挑衅的。

    ~~

    赵昊也不跟那亲随纠缠,只继续揪着着林巡按不放道:“你做不到也就罢了。可你身为苏松巡按,当秉持公心,为百姓张目,为何却安心做那豪势之家的走狗?!”

    “你,你休要含血喷人!”林巡按涨红了脸,忙色厉内荏道:“敢毁本官清誉,我要参你一本!”

    “参你个鬼啊!”赵昊哂笑一声道:“你今天带来的这些,大肆搞破坏的所谓士绅,哪个不是徐家的奴仆?站出来走一走,我立马给你赔不是!”

    “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吧,徐家之所以要烧我们的预备仓,是因为他们家的二爷徐琨和五百奴仆,在攻打西山岛时,被我英勇的昆山枪手营俘虏了!”

    “哗……”半山桥上下的百姓登时一片哗然,他们万万想不到,浓眉大眼的堂堂巡按,居然跟徐家勾结在了一起。

    老百姓可是都知道,枪手营出动是为了剿灭抢劫昆山救灾粮的水匪的。

    很自然便可联想到,徐琨就是那帮水匪的后台……

    那这林巡按,岂不就是专门来对付我们昆山县的?!

    一道道要吃人的目光,汇聚到了林巡按的身上。

    ps.第四更,感谢盟主‘顺其自然603559’,抱歉因为最近的事情太多,到现在才加更。

    今晚没啦。



    抢劫救灾粮的水匪余六,其实跟徐家没有半点关系。

    徐琨带人强上西山岛,也不是为了增援水匪的。

    但老百姓可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是怎样,那就是怎样!

    一下子全都认定,徐家就是昆山最大的敌人。而林巡按,就是徐家的走狗了。

    半山桥上沸反盈天,昆山百姓的詈骂声,简直要将林巡按淹没了。

    被那些污言秽语洗礼,林巡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如果这一关顶不过去了,别说仕途了,能不能走出昆山都是问题。

    生死关头,林巡按再也顾不上惊惧慌张,一把夺过巡检司弓手手中的铜锣,重重敲响!

    “现在本官要查的是昆山纵火案,不是太湖水匪案!”然后他用木锤一指赵昊,怒吼道:“呔,你这厮休想颠倒黑白,蒙混过关!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一万六千石粮食为何会凭空消失?!”

    林巡按打定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了。任你千招百式,我只一招应之!

    “哈哈哈,诸位听听,贼喊捉贼,多么的可笑!”可惜遇上从不跟人好好说话,只比谁的声音大的赵昊。他一指林巡按,满脸讥讽的笑道:“难道巡按大人忘了吗?预备仓的火,可是徐家人放的!”

    “对,是徐家!”桥上桥下的百姓一起应声。“那天游街说得清楚!”

    “现在巡按大人却倒打一耙,这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赵公子目光一凛,沉声道:“而且谁都知道,凡事必有动机!徐家纵火烧仓,是为了围魏救赵,逼迫我们放了徐二!动机十分明确!”

    说着他咄咄逼人的望向林巡按,厉声道:“而那一万六千石粮食,原本就是家父动用私人关系为县里求来的。真有什么私心的话,直接昧下多简单?干嘛还要往县里送一遭?!”

    “就是,那不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吗?!”昆山市民大点其头道:“我们大老爷绝对没贪污!”

    “本院也没说他贪污!”林巡按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的大吼道:“我是说,他把昆山的百姓当傻子耍,以少充多粉饰太平!”

    此言一出,赵公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朝廷让新科进士当巡按就是这个毛病,嫩,没嚼头。

    林巡按身后的袁方也眼前一黑,心说完蛋了,怎么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呢。这下只能等着神仙救了……

    “家父为何要把昆山百姓当傻子耍,为什么要以少充多、粉饰太平呢?”赵公子便好整以暇的问道。

    “当然是因为没那么多粮食了!”唯有林巡按仍不明所以,还在那里振振有词道:“据本官了解到的情况,是因为你和洞庭商会高层的矛盾,人家下令不卖给你们粮食……”

    “哈哈哈哈!”赵公子却放声大笑着又打了个响指。

    护卫便展开船头的第二面旗帜,绿绸旗面迎风招展,上头赫然是‘洞庭商帮’四个醒目的打字!

    桥上桥下登时欢声如雷,昆山老百姓如释重负,纵情欢笑起来!

    不常年在苏州生活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洞庭商帮对老百姓……尤其是市民的巨大影响。

    市民们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为洞庭商帮打工,赚取养家糊口的银两。

    当他们花钱消费时,衣食住行又皆是洞庭商帮的生意。

    可以说,从睁眼到闭眼,从出生到死亡,苏州百姓一刻都无法跳出洞庭商帮的手掌心。

    因此当洞庭商帮对昆山禁运的谣言一起,立马便引发了巨大的恐慌。

    哪怕徐渭处置得当,将不良影响消除到最低,但市民们的担忧和疑虑依然挥之不去。

    直到此刻,看到船头那面‘洞庭商帮’的旗帜,笼罩在昆山市民心底的恐惧,终于被彻底驱散了。

    市民欢呼声中,一个高个子中年人出现在赵公子身边,朝桥上桥下团团一揖,高声道:

    “诸位昆山父老,我乃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此番随赵公子来昆,目的就是为了澄清前阵子的不实谣言。”

    说着他清清嗓子,高声对众人道:“洞庭商会从来没有针对过昆山县,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干那种缺德事的!”

    “好啊,好哇,刘会长好样的!支持洞庭商会!”昆山百姓高声欢呼,使劲拍着巴掌。“严惩造谣滋事者!”

    袁方和那些徐门士绅却双目喷火的怒瞪着刘正齐,恨不得把这个背刺徐家的叛徒生吞活剥了!

    “洞庭商会扎根在苏州,本府一州七县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怎么可能自断根基呢?”刘员外抬抬双手,示意众人先别激动,然后高声宣布道: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的谣言给昆山的父老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为了表示歉意,我们商会决定向昆山县捐赠大米两万石。并承诺抗洪期间,优先供给昆山,且绝不涨价!”

    “好,太好了!刘会长仗义!”

    “苏州商会仁义!”昆山百姓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声。

    ~~

    那震天的欢呼声中,林巡按一干人面如土色。

    他们都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姓刘的这一反水,他们说什么也没人信了。

    还是赶紧逃命要紧吧。

    趁着没人注意自己,徐门士绅们悄悄下了粮船,上去停在码头的车轿,想要偷偷开溜。

    可半山桥上的市民居高俯瞰,码头的情形一览无余。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能让他们钻空子溜掉。

    “赤佬要跑!”桥上众人便高声吆喝起来。“别让他们跑了!”

    桥下百姓闻声,呼啦一声,就把码头围了起来。

    码头警戒的弓手们,纷纷望向巡检大人。

    郑巡检却吹着口哨抬头看天。

    弓手们便没阻拦,任由他们将士绅的车轿团团包围起来。

    老百姓一起使劲摇晃着马车,把车里徐门士绅晃得七荤八素,从车厢中掉到地上。然后被七手八脚高高架起来,噗通一声扔进了河里。

    坐在轿子上的士绅更惨,被连人带轿抬起来,直接丢到了河里。

    那些在河里捞木的孩童,便纷纷抓起河泥,朝着落水狗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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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粮船上,赵昊被眼前痛打落水狗的一幕惊呆了。

    他本来的计划是,发动舆论攻势,让百姓痛斥林巡按一番,将其灰溜溜撵出昆山就完事儿。

    谁承想昆山父老居然暴烈若斯,怎么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开干了?

    不是说苏州上海人吵破天都不动手吗?夭寿啊!

    “吴中民风如此,公子习惯了就好。”刘正齐小声对赵昊解释道:“动辄就告官,告官没用就暴动,这都是传统了。”

    “呃……”赵公子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擦汗,忽然想起课本上读到的葛贤、五人墓碑记、抄董……原来江南市民暴动,是有光辉传统的啊。

    赵昊这个旁观者都惊呆了,林平芝身为当事人,更是被恐惧彻底笼罩……

    昆山市民将徐门士绅一个不落,全都丢到河里,然后目光便齐刷刷汇聚到了他身上。

    林巡按吓得小脸煞白,躲在船尾的几袋粮食后不敢冒头。

    袁方厉声吆喝着郑乾,保护巡按大人的安全!

    郑乾敢阴那些徐家的奴仆,却不敢不管巡按大人死活。

    姓林的可是钦差,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老爷固然要吃挂落,他这个小小的巡检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郑巡检赶紧命手下弓手别管别处,先汇集到林巡按的船边,不让暴怒的市民靠近他的船。

    林巡按见状才松了口气,刚要站起来说几句场面话,挽回一点颜面。

    谁知还没直起身子,便听啪地一声,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还没来及庆幸乌纱帽防御力不错,头顶便淌下粘稠的黄汤了,糊了他一眼满脸。

    原来是鸡蛋。而且是臭鸡蛋……

    那刺鼻的臭味让林巡按直欲作呕。袁方不由暴怒质问:“他妈是谁干的?有种站出来!”

    话没说完,更多的臭鸡蛋从四面八方飞来,还夹杂着破鞋底、烂菜叶,以及牲口粪便西瓜皮之类。

    自然是市民发现近战不能后,发动了远程攻击。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各中了十几记。

    这下也不用再装伯夷了,两人忙在船上抱头鼠窜,利用那些粮袋躲避密集的攻击。

    林巡按蜷缩在两摞大米的空隙中,满身的蛋液菜叶,黑色乌纱帽变成了绿色,身上青色的官袍也成了迷彩色。

    他紧捂着耳朵闭着眼,那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样子,哪还有半分钦差的威严?

    “大人,大人……”袁方冒着枪林弹雨凑过来,朝着林巡按大叫两声。见他没反应,只好拉开他捂着耳朵的手。

    林巡按却依然不睁眼。

    “呃,你这是干嘛?”袁方不解。

    “看不见就当没发生,看不见就没发生,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却只听林巡按口中念念有词。

    不愧是徐阁老的好徒孙,非但本门神功掌握的十分扎实,而且已经可以运用到工作与生活中了。

    “……”袁方一看林巡按坏掉了,知道只能自己拿主意了,便对那郑巡检高声下令道:“赶紧让人驾船,带大人离开这里!”

    “怎么走啊?”郑乾也是一肚子晦气,他被百姓视为走狗,没少吃挂落……身上光烂菜叶子就挂了七八根。

    他一边摘掉头上的臭袜子,一边指着满满当当的水面。“飞过去吗?”

    粮船本来就笨重,五艘伍记的船便把码头停满。赵昊和刘员外又带来了二十来艘,这么多粮船挤成一锅粥,他们能动弹得了才怪呢。

    这时,市民们见上不了林巡按的船,满腔邪火发泄不完,便将目光又移向了他的轿子和仪仗。将其统统砸了个稀巴烂,把折了的巡按牌、回避牌、进士牌,统统丢到了河里。

    小孩子们便捡起来,扛回家去当柴火烧了……

    ~~

    赵公子的座船已经远远躲开,以免被误伤。

    看到巡检司护住了林巡按,赵昊也就放心了。

    让人支起交椅,搬来小几,切个西瓜,惬意的靠在椅背上,一边吃瓜一边看戏。

    这时,吴承恩闻讯乘小船赶来,上了他的船。

    “射阳先生来晚了。”赵昊啃完一片西瓜,拿起松江棉布擦擦手,对满脸焦急的吴承恩笑道:“最精彩的一段已经过去了。将就着吃点儿瓜吧。”

    “你,你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啊?”吴承恩满脸无奈指指,那艘快要变成垃圾堆的粮船。“国朝两百年,你见过这么惨的巡按吗?”

    “这不开眼了吗?”赵昊笑嘻嘻道。

    “你还笑的出来?知县公子率众围攻巡按御史,传出去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吴承恩叹息连连。

    “哦?我还以为是射阳先生给我搭的台呢。”赵昊一脸无辜道:“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怎能视而不见?只好勉为其难当了把演员。”

    “我是那样的人吗?”吴承恩气得胡子直翘道:“只有徐文长那个疯子,才会唯恐天下不乱!”

    “先生吃块大瓜败败火。”赵昊亲自拿起片西瓜,递到吴承恩手中,又拉着他坐下道:“一者,我也没想到昆山父老暴烈若斯。二者,老百姓闹将起来,我露不露面,账都要算在我爹头上的。”

    “那倒是。”吴承恩郁闷的吃一口瓜,不由笑道:“真甜!”

    “那是,这可是王庄的西瓜。”赵昊得意道:“又甜又爽脆,口感一级棒。”

    “你还挺会吃。”吴承恩说完,猛然醒悟过来,瞪他一眼道:“说正事儿呢,你打算怎么收场啊?这事儿一个处理不好……”

    “会造成轩然大波的。”赵昊模仿爱唠叨的老先生。在吴承恩将瓜皮丢到他脸上前,赶紧笑答道:“先生放心吧,现在该慌的不是我们,咱们安心吃瓜就成。就是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青藤先生?”

    “嗯……”吴承恩郁闷的搁下瓜皮。“老朽就是太相信他,才让局面变成这样的。”

    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指着那艘垃圾船道:“先把人弄出来再说吧。”

    “这不是咱们的任务。”赵昊却双手往脑后一枕,优哉游哉。

    “哦?他通知你爹了?”吴承恩松了口气。

    “肯定的。我猜应该快到了吧。”赵昊笑着点点头,看着满地狼藉的码头,笑道:“该到县尊大人力挽狂澜的时刻了。”

    话音未落,便听半山桥南响起阵阵尖锐的竹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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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嘟嘟,嘟嘟嘟……’

    县衙示警的竹哨响起,市民们不由自主循声望去。

    便见一队皂隶簇拥一顶沾满泥点的青呢轿子,从玉镇坊方向匆匆赶来。

    轿子还没停稳,轿帘中便露出两条穿着木屐、沾满黄泥巴的毛腿来。

    赵二爷终于赶到了。

    他穿着同样沾满泥点,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官袍,头上还戴着斗笠,明显刚从堤上下来。

    “老爷,靴子,靴子!”方文闪现出来,提着赵守正的官靴在后面追。

    情况紧急,赵守正却顾不上穿靴子,索性把两只木屐一甩,赤脚跑到了桥南,朝着乱哄哄的人群深深一揖。

    “我乃昆山知县赵守正,诸位父老听我一言!”

    “大老爷来了!”

    正在闹事的人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少人将要丢出的杂物,偷偷藏在身后。就像正在打闹的众学生,看到了敬畏的班主任。

    “大老爷来了,住手,住手。”桥上的人朝桥下吆喝,人们便纷纷停下了骚动,就连孩子们也不再闹腾,扎个猛子远远躲开。

    “……”赵守正见状也吃了一惊,心说老子哪来这么高的威望?

    这不科学啊……

    “老父母勿怪,我们是气不过那帮人污蔑的老父母才出手的。”

    “对,他们烧粮仓,还造谣说大老爷弄来的粮食一半是米一般是沙!”市民们赶忙义愤填膺的解释道:“幸好贵公子和刘会长过来澄清,不然非上了他们的当不可!”

    “就是,我们昆山的日子已经够惨了,他们还要背后捅刀子!难道不该死吗?!”

    老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又火气直窜。

    “好了好了,诸位稍安勿躁。”赵守正摆摆手,示意众人让出条去路道:“大伙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千万不要冲动。原本咱们占着理,可闹将起来有理也变没理了。”

    老百姓纷纷点头,你威望高鼻子大,你说什么都对。

    赵守正便穿过人群让出的通道。

    望着县老爷脸上、胡子上、身上的泥点子,市民们感动的热泪盈眶。

    他们今日终于知道,什么叫‘青天父母官’了。

    那不光是一个空洞的称号,更像是真正的父母那样,为昆山百姓撑起一片青天。

    市民们感动的低下头,却又看到老父母一双赤脚上,被木屐磨出的血杠子……

    眼眶子浅的老百姓,登时就抽泣起来。

    赵守正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忙笑道:“诸位见笑了,以前没穿过木屐,多磨几次就好了。”

    “老父母……”市民们更加泣不成声了。

    ~~

    说着话,赵守正到了半山桥边,看一眼桥下的码头。

    只见满地的狼藉,大米撒的到处都是,让他很是心疼。

    “这是谁干的?居然糟蹋了这么多粮食!”赵二爷登时把脸一沉,喝道:“知道本县多少人还饿着肚子吗?!”

    赵守正是真生气啊,他虽然给堤工们一日两餐,从不克扣。但大部分百姓根本不舍得自己吃完,总会留下一半,晚上带回家给一家老小果腹。

    他问过下面人才知道,原来以工代赈后,妇孺老人以及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必须靠做些轻活来换取口粮。

    但县里的粮食有限,只能减半供给,保证饿不死人而已。

    赵二爷十分心痛,可昆山这阵子闹粮荒,有银子也买不到多余的粮食了。徐渭都被逼得玩起了‘唱筹量沙’,赵守正也只能徒呼奈何。

    所以看到有人如此糟践粮食,好脾气的赵二爷也忍不住要发火了。

    “是他们!”市民们纷纷指向在河里游水的那些徐门士绅。

    “拿着粮探子乱扎一气!那是验粮吗?就是故意来搞事情!”饥荒年月,粮食就是命啊!老百姓自然怒不可遏,要骂最难听的话,还要把他们丢到水里!

    “唉,真是作孽啊。”赵守正闷哼一声,拍一下栏杆,喝道:“郑巡检!”

    “卑职在!”郑乾赶紧抖擞精神应一声,挽回一下在父老面前的形象。

    “把那帮家伙捞上来,送回衙门枷号示众!”赵二爷沉声下令。

    “得令!”郑乾夸张的一并腿,转身示意手下赶紧照做。

    弓手们便用码头捞杂物的网兜子,将落水狗们一条条捞上来,然后反绑双手串成一串带走。

    落水狗们自然免不了受到了广大市民的夹道欢送,不知挨了多少口水和拳脚……

    徐门士绅们这个冤枉啊。

    他们万万没想到,会以‘浪费粮食’的罪名遭到惩处。

    夭寿啊,拢共就那么点儿粮食,他们捅啊捅啊,又能带出多少来?

    摊到每个人头上,能有几两银子的事儿?

    可谁也不敢开口抗议,唯恐多说一句,再遭一顿暴打……

    ~~

    处置完了徐门士绅,赵守正又对聚在半山桥的百姓喊话道:

    “大家不用担心粮食的事儿,从三天后开始,各粮店恢复开张,而且限价不限量!苏州城什么价,我们就什么价!”

    “太好了!多谢老父母!”市民们欢呼雷动。

    “还有!”赵守正抬抬手,又继续派送大礼包道:“至于这三天怎么办?本官做主,给全县每家每户发十斤米,够大伙儿吃饱了吧?”

    “够了!太够了!老父母真是我们昆山百姓的再生父母啊!”

    兴奋的市民们纷纷涌向赵守正,要不是护卫们拼命挡着,他们非得把赵二爷举高高,好好抛几下才能过瘾。

    “好了,都回去吧,让你们里长甲长过来领粮食。”赵守正方才差点儿被挤下桥去,忙惊恐的大声道:“不要再聚集了,桥要塌了!”

    昆山百姓出了气,又得了实惠,还看到了希望,自然温顺的像一群小绵羊,纷纷给大老爷磕头,很快便散去了。

    看到空荡荡的赵二爷长长松了口气。算是完成了为官以来的头一次危机处理。

    而且这次,没有脚本,全靠他临场发挥。

    赵昊站起来,朝着桥头竖起大拇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半个月的苦,总算没白吃。老父亲终于成熟了……

    赵守正也朝着赵昊竖起了大拇指,这次终于没让儿子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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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八字墙前。

    徐羊、张大武等人戴着木枷跪成排,又开始了每天愉快的枷号示众。

    好吧,一点都不愉快。

    地面很硬,太阳很晒,暴雨很冷、木枷很重,街坊的唾弃很扎心。

    总之一句话,真他妈度日如年啊。

    “徐总管,按院大人怎么还让我们跪这儿啊。”有人忍不住小声问徐羊。

    “案子没翻过来,按院大人怎么好放人?”徐羊冷声道:“再忍忍,今天就是翻盘的日子。最晚明日,就该赵守正求着我们原谅他了!”

    “不不不,”马大胆结巴道:“不原谅。”

    “对,不能轻易原谅。”张大武吃力的点点头道:“我们被枷这几天,人不如狗、生不如死!要让他公开道歉,再赔偿咱们的损失!”

    “对,赔偿损失!”众人纷纷附和,胜利曙光在望,仿佛颈上的木枷都没那么沉了。

    “哎,他们来了!”张大武个子高,忽然看到有自己人从衙前街西面,很傲气的背着手走了过来。

    “怎么样?成了吗?”一众纵火犯兴奋的直起身子,朝着来人大喊大叫:“捏住赵守正的把柄了吧?”

    可来人却只苦笑,并不作答。

    “咦?”纵火犯们发现有些不对头,只见徐门士绅们像行军似的排成一排,而且一水儿的都背着手。

    两边还有穿绿号衣的弓手,手里都牵着绳子,绳子连在那些士绅的背后。

    “他们,怎么也被抓了?”张大武目瞪口呆。

    “什么?”纵火犯们呆若木鸡。

    这时栅门打开,再也没有东西能遮挡他们视线了。纵火犯们这下彻底看清,那帮徐门士绅根本不是高傲的背着手,而是被人反捆着双手,连成串押回来的……

    “我我我……”马大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也被抓了?什么罪名?!”徐羊激动的挣扎起身,面红脖子粗的问道。

    “浪费粮食。”一个士绅垂头丧气的回答。

    “卧槽。”马大胆终于憋出了那句话。

    “这是什么罪名啊?!”徐羊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巡按大人就任由他们胡乱抓人?”

    “哎,巡按大人被埋在垃圾堆里,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一众士绅一边郁郁的回答,一边被戴上枷,在八字墙另一边跪下。

    “什么?!”徐羊只觉眼前一黑,这世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

    其实就是急火攻心,摔倒在地……被木枷一卡,脑袋倒扎在地上而已。

    “无情。”马大胆憋出最后两个字。

    ~~

    半山桥码头,赵守正疏散了骚乱的市民,来到一片狼藉的码头上。

    顾不上别的,先把林巡按和他的亲随,从垃圾堆里扒出来再说。

    弓手们塞住鼻子,用木锨将船上的垃圾铲到河里。

    赵守正看着那堆了一人多高的垃圾船,不禁暗暗感叹,卧槽无情。

    他着实为林巡按的生死捏一把汗。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垃圾堆呀。

    当弓手们表面的垃圾清理完毕后,才发现其实没那么严重……

    之所以这垃圾堆看上去又高又大,其实是因为按院大人和他的亲随们,用米袋堆成了个坟包似的掩体。以抵御四面八方袭来的‘弹雨’。

    蔡明搬开两个米袋,便见巡按大人和他的随从们,一窝小鹌鹑似的蜷缩在‘坟包’里,巡按大人还在瑟瑟发抖。

    袁方等人一个个从‘坟包’里猫腰走出来,唯有林巡按死活不出来。

    “按院大人,按院大人。”赵二爷探头进‘坟包’,柔声叫起来:“外头安全了,可以出来了,呕……”

    里头的气味实在太销魂了,赵二爷险些没呕吐当场。

    林巡按把头压得更低了,语气却十分坚决道:“不,我不出去!”

    “呃。”赵二爷人善心软,忍着恶心柔声劝道:“出来吧,这里头多熏人啊。”

    “熏死也比羞死好。”林巡按幽幽说道。

    “没人看了,不羞不羞。”赵守正拿出当年哄儿子的本事道:“外头都是衙门的人了,一个老百姓都没有。”

    “那些人也不行。”林巡按却还是摇头道:“把轿子直接抬船上。”

    “还得给你搭个棚子遮羞羞是吧?!”却听一声冷哼炸响,有人一脚就踹塌了‘坟包’。

    “啊!”粮袋轰然落下,险些再次把林巡按埋在里头。林平芝惊恐的抬头望去,便见那恶魔般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赵守正的身边。

    “好了好了。”赵守正赶忙拉开儿子,苦笑对林巡按道:“按院大人别惹他了,这小子脾气不好的。”

    别说,让赵昊这一诈唬,林巡按一下子眼也不花了、腿也不软了,扶着粮袋就站起来了。

    然后他用污秽不堪的袖子遮住脸,在袁方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岸。

    才发现自己的轿子已经变成一堆废柴,这一片,那一片,碎在地上看不见了。

    那神圣的‘巡按御史’官衔牌,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字儿了……

    林巡按肩膀颤抖,险些哇得一声哭出来。

    大明开国二百年,他算是最惨的一位巡按了吧?

    赵守正不落忍,让人赶紧把自己的轿子抬过来,请巡按大人上去,赶紧回公馆洗刷洗刷,换身衣裳再说话。

    待到轿子抬走,赵二爷又让人把码头收拾出来,尤其要尽可能的抢救粮食,少浪费一粒大米是一粒。

    然后他勾住儿子的脖子,使劲揉着他的脑袋,笑道:“臭小子,想死爹了!”

    “呃……”赵公子心说,这话咋听着这么像骂人呢?

    可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苦笑道:“我也很挂念父亲,你黑了也瘦了。”

    “你不也一样吗?”赵守正比一下儿子的头顶道:“哎呦,高了不少啊。”

    “有吗有吗?真的么?”赵公子就爱听这话,他整天被一群高大猛男围着,总觉得自己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哈哈哈,有的,真的高了。”赵守正开心坏了,没有比见到儿子更让人高兴的事儿了。

    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没穿靴子的事儿了。

    粉底官靴的鞋底,一寸高。

    他当然会觉得,赵昊忽然高了一截儿了。

    其实爷俩才分开半个月,哪儿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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