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说说笑笑,回到了昆山县衙。
托林巡按的福,这还是赵二爷头次回衙门呢。
然后赵二爷痛痛快快泡了个澡,还非得让儿子给他搓搓背。
赵公子无可奈何,只好本着关爱空巢老爹的心情,拿起了丝瓜瓤,给泡透了的赵二爷吭哧吭哧搓起背来。
“哦,舒服……”赵守正惬意的眯着眼,趴在热气氤氲的松木浴缸中,终于感觉自己又是个人了。嘴上还不闲着。
“后来听说你带人去打水匪,可吓死爹了。”
“……”赵昊心说,这句也不好听。怎么老爹当了半个月包工头,说出话都粗了很多?
“要不怎么先让吴先生瞒着父亲呢,不就是怕你瞎操心。”
“能不操心吗?”赵守正转头瞪赵昊一眼道:“爹就你这一个儿子……”
“我不介意你续弦的。”赵昊一边给他搓澡一边淡淡道:“听吴先生说,顾家、戴家都想把闺女嫁给父亲呢。”
“那可万万不敢,你干……”赵守正下意识连忙摆手,说完又觉得这样太丢人,赶紧改口道:“两家的姑娘一个十六、一个十七,跟你般般大,你爹我是那样人吗?”
说着他叹口气道:“唉,吴先生什么都好,就是什么都管,像个老太太。”
“反正态度我已经摆在这儿了,怎么选是你的事儿。”赵昊撇撇嘴,吴承恩的意思是,堂堂县太爷中馈乏人,不成体统。希望赵昊能支持赵守正续弦。
赵昊可以不反对,但上杆子给自己找妈这种事儿……怎么能对不起干娘呢?
嗯,娘的话,只要一个就够了。
“别说爹了,还是说说你小子吧。听说江家小姐一直和你住在西山?”赵二爷把话题引向赵昊。
“请不要混淆视听。”赵昊正色道:“岛上最多时将近两千人,不是我俩住在西山。”
说着舀一瓢热水,倒在赵二爷背上。
“烫烫烫,你这孩子秃噜猪毛呢?”赵守正扭曲着身子,呲牙咧嘴道:“下手真黑啊。”
“烫点儿好搓灰。”赵昊笑笑,继续给他搓起来。“而且后来老爷子和叶奶奶也到了。”
“哦?你爷爷也去西山了?”赵守正闻言眼前一亮,连声问道:“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看看如今他不成器的儿子,也是受人爱戴的父母官了。
“呵呵……”赵昊干笑两声道:“父亲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也罢,肯定没好听的话。”赵守正也干笑两声道:“对了,潘中丞还在南山寺住着,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嗯。”赵昊点点头道:“明天我就去见见他。”
“反正你小心点儿,水神火气大,要是拿不出真东西来,怕是要发飙的。”赵守正提醒儿子。
“放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赵昊自信一笑,又是一瓢热水倒在了赵守正背上。
“啊,谋杀亲爹啊!”赵二爷惨叫一声。
他怕是短时间内,再也不敢让儿子给搓澡了。
嗯,这也是赵公子的意思。
~~
县公馆,林巡按也在洗澡。
从开始到这会儿,已经换了三次水,用了两块胰子,擦破了一块丝瓜瓤,他却感觉依然无法洗掉满身的污秽。
袁方早就洗完澡换好了衣裳,见林巡按已经搓出了血印子,却依然没有停止搓澡的意思。他不得不过去,抢过林平芝手中的第二块丝瓜瓤。
“大人,不能再搓了,秃噜皮了。”
“是啊……”林巡按突然颓丧低头,然后缓缓沉入桶底。“脏了,脏死了。再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林巡按整个脑袋没入浴桶中,水面飘散着水草般的头发。
袁方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准备用在浴桶中自杀的方式,来表达对昆山县和赵守正控诉。
这念头一经出现,就让袁方有些心动,不由认真考虑起,是不是帮他这个忙,让林巡按结束这羞耻的人生。
也算帮徐家个大忙……
他还认真的看了看那高高的松木浴桶,预想了一下动手的过程。
只是外头巡逻的脚步声,还有下人们的说话声,一下子惊醒了他。
这大白天的,想什么呢?
“呼……”林巡按终于憋不住,一下子从水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大人吓死我了。”袁方收起杀心,将一块松江棉巾递给了林平芝。
林巡按接过来,擦掉脸上头上的水珠,自嘲的笑笑道:“《洗冤录》上说的没错,人是不可能在浴桶里溺死的。”
“《洗冤录》上还记这段了?”袁方不禁吃了一惊,幸好没贸然动手,不然就是自寻死路啊。
林巡按没有回答他,只自顾自道:“不要紧,本官可以用别的方式结束这耻辱的生命。”
“大人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袁方虽然巴不得林巡按自杀,但总不能说。‘好的。寻死的话,我建议还是上吊吧,那样比较惊悚……’
“哪里还有路?”林平芝眼泪吧嗒吧嗒落下。“今日的事情一传开,本官就沦为朝野的笑柄了,哪还有脸再侧身官场?”
“大人不用担心,”袁方信口宽慰道:“昆山不是京城,甚至不是苏州。只要双方都不上奏,朝廷从而何知?再说您是苏松巡按,就算邻县听闻了传言,谁敢多嘴上奏不成?”
“我哪还有脸在苏松巡视啊?”林平芝幽幽说道。
“捱过今年去,明年大人或是放知县,或是回京做官,总之不会在苏松待了。”袁方又劝道:“到时候又是一番新天地。”
“嗯,有道理。”林巡按那死灰般的眸子里,便渐渐有了光彩,他紧紧握住亲随的手道:“袁方,谢谢你,一语惊醒濒死人啊。”
“呃,大人不客气……”袁方不由瞠目结舌。这就劝住不死了,这也太好劝了吧?我只是说了几句套话啊。
你非要想死,我肯定不拦着的……
“赶紧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离开昆山!”林巡按终于舍得离开浴桶了。
“别呀大人,咱们正事儿还没办呢!”袁方忙提醒他道:“二爷还没救出来,纵火案也没压下去,这怎么跟大爷交代啊?”
“我都把自己的官声搭进去了,老师那里足够交代了!”林巡按赤条条站在地上,坚决摇头道:“总之徐家和赵家的事情,本官不插手了,还是让你家大爷另请高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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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并无‘苏杭’一说,此时的杭州还未够班。跟苏州并称的是松江府。
所谓‘苏松’者,大明最富庶之地,也是税赋最重之地。
此非夸大之词。大明税有定额,两京一十三省,全年总纳税共计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石。其中纳税最高的一省为浙江,共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石。
然而苏州一年税额为二百八十万九千余石,松江为一百二十万九千余石。
浙江的税额占了天下十分之一,却仍不及苏州一府。因此都说苏州税赋繁重,甲于海内。
而松江虽然税额只有苏州的一半,但相较于苏州府的一州七县,松江仅华亭、上海两县,在册田地更是只有苏州的四分之一,所以其实松江的税赋,比苏州还重。
也许这就是松江百姓争相投献、诡寄于徐家的原因吧。
大明朝优待士大夫,从生员一级起,就可以免除一定的田赋和劳役。
随着功名的提高,免税的额度也在不断增加。这项优待在高官大员身上更是成倍放大,从徐阶入阁那天起,松江府就不再向徐家征收田赋、摊派劳役了。
因此松江府的百姓士绅,都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求着徐家,将自己收为奴仆、义子、乃至过继子。成了徐家的人,就不用再给徐家服劳役了。
再把家产挂在了徐家名下,自然也就跟着免税了。虽然每年要进贡不菲的孝敬给主家,那也比原先划算不少。
而且成了徐家人,在苏松乃至江南两京都高人一等,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儿,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尽管成为徐家人的门槛越来越高,却依然抵挡不住松江乃至苏州百姓抱大腿、认干爹的热情……
尤其是徐阁老的家乡华亭县,如今徐家人就占了足足四分之一,三分之二的土地都在徐家名下。
‘徐华亭’绝对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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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县也是松江府的府城。
当然,在这华亭县、乃至松江府说了算的并非知府、知县,而是住在城东退思园中的那位老人家。
自嘉靖三十七年起,徐家的子孙奴仆们便开始为徐阁老,营建致仕后颐养天年的园林。
为此他们请示过老人家的意思,是希望含饴弄孙、四世同堂、热热闹闹,还是图个清静呢?
徐阁老选择了后者,于是徐家在南禅寺徐府豪华大宅之外,拆迁了东门内数百户人家,为他斥巨资建造了这座占地三百余亩的超大园林。
此园图纸乃文徵明最后的手笔,按照徐阁老的意思,少用雕梁画栋,多以自然之物制景,园内风光秀丽,景色迷人。宛若一幅曼妙的田园山水画卷。
徐阁老自从看到文徵明所绘的‘退思园图’,就害上了思乡病。这园子太合他心意了,在北京便时常过问工程进度,要求不可有丝毫马虎。
结果花了整整十年,耗费百万两之巨才完工。
徐阁老今年提前退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座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退思园,也绝对起了莫大的作用。
所以他一回乡,就住进了这座园子,至今仍未出门一步。
此时,徐阁老正在与访客泛舟湖上。
湖中荷花盛开、清香扑鼻。四面花圃水榭、石桥漏窗,端得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那访客四十多岁,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颌下三缕长须,双目神光湛然。似是习武之人,又具文士之气,看上去煞是不凡。
“存斋公,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信您也看了,可否相信本人一次?”
徐阁老头戴方巾、身穿鹤氅,一副悠游林下的富家翁打扮,那张总是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
“丹阳大侠之名如雷贯耳,何况又有朱、刘二公的亲笔信为证,老朽岂有不信你的道理?”
那丹阳大侠正是大名鼎鼎的邵芳,跟所有人都能做朋友的邵大侠。
邵芳闻言一喜,沉声说道:“那就请允许本人,为存斋公东山再起奔走。”
“只是老夫屡番上表请辞,方得恩准致仕。这才离京不到俩月,就又活动着想要起复,难免让人耻笑啊。”徐阶微微摇头。
“现在起复确实太急,但此事要办起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邵芳笑笑道:“哪怕本人即日赴京,只怕明年这时候,存斋公才能接到起复的诏书。”
“存斋公要调养身心,一年时间足够了吧?”邵芳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徐阶,想窥探出他真实的想法。
可惜,徐阁老的段位实在太高,此时面上古井不波,阴重不泄,怎会让他看出心思?
徐阶只不动声色反问道:“大侠不辞劳苦,为老夫奔走谋划,不知想要得到什么?”
“事若不成,算我白忙。”邵芳号称大侠,自然有一说一,不会云山雾罩。“倘若侥幸成功,还请徐家助我丹阳邵家,顶替陆氏在九大家中的席位。”
“哦,什么九大家?”徐阶双目寒光一闪。
“哈哈哈哈!”邵芳放声大笑起来道:“存斋公真是太谨慎了。罢了罢了,现在谈这些都太早,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打消存斋公的疑惑而已。”
“等到事将成时,咱们再谈不迟。”他自信满满说一句,看向徐阶道:“横竖不损失什么,存斋公何妨试上一试?”
徐阶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兹事体大,委实难以立决。大侠热情而来,老夫当盛情款待,还请在寒舍多盘桓几日,让老夫好好想想。”
“好,本人等存斋公三天。”邵芳点点头。心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此时,小舟靠岸,邵芳便先行告辞了。他交游广泛、业务繁忙,怎会陪个老头子下棋唱戏浪费时间?
“三天后再来听存斋公回话。”
“走好不送。”徐阶微微一笑,目送邵芳的身影,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小径中。
这才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湖畔的水榭中。
水榭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闭目冥想,正是那庐山先生胡直。
胡直身为王门江右学派的主将,年初灵济宫讲学后,便回了苏松继续弘扬江右心学。
此番徐阁老返乡,胡直这才暂停了讲学,过来陪他散心,谋划下一步的机宜。
胡直除了可以‘心造万物’外,还是嘉靖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深得徐阁老倚重,事无不与之言。
徐阶便将方才邵芳的来意,讲与胡直。
庐山先生听完,确定自己耳朵没有问题后,便放声大笑起来。
他不停的笑,捧腹大笑,只觉自己几十年来游宦讲学、四海为家,也从未遇到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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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思园,四面来风亭中。
见胡直笑得前仰后合,徐阶也笑了,无奈摇头道:“老夫听了他的话,整个人也是懵的。想我徐某宦海浮沉四十年,九死一生才当上首辅,辅佐两朝君王。居然被一个既无官职,又无功名的江湖人士看中,成了人家眼里可居的奇货。”
“可他连赵姬舍不得送给存斋公。”胡直笑得直拍大腿。
“他手里倒是有朱刘二位部堂的信,也不知是给他俩灌了什么迷魂汤。”徐阶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二公信里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比那苏秦张仪再世,极言老夫可以相信他。”
“二公怕是冷板凳坐久了,病急乱投医吧。”胡直敛住笑,揶揄道:“居然想靠个江湖草莽投机翻身。”
“庐山贤弟所言极是。”徐阶颔首道:“老夫也猜他们是这般心思。”
“那存斋公回绝他了?”胡直笑问道。
“我观此人虽貌似豪雄,实则气量狭窄。”徐阶摇摇头,淡淡道:“直接回绝怕他记恨在心,到处诋毁与我。所以让他三天后再来,这样到时候再回绝他,也显得是经过郑重思考了。”
“存斋公真是太谨慎啦,对个区区的草莽都这样慎重。”胡直叹服道。
“老夫之前三任首辅无一善终,皆因不谨。焉能不吸取教训?”徐阶淡淡一笑道:“如今好容易平安致仕,更要小心谨慎,保住晚节了。”
“哈哈哈!”话虽如此,胡直却从徐阁老的语气中,听出丝丝‘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心说原来徐阁老不是怕得罪邵芳,而是想留个念想,日后再说……
他正待开口,问问徐阶真实的心意,忽听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胡直便打住话头,继续闭眼造世界去了。
徐阶心下不悦,他要求家人沉稳静气,这样徐家才能渐渐培养出宰相门庭的世家风范。
循声微微皱眉望去,见是自己的三儿子徐瑛,徐阁老这才没有动怒。
徐瑛三十多岁,比起不务正业的徐琨来要成器的多,他数年前就接手了徐家在松江的产业。这些年徐家在苏松的财势蒸蒸日上,这个小儿子居功甚伟。
“父亲。”徐瑛进来叫一声,又向胡直行了一礼。
“什么事?”徐阶轻声问道。
徐瑛看看胡直。
“胡先生乃为父至交,事无不可对他言。”徐阶淡淡说道。
“方才得到消息,二哥出事儿了。”徐瑛这才低声禀报道:“他带人去西山岛闹事儿,让昆山枪手营包了饺子,被关在岛上干苦力呢。”
他本想说倒夜香,但当着外人的面,实在丢不起那人呀。
“啊?”徐阁老不由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合拢上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昆山枪手营怎么跑西山去了?”
“事情已经有一阵子了……”徐瑛便将打听到的消息,仔细讲给父亲听。
“大哥怕父亲知道生气,一直瞒着不让跟家里说。还是昆山出事儿之后,我才听报信的人说起的。”
“什么,昆山又出了什么事儿?”徐阁老又张大了嘴巴。
“大哥为了逼昆山县放人。让徐羊带人,烧了昆山的预备仓,结果被抓了现行。”徐瑛小声道:“大哥见状,又请了苏松巡按林平芝到昆山捞人,结果林巡按贸然插手纵火案,被赵守正的儿子带着老百姓围攻,差点没给活活打死……”
“什么,苏松巡按也牵扯进去了?!”徐阁老的下巴终于掉到了地上。
“那两个孽障到底想要干什么?!”徐阶的宰辅风范荡然无存,重重一拐杖砸碎了几上的缠枝莲青花梅瓶。
把胡直吓得一哆嗦,忙站起身道:“存斋公息怒啊。”
“两个孽障都要起兵造反了,老夫还怎么息怒?!”徐阁老暴怒道:“徐璠他人呢?!”
“大哥还在苏州等林巡按的消息吧。”徐瑛幽幽说道。
之前因为他参与了‘九大家’,被海商借以要挟顺天府,让徐璠大为光火,写信回来痛骂徐瑛胆大妄为,要连累老父。
打那之后,徐瑛就记恨上了老大。
而且还有更实际的矛盾。大哥回来了,这个家谁管?
按说他这个当弟弟的就该让贤了,但徐瑛自觉十几年来,徐家都是自己在操持,此时如何肯甘心交权?
逮到机会自然要给徐璠上眼药了。
“他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咱也不敢问。实在是感觉事态严重,才不得不禀报父亲的。”
“你要是再不说,老夫非被那孽障坑死不可!”徐阶拿拐杖使劲杵着地面,恨得咬牙切齿。
“啊?”徐瑛不由有些吃惊。他其实是为了让徐璠难堪,才颠儿颠儿赶来报信的。
实际上,徐三爷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真有这么严重。“父亲恩泽朝野,门生故吏满天下,那姓赵的区区一个外县知县,岂能跟父亲叫板?”
“那姓赵的可不是普通的知县,他儿子更是可怕,在北京时……”徐阁老本打算将在北京的遭际讲给儿子,但实在太羞于启齿,只好闷声道:“总之你记住,那父子俩就是洪水猛兽,就是两条毒蛇,让他们盘在昆山就好了,没事儿不要招惹他们!”
“是,父亲……”徐瑛不禁暗暗胆寒,没想到老爹居然会对个小小的知县畏之若斯。
“老夫并非怕了他们。”徐阶哼一声,放缓语气道:“只是这父子俩和京里的贵人勾连甚深,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可是父亲,这次我们吃了这么大亏,二哥还在人家手里,要是不找回面子来,岂不让人耻笑?”徐瑛有些想不通。
“面子面子,面子值几个钱?”徐阶闷哼一声道:“怎么说人家是官,咱们是民,闹大了对我徐家有百害而无一利!”
“是啊,贤侄,多少人还在盯着令尊呢。”胡直也从旁劝道:“就算咽不下这口气,也得等时过境迁,逮到机会再报复一下……现在出手的话,只会授人以柄啊!”
“嗯,多谢世叔提醒。”徐瑛不甘的点点头,闷声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得先把二哥捞回来吧?”
“让徐璠马上滚回来!”徐阶冷喝一声道:“叫元春去昆山处理此事。”
“元春?”徐瑛一愣,难道老大不中了,不该是我吗?父亲也要学太祖皇帝弃子立孙吗?
“不错,这种事儿元春去最合适,你就别管了。”徐阶淡淡道:“老夫会专门写信给他的。”
“是。”徐瑛不甘的低下头,怏怏退下。
“这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待他走后,徐阁老露出心碎的表情道:“老夫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对他们疏于管教,结果一个顶事儿的都没有。”
“存斋公莫忧,儿孙自有儿孙福。”胡直笑着安慰道:“不当官做个富家翁,不也挺好的?”
“也对。”徐阶无奈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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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县,翌日一早,林巡按派人知会赵守正,说自己要去松江府巡视,即刻启程。
命他派兵丁护卫,无需仪仗。
其实仪仗想要也没有,昨天都被砸了个稀巴烂,就算连夜赶制也造不出啊。
赵守正便和郑乾带着二十名弓手,还用昨天那抬轿子,将林巡按从公馆直接送到了官船码头。
为表歉意,赵守正也上了官船,要亲自送林巡按出县境。
其实他做什么都白搭。人家林巡按已经认定了,昨日种种皆是他在幕后指使。
怎么可能原谅他呢?
~~
昆山县的官船行在水流平缓的小澞河上。
赵守正在船舱中与林巡按尴尬的说话。
他袖子里其实有份厚厚的程仪,可以化解一切尴尬。但哪怕是送二爷,也不敢公然向巡按送钱啊。
毕竟昨天才出了那档子事儿,万一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行贿,岂不是自寻苦吃?
赵二爷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
因为人家已经把他视为大奸似忠、阴险狡诈、口蜜腹剑、卑鄙无耻之徒,送不送程仪,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拿来吧。”林巡按主动伸出手。
赵守正张大嘴,心说这都看出来了。
便讪讪一笑,便将袖中的信封,递到了林巡按手中。
林巡按黑着脸,当面打开了信封,掏出里头的东西一看。
只见里面是张五百两的不记名会票,这是票号对顶级客户才提供的特殊业务,以便他们做一些不方便见人的交易。
“为何又要如此羞辱我?”林巡按脸色愈发难看。
“程仪而已,”赵守正无辜的的眨眨眼道:“按院大人想到哪去了。”
“我还以为是和解书呢……”林巡按小声嘟囔一句。“难道你不担心,我回去参你一本。”
“哦,哈哈……”赵守正闻言,摇头笑道:“我不担心。”
“为何?”林巡按一阵暗暗咬牙,原来自己已经毫无威慑力了。
“我儿子说你不会。”赵守正实话实说道。
“这是什么话?”林巡按像只愤怒的小鸟,几乎要蹦起来道:“堂堂状元郎,有点担当好不好?明明都是你在捣鬼,非要往你儿子身上扯!”
“……”赵守正还想解释,却见林巡按一张俊脸都憋得通红。赵二爷担心他爆掉,便好心的点点头道:“如果能让按院好过点,那就当都是我干的吧。”
“什么叫当?”林巡按哼一声道:“本来就是。”
“好好,本来就是。”赵守正苦笑一声。
“你之所以不担心我会告状,”林巡按见赵守正承认了,便哀怨问道:“是因为看透了我丢不起那人,是吧?”
“按院怎么想都成,只要你舒服,我无所谓的。”赵守正忠厚道。
“嗯……”林巡按一阵咬牙切齿,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却也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道:“不错,本官确实丢不起这人。你昆山的事情我不管也不问了,大家都是出来做官的,没必要搞得你死我活。”
“这样就对啦。”赵守正啪的一下,又将一张会票拍在林巡按的手里。
这次的面额居然是两千两,林巡按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叫花昆山竟然如此肥美?”早知道我还当什么巡按啊,去当一任县令多好啊。
“按院大人想哪儿去了?”赵守正忙解释道:“这是本官家里的钱,跟县里没关系。”
“呃……”林巡按难以置信道:“我知道你家财万贯,可从来只听说‘以公济私’,没听说有倒过来的。”
“钱嘛,取之于天下人,自然要用之于天下人了。”送二爷洒然一笑道:“再说也不是为了公家,我那臭小子伤害了按院大人的身心。当父母的赔苦主点儿汤药费也是应当。回去好好调养调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唉。”林巡按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终于意识到,当初应该跟赵二爷好好谈谈,就算解决不了问题,也不该得罪这位财神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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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起床,在马秘书的服侍下梳洗穿戴。
“公子今天不跑步了?”马湘兰还特意把他的跑步鞋准备好了,结果到这会儿才起。
“昨天不该亮相的,那么多人都认识我了,出去跑步不是让人看耍猴儿吗?”赵昊为自己偷懒找到充分的理由。伸个懒腰站起身道:
“还是拔步床睡着舒服!西山岛那张破床,整天咯吱咯吱的,吵死个人。”
“明白了。”马湘兰赶紧记下来,回头让人送张拔步床去西山岛,以备公子下次登岛。
出来花厅时,巧巧摆好了早饭。
赵士祯和张鉴两个也从南山寺回来了,两人坐在那儿等他吃饭。
“叔父!”
“师父!”看到赵昊,两人赶紧起身行礼,许久不见,感觉分外亲热。
“嗯,黑了瘦了也精神了。”赵昊拍拍两人的肩膀。“边吃边聊。”
因为昆山百姓还在挨饿,赵守正下令府上饮食不许铺张浪费,简单吃饱即可。
所以早餐只是简简单单几碗白汁卤鸭面,再配上碟青团子,几个爽口的小菜而已。
但看似简简单单一碗面,巧巧却用足了心思。
面是用精白粉细细擀出来的龙须面,还加了鸡蛋,丝滑劲道、口感一流。
汤一看就是高汤,用老鸭、嫩鸡、蹄膀骨,加上十余味药材煎煮了一宿而成。白白的醇醇的,上面还卧着根大大的卤鸭腿。
赵昊先小啜一口汤,一股鲜热的感觉便从喉间一直蔓延到胃里,不禁神情一振道:“这汤也太好喝了吧!”
巧巧便开心的笑了,觉得从昨晚就开始忙碌这碗面,值了。
呼噜呼噜吃一阵面,赵士祯稍稍填一下肚子,便迫不及待问道:“叔,那枪呢?”
“你怎知道?”赵昊想想,自己没跟他说过呀。
“今早看到禧娃,他跟我说的。”赵士祯露出色鬼般的神情道:“说叔又搞回几个上好的货色来。”
“这话怎么这么恶心啊。”赵昊一阵哭笑不得,让高武把带回来的几支短枪拿给侄子。
“名堂主要在枪机里,先吃透,再想法子仿制出来。”
“叔,你放心,保准吃得透透的。”看着那精致短小的燧发枪,赵士祯露出痴汉般的笑容,哪还顾得上吃饭?光顾着上下其手,摩挲新宝贝了。
“把口水擦擦,别滴到桌上。”赵昊白他一眼,又叮嘱张鉴道:“你看着他点儿,别让他走火入魔,把自己崩了。”
“哎,师父放心。”张鉴忙点头应道。除了怕小黑屋,他整体还算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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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香好香。”一个惫懒的声音在花厅外响起,徐渭那胖大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巧巧姑娘,给你徐大叔也来一碗。”徐渭哪知道客气是何物?当年胡宗宪用餐时,他也是坐下就吃,吃完就走的。
巧巧赶紧给徐渭也盛一碗。
赵昊翻翻白眼,没好气对徐渭道:“就不该给你吃,你说说你昨天,干的那叫人事儿吗?”
“人说话得凭良心啊。”徐渭嘿嘿笑道:“巧妇还难为无米炊呢,是不是,巧巧?你就给我那点粮食,我能撑到现在就不错了。换了别人来操持,被拆的就不是巡按的轿子,而是你爹的衙门了。”
“下次别玩得这么悬。”赵昊一边吹着面,一边无奈道:“要找刺激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的昆山禁不起折腾。”
“哦哦哦。”徐渭敷衍的点点头,便埋头吃起面来,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估计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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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赵昊问徐渭,要不要一起去堤上转转。
徐文长懒得动弹,回屋睡回笼觉去了。
对他来说,坐不坐牢好像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宅着不出门。
硬说起来,在外头似乎还更不方便,毕竟没法随时裸体找灵感了。
赵昊便带着赵士祯和张鉴,坐船上了小澞河,往南山寺而去。
下船时,正碰见赵守正将林巡按送去县境返回。
“儿子起这么早,怎么没多睡会呢?”赵守正笑着问赵昊道。
“呵呵……”赵昊看看天色,已经快晌午了。“送走了?”
“嗯。”
“情绪还稳定吧?”
“还成,银子都收下了,应该不会寻死觅活了。”
“那就成。”赵昊这下放心了。他唯恐林巡按自尊心过于强烈,要是想不开干出什么啥事儿来,终究是个麻烦。
“对了,他还给了我们句忠告,千万别把徐家逼急了。”赵守正说着两手一摊道:“不知道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赵昊也两手一摊。
“那就不管他。”想不通的事儿,赵二爷从来不多想。便指指前头的南山寺道:“你先想办法,安抚下里头那位吧。水神脾气越来越大了,那天差点踢了我屁股。”
“哪来这么大火气啊?”赵昊眨眨眼问道。
“你把人家诳来,自己半个月不露面,人家能不生气吗?”赵守正叹口气道:“待会儿进去态度好点儿,这个老潘脾气太臭了。”
“赵守正,你说谁脾气臭呢?!”便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吓得赵二爷赶紧把儿子拉到背后。
赵昊十分好奇,按说老爹也是吃过见过的。怎么能让人吓成这样?他好奇的探出头,想看看大名鼎鼎的潘季驯到底长啥样?
只见老潘儿四五十岁,皮肤古铜色,颧骨高高的,法令纹深深的,再配上那双铜铃般的老虎眼,确实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你昨天死哪去了?是不是见牛皮要吹破了,准备跑路啊?!”
“印川公小声点儿,别吓着孩子。”在赵二爷眼里,儿子再有本事也还是个孩子……
“放心,老夫这就回去了,再也不会吵你清净了。”潘季驯冷笑一声。
赵昊父子这才看到,他身后的仆人背着包袱,似乎正准备走人。
“印川公误会啊,昨天县里有突发状况。”赵守正赶忙拦住他,苦求道:“下官急着回去灭火,结果就忘了禀告印川公一声。恕罪恕罪啊,原谅我这一回呗。”
“你今天说什么也没用了,老夫是越想自己越像个二傻子。一个月筑起道石头堤?骗鬼呢你!”潘季驯却鸟都不鸟他,气愤的甩开他的手,自顾自走下堤道:
“老夫这几天才发现,你昆山县连石头都没有,还修石头堤,我呸!大骗子,你有没有儿子还不一定呢!”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潘季驯,整一个暴躁老哥祖安人呐。
赵守正原本任他骂,听到最后一句不乐意了,把赵昊拉到身前道:“说我没儿子?你看这是什么?!”
潘季驯终于站住,黑着脸看向赵昊道:“你就是赵昊?”
“正是。晚辈拜见中丞。”赵昊硬着头皮朝老潘深施一礼。
“你他娘的怎么这么小?”潘季驯上下打量他一番,尽管赵公子把头发高高束起来,扮成大人样。却还是被潘中丞看穿了他幼稚的本体。
“我可一点不小。”赵昊不禁严正抗议道:“而且还会再长!”
“呃……”潘季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就是你写信跟我说,能在一个月内,修一条吴江那样的石塘大堤出来?”
“发多大的洪水都冲不倒那种。”赵昊淡淡一笑道:“当然,中丞不信非要走,咱们也没办法。”
说着他打个响指道:“一点程仪,不成敬意,请中丞一定要收下。”
高武便跟两个护卫,吃力的抬着一口木箱来到潘季驯面前。
三人一松手。蓬得一声,箱子陷进了土里寸许深。
“你什么意思,是要羞辱老夫吗?!”潘季驯哂笑一声,用脚踢开箱盖道:“替老夫分给老百姓吧……”
“咦?”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发现,那箱子里根本不是银子,而是灰不溜丢一大块石头。
“你什么意思,是要羞辱老夫吗?!”潘季驯登时火冒三丈,抬脚要踹赵昊的屁股。
“你长两个大眼干什么的,不能看清楚吗?”赵昊赶忙跳到一旁,险之又险保住了屁股。
“一月成堤的秘密,就在这里头!”
“嗯?”潘季驯愣一下,端详起那箱子里的石头来。
仔细一看,果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好几块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被用一种粗粝的砂浆黏合在一起的。
视工程质量如生命的潘总理,从未见过如此敷衍的做法,怎能容忍如此敷衍的做法?
他一伸手,仆人便奉上了一柄大铁锤。
“这,这……”赵公子眼珠子都瞪圆了。哪有出门带着大铁锤子的?
“老夫就这习惯,怎么着了吧?”潘季驯双手举起大铁锤,抡圆了重重砸在那坨石头上。
火星四溅,却只砸掉了一点儿石屑。
“这,这……”这下轮到潘季驯目瞪口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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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潘季驯又运足力气猛砸了几下,却依然只是砸掉些粉末和碎石屑而已。
他终于确定,这一坨小石头,跟一块大石头没什么区别。
“呼……”潘中丞丢掉铁锤,活动着酸麻的手臂,上前仔细研究那一坨石头来。
又捡起地上的粉末仔细端详,甚至还他喵的尝了尝……
赵公子都看傻了,这尼玛能吃吗?
“没有糯米,没有蛋清,你到底用的什么材料,居然如此结实?”潘季驯回头望向赵昊,嘴角的白灰掩不住他求知的渴望。
“这也能尝出来?”赵公子张大嘴巴,这尼玛是嘴还是化学分析仪啊?
“老夫只能尝出来,你用了消石灰、沙子、石膏……”潘中丞品咂着嘴里的味道,有些不确定,便又趴在那一坨上舔了舔。
“好像还有淡淡铁腥味呢……”
是个狼灭。
赵昊心里浮现出一个大写的‘服’字,忽然生出一种将老潘儿圈养起来,让他给自己充当人肉分析仪的冲动。
这样大明朝的化工业少说能提前十年起步。
幸好老潘儿乃堂堂正三品右副都御史,没法无声无息列入失踪人口,这才打消了赵公子的邪念。
还不知道自己险些失去自由的潘中丞,依然像个大号好奇宝宝似的问道:“你到底还加了什么料,贵不贵?多长时间变成这样的。”
“水泥,自家产的不值钱。造出来到现在,过了三天了吧。”赵昊微微一笑道:“中丞不是急着回家吗?不耽误你赶路了,抓抓紧说不定天黑能到家呢。”
“你!”潘季驯大怒,又要口吐芬芳。
可他对赵昊说的那什么‘水泥’,实在太感兴趣了。
潘中丞面色数变,最终还是放软了身段,讪讪笑道:“你这孩子,老夫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他赶忙用眼神示意仆人,赶紧把行李搬回去。
“老夫是那种虎头蛇尾的人吗?说了要帮昆山父老抗洪,那就一定会坚守到风汛过后的。”
“还是算了吧,你老人家的火气太大了,我小孩子家家害怕。”赵公子却还是摇头。
“你!”潘季驯一阵气血翻腾,但在水泥的诱惑下还是压住了脾气,硬生生挤出一抹笑道:“好好,我保证不再发火,这总成了吧?”
“说话不算数怎么办?”赵公子孩子气的问道。
“你说怎么办吧?”潘季驯感觉自己的快要爆炸了。
“你得保证,每发一次火,就在我这儿多待一个月。”赵昊一脸认真道。
“呃……”潘季驯张嘴结舌,点头不能。
赵守正也暗暗替老潘儿捏把汗。心说就您这暴脾气,要是真点了头,直接把户籍改成昆山县得了。
“你看,我就知道你说话根本不算数。”赵昊把头一扭,作势要走。
“别走别走。”潘季驯无可奈何,拉住赵昊道:“我答应你还不成?”
顿一顿,他指着那一坨石头道:“只要那水泥,真像你说的那么神,老夫保证发一次火多留一个月,直到服阙,这下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赵昊终于点头,两人还跟小孩似的拉了钩。
赵公子这才不再恶意卖萌,带着潘神下了大堤。
没了堤坝的遮挡,潘季驯才看到,跟着赵公子同来的,还有十条大船。
赵昊点点头,俞奔便命令手下人,将覆盖在船上的油布掀开。
只见头一条船上,堆满了脏兮兮的麻袋。后头九条船上则是一船船的粗石料。
对了,这十条船都是昨天跟着赵公子一起来昆的。
换言之,昨天赵公子带来的船上,有一半运的不是粮食。
这就是他为何一上来就要咄咄逼人,煽动百姓攻击林巡按和徐家的奴才。
实在是担心万一让那林巡按发现,他的船上装的是一半石头一半粮,那可就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好在林巡按崩了,让赵昊白担心一场。
~~
工人们将麻袋扛下船,堆在河畔的空地上。
赵昊让人打开一袋给潘季驯看。
“这么细,跟炒面似的?”潘神抓起一把细细端详。
就在潘季驯准备尝一尝时,赵昊赶紧拉住他。
“这玩意儿遇水就会起反应,你不想糊住嗓子就尽管吃。”
“呃……”潘季驯犹豫了一下,终于抵制住深藏心底的异食癖,拍了拍手道:“这水泥怎么用?”
“瞧好就是。”赵公子笑着让俞奔给潘神儿演示一下。
俞奔便命人打开几袋水泥,又从河里直接取来河沙跟石子,大致按照一比一比三的比例混合起来,加上水泥量三分之一的水,用木棒现场搅拌起来。
“还能用碎石子?”潘季驯又开眼了。
在他修筑河堤的历程中,对碎石子深恶痛绝。因为石子儿多了堤坝会漏水的。
而那帮不听话的工人,总不肯筛干净,就直接连土带石子儿,一起填到堤里去。结果千里之堤毁于一穴,能把整段堤坝都连累了。
当然,河边的石子儿也实在太多太多了……
现在见赵昊用的最多的居然是碎石子,潘季驯的兴趣可就更浓厚了。心说看来这水泥和石材的消耗量,要比想象的少得多。
趁着工人搅拌的功夫,赵昊又让人在地面挖了道棺材板大小的沟槽做地基。
待到沟槽挖好,混凝土也搅拌好了。
他让俞奔先在槽底铺一层半尺厚的混凝土打底,然后将形状各异的毛石铺上去。
待到毛石插入混凝土约一半后,再灌混凝土。填满所有空隙后,再逐层铺砌毛石和浇筑混凝土。
就这样一层一层的加高,一面凹凸不平的丑陋墙体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最后再用砂浆和小片石填塞住缝隙,以确保石块完全被混凝土包裹起来。
嗯,看上去顺眼多了。
整个过程不需要专业的瓦工,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把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毛石搭配一下,尽可能拼凑平整而已。
从开始铺混凝土,到砌好整堵墙,也就是顿饭功夫就完工了。
看得潘季驯全身汗毛孔都炸开了!
因为正常修筑石塘的话,这么短的时间,怕是连一块石头上的眼儿,都没凿好呢。
更别说凿一个合乎规格的条石本身,要多长时间了。
这是什么样的速度啊?
这是飞一般的速度!
一个月一道石头堤,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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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道石墙砌好,潘季驯就寸步不离,围着墙打转。
连午饭都是端着碗,蹲在河边上,就着那堵墙解决的。
这么说并非夸大其词,因为他是真正的拿这堵墙当菜。每隔盏茶功夫,就要扣下点砂浆来尝一尝。
等赵昊吃完饭过来看他时,那堵墙上已经被挖了个好几个酒盅大小的洞洞,也不知吃下去怎么消化。
“中丞,尝出变化来了吗?”赵公子走到潘季驯身旁,高武马上给他支上交椅。赵昊施施然坐下,让高大哥也给潘总搬一把。
“老夫习惯蹲着吃。”潘季驯却敬谢不敏,然后认真回答道:“这会儿砌成一个时辰了,砂浆开始变硬,用手捏没法变形。口感却更好了……”
赵昊闻言苦笑,口感是什么鬼?
“这个劳什子混凝土,这会儿已经跟三合土、还有糯米灰浆,表现的完全不一样了。”只见潘季驯神情郑重道:“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嗯。”赵昊点点头,看着潘季驯专注的盯着那堵墙,就像老农在盯着他的庄稼一样。
让人很难想象到,这是一位进士出身的三品大员。
赵公子感觉,他是自己见过最不像官员的大明官员了,甚至比海瑞还不像。
不禁轻声感叹道:“像中丞这样热爱治水的官员,实在是太少了。”
“你才热爱治水呢,你全家都热爱治水!”谁知潘季驯却大翻白眼,不胜烦言道:
“老夫都讨厌死这个活儿了,每次一上堤都烦躁。你说我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两榜进士,怎么就整天泡在泥汤子里,成了泥腿子!”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苍老的脸道:“老夫当年也是细皮嫩肉,号称‘玉面小白龙’,你看干了几年河工,直接成了‘半截枣树皮’,比那些发配充军的还显老。”
“其实我原先是个很儒雅的读书人,在地方做官时,还得了另一个绰号叫‘潘菩萨’,你想那得多好的脾气?都是上堤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整天对着一帮蠢惰官员、刁滑胥吏、无知百姓,能不天天发火吗?”
“嗯嗯。”赵昊没想到,大明朝治水第一能臣、驯服黄河的潘季驯,居然对自己毕生功业,怀有这么大的牢骚。
“那中丞为何对这水泥如此上心?”
“这很难理解吗?老夫就想赶紧完成自己的使命,将那该死的黄河治理好。有了这东西,我才能尽早摆脱泥腿子的命运,重新穿上靴子!”潘季驯一脸你好白痴的神情道:“前提是,你没有诓骗老夫。”
“怎么会呢,墙都在这儿了,你慢慢尝就是了。”赵昊摇头笑笑,又忍不住问道:“既然这么不喜欢,想办法调任就是了。实在不行,辞官回家悠游林下就是了。”
潘家乃乌程县巨富,‘世号鼎族’,外公乃弘治九老之一的故太子太保、刑部尚书闵珪。他兄弟几个也全都做官,自然不存在要靠他光耀门楣,庇护全家的必要。完全可以学陶渊明挂冠而去,悠然见南山。
“哎。”面对这一灵魂拷问,潘季驯只叹了口气道:“黄河总得有人治吧?吴淞江泛滥,你昆山县十几万人受灾。黄河年年泛滥,可是一百多个县,上千万人受灾啊。”
“那可以让别人干嘛。”赵昊幽幽道:“没了你潘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吗?”
“你还别不服。”却听潘季驯臭屁道:“那可是黄河啊,历朝历代,有几个能玩得转的?如果连老夫都治不好,旁人就更没指望了!”
“呃,好吧。”赵昊没法反驳了,谁让人家是潘季驯呢。
不过老潘儿这样责任心强到变态的官员,还是很值得尊敬的,在大明朝更是凤毛麟角。
肃然起敬之余赵昊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向他讲解起混凝土的凝结过程。
赵昊告诉他,从加水拌和开始半个时辰,水泥中的凝胶开始凝结,这过程叫‘初凝’。
六个时辰水泥凝胶的形成大致终了,称为‘终凝’。
但这时所形成的水泥凝胶仍处在软塑状态中,还需要等几小时以后,才能逐渐硬化,变成固体状态。
硬化过程也是水泥产生强度的过程。通常要在这个过程中,进行洒水养护,这样才能不断提高混凝土的强度。
而养护的时间跟温度和湿度呈反比,像江南雨季时,象征性养护几天就差不多了。但在北方的话,需要正经盖上草席子,定时洒水一个月,才能将混凝土的效果达到最佳。
潘季驯听得十分认真,生怕自己忘记还拿出小本子记下来。
然后就真的在那毛石混凝土墙旁,寸步不离守了一宿……
~~
当天天黑前,他发现石墙已经彻底凝固,用手抠已经抠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砂浆变得十分坚硬。
而且表面出了白碱,贴上去舔一舔,浅尝一下闭上眼,感觉上有些苦再回味又变成涩,快乐得好像环游全世界。
等到了上午时,俞奔果然带人过来往墙上洒水。
潘季驯发现被水浸湿的砂浆,果然没有像三合土那样发潮变软,而是依然硬得硌牙。
这说明水泥这玩意儿不怕水,而且喜水,简直就是天生用来修河道的宝贝!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用这玩意儿修一道真正堤坝实验一下了!
便兴冲冲的跑回南山寺,拉着昨晚在这儿过夜的赵昊,来到自己的房间。
潘季驯将早就画好的平面设计图,展示给赵昊看。
“目前最切实可行的修建方法,是在现有的土堤十丈外,再加筑一道防溃的遥堤。遥堤和土堤之间,再每隔一里修一道格堤。这样一段大堤决口,洪水将为格堤阻拦,不至于泛滥开来,侵害别处的遥堤。”
“为了保险起见,还应该在要紧处加筑月堤和越堤,这样层层保护、才能安心。”然后他又慎重道:“虽然土堤换成了石头堤,材料保障的话,最好还是都修上。”
“具体怎么修,都听中丞的,不用跟我商量,我也听不懂。”赵昊把手一挥,朗声笑道:“你就告诉我,需要多少工,多少料吧?”
“咦,你为什么不问需要多少钱?”潘季驯奇怪问道。
赵昊笑而不答。
潘中丞懂了,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赵公子才懒得操心呢。
ps.抱歉诸位,今天做了一天大纲做的脑壳痛,写字感觉像吃了水泥一样,能写多少算多少吧,明天再加油。
“人工的话不用担心,昆山五六万民夫绰绰有余。”潘季驯便接着道:
“主要是石料跟水泥。以前没建过这种堤,用量一时没个数,不过当然越多越好了。”
说到这儿,他建议赵昊道:“你还是劝劝令尊,把玉峰山砸了吧,这样能省好大一笔石料钱,还有运费。”
“用不着,给昆山百姓留根独苗苗吧。”赵公子豪气的一挥手道:“咱有的是石头,把整个西山都开了够不够?”
“西山?”潘季驯一愣。“你指的是哪个西山?”
“洞庭西山啊。”赵昊笑着指了指图纸上太湖的方向,指尖顺着河道划到南山寺的位置道:“开下石头来就能装船,直接运到堤上来,比开玉峰山还省事儿!”
玉峰山在县城内,开采下石头来还得用车拉出北门,到娄江边上装船运过来。
从西山采石的话,虽然距离县城一百五六十里路程。
但这年代,航运的优势实在太大了。直接在西山边装船,然后顺流而下,一上午就能到堤上。
真差不了多大功夫。
“洞庭西山,那不是洞庭商会的地盘吗?”潘季驯家在太湖边,自然了如指掌。
“看着岛上全是石头,就买下来了。”赵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
“买,买下来了?”潘季驯瞠目结舌:“买了多少?”
“当然是全买下来了啊。”看到老潘难以置信的表情,赵公子开心的装伯夷道:“都是荒山野岭,要不了几个钱。”
其实压根没花他的钱,是刘员外掏钱买下来,送给赵公子赎罪的。
“呃,好吧……”潘季驯虽然是大户出身,但也因此更清楚,这是件多么离谱的事情。
他们通常管这种人叫‘败家子’!
不过赵公子败家来支援昆山建设,似乎比一般的败家子要高尚一些。
“赵公子果然骨骼清奇,佩服佩服。”潘季驯仿佛看到赵二爷父子,将来要饭的情形。
想到这儿,他拍了拍赵昊的肩膀,轻声道:“将来真有天过不下去了,到乌程去找我。”
“呃……”赵昊愣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不由哭笑不得。本公子在很认真的赚钱好不好?根本不是在败家!
不过老潘也是一片好意,赵公子便笑着点点头道:“有机会一定。”
无论如何,潘季驯终于放心了,至少修好这道大堤不成问题。
~~
当天下午,‘治水神匠’潘季驯便叫上‘地图狂魔’郑若曾,抓紧时间对照图纸,进行最后一次实地考察。
两人还想叫上赵昊一起,可惜赵公子没有顶着毒辣的太阳外出的勇气,还是留在了南山寺里睡午觉。
可惜他今天这觉是注定睡不成的,才刚要躺下,高武禀报说,顾大栋来访。
“真他喵会挑时候。”赵公子郁闷的嘟囔一声。不过对方乃昆山第一大族的族长,也不好太怠慢,不然老爹难做。
便简单收拾一下,到香房来见顾大栋。
顾家是昆山无可争议的第一大族,世代官宦富比王侯,家里有屋三千多间,绵亘十余里,更占据本县八分之一耕地,族人达数万之众。
顾大栋跟潘季驯差不多大,看上去却要比他年轻十几岁,显然平素很注重保养。
跟放着好日子不过的潘水神不同,这位爷年轻时挥金如土、变着法子的花钱,是个十足的败家子。
赵昊听说有一次他穷极无聊,把众门客召集在一起,对他们说,自己想到一个花钱的新花样。要一筷子下去就能划掉五十贯钱,但又不至于吃得肚胀气饱。
有个帮闲的立马起身说,我能办到。
顾大栋于是命仆人挑了五十贯钱跟那人出门。
三天后那个门客回来献宝。顾大栋一看,不过是一只小鸟,生气骂对方把自己当凯子。质问他什么鸟值此价格?
门客解释说,这是一只每斗必胜的黄脰鸟,自己与卖主讨价还价了两天两夜,才以四十余贯的价格强买到手的。
剩下的钱则全买了灯草,他用这些灯草把小鸟烹煮好了奉上,正好花费五十贯钱。
顾大栋哈哈大笑,一筷子就吃掉了。
关于这位老公子奢侈无度的段子可不止一段。
传说还有一次,他买了上万只黑碗,碗里放了菜油和灯草,点燃后放入玉峰山南面的湖中。
月黑之夜,他站在玉峰山顶,俯瞰湖面万盏灯火飘悠游弋。清风过处,碗与碗轻轻磕碰,发出叮当之声,宛若仙乐。
昆山百姓万人空巷,都来欣赏这一让人终身难忘的奇景。
市民们便给玉峰山起了个别名叫‘宛山’,把顾大少放灯的湖荡唤作‘宛山荡’。
赵昊还听说,因为挥霍无度,把财产耗去大半,他担心在外做官的父亲回来收拾自己。
于是了一座‘报亲塔’,以建塔花费甚巨为藉口,来敷衍亏空。并在塔顶放置一个石盆,盆里养七星鳢鱼一尾,谎称其能朝礼北斗,为父亲祈福。
他老爷子回来后,见家底儿都要败光了,气得大病一场。后来好容易捡了条命,就信了是这座的作用,便没有再责怪他……
~~
“顾员外,久仰久仰。”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赵昊感觉比起这位爷来,自己老爹简直就是个懂事宝宝。
“公子太生分了,员外也生分。若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如何?”顾大栋笑呵呵坐下,将个冒着冷气的冰桶搁在桌上。
“顾老兄带的这是什么?”赵昊不由好奇,六月里看到这玩意儿,让人难免满口生津。
“祖传的冷饮,给公子带点儿消消暑。”顾大栋笑着打开冰桶,从里头捧出个琉璃碗来。
一看碗里冒着丝丝冷气的乳黄色膏状冷饮,赵昊不禁吃惊道:“冰淇淋?!”
“哦,这酥山还有另外的名字吗?”顾大栋奇怪问道。
“据说泰西叫这名字,元朝时一个姓马的,从咱们这儿传过去的。”赵昊便笑道。
“尝尝看再说。”顾大栋笑着递一碗给他,还附了把银勺子。
赵昊舀一勺尝一口,果然滑腻香醇,就像那种没有硬化过的软冰淇淋,比他的冰沙可好吃多了。
“这个弔!”赵公子不由大赞,顿觉这位老公子十分可爱。
顾大栋虽然不知道‘弔’为何意,但估计应该是很好吃的意思吧。不由开心笑道:“公子若是喜欢,回头把方子给你送到县衙,让下人做给你消暑。”
“妥!”赵昊竖起大拇指,然后笑问道:“说吧,你想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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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寺香房中,顾大栋一边请赵昊吃着酥山,一边用懒洋洋的语气说着话。
“老弟不要把我看的这么俗气嘛。”顾大栋正色道:“不瞒你说,我俗称是来报恩的。”
“报,报什么恩?”赵公子一愣,他确定自己是头次见这顾老公子,之前也没跟顾家有过任何交集。
“老弟可与太仓王家相善?”顾大栋笑问道。
“善,大善。”赵昊恍然,吃一口冰爽甜腻的酥山道:“想起来了,前番在弇山园,王家二哥说要写信给老兄来着。”
“对,就是这一茬,王家二弟的信愚兄看了,他让我好好配合老父母跟老弟的事情,咱们顾家当然要不折不扣的照办了。”顾大栋一脸认真相。
“多谢多谢哈。”赵昊假笑两声,心说你欠他们家钱啊,这么听话?
“老弟不要以为,我是在玩虚的。”却见顾大栋把胸脯拍得山响道:“我在父亲灵前发过誓,老王家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为何呢?”看着顾大栋一脸的表达欲,赵昊不问问都不合适了。
“因为我们欠王家的永远也还不清呐……”顾大栋叹了口气,问赵昊道:“老弟你知道《清明上河图》吗?”
“嗯。”赵昊点点头,我还知道安利呢。
“这副张择端的《明清上河图》乃罕世之佳作。卷长十六尺,可谓长卷中的长卷,历来都是画中至宝,为天下藏家竞相收藏。”
赵昊忽然想到一桩公案,却仍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单说近百年来,此图先后为内阁首辅徐宜兴、李茶陵收藏,又归于吏部尚书陆长洲之手。后来陆长洲因为牵扯进宁王之乱,被发配充军,临行前将此画转赠于家祖。此画便为我顾家所持了。”
“哦?此画还在你家吗?”赵昊不禁来了兴趣,他还没看过此画的真迹呢。
赵公子虽然缺乏欣赏书画的艺术细胞,但《清明上河图》名气太大,看个新鲜也是好的。
“不在了。”顾大栋摇摇头,叹口气道:“十年前,严嵩父子当国,大肆搜集天下奇珍,盯上了我家的这幅画。严嵩得知时任大同巡抚的太仓王中丞与我家相善,便请他代为索要。”
王中丞就是王盟主的父亲王忬了。
赵昊心说果然是那件事。
“王中丞便亲至寒家,询问可否割爱。然此画乃家祖生前至爱,先父百般不舍。王中丞不忍强迫,两人便商量着,请陆天官的外甥王彪临摹了一副一模一样的画,献给了严嵩。”
“严嵩得到这幅画后十分高兴,升王中丞为蓟辽总督,并时常请达官贵人鉴赏此画,倒也平安无事了一年多。谁知有个叫汤臣的裱糊匠,曾在陆天官府上见过此画真迹,结果从细微处辨认出了真假。严嵩深恨王中丞拿赝品让他丢脸,从此记恨上了他,后来便借着边事小题大做,将他下了狱。”
“得知王公下狱后,家父大为震惊,忙将真迹交给王凤洲。王凤洲便携画进京,与王家二弟天天跪在严府门口,苦求原谅。结果严嵩收下画,表面说从轻发落,回头却授意法司将王公判了斩首,次年杀害于西市。”
“噩耗传来,家父悲痛吐血,连哭七天七夜,锥心自责而亡。临终前,才对我有了那番嘱托……”顾大栋说完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弟现在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明白了。”赵昊神色郑重的点点头,问道:“那老兄准备做什么呢?”
“昨日老父母召集我等开会,宣布要修筑石堤之事,我等也去看了那堵墙,听潘中丞说了水泥的神奇。”便听顾大栋沉声道:
“此乃昆山百姓梦寐以求之百年大计,我等本地乡绅岂能袖手旁观哉?”
“嗯。”赵昊点点头。
“我们商量了一下,想负担一部分修堤的费用。”顾大栋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但不知修这道石塘所费几何,来跟老弟打听一下,我好回去和他们商量出资。”
“哦?”赵昊不禁有些意外。这些昆山士绅可是很抠搜的。
前番自己给他们捣鼓出来个佛祖显灵,也不过才一共捐了两千多石粮食。还不如徐渭抄米店的收获大呢。
“修石塘可是很花钱的。”他便不置可否道:“按照潘中丞的修法就更费钱了,单修江北一道六十里的江堤,刨去人工的话,差不多就得一百万两。”
“果然很省钱啊!”顾大栋闻言倒吸口冷气,比吃了冰淇淋还爽。
他们一帮昆山士绅,不知算过多少次修石塘的花费,但每次都望而却步。
不说最高标准的五横五纵鱼鳞式石塘,单说吴江县那种三横三纵的简配版石塘,抛去人工,成本都高达三百万两之巨。
吴江县花了三十多年,士绅倾囊相助,数任知县接力才咬牙修出来。
一里三万两的价格着实高不可攀,昆山实在承受不起。
现在听赵昊说,成本只有吴江一半,那么单修六十里的话,大家还是可以凑一凑的。
见他露出如释重负之色,赵昊便笑问道:“不知昆山士绅,准备出多少银子?”
顾大栋默默盘算片刻,咬牙对赵昊道:“我们可以出一半的花费。”
“好样的!”赵昊赞许的竖起大拇指。
这帮家伙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贼精贼精。
单纯赈济百姓没什么收益,他们出点粮食小气巴拉。
修好大堤,得利最大的就是这些大地主——因为经过二百年的土地兼并,九成以上的土地,已经集中在这些乡绅土豪手中。
吴中百姓有田者十不足一,皆以给大地主当佃户,或者在大财主家的工场做工,勉强维持生活这样子。
所以一旦大堤修起,这些大地主家的土地就从收一季变成收两季。仅仅出个几万两,获益何止十数倍?
自然一下子就大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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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回去跟他们说了。”顾大栋要起身,却被赵昊叫住道:“别急,我有个提议,老兄可以带回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
“老弟请讲。”顾大栋兴致勃勃的点点头。
“我个人是不倾向于捐款的,好像县里欠了士绅们多大情,江南公司占了你们多大便宜似的,”只听赵昊淡淡一笑道:“这不是本公子的风格。”
“哦,老弟是什么风格?”顾大栋好奇问道。
“我的风格是,有钱大家一起赚,”赵公子轻呷一口酥山,微笑说道:“这样朋友才会越来越多,路才会越走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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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等好事儿?”顾大栋闻言难以置信,他还没说过,有人愿意把赚到兜里的钱分给别人呢。
按说那五十万两捐款,应当直接归于江南公司的收入了。
赵公子却要让他们算作投资,有钱大家赚,这种好事儿打着灯笼没处找。
“这算什么?”赵昊云淡风轻道:“西山公司也好,江南公司也罢,本公子都是一个思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一个人吃独食,长久不了的。”
“好!”顾大栋重重一拍大腿,大赞道:“冲老弟这句话,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说具体的计划。”赵昊苦笑着摆摆手,这帮士绅就没个正经谈生意的样子。
“我们大家一起合伙成立一家昆山开发公司,江南公司提供所有水泥和石材,以及以工代赈的粮食,占五成股份不多吧?”
“不多不多。”顾大栋摇摇头道:“大头不就这三样吗?有了这三样,直接就可以开工了。”
“没有本地士绅的润滑,还是会遇到很多麻烦的。”赵昊笑着说道:
“所以你们出资五十万两,占四分之一的股份,如何?”
“那还能不同意吗?你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顾大栋激动道:“多掏一些也无所谓!”
“用不着,五十万两就足够了。”赵昊摇摇头道:“足够我们做完三期工程了。”
“三期工程?”顾大栋不禁一愣,原来不只是修一道北堤啊。
“先不说这个。”赵昊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跑题,又道:“还有四分之一的股份,是要给到县里的。”
“哦,县里还要占股?”顾大栋这就不理解了。
“当然了。”赵昊淡淡道:“一来,昆山开发公司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要扎根昆山、建设昆山,彻底摘掉叫花昆山的帽子,让昆山成为全国第一县。没个十年二十年,怎么能成功?如果县里没有股份,如何保证以后的知县还会支持我们?”
“哇……”顾大栋目瞪口呆,没想到赵昊目标如此远大,以至于让人难以置信。
“二来,要让县里分享到昆开司未来的利润,也可以减轻老百姓的负担不是。”对第二条,赵昊只轻描淡写的一说,没有展开跟他讲。便问道:“老兄如果有不同意见,只管说嘛。”
“没意见,没意见。”顾大栋笑道:“公子考虑的周全,给县里股份很有必要。”
对他来说,什么都是白捡的,自然也没必要反对了。再说,知县是赵公子爹,说不岂不是自找苦吃?
“那老兄就是同意了?”赵昊笑问道。
“同意同意。”顾大栋重重点头道:“公子放心,其余人我来说服,不用你操心。”
“好。”赵昊起身相送道:“明天县里会举行昆开司成立仪式。抓抓紧,还能在台上露个脸。”
“成,那我就抓紧时间了。”顾大栋满身是劲儿,让赵昊留步,便兴冲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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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顾大栋,赵昊伸个懒腰,回头却见张鉴面带不忿之色。
“怎么了?”赵老师问道。
“没什么。”张鉴低着头小声道:“就是觉得这些士绅太占便宜了。修了石塘他们得好处最多,师父还要给他们昆山开发公司的股份。”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赵昊轻叹一声,拍了拍六弟子的肩膀道:
“全县九成土地都在他们手中,老百姓不是他们的佃户就是他们的雇工,不把他们稳住了,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是,师父,徒儿偏激了。”张鉴忙低声受教。
“怎么会呢?要是你认为这一切都没问题,才不配当我的学生呢。”赵昊微笑着对他说道: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这个现状。而且我们的目标,不只是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那么简单。我们要让大明朝的普通百姓,也过上富裕的、有尊严的生活。”
“师父,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张鉴难以置信,他出生在西北,见惯了赤贫。哪怕是在北京,在江南,不也一样寥寥富者阡陌相连,无数贫者无立锥之地吗?
基尼系数之高,让人根本就看不到改变的希望。
“会的,一定会有那天的。”赵昊望着寥廓的天际,神情坚定的悠悠说道:“我们做的事情,早晚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到那时,一切都会改变的。”
“我这代人不行,还有你这代,这就是为师为何要广收门徒的原因。”赵公子说着,回头看向自己的弟子,目光中满是希望。
“是,师父。”张鉴重重点头,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无穷的动力。
“师父,我要去西山帮帮忙!”
“好的。”赵昊微笑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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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正在交心,就见刘正齐上了大堤。
“公子日安。”刘员外满脸谄笑,高大的身子佝偻成虾米。
“哟,还在昆山呢?”赵昊暗暗郁闷,这个午睡是彻底泡汤了。“有事儿没忙完?”
“早就忙完了。粮食都入库了,也跟吴先生还有昆山米商们签好了协议。”刘正齐笑道:“不过没跟公子请示,怎敢不告而别。”
“这么乖啊?”赵昊伸出手,刘正齐赶忙微微下腰,让他拍了拍肩膀。“你到底是在怕我呢还是在怕徐家啊?”
“小人现在对公子,只有满腔热热乎乎的敬爱之情。”刘员外忙表态道:“对徐家嘛……”
说着他讪讪一笑道:“说不怕是假的。”
“哈哈哈,放心吧。”赵昊又拍了拍刘员外的肩膀。“徐家很快会求和的。”
“哦,公子这么有信心?”刘正齐不禁惊喜莫名,说完赶紧摆手道:“我不是怀疑公子,就是好奇而已。”
“这不明摆着吗?”赵昊哂笑一声道:“苏松巡按明摆着不掺合了,苏州知府也把徐家人撵出衙门,中间已经没了阻拦。徐琨的案子,还有预备仓纵火案,本县一下就能报到林中丞那里去。”
“小人担心的就是林中丞那儿。”刘正齐小声道:“听说他是徐党的干将。徐家会不会仗着这层关系,肆无忌惮呢。”
“哈哈哈,不会的。林中丞铁面无私,事情到了他那里,肯定要秉公处理的。”赵昊却断然摇头,放声大笑道:“徐家也知道这一点。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在昆山再住几天,说不定还能见到徐家来人呢。”
“公子这样说,小人就厚着脸皮再多住几天。”可惜刘正齐不懂赵公子大预言术的神奇,还在那儿讪讪笑道:“不然回家也是提心吊胆。”
“你随便住。”赵昊自然无所谓。本想牵个线,让他跟江雪迎聊聊期货市场的事儿,但见这厮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只能日后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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