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家正屋,孤灯如豆。
面对着儿子吃惊的神情,海母淡淡道:“阿母要是那种没见识的女人,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吗?”
“阿母,”海瑞心中一阵热流涌过。“阿母当然是世上最有本事的母亲。”
“行了,不用给阿母戴高帽了。”海母叹了口气道:“当年放你离开琼山,阿母对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就当学我们的同乡丘阁老,做一番大事业,留一段美名在人间,方不负来这世间走一遭!”
丘濬是弘治年间的内阁次辅,海南出来的最高官职者。被弘治皇帝御赐为‘理学名臣’,号称有明一代文臣之宗。
国朝大臣,律己之严、理学之博、著述之富,无出其右者。所有海南的读书人,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视他为偶像的。
海瑞自然也不例外。
“是,阿母的教诲,儿子旦夕不敢忘。”他忙恭声道:“儿子愚钝,没有文贞公才华之万一,唯有勤勉律己,旦夕不敢忘生民而已。”
“阿母当年怎么跟你说的,现在依然没变。”海母正色道:“去吧,就不信徐家杀了一个巡抚,还敢再杀一个!”
“阿母。”海瑞闻言跪在了母亲面前,热泪盈眶道:“儿子也还是当年那句话,绝不会丢琼山人的脸,绝不让阿母失望!”
“好。”海母欣慰的点点头道:“不要顾虑家里,只管放开手脚施展,结果再差也差不过前年了。”
“儿子知道了。”海瑞重重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才扶着母亲躺回被中。
海母摆摆手道:“夜深了,赶紧去睡吧。”
“是,阿母。”海瑞又出去灌了个汤婆子回来,塞到被子里,又给小丫掖了掖被角,才轻轻关门出去。
还有一个女人要应付。
~~
等他回去东屋,王氏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热水,显然一直听着动静呢。
“还没睡呢。”海瑞轻声问道。
王氏点点头,默默帮丈夫脱掉外袍,又递上一块热面巾。
海瑞接过面巾洗好脸,王氏又递上了青盐和猪鬃牙刷。
海瑞一边刷牙,一边含混问道:“不是让海安跟你说了,不要等我吗?”
“是我自己睡不着。”王氏将洗脚水,端在床边,然后示意海瑞坐下。
“我自己来就成。”海瑞吐掉口中的轻言,拿棉巾胡乱擦擦嘴,
王氏却少见的没听他的话,帮海瑞脱掉靴子,蹲在床边帮他洗起脚来。
“母亲同意你去了?”王氏一边认真的给他洗着脚,一边低头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心情不错。”王氏淡淡道:“要是母亲不同意,你一回来,那张脸就得拉老长。”
“我就那么兜不住事儿吗?”海瑞不禁失笑道。
“就是……”王氏便不再说话,专心给他洗脚。洗着洗着,她的动作渐渐放缓,后背却微微颤抖起来。
海瑞伸手轻轻拍着妻子瘦弱的后背,柔声安慰道:
“你别哭啊,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我看八成是没戏的。就算真成了也不赖,巡抚衙门就在南京城,我们家都不用搬,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你还能得个三品诰命呢。”
“我稀罕。”王氏猝然抬起头,清瘦的脸上已是泪珠滚滚道:“一品夫人我也不稀罕,穿金戴银我也不要,我要的什么你不知道吗?”
“知道,你就想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海瑞低声道。
“我生病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王氏又凄声问道。
“我答应你,再也不胡乱出头了。以后危险的事儿不做,得罪人的话不说,一天早晚都让你看得见。”海瑞颇有些无奈道:“再说,你现在不是好了吗?”
“我就知道,男人的话靠得住,母猪能上树!”钢铁直男海刚峰踩雷成功,王氏气得霍然站起身,起的急了点儿,不由一阵天旋地转。
海瑞赶紧抱住她。
“你放开我。”王氏挣扎起来。
“不放!”海瑞腆这个脸,若是让赵昊看到他这个样子,海斗士的光辉形象势必毁于一旦。
“放开!”王氏依然僵住身子。
“翠儿,我错了,我真错了……”海瑞只好使出杀手锏,叫出了妻子的闺名。王翠的身子不由软下来,无力的捶着他的肩膀哭道:
“你知道,过去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这才刚活过来,怎么又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你想哪去了?”海瑞一边拍着妻子的后背,一边哄劝道:“我是想要去当封疆大吏。让人听见,还以为我是要去上刑场……”
话没说完,却被王翠伸手捂住了嘴。“呸呸,别瞎说。”
“好好,不说。”海瑞顺势握住妻子的手,安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应天巡抚麾下千军万马,光亲兵护卫就上百人,又是代表朝廷出镇一方,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
“那林中丞是怎么回事儿?”
“呃……”海瑞神情一滞道:“是意外也是大意了。但正因如此,更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谁敢再动一任巡抚,朝廷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满门抄斩,这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非得是你吗?别人去不行吗?”王氏态度软化了一些,但嘴上还不依不饶:“大明那么多官员,就你一个能人吗?”
“当然不一定是我了,只是赵昊那小子一厢情愿而已。”海瑞忙加紧哄劝,心说对不起了,小赵,这口锅你先帮我背上。
便叹口气道:“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说他救了我的爱妻,我能拒绝他的请求吗?”
让他这样一说,王氏就像吃了口蜜一样,登时嘴里没那么苦了,心里也没那么堵了。感觉也好接受多了。
她不忿的嘟囔道:“赵公子就非得逮着一只羊薅毛?”
“那是因为别的羊,没有他要的毛。”海瑞淡淡道:“他知道江南这盘残局,只有我能坚定不移走下去。”
“为什么别人不能?”王氏又绕回来了。
海瑞见不给个明确的答案是不行了,便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沉声道:
“百姓敬我爱我,百官尊我畏我,赵昊也对我高看一眼,礼敬有加,你想过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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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王翠终究还年轻,不由自主便沉醉在丈夫的男子汉气概中。
“因为我海刚峰始终把百姓放在第一位。”只听海瑞沉声道:“把‘民本’挂在嘴上的官员如恒河沙数,但能践行这一点的人太少,所以我这种举人出身的官员,才会脱颖而出。”
说着他满脸痛心道:“江南号称鱼米之乡,风调雨顺时,百姓却仅能果腹而已。稍遇灾荒则立即食不果腹,卖儿鬻女!百姓生来受苦,辛劳一生也依然无法改变命运。这是因为百姓懒惰愚蠢吗?”
“当然不是了!我大明的百姓是最勤劳聪明的!是豪强兼并百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所致!是官绅勾结逃避赋役,将所有负担都压在百姓身上所致!是赤裸裸的强权对弱势者的欺凌所致!”
“更可怕的是,读书的花费越来越高,三代也供不出一个读书人。老百姓连这点上升通道,也都被牢牢堵死了。什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都多少年了,再也没有寒门贵子出现了!不信你看三年一度的两榜进士里,有哪个是泥腿子的孩子?!”
海瑞越说越生气,已经忘记了哄劝妻子的初衷,面目狰狞的咬牙切齿道:“百姓生来就该如此吗?!”
“啊?”王翠张着嘴巴,不知该怎么回答。“不,不该吧……”
“当然不该了!”海瑞上了头,过犹不及的断喝一声道:“本朝两百年,谁家不是从泥腿子起来的?凭什么他们起来后,就要世世代代尽享荣华?就要让别人世世代代沉沦苦海,永无出头之日?!”
“这一切不是百姓的错,是大明的错,是官员的错,是豪绅的错!最后却是百姓承担所有的恶果。所有人对此视而不见,或者看到了装作看不见,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什么‘民本’,恶心!太恶心了!”
“可是你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呢?”王翠本来都被说服了,却又听得胆战心惊道。
“也许我是做不了什么。但明知如此,却装作不知,心安理得的享受四品大员的待遇,我海刚峰就是他们的帮凶之一了!”
海瑞已经完全进入状态,言辞锋利的回答道:
“老百姓是最好的欺负的,也是最不好欺负的!没有人替老百姓说话,没有人替穷人做主,没有人去抑制那些豪强的贪欲。到头来,老百姓会起来自己讨个说法,自己替自己做主,自己去干掉那些豪强!”
“到那时,就是东汉末年的景象,纲常崩坏,天下大乱,所有人都要在战乱中碾落成泥,越高贵就悲惨!”
“真至于此吗?”王氏被吓住了。
“如果没人站出来做出改变的话,我们就能看到那一天。”海瑞叹了口气道:“到那时,非但我们的小家保不住,这个国,这国里所有的家,都要遭殃的……”
“那你去吧。”王氏紧咬着嘴唇片刻,终于松口道:“我不拖你后腿了。就算救不了大明,多救些百姓也是好。”
“翠儿你真是我的好贤妻。”海瑞这会儿也冷静下来,暗暗自责道,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白白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但说都说了,也没啥好后悔的了。他松口气笑道:“你放心,看到这危局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好些有志之士在一起努力。”
“小赵公子吗?”王氏轻声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笑道:“那小子给了我最大的希望。他生而知之,无所不知,尤擅经济之学,仿若文贞公在世一般。”
“说得这么神……”王氏也是琼山人氏,自然知道丘濬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那真如同神祗一般。
“并不夸张。”海瑞沉声道:“文贞公尝言‘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从这点上来说,他怕是比永乐时的夏太师还要出色,可谓我大明第一富国者了。”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王氏终于从海瑞身上起来,端开已经冷掉的洗脚水道:“希望你们能齐心协力,让大明多安生几年。”
“一定会的。”海瑞信心十足道:“我们百姓的要求是最低的,只要让他们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不会造反的。要是我们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就是蠢猪一头,不,两头了!”
“我不管了,反正明年我想要个孩子……”王氏上床钻进被窝,声如蚊蚋的说完,便赶紧蒙住了头。
海瑞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这个不难。”
便也钻进了被子,吹灯。
嘎吱嘎吱……
~~
第二天一早,赵昊还在睡大觉,便听外头高武禀报说,海瑞来了。
迷迷糊糊间,赵公子还以为又回到北京,两家住对门的日子了呢。
没想到来了南京,居然还逃不脱被海斗士叫早的命运。
马秘书顾不上梳头,赶紧穿好中衣便给赵昊穿上衣服。
当赵公子打着哈欠出来卧房,便见海瑞在院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
“你上年纪没有觉,可我还要长身体的。”赵公子不爽道。
“谁说我上年纪?哼,老夫年轻的很!”海瑞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也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
“哦?”赵昊忽然一激灵,瞪大眼看着海瑞道:“怎么?海公改主意了?”
“不错。”海瑞淡淡道:“不过还是你先搞定再说吧。”
说完,递给赵昊一包事物,转头大步就走。
“这是海安天不亮就起来做的,给你尝尝他的手艺。”
“来都来了,吃个饭呗。别急着走啊。”赵公子挽留道。
“本官从不迟到。”海瑞断然摇头,眨眼便不见了。
“嘿,他怎么改主意了?”另一个没觉的老头背着手走到赵昊身边。
“因为他是海刚峰啊。”赵昊却欣慰的笑了。
“这是什么话?”赵立本嘟囔一句,打开他手里的布包,见里头是一个个用芭蕉叶包着的三角形事物,就像粽子一样。
“爷爷,这次我们一定要帮他当上应天巡抚。”赵昊满心期待。
“那还用说。”赵立本说着打开芭蕉叶,尝一尝里头乳白色的米糕,登时满口浓郁的椰香,弹牙的口感让人印象深刻。
“哎呀,我的假牙……”可惜这种食物,对赵老爷子似乎不太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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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改变主意,让赵昊乐得呗儿呗儿直蹦,早饭吃的格外香甜。
赵立本被三角稞粘掉了假牙,守着巧巧烹制的一桌子美食动不了筷子,只能喝点稀粥勉强果腹这样子。
老爷子不爽的提醒孙子道:“别高兴太找,姓海的冷不冷桑去,还两缩嘞……”
原来他不光饭没法吃了,说话还漏风。
“噗呲……”赵守业一口粥喷出来,赵昊也捧着肚子吃吃直笑。
一旁伺候的侍女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情况下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笑什么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你们还不如个孩子!”赵立本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埋头扒饭的小孙女道:“康康,小芸儿就没臊老子!”
小芸儿难得被爷爷表扬,咧嘴一笑,原来她正在换牙,同样没有门牙。
“呃……”老爷子翻翻白眼,拍着桌子朝管家吆喝道:“修牙师傅怎么还不来,老纸没饿始也要被气始喽!”
说完便气哼哼回屋,再不搭理任何人。
~~
一个时辰后,修牙的师傅为赵立本重新镶好了义齿,老爷子这才重开尊口,黑着脸问赵昊道:
“备推名单已经定下了,你准备怎么把海瑞加进去?”
“只要有人退出不就得了。”赵昊给爷爷端了碗巧巧做的甜豆花,讨好的笑道:“修牙师傅嘱咐,三天之内不要吃硬东西。”
“哼,这还差不多。”赵立本瞥他一眼,这才稍稍消了气,端着薄瓷碗一边吃着豆花,一边道:“你准备让谁退出?”
“徐阁老四个人选里,我能试着劝劝三个。”赵昊寻思道:“跟吴叔叔约了下午在龙江船厂见,到时候先劝劝他看看。”
“你都能劝退三个了,索性加把劲儿,全都让他们缩头得了。”赵立本冷声建议道。
“啊,这么弔?”赵昊张大嘴巴。“孙儿只怕做不到啊。”
“这算什么,顺势而为罢了。谁都知道,下任应天巡抚不好干,弄不好就要身败名裂,他们只会感谢你的。”
赵立本终于找回了点儿爷爷的尊严,得意的为孙子分解起来。
他告诉赵昊,你是当局者迷,才会觉得谁都会对应天巡抚之位垂涎三尺。但其实,对那名单上的四人来说,还真不一定稀罕。
吴时来操江,邹应龙管盐,又清心油水又足,那都是一等一的肥缺,给个总督也不换。谁还稀罕个巡抚?
就连姜宝这个从四品的南京国子监祭酒,若能当上三品巡抚,可谓连升三级,按说该求之不得吧?
可人家走的是翰林清流路线,礼部侍郎才是他的目标,拐到地方当官对他仕途帮助不大,只会自曝其短,所以也不会有太大兴趣。
只有在四省交界的山沟沟里当巡抚的曹三旸,才会真正稀罕这个应天巡抚。可他去岁年底刚因为替九大家平事儿,被皇帝从顺天府尹位上撵出京城,才会落去那鬼地方。
稍微吓唬他一下,他八成就不敢再蹚这浑水了。
让老爷子这一说,赵昊豁然开朗,好像还真是这样。
“不过爷爷,咱们要是真把徐阁老名单的四人都按下去,会不会太高调了点儿?”赵公子时时刻刻不忘本朝太祖的九字方针,始终不愿太引人注目。
“你小子,怎么比我个老头子还畏手畏脚?”赵立本却不以为意道:“刚说了,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不是大势如此,想改变一位正三品大员的立场,那是要复出极大代价的。”
“嗯。”赵昊点点头,这个他认可。
正如徐家软硬兼施也无法改变林润的立场一般,独当一面的大员都有自己的信条、自己的山头、自己的追求的——有人追求历史评价,有人追求继续高升,有人追求做一番事业。
至于金钱,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简直就是钞能力免疫啊。
“你就是跟别人说,自己让四位大员都缩了头,也得有人信才行。”赵立本揶揄一笑道:“难道他们还会对人说不成?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的,将之视为大势所趋而已。”
顿一顿,老爷子压低声音道:“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哦。”赵昊明白了,也轻声道:“就是要造成一种徐家大势已去的景象?”
“聪明,不愧是我老赵的种。”赵立本欣慰的点点头,终于忘记了仇。“咱们大明下头的官员、士绅、百姓,有一个说一个,都喜欢穿凿附会,胡猜乱想朝廷的风向。”
“这也难怪,谁让朝廷好多事都不明说呢。”赵公子老脸一热,作为前世的一名大棋党,感觉受到了无心的伤害。
“这不废话吗?能明说的还叫机密吗?”赵立本白他一眼道:“别打岔!江南远离北京,就更是这样了。”
顿一顿,老爷子用沧桑的语气道:“什么叫大势已去?大家都认为你大势已去,你就真的大势已去了……到时候就等着看墙倒众人推的好戏吧。”
赵昊分明看到,赵立本眼角泛着泪花,显然老爷子也不慎伤到了他自己个儿。
是啊,当初赵立本之所以黯然倒台,不就是这种情况吗?大家都认为高拱要收拾他了,便纷纷与他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以讨高拱欢心。
其实人家高拱还没出招呢,赵立本就先被手脚麻利的同僚们给办了……
啊,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老爷子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房顶,嘴硬道:“老夫被灰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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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被老爷子说服了,决定给江南官民制造徐家大势已去的景象。
但问题是,他跟邹应龙从没打过交道,想找人去当个说客也不知道谁合适。
见他没法子,老爷子才自得一笑道:“还是爷爷走一遭吧,当年我在南户部管着两淮盐引,没少跟他打交道,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没有这份香火情在,赵立本就是再能干,那帮狂妄自大的盐商,也不会认他这个过气侍郎当调停人的。
“那太好了,果然关键时刻还得靠爷爷啊。”赵公子适时奉上马屁,给今日受伤过多的老爷子,进行心理按摩。
“哼哼,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懂不懂?”赵立本敲他脑袋一下,警告道:“以后不许笑话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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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等人,爷俩定计之后,赵立本便启程赶往扬州,去游说邹应龙了。
邹应龙以副都御史总理江南江西盐政,衙门就在扬州。
送走了爷爷,赵昊回到书房,让马秘书执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吏部尚书杨博,先问了老西儿们在山西的公司开的怎么样了。又介绍了自己的江南公司已经上正轨,最快后年就可以帮他修铁路了。
画完大饼后,他才委婉的提出,江南士绅都盼望海瑞能接替林润。如果有递补的机会,请他务必帮忙将其加入廷推名单中。
大家曾心照不宣的一起倒徐,这点顺水人情都不给自己,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啦?想不想修什么正太铁路,让山西和中原相连啦?
然后,赵昊又让马湘兰给曹三旸写了封信。
其实他和这位曹中丞交情半点没有,过节却大的很。
当初曹三旸抓了他爹,还让人到他家搜查过。赵昊也拉了帮举子到应天府衙外散步,间接导致了曹三旸被踢出京城。
双方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但赵昊在给曹三旸的信里,却对他极尽赞美甚至有些阿谀,并盛情欢迎他回家担任应天巡抚。相信他一定会帮林中丞讨还公道,除掉那为害江南的巨贼!
马姐姐一边按照公子口述执笔,一边捂嘴吃吃直笑。
“你笑什么?”
“公子就不怕弄巧成拙,曹中丞真以为你欢迎他回来?”
“怎么会呢?”赵昊摇头道:“那日在画舫斋开倒徐大会,曹三旸的二哥也在列,还一起歃血为盟了呢。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他能不跟弟弟通通气?”
“那公子就是不写这封信,曹中丞八成也会打退堂鼓的。”赵公子记性不好,马湘兰等于他半个脑子。自然知道宜兴曹家是江南有数的生丝大户,属于九大家的下游供货商,当然不敢犯众怒了。
“哈哈,本公子这是向他主动示好啊。”赵昊坐在书桌上,笑眯眯看着秀丽文雅的眼镜娘。
“咱得拿出个盟主的气度来,才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倒邪恶的敌人。”
马湘兰看着赵昊不禁有些出神。谁能想到这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公子,昨晚竟被噩梦吓得不敢一个人睡呢?
“倒是写啊?发什么呆啊?”毫无所觉的赵公子,奇怪发现马湘兰面上浮现一抹酡红。“是不是发烧了?”
说着他伸手摸一下马姐姐的额头,另一手摸着自己的。“没有啊,比我还凉。”
“许是屋里炭盆太热了。”这时巧巧进来,马湘兰忙掩饰的低下头,赶紧奋笔疾书起来。
巧巧是来叫两人吃午饭的,她狐疑的看着马姐姐红红的脸蛋,嗫喏下嘴唇,忍着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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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赵昊吃过午饭,便在高武禧娃的陪伴下,去龙江船厂与吴时来碰头。
巧巧这才逮到机会,审一审马湘兰。
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时不时瞥向一旁给古董除尘的马湘兰。
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马姐姐奇怪的看一眼娇憨的巧巧。
“我起来准备早饭的时候,见你不在床上,被子也是凉的。”巧巧鼓着腮帮子。
“哦,这事儿啊。”马姐姐便云淡风轻道:“昨晚公子做噩梦了,我进屋去看时,被他在睡梦中抓住手。挣又挣不开,只好在床边坐了一夜。幸好卧室有地龙,不然非着凉不成。”
说着她捶了捶自己的肩膀道:“到现在还好酸。”
“这样啊?”巧巧露出恍然之色,不禁心生歉疚,马姐姐教了自己那么多,自己却还怀疑她,真是太过分了。
“待会儿忙完了,我给你按按。”巧巧小声道。
“好呢。”马湘兰朝她嫣然一笑,继续打扫。
过一会儿,便听巧巧不无懊恼道:“我怎么就什么都没听见?”
“你睡得那么死,打雷都听不见。”马湘兰笑道。
“唉……”巧巧低头无语,她从小只要吃好就能睡好,又有什么办法呢?
“对了。”忽听马湘兰轻声道:“早晨接到小县主的信,她已经离开京城南下了,这会儿差不多快到山东了吧?”
“啊,是吗?”巧巧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吃惊的问道:“怎么没听公子说起啊?”
“县主不让告诉公子,说要给他个惊喜。”马湘兰微笑解释道。
“惊吓还差不多……”巧巧嘟囔一句,小声道:“县主这么相信你,要是让她知道,咱们是站在江小姐这边的,该有多难过啊。”
“瞎说什么?我们是公子的人,哪边都不站。”马湘兰觉得有必要说的明白一点,以免巧巧变成猪队友。
“记得我给你讲过卫国的故事吗?”
“嗯嗯。”巧巧的历史知识都是马姐姐教的,对她倍加推崇的卫国故事自然记忆犹新。
“姐姐说那是个很神奇的国家,存在了九百多年,是史上享国最长的,连秦始皇统一六国都放过了它呢。”
“卫国并非偏安一隅,相反位于中原腹地,无险可守。从春秋起,便强邻环伺。”马姐姐嫣然一笑,轻抚着的手中的鸡毛掸子道:
“我们应该学一学卫国的生存之道。”
“这我哪能懂?”小厨娘为难的看着马秘书。“我只知道包子该有几个褶儿。”
“唉。”马湘兰有些头疼的揉揉太阳穴,却依然耐心的讲解道:“首先卫国人才辈出,国家虽然不大,却有不俗的实力。你可以理解成人要有自己的长处。”
“嗯嗯。”小厨娘使劲点头,这个我有。
“但同时,他们还能理智的认清自己的弱小。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不碍大国的眼。这样相邻的齐国和晋国都与它保持良好关系,还担心它会倒向对方。大国间便相互制衡,谁也不打卫国的主意。”
“这样啊……”巧巧恍然大悟,原来湘兰姐姐给自己讲睡前故事,还有这样的深意啊。
“原来姐姐是觉得只有一个齐国还不够,需要再来一个晋国才好。”
“妹妹真聪明。”马湘兰开心的亲了巧巧一口。“要是男孩子,肯定能考个进士出来。”
“那姐姐就是女状元了。”巧巧甜甜的笑着,哪还记得那一丢丢的芥蒂?
马姐姐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她因为担心超过巧巧的理解能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没说,那就是站队的眼光和能力。
卫国能成功存活九百零六年,最牛伯夷的地方在于,它能在不同的形势下,站不同的队伍,还不着痕迹地使劲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与其他国家也不交恶。
最后在秦国大一统之后主动归降,其实也是一种给百姓最少伤害的站队。
卫国虽弱小却不卑微,做人亦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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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城外西北秦淮入江口,有个紧邻长江的石头营寨,便是大名鼎鼎的龙江宝船厂。
它是大明朝历史最悠久,也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大的,最荣光的造船场。
其范围东抵城池,西接秦淮,南抵留守右卫军营,东西横阔一里,南北纵长二里有余,跟一般的县城差不多大。
一百七十年前,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的船只,绝大部分都是这个船厂的闸关中,缓缓驶入长江,航向茫茫大洋的。
赵昊是怀着朝圣的心理来到这座造船厂的。要不是天气不允许,他甚至会戴着草帽穿着裤衩过来。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当他登上水关城楼时,看着斑驳沧桑的石墙,残缺不全的望楼,以及那一道道蒲苇丛生、白芦飘飘的作塘,还是难免生出‘风流俱往矣’的唏嘘来。
“已经没法想象,这里是怎么造出五千料的郑和宝船了。”赵昊拍着快要酥掉的城砖,万分遗憾的感叹道:
“回头只能从船厂提举司的档籍中,凭吊一下当年的风采了。”
“贤侄怕是要失望了。”一旁陪他参观的吴时来,歉意的笑笑道:“知道你喜欢大船,上次就让人翻遍了档案库,关于宝船的一个字都没找到,全让当年的刘大夏那帮人烧了个精光。”
“我操他妈的刘大夏!”赵公子闻言,罕见的爆起了粗口,一直骂了足足盏茶功夫才停下。
听得吴叔叔一愣一愣,他还以为赵昊是个文明的好少年呢。
不远处接待参观的船厂提举,还有陪同参观的操江总兵官等人更是看的目瞪口呆。心说这少年什么来头,居然敢在暴脾气的中丞面前如此放肆?
不怕中丞发飙吗?
赵公子骂累了,接过禧娃递上的水杯润润嗓子,才余怒未消道:“将来我一定复原一艘大宝船,然后命名‘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呃……”吴叔叔心说这什么仇什么怨啊?不由苦笑道:“这可难了,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宝船还不好说呢。五千料的宝船,也太夸张了吧?”
‘不,是有的……’不远处的船厂提举无声的抗议一句。
“不,是有的!”却听那暴躁公子调门陡然高了一截。
“贤侄,你为何这么肯定?”吴时来奇怪问道。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赵公子瘪瘪嘴,他没法告诉吴叔叔,自己根据考古发现来的。
想到自己的历史居然被自己人阉割了,赵公子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指着那船厂提举道:“我看你刚才很激动,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没,没,下官什么都不知道。”那提举缩缩脖子,赶忙连连摆手道:“下官想到如今连一千料的海船,都造的很吃力,觉得愧对先辈啊。”
“这船厂确实衰败的不像样了。”穿着三品官袍的吴叔叔点点头,郁闷道:
“不过也不怪他们,这宝船厂主要是造远洋海船的,自从罢了下西洋之后,朝廷哪还需要那种大而无当的船?全都去造漕船去了!”
“造漕船不需要这么大的作塘,这么好的用料,这么好的工艺。”那提举愤愤接话道:
“不过让我们造漕船的话,自然轻而易举。可惜漕运衙门专让清江造船厂造漕船,只有他们干不完的时候,才会从指头缝里漏一点儿给我们。指望他们那点儿残羹剩饭,我们的工匠怕得全都饿死。”
“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嫌弃操江衙门你就直说!”吴时来把脸一拉,瞪他一眼道:“清江造船厂在淮安,漕督衙门也在淮安,你怎么跟人家争?把船厂也搬去吧!”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吓得那提举赶紧跪地,瑟缩道:“小人就是单纯的眼红清江厂,小人再也不敢了。”
“滚一边去。”吴时来哼一声,那提举如蒙大赦,赶忙圆润的滚去一旁。
赵昊深深看一眼那提举,和吴时来并肩走下水关楼梯道:
“操江衙门不是很肥美吗?怎么饿瘦了下头的船场?”
“贤侄,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吴时来白他一眼道:
“我下头三个总兵,水陆两万兵马,哪个不要吃饭?养着他船厂两千多工匠还不够吗?江防又不需要大船,我养他们是白赔钱知道吗?”
赵昊听说还有两千多工匠,猛咽了下口水,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你不要我要呗。
还好残存的理智战胜了贪婪。这可是朝廷的宝船厂,提举都是有正八品官衔的,工匠都是工部在册的匠户。小规模挖一批回去还能操作,一锅端的话是要造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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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沿着荒草丛生的堤道走出老远,才看到有工匠在那里建造几条四百料的沙船。
四百料的沙船,在内河中已经是巨无霸的存在了,可在这偌大的作塘中,就像条小渔船一样,最高的船桅都没超过作塘深。
赵昊俯瞰看着脚下的‘小’船,深深叹口气道:“杀鸡用牛刀,太浪费了。”
“这还是我睁一眼闭一眼呢。”吴时来淡淡道:“我们长江水师,用不了这么大的船。”
言外之意,那是船场偷偷外接的私活,两千工匠也不能真靠喝西北风过活不是?
“既然如此,那帮我造几条船如何?”赵公子便微笑道。
“那有何难?几条?多大?什么型号?”吴时来笑问道。
“四百条,一千料,沙船即可。”赵昊神情平静的回答道。
“多,多少条?”吴时来惊得差点掉进干塘里去。
“四百条。”赵昊重复一遍。
“贤,贤侄,你不是消遣老叔吧?”吴时来瞠目结舌问道。
“不敢。”赵昊轻声道:“我是认真的。”
“那问题就更大了!”吴时来却不喜反惊,把他拉到一边,有些急眼道:“你知道一千料的船,只能在长江上开,上不了运河吗?”
“我也没打算上运河。”赵昊却依旧不急不慢,仿佛刚才那个暴躁少年是别人一般。
“我是要出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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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江宝船厂,一号作塘上。
秋风将赵昊和吴时来的袍子刮得猎猎作响。
“贤侄,你疯了吗?”听了赵昊的妄语,吴叔叔低声喝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把你抓起来知道吗?”
“老叔会吗?”赵昊眨眨眼。
“那当然不会了……”吴时来苦笑一声道:“咱俩谁跟谁?”
他之所以对赵昊如此宽容甚至放纵,并不只是因为两人有旧交,也不只因为他侄子吴康远在北京开味极鲜,也不是因为赵昊还给了他卢沟桥公司的股票……
好吧,这些加起来也很可以了。
让吴中丞真正感激赵昊的,是因为赵昊挽救过他的仕途。
那是今年上半年的事儿,徐璠临近下课前,想要安排他去广东当巡抚。
而且当时吴时来还是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去广东当正三品巡抚是高升。
但徐璠有个条件,要他上任之前,循例举荐一批地方官员……因为操江御史对长江沿岸所有州县的官员,都有一定的监督权,当然也可以举荐发现的贤能了。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虽然小阁老开具的名单,人数稍微多了点……有足足五十九人。
好吧,是太多了。
但好在都是七品及以下的小官,而且用不用在朝廷,又不是他个操江的能说了算。
加之他还不知道徐阁老马上要致仕,自然不敢有二话,准备捏着鼻子上本。
然而就在那时,吴康远从北京写信给他。信里转达了赵昊的警告——徐阁老马上要致仕了,如果他接受广东巡抚的任命,一定会惨遭弹劾,仕途终结的。
虽然经过侄子转述,赵昊的话显得没头没尾,但信里明确提到了‘五十九人名单’的存在,这可把吴时来吓坏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赵公子是用大预言术发出的警告。因此只会脑补此中有自己不知道的高层斗争,而那份五十九人名单,怕已经变成催命符一样的存在。
吴时来饱尝过失去一切的痛苦,他不敢冒再度丢掉乌纱的风险。那对他来说,无异于再死一次。
于是吴叔叔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他给徐璠回信表示自己梦见神仙,告诉自己三年内不可南行,否则必有祸患。所以还是把这个宝贵的机会让给别人吧。
徐璠马上就要滚蛋回家,这时候也没什么办法了,只能一面大骂他年纪愈大胆子愈小,一面去跟别人谈条件了。
结果真让赵昊说着了,那位抓住这个宝贵机会,被廷推为广东巡抚的老兄,在赴任前滥举亲信三十人,被劾罢官,回籍闲住去了……
这可把吴时来给后怕坏了。自己要举荐的人数可是那位的两倍啊。要是没听赵昊劝的话,怕是要下诏狱了……
所以吴时来特别感激赵昊,不然干嘛好端端送他那艘漂亮的‘科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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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感激归感激,让他替赵昊担天大的干系,还是做不到的。
于是吴时来苦口婆心劝道:“贤侄啊,叔叔我可只管长江。出了长江口,朝廷的水师就不是我能管得了了,朝廷的海禁不是开玩笑的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了。”赵昊点点头道:“也没说要违反海禁啊。”
“呃……”吴时来咂咂嘴道:“你明明说要出海的。”
“你先造着,我等朝廷批准了再出海,有什么问题吗?”赵公子一脸‘你好奇怪’道:“吴叔叔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呵呵……”吴时来心说,你当然是了,也不知谁差点把热气球扣到徐阁老头上。
“当真没有朝廷批准,你就不出海?”不过吴时来还是松了口气。
“当真。”赵公子果断点头道:“倘若我公司的船违反海禁,吴叔叔直接把我抓起来就是了。”
“你这么有把握?”吴时来狐疑的看着赵昊,低声道:“贤侄,还是别卖关子,就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吧!”
“我要赌一把。”赵公子也没打算瞒他,便淡淡答道:“赌明年黄河泛滥会导致运河阻塞。”
“运河阻塞?”吴时来一愣,好一会儿才吐出四个字道:“漕粮海运?”
“不错。”赵昊点点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元朝就这么干的。吴时来这种干练的官员,自然一猜就着。
“怪不得。”吴时来恍然道:“怪不得你要这么多船,少了怎么够用?”
“不错,数百万石的漕粮,没有几百上千艘大船是不够的。”赵昊点点头沉声道。
“贤侄,你确定朝廷能批准?”吴时来皱眉问道:“漕粮海运的呼声一直都有,但为何一直未经成功?还不是因为阻力太大吗?”
“所以必须要抓住时机,一锤定音!”赵公子神情无比认真道:“机会稍纵即逝,因此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顿一顿,他又苦笑一声道:“其实现在准备都有些晚了……”
“贤侄,你确定明年黄河会泛滥?”吴时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京城、九边,全靠漕粮养活,倘若运河失能,谁也没法反对,朝廷尝试其它选择了。
但前提是运河必须要堵塞,而且不能是小范围的,必须是大段大段,让运河基本失去作用的那种才行。
“当然没法打包票。”赵昊睁着眼说瞎话道:“不过潘中丞告诉我,两三年内运河必然出现大堵塞。不过明年后年都一样,反正四百艘千料船,怎么也得造个两三年吧?”
“这样啊……”听说有潘季驯的论断,吴时来便不疑有它了。
此时,某位正赶往崇明岛的潘姓老大人,忽然打了个喷嚏,同时感觉自己后背似乎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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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塘上寻思半晌,吴中丞又问一遍赵昊,没有得到旨意之前,这些船真的不会出海?
待得到赵昊肯定答复后,他又絮絮叨叨嘱咐大侄子,说话千万要算数,不然老叔也保不住你云云。
就在赵昊脑袋快要爆掉之际,吴时来倏然恢复了不怒自威的神情,对远远躲在一旁的船厂提举喝道:“滚过来!”
那提举赶紧颠颠儿过来。“中丞有何吩咐?”
“你不是抱怨没生意吗?”吴时来冷冷道:“本院给你拉了生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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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中丞,多谢中丞啊。”提举又要给吴时来磕头。
“甭谢我。”吴时来指一指赵昊道:“是这位江南公司的赵董事,向你们下了订单。”
“呃……”别看江南公司在苏州叫得蛮响,但这个金陵的船厂杨提举还没听说过。
“多谢公子赏饭吃,下官感激不尽!”不过他还是乖乖的向赵昊表达谢意。
“不用客气,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赵昊便笑道:“因为接下来,你们可有的忙了。”
“嘿嘿,咱们是怕闲不怕忙。”这提举名叫杨帆,搓着手一脸堆笑道:“敢问公子,想要订多少条,多少料?”
“四百条,一千料。”赵公子报出数目和规格。
“四,四百条,一,一千料?!”杨提举瞪大眼,结结巴巴问道。
“你结巴啊?”吴时来瞪他一眼。
“没,没,小人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惊讶。”杨帆忙应一声,依然满脸震撼。
“别的你甭瞎操心,只说能不能吧。”吴时来沉声道。
“能造,能造,太能造了。”杨帆激动的使劲点头道:“我们宝船厂就是造大船的地方,船越大我们优势就越大。”
“哦,你有什么优势啊?”赵公子笑问道。
“回公子,我们的优势是方方面面的。”杨提举便吹嘘道:“首先,我们宝船厂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当年大明的战舰都出自本厂。所以一千料的船,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然后,我们有十三道作塘,每道作塘都可以同时建造八条千料船,所以工人足够的话,我们能同时造一百条千料遮洋船!”
“再者,本厂有世世代代以造船为业的工匠两千人。如有需要,还能再从他们家里招来两千人。四千名工匠齐上阵,一年少说能造两百条千料船!”杨提举唾沫横飞道。
“哦?”吴时来吃惊的看着杨提举,他还以为宝船厂一年最多能造个百八十艘就撑天了呢。
“你敢立军令状吗?”
“这个……”杨提举登时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下噎住了。“小人说的是再招两千工匠。”
“你只管招,我司会给足银子的。”赵公子淡淡道。
“那……新进的工匠们还得老师父带一带。这第一年,一百五十艘应该没问题。”一旦要立军令状了,杨提举就开始谨慎了。
“一百八十艘。”吴时来沉声道:“造不出来,你就别干了。”
“哎哎,小人能干,能干出来。”杨提举擦擦汗,咬牙应下。
“一艘船造价是多少?”赵公子这才问道价格。
“这个船价有两种,一种是包工包料,每条千料船得六百两银子。”杨提举谨慎答道:
“别的船场起码要贵五十两。因为我们宝船厂在钟山有两百年的漆园、桐园还有棕园,植树数万株,这些年损耗甚少,所以造船用的桐油、棕缆这些辅料完全不用外购,能省好多钱。”
赵昊来前自然是了解过价格的。大明能造千料遮洋船的船场有七八处,最大的清江厂对外报价一千两……当然,那是因为人家漕船都造不过来,不给足了银子当然不会挤占工时了。
太仓的苏州造船厂和杭州官船厂的报价都是八百两。
当然,这都是单船报价,要是一订上百艘的话,肯定会有折扣的。不过想要低到六百两,怕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种呢?”赵昊又不动声色的问道。
“另一种是只包工不包料,这样每条船只用……两百两银子。”杨提举一咬牙道:“当然所需木料就得贵公司自己运来了。”
“唔。”赵公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问道:“你们船场倾向哪种方式?”
“这……一半一半吧。”杨提举吞吞吐吐道:“我们当然希望能包工包料了,这样能多赚些。可一年一百八十艘船,需要的木料实在太多,船厂独自备料压力太大……”
“外头马鞍山上那么多松、杉、楠树,造一百八十艘船都不够?”吴时来难以置信道:“那可是当年预备着造宝船的,长了一百好几十年了吧?”
“大都,都被盗伐了……”杨提举擦擦汗道:“还得留一些,预备着朝廷用不是?”
“哼。”吴时来却不好糊弄,冷笑一声道:“我看大部分都是被你们私卖了吧!”
“有时候实在揭不开锅,也会砍一些救急……”杨帆小声道。
“闻名金陵的龙江棺材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吴时来又问道。
“是,提举司的副业……”杨提举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
“行啊,上百年的海船料,给我拿去打棺材!”恨得吴时来一脚踢在他腚上。
“中丞息怒啊,船厂没进项,几千家匠户总不能喝西北风去呀。”杨提举瑟缩的匍匐在地。
“哼!算你运气好,赵公子还等着造船,暂且留你戴罪立功!”吴时来其实也不是真要搞他,只是对付这些惫懒的小官小吏,使其怀德不如畏威。
“多谢中丞开恩!”杨提举忙磕头如捣蒜,又向赵昊表态道:“赵公子你放心,小人一定全力以赴,用最快的速度把贵公司的船造出来!”
“质量比速度更重要。”赵昊淡淡道:“具体的合约过两天会有人来跟你谈,不过我会在船价之外,每条船再给你两百两的质保金。”
“质保金?”杨提举不解的看着赵公子。
“但这个钱,不会马上给你。”赵昊沉声道:“而是每过一年给你五十两,所以要想拿到全部质保金,起码给我保证四年不出问题!”
按照沙船帮马长老向他介绍的经验,海船的质量问题会在下水前两年陆续暴露出来。
只要所以前两年不出毛病,基本上就不会再有问题了。赵公子谨慎起见,又给船厂加了两年质保期。
“啊,这样啊……”杨提举却心花怒放,看着赵昊就像是善财童子一样。
造一条船竟有双倍的利润,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有没有信心?!”吴时来瞪眼问道。
“有,太有了!”杨提举赶紧重重点头道:“咱们龙江厂的遮洋船,板植坚厚、钉艌紧密、规制严整,正常可用三十年。哪怕用于海运呢,十五年也绝对没问题——所以这质保金,小人拿定了!”
“那最好不过。”赵公子满意的微微颔首,十五年一造的话,资金压力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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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今天只会聊大概的方向,具体合约还得等江雪迎来跟提举司谈。
不是赵昊自夸,这种复杂的大合同,要是他自己谈的话,起码比江妹妹多花两成的冤枉钱。
所以赵公子便心安理得的做起了甩手掌柜。
参观完了作塘,天色已经不早了,赵昊便跟吴叔叔离开了龙江造船厂。
杨提举将中丞大人和赵公子送到船厂门口,便匆匆转回了。虽然距离签订合同正式开工还有些时日,但准备工作必须现在就开始做起来了。
他听赵公子无意透露,江南公司还会向苏州造船厂,下四百艘千料遮洋船的订单。
堂堂大明第一造船厂,可不能让苏州的小老弟给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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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和吴时来从清凉门入南京城时,天色已经黑下来。只见前方街市灯火璀璨,好一片热闹景象。
行到街市口那座状元牌坊前,两人从车轿上下来,沿着热闹的街道步行往芙蓉湖方向走去。
这也是赵公子头一次逛状元街夜市,看着街两遍鳞次栉比的店铺、沿街叫卖的商贩、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由暗自骄傲……
这都是本公子的手笔,哈哈哈,我真是个天才!
吴时来也不禁感慨道:“我记得从前这里是一片荒芜,贤侄这只手,真是点石成金啊。”
赵公子这时脸上却不露半分得色,虚伪的谦虚道:“主要是这南京城人烟繁茂、百姓富裕,整个城西就缺这么个好吃好玩好购物的去处。要是换了在别处,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也是贤侄眼光好啊!”可惜人家就认定他是天才了,让赵公子也很无奈啊。
说着话,两人来到芙蓉湖畔。此时湖中残荷萧立、红楼倒影,华灯映水、画舫凌波。听着那湖边酒楼和湖上画舫中传来的丝竹调笑之声,让人仿佛置身秦淮河畔沉香街一般。
“真是个好地方啊。”吴时来不禁再次感叹。“金陵都繁华两百年了,怎么还有这种地方留给你啊?”
“运气运气。”赵公子也很想知道,把这里赔给大伯的钱老爷,现在是个什么滋味?
估计不会太舒服吧?
这时,余甲长和方掌柜已经出来酒楼相迎了,两人便打住话头,笑着向那湖畔最中央位置的味极鲜总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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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酒楼里灯火通明,论起装修豪奢、纸醉金迷来,远不如北京吴康远经营的那家。但胜在装潢典雅,清幽脱俗。
一楼大厅同样挑空,既没有单间也不设雅座,甚至连柜台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小桥流水,绿竹掩映,假山曲径,鲜花鸟鸣。
尤其是这个时节,外头已经入冬,楼中却一副盛春景象。假山亭中有身段优美的旦角儿在唱曲,还有阮琴和笛子悠扬迎宾,让人如临仙境一般。
“弄得不错嘛,跟北京那家店各有千秋啊。”赵公子满意的夸赞一声方掌柜,谁能想到个卖早点居然有这品味……
哦对,人家卖早点以前是在秦淮河畔开大酒楼的。
方掌柜一直捏了把汗,此刻才彻底放下心来。
虽说公子完全放权让他看着布置。可要是真入不了公子的法眼,苏州味极鲜怕是就要归别人筹备了。
沿着铺了厚厚地毯的红木楼梯拾级而上,从二楼开始才是包厢。
二层、三层各有小包二十四个,四层五层各有中包十六个。
六层七层是豪华大包各十个。
一共正好一百个包厢,非但是最大的味极鲜酒楼,还是金陵城乃至整个大明最大的酒楼,如此方配得上味极鲜总店之名。
总店经营方式和定价也跟京城味极鲜一模一样。只接受预定,可以吃套餐或点餐,但点餐的菜金不能低于套餐。
理所当然的,这家店的收入也是最高的。如果客满的话,不算酒水收入,总店一天最低营业额可达四千两百四十两,将近北京店的两倍。
事实上,前番在苏州时,方掌柜便向赵昊禀报过,开业一季来的收支了。
从七月初八总店正式开业,到十月初六将近三个月,味极鲜一共收入四十七万三千两,其中包括八万三千两的酒水收入。
扣除二十二万七千两的成本后,一季总利润达二十四万六千两。
按照惯例,酒楼全体员工包括后厨、男女侍应、马夫、保安、驻店的乐班、戏子、女史等等五百多人……加起来可以分享半成,也就是一万两千三百两的利润。
当然大厨们和有名气的乐班优伶们,要拿去将近半数。不过一般的员工每月也能拿到四两多银子。
再加上一两多的工钱,这样就是五两多的收入,顶在别处累死累活好几个月了。
方掌柜告诉赵昊,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味极鲜端盘子呢。
其实大部分人不知道,味极鲜刚在蔡家巷开业时,就连跑堂的一个月能拿十二两来着。
激励的政策没变过,变的只是员工数量暴增,摊薄了奖励罢了。
因此员工们每天都抖擞精神、卖力工作,一是担心干不好被炒鱿鱼,那可就再也找不到这么高收入的工作了。
二是,唯恐哪里出了问题,影响店里的生意。利润下滑他们的奖金也会缩水的……
三嘛,就是每个人尽量多干一点,这样店里就能少雇点人来分他们的奖金了。
方掌柜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激励政策,就完全激活了店员的主人翁精神。
这么大酒店居然不怎么费劲便能高效运转,没有出现买卖一大,便人浮于事的普遍现象。
这也是他觉得自己不用整天盯在这儿,可以去苏州再开个旗舰店的信心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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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原本还挺担心,经济形势不好,会不会影响酒店的上座率?没想到却是他多虑了。
总店自开张以来天天爆满,哪怕有一百个包间,也得前十天半个月才能订到桌。
显然经过之前的口碑积累,加上他父子的传奇加成,金陵的有钱人们已经将味极鲜,视为与板桥一带那些顶级酒楼,同档次的存在了。
在那种画舫上船钱,都要五十两银子的销金窟里,十两二十两银子,还不够打赏干娘大茶壶的呢。
这样一比较起来,味极鲜反而有了价格优势,立时成为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宴请宾客的首选之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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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还没说股东们的分红。
味极鲜在北京店开业前便进行了公司制改革。
在改革后的味极鲜餐饮集团中,赵昊占股七成,老哥哥赵锦、余甲长、高老汉各占半成,剩下一成半归餐饮集团总经理方德所有……原本高老汉能多占些的,但他强烈要求与赵、余二位一样,也只能由他了。
餐饮集团控股旗下的所有酒楼,并会拿出一成酒楼的股份激励实际经营者。
比如蔡家巷创始店便由集团占股九成,通过考核的汤四丫占股一成。
总店也是由集团占股九成,那一成目前由方掌柜持有。不过等他去别处开店后,便会转给新店长。
当然新店长也要如汤四丫一般,先被白……哦不,考核一年,才能拿到股份。
不过北京味极鲜例外,餐饮集团只占股八成。因为赵昊给了吴康远两成股份……一成由他永久拥有,另一成则是经营者持股。将来吴康远要是不管酒楼了,这一成是要交出来的。
是以这三个月的净利润中,方掌柜可以先领走23370两作为管理分红。
剩余210330两则是归属集团的利润。
不过赵公子刚刚花了十九万两银子,买了个园林给味极鲜开店,再加上后续装修开张的费用,差不多正好收支持平。
所以目前赵公子是分不到几两银子的。而且集团也不会每月分红,所以还是等到年底时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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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酒楼已经客满,所有包厢中都有宾客在宴饮。不过赵昊不用担心没地方坐。方掌柜知道东家要来,已经把一号包厢给他留出来了。
当两人在七楼那间挂着‘江南春’木牌的大包厢中坐定,便见屋中珠帘秀额,陈设古董字画,家具皆用花梨,显得格调高雅、贵而不华。
有乐妓悄然进来焚起一炉龙涎香,在角落弹起舒缓的琴曲为宾客助兴。
透过大面的玻璃窗,居高临下看着楼外光影旖旎的湖面,挂着串串灯笼的长街,那种俯瞰人间风流的享受,让人还没用餐,便已感到无比的享受。
“贤侄真是太会做生意了。”吴时来品着香茗,赞不绝口道:“整个南京城没有第二个地方,能让人有这种感觉了。”
“呵呵,其实也就是个新鲜。”赵昊谦虚一笑,让方掌柜请吴叔叔点菜。
“哎,客随主便,来到贤侄的酒楼,自然听贤侄的安排了。”吴时来摆摆手,笑道:“反正你这里什么都好吃。”
“哈哈哈,吴叔叔真会说话。”赵昊笑着让方掌柜下去安排。
不一会,便有娇俏的女侍应,将八荤八素八干八鲜三十二样冷盘端了上来。
吴时来也是吃过见过的,看着那些餐具,不是德化白瓷,就是隆庆青花,还有银碟象牙箸,就知道这一桌餐具便少说值个两三百两。
他端起那斗彩的酒杯,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不禁笑道:“清香和宿雨,佳色出晴烟。难怪金陵百姓说味极鲜贵,有钱人却说物超所值,原来都有道理。”
“嘿嘿,这不是吴叔叔来了嘛,肯定要拿最好的招待。”赵昊亲自给吴时来斟满一杯酒,举杯向他敬酒。
当然,赵公子喝的是果汁。
不一会儿热菜上来,果然道道惊艳,吃的吴叔叔差点没咬到舌头。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不绝口道:“怎么同样的菜,味极鲜烧出来就比别处好吃这么多?”
“过奖了过奖了。”赵昊心说因为我们添加剂多。
方掌柜在赵公子的授意下,这一年多来又在干贝素之外,陆续开发出海带味精、海肠味精、虾皮味精、香菇味精等八九种单品提味剂。
并在此基础上,和厨师们混合出了七八十种针对不同菜肴的添加剂,论起味道的鲜美来,已经超过当初许多许多。
味极鲜的‘极致鲜美,永无止境’,绝不只是一句口号,而是所有味极鲜人永不停歇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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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吃的实在吃不下,吴时来才揉着肚皮苦笑道:“吃多了吃多了,这要是往后吃不到了,可怎么办啊?”
赵昊闻言,心说果然是亲叔侄,和吴康远当初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他便笑道:“老叔喜欢吃就常来嘛,你侄子在我们创始店还有个包厢呢。要不我给你转到总店来?”
“哦,还有这好事儿?”吴时来颇为心动,旋即却摇摇头道:“算了别麻烦了,还不知能不能再来吃呢。”
“这话怎么讲?”赵公子明知故问道。
“这个……”吴时来踯躅少顷,敲了敲桌子,那弹琴的女史便躬身退下,并在门外挂起了勿扰牌。
他这才低声对赵昊道:“前番收到徐阁老的信,想推我接任应天巡抚,正不知该如何抉择呢,贤侄不如给我出个主意?”
“叔你怎么想?”赵昊微笑反问道:“你想不想补这个缺呢?”
“说不想那是假的。”吴时来看着窗外漆黑的江面,深吸一口气道:“操江御史固然清心又肥美,可毕竟偏门了点儿,将来的路哪有应天巡抚宽?而且封疆大吏的威福,岂是个管江防的能比?”
“那又犹豫什么呢?”赵昊又问一句。
“贤侄都成立倒徐联盟了,这不明知故问吗?”吴时来轻笑一声。
“老叔的消息够灵通的。”赵昊抿嘴一笑道:“那你还要趟这浑水?”
“呵呵,我这不寻思着,我跟两边关系都不错,正适合调解调解嘛。”吴时来便讪笑道。
“我和徐家势不两立,这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赵公子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狠的话。
噎得吴时来半晌没喘过气来。
好一会儿,他才稳住心神,低声问道:“贤侄,真到了那种程度吗?”
“不错。”赵昊淡淡道:“林中丞就是他们害死的,老叔,你还要趟这浑水吗?”
“这……”吴时来面色数变,拍案怒道:“险些上了老匹夫的当!我这就回了他!”
“叔叔英明。”赵公子竖起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
“哎,叔叔是徐阁老的学生,没法帮你一起反对他。”吴时来却满脸歉然道:“贤侄不会怪我吧?”
“叔叔说哪儿的话?侄儿能让你为难吗?再说你走了,谁帮我盯着造船啊?”赵昊满脸不以为意的摇头笑笑。
“嗯。”吴叔叔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表态道:“放心,你的船我给盯好了,一艘都不会出问题!嗝……”
谁知却拍了个饱嗝出来,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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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日,是廷推应天巡抚的日子。
廷推始自成化年间,发展至今已成为一项十分隆重的政治活动,被称为会推大典。
每逢大臣出缺,吏部会提前数日行文各部员,通知诸位有资格参加廷推的大僚。
为了让廷推官员深思熟虑,投好光荣一票,揭帖中还会给出备选官员的履历……当然是要保密的。
待到当日早朝退朝后,参加廷推的官员们便共赴东阙门里,参加会推大典。
东阙门是午门外,向东出入之门,有完整的朝房三间,凡九卿会议,廷推官员皆集于此门。
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因为门阙乃天子号令、赏罚所由出也。
待到二十二位三品以上大员,在朝房内如常班分东西相向而立。主持此次廷推的吏部尚书杨博,便再次向众位大臣讲解今日廷推任务道:
“诸位都已看过本部揭帖,右副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十府林润,不幸遭遇火灾重伤,不能继续胜任本职。今日本部请诸位同僚,共同推举一位可堪重任之员,举荐陛下简拔。”
“喏。”众大员应一声,便在预先设好的椅子坐下了。
文官最注重仪式感,他们将廷推分为坐立两种。
遇到推举阁臣、冢宰、大司马、总督,则立推;凡列卿、长贰以及巡抚,则坐推。
简言之,就是推举大学士、吏部兵部二尚书,以及总督时,大员们都站着推举,以示尊敬。
推举其余七卿,侍郎、巡抚时,大家就没必要站着了,坐而论道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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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推正式开始后,按例由吏部文选司郎中,再为会推大臣们介绍一遍,诸位候选人的基本情况,任官履历,历次考察成绩之类。
不过这些情况大家都已经了解,所以这一步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接下来待大家充分发表意见,便开始不记名投票。
但今天这一步出了状况,文选司郎中陆光祖出班对众大臣沉声道:“启禀诸位大人,廷推的人选临时有变故,特此知会诸位大人。”
“什么变故?”左都御史王廷等人沉声问道。
“操江都御史吴中丞,巡盐都御史邹中丞,郧阳巡抚曹中丞,以及南京国子监姜祭酒发来急信,以不同理由请求将他们的名字,从候选名单中拿掉。”便听陆光祖答道。
此言一出,朝房中登时嗡的一声。
那徐五可不止去了王本固家,几乎所有在座大臣,都收到了来自徐家的厚礼,自然知道这四位正是徐阁老属意的人选了。
谁成想,这四位居然一齐当了逃兵!没有一个愿意为徐阁老而战了!
“看来江南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大员们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着看法。
“是啊,这几位可都是一时之选,吴、邹更是倒严的猛士,得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他们一起打退堂鼓啊。”
众人便纷纷望向王本固,想看看这位徐党干员是个什么表情。
王本固的脸很黑。
按例,会推名单是由他这个吏部左侍郎草拟出来,再请示天官大人批准的。
在场的大佬自然知道,杨博与徐阁老那微妙的关系。继而很容易就想到,徐阶是通过他这个少冢宰,将这四位放入名单的。
谁知人家四个居然不领情,在廷推前一刻纷纷推出,这不是坑爹吗?!
王本固有一种让然当猴耍了的感觉,一时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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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大冢宰意下如何?”这时便听毛部堂问杨博道:“是否同意他们四位退选?”
“当然,强按牛头不喝水。”杨博脸色也不好看,冷哼一声道:“连直面挑战、捍卫朝廷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官员选出来又有何用?”
“……”这话众大臣没法反驳,霍部堂又问道:“那是从余下三位中选一个,还是等吏部补上人选再会推?”
“不用本官多说,诸位也知道江南的情况有多紧急,我们没时间浪费。”杨博便断然道:“不过人选倒可以再加一个,而且也没必要再过几天会推,因为大家都对那人,熟的不能再熟了。”
众大员闻言面现了然的笑容,显然一听就知道是谁。
王本固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这代表着部堂大人对自己不满意,不信任了……
杨博却不理会他,对众人淡淡一笑道:“看来诸位都猜到他是谁了?”
“八成是七次陪推的海刚峰吧?”众大员纷纷笑道。
“不错。”杨博笑着点点头。
“我看如今江南的局面,非海瑞莫属!”众大员马上热烈的附和起来。
“是啊,乱世用重典,斩妖出神剑!”
“我看只有海刚峰出马,才能震慑住宵小,挽回朝廷的权威!”
诸位大员都心知肚明,新任应天巡抚肩负的重担。
有人居然敢冒大不韪,行刺一位巡抚,对此朝廷大员们不可能不愤怒。
只是官儿当到他们这个品级,必须要时时以大局为重了,所以不能轻易表态。
当然这个大局有可能是朝廷的,也有可能不是。
所以当他们明确表态时,就基本意味着大局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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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陆光祖将空白的题本发下去,请诸位大员将心仪的正陪二员写在上头。
待所有人都写完,他便当场唱票。
结果不出意外,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海瑞。
最终,海瑞获得了二十二个正选中的二十一个……
这当然不能说,赵昊能直接或间接影响到二十一位大员了。因为很多人是看到局面已经明朗,不愿意毫无意义的暴露自己的选择,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海瑞列为了正选。
待到廷推结束,杨博直接在朝房中写就奏章,禀报会推结果,请皇帝酌情简拔。
下午时,吏部的奏章经通政司送到内阁。
已经提前知道结果的三位大学士马上票拟准奏,命人呈送司礼监批红。
李春芳对此十分满意。他理所当然认为,这是自己打过招呼的结果。
待张居正回去他的值房,首辅大人对陈以勤欣慰笑道:“看来我们打起自己的旗号,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唔,差不多。”陈以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跟徐阁老做切割已是既定方针,所以也没多废话。
但张相公却有些糟心,他预想了各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会推出海瑞这个人选。
高相曲线复出,怕是要徒增变数啊。
只是大学士向来不参与廷推,他对这个结果,也有心无力啊……
ps.抱歉,今天眼睛很不舒服,实在影响状态,先发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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