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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廿四,乃徐阁老六六大寿的日子。

    天空瓦蓝湛晴,万里无云,府城的百姓都说,这是老天爷给徐阁老贺寿呢。

    通常来讲,都是整寿时才大操大办,但六十六岁是个例外,民间有俗语云‘年过六十六、阎王要吃肉’,对老人来说,这个年纪是个坎儿。

    所以闺女要给老人割一刀六两六钱肉,替老人祈祷禳祸。生日也要尽量办得隆重,遍邀亲朋一起来热闹一场,去去晦气。

    何况这还是徐阁老返乡后的第一个寿辰,徐家的孝子贤孙、家人奴仆们更要尽心尽力的操办起来,以彰显这个江南第一大族的荣光与体面。

    从两天前开始,城里便到处张灯结彩,黄土垫道,大道上还扎起了彩楼。家家户户沿街摆好了香案,挂起了串串红色的灯笼,将个华亭县城妆点的比过年还红火。

    徐家更是一改平日的吝啬,铆足了劲儿要办一场江南瞩目的盛会。

    他们光请柬就发出上千份去。还在退思园门口,用上千盆黄白两色菊花,拼出了个大大的‘夀’字,周围则以紫菊花、黄菊花、绿菊花等五彩缤纷的菊花环绕,煞是夺人眼球。

    辰时不到,前来道贺的宾客们便蜂拥而至。

    来的人实在太多了,退思园根本没那么多房间容得下。

    好在徐家这次下了血本,在院中各处草坪空地搭起了一个个偌大的芦棚,芦棚里还放了熊熊燃烧的炭盆。在这十月底的江南,便足以让来宾们坐在棚中围桌吃茶,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松江府士绅商贾地主的大聚会,稍稍有头有脸的人全来了,他们坐在一起问长道短,谈天说地,着实热闹的紧。

    不知不觉,退思园中愈发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磨了一上午嘴皮子的来宾们,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了,却依然不见主人家有开席的意思。

    因为徐阁老真想请的人,还没到几个呢。

    ~~

    徐璠站在府门口的大红灯笼下,眺望着远处的街口,一张脸却惨白惨白的。

    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一旁的徐府大管事徐大,见他都快要变成望夫石了,实在忍住低声劝道:“大爷,他们这会儿再不来,怕就是不来了。”

    徐璠却置若罔闻,依然保持眺望姿势一动不动。

    “大爷,咱们还是进去吧?该开席了。”徐大看看地上的影子,再度焦急的催促。

    “该来的不来,开什么席?”徐璠郁郁说一句,不过还是依言进去了。

    ~~

    徐璠一路上失魂落魄,来到万壑松风堂后的暖香阁中,他使劲拍了拍面颊,好让自己的脸上有点血色,这才走上了台阶。

    门口的奴仆赶紧给他打开门。便见徐阁老、胡直、衷知府、郑知县,还有一众从外地赶来的官场旧雨、心学耋老们,正围坐阁中谈笑风生。

    徐璠勉强挤出笑容,对众位贵宾拱拱手道:“差不多该开席了,诸位请移步吧?”

    “走走,咱们边吃边聊去。”胡直也起身招呼众贵宾,到堂上入席。

    “老寿星请!”衷知府等人笑着请徐阁老先行。

    “同去同去。”徐阶一身喜气洋洋的寿星打扮,笑着在徐璠的搀扶下起身。拄着拐杖被众人簇拥走出暖香阁。

    往万壑松风堂走的路上,他低声问徐璠道:“客人都来了吗?”

    徐璠险些破功,垂首摇了摇头。

    他明显感觉父亲身子一晃,赶忙加力扶住。

    好在徐阁老见惯了大风大浪,转眼便恢复了镇定,低声道:“把空位子填上,不来就不等了。”

    “徐大已经去安排了。”徐璠轻声应道。

    徐阶点点头,便神色如常的继续向前。

    徐璠不禁暗自惭愧,还是父亲定力深厚,居然一点也不见慌乱。

    谁知在进万壑松风堂时,徐阁老居然迈不过去门槛了……

    贵宾们都看到,老阁老的腿像是不听使唤一样,任他如何发力,都没法抬起一尺高。

    这年代身份地位越高,家里的门槛就越高。徐阁老身为两朝宰辅、官居一品,门槛自然是超过一尺的。

    只见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扶着儿子,尽量减轻给双腿的压力,可就是迈步过去。

    “哎,不服老不行啊。”徐阁老自我解嘲的对宾客们笑道:“我徐家的门槛得降一降了。”

    宾客们赶忙说些‘阁老为过操劳,身子亏空太厉害了’。‘这天太冷,身上关节太硬,自己迈着也吃力之类’的团圆话,替他打了圆场。

    众人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帮着将徐阶抬进了堂中,然后便把话题岔开了。

    对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来说,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徐璠却知道,今早老爹还能不用自己搀扶,就迈过这道门槛的……

    ~~

    小小插曲之后,主宾入席。

    徐阁老端坐在上首,目光和煦的扫过堂中众人。

    这万壑松风堂里,一共摆了六桌。

    这会儿虽然坐得满满当当,但除了方才陪他说话的那些,基本上都是些凑数的本地乡绅。

    而本该坐在那里的是华察、王梦祥、潘季驯、钱若水等一干江南顶级士绅的……

    这帮人却几乎全都缺席了。

    想到这儿,徐阶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自己诚心实意邀请他们来吃酒,他们却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齐刷刷的缺席。

    这事儿干的也太绝了吧!

    可他偏偏还得强颜欢笑的端起酒杯,发表一番粉饰太平的开场白。

    好在大多数来宾并未察觉到异常,酒宴顺利开始。

    这场宴席从中午一直吃快申时,退思园中依然人声鼎沸。宾客们喝得尽兴,渐渐放浪形骸起来,在那里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简直闹翻了天。

    若是从前,徐阁老早已经退席休息去了。可他今天也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对客人的敬酒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了不知多少。

    徐璠看着父亲满脸通红、醉态可掬的样子,便准备起身劝他回去休息。

    谁知就在这时,突然门上的人进来禀报,说那巡抚衙门的牛佥事和苏松巡按林平芝,前来给老太爷贺寿来了。

    徐璠闻言稍感安慰,府上自然给牛佥事和林巡按下过帖子,没想到两人早不来,这会儿酒席快散了,他们却来了。

    也许是路上耽搁了吧……徐璠如是想道。

    ps.第二更,欠一更明天补上吧。上眼药睡觉去了。



    苏松巡按自不消说,那是官小威风大、谁都不敢惹,连巡抚都要让他三分。

    至于牛佥事,林润昏迷不醒,郑元韶还在‘疯癫’中,他已然乃苏松地面最大的官了。

    听闻两位要员一齐到访,徐阁老顿时神情一振。他在众人搀扶下起身,出来万壑松风堂前迎接。

    牛佥事和林巡按正好到了堂外,见徐阁老亲自出迎,两人便一齐拱手道:“恭贺国老大寿,我等来迟,望乞恕罪。”

    “哈哈哈两位大人公务繁忙,能赏光来喝杯酒,老夫就受宠若惊了。”徐阁老满面红光道:“快快请入席吧。”

    “二位大人若过意不去,一定要好好喝两杯。”徐璠也盛情邀请道。

    “不急。”牛佥事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先把寿礼送给阁老。”

    说着,四名官兵便抬着个长条的木盒子上前。

    “这什么东西?不小啊。”

    “看这样应该是琴瑟之类的吧。”宾客们小声议论起来。

    牛佥事也没让他们猜测多久,命人当场打开了盒盖。

    里头果然是一具七弦琴,但琴体尾部一片焦黑,十分醒目。

    “哇……”宾客们见之不由纷纷赞道:“焦尾琴,好雅的礼物!”

    “这是昆山王家收藏的那具吗?”有宾客好奇问道。

    相传那‘焦尾琴’乃东汉蔡邕制作,蔡伯喈被杀后,此琴便被收入皇家内库中。后来南北朝时,齐明帝为了欣赏琴师王仲雄的技艺,曾取出此琴让其弹奏。

    再后来此琴又几经转手。到了本朝时,据说被昆山人王逢年收藏,但谁也没见过真容。

    此时见到这尾巴焦黑的古琴,宾客们难免会联想到那具千古名琴上。

    “这不是蔡伯喈所制的古琴,而是本官命人打造而成。”却听牛佥事实诚道。

    “那也是很好的,牛大人有心了。”徐阁老醉态可掬的伸出手指,铛铛铛的拢一把琴弦。

    然而那琴声只能勉强算是中听,距离一把好琴都尚有差距,更别说焦尾琴那个级别了。

    “好!好琴!”当然,尬吹还是少不了的。

    “真是好哇,看来往后老夫得多弹琴了。”徐阁老也很开心。在他看来,琴者情也,牛佥事送给自己琴,便是情分。

    “快,摆入堂中!”徐璠挥挥手,府上下人便要上前,接过那七弦琴。

    “且慢,本官话还没说完。”牛佥事却按住‘焦尾琴’,似笑非笑道:“阁老知道这琴木的来由吗?”

    “哦,莫非还大有来头不成?”徐阁老饶有兴趣问道。

    “可以这么说。”便听那牛佥事冷声道:

    “这琴木乃是上月大火中,我在火场外,听到火烧木头发出的清脆噼啪声,十分的悦耳。心说自己遇到蔡伯喈那样的好木头。便在大火扑灭后,寻到这一截残存的焦木。本官如获至宝,命人制成了这具七弦琴,代表巡抚衙门赠与阁老。”

    “……”徐阁老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那些了解些内情的宾客,也都露出震惊、惶惑、不解之色。

    “牛大人真是好雅兴,不让那蔡伯喈专美……”只有那些外地远来的贵宾,起先还不明所以的附和。说着话却栗然感到,院子里的空气好像陡然冷了一截。

    天空不知何时黑云笼罩,遮住了红日晴空,带来了凛冽的寒风。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牛佥事的声音在场中回荡道:

    “结果试弹了一下不过了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神。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那晚悦耳的声音并非来自木料燃烧,而是出自忠臣之骨在烈火中煅烧之声,古人云君子如玉,诚不我欺!”

    徐阶面色苍白的看着牛佥事,他的大脑因为酒精的麻痹,转的比平时慢许多,一时竟没想清楚此獠的企图。

    “哈哈,牛大人说得好啊……”胡直刚要说句场面话,先把眼前这关圆过去,却听那林巡按又开口了。

    只见林平芝从袖中拿出一具题本,双手展开道:“下官没准备礼物,便写了篇文章为阁老贺寿,文辞直白,言语鲁莽,还请海涵。”

    说着也不等有人捧哏,便自顾自朗声念道:

    “臣林平芝奉旨巡按苏松,今察得致仕大学士、少师徐阶纵容家人、鱼肉乡里,兼并民田、鱼肉乡里、误国害民等十宗罪!”

    “林平芝!连你也要给我父亲的寿宴捣乱?!”

    徐璠终于忍不住暴喝一声,指着林巡按的鼻子骂道:“你忘了谁提拔你当上这个苏松巡按的?就是条狗,喂了他骨头也该摇摇尾巴,而不是反咬一口吧!”

    “徐璠,你少含血喷人!”林平芝面皮一阵抽搐,大义凛然反击道:“本官身为巡按御史,乃代天子巡狩之臣,自然是由天子任命。什么时候你一个管乐队也可以代天子行事了?”

    徐璠被他噎的一愣,还没来得及还嘴,便见林巡按又掏出一本奏章来。

    “你别急着跳,还有一本是给你的!本按院要弹劾你指使爪牙烧毁粮仓、挖掘大堤、围攻巡抚等十大罪状!你还是想想怎么上疏自辩吧!”

    徐璠登时瞠目结舌,他又不能说,挖堤是老三和徐邦宁的事儿,我都不知道我。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听身旁众人一阵惊呼。

    “阁老,你怎么了!”

    “存斋公!”

    徐璠回头一看,便见老父亲竟晕倒在了胡直怀中。

    “父亲!”他惨叫一声,赶紧扑上前查看。

    牛佥事和林巡按把徐阁老晕倒的场面看了个正着。

    ‘卧槽,用力过猛了……’两人难免心中咯噔一声,不由交换个眼色。

    闪吧,还等什么?万一让徐家人回过神来,弄死在华亭就不划算了。

    牛佥事便哼一声道:“那就,不打扰了诸位了。”

    “告辞。”林巡按也拱下手。

    说完两人便转身而去。

    “家父还生死未卜,你们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徐璠红着双眼,抬头厉喝道:“今天家父有个三长两短,二位就等着偿命吧!”

    此言一出,满园子的徐家人便纷纷涌上前来,将两位大人和他们的护卫随从团团围在中央。

    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

    ps.休息之后,眼睛就好些了。先发两章,然后再写第三章。



    松江尤其是华亭众人,素来以徐家为天。加上又都喝了酒,听到徐璠那一声吆喝,便将这两个砸场子的狗官团团围住。

    “站住!不许上前!”

    “别靠近!”

    两人带来的官差赶紧拔出兵刃,大声呵斥这群醉汉退下。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牛佥事和林巡按官袍被打湿、脸色也铁青铁青,暗骂这徐家真是无法无天了,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围攻钦差。

    “你们要干什么,两位大人都是朝廷的钦差,你们是要造反吗?!”两人刚要壮着胆子发作,松江知府衷贞吉却抢在两人之前,疾言厉色呵斥起来。

    “赶紧给本府退下,再给我上前一步,通通以谋反论处!”

    “府尊大人的话你们也敢不听吗?”华亭知县郑岳也赶紧站出来,把围上来的一干人等骂个狗血喷头道:“徐平、徐铭、徐念祖……还不给我滚蛋,滚蛋!”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踹,可算让醉汉们清醒了些。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轮番上阵,终于镇住了这帮只知有徐家,不知有朝廷的家伙。可他们还是看着徐璠,不肯退去。

    “你们快退下吧,别在这儿瞎胡闹。”徐璠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自己有本钱造反吗?显然是没有的。

    听到徐家大爷这一声,徐家的孝子贤孙们才纷纷散去。

    “二位大人,我送你们离开。”衷贞吉唯恐再生枝节,便和郑岳护着牛佥事和林巡按离开了退思园。

    来到外头一看,果然,两人的轿子已经被徐家人砸了个稀巴烂,轿夫们也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真是太不像话了!”衷贞吉气得直跺脚,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喝道:“快把本官的轿子抬过来!”

    “还有我的!”郑岳也吆喝道。

    转眼,一蓝一绿两顶轿子抬过来,两人请二位大人上了轿。自己打着伞步行,护送牛佥事和林巡按来到官船码头。

    还好,官船安然无恙,两人将二位大人送上船去。

    进到舱里,衷贞吉又再度为今日之事深表致歉。

    “罢了。”牛佥事让人拿棉巾给两位地方官,摆摆手叹气道:“摊上这么头坐地虎,也是你们不幸。”

    “唉,谁说不是呢?”衷贞吉苦着脸道:“别说郑知县了,就是我这个堂堂四品知府,在徐家眼里,也不过是个跑腿办事儿的。”

    “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窝囊的知府吗?”衷知府擦擦眼角的水,哀叹一声道:

    “但没办法,松江府每年解往南户部的税银,都是直接从徐府提取的。惹恼了徐家,一文钱的税都收不上来。为了朝廷,下官也只能委曲求全啊。”

    “不容易啊。”牛佥事和林平芝感同身受,他们都是在徐家淫威下瑟瑟发抖的同仁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二位能交个底吗?今天到底所为何来?”衷贞吉巴望着两人道:“风雨飘摇之际,还望和衷共济,拉兄弟一把。”

    “那是自然,我们再不自救,就真的要完犊子了。”牛佥事点点头,双手搓一搓哆哆嗦嗦的腮帮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过不了几天你们也该听到风声了。”林平芝便闷声道:“新任应天巡抚已经定下来了。”

    “啊,这么快?”衷贞吉不禁瞳孔一缩,朝廷办事效率与重视程度是成正比的。如此恐怖的效率,只能说明朝廷无比关切在他辖区内发生的变故。

    “到底是什么人?把二位吓成这样?”他也顾不上措辞了,直截了当的问道。

    “是海刚峰海公。”牛佥事的腮帮子,又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林平芝也牙齿打颤道:“朝廷不是动了真怒,能让海阎王来当这个应天巡抚?”

    “啊,海瑞?”衷贞吉从椅子蹦起来,失声道:“朝廷不是有默契,绝不轻易使用海瑞吗?这是要把所有人赶尽杀绝吗?!”

    “谁让徐家先不守规矩了,给了朝廷关门放海瑞的借口?”牛佥事抱着脑袋,满脸绝望。

    “我现在致仕还来得及吗?”衷贞吉竟哀嚎起来,毫无四品大员的风采。

    “肯定来不及了。要走也得等海刚峰把你审完了,到时候再看让你充军还是流放吧。”牛佥事完全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怀着实实在在的恐惧道:

    “海公真要刨根究底,只怕我和林按院也难逃干系,眼下也只能先跟徐家彻底断掉,不然再让这帮扫帚星牵累,那是真没一点生路了。”

    “唉,也不知今天我二人这番表演,能有多大用处?”林平芝都快愁死了,要不是林润出事儿,他这会儿都已经启程回京了。

    这下可好,卸任遥遥无期不说,还得等着海斗士的审判。

    郑岳这才知道,之前牛林二人为何要演那一出了,但他毕竟刚入仕途,还不太明白海公的威力。终于忍不住三位大人道:“那海公,真有那么可怕吗?”

    “当然可怕了!”三人异口同声道:“不信你等消息传开了看,江南会变成什么样子!”

    “哦。”郑岳反倒有些好奇了。他和上海知县张嵿一时上任,才到了华亭三个月,还什么都没参与呢,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自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了。

    ~~

    狂风卷着大雨倾盆而下,将华亭县的那些灯笼、彩楼刮得稀烂。退思园门口的菊花阵也被雨水冲得没了形。

    好些花盆翻倒,好些菊花掉落,让那个精心拼成的‘夀’字,变得像是个惨白惨白的‘奠’字。

    退思园中更是乱了套,芦棚能遮风不能挡雨,外头下多大,里头下多大。前来贺寿的宾客们都被淋成落汤鸡。

    寒冬十月的,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纷纷逃出芦棚,留一地狼藉鸟兽四散了。

    那些外地来的贵宾不好马上就走,只能待在万壑松风堂中,一边望着不断有大夫,进去内室给徐阁老诊治,一边低声互相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怎么短短半年时间,徐阁老便从百官的恩公,变成了苏州官员的公敌了?

    这到底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ps.下一章还有一半。



    傍晚时分,有京城急报送来退思园。

    贵宾们这才知道,原来海瑞要来了。

    一个个登时吓得变了脸色,纷纷起身向徐璠告辞。

    不光应天十府的贵宾,就连来自浙江江西等外省的客人,也都吓得不敢在松江逗留。仿佛只有离开海阎王的地盘,才能呼吸一样……

    徐璠更是悔青了肠子,要是知道接替林润的居然是海瑞,那当初他就是亲自站岗,也要保护好林中丞的安全。

    林润只要他家的财产,海瑞来了可是连命都要保不住的啊……

    徐璠立在檐下,满目凄凉的看着鸟兽四散的众贵宾,半晌方对出现在身边的胡直道:

    “真是‘人情冷似吴江水,世事更如蜀道难’……”

    说着他稍感安慰道:“最后还是庐山先生靠得住。”

    “这……”胡直略显尴尬道:“方才同乡传话,说家中老母病笃,老夫得赶紧回去侍疾了。”

    “呃……”徐璠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忍不住拆穿道:“庐山公二十年前不就丁过母忧吗?”

    “继母,继母。”胡直讪讪道:“有事写信也一样的,我先启程了,晚了就关城门了。”

    说完便一溜烟走掉了。

    他也是堂堂按察使致仕,没道理跟着徐家这条船一起沉江的。

    ~~

    正如牛佥事所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天后,海瑞即将继任应天巡抚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江南。

    之前众说纷纭,人们都在猜测应天巡抚的人选,但猜来猜去,也没人猜到会是海瑞。

    因为这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实在太恐怖了。

    在所有人看来,那些手眼通天的江南士绅们,难道不应该首先就避免朝廷使用海瑞吗?

    这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巡抚的应天巡抚啊!

    而且其全称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

    也就是说,除了担任大明最富庶、最繁华的应天、太平、池州、徽州、宁国、安庆、广德、松江、苏州、常州、镇江十府一州的封疆大吏之外,应天巡抚还有‘总督粮储’并‘提督军务’之职。

    ‘总督粮储’的主要职责是保证江南十府一州以及浙江杭嘉湖地区的漕粮,源源不断的自运河发往北京等地。

    而‘提督军务’是指应天巡抚所辖地区内的卫所军队,也都归其统辖,以保卫大明最重要的财税之地,和运输生命线的安全。

    并且在上述职务之前,还挂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因为海瑞的年资较浅,毕竟他去年冬天还不过是个五品郎官。所以还没资格挂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衔。

    但那不重要,因为这个头衔同样可以对辖区内的所有文武官员进行监督。所以他虽然只是正四品官,但权力和地位甚至超过许多正二品官。比如南京的诸位尚书大人们……

    应天巡抚一职如此重要,因此朝廷在人选上素来慎之又慎,只有德才兼备,资历过硬的官员才在人选之列。

    自成化以来,还没有举人出身的官员,能坐上这个位子呢。

    那帮豪势之家到底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让朝廷把这个南中国第一重要的官职,给海阎王这种人来当?

    海阎王是谁?那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头号克星,发起飙来连皇帝都不放过的,古往今来的头号猛人啊!

    当这消息散播开之后,整个江南顿时都炸锅了。

    没人有勇气用自己的脖子,去接这柄神剑的锋刃。

    惹不起,只能想办法避一避了。

    于是史上罕见的一幕幕荒诞剧,在江南十府一州上演了。

    府、州、县的长官和佐杂们全都自觉日夜加班,战战兢兢梳理衙门里的各项事务,积压的案件赶紧审理,拖延的公务抓紧办理,账上窟窿赶紧补上,库里以次充好的陈粮赶紧卖掉换上新米。

    钱不够就从小金库出,实在不行自掏腰包。

    一句话,就是使劲擦干净屁股,以免让海阎王看到他们腚上的便便。

    但也有好些家伙贪得实在太多,根本补不上窟窿。还有那些做尽坏事,自忖不能幸免的贪官污吏,直接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离岗,远走他乡避祸。

    他们宁肯成为黑户,也不敢赌一赌,会不会好运逃过海阎王的魔掌。

    毕竟巡抚不会连任,躲出去最多三年就又能回家了。要是被海瑞盯上的话,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

    见官老爷们尚且如此,那些平日里欺行霸市、横行乡里、捞偏门的黑帮打行、拐子混混们,也全都吓破了胆,趁着海瑞还没上任,便逃得干干净净了。

    此外豪势之家也全都吓坏了。

    从前他们最爱作威作福、摆阔斗富,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这会儿却一个个拼命低调。纷纷学习当年的华太师,连夜把自家的朱红大门漆成了黑色。

    江南的漆匠们忽然就生意兴隆起来。就连龙江棺材铺里上漆的师父,都被请去应急了。

    出门谁还敢乱坐轿子?别说缙绅了,就连南京城的官员们,不到三品的全都改骑驴了。

    还有身上的绫罗绸缎,也全换成了粗布衣裳,有人还给好好的袍子打了补丁。谁还敢再下馆子、逛青楼?都老老实实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别人谁要说他们家有钱,当场就能结仇!

    ‘你们家有钱,你们家才有钱呢!谁有钱谁是孙子!’

    就连平日里目无王法,横行霸道的太监们,也全都收敛了。

    堂堂南京镇守太监马公公,原本多么威风多么风光?出入那都是要坐八抬大轿,护卫仪仗上百人的。

    一听说海瑞当上应天巡抚了,虽然管不着他这个镇守太监,但马公公还是马上将自己的仪仗裁掉,护卫减半,轿子也换成了绿呢小轿……因为按照规定,以他的级别只能坐四人小轿。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谁知道海阎王那天看不顺眼,参咱家一本怎么办?

    至于那位引发了苏州民乱的织造太监李祐,更是惶惶可不终日,直接逃离了南直隶,躲去杭州的别业中,称病闭门谢客了。

    ps.第三章,欠的那章明天一定补上。



    蔡家巷味极鲜后,原是赵昊父子旧居。后来赵昊买下了左邻右舍十几套房子,全部拆掉改建为蔡家巷小学堂。

    今天这里将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庆祝小学堂正式开学一周年,暨首届毕业典礼。

    提前两天,学校就已经通知了学生,并邀请他们的父母前来观礼。

    今日阳光明媚,无风无云。

    两百五十名毕业生穿着统一的白色袍子,戴着黑色方巾,整齐立在操场最前列。

    他们身后,是还没毕业的另一半小学生,也都穿着一样的白袍子。尽管其中也不乏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了,却还没资格戴头巾,只能像个孩子似的半披半束着头发。

    其后黑压压的人群,是毕业生的父母亲朋。

    在蔡家巷小学上学的孩子,家里没有富裕的。他们的父母劳劳碌碌,一年到头不得闲。

    但今天全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计,换上最好的衣裳,与有荣焉的来参加这场光荣的庆典。

    在这个大明朝,‘光荣’这个字眼,向来只属于极小部分人,对于劳苦大众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啦。

    是那位从蔡家巷走出去的赵公子,给了他们一次享受光荣的机会,让他们也能体会一下,人生在生存之外的意义。

    赵公子给予他们的又何止这一点呢?

    蔡家巷小学非但不收学费,还管一顿丰盛的午饭,不然他们再盼望孩子能读书识字,也没能力把孩子往学堂里送。

    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本身就在直接或间接的为赵公子工作,或者得利于蔡家巷的兴旺发展,今天听说赵公子要亲自出席典礼,他们都激动的想要目睹一下,那位公子的真容了。

    ~~

    蔡一木是今天毕业的两百五十名小学生之一。

    说是小学生,其实他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小学毕业,这在后世人看来就是个笑话。

    但没办法,谁让蔡家巷小学开办时,他就已经十五岁了呢?

    其实当时跟他一起入学的,大半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

    除了能吃顿饱饭的诱惑外,更因为能写会算的话,他们就可以很轻松在金陵城找一份不错的工作。不用下苦力,就能赚得比父辈还多。

    虽然是抱着功利的心态进的学校,但一木同学却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当学生的感觉。

    每天坐在明亮的课堂里,听先生教他们认字算数,为他们讲解自然知识,一木同学仿佛被引领进了一个新世界。

    虽然每天的功课很紧,作业很多,测验不合格还要被先生打板子;虽然那些县学里真正的读书人,会笑话他们沐猴而冠,但他一点不在乎。

    因为他真的感觉自己不一样了。这世界在他眼中终于不是一片混沌,暗无天日了。他开始明白它为什么是这样,自己又该如何走自己的路,应该怎样过这一生了。

    说的夸张点,他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有了灵魂一般。

    他已经不再仰视所谓的‘读书人’,那些只知道读圣贤书,做八股文的腐儒,根本不懂如何求面积、求体积;不知道电是什么、磁是什么;不懂什么叫杠杆原理,不知道滑轮组该如何构建……

    可惜的是,他也只知道个皮毛而已。因为他上的是一年制的速成班。

    这一年的学习,实在是太短暂了,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毕业的时刻。

    他真羡慕身后幼稚的学弟们,那些孩子都是学制三年的普通班的小学生,可以在这里多待很长时间,学到更多的知识。

    其实他也有机会继续深造的,因为他通过了玉峰中学的入学考试,有资格与另外三十名的同学去昆山,进行中学阶段的学习。

    但跟家里商量之后,他还是放弃了这宝贵的机会。

    没办法,他还有两个弟弟,二林和三森也都在蔡家巷小学上学,身为长兄的他,必须要尽早工作,尽早赚钱,好帮着父母供两个弟弟继续读书。

    一木同学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周围响起一阵欢呼声。

    “来了,来了!公子来了!”

    他赶紧擦擦湿润的眼角,抬头循声望去。

    ~~

    便见余校董、教务长等一干学校高层,簇拥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从友德楼中走出来,登上了楼前的高台。

    高台上摆满了各色的菊花,还扎了个彩楼,上书‘毕业典礼’四个大字。

    原先还沉浸在毕业伤感中的学生们,看到赵昊顿时激动起来。

    虽然赵公子从没给他们讲一节课,但那丝毫不影响小学生们对他的万分崇拜和敬仰。

    他们都知道,蔡家巷小学堂是赵公子出资创办的,所有的费用也全都是赵公子负担。

    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教材都是赵公子亲自编写的,每一页纸都浸注着他的心血。

    他们都知道,赵公子便是科学的创始人,是教出一门五进士的大学者。

    他们还知道,他是第一个飞上天空的人类。卧槽,实在太酷了……

    赵昊站在高台上,被台下狂热的欢呼声,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他当初办‘速成班’的初衷,不过是苦于市面上能写会算的劳动力太少,没办法帮他把生意做大做强。才想到用这种法子迅速脱盲一匹年轻人,以满足自己迫切的需求。

    可没想到这帮他眼里的‘工具人’,居然对他如此的拥护和爱戴。

    这让心地善良的赵公子难免不用生出些歉疚之情,决定日后对他们好一点。

    这时候,一身锦袍、白发苍苍,颇像个老绅士的余校董,拿起喇叭高声对台下宣布,蔡家巷小学第一届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台下登时掌声雷动。

    然后教务长宣布,蔡家巷小学首期速成班,一共入学三百零二人,通过毕业考试、顺利毕业两百五十人。

    至于那些肄业生分两种,一半是因为各种原因主动退学,或被开除的。另一半是没通过毕业考试的……后者离校后还有两次补考机会,通过后同样可以毕业。

    接着,余校董高声宣布,今天,将由赵校长为两百五十名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

    学生们登时欣喜若狂,没想到赵公子居然是他们的校长!

    原来大伙儿都校长就以为是余校董呢,虽说老甲长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哪有赵公子给他们当校长,来的荣耀啊?

    ps.眼睛还差点事儿,今天只能还是三更……



    蔡家巷小学堂操场上。

    蔡一木和他的同学们在老师的指挥下,一行接一行的上台领取自己的毕业证书。

    他成绩名列前茅,站的便比较靠前。没多会儿就轮到他们这行了。

    一木深吸口气,跟在同学身后紧张的走上台去,面对台下站成一排。

    赵公子微笑着立在一旁木桌后,拿起一本绿绸封面、书本大小的硬壳册子。

    封皮上,‘毕业证’三个烫金大字灼人眼目。

    “蔡一木!”赵昊念出了毕业证上的名字。

    一木同学愣怔一下,才大声应道:“在!”

    说着赶紧快步上前,按照老师的要求,向赵公子赵校长深鞠一躬。

    赵公子将毕业证交给他,蔡一木赶紧双手接过,结结巴巴道:“谢谢,谢谢校长。”

    “恭喜毕业。”赵昊笑着点点头。

    蔡一木又深深鞠一躬,这才脚踩着棉花似的走下台去。

    等到了台下站好,他才顾得上打开自己的毕业证看看。

    只见里面是一张精美结实的淡青色桑皮纸。

    纸页的左上角是蔡家巷小学的校徽,一个圆形的篆体‘蔡’字。

    右上角是一副惟妙惟肖的素描小像,画的正是他的样子……那是毕业前,学校专门请画师为每个毕业生画的。

    正中则是‘蔡家巷小学堂’六个醒目的楷体字。

    之下用稍小的字体写道‘学生蔡一木,系应天府上元县人士,现年十六岁,自隆庆元年十月廿日起,至隆庆二年十月廿八日于本校第一期速成班学习,修业期满,考试合格,准予毕业,此证。’

    右下角有‘校长赵昊’的落款,还有颁证时间,并加盖了学校的印章,和赵公子的名章。

    左下角还有一枚方形的红色印章,上书‘科学就是力量’六个大字。

    ~~

    非但一木同学,其余毕业生也在视若至宝的端详着,刚拿到手的毕业证书。

    除了好看之外,这证书的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除了那些准备去昆山念中学的三十人,其余两百二十名毕业生全都已经与江南集团,签订了长期的劳动合同。

    下月初一他们将赴西山岛的培训基地,接受为期一个月的集团培训,然后分配到集团旗下的各家公司去实习。

    实习期的工资便高达二两一个月,已经超过一个熟练织工一两五的月薪。据说转正之后薪酬还会翻倍,不过具体还得等培训时才能知晓。

    待到所有证书颁发完毕,学生们各归各位,赵公子从余校董手中接过了铁皮话筒,再次向所有毕业生道恭喜之后,又发表了一篇名为‘科学就是力量’的毕业寄语。

    “今天,你们就要走出校门。希望诸君永远铭记这一天,因为从今天起,你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其他人的道路。将来不管是继续深造,还是投身于各项工作,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忘记,我们的校训是……”

    “科学就是力量!”学生们齐声喊出蔡家巷小学的校训。

    “不错,知识就是力量。这力量可以打破壁垒,非但让你可以过上更美好的生活,跃上更高的阶层,还可以让你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增加你生命的长度和宽度,让你拥有比寻常人丰富多彩十倍百倍的人生!”

    “同学们,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正处在一个最好的时代,科学的巨轮即将起航,你们随之乘风破浪,遨游人类从未抵达过的领域,得到人类从未掌握过的知识,甚至有可能成为某一种知识的开创者,某一种伟大发明的发明人。这你们的先辈从未拥有过的机遇。”

    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响起,赵公子只能不断停下来,等掌声过了再讲话。

    “但同时,你们也处在一个最坏的时代,大明土地兼并严重,贪官污吏横行,富者田连阡陌、百姓无立锥之地。往小里说,知识可以让你们独善其身,很好的照料自己的家人。往大里说,知识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大明朝很多看似无解的问题,如果你拥有了足够的知识,都可以迎刃而解。”

    “好比说,刚才提到的百姓无立锥之地。如果你们拥有足够的地理知识,应该知道大明之外,尚有数倍于大明的肥沃土地,在等着我们去开发。所以很多很多问题,看似无解,实则是因为无知。”

    赵昊对毕业生们语重心长道:“所以我希望你们哪怕离开了学校,也不要中断学习。为此玉峰中学将与江南集团合作开设函授课程,让大家在工作之余,也有机会继续提高自己。”

    听到这,台下又响起一阵更热烈的掌声。蔡一木更是拍肿了巴掌,能继续学习下去,是他最大的愿望。

    最后,他提高声调道:“相信我,科学就是力量!如果你对自己的处境,对这个世界不满的话,就继续学习知识吧,你一定会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的!而且你们掌握的科学知识,终将成为这个世界的显学!”

    潮水般的掌声再度经久不息。

    ~~

    典礼后,学校举行毕业餐会,招待毕业生和他们的父母共进午餐。

    这一上午又是发证又是演讲,可把赵公子累坏了。便谢绝了余甲长的盛情挽留,没有出席闹哄哄的大聚餐。

    他准备去前面味极鲜单间里,安静的吃个饭,就回去休息了。

    谁知在方掌柜和四丫的迎接下,进去味极鲜创始店时,他却看到了萧条的一幕。

    只见一楼十张桌子只坐了七张,楼上四个包厢也只有两个有客人吃饭。

    味极鲜开业一年以来,一直座无虚席的记录,就这样金身告破了。

    这让习惯了宾客满座的赵公子,如何能接受得了?

    他黑着脸进去那个叫‘春’的包厢,坐下来便闷声问道:“出了什么情况?我的客人跑去哪了?!”

    汤四丫眼圈一红,低头不知怎么跟公子解释。只觉的自己这一年来兢兢业业的经营,全都没了意义……

    方掌柜给赵昊斟上茶,苦笑道:“公子先别发火,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怎么讲?”赵昊冷声问道。



    “不都是海公上任闹的吗?”方掌柜轻声道:“咱们这还算好的呢,好些酒楼直接就关门了。听说连秦淮河畔的那些画舫河楼的生意都大受影响,好些女史没办法,只能远去杭州、扬州讨生活了。”

    “这么夸张?”赵公子不禁倒吸冷气,没想到海公的威力居然恐怖若斯,能吓得有钱人都不消费了……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里头可能有些误会。”他无奈的点点头道:“回头本公子想想办法,应该很快会恢复正常的。”

    “那感情好。”方掌柜和汤四丫齐齐松了口气,这要是再萧条下去,别说开分店了,就连老店都会亏本的。

    ~~

    扬州东关码头。

    正如方掌柜所言,金陵的名妓们为避海公的风头,纷纷转战南北。

    其中大半到了扬州。毕竟这年代的杭州,还是弱了些,比不得盐商云集的扬州城。

    从昨日起,一艘接一艘花船画舫便抵达扬州,停泊在护城河上静待豪客上门。

    扬州城果然轰动了。

    虽然扬州声色行业十分发达,但终究还是比不了秦淮河。

    听到郑燕如、齐景云、景翩翩、朱泰玉这些如雷贯耳的秦淮名妓驾临,盐商们全都红了眼。

    平日里手捧千金难上花魁河楼,现在花魁们却主动送上门来,盐商们不趁机会遍花魁,真对不起海中丞帮的大忙了。

    就连堂堂巡盐都御史邹应龙都坐不住了,他也想会一会秦淮花魁,一了平生夙愿嘛。

    但邹中丞堂堂倒严英雄,铁骨铮铮的正面人物,岂能让下属安排女票女昌?那不平白让他们看轻了自己?

    虽然他只是想跟郑燕如喝喝茶,听她弹一曲《蝶恋花》,再聊聊人生、谈谈理想而已,可架不住下面人会往龌龊处想啊!

    于是在跟赵立本喝茶的时候,他隐晦的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赵老爷子心里腻味的要死。奶奶的,居然让老子堂堂三品侍郎,虽然是退休的,给你个后生晚辈拉皮条,你也真开得了口!

    可谁让人家管着江南江西盐政呢?赵立本对他还多有仰仗,之前还刚刚欠了人家个人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

    坐在马车上,看着那艘停在码头上的双层画舫,赵立本无奈暗叹。

    唉,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奈与龌龊啊。

    尤其对一位已经浪不动的老先生来说,这是何等的残酷?

    “可是,老大人,你自己去不行吗?”他的便宜小舅子叶希贤,坐在一旁无奈道:

    “你让我以后,在郑小姐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堂堂大盐商,替别人拉皮条,那在人格上就没法跟花魁平等了。

    “我不要脸啊?”赵立本翻翻白眼。

    “你要也没用啊……”叶希贤小声嘟囔道。

    “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子的话也不听了?!”赵立本两眼一瞪,吓得叶希贤赶忙举手投降。

    “息怒息怒,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叶大盐商无可奈何,拿起海龙的帽子扣在头上,磨磨蹭蹭下了马车。

    他刚要往那艘最大最漂亮的画舫走去,却听一阵阵刺耳的锣声敲响。

    “府尊有令,一炷香内,所有画舫花船立即离去,不许逗留,违者重处!”扬州府的官差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吆喝着,响彻码头南北。

    “什么事儿?怎么个情况!”船上的豪客们纷纷探头问道。

    “不许问,赶紧离开!”平日里点头哈腰的官差们,却板起脸来,公事公办道:“时间一到,别怪不客气了!”

    “走走走,去瘦西湖。”豪客们一听风头不对,知道肯定有了不得的大人物驾临,便也没人再废话。

    不一会儿,画舫花船纷纷驶离了岸边。

    ~~

    站在码头上的叶盐商,无奈的看着郑燕如的画舫渐渐远去,问带头的推官道:“刘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见不得美女?”

    因为偌大的码头上,明明还有不少民船,却没有被官差撵走。

    “我也一头雾水。”刘推官苦笑道:“从没接到过这么奇怪的命令,不许打扰百姓,只把女史们赶走。”

    “莫非是哪家的一品夫人来捉奸了?”叶希贤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我是真不知道啊,叶员外。”刘推官小声道:“要不你去问问府尊。”

    “我没事儿干了吗我?”叶盐商撇撇嘴,心说老子好像确实无所事事。

    “就在那儿呢。”刘推官用下巴指一指远处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夫人也来了。”

    “啊?”叶盐商愈发奇怪,没想到知府夫人都一起来了。

    看府尊夫妇这么低调,他也不会傻到真上去问问,你俩来干啥?

    跟刘推官客套两句,叶希贤便回去了自己的马车。

    便见赵立本已经下了车,正背手望着江面。

    “大人,你瞧见了?”

    “老子不瞎。”赵立本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谱,居然让老夫白跑一趟。”

    “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人,八成是娄知府的私人朋友,不然他怎么坐马车来呢?”叶盐商猜测道:“应该是他夫人有意见吧。”

    “胡说。”赵立本淡淡道:“什么样的朋友,需要两口子一起到码头迎接?”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登时难看无比。

    “怎么了,大人?”叶希贤忙问道。

    “没事,老夫自己吓自己呢。”赵立本说着,转身上了马车道:“到车上看吧,外头怪冷的。”

    “好嘞。”叶盐商看着便宜姐夫的背影,见其分明在微微发抖,也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害怕?

    叶盐商愈发好奇了,不知那人乃何方神圣,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老爷子唬成这样?

    好在没等多久,便见北面运河上缓缓驶来一队没插任何旗号的官船。

    娄知府却赶紧下了马车,和他夫人恭恭敬敬来到码头上静候。

    虽然两口子穿的是便装,但从其拘谨的身体姿态就能看出,来的定是贵不可言之人。

    少顷,官船靠岸,下来无数神情彪悍的劲装汉子。还有些面白无须的男子,抬着几顶空轿子下了船。

    待其准备停当后,便见个气质不凡的中年仆妇,扶着个国色天香的美少妇,从船舱中缓缓走出。

    ps.第三更,上眼药早点睡了,希望明天眼睛能好,至少把债还上吧。



    码头马车上。

    看到娄知府夫妇对那船上下来的美妇人卑躬屈膝,叶希贤不禁啧啧称奇道:“这是谁的家眷?李首辅的儿媳妇吗?怎么看着府尊两口子,恨不得给她跪下?”

    说着说着,他才察觉一旁的便宜姐夫没了动静。歪头一看,却见平日里属螃蟹的赵老大人,居然情不自禁打起了摆子。

    “她怎么会来扬州?她来干什么……”赵立本蜷着身子,缩在车厢一角,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的喃喃道:“阴魂不散,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呜呼哀哉……”

    “老大人,你认识她?”叶盐商还没见过赵老大人这副怂样呢,不禁好奇问道。

    “烧成灰我都认识。”赵立本也不想哆嗦,可那是种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只要一看到那女人,他就回忆起被人绑上石头,丢进冰冷的湖水中的情形,整个人被恐惧与愤恨淹没……

    “那她是何方神圣啊?”叶希贤愈发好奇问道。

    “你不必知道她是谁,只要知道她是大明朝第一恶毒的女人就行!”赵立本双拳紧紧一攥,终于压制住了恐惧,定下心神拍了拍厢壁道:“离开这里,空气都有毒了!”

    车夫赶紧驱赶着可转向的四轮马车,缓缓驶离了码头。

    ~~

    世上能让找赵老爷子怕成这样的,除了宁安长公主,再没第二位了。

    她其实一入秋就想南下,赶紧见到自己的赵郎。无奈那可恶的皇兄,见不得别人团聚,一直不肯恩准她离京。一直拖到了十月初,再晚大运河都要上冻了,这才没理由再拦着了。

    隆庆皇帝头一天下旨,长公主第二天一早就离了京城,把个嗡嗡心酸的不要不要,就像连吃了十个柠檬一样。

    跟宁安同行的,还有她一双……哦不,三个儿女。

    宁安已经认张相公的独女筱菁为干女儿,以给兰陵县主李明月做个伴为由,也带她一起上路了。

    张居正夫妇其实是挺不愿意的,但没办法呀,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让筱菁出门在外一定要遵守家训,不能给老张家丢人,更不能吃亏。

    见张筱菁居然可以离开家出去玩好几个月,把她一帮兄弟们羡慕的不要不要。

    修修们也想去江南玩,可提都不敢提。因为不谷对儿女的管教双标严重,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荒废课业的。

    其实宁安也想把李承恩留在京里。一来他也大了,应该学着做点正事儿了。至少代表自己,到西山公司开开董事会,听听报告什么的吧。

    二来,这小子着实碍手碍脚,把他留在身边总跟自己争抢赵郎。

    可李承恩着实想念他的老前辈,死活非要跟着。长公主只好无奈留下鸡公公,带着小冤家悄没声儿的上了路。

    她此行是去会情郎的,自然不愿大张旗鼓,搞得万众瞩目、人尽皆知,那跟在京城还有什么区别?

    所以宁安下令所有人都换成了民间的打扮。牛百户成了保镖头子,柳尚宫成了管家婆子,她和三个孩子也打扮成回乡省亲的大官家眷,只带了两三百人,分乘五条官船,低调的南下而来。

    然而在沿途官员眼里,这支官船队伍已经十分庞大了。每到一处,不断有地方官来打听,船上是什么人。当他们知道是长公主的凤船后,就更加谄媚奉承,无论如何都要先尽尽心意才肯方行。

    长公主不胜其烦,只好让牛百户打前站,提前知会当地知府自己的行程,命其制止州县官员骚扰自己,这才消停了不少。

    当然,应付下知府还是免不了的。虽然殿下希望他们也不要露面,但知府大人们哪敢真照办?

    他们无一例外,都穿了便装在码头迎候,盛情邀请长公主入城洗尘。礼多人不怪嘛。

    是以扬州的娄知府也跟夫人早早来到码头迎候。

    这也是那些秦淮名妓的画舫花船被驱逐的原因。不然让长公主看到了,非得把扬州城当成‘花都’不可。

    其实码头上那些民船,还有在岸上忙碌的民夫,也大都是扬州府的官差和民壮假扮的。为的就是万无一失,给长公主营造一个完美的扬州之行。

    接待工作不能出纰漏,不然还不如不接待。

    ~~

    娄知府夫妇毕恭毕敬将长公主迎下船来,又殷勤道:“下官已命人将瘦西湖畔的万花园收拾出来,权充贵人在扬州下榻之所,还请贵人赏光。”

    长公主却没有要赏光的意思,坐在轿子里,淡淡道:“府尊不用麻烦了,我在扬州有亲戚。”

    “啊?”娄知府吃了一惊,没听说扬州还有皇亲国戚啊?

    “不知是哪一家皇亲?”

    “赵园主人。”宁安似笑非笑道:“我干儿是他的孙子。”

    “哦,赵老侍郎?”娄知府恍然,说着回头四下寻找道:“方才还看到他来着。”

    却怎么也找不见那辆造型独特的四轮马车了。

    “咦,怎么没打招呼就走了呢?”

    “哼,臭老头,躲什么躲?!”宁安暗自咬牙,恨声道:“我让你躲无可躲!”

    “贵人说什么?”娄知府感觉自己幻听了,又问了一遍。

    “哦,本宫是说,赵侍郎还是那么客气,肯定是急着回家准备去了。”宁安狞笑道:“劳烦娄知府头前带路吧。”

    “唉,好嘞。”虽然安排落了空,但娄知府还是开心的颠颠儿去了。

    因为他和赵立本的关系很不错,没想到老大人还有这层关系,往后就不愁搭不上线了,真是血赚啊!

    ~~

    长公主现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跟赵立本较劲上了,却没发现三个小家伙根本没下船。

    张筱菁站在船舱里,看着干娘的轿子渐渐远去,不禁有些惴惴道:“咱们不下船合适吗?”

    “再合适不过了。”只听李明月笑道:“你当我娘跟赵爷爷关系有多好吗?”

    “好个屁。”李承恩翘着二郎腿,没正行的坐在椅子道:“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怨,我娘一提起老前辈的父亲,那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会儿要去他家,肯定是踢场子的。”

    “所以咱们做晚辈的,还是不要掺合的好。”李明月点点头道:“看着都尴尬。”

    “那咱们在船上等?”小竹子问道。

    “等什么等啊?咱们先走一步!”李明月悍然宣称道:“这就出发去南京了!”

    ps.这一更还大前天欠的那章。



    官船上。

    听了小县主的决定,张筱菁闻言吃惊道:“不跟干娘打招呼咱们就走?”

    李承恩也怕怕道:“别介啊,合着板子不打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是吧?”

    “那你自己留下呗,我和筱菁先走一步了。”李明月哼一声道:“反正金陵我又不是第一回去了。”

    “那更不划算了。”李承恩苦着脸道:“没看好你俩,我一样挨揍。”

    “既然横竖都是挨揍,你应该知道怎么选了吧?”李明月笑眯眯道。

    “唔……”小爵爷摸着下巴寻思起来,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倒也是,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

    张筱菁这个汗啊,心说这也太容易被忽悠了吧。

    ~~

    赵园。

    赵立本仓皇回到家中,缓了好一阵子,脸上才恢复了点儿血色。

    “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叶氏一边喂他喝参汤,一边奇怪问道。

    “多事!”老头子对叶氏却还是凶横凶横的。“吩咐下去,关门闭户,任何人不准进出。”

    “呃……”叶氏愈发满心疑窦,但见赵立本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也不敢再多问,搁下汤碗便出去吩咐照办。

    她刚要侍女把管家叫来,却见管家急匆匆跑了进来。

    “你又急个啥?”叶氏心说,今天这都见了鬼了吗?一个个的不正常。

    “主母,知府衙门派……派人来说,让咱们赶紧收拾一下迎接长公主大驾光临!”管家结结巴巴道:“听,听说还要住在咱园子里呢。”

    “啊?”叶氏惊的合不拢嘴,却也明白了,赵立本为什么会慌成这样。

    原来是克星到了……

    “人到哪了?”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啊,这么快?”叶氏紧攥着帕子道:“你先赶紧安排迎驾,我这就跟大人说去!”

    “哎,好嘞。”管家赶紧跑去张罗了。

    ~~

    “什么,什么?!”赵立本听得噩耗,喀嚓一声便摔了心爱的兔毫盏,从榻上蹦起来,失声叫道:

    “怎么还追家里来了?这是要闹哪样啊?赶尽杀绝吗!”

    看着平日里总牛皮哄哄的大人,被长公主吓得慌成狗,叶氏又好笑又心疼,忙扶住他道:

    “人家说话就到了,咱们也没法拦着,还是调整下心情,去迎接吧。”

    “我不去!”赵立本断然摇头道:“老子就是淹死、溺死,从这里跳湖里,也绝不向那恶毒的女人低头!”

    “那……咱们怎么办?”

    “惹不起,老子躲得起!”赵老爷子用最狠的语气,说了最怂的话。

    “赶紧让你兄弟过来,替老子迎客!”

    “那咱们呢?”

    “先去你兄弟家避一避。”赵立本咬牙道:“那婆娘找不到人抖威风,自然会滚蛋的。”

    ~~

    赵园中门大开,府上一干人等在两旁恭迎,知府大人的马车和贵人的轿子入府。

    待到府门缓缓关上,娄知府这才下来马车,环视一圈却不见赵立本和他姘头的影子。

    只有他那便宜小舅子叶盐商,带着老婆苦着脸,在一旁迎候。

    “老侍郎呢?”娄知府皱眉问道:“贵人都进门了,还磨蹭着不出来?”

    “这个这个……”叶希贤像被热油烫到嘴一般,哭笑不得道:“老大人不在家,托我照看宅院。”

    “放你娘的屁!”娄知府啐道:“我他妈昨天还跟他喝过酒,今天在码头还见过你俩,给我这儿出什么幺蛾子!”

    “老大人他真走了。”叶希贤都快哭出来了,心说我这是蒙骗长公主啊,也不知道算不算欺君之罪。但他还是更怕赵立本,只好硬着头皮道:“不信你搜啊。”

    “他什么走的?”

    “刚刚。”叶盐商小声道。

    “他分明就是躲出去了!”娄知府把赵立本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凤轿旁。

    长公主正端坐在轿子里,等着赵立本来接驾呢。

    听娄知府的禀报,她冷哼一声道:“就这?”

    胜利者的轻蔑,溢于言表。

    ‘就这……’娄知府一愣,心说怎么感觉俩人有仇啊?

    感情白高兴一场。

    甭管她们什么仇什么怨,自己还是别在中间受这个夹板气了。便自责道:“都怪下官没提前知会,赵老大人居然外出了。不如咱们还是去万花园吧。”

    “不必了。”长公主淡淡说一句,便在柳尚宫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她环视一圈园内郁郁葱葱、曲廊幽榭的风光,漠然道:“本宫就中意这里,哪也不去了。”

    “这,这边什么都没准备,难免怠慢了殿下。”娄知府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宁安只瞥了他一眼,娄知府便打个激灵道:“是是,有什么问题下官想办法解决。”

    “劳烦娄知府了。”宁安这才点点头,便自顾自款款迈入了那池边漂亮的听荷轩。

    一进去,她便看到那盏打碎的兔毫盏还没收拾呢……

    长公主殿下不禁用手背挡住嘴,对柳尚宫怪笑起来。

    “看来臭老头被吓坏喽,本宫这手敲山震虎,玩的漂亮吗?”

    “漂亮。”柳尚宫尬笑一声。“不过殿下,非要跟赵老侍郎置气干嘛?”

    “这不是置气,这叫先声夺人。”宁安在主座上端坐下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道:“我就是要让臭老头彻底死心,不敢再坏我和赵郎的好事!”

    这半年多来,长公主殿下身在京城,心在江南,从没放松过对赵守正的监视……哦不,关心。

    她听说赵立本始终不死心,这半年来,七八次想给赵守正续弦。还好赵郎忠贞不二,守身如玉,不然她千里迢迢而来还有什么意义?

    柳尚宫心中哀叹,赵老侍郎怎么这么不中用呢?这都半年多了,怎么连这点儿事都办不成?

    虽说‘初婚从父,续弦从己’,但你是他爹啊,不答应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实在抹不开脸,还可以装病吗?就不信堂堂赵状元,敢背个不孝的恶名行走于世!

    他怎么还不得乖乖续上弦,也让老身能睡个安稳觉?

    面上却还得同仇敌忾道:“那咱可得多住两天,不然达不到效果啊。”

    “何止住两天?”却听宁安狡黠一笑道:“今年冬天本公主就在这儿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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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我们不是要去南京吗?”柳尚宫不由一愣。

    见殿下用看白痴的眼神望着自己,她旋即轻轻打自己嘴巴一下,讪讪道:“我们去南京干嘛呀。”

    是啊,殿下的赵郎在苏州府,沿着大运河南下直接就到了,去南京可不顺道。

    而且殿下也不打算让苏州地面的官员士绅见到自己,所以宁安长公主的行程,到了扬州便宣告结束了。

    接下来就该金蝉脱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了……

    ~~

    隔壁叶盐商的园子里,赵立本又惊呆了。

    “什么什么?她要在我家过冬?!”老爷子简直坏掉了,气急败坏的在屋里到处乱转。

    “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

    “大人,咱们怎么办啊?”叶氏苦笑问道。

    “她不走,咱们走!”赵立本气急败坏道:“还是那句话,惹不起老子还躲不起吗!”

    “啊,那咱们去哪儿?”叶氏傻眼了,还头回听说客人上门,主人吓得跑路呢。

    “随便去哪儿!”赵立本哼一声,有些乱方寸道:“去苏州,杭州,去福州,去广州,实在不行去儋州,就不信她能追到天涯海角去!”

    “哎,好吧。我收拾收拾,咱们从后门出去。”

    “不收拾了,这就走!”赵立本是一刻也不愿在扬州待下去了。

    ~~

    在赵老爷子的催促下,叶氏只让人收拾了几身替换的衣裳,便坐马车出了叶园后门,直奔南门码头而去。

    到码头又等了一会儿,伍记的护卫才得到命令过来汇合。

    又过一会儿,有两艘伍记的客船从东关码头驶过来,接上一行人直接南下而去。

    三层大船顺流而下,一直上了长江,再看不见那远处的扬州城,赵立本这才定下神来。

    “大人,先吃饭吧。”出来的急,府上的丫鬟一个没带,叶氏只好自己给他端来晚饭。

    “不急。”赵立本捻着胡子,摇头不已道:“不对不对啊……”

    “哪里不对了?”叶氏一边将几碟脆爽的小菜摆在桌上,一边随口问道。

    “那恶毒的女人有些蹊跷。”赵立本越寻思越觉着不对劲道:“她千里迢迢而来,怎么可能单纯为了寻老夫晦气?”

    “那当然了。”叶氏笑着点点头,心说人家找你干什么,人家找你儿子呢。

    “你看她藏头露尾,不肯暴露身份,八成是有所图谋。”赵立本何其聪明?可惜一遇到宁安长公主,便立即理性丧失、智商见底,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才想到。

    “住在老子家里怕只是个幌子!”好在一旦远离长公主的气场,他便理性回归,智商恢复。

    “这样啊。”叶氏终于有些好奇问道:“那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那还用问吗?”赵立本哼一声道:“她堂堂一个皇妹长公主,再不知廉耻,也没法明目张胆去见那孽障!肯定是要换个普通人的身份,才方便做那些不要脸的事。”

    “大人是说……”叶氏也明白了。“她会制造人在扬州假象,然后瞒天过海……哦不,过江,偷偷微服去昆山?”

    “一定是这样的!”赵立本一拍大腿道:“快掉头,我们要赶在她前头,住进昆山县衙!”

    “哎,好嘞。”叶氏赶紧出去传令,回来又忍不住问道:“大人当真要去?”

    这半年来,赵立本数次去昆山都没下过船。因为他发誓只要赵守正一天不跟那女人断掉,就一天不进儿子的门。

    “当真,比真金还真!”赵老爷子露出扭曲的狞笑。

    “大人的意思是?”叶氏被搞糊涂了,刚才还吓成了丧家犬,这会儿又哪来的底气去等着人家?

    “哼哼。”赵立本得意一笑道:“老夫会怕那女人吗?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没办法公平的较量罢了。等到那恶毒的女人,以普通人的身份去找那孽障时,就是老夫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哦,原来是这样。”叶氏懂了。等两人都到了昆山,大人是赵知县的父亲,自然占尽主动。

    长公主要想压过他,只能亮明身份。可那样一来,她又没法在昆山待下去了。确实会落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唉。到时候更难受的怕是赵二爷了。”她不禁叹了口气,那又何苦呢?

    “难受就对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赵立本哪是个听劝的性子,哼一声道:“他跟那女人能有什么结果?堂堂状元公,就这么自甘堕落下去?老夫是让他长痛不如短痛,还不是为他好?!”

    “也是……”叶氏无奈的点点头,有些同情起这对苦命的鸳鸯来。

    日暮,两艘客船便调转船头,顺着金色的江流,往镇江而去。

    ~~

    扬州,长公主打发走了娄知府和叶盐商两家,在赵园舒舒服服的安顿下来。

    便就着赵立本藏的佳酿,洗个泡泡浴,好好放松一下旅途的疲惫。

    正在哼着小曲洗白白呢,柳尚宫急匆匆闯进来,俯在浴池边上小声道:“殿下不好了。小爵爷带着县主和张小姐去南京了,说是给殿下打前站。”

    “哦?”长公主先是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们仨就没下船,直接让人开船走的。”柳尚宫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实在是分身乏术,管头顾不了腚啊!

    “护卫都跟着了吗?”长公主问道。

    “牛百户不放心,跟着去了。”柳尚宫忙答道。“殿下,他们还不知道,咱们不去南京了呢。赶紧把他们喊回来吧。”

    “不用,回头自会汇合。”长公主伸出自己修长白皙的小腿道:“给本宫按按,乏。”

    “哎。”柳尚宫赶紧上前给公主按摩,按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问道:“殿下就不担心?”

    “不担心。”长公主却轻摇着玻璃杯,美美呷一口上好的桂花酿,眯眼享受道:“这闺女,随我。”

    柳尚宫觉得双肩沉重的担子,快要把自己压垮了。

    ~~

    深夜,繁星满天,官船逆行江上。

    装饰豪华的船舱里,四角都点着暖笼,像春天一样温暖。

    小县主李明月抱着个男孩子样的人形布偶,睡得香甜极了。

    “赵大哥,我来了……”还说起了说梦话,前半段温温柔柔,后半段便本性毕露。“姓江的,本县主来了,看你还怎么猖狂!”

    睡在一旁的张筱菁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她,羡慕李明月这都能睡得着。

    反正她今晚肯定要失眠了。

    唉,明天顶着黑眼圈怎么跟赵公子见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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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房间里,呼呼大睡的李承恩,掉下床来都没醒。

    “老前辈,我来了……”还在那咧嘴笑道:“禧娃,好想你啊。”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