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肃穆泛青。船坞处零星的游商和旅人中,那相隔不远的一黑一白显得格外乍眼。
白玉顿住脚,转身看着没有丝毫想要避开的男人。此人邪魅,充满杀气,却又有着江湖杀客所没有的沉着冷稳。
他问,“你想杀我?”
慕容玄落微微颔首,神情淡然,就像在回答一个很平常的问题。
“你是‘他’派来的?”
玄落微抬了下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白玉看到了,“看来不是。”
慕容玄落抽出佩剑,冷寒道,“废话说够了!”
白玉看了眼闪着寒光的剑身,问道,“理由?”
“什么?”
“理由!”
“你不用知道。”
白玉看着他,不禁失笑,“想不到,如今我一介游魂,竟还能招致杀念。”
慕容玄落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白玉没有解释,他说道,“我来此处要见一个人……”
“女人?”
“男人。”
“男人?”
白玉又细细打量玄落一番,说道,“等我办妥了事情,由你取走我的性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玄落不知他如何处理了钟妍的战书,但看情形,他来此处的原因,绝对不是来赴钟妍的战约。
想到此,他收回软剑,面色再度冷漠无澜,在萧凛的晨风中转身离开。
那厢,钟小姐可怜兮兮的拽着竹竿儿的衣角,一遍一遍的问,“我给白玉下战书了?”
竹竿儿点点头,挑着眉梢,“下了。”
女人的声音颤了起来,“你没拦着我?”
竹竿儿张张嘴,“没拦住。”
这时,绣娘喜滋滋的从外面跑进来,手上托着一件锃光瓦亮的马袍。她眨了眨浓厚的黑眼圈,“小姐,小姐,您的新战衣,咱加班加点赶出来的。”
钟妍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直挺挺倒在软榻上。那几日,她盯着绣娘日夜赶工的凶煞模样窜进了脑门儿。
绣娘以为她惊喜过度,立马上前邀功,“您说了,就算打不过他,咱输人也不能输阵,一定得威风。这件战袍呀上等蚕丝…哎呀…五颗夜明珠……呀呀……八颗、八颗……”
竹竿儿捂着她的嘴,把人轰了出去。她走到软榻前,看着缩成一团、蔫了吧唧的女人,说道,“小姐,大女子能屈能伸,大不了给他道个歉,回头逮着他跪搓衣板不就完了。”
女人猛地坐起,冲竹竿儿竖了个大拇哥儿,“有远见。”
她几步走到书房,抓挠头皮冥思苦想了一晚,终于写出一封把自己感动的稀里哗啦的“道歉信”。
天刚放亮,她抹了把凉水,就去船坞找人给白玉送信。
主仆二人到船坞后,竹竿儿把她家小姐看中的少年船工带到她面前。
少年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有些局促的看着钟妍,“您您找我?”
“多大了?”
“19。”
“娶媳妇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没钱。”
“想吗?”
少年挠挠头,羞赧一笑,“想。”
钟妍把一串珠钱放到他面前,“替我送封信。”
“这?”少年不敢相信,“这钱,够小子给您送一年的信了。”
“如果你能从收信的人那里拿到回信,我再给你一袋钱。”
少年皱着眉,寻思这位豪客说话的可信度。
钟妍趁热打铁,“一袋钱已经够你娶媳妇了,两袋钱足够你们做个小营生,”她向前探了探身子,“总比你没日没夜的在船坞辛苦好吧。”
少年还在犹豫,八公桥处多悍匪,他可不想为了这些钱送了自己的小命。
钟妍又给他打气,“放心吧,斧头寨都没了,你怕什么呀。盘龙盟,义匪,不会怎么着你的。”
少年终于点了头,他接了信,揣好,转身回到船上。钟妍看着那条船开出船坞后,才离开茶馆。
彼时,金律走了过来。
金公子走路,向来喜欢晃晃悠悠。钟妍最嫌恶他这般丢人现眼的风流纨绔。
她看也没看他,脚下生风,走的飞快。
金三不识趣儿的追上来,嬉皮笑脸的动手动脚。
钟妍拍掉他的手,瞪着他,“姑奶奶今天没空陪你玩!”
“我有空陪你玩儿啊。”
“我不需要你陪。”
“我需要你陪。”
“我烦死你了!”
“有用吗?你得嫁给我呀,命中注定,逃不掉滴。”
“你!”
“我?”金三上前一步,狠狠捏住她的鼻尖,“很帅啊,配你我都吃亏!”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家伙竟然混蛋的如此明目张胆。
钟妍一拳打掉他的手腕,“混蛋!”
“哥是为你好,”金律踢开竹竿儿,凑到她耳边,“你看你,又丑又瘦,脾气还比驴倔。除了是大君的内侄女外,你还有啥?就这,本公子都没嫌弃你,你就偷着乐吧。”
钟妍胸腔里的怒火已快燎原,她想动手,非常想动手。
但鉴于两年前,她在露华浓门口打的金家三公子卧床不起,被金家老爹在门口堵了五天五夜后,她就牢记了自家老爹的至理名言:打人,要趁黑。
钟妍等不到天黑,她往四周看了看,此处是船坞,到处都是人。唯独那间茶馆,在人声鼎沸的船坞中清静的像照着结界的天外来客。
她揪住金三的衣领,把人往茶馆拽。金三好面子,他可不想再被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揍一顿。周围的人已经发出窃喜,时不时的还隔空摩拳擦掌。金三更怒。
他冲愣在一边儿的跟班儿吼,“都他妈眼瞎了吗?”
跟班儿有苦难言,自家少爷不能得罪,可那是大君侄女啊,真打假打都不能打。
“他们,他们,”金三挣扎着,空出的一只手胡乱的指着围观小民,“给我打。”
得嘞!
跟班儿一拥而上,小民们尖叫着四下逃窜。
金三挣不脱钟妍,下嘴就咬。这时,眉心被茶馆内飞出的筷子重击,他嘴一松,一屁股跌在地上,嗷嗷惨叫。
变化突如其来,钟妍待在一边,连手上的口水都忘了擦。
金三看到了茶馆里身穿黑衫的男子,恶狠狠地对手下吼道,“都给我打他!往死里打!”
十几个恶仆听了主子的吩咐,抄起棍子就冲了过去。
黑衫男子正是慕容玄落。
彼时,午后暖阳透过竹棱纹窗洒在他身,合着窗外梧桐,洒下斑驳点点,更衬得那双桃花流转的眼睛勾魂摄魄。
为首的恶仆只当他是绣花枕头,抡着膀子一挥,吼了一声,“小子们,给我上!”
玄落面色清冷,不紧不慢的拿起茶壶,在恶仆距他一寸之地时,掌心翻转,那茶壶被猛地弹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为首的脑门。
为首的被强力击出好远。
金律气急败坏,踢了一脚畏缩后退的小子,“打,给爷往死里打!”
玄落看到桌上的筷笼,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金宅的下人迫于小公子的淫威不得不上前,正当他们壮好了胆,冲着玄落一拥而上时,响起金律惊戾的惨叫,“住手!都都他妈的住手!”
金律的冠带被竹筷钉到门板上,而且,那一笼竹筷皆被强劲内力打出,围着他的脑袋盯了一圈。
金三公子的脸硬生生的泛着拧巴的褶皱,脚尖勾地,强压要把这家伙揍得满地找牙的冲动。
恶仆把他卸下来,他猛地往后一跳,冲玄落吼道,“你给爷等着!”
围观百姓起初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取笑,但见金三公子被人教训的如此这般,那积压已久的嘲讽、恶怨便如雨后春笋一般,疵疵往外冒。
钟妍看着金律压抑的歇斯底里,白了他一眼,“跳梁小丑,就会窝里横!”
她朝茶馆内看了一眼,正和玄落对上眼,对方情深一笑,她便抬脚往里走。抬起的脚尖还没落地,就被竹竿儿死死的抱住了腰。
“啊呀?你给我放开,放开!”
竹竿儿向来尊奉“能动手绝不哔哔”的处事原则,拦腰扛起就把人塞进了马车。
车夫正看着热闹,见生意上门,也不含糊,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那马儿便撒欢了飞跑。
钟妍颠的难受,也不忘抱怨,“那男人的功夫一看就深不可测,咱好歹跟人熟络熟络,说不定还能拜师学个一两招。回头金三再敢混蛋,本小姐一定揍的他连他爹都认不出来。”
竹竿儿看着她,不吭声,神情底下好像在踅摸着什么。
“你说你啊,金三少欺负你了?他那臭德行,都是你们这些人惯出来的。”
竹竿儿翻了翻眼皮,“他是未来姑爷。”
女人皱了眉,“会不会抓重点?”
竹竿儿继续,“三个月后,您就该嫁给他了。”
女人的眉皱的更深,“你再说!”
竹竿儿遵命,“这个节骨眼上,您一定不能把他打残了。”
女人气的跳脚,“闭嘴!”
竹竿儿抿住嘴巴,片刻后,传出压瘪的声音,“我闭嘴,这也是事实啊。”
“砰!”钟妍气的一拳打在了窗棱上,“你说我爹为什么非得把我嫁给他,鹤仁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竹竿儿瞟了眼被砸断的窗棱,瘪嘴道,“小姐,这个问题您已经问了十八年了。”
十八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钟妍气急了,挪挪屁股,在狭小的空间里,飞起一脚,踢穿了车窗。
竹竿儿灵巧的侧身闪过,突然,她眼睛一亮,“要不,找人把白公子绑起来,您跟他私奔?”
丫头片子无法无天,真是哪壶不开非得找揍提哪壶!钟妍的嘴角抽了抽,瞪了一脸无辜的竹竿儿,弓着腰身走到车夫跟前,吼,“停车。”
钟妍跳下车,仰天长叹,倏忽间,看到城墙根处蹲着的一个叫花子,那口没叹完的怨气一下子被吞了回去。
此人盘腿靠墙,姿势周正,头发像是特意的散乱,眼睛似闭非闭,那模样不像乞讨,更像侠客修行。钟妍从竹竿儿身上摸出珠钱,拎起裙角,一溜烟的跑过去。
男人搭在膝上的手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中露出一张儒雅的脸,在一众脏乱饥黄的叫花子中更加显眼。
钟妍惊了惊,她蹲在男人身边,挑着眼梢望着他,“你?体验生活?”
男人不解。
钟妍看着男人修长的手指,干净的指缝,暗自揣摩。这人绝对不是乞丐,也不像游商。他穿成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被抢钱了?”钟妍问了问,“谁抢的?你告诉我,我告诉我爹,我爹肯定会帮你,我说什么他都会帮我做的……”
男人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暖意,他没说什么,只是把面前缺了口的碗往前推了推,“小姐,行善施德,万佛护佑。”
说罢,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钟妍将两枚珠钱放在碗底,回头对竹竿儿道,“找人盯着他,我倒要看看,那家伙究竟是个什么品种。”
钟宅正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奢靡豪华,一看就是金律的配置。
钟妍远远地顿住脚,憋着一口闷气,绕到后巷,冲进了自己的小院。还没等她喘口气儿,早就等在此处的管家笑眯眯的迎了上来。
“小姐,姑爷来了,老爷等您一起用餐。”
钟妍撇着嘴,用丢掉全世界的可怜模样看着老管家,“钟叔,您就当回睁眼瞎吧,求您了。我保证,以后不烧你胡子,也不烧你的花儿了。你那好酒、好茶、好绸缎啥的,还有任何您搜罗来的奇珍异品,我都保证再也不给您放屎壳郎了。真的,我保证,我用钟曦下半辈子的幸福保证!”
老头儿仍旧笑眯眯的,“没事,您尽管放。”
“你!”钟妍生气了,扭头就走。
“小姐,”管家紧跟两步,缓声道,“这次,金三公子从南湖回来,就是为大婚做准备的。以后,你们二人碰面的次数会很多,您要一直这么躲着吗?”
钟妍不满又充满疑惑的看着管家,“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鹤仁那么多男人,我爹非得给我挑了这么个混蛋呢?”
“……”
“那我换个方式问,”她沉着脸,“我嫁给一个混蛋,过着不幸的生活,真的是我爹愿意看到的吗?”
“……”
钟妍不想跟他理论,加快脚步,但倏忽间,听到管家的话,那脚步便戛然顿住。她回头看着管家,以极度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他。
他说,“您和金三公子的婚事,是老爷命里的劫数。”
钟妍内心一震,“我的婚事是我爹的劫数?”她不明白,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可我的婚事就是我爹定下的啊!”
钟则不仅定下了钟妍和金律的婚事,还和金律成了“忘年交”。此时,翁婿俩挤在前厅软榻上,对着颗夜明珠挤眉弄眼的踅摸,笑声就没停过。
钟妍听得这声儿,心里的不快愈发膨胀。她闷头走到餐桌前,嗡声道,“爹,我饿了。”
钟则这才抬头,咧嘴一笑,“饿了好,来人,上菜。”他又对管家道,“把这颗珠子包好,交给姑爷的小厮带走。”
管家答应着去了。
金律跟没事儿人似的直接坐到钟妍旁边,钟妍也没动,只当旁边多了一只癞皮狗。
钟则以为这对冤家终于能和平共处了,颇为欣慰的说道,“咱们爷仨可是有阵子没在一块吃了,对吧,阿律?”
金律乖巧道,“叔叔见谅,以后,侄儿天天过来陪您吃饭。”
说完,他煞有介事的看了钟妍一眼,桌下那只手不安分的摸了把钟妍的屁股。
钟小姐一口恶气窜了上来。
金三得意,又悄悄地蹭起她的腿肚子。
钟小姐窜到脑门的恶气忍无可忍,狠狠的剜了他一眼。金三挑衅似的冲她吹了口气,钟小姐那股气绷不住了。
她深吸口气,喝了一大口汤,对着金律,猛地喷了出来。
金律被喷了一脸蛋花,鼻尖、脸上、衣领全挂着海带叶子,脸色顿时涨的黑青。钟妍把碗砸在桌上,临走时还不忘在金律屁股上狠踢一脚。
钟则又急又怒,“你这丫头!”他招来丫鬟,“快快,伺候公子更衣。”
金律离开时,脸色非常难看。金律一走,钟则立刻去了钟妍的小院,
“阿妍,开门,”钟则握紧的拳头直接砸在了门上,“你刚才太无礼了。”
无礼?钟妍哼了一声,一把拉开门,“爹,您就那么想看着我被一个混蛋糟蹋吗?”
钟则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嘴巴张了几张,终也没说出发狠的话。
钟妍又问,“我们是大君的亲族,金家就是一个卖药的,我们凭什么要怕他?凭什么要把他们当天王老子一样供着?凭什么?”
钟则看着她,怒气已然消失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消解的愁绪。他拧紧眉头,长叹一声,慢慢地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钟妍很认真的听着,听着听着眼底就泛起了氤氲。她蹭的站起来,带的圆脚凳在地板上滚了好几滚,才停下。
“我生下来就是一颗棋子?我是你养了十八年的一颗棋子?大伯伯大哥哥还有那些满朝文武对我的好,就因为我是那颗棋子?”
钟妍和金律的婚事,是鹤仁现任大君钟康笼络金家的手段。原因无他,只因金山人手中有一张整个仙源大陆独一无二的火器制作底方。
三十五年前,仙源大陆氏族混战,各自为政。鹤仁不满又无力阻止其他四家的尔虞我诈,便依仗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公开宣布,至此不再参与仙源大陆宗主的争夺。
但天圣一统仙源后,立刻对“不听话”的鹤仁下了绞杀令。
很快,东都、南湖和西扈在天圣的强令下,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强攻鹤仁,宗主国天圣则直逼鹤仁西面命脉门户。
鹤仁即将被灭国时,小商金山人带着他的炮筒出现了。
金山人是卖药的,除了卖药,他还喜欢炼丹,练着练着就练出了门道。
那个时候,仙源大陆没有一个人听过“火器”这种武器。鹤仁保守一派也认为这铁炮筒子弄不好会把自己人炸死,更怀疑名不见经传的贱民金山人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他们联名迫求当时的大君钟无憾杀掉金山人。
钟无憾把这帮老头儿丢给了次子钟则,他亲自和金山人带着大炮去了西面海礁。此外,他还带去了长子钟康。
炮筒对准了天圣宗主所在的大船。
金山人举着火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炮筒前,对钟无憾道,“请大君后退。”
钟无憾苍老凝重的面容上现出一抹祥和的笑,他缓步上前,看着金山人,问道,“这是第一炮吧?”
“是。”
“你还年轻,不如,这等荣光就先让给我这个老头子吧。”
“大君!”
钟无憾握住了火把,金山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放手。
他说,“大君,臣无法保证……”
钟无憾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神中流露出的坚定与威严让金山人无法抵抗。他放手了,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被人重视到可以为之去死的悸动。
钟无憾没有半分犹豫,走上炮台,亲自点燃了火捻。
炮筒稳稳射出炮弹,炮弹击中大船,船体倾斜,敌军惊叫惨逃。不久之后,传出了天圣宗主身亡的消息。
自那以后,在金山人的主导下,鹤仁拥有了一支整个仙源大陆唯一一支火器营。
钟无憾离世后,钟康即位。
他一直担心自己的威望比不过父亲,不能牢牢控制金山人,便想着和金家联姻。但奈何,两家生出的都是儿子。
当金山人的夫人生出第三子金律时,钟康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胞弟钟则即将临盆的夫人身上。
钟则作为钟无憾的次子,从来没想过和哥哥争权夺势,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利益争夺的筹码。那阵子,他整日祈祷,希望自己的夫人千万不要生出女儿。
但是,一个月后,钟妍出生了。
钟妍听懂了,但并不代表她能接受,她擦掉脸上的泪,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成婚当日,我就跟他同归于尽!”
钟则震惊,良久之后,仍然保持那个姿势。不会儿后,他撑着钝痛的身子走出院落,佝偻的背影在夜色的笼罩下更显落寞。
慕容玄落飘然而至,钟则父女的谈话被他悉数听了进去。
“金律?”他微眯了眼睛,他以指腹轻抚眉心,暗道,“如此,那就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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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律胸口窜起火烧火燎的怒气,从门口到金山人住处,他踹翻了一路躬身噤声的家仆。
金山人正要就寝,听得动静,便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内室,看了眼暴跳如雷的独子,厉声道,“大晚上的不睡觉,瞎闹什么?”
“爹,我真的不明白,那么多世家小姐,温柔的贤淑的,最主要是听我话的,要多少有多少,您为什么非得让我娶那头倔驴?”说着话,他抬手抓起门口的细颈瓶狠狠地砸在地上。
金山人动了动眉梢,因常年炼丹造成的浑浊眼珠在那刹那陷入往事的沉思。
当年,钟无憾给了他足够的信任,给了他至高无上的荣耀。说到底,金山人重情。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想过要把火器底方交给仙源大陆其他氏族的原因。
想到此,他对丫鬟道,“公子回来了,带他去试喜服。”
“什么?”金律怀疑自己听差了,窜了过去,“爹,从头到尾您都没听我说话啊?”
“钟妍你必须娶,另外,把你那混账毛病都给我改了,再让我知道,我打断你的腿。”
金律委屈的叫了一声,“爹,您胳膊肘往外拐。”
金山人看着他,正色道,“阿律,你长大了,该继承家业了。”他重重的拍了金律的肩膀,撑起拐杖,一步一步挪回内室。
金律嗷了一声,冲了出去。
玄落来到金宅时,金律的院子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人。他正要上前,黑鸦再现,低空盘旋,亮黑的眼睛似要把他吸进体内。
看来,乔公是铁了心的要让自己回去了。
玄落并未在意,以内力搅动气流,群灭黑鸦。他轻抬手臂,接住了一只掉落的黑羽。微目远望,视线定格在烛火映衬出的金律身上。
金律闭目仰躺在浴桶里,一起一伏的胸膛昭示着这位公子哥依然没有消气。不会儿,他烦躁的睁开眼睛,看到突然出现的黑衫男子时,茶馆一幕赫然窜出。
他惊恐的睁大眼睛,跳出浴桶,连连磕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玄落冷冷问道,“金律?”
“是是是,贱名金律……”
他趴伏在地,身子压得极低,嘴巴说着求饶的话,眼珠却翻转不止,他在等时机,等彻底宰杀黑衫男子的时机。
玄落没有给他机会,手心的黑羽化为利刃,倏地刺穿了金律的喉咙。
夜色静谧,好不撩人。
玄落单膝跪地,替女人拂去散在唇上的发丝,柔声道,“金律已死,至此,山海水阔,都随你愿。”
女人沉沉的睡着,脸蛋儿红扑扑,鼻腔里还夹着哭过的哝声。
玄落不由得勾起唇角,那抹笑意沉静足番。忽而,那笑容顿住,他嗅到了黑鸦的恶臭。
黑鸦在,乔公就在,此番没有隐藏的用意很明显。他就是要让慕容玄落知道,大首领已经给了命令:要以钟氏千金的命逼迫他返回总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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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钟妍撑着脑袋看着镜中肿的跟核桃似的眼睛,一声长叹,昨晚和老爹吵的那场架窜进脑门。
她无力的眨了眨眼睛,那肿透的上眼皮依旧强势宣告主权,不给下眼皮丁点儿生存空间。
钟小姐活了十八年,虽说和老爹吵架的次数比大海里的鱼虾都多,可没有一次像昨晚那样,少有的,能让她发泄之后心生愧疚。
竹竿儿端着盆水进来,说了跟平常一样的话,“小姐,该洗漱了,老爷等着您吃饭呢。”
钟妍捏着衣角,看着竹竿儿,一脸便秘的模样。竹竿儿见怪不怪,把水盆往她跟前一杵,说,“早饭必须吃,没得商量。”
竹竿儿的强势蛮横,有时候会让钟妍有种“她是小姐,自己是丫鬟”的错觉。
主仆俩捯饬完走出小院时,已经日上三竿。
院前的海棠树下,钟则负手垂眉,徘徊走动。钟妍摸了摸饿瘪的肚皮,心一横,转了脚尖的方向。这个节点上,她宁愿去船坞等不知好歹的白玉,也绝对不想跟老爹碰面。
可走了两步,那脚凭空的变得沉重,像拖了两个铁球,坠的她一步迈不得前。她回身一看,钟则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见她停下,也赶忙停下。
钟妍看着老爹,眉头忽的蹙起。一夕间,钟则苍老许多,饶是她这个睁眼瞎也看出来了。心一软,脱口叫道,“爹,我饿。”
钟则的忧虑随着这声叫烟消云散,他高兴的走上前,拉了钟妍的手就走,“饿了就吃,都给你备着呢。走走走,爹也饿的不行了。”
早饭后,钟则去了大君府,钟妍去了船坞。船坞开市,热闹非凡,摆满了来自仙源大陆的精怪玩意儿。
钟妍在一个天圣出身的小商摊贩前停下,好奇的打量着他身上的短衣,问,“天圣的人都穿这种衣服吗?”
天圣短衣像极了鹤仁入睡前穿的衣服,短袍长裤没有外衫。
小商麻溜地从摊位下抽出一套女式短衣放到钟妍面前,吆喝道,“是啊,小姐买一套吗?现在买,还能送您一条玉带。这可是升级版,就剩这一套了。您这么苗条,腿这么长,穿上一定好看。”
钟妍欣喜的摊开短袍,抖了两抖,比在身上,问竹竿儿,“好看吗?”
竹竿儿绷着脸,说,“丑。”
钟妍当了耳旁风,喜滋滋的又拿起长裤比在身上。
两人谁都没注意到帐篷上突然多出的圆木。
圆木顶端的剑锋闪着阴寒,转瞬之间,垂直朝钟妍砸去。人群中有人率先发现,钟妍循着尖叫看到了头顶上空刺向自己的剑锋,她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竹竿儿迅速勾住钟妍的腰,拉着她就跑。
圆木被人控制,追着钟妍飞去。钟妍卯足了劲儿,咬牙狂奔。剑锋追上她,刺进她的衣衫,危如累卵之际,圆木忽地扭转了方向,一头砸向了旁边的露天胭脂摊。
钟妍不管不顾,转身进了茶馆。听得竹竿儿砰地一声关了门后,才一屁股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掌柜的并不认识钟妍,只当她是出手阔绰的常客,如此,他也没怪她吓着店内客人,反而狗腿的跑上前,不仅把人搀起来,还让伙计拿了上等好茶款待。
“小姐,这可是敝店镇宅之宝玉观音,您先润润喉。咱们这款茶的味道可是……”
钟妍被追的口干舌燥,哪听得见掌柜的推销。她抢过茶壶,对着茶嘴儿咕咚咕咚大口吞咽。掌柜的心疼到面部扭曲,掐着大腿暗骂,这可是好茶,上等好茶,你丫的驴饮简直是暴殄天物!
钟妍喝的茶壶见底,瞟了眼门口,才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倒在竹竿儿身上,“谁敢暗算本小姐?谁?”
话音未落,她突感腹中胀痛,痛感转瞬消失又再度来袭。她不可思议的盯着一脸扭曲的掌柜,喝道,“你?你暗算本小姐?”
说罢,她推开二人,火急火燎的往恭房疾跑。竹竿儿看着她家小姐的症状,瞪了眼掌柜,“你在茶下了泻药!”
掌柜的扭曲脸瞬间变成了惶恐,“不不不能啊,哪有下药下的这么上赶着呢?”
竹竿儿没听他废话,急忙跟着跑过去。掌柜的又急又气又害怕,也跟着跑过去。期间,还赶走了几个没眼力见儿硬要出恭的男人。
“小姐,您还好吧?”
竹竿儿隔着小木门叫了一声,只听里面扑通巨响,掌柜的立即封闭了呼吸通道。
竹竿儿回头看了他一眼,蹙紧眉头,“你愣这儿干嘛?去找马车,把我家小姐赶紧送医馆。”
好一会儿后,钟妍捂着肚子,弓着腰出来了。她抬手搭在竹竿儿肩上,用那张虚脱无力的脸,狠狠说道,“可别让本小姐查出来,查出来就扒你皮,噬你骨,灭你十六族!”她深深地吐了口气,“臭死我了。”
这时,掌柜的慌里慌张的跑过来,对竹竿儿道,“马车在外面呢,赶紧的吧。”
钟妍被竹竿儿拖着走,回头盯了掌柜一眼,“你给我过来!”
竹竿儿把钟妍塞进马车,把掌柜的也拽上来,冲车夫道,“春城医馆,快。”
茶馆离春城医馆并不远,但不知为何,马匹突然转了方向,往船坞跑去。车夫比较镇定,急拉缰绳,掌柜的没那般镇定,一下子被甩了出去,竹竿儿出来帮忙时,也被甩了出去。
受惊的马丝毫不受控制,一路横冲直撞,冲进船坞,撞破防护栅栏,拖着车轴断裂的车舆直冲大海……
车舆内,钟妍惨白无色的脸上滑满眼泪,她死命的扣住车棱,咬牙想爬到车架上。可那马疯了一般狂奔,散乱的货品、撞翻的路人变成了路障,颠的她根本无法稳住身形。
疯马冲破栅栏,碎片受到强劲反冲打在钟妍身上。当她看到悬空之下的海面时,隐在心口的恐惧瞬间暴涨。她惊声尖叫,“爹,救我!救我!”
围观人群听得那声惨叫纷纷张大了嘴巴,却是一声都呼不出来。倏忽间,人群中闪出个黑影。
慕容玄落脚速极快,快到看不清左右脚的交替。他踏上船柱纵身一跃,一手拖住车舆,一手抽出腰间软剑斩断车马相连的绳索。而后,撑起车舆,逆着巨大惯性,拼力回撤。
车舆稳稳落在岸上,玄落疾步上前,躬身探进去。缩在角落里的钟妍下意识的抱紧他,浑身颤抖。
玄落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没事,没事了。”
狭窄的车舆内,钟妍瘫伏在玄落怀中,泛白的手抓紧他的衣衫,呼吸又短又促,连着那心脏的跳动都格外明显。
一夕间,整个船坞都安静了下来。
玄落垂眸看着怀中的女人,唇角勾起了一抹笑,老实说,这种天地间仅剩他与她的感觉让他很享受。
钟妍逐渐平静下来,从男人怀中退出,无意识的抬了抬眼皮复又垂下,又猛地抬头盯着他,那张开的眼梢顿了好几个呼吸后才恢复原状。
这男人好生精致,宛如高山流水般的清雅。他在笑,看着自己笑。他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像夏日满天繁星的夜空。
她愣愣的看着他,说,“谢……”蓦地想起茶馆的一幕,挂着眼泪的脸瞬间荡起惊喜,“是你,那天,茶馆。”她模仿他挥出茶壶的帅气,“嗖……”
玄落侧了侧脸,眉宇微微蹙起,看来,那日在东都八公桥时,她真的没有看清自己。如此也好,至少她不会再心生惧意。
钟妍见他皱了眉,以为是金律的混账扰了他的清修,立刻缩回手,乖乖地歪了脑袋,眼珠一转,可劲儿拍马屁,“这位大侠,您武功真好,简直就是盖世英雄,独一无二,鹤仁无双。”随即,又露出一抹心虚的讪笑,“不知可否,不知您,欸,您收不收……啊……”
她的脑袋被玄落猛地摁下,“弟子”俩字生生的被摁了回去。她贴着男人的腿,不知所措又带着恼意的瞪大了眼睛。
玄落看着刺进窗棱的飞刀,桃花流转的眼底顿时泛起寒光。他对钟妍道,“在这儿待着,不要动。”
钟妍脑袋下结实的大腿猛地抽走了,没有一丝征兆,害的她硬梗着脖子,才没把脸摔在地上。但见那明晃晃的刀身时,她身子一软,趴平了,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车舆外,人群被清退,海风瑟瑟,凭空多了份肃杀。乔公仍旧裹着一身黑衫,严严实实。
玄落看着他,右手微动,软剑便赫然出现,“你干的?”
乔公微微颔首,“这是您一意孤行的后果。”
钟妍听见了,就是听不太懂两人的对话,但腹中那股恼人的痛感却实实在在的再度袭来。她不想动,也不敢动,更不能原地解决。她咬牙忍着,总不能让那么好看的人看到一身污秽的自己吧,如此,还不如刚才直接淹死算了。
她忍,攥紧了拳头,绷直了身体,拼命地忍。“砰”,恶臭的气体肆无忌惮的排出后,女人忍不住了。
钟妍爬出车舆,扭头看见对峙的两人,本想悄没声儿的偷偷爬走,没曾想看到一身黑皮的乔公就想起了八公桥时,自己被黑袍军劫持的一幕。
她冲着玄落大叫,“大侠小心,那家伙是黑袍军,又狠又厉害。”
乔公抬着下巴看着玄落身后的女人,逗趣道,“您身边这位可是黑袍首领呢,更狠更厉害!”
黑袍……首领?
钟妍看着他,嘴巴微张,懵懵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记忆盘旋在“想起、想不起”的闸门。忽然,她干咽了一声,被刻意掩盖的记忆又非常张狂的回到了她的脑海。她猛地后退一步,仓皇间转身就跑。
乔公看着一动不动的玄落,有些诧异,“慕容首领不追过去?”
玄落冷声道,“杀了你,再追不迟。”说罢,他抽剑朝乔公刺去。
乔公不应战,飞身后退,边退边说,“就算您杀了我,大首领还是会派人来,直到您心甘情愿返回总部。”
玄落的剑已经抵住乔公的喉咙,闻言,他收回掌力,“威胁我?”
乔公面不改色,“大首领希望见您一面,因此,属下并没有收到让那位钟小姐死的命令。不过,若此举之后,大首领看不到您的诚意,那属下敢断言,即便由您亲自保护,那位小姐也活不到明天。”
顿了顿,看着玄落略有沉思的神情,他又道,“大首领只是想和您重新商定一下,您脱离黑袍军的代价。”
黑袍军帮规第一条,一旦加入黑袍,终生即为黑袍,除非死,除非残,除非大首领特赦。
玄落身为仅次于黑鹰的大统首领,不管他想与不想,他的身份、地位以及极强的威望都会让黑鹰提防。
“我离开黑袍军不是正合他的意吗?为何几次三番的让你来烦扰我?”
乔公道,“属下只是一个传信的,如果您一定要知道,不如跟属下返回总部,亲自问大首领?”
如此一番后,钟妍的身影早已消失。
玄落四下看了几看,看到刚从昏迷中清醒的竹竿儿。竹竿儿揉着肩膀,龇牙咧嘴的扭动身体,确定没被刚才的马摔弄得缺胳膊少腿儿时,才从地上爬起来。
她看着突然飘至眼前的男人,警觉的问,“你想干嘛?”
玄落抬手抽下发丝上的冠带,递给她,“这个,交给你家小姐。”
竹竿儿推不掉,走不了,又打不过,被他箍住手腕,硬生生的塞进手里。
乔公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慕容玄落是天圣出身,在天圣,未婚男子有向心仪姑娘“送冠带”的习俗,不管男子将来娶几个妻子,但“冠带”一生仅送一次。
他以几不可闻的声息叹了一声,呵笑,“真是想不到,纵贯仙源的第一杀客会给自己找这么个软肋。看来,大首领的判断是对的。”
-
钟妍咬牙猛跑,从船坞跑回菩提大街,竟然一步没停。等看到门口那座熟悉的大石狮子,看到亲切的门房,看到仍然讨人厌的钟曦时,她才松掉那口气,一屁股瘫在地上。
门房慌忙上前搀扶,被自家公子几袖子甩到一边。钟曦看着地上的女人,问也没问,拎起来塞进了门房睡觉用的小屋。
“你混蛋!”
钟妍抬脚朝钟曦腹部踢去,钟曦一手扣住,轻描淡写的说道,“金律死了。”
轻描淡写是钟曦一贯说话的语气,钟妍看到他阴沉的脸色、绷紧的神情时,那在肚子里打滚的胀痛忽的就消失了。
她眨了眨眼,“什么?你说什么?”
钟曦不耐烦的放开她,转身朝外走,“听到了就别让我说第二遍。”
家仆已经把马牵到了门口,钟曦踩着脚蹬,跃身上马,看着追出来的钟妍道,“上来啊,傻愣着干嘛?”
“去哪儿?”
“找爹。”
钟则正在大君府正殿,手上是一张大婚用的礼品清单。他逐条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鹤仁大君钟康从御座上走到他身边,说道,“昨天,金山人跟本君告了你一状,说你对金律和妍儿的婚事不上心。”
钟则手里的清单是金山人提交给钟康的,他说,要让钟则按照上面罗列的物品立即准备两家的大婚事宜。钟则本想向王兄汇报督知魏井图谋海盐行会一事,见此,不得不将此按下。
钟康负手走到廊柱前,看着殿外的平静宫所,沉声道,“西扈收了南湖后,又盯上了东都,宗主国天圣不可能放任不管。两方交战自然不关我们的事,只是,本君担心,西扈会避开和天圣的交锋,将矛头对准鹤仁。”
钟则握紧清单,一语不发。
“火器营的储备你也是知道的,”钟康继续说道,“目前,只剩两个炮筒和撑不到半年的火药。如果,西扈来攻,我们……”
金山人不收徒,不传底方,一直将火器制作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自去年摔了一跤后,他连锻造场也不去了,不管钟康怎么卑躬屈膝放低身姿的求,他都无动于衷。
钟康转过身,看着他,淡漠的脸上突然多了沉重的愤恨,“阿则,为兄已经忍了金山人十八年!”
他狂怒的走来走去,颤抖的手一直对着钟则,“本君不想再忍了,这阵子,你什么都不用做,全权筹备婚礼。”
他猛然顿住,盯着钟则,“记住,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池。”
就在这时,钟妍一个大步跑了进来,激动的冲他们大叫,“大伯伯,爹,金律死了。”
金律的死震惊了钟康,他面色死灰,扣住钟妍的肩,狠命问道,“你再说一遍!”
钟康突变的狰狞吓住了钟妍,她懵了懵,张了张嘴,“金律真的死了。”
钟康皱紧的眉一下子断开了,整个人被瞬间抽出了魂魄,踉跄着后跌几步。近身内侍急上前,架住他,才避免这位大君进一步的失态。
钟妍担心的看着钟则,小声问道,“爹,大伯伯怎么了?”
钟则捏了捏她的手心,抬眼看向钟曦,“阿曦,今天你哪也不要去了,带你姐姐回家。”
听得老爹要支开他们的话,钟曦拽着钟妍离开了正殿。
钟曦姐弟离开后,钟则遣走内侍,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他们兄弟二人。钟康坐在御座上,搭在扶臂上的手仍然紧握着。钟则微弓着身子立在一边,交叠的手不住的摩挲。
五年前,金山人寄予厚望的长子金宏光死于海难。同一年,次子金宏儒染了肺痨,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咳了一滩血后,撒手人寰。兄弟二人都没有活过二十岁,也都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作为金家仅剩的独苗,金律的死对金山人的打击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想让他遵守承诺,在原定的两家子女大婚之日,交出火器制作底方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且,这个协议一旦传出去,那钟康十八年来的忍气吞声真真的就成了个笑话。
他稳稳心神,对钟则说道,“去金宅。”
金山人一夕苍老,但那双浑浊的眼睛,依然犀利。他看着躬身站在卧榻前的钟氏兄弟,提着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冷声道,“大君这么着急赶过来,是想确认老朽是不是也死了吧?”
钟康内心一紧,本就大气不敢出,如今险些停滞,他赶忙说道,“钟康不敢,金老节哀。”
金山人撑着床沿,粗鲁的推开来搀扶他的丫鬟,一步一颤却很有力度的走到钟康面前,仰头眯眼打量着他,“节哀?”
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钟康忽然毛骨悚然,这在以往的交锋中是绝对没有过的。他不由的又压低了身子,惶恐道,“请金老务必保重身体。”
金山人抬手压在他肩上,重重的拍了两拍,“也罢,那就请大君尽快把凶手捉拿归案。”
钟康连连称是,完全舍弃了一邦之主的威严,但他的弟弟全然不是。金山人看到钟则那张不卑不亢的脸时非常不爽。
他对钟康道,“大君,老朽倒是能给您提个线索。”
钟康急问,“金老您说。”
金山人盯着钟则那双眼睛说道,“我儿平时虽说有些胡闹,但绝对不至于和人结下死仇。所以,杀了阿律,对谁最有益,那谁的嫌疑就最大。”
他问钟则,“您说我说的对吗?”
钟则对钟妍的宠爱,整个鹤仁一清二楚。钟妍非常讨厌她的未婚夫,整个鹤仁也一清二楚。如此这番……
猜忌的种子在钟康心里落地发芽,他斜看钟则一眼,当年他极其不情愿的定下钟妍和金律婚事的一幕再次闪现。
钟则挺直了身板,面不改色,“我待阿律情如父子,如果,金老怀疑在下,那就请您拿出确切的证据。”
“确切的证据需要大君去找,不是老朽的职责……”他忽然顿住了,似想到了什么,枯槁的脸上顿时浮出一抹残虐。
钟康不安的看着他,“金老?”
金山人呵了一声,朗声道,“我怎么会怀疑你呢?毕竟,咱两家可是有婚约的。”
婚约?金律已死,哪里还有什么婚约?
金山人看着他们,面无表情的吐出了两个字,“阴亲。”
钟则:“……”
钟康:“……”
“老朽会在大婚当日,按照十八年前的约定交出火器底方,并在有生之年,收徒授课,壮大鹤仁火器营。”
金山人没有给钟则半分商榷的余地。
钟则听得内心跌沉谷底的声音,此时,即便他没有抬头,也知道两道视线都在自己身上。一个游刃有余的残酷,一个虽痛心但却充满期许的殷切。
钟则深知,若自己就此拒绝,那他和大哥之间的隔阂会加深到无法弥补的地步。而且,万一金山人把火器底方交给了仙源大陆任意一家氏族,在仙源已起祸乱之际,对鹤仁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可他不能答应,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把女儿的一生禁锢到一个死人身上。
钟则的反应,金山人一一看在眼里,他转身对钟康道,“大君,臣绝对会信守承诺,大婚之日,便是臣交出底方之时。”
钟康眼里的殷切变了质,钟则看的心灰意冷,在邦国面前,任何私情都不足一谈,更何况是帝王之家。
他咬着牙,点头同意了。
三日后,金律葬礼。
钟妍没打算去,钟则也没有勉强,叮嘱她不要外出后,带着钟曦去了金宅。
钟曦看着老爹一脸心事沉重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大君府的情形,他问,“爹,您有事?”他凑上前,“要不跟儿子唠唠,说不定,我这脑袋一灵光,帮您解决了呢?”
钟则挑眉瞪眼,“要钱直说。”
钟曦也没生气,挪到老爹旁边,“那日我瞅着大伯伯反应非常不正常,您俩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卡着了?”
钟则定睛看着他,“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钱?”
钟曦一下子贴在车舆内壁上,“爹,我可不是您说的那么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咱正经点行吗?”
钟则不信,闭上眼睛,不再理会。片刻之后,他又睁开眼睛,神情恍惚,瞳孔闪烁。
钟曦趁热打铁,“爹,您都快抑郁了,说说吧,跟儿子商量没什么丢人的啦。”
钟则终于认真看着他,嗫嚅了几下,搭在膝上的手攥紧,算是定了决心。
“爹问你……”
“您说。”
“你闯了大祸不想让我知道的时候,是怎么瞒我的?”
钟曦龇了龇牙,切了一声,“这得对症下药,您就实话实问吧,整什么幺蛾子。”
往日,听到这话……不对,往日,老爹见到自己不是上巴掌就是甩鞋底儿,从来不会这么安静的同处一室,太阳打西边出来都没这奇怪。
老爹肯定有事!
钟则非常清楚,葬礼上人多嘴杂,“阴亲”这件事瞒不了多久。退一万步讲,就算现在瞒住了,将来又怎么办?
想到此,钟则把当年他们和金山人的协议,以及“阴亲”这件事,都告诉了钟曦。钟曦听着,神情愈加凝重。
他不敢相信似的看着老爹,“您真的答应了?火器底方有那么重要?比你的宝贝疙瘩一生的幸福都重要?”
“阿曦!”
“我真不敢相信,你们竟然把鹤仁的安危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
“如果你知道,我们现在面临的险境,就不会这么跟爹说话。”
钟曦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一件事,男人没本事,才会让女人受罪。”
“你!”
钟曦叫停车夫,掀起车帘,跳了下去。
“站住。”
“葬礼我是不去了,不就是张底方吗,我还怕了他了。”
“阿曦!”钟则追出去。
钟曦回身看着钟则,眼神中的坚定让他恍若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您放心,钟妍肯定不会从我这儿知道。”他的脸上带着一股戏谑,“不过,您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跟那头倔驴说吧。”
葬礼上,金山人并未出现,但有关“阴亲”的议论已经在府内传的沸沸扬扬,钟则避之不及,举步维艰,连最开始挂在脸上的笑都无法维持。
他明白金山人此番操作,是要把“阴亲”变成街头巷尾的议论,变成任何人都无法更改的事实。
如此这般,要想瞒住钟妍就必须不能让她出门。一天可以,两天或许也行,三天……那丫头会一把火烧了他。
思来想去,钟则已经踏出金宅的脚又折了回去。解铃还须系铃人,在事情没有闹大之前,他得想方设法求金山人改变主意。
钟宅
钟妍懒懒的挂在秋千上,满眼惆怅。昨晚,她梦到金律了。他脖子上插着根黑色羽毛,全身是血,张牙舞爪的要向她索命。
她活了十八年,还是头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竹竿儿,”她叫道,“我爹回来了没?”
竹竿儿在一边儿斗蛐蛐,闻声抬头道,“没。”
钟妍抚着心口,不安的心绪一下一下跳的生猛。她对竹竿儿道,“备车,去金宅。”
马车吱吱呀呀,主仆俩都没有说话。
钟妍并不想碰到金山人,到金宅后,便没有让门房通报。她去了金律生前住的地方,那处院子,她去过几次,每次都是和他打架,从来没好好的看过。
金律的宅院比自己住的那处大多了,装饰也好,富丽堂皇的。她站在院门前,仰头仔细的看着。
金家仆人走过来,躬身问道,“小姐,您要进去看看吗?”
钟妍轻轻咬着唇,她在想,或许金律是不想看到自己侵入他的领地的。她挤出一个笑,冲仆人摇摇头。
院内的海棠探出一支,红艳艳的,和往昔无异。
钟妍深深地叹了口气,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金律真的死了。这场葬礼更像他的恶作剧,报复她那日喷了他一脸蛋花汤……
钟妍从来没想过让金律死,即便他早已混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低着头,慢慢往回走。
倏地,耳朵支了起来……
那厢,万花丛中的凉亭。金大少夫人双臂环胸,嘴巴里叼着一根牙签,冷模冷样的说道,“前阵子,钟家小姐在东都被劫土匪窝里去了。”
金二少夫人打量着自己新修的指甲,眼白翻了翻,“据说在土匪窝里待的时间不短,是不是完整姑娘都不好说了。”
张五姨捂着嘴呲呲的笑,“那也是个没羞没臊,成天没事儿人似的往船坞跑。船坞那是什么地方?都是光膀子卖力气的男人,好人家的姑娘谁去?”
她殷勤谄媚的替两位少夫人呈上剥好的橘子,“要我说啊,这种女人给咱们三公子配阴亲都算抬举她了。”
张五姨是鹤仁京都有名的媒婆,活人、死人的生意都做。
金二少夫人眼睛一转,就看出了这老女人打的主意,哼笑道,“您老就别想赚我们这份钱了,大婚照常进行。”
张五姨不解的往前探了探身,“二少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啊?”她压低了声音,“活人能跟死人配吗?”
金二少夫人尖叫着呀了一声,“您老这脑袋瓜子也忒不活泛了,怎么就不行了?”她不满的敲着石桌,“钟小姐和咱三公子的牌位,拜堂、洞房、过活,怎么就……哎呀……谁敢……”
金二少夫人的头被石头狠砸了一下,她捂着脑袋猛地回头,正要开口大骂,看到钟妍铁青阴沉的脸时,咕咚咽了口唾沫,“钟小姐,钟小姐,您听我说,您……”
钟妍脚下生风,走的飞快,竹竿儿比她主子走的更快,她一步上前,揪住金二少夫人的领子把她摔到钟妍面前,厉声喝道,“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张五姨见势不妙,偷偷拿起已经送给金家妯娌的镯子,抬脚就要溜。竹竿儿眼尖,一把抓起,扔进了水池。
钟妍气的浑身发抖,指着金二少夫人,颤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金二少夫人自知多说了话,但她也知道,自己说的没错。想到此,便壮着胆子,回了一声,“钟小姐,咱说的都是事实啊。怎么,钟老爷还没告诉您?”
钟妍想起老爹的异样,平日里那么注重门楣的人怎么就轻易同意自己不去未婚夫的葬礼呢。她扑通一声跌在地上,眼泪啪嗒滚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爹说了什么,也一个字都没听见,神思飘离,连金山人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都被抹平了。
生平第一次,她体会到深入骨髓的绝望。
浑浑噩噩,深夜之后,她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去了船坞。
船坞响起刺耳悠远的鸣笛,那是货船靠岸的声音。没多久,少年就跑了过来。
看到少年脸上的笑意,钟妍的心瞬间燃起希望,她急问,“白玉回信了吗?”
少年的笑渐渐消失,继而变成了惭愧。他挠着脑门,避开钟妍期待的眼神,“小姐,信送到了,他……他们……”
算了,少年决定实话实说。
那日,他跟船到东都后,立刻赶去盘龙盟。他拿着信,指明要见白玉。那时,白玉已经离开了盘龙盟。但不管郎铁怎么说,少年都不信。
“所以,他到底在不在盘龙盟?”钟妍小心翼翼的问道。
少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一字不差的转告了郎铁的话。
“他说,‘盘龙盟大佬白玉,看不上那位卷发圆脸的小姐!’”
少年离开了,暗黄的烛火在他走过的刹那,翩飞了身形……
钟妍微扬着脸颊,嘴巴微张,深吸着气,想逼退狂涌不止的酸楚。未几,她趴在布满油渍的木桌上,深埋臂膀。
白玉用了更狠的言语绝了她对他的念想。
好狠!
他真的离开盘龙盟了吗?仙源大陆这么大,他会去哪儿?此生,还能再见吗?
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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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不大,海浪吻着礁石,一下一下的。远处出现个黑点,那人慢慢走近,是白玉。他看着面海而站的身影淡然道,“约我来这儿,却避而不见,几个意思?”
男人没有回应,背影深沉,像苦难之后幸存的雕塑。
白玉依旧看着他,问,“沈辞,你还好吗?”
被叫做沈辞的男人正是钟妍那日在城墙根处看到的乞丐,此时,他已经退去了那身破烂衣衫,变回了昔日隐居山野的翩翩公子。
沈辞没有回答,只用同样淡然的语气反问,“你过得不好?”
白玉走到和他并肩的位置,夕阳血红,洒在平静广阔的海面。
“我等了你十天,等的很辛苦。”他偏了偏眼梢,看到男人忧伤的侧脸,“说实话,我以为你死了。”
沈辞终于认真的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没了他印象中偏偏儒雅、不谙尘事的世家公子模样。
“南轻离,”他叫了他的名字,“如果现在,我说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编造的谎言,你会如何?”
南轻离之所以会变成白玉,是沈辞在极端盛怒和绝望下,拉全世界陪葬的后果。白玉轻笑一声,“杀了你。”
沈辞就那么看着他,眉宇间有哀痛还有悔妄,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凋零的言语终究没有形成一句完整的话。
他再次看向大海,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那个男人叫许长文,这些天我不见你,是在调查他来鹤仁的内情。”
白玉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许长文杀了轻语,你却在调查他为什么来鹤仁?”
沈辞正色道,“我是为了你。”
“我?”
“那晚,我一时冲动……”他黯然又很认真的说道,“说实话,我很后悔。”
白玉皱了眉。
“你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我的一己之私,”沈辞说道,“所以,今天我想告诉你,轻语的仇我来报,你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
“对,你该做的事,”他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许长文是东都出身,却暗中来往天圣和西扈。如今,他又跑到鹤仁,其中的原因,和天圣、西扈都脱不了关系。”
沈辞看着白玉,但对方硬朗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说,“天圣宗主重启了征服仙源大陆的计划,首当其冲就是西扈。梨绘小姐还在西扈,万一,西扈被颠覆,那她……?”
梨绘,西扈名门千金,白玉未过门的妻子。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白玉八岁,梨绘三岁。她跌跌撞撞朝他走来,亲昵的扑到他怀里,一点都不认生。至今,他都记得,小丫头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儿,口齿不清的叫自己“哥哥”的一幕。
母亲离世后,梨绘陪伴了他很长时间。四年前,他和她经天地为证结为夫妻。两年前,他像个懦夫,片语未留,仓皇从她身边逃走。
时至今日,白玉依然爱她,胜过世间所有。
他深吸口气,压制体内翻涌的雾气,“许长文我要杀,至于其他,我会看着办,你不要拦我,你也拦不住我。”
沈辞苦笑,“也罢,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他上前一步,“轻离,有些事已经发生了,但有些事,你完全有操控结局的能力。”他拍了拍他的肩,“不要让仇恨,拖你入深渊!”
沈辞离开了,白玉依旧站在原地。海面又起了风,吹皱了波澜,吹断了斜阳。
突然,水下冒出个脑袋。
钟曦吐了一口海水,饶有兴致的看着一脸惊诧的男人,脱口叫道,“南轻离?”
赵朗?白玉看了他一眼,想起是东都时遇到的姓赵的公子。
钟曦从水里爬出来,抛了抛手中的海贝,笑问,“我听了你的秘密,你没杀人灭口的打算吗?”
白玉说道,“你不会在意这等闲事。”
钟曦打了个响指,“有眼光。”他抬手扯掉额角的几根海草,冲他抬抬下巴,“你要杀许长文是吧?巧了,我跟他也有仇,找个地方聊?”
白玉没动,“你在水下待了多长时间?”
钟曦笑挑眉梢,“嘴上说着不想灭口,心里到底放心不下,想探探我到底听去了多少?”
白玉摇头,“只是问一问,不必多想。”
白玉是西扈出身,自小生活的地方并不临海,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对水下世界充满向往。
某天,梨绘偷偷带他出了大君府,一路纵马狂奔到了西扈最南端的邻海之处。那时,他风寒未愈,没有下水,曲腿坐在岸上,看着水中的梨绘进进出出,她笑的很美,像来自海底深宫的人鱼公主。
钟曦看到眼前男人脸上浮现的遐想,以为他不会潜水,偏又得了逞强好面儿的病,遂大方说道,“放心,咱俩要合作愉快了,以后,哥天天带你来。”
钟曦把白玉带到露华浓,当家浓姐欣喜的迎上来,钟曦朝她殷红的唇上“啵”了一下,附在她耳边贼兮地说了句话。浓姐立刻瞟了眼他身后的男人,哧哧的笑出了声,“公子放心,妾身一定会好好招呼这位客人的。”
钟曦轻车熟路的跳进浴桶极为享受的洗了个澡,等他出来时,浓姐已经不在了。房内没有一丝旖旎,白玉正襟危坐,见他来,一记眼刀射了过去。
钟曦只穿了内衫,敞开的领口露着精致的锁骨,被黄麻子烫的伤疤也若隐若现。他抬腿搭在面前的矮凳上,伸出一指撩了撩额前软湿的黑发,勾唇邪笑,“怎么,不好女色?”
白玉压了压心底的火气,“直接点,怎么合作?”
钟曦仍旧保持那个姿势,转着眼珠打量他,忽的,他探身上前,直勾勾的盯着面色不改的男人,脱口问道,“梨绘是谁?”
白玉皱了皱眉,“许长文在哪儿?”
“你看不上钟妍,是因为那个叫梨绘的?”
“你不姓赵!”
“你还真看不上那丫头!”
两人语速极快,互不相让。白玉自觉受到愚弄,他推开钟曦,起身就走。钟曦紧追一步,抬腿踢在门框上。
“得,说正事。”他举手投降,“不过,既然合作,就得互通底细。为了让你放心,我先告诉你我的身份。”
钟曦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坐下聊?”
白玉信不过他,踢开他的腿就要走。钟曦躲的快,扣住他的手腕,勾住他的脖子,把人连拖带拽的弄了回去。
白玉被他折腾的没脾气,无奈地看了眼身上的八爪鱼,“你先松开。”
钟曦却四肢用力,黏的更紧,“你听好了,小爷本名钟曦,是鹤仁大君的亲侄儿。钟妍是我姐,一母同胞,亲姐。怎么样,够坦白吧。行了,现在轮到你了。”
白玉忍着脾气,把钟公子从身上掰下来,稍整衣衫,冷声道,“我的身份你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钟公子蹭的一拍大腿,“耍赖是吧?”
白玉看着他,“真心话。”
他的脸还真是真挚,真挚到钟曦想不到什么词能形容这张脸皮的厚度。
“得,”钟曦决定换一个方向,“那作为称霸一方的土匪老大,火器总懂吧?”
“不懂。”
“……”
吃亏了!说了这么多,钟曦既没有把钟妍塞给他,也没套出有关火器制作的丁点儿可能,他活了十七年,生平第一次吃了闷亏还无处发泄。
白玉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到现在为止,你都没说许长文,这不算是诚信合作的表现吧?”
吃亏还被动的感觉让钟曦更不爽。他绷紧嘴巴,把问候白玉祖宗八代的话硬生生的咽了下去,脸上挂出一抹笑,“许长文是吧,他现在住明伦大街,对外的身份是茶商。不过……”
“不过什么?”
钟曦的笑变了质,他邪邪的看着他,“你住哪儿?”
“什么?”
“我有间别苑……”
“不劳费心。”
“不费心,只是方便你我交流,毕竟,杀人是个力气活。当然了,你放心,这个地方我爹和我姐都不知道。”
白玉叹道,“如果,钟公子没有合作的打算,那白某还是先行离开。”
钟曦知道他不会乖乖就范,决定小人一下,威胁他。
他搓着指尖,看似无意的说着,“白玉要杀许长文,给一个叫南……轻语的报仇,白玉的心上人,一个叫梨绘的还在西扈,而且……”
他慢慢绕到他面前,仰头挑衅,“我大概猜了猜,如果一个女人会因国家被灭而遭大难,那她的身份必然氏族嫡亲。于是乎,你的身份……!”他凑到他脸前,“你还想听吗?”
白玉没想到单凭沈辞的几句话就能让他推出自己的身份,但是,白玉坚信这个叫钟曦的富家公子不会做这种龌龊的事。
钟曦的眼睛定格在白玉高挺的鼻尖上,淘气瞬间窜出,他抬手勾了一下,“人心难测,而且,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人家沈公子想想吧。”
“什么意思?”
他抬手拽住他的衣领,换了副凶狠的模样,“我可能打不过你,但我绝对打得过那个叫沈辞的。”
白玉:“……”
马车在别苑门前停下,钟曦一路将白玉引到客舍,边走边说,“实不相瞒,因为某种原因,小爷我暗中打探过许长文。他身边护卫不少,看不见的暗卫更多。这对于一个茶商来说,忒不正常。”
白玉抓了重点:“某种原因?”
钟曦一怔,“哦,那个呀,告诉你也无妨。”他又走了两步,推开房门,“不过,告诉你也没用,还是不说了吧。”
白玉:“……”
鹤仁在仙源五大氏族内,是唯一一个不对另外四家设防的邦国。这些来自四海八荒的游商在很大程度上带动了鹤仁的内推实力。
换句话说,整个仙源大陆中邦国和百姓都是最有钱的氏族非鹤仁莫属。但是,这样开放的弊端在最初几年很明显,鹤仁到处都潜藏着其他氏族派来的奸细。
思来想去,前任大君钟无憾制定了“暗使”计划——筛选武功高强的氏族子弟暗中监视身份形迹可疑的外来游商。
钟曦便是其中之一,他的这层身份只有钟康知道。
他看着依旧怀疑的白玉,笑道,“你我目标一致,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你就安心住下吧。”
待把白玉安置妥当,钟曦才离开。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钟斐。
小公子靠着车舆,脚尖戳地,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见等的人终于现身,他急忙上前,“哥,我找你呢?”
“好事儿?”
“本来是好事儿,”他压低了声音,“可我听说,妍姐姐要嫁给一个死人,真的假的?”
钟曦点点头,抬脚钻进车舆内,钟斐紧跟过去,“真的?!真的你怎么不着急呢?”
“着急有用吗?”钟曦靠着车壁,微垂着眼皮撇向他,“说说,你找哥什么好事儿?”
钟斐见他不急,自己急确实也没什么用,索性一拍大腿,调出刚刚的兴奋,“上等陈酿,就两壶。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屁用没有,那奈何天的老板一根筋,非得竞拍叫价,我可是花了三个月零用才抢到一壶,就等着和哥哥一醉方休呢。”
奈何天在朱雀大街天字一号,是整个京都最有名的酒楼,上至老夫下至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楼内五层,越往上雅间越少,装修越豪华,所来之人的身份越尊贵。最顶层的一处是这家酒楼东家的私所,谁要能被请到这里,谁名下的产业就能瞬息翻倍,赚的盆钵满溢。
钟斐手上没有私产,他做梦都想有朝一日能入的这东家的法眼,请自己上楼一坐,好圆了他空手套白狼的发家致富梦。
兄弟二人在酒楼前站定,钟斐大摇大摆的对柜台后的掌柜吴旷道,“三层,赵英。”
他也学着堂兄,给自己起了个诨名。
吴旷看着他,笑道,“三层,英雄门,这边请。”
钟斐抬脚就走,钟曦走到柜台前,冲吴旷道,“就两壶?老吴啊老吴,你这‘饥饿营销’还真有傻瓜上当。”
吴旷手肘撑在柜台上,饶有兴致看着他,张嘴却是冲伙计喊了一嗓,“永顺儿,带这位客人上楼。”
酒楼人多,到处都是乱哄哄的。钟曦看着窄小的坐榻,听着隔壁的划拳声,指腹轻触眉心,很是不耐烦。
钟斐不好意思的挠挠脑门,非常狗腿的替他铺平坐榻,“月底囊中羞涩,抢了壶好酒,剩下的钱也就够在奈何天定个三层包间了。哥,忍忍,体会下人间烟火啊。”
钟曦转身走出隔门,说道,“上五层,这顿我请。”
钟斐只到过四层,听闻哥哥要请自己上五层,眼睛顿时睁的透亮。他迈出一脚,还没来得及踏上四层的拐角,就被他哥捂住了嘴巴。
钟曦捂的这一下,既突然又大力,闷得钟斐眼白直翻。
隔间毫无顾忌的声音传来,钟曦的神情逐渐凝重。
“听说了吗?海盐行会要换会长了。”
“闹呢,现在会长可是大君的亲弟弟钟则钟大人,那是说换就能换的?”
“早晚的事,等着瞧吧,”那人压低了声音,“鹤仁要变天了。”
“难道接替会长的不是从氏族内选出的?谁呀?谁有这么大能耐?”
那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魏井。”
海盐行会关乎鹤仁命脉,会长人选一直都是鹤仁大君亲自挑选的近亲心腹。听到这儿,钟斐不安的看了眼哥哥。
钟曦回到隔间,盘腿坐在窄榻上,凝神静想。魏井只是一个督知,居然敢挑战鹤仁命脉,他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势力!
“哥,杀了他?”钟斐上前一步,半跪在哥哥身旁。
钟曦摇摇头,“前些年,西南海礁被淹,是魏井提出的‘填海造陆’才使此处的百姓免遭大难。对大君来说,魏井不可替代。没有确切证据,不能动他。”
“那怎么办?”钟斐有些急,“难道非等他弄出什么动静,再动手?”
钟曦再次聚焦到魏井这个人身上,他实在想不出,一向老实的魏井这么做的底气到底来自哪儿。
突然,他身子一顿,看向钟斐,问道,“想要零花钱吗?”
钟斐猛点了头,“想!”
“帮哥办件事,事成之后,你的零花钱,哥全包了。”
钟斐激动的两眼放光,“啥事,哥,你说。”
目前,能对鹤仁氏族造成压力的只有金山人手中的火器底方,魏井这番举动,让钟曦很是怀疑他和金山人暗中达成了什么勾搭。
“监视金山人,你亲自做这件事。”
“行。”
“事关重大,绝对不能被人发现。”
“懂。”
钟曦想了想,又道,“你手底下那个,就是那个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个护卫现在在哪儿?”
突然被人揭了短,钟斐很不乐意,“一,鼻青脸肿是撞的不是打的。二,我已经能打过他了。三……”
钟斐曲起食指放在口中,不情不愿的一声口哨后,一个劲装俊朗少年出现在隔间内。
“花凌,我哥找你。”
花凌微颔首,对钟曦道,“公子吩咐。”
钟曦想起那日在许宅感受到的肃杀,遂对花凌到,“你去监视许长文,弄清他来鹤仁的原因。”
“是。”
“这几天,会有一个人要刺杀许长文,你可以根据当时的情况作出判断,我只要你保证那个人的安全。”
“是。”
“另外,许长文身边明的暗的高手很多,你小心。”
“是。”
花凌拉开隔间的门后,闪身而出。
钟曦看着隔门后倏地消失的身影,戳了戳钟斐的眉心,“你说,整个京都敢对我钟大公子这么冷淡的人,除了这个花凌,没别人了吧?”
“冷淡?这算好的了。”钟斐翻了个白眼,鼻腔里喷出一口怨气,“仗着小爷打不过他,你看给他能耐的!”
钟曦伸手拍拍他鼓涨涨的奶白脸蛋儿,“瞧你那怨妇样儿,得,上楼,喝酒。完了,赶紧干活。”
钟斐露出喜色,一跃而起。
吃饱喝足后,钟斐去了金宅,钟曦回了家。
钟宅大院,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圈人。
钟曦挤上前一看,他那笨姐姐正扛着八尺大刀无差别狂砍。周围一片狼藉,满是鸡毛、鸭毛、树枝花杈还有不明性别的衣料。
钟妍砍了一天,再加上八尺大刀的重量,她很累,非常累,饶是如此,那股憋屈的火仍然没有发泄出来。
钟则看到儿子,把他往前推,“你去,把你姐刀夺下来。”
钟曦没动,稳当当的站在那儿,皱着眉盯着癫狂的女人。一会儿后,他趁钟妍喘气儿的空档,上前一步,一脚踢掉了她手里的大刀。
大刀片子在地上翻了几滚,震的刀刃乱颤。
钟妍又气又疯,揪着钟曦的衣领,“你混蛋,大混蛋,全是混蛋。”
钟曦懒得跟她废话,扛起来,就往小院走。
钟则不放心,紧跑着跟了过去。
钟曦把钟妍扛回房间,把她甩在软塌上,吼的很大声,“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女人一骨碌从软榻上爬起来,哭天抢地,“敢情要守着个死人过活的不是你……呜呜……”
钟曦听的心烦,上前捏住她的嘴巴,“你打算这么鸡飞狗跳的过三个月吗?”
经他这么一吼,钟妍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是啊,还有三个月才是婚期,闹的有点早。她拍掉他的手,问,“你有办法?”
钟曦拉了把凳子在她面前坐下,正色道,“我没让你开口之前,你别说话。”
女人恨恨的把头扭到一边。
“你听好了,如果三个月内我想不出解决办法,我就送你离开,之后的事你不用管。”
钟妍哝声道,“我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
“这个你不用操心。另外,”钟曦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白玉在我的别苑。”
她嗖的站起来,“谁?”
“听到了就别跟我装聋,”钟曦不耐的说道,“你也知道他看不上你,能不能在三个月内拿下他就看你的本事了。”
钟曦隐瞒了“梨绘”的存在,也无视了和白玉的约定。说来说去,他自私又护短,在没想出怎么解决“阴亲”时,一切的一切他都可以玩弄于鼓掌之间。
夜已深,钟宅再次趋于平静。
钟妍捏着被角的手青葱泛着红晕。她很认真的想了想,终于得出白玉看不上她的原因。
她第一次见白玉和白玉第一次见她,中间有个时间差。那时,她因中了迷药昏迷了两日。期间鼻青脸肿、蓬头垢面,醒来后,脾气蛮横,而且非常不甚委婉。
白玉就不一样了,至始至终都保持着清朗俊逸、超凡脱尘的型男风范,在一众土匪里独独显眼。
钟小姐躺在床上,头枕双臂,唉声叹气,在谁先看上谁的第一阶段,她就因不可抗力输掉了。
她侧了侧身,看着窗外微亮的天色,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在梳妆台前,好生捯饬一番后,跑到厨房,把厨娘给老爹准备的三菜一汤搜刮干净,奔去了别苑。
白玉正在庭中练剑,剑气环他周身自在游走,衬得他愈发清姿卓然。
四周是精心设置的花木,五月暖阳,花开树盛,偶有剑锋扫过,也是颤欲娇羞,没损一丝一毫。倒是他,神情乍暖,衣袂翩跹。
瞬间,钟妍开了窍。
如此仙剑齐飞之际,还吃什么饭。她放下食盒,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凉亭,悄没声儿的跑过去,纵身一跃,翻到亭顶。
钟妍已经在脑子里上演了一遍自己“翩然而至,跃至他怀”的画面,她决定尽量跳的高一点,好延长落地的空余,让那男人冲将上来,拦腰抱着自己,打空回旋。
美!那画面一定很美!
白玉已经看到了她,暗怒于钟曦的不守信用,正欲转身离开时,那女人突然从凉亭上跳了下来。
她跳的不高也跳不远,快坠地时,手脚扑腾翻飞,神情悚愤狰狞。
“嗷……!!”
一声惨叫,钟小姐结结实实的摔在了石板地上。她苦脸强撑着,看到眼前的脚时,腾地站起来。
脸红了,刷的一下,直达耳根。
“那个……我……我……”她顾不上疼,两眼望着天,“吃了吗?”
白玉脸上有汗,汗珠滑到下巴,顺着脖颈,滑过那个凹陷,倏地滑入内衫,隐而不现。她撇下的眼梢看到了,抿了抿嘴巴,心跳的好快。
此时,钟妍万分后悔,当时学功夫的时候,就不应该只以揍得过钟曦为目标。这三脚猫的功夫,真……丢人!
白玉没有说话,见她安然无恙,冷着脸转身就走。
钟妍提起食盒追上去,男人身高腿长,没几步便拉开了距离。她咬牙抓着笨重的食盒,一路小跑,“早饭……”
白玉冷声道,“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回到房间,换好衣服。想起已然食言的钟曦,白玉决定离开这里。他拉开房门,看到蹲在食盒旁,可怜兮兮望着他的钟千金。
钟千金:“这食盒保温的,你不吃早饭,那放到中午吃?”
白玉:“……”
-
黑袍军总寨暗垒位于天圣和南湖交接的那片死亡荒漠中,暗垒不大,内部中空,宛如山坳中掏出的巨大溶洞。溶洞之上,黑鸦盘旋,不时发出吱呀怪叫。
大首领黑鹰正倚在卧榻上,皱紧了眉头,眼睛盯着跪地为他捶膝的美人,但那眼眸却始终没有聚在一起。
美人冲他妩媚娇笑未得反应后,侧身撇了撇嘴巴。
这时,垒外传来刀剑相击的搏杀声。黑鹰一怔,顿时坐直身子,那美人依旧跪着,却飞快的挪到一边。
慕容玄落突然出现,持剑直逼黑鹰,向来无甚情绪的眼眸此时泛着强劲杀意。黑鹰跃身躲开,边退边厉声喊叫,“玄落,你我相斗只会两败俱伤!”
玄落未停,刺出的剑锋力道更强。黑鹰闪躲之际,接过美人抛过来的大刀,拼力抵住劈向脑门的强攻。
“派乔公刺杀你的心上人是我不对,”他用力将软剑抵回去,喘着粗气又带着几分委屈吼道,“我就想让你回来,就想和你谈谈,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一手创办黑袍军的大师祖。”
玄落收回软剑,蹙眉看着他。
见他有所回缓,黑鹰直接把刀扔回了座榻,看着他,却是对小美人说道,“把我珍藏的上等酒酿取来。”
黑鹰上前就想揽住玄落的肩头,但见那双杀意未减的桃花眼斜睨着他,便识趣儿的缩了回去,怪笑道,“大师祖第一次见到你时说的话,没想到十五年后,竟然真的应验了。”
他走到石桌旁,边走边说,“他老人家的眼光真毒,所以说,你为了个女人丢了黑袍军的规矩,我一点都不奇怪。”
十五年前,慕容氏族因反对天圣宗主宣战西扈而遭到打压,一夕之间,整个家族覆灭。年仅九岁的慕容玄落带着胞妹慕容玄淼逃脱,但尚未逃出天圣便被追兵围杀。危难之际,他与妹妹失散。
当时,大师祖带着刚进为高阶杀手的黑鹰来天圣执行任务,他在死人堆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慕容玄落。
大师祖看着满身是血,但依然坚定的小玄落说了八个字,“此子隐忍,此子重情。”
见玄落陷入沉思,黑鹰敲了敲桌面,“说实话,一个重情的人是做不了杀手的。所以,我至今都不明白,大师祖为什么会救你,还教你武功。”甚至还把你当成下任大首领的继承人。
此时,黑鹰一直以来对玄落的提防悄悄爬上眼梢。他探身问道,“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说来说去,他还是对自己不放心。玄落走上前,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了,淡然道,“你已经是大首领了,而我从头至尾都无意与你争夺。直接点,要我做什么,你才愿与我彻底了断?”
此时,美人已经把酒拿来,她把两个银质酒盅放在二人面前,正要为他们斟酒时,黑鹰抬手拦下。
他笑了笑,带着身子抖了两抖,“其实这事儿对你来说很简单,”他亲自为玄落斟酒,双手奉到他面前,阴森道,“诛杀枭狼!”
“枭狼?”
枭狼原是大师祖手下排行第五的高阶死士,此人向来心高气远,除大师祖外,谁都不放在眼里。但是,一直以来,他都无甚动作。因此,听到这个名字,玄落稍微有些意外。
黑鹰看出他的疑惑,继续说道,“黑袍军向来认钱不认人,也绝对不参与仙源任何一家的军政,这是大师祖定下的规矩。但是枭狼不仅投靠了天圣,还带走了他手下的五百死士。”
“要我杀掉枭狼?”
“不,是全部杀掉。”黑鹰一口干掉银器里的酒,“五百零一,一个都不能少!”
玄落看着他,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从头至尾都无意与我争夺大首领之位’。”
黑鹰托着腮帮子,微眯着眼睛,一脸无赖的盯着玄落,把他刚才说的话原封不动的又返给了他。见玄落神情不悦,又急忙说道,“你放心,等事情做完了,我立刻就把你划出黑袍军,撤销关于你的一切记录。”
玄落看着黑鹰,似乎在计算他话中的可靠性,但最终他只说了两个字,“成交。”
玄落离开之际,黑鹰又叫住他,有件事他得弄明白。
“你从土匪窝里救了那姑娘,又为她杀了最讨厌的人,你处处为她考虑,怎么至今为止,没见你主动上前,跟人姑娘说句话呢?”
在黑鹰的印象里,玄落沉默寡言、神情冷淡。他从来没招过女人,也没出入过风月场,似乎没有生而为男人的欲望。
于是,黑鹰断定他这番举动着实因为他不善言语,再不然,就是在一位氏族千金面前,因自己杀客的身份矮了身姿。
他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指猛地勾起玄落的下巴,笑的淫邪,“玄落公子这张脸,又纯又欲,还有我等糙汉子没有的世家公子的高贵,男人见了都不免心动……”
玄落一剑打掉他的手,眼中的嫌恶愈加浓烈,“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敢,你绝对敢,”黑鹰边退边猖狂大笑,“不过不要误会我的意,我是说,男人见了你都不免动心,更何况是女人。”
玄落挥动软剑,带飞洞顶坠落的黑羽。黑羽化为利刃,朝黑鹰刺去。
黑鹰闪身避开,大笑不止,“记得请我喝杯喜酒啊。”
玄落离开后,黑鹰对空打了个响指。乔公恍若幽灵一般闪现,躬身向黑鹰道,“大首领有何吩咐?”
黑鹰神情不善,带着几分烦躁。虽说慕容玄落已经答应下来,但万一,他识破自己的计划,转而和枭狼联合。那以他二人的实力,灭掉自己就是个时间问题。
他问:“慕容玄落被枭狼杀掉的可能性有多大?”
黑袍军的进阶严格按照武力值攀升,大师祖在世时,高阶前三位分别是黑鹰、慕容玄落和枭狼。
但凭刚才慕容玄落的气势,他的功力很可能已经超过了黑鹰。既是这般,那枭狼断然没有拿下他的可能。想到此,乔公说了一个字,“零。”
黑鹰一拳砸在石壁上,气急败坏,“你跟上他,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召集高阶军团诛杀。”
玄落离开暗垒后,片刻未歇,很快进入天圣地界。天圣的繁华已然落幕,因战事在即,各家各户包括商旅都进入备战状态。
在这种情形下,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查出枭狼的居所,而且,很快发现,此处的防守数量远高于枭狼带出来的五百黑袍军。
为一击即中,不留后患,玄落对空发出信号。在等来人之际,他找了家茶馆,自饮稍歇时,临桌谈话传进了他的耳朵。
“你说啥?鹤仁大君的侄女儿要嫁给一个死人?”身着黑色短衣的男子不可思议的看着刚从鹤仁回来的游商。
玄落将要倒茶的手猛然顿住。
游商用力点头,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姓金的公子被人杀了,他那个爹就想了这么个损招儿,鹤仁都传遍了,我还能骗你。”
“哎哎哎,谁杀的?谁杀的?”
“就因为不知道,抓不着,那老头儿才生这么大气呗。哎哟,乖乖,那鹤仁大君也是,一点办法没有,啧啧,就可怜那娇小姐咯。”
砰!玄落将紧握的茶壶砸在桌上,紧咬的牙关使得面部肌肉清晰可见,未着一瞬,那茶壶碎成了渣。
玄落以为杀掉金律就能解了钟妍的烦恼,万没想到,金山人竟然来了这么一手。他飞身跃至城墙之上,片刻之后,一袭黑衫的蓝鹊出现在他面前。
蓝鹊是慕容玄落的副手,他躬身问道,“老大,有何吩咐?”
慕容玄落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票据交给蓝鹊,“围杀枭狼居所。”
蓝鹊并未推辞,接在手里,问道,“全部?”
慕容玄落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突然,他平举剑鞘,飞出剑身,直抵远处那片乌林。片刻之后,乌林颤出一群黑鸦。
见状,蓝鹊皱了皱眉,“老大,你被跟踪了?”
乔公并未现身,一路以来,慕容玄落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如今看来,乔公是想探听自己和蓝鹊的对话,才不得已暴露。那今日的一幕,必然也会传到黑鹰耳中。
玄落看着蓝鹊,“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蓝鹊笑了笑,“我既然敢来,就不怕麻烦。再说了,”他扬扬手中的票据,“咱们现在可是雇佣关系,我拿钱办事的。”
玄落并未蓝鹊那般宽心,他看着黑鸦颤飞的方向,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
蓝鹊收好票据,转身之际,还是问出了隐在心底多日的问题,“老大,你真的打算脱离黑袍军吗?”
听闻此言,玄落唇边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蓝鹊看到了,他不甚理解,但看得出那是对他问题的答复。他再次对玄落行礼后,飞身离去。
当晚,枭狼骑马离开府邸,去和天圣督知商谈出兵围剿黑袍总寨的计划。蓝鹊依言,带着他的黑袍军一把火烧掉了枭狼居所,并将其所内五百黑袍叛军及家仆扑杀。
慕容玄落直接跟上了枭狼,枭狼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一鞭子狠抽马屁股,马儿吃痛狂奔。玄落飞檐走壁,凌厉的眼睛始终盯着枭狼。霎时,一跃落在飞奔的马头上。
马儿受惊,扬起前蹄嘶鸣。枭狼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失声尖叫,“你不能杀我,你被黑鹰骗了,黑鹰他有……”
“阴谋”二字尚在舌尖,他的头颅已经脱离身体,不知滚去了哪里。
瞬间发生的一幕,震惊了枭狼的暗卫。他们摆着架势,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慕容玄落看也没看那些暗卫,他取回剑,破空一挥,那剑上的血迹顷刻消失。
玄落飞过城墙,来到那片乌林,乔公仍旧没有现身。他冷冷说道,“回去跟你的主子说,事情已经完成,让他信守承诺。”
未几,丛林深处的黑鸦颤乱着翅膀跟着腾空飞跃的黑影往南飞去。
玄落再不敢耽误,以极快的速度返回鹤仁。
朱雀大街依然繁华,行人游商不绝。不过,此间,茶馆、酒楼、船坞、连那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钟家小姐和金家三公子的事。
其中,有说钟家小姐可怜的,有说金家公子混账的。玄落放慢脚步,沉心细听,不知隐在何处的低语被他听到了。
“咱们大君也够可怜的,忍气吞声了十八年,只等两家大婚一成,金山人把火器底方一交,就算熬到头了。谁能想到,咔嚓一下,金三公子人没了。”
火器底方!
入夜,慕容玄落犹如无人之境进入金宅。他堂而皇之的站在金家主道,巡夜的家仆抬眼看见这么个人,双眼瞪直,张嘴大喊。
玄落瞬间移位,抬手掐住他的脖子,“金山人在哪儿?”
家仆脸颊涨红,鼻孔大张,费力的朝后偏北的方向指了指。金山人正要就寝,看到门外的人影时,抬手让丫鬟退下。
门开,玄落冷冽而立。金山人手扶权杖,花白长眉紧锁。隔着一道门槛,两人之间,汹流暗涌。
玄落轻挑尾音,“金山人?”
金山人混音苍劲,“谁派你来的?”
玄落唇角微翘,“看来是了。”他抬脚迈进房间,看着烛光中身形佝偻的老者,凛寒道,“我来是要从你这拿一样东西。”
金山人哼笑,“你也想要底方?”他突然退掉笑意,“钟康派你来的?怎么,到底不舍得把侄女儿嫁给一个死人,想借刀杀人?”
玄落眉峰微蹙,“我只要底方。”
金山人盯视他,此人魅骨清风,生性自由,不受拘束,并非会被钟康所指派。而且,无论钟康还是钟则,他们都没有这个胆量敢雇人胁迫自己。
“你到底是谁?”
玄落失了耐性,“最后一遍,交出底方,留你一命。”
突然,金山人仰天大笑,笑的支离破碎,笑的杀机四起。他抛掉权杖,跌撞踉跄的走到书房,拉开书桌下的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拍到桌上。
“拿去。”
被鹤仁传的神乎其神的火器底方被金山人轻而易举的交了出来,玄落很怀疑他的真实性。
金山人看出他的迟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你放心,我金山人活了大半辈子了,从不弄虚作假。说给你,就给你。”
玄落离开很久后,金山人依然坐在书房,没有一个家仆敢上前。
对慕容玄落而言,如今,万事已定。他要好好的跟钟妍说说话,告诉她,她是自己每晚入睡前最后一刻,都在想的人。
小院灯火通明,钟妍躺在摇椅上,蒲扇盖在脸上,胸口一起一伏。倏地,她坐了起来,烦躁无比,“竹竿儿,竹竿儿。”
竹竿儿撸着袖子跑了过来,“小姐?”
“我得揍白玉一顿,狠狠的揍,揍扁他。”说着话,钟妍抓起掉在地上的蒲扇狠狠的扇着。
竹竿儿嘟囔了一句,“那也得先把人找着啊。”
钟妍瞪了她一眼,很恨的说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啊!”
这时,门房跑了过来,“小姐,门上来了位公子,说找您的。”
公子?钟妍本能的想到是白玉,她两眼放光,“快让他进来。”
钟小姐跑回房间好一阵捯饬,当看到一袭黑衫的慕容玄落时,飞奔的身子顿时僵住,嗖的一下躲在了竹竿儿身后,对空戳着玄落,“你你你,给我站住,站住!”
玄落本就没动,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微躬身道,“第一次见小姐时,在下的出场方式有点不合常理,今日,特来赔罪。”
不合常理?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分明就是惊悚、死亡一般的惊悚!
见女人还躲着,便举起手中的木匣晃了一晃,“这是在下的赔礼。”
钟妍抓住竹竿儿的腰,努力缩小自己的身形,嘴上可没这般怂,“我钟千金金山银山好几座,会看上你这点儿赔礼,带着你的寒酸赶紧走。”
说罢,又透着竹竿儿的胳肢窝飞快的偷瞟了玄落一眼。
竹竿儿不耐烦了,拖着死命往后拽的女人,几步走到玄落面前,抬手抢过木匣,看到里面只有一张纸时,龇了一声,“这就是你的诚意?打发叫花子呢,我家小姐最小的一座银山最小的一块珠钱都比……”
火器底方?钟妍看到了上面的字,一把夺过,睁大了眼睛,仔细的看了又看。神情之专注,连已然到她身边的玄落都没发现。
“你怎么会有?”她猛然抬头问他,眼底惧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欣喜。她没防备男人就在身边,这一个抬头险些撞到他的下巴。
她后退两步,想到自己刚才的无礼,又见他翩翩公子,毫无那日阴森诡异,不敢相信似的讪笑两声,“真的给我?”
玄落颔首一笑,“真的给你。”
“为什么?你可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盯着这张底方?”钟妍真的相信不了,仅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会送给自己这么贵重的东西。
难道,他有什么难题,需要自己这个鹤仁第一通宝帮忙。想到此,她忙把底方塞到袖袋里,问,“你想要什么,钱吗?要多少?要多少我给多少哦。”
玄落垂目,复又看向她,眼眸流转,像夜空星河。
他说,“你!”